第 41 章
陆兰玥这话一落下, 听入耳里的都仿佛被下了定身咒。
院中有下人在清扫,闻言也杵着扫把浑身僵住。
齐叔跟着绿杏后面进的门,愣了会, 急道:“夫人您想哪去了, 可,可不敢乱说,这——这是公子考上官了!”
他的声音有些激动后的嘶哑,话音中还带着被方才的话刺激到的荒谬感。
陆兰玥看了眼段竹,又看了眼绿杏, 都从他们的眼中品出了被冲击到的不可思议。
她这猜想有这么离谱吗?
陆兰玥指着那堆东西,“考上官了为何、为何送这些?”
“历来规格都是如此啊。”齐叔疑惑半秒,没看出哪不对,一一指着说,“六品都是这些, 这鸿鹄,象征青云之志, 文竹, 节节高升——”
陆兰玥感觉耳根在发烫。
她看着那对原来也叫鸿鹄的大雁,心中直呼对不起,一直把你们当恋爱代表了。
还有那囍字, 贴得也太误导人了!
这些本就容易让人误会, 更何况那日宫宴之后,段竹还单独受召进了一次皇宫, 联想到静云公主的性格,她这猜想也不算空穴来风。
陆兰玥给自己找足了理由, 却还是难免尴尬,不由瞪了段竹一眼——若不是他心虚的样子, 自己不一定会想到那去。
这一看,还发现段竹眼里隐有笑意,她不由磨牙,“你笑什么。”
段竹轻咳两声,没让齐叔接着说下去,吩咐他将东西收下去。
“别生气,”段竹跟在陆兰玥身后,见她始终不看自己,“我没有笑你。”
陆兰玥脚步顿住。
她停得突然,等段竹反应过来停下,还没来得及后退一步,陆兰玥已经转过身来。
陆兰玥心中是有一点羞恼。
齐叔、巧姨偷摸笑自己也就罢了,段竹还看她笑话。
为了回来跟段竹吃饭,她可是连探索美食的机会都放弃了!
她带着怒气转得急,没料到段竹跟得这样近,眼看就要撞进人怀里,下意识就往后退。
她退得急,一时之间忘了正在上台阶,磕绊下直接往后摔去。
段竹眼疾手快地拦腰搂住陆兰玥,见人稳住才松了口气,一垂眸却有点愣住。
那晚‘情急之下’的亲吻之后,两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些许。
平日都不敢对视太久,如今这姿势……
陆兰玥不由回想起那日亲吻的感觉。
轻轻的触碰,也没太多体会,但光是与段竹接吻这件事,便让她脸红心跳。
她本就心思不正,而且她也没见过段竹这种神色。
素来沉静的桃花眼中眸色渐黑又发着亮,带着让人心跳加速的力度与克制,面孔越发俊美。
陆兰玥想移开眼,可却像被那双眼牢牢拽住。
心跳加速,陆兰玥不由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于此同时,段竹也喉结上下滑动,霎时回过神。
他揽着陆兰玥腰间的胳膊用力,带着她站稳后,才松开手后退一步,“脚没扭到吧?”
“没。”陆兰玥磕巴了一下,胡乱整理了下裙摆,“都怪你,差点摔了。”
段竹站在低了两个台阶的位置,手背在身后,面对这抱怨温和地笑了笑,全然是他之错的模样。
陆兰玥本就是装腔作势的生气,被人这样一瞧,连装生气的那点劲也没了,跟着软下来。
“那你方才笑什么?”
段竹看了陆兰玥两秒,微微偏了偏视线,“觉得开心。”
段竹有时候总是会想,陆兰玥会不会对他也有喜欢。
她的亲昵,她的撒娇,有时候亮晶晶的目光,总会让他升起妄想,可这些又不是独独对着他。
陆兰玥面上看着冷,可一旦熟识后,就有不拘性别和身份地位的无差别亲昵感。
看着花草都很深情的模样。
所以陆兰玥当时下意识往静云公主那边想,不管是何原因,至少她有去关注与他相关的事。
陆兰玥狐疑地看了段竹一眼,姑且接受这个说法,转身往屋里走,又想起来。
“你考上官了,怎么一副心虚感。”
段竹声音略低,有些犹豫,“我怕你介意,还没想好如何对你说。”
“我介意什么?”
陆兰玥不可思议地反问,不过说到后面理直气壮的声音渐弱。
她好像是曾用力表达过自己讨厌这种繁文缛节的官场的想法,后来与段竹谈到安王时,也数次表明态度,她只想简简单单的。
“呃,那我也没想到你——”陆兰玥当初也没想到过段竹会有再为官的一天,有心解释,“我没那意思,再说这是你的选择,我介意什么。”
段竹神色顿了顿,嗯了声。
陆兰玥抬眸看了人一眼,觉得自己这话好像有点那种撇清关系的感觉,嘴唇开合,又不知如何解释,索性转了话题。
“那你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关在这院子里了?你上次进宫便是为这事?”
“嗯。”段竹说,“还是禁足,只是提前定下来,要等到七月末。”
陆兰玥哦了声,有些可惜,“我还说带你去看看云中客呢。”
轻柔的叹息落在耳中,段竹的心又扬了扬,“其实——”
“算了,万一被人抓住大做文章怎么办。”陆兰玥明白段竹的意思,但不赞成,“反正也快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进了屋,陆兰玥今日在外出了汗,一进屋就下意识解衣裳系带,想着早些沐浴完换身衣服。
外衫散开了才反应过来段竹还在这。
段竹也没料到陆兰玥突然地动作,甚至已经开始抬手脱外衫。
衣襟散开露出雪白肌肤,嫩白细腻,肩头圆润小巧,锁骨精致,其下饱满的弧度呼之欲出,春色晃人眼,偏生这主人毫无所觉。
陆兰玥反应过来段竹还在这后,淡定地手一抬,将衣服合拢。
“你饿了么,我先沐浴换个衣服后,再一同用膳。”
段竹猛地收回眼,声音低不可闻地嗯了声就仓促转身往外走。
“哎。”陆兰玥没想到段竹走这么快,她还有话没说呢。
段竹脚步顿住,却是没敢转过来,只是侧耳听着。
“叫人备点酒吧,待会庆祝一番。”
陆兰玥之前与段竹学习时,也大致了解了下官职,这六品官也不容易,段竹应该也费了不少心思。
段竹如今不能明目张胆外出,自然也不会友人为其庆祝,自己不能忘了。
“好。”段竹等了两秒,见陆兰玥没多余的话,便大步走了。
陆兰玥搁原地站了会,想到段竹比落日余晖还红的耳根,沉默了会,脱外衫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这对她来说只是穿了个吊带而已,对段竹来说自己不会是穿了个肚兜吧。
真是纯情的世界啊。
陆兰玥嘎嘎笑了两声,洗完澡思索了会,还是没穿往日洗完澡的吊带睡裙,规矩地穿了外衫。
现下虽热,但还没到用冰的时候,且建筑布局颇有讲究,注重一个冬暖夏凉。
晚膳打算摆在书房外廊下,有清凉的晚风,倒也十足惬意。
陆兰玥洗过后觉得精神了许多,肚子的饥饿感也涌上来,快步往书房而去。
段竹背对着她来的方向站于廊下,正与乔瓦说话。
天色还未彻底暗下去,屋檐已经点了灯,将他的身影映在花圃里。
听见声音段竹回头,见着陆兰玥,便停了话让乔瓦吩咐下去上菜,自己走了过来。
“头发未干。”
段竹看了陆兰玥一眼,湿漉漉的水迹都将衣服洇开,能窥见里衣的轮廓。
“嗯。”陆兰玥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她是长发,很难短时间内弄干,“懒得等了。”
段竹看了眼旁边绿杏还拿着的干帕,“廊下有风,你身子弱,小心着凉。”
陆兰玥步伐停了一瞬,闻言侧头看向段竹,“你这报复我是吧?”
段竹一愣,也想起先前他坐着轮椅时,一样的地方,陆兰玥也这么说了一句,你身子弱不能着凉。
回忆历历在目,心中更是柔软。
“我好饿,至少先吃两口吧。”陆兰玥不想被要求先弄干头发,索性先发制人,边说边在桌边坐下,“风一吹就干了。”
“可今晚你还要同我喝酒。”段竹接过绿杏手中的干帕子,“喝酒再加着凉,若是又睡得晚了——”
“停。”陆兰玥嘶了口气,全是她以前教训段竹的话,举手认输,抬手去拿帕子,“我弄——”
段竹手下意识微抬,想替陆兰玥将头发擦干,只是犹豫片刻还是将帕子递给她。
替人擦头发,这行为还是过于亲密了。
陆兰玥心中觉得弄干很麻烦,但其实真的弄干头发也没花太久时间。
等菜都上齐后,也没留人在身边伺候,两人先碰了个杯。
“恭喜段公子升官发财,以后院中老小就靠你罩着了。”
陆兰玥官方发言。
段竹笑了笑,知道陆兰玥是在说笑,却也认真应下,抬杯喝尽。
两人边吃边聊,陆兰玥也给段竹说了云中客秋运之事,“你说,我不会真的要发了吧?”
她原本的目标真的很小很小,结果一梦做完又来一梦。
“那也是你应得的。”段竹与她碰杯,“苟富贵勿相忘。”
陆兰玥本来心中还有些忐忑,听段竹这么说,莫名有些心安。
心道也是,这泼天的富贵既然到她头上了,也活该她接着。
“一定一定。”陆兰玥听得开心,口中答应,“有我吃的绝不能亏了你。”
段竹每次看着陆兰玥眼中带笑,说着自己的畅享时的模样,便总想让人永远这样下去,想她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东西。
陆兰玥迎着段竹的眼神,怔了片刻,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两分。
“你呢,还没问你,为何又想回到朝廷了?”
这其实才是陆兰玥今日提出喝酒的真正目的。
今日院里所有人都在替段竹开心,除了他们俩以外,齐叔他们也开了一桌,甚至喜极而泣。
陆兰玥也替段竹开心,但她也能感觉到段竹心中在被反复拉扯割裂。
如同陆兰玥有的时候有些话只能对段竹说,段竹也是如此,两人互惠互利的关系加上契合的性格,无形中让他们了解彼此。
段竹对朝廷甚至是厌恶的。
他在那失了父母,折了傲骨,再物是人非的回到那样的场景,还要承受各种目光压力。
她替段竹开心,可也心疼。
想着能不能替人分担一些心中的拉扯。
段竹放下酒杯,迎着陆兰玥柔软的目光,心脏鼓动不停,像潮汐拍在岸边,冲刷着他的理智。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
真诚又善良,聪明又柔软,从不怯懦,眼里永远闪着光。
陆兰玥见段竹沉默的模样,心中也明白自己这何尝不是揭人伤疤,“没关系,不想说就算——”
“你。”
段竹声音发颤,心中滔天而起的巨浪让他眼眶泛红,置于案桌上的手止不住抖动。
他低着声,再次重复。
“为了你。”
第 42 章
陆兰玥抬起酒杯的手顿住。
段竹说是为了她, 这是她如何也没有想到的答案。
又有些震惊于段竹复杂浓烈的目光,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陆兰玥脑中不由快速思索从前与段竹的相处,她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给他这方面的压力才对。
看陆兰玥怔住, 段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心中不免有些后悔。
这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只是情之所至,一时难以自持。
但陆兰玥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
段竹指尖转动酒杯,他垂眸缓了缓思绪。
“我曾答应过你,解决好自己的事情。还没认真谢过你。”
陆兰玥听完此话, 心中顿时了然。
她端在空中停留半晌的酒杯,终于在跟段竹碰杯后,被慢吞吞地喝到嘴里,弯了弯眸道。
“跟我不必言谢,何况你也助我良多。”
陆兰玥酒量算不得好, 几杯清酒下肚,已经有些微醺。
她单手撑着下巴, 有些慵懒感。
“而且我想说你别因为我的话有压力, 情况不同,现在你我间感情早已今非昔比。”陆兰玥顿了顿,抬眸看向段竹, 声音又轻又软, “别说没带给我什么麻烦,就是有, 我也乐意的。”
最开始陆兰玥真的抱着一种,段竹死也要死远点别影响她的态度, 可经历了这么久,她只希望段竹能活得快乐些。
什么感情?
我与你, 是什么感情?
段竹心中念头翻转,最后还是只是微微点头。
“也不全是因为你,人总是会变的,且我也有想得到的东西。”
“那就好。”
陆兰玥松了口气,她觉得自己也承担不起那样一份重量。
她懒懒地捡了颗煮花生,还没来得及丢嘴里,忽地想起一事来。
“玉成信中说等着接你回云州呢,但若是在朝中当值,你应该不能去那边住了吧。”
当时姜玉成信中洋洋洒洒地写了很多,连陆兰玥到时候会喜欢哪些地方都列了个表,其中的迫切之意,像要冲破信纸的束缚。
而且姜玉成描述中的云州真的很有吸引力,像绘成了一幅画,全是惬意与闲适。
陆兰玥当时看得还挺心动,觉得段竹若是待在安都伤心,其实换个环境也挺好的,起码那边还有姜玉成照料着。
段竹自从收到姜玉成的来信——字里行间都表明姜云没出事,一直担忧的心终于放下。
一些愧疚和不忍也散去大半,闻言很冷酷地说:“不管他。”
陆兰玥想着姜玉成知道后的表情,一边觉得好笑,一边替人吐槽。
“好无情,错付了。”
段竹默了默,问她:“你、想去云州看看吗?”
“啊?”陆兰玥反应过来后没做犹豫,“可以啊,怎么你要去吗?”
这不就是出去旅游吗,陆兰玥挺想到处游历一番。
“若得闲,年前可以去一趟,云州不会这么冷。”段竹说。
陆兰玥有些高兴地应下来。
等那个时候,秋运的事情也该忙完了,刚好有钱有闲。
陆兰玥听段竹说了会姜云家的情况,忽然后知后觉,这怎么有点像见家长啊?
“怎么了?”段竹见陆兰玥突然神色有些闪躲的模样,停下话音。
陆兰玥眨巴眨巴眼睛。
她想说自己跟段竹去他舅舅家会不会不太方便,毕竟这些家长眼中应该不太能理解他们的相处模式。
但想了想还是没说,反正还早着呢。
“没事。”
两人又聊了会,院中的桌已经散了,齐叔他们收拾完先去休息了,院中能听闻的便只有虫鸣声。
“去睡吧。”段竹看了眼时辰。
今晚的月亮出来得晚,很小的弯,还没落进院子光便消散了。
夜风沉静,吹动段竹高高束起的发,一丝两缕随风自由飘动,有时候会拂过人俊逸的脸颊,在柔和下有些寂寥的感觉。
“再坐会。”
陆兰玥摇头,阻了段竹想喊绿杏过来的想法。
她想起先前被岔走的话题,目光不自觉落往库房——那些官府送来的东西,段竹都不愿意多看。
陆兰玥拿起酒壶,边斟酒边道:“我陪你借酒消愁。”
段竹眸光微顿,到此刻他终于明白陆兰玥各种行为下的目的——是想拐弯抹角的来安慰自己。
闻言不由轻笑,“我没有借酒消愁。”
屋檐下的灯在风中微微晃动,陆兰玥不置可否,她放下酒壶靠着软垫,很自然的道:“那你陪我。”
两人安静对坐,一时都没有说话。
“我小时候特别讨厌他。”段竹突然开口。
段重落膝下只有段竹一个儿子,这在整个安都都是绝无仅有的情况。或许因为他少时过于纨绔浪荡,对段竹要求出乎意料地严。
叔伯一辈有时候相聚,时常对段竹说你爹年轻时是何等顽劣无法无天,行事乖张,这天下没他不敢做的。
但段竹总是半信半疑。
在他心中段重落简直像个老学究,整天板着脸,除了公务便是守在娘亲身边。
还有对他发火。
段重落发火的原因也很莫名其妙,可大可小,有时候冲着段竹发完火,自己又偷偷躲在角落抹泪,得让娘亲哄。
段竹时常觉得爹爹虽然外面人模人样,但脑子可能有问题。
段竹生来天性沉静,还是个奶娃娃时都有种超乎寻常的沉稳,却愣是被不走寻常路的段重落逼出逆反心理,被迫有了一段叛逆期。
他循着段重落的期望做到最好,在人心满意足时公然逃学,与友人出入风尘之地。
在考学最后一天时策马外出,游历山水。
他看过大漠,走过烟雨江南的青青板桥,也曾差点困在山洪里出不去。
他做了许多能让段重落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事,那时也不过才十七岁,转折是段竹救人不成反到把自己搭进了强盗窝。
那日在隔着安都七百公里的无名山头,段竹跪在尸体横陈中,与坐于马上的段重落对上视线。
段竹没去问段重落如何来得这么及时,只是回去后,他这长达两年的叛逆好像昙花一现,甚至渐渐传出美名,段家有子,如星如月。
与此同时,段重落反倒是变了个性子。
他一反往常严厉刻板的形象,开始拉着段竹去喝酒,要跟他比武,在段竹看书时,悄悄将书藏起来。
甚至带他去听别人墙角,被人发现后理直气壮的将人打晕扬长而去。
段竹一开始很不耐烦,后面总会尽可能陪着段重落。
他已经过了听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年纪,他会思考会感受,也逐渐理解那些言语中对段重落的尊重和佩服。
甚至与有荣焉,所以就算段重落精神偶尔有问题,好像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但段重落却很不满意,对姜莹抱怨,“我怎么感觉儿子那眼神像在当我老子!”
两人之间的较劲终于彻底结束,开始和平共处,各司其职。
段竹第一次授官的时候,就是直接四品,朝会都有他一个位置,这在安都来说,也是绝无仅有。
那天段府来了很多人,连九五之尊的陛下都亲自到场,风光无限,热闹非凡。
人群散去后,段竹喝得有些醉,伏在桌子上醒酒,半醉半醒时听见段重落在那低骂。
“把我儿灌成这样,这破官,真以为谁稀罕。”段重落特别不满,又道:“把那几个人的贺礼丢出去,要不是陛下在,我都——”
“好了,你少说两句。”姜莹替段竹擦了擦鬓角的汗,“你什么都不要你清高,你就想当那乞丐去,我要行吧,我看你就是嫉妒咱儿子比你强。”
段重落瞪眼,又败下阵来,在姜莹的眼神下乖乖去取醒酒汤。
段重落曾说除了他们娘俩,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后面他却为了嗤之以鼻的钱权,将他们都丢弃了。
“我以为我都忘了了。”段竹声音有些缥缈,这是两世以来,他第一次想到段重落。
曾经所有感情都化为锋利的刃,爱恨交织,一想起就往心里扎,索性便想将人忘了。
段竹苦笑了声,眼中全是迷茫,“至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已经位至于此,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陆兰玥看着段竹眼中的迷茫,透过人的外表,好像看见了一个脆弱的灵魂。
她无法感同身受这是怎样一种痛苦,看着段竹却不觉掉下泪来。
陆兰玥仓促低头,藏起自己的情绪。
什么样的安慰在这样的伤痛面前,都显得有些无力。
虽然段竹从头到尾都没提过他们感情深厚,但是从这只言片语里,陆兰玥能体会到他们对彼此的爱。
不管是从娘亲那,还是齐叔、玉成、裴弘厚,总之陆兰玥从醒来接收到关于段家的很多信息里,都能感觉到段重落豁达有趣,姜莹温柔坚定。
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还有这样一个儿子,为什么要去做这样的事。
“或许他们有什么苦衷或者其间有误会。”
陆兰玥看着段竹痛苦的神色,忍不住道。
她有一件事没告诉段竹。
姜玉凛曾给过她一套首饰,是姜莹亲手一点点做出来的,给未来儿媳的礼,段重落也准备了一个礼盒,陆兰玥还没打开看过。
陆兰玥当时并不想收,姜玉凛却让她收着。
若她与段竹情投意合,这些东西自然归她,若是后面分开,还给段竹便是。
陆兰玥推迟不过,只能收下。
她听了姜玉凛的话,为了避免段竹知道后难受,暂且瞒着段竹。
段重落确实是罪人,犯了很大的错,但陆兰玥情感上却很难去恨他。
特别是他们能培养出段竹这样的人,让陆兰玥很难相信,这样的人一直想着敛财叛国。
“能有什么苦衷。”段竹眼中有些冷意,“一切我都亲眼看过。”
他曾有多希冀,后面就有多疼。
愿用命担保的绝无可能,在一桩桩证据确凿和段重落的供认不讳下,像一个笑话。
所以他段竹活着,受这个罪,他殚精竭虑希望能为这个国多做点什么,未尝没有替段重落偿罪的想法。
陆兰玥也听姜玉凛说过。
当初段竹甚至参与了案件的前半部分,哪怕后面他*七*七*整*理也入了牢,在判决前也看过卷宗。
“看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陆兰玥醉意上头,性格里偏执的一部分显露出来,“证据就是真的吗?”
“你不觉得奇怪吗,就算是想用你牵制苍家,这未免也太顺了些。”陆兰玥眯着眼,“我们但凡有政治污点永远都不可能从政,你们对名声气节看得这么重,就这么轻易的让你活了,还能重回朝堂?”
陆兰玥的话有些词段竹没听懂,但他明白了陆兰玥的意思。
他又何尝没想过。
虽然也有赌的成分,但一切还是都太顺了。
可是他反复回想,方方面面,找不出一丝丝漏洞,若不是段重落谋划的事情被发现,这江山势必要易主。
“我反复看过卷宗,一桩一件没有作假的可能……陛下也保证过。”
段竹说得很慢,既像是说给陆兰玥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
什么苦衷,能值得段府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
陆兰玥听段竹说没有作假的可能,也清醒了些,她揉了揉额迹,这么大的事情,涉及的又岂止一点,想必早已反复审过、看过千百次
只是当听到后面,段竹口中的陛下的保证,陆兰玥不由嗤之以鼻,“皇上的保证就可信吗?”
见着段竹愣神,陆兰玥又想起来,这可能跟当着信佛的人骂佛主一样。
“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就当我喝醉了吧,脑子不太好使。”
段竹半垂着眸,有些出神,听到陆兰玥自暴自弃的嘟囔,冷俊的眉目柔和下来。
他顿了顿,忽地伸手将陆兰玥散落的发挽在人耳后。
“那就别想了。”
“我明白的,人总不能一直陷在过去。”段竹收回手,对陆兰玥笑了笑,“去睡吧。”
陆兰玥这次没再多说。
她吩咐乔瓦看着点段竹后,便回房睡去了,只是没睡太好,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
等第二日的太阳出来,昨晚的夜谈便真的像是一场梦,两人都默契的没有再去提起。
陆兰玥有时候还会觉得无聊,但自从秋运定下来云中客后,忙起来,时间飞速流逝,转眼就已经到了八月下旬,安都也迎来了最热的时候。
陆兰玥今日去了东街一趟,从府衙出来,摇着手中的扇。
“姑爷应该快下值了吧。”
陆兰玥偏头问牧荷,她至今还是不太会看天时。
“约莫一个时辰。”牧荷道。
“那我们可以等姑爷一起回去。”绿杏在旁兴奋道,“还可以顺便闲逛一时片刻。”
段竹早在大半个月前已经开始当值,为承信校尉,主要负责北街区域内的三级案件,但每逢大周就得去刑部,回家也会路过东街。
陆兰玥看了绿杏一眼,提步往外走。
“我看玩才是主要,等人是顺便吧。”
今日东街集会,不仅出了新货,还多了很多平日不让摆的小摊子,很是热闹。
绿杏吐了吐舌,“我是想着小姐很久没见过姑爷了嘛,不若一起回去。”
段竹当值以来确实很忙,虽然他每天都回来,但是走的时候陆兰玥没醒,回的时候陆兰玥已经睡了。
细细一想,也快有六天没见着人了。
不过今日段竹走时留了话,晚上要回来用膳。
“你又知道了,怎么不是姑爷想我。”
陆兰玥瞥了人一眼,脚下却没往停马车的地方去,绿杏一看,便高高兴兴的喊人去知会段竹那边了,以防错过。
陆兰玥本来听还有一个时辰就打算逛一逛,看看这边哪些东西卖得好,给她的杂货铺也运点东西去。
集会好东西果然多,陆兰玥逛了会看向一个无人停留的摊位,在热闹的街上,他这无人问津得有点瞩目。
还没迈步过去,面前倒是迎上来一个婢女。
“夫人,我家王妃请你去醉仙楼景字房一聚。”
“哦?”陆兰玥还没遇见过这么傲气的自报家门,她声音冷淡,“你家王妃是谁?”
“安王妃。”
“哦。”
陆兰玥余光扫向不远处的醉仙居,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偶有人出入,寻常百姓路过都是绕着走。
“不去。”
许是从来没遇见过人拒绝王妃的邀请,这婢女脸上的表情僵住,竟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正在此时,陆兰玥看见派出去的家丁跟段竹身边的小厮一起往这边来了。
“你们俩怎么在一块?”
“夫人,我刚到二城便遇着了。”家丁道。
小厮也微微躬身,“老爷让我给夫人带句话,他今日事务繁多,恐怕不能及时回来,让您不必等他。”
陆兰玥微微皱眉,“又加班?”
从段竹开始当值到现在,就没有一天是闲的,本来说今日就像开个会能早走,结果又得忙。
小厮垂眸,也不敢说话。
陆兰玥挥手,“行,我知道了,去吧。”
等人离开,陆兰玥看向一旁的婢女,“带路吧。”
那婢女明显想说什么,又怕陆兰玥因此不去了,连忙转身带路。
“小姐,你真要去啊。”牧荷有些不放心。
总感觉安王妃没安好心。
“嗯,去啊。反正没人同我一起吃饭了。”陆兰玥有些意兴阑珊,“不如找点乐子。”
她知道陆锦月想见自己,无非是想炫耀点什么,陆兰玥此刻倒是希望她能多点有趣的东西,给自己解解闷。
离这醉仙居近了,陆兰玥心情又好起来。
她倒要看看这醉仙居有何好的。
陆兰玥想了想对牧荷叮嘱,“待会进去多观察观察,就当免费考察了。”
牧荷笑着应下。
第 43 章
进了醉仙楼, 第一感觉竟然是幽静。
这种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特别的雅致。
一楼没有设置接待区,升起的高台上有人抚琴。
二楼临栏坐得有客人, 但也垂了细纱, 属于若是相识可以认出,而陌生人总得看几眼才能看清楚的程度。
再抬眸往三楼看,隐私性便更好了,全是厢房,目测类型还各有不同, 隐藏在布置中看不真切。
不愧为安都第一酒楼。
陆兰玥看了眼镶在楼梯扶手上的玉石,不由在心中感叹。
不敢想苏家多有钱,也怪不得二姨娘敢越过娘亲正妻之位,行事嚣张。
但其实二姨娘敢这样做,苏家底蕴是一方面, 究其根本,也是娘亲不争。
陆兰玥之前一直急着希望云中客能快速发展, 除了自己的安身立命, 也想着能给娘亲一点支撑,她总怕娘亲受欺负。
直到上次进宫,与陆婉雪谈过后, 才彻底放下心来。
之前陆兰玥总以为她们是由陆婉雪护着, 却忘了还有陆青允这一层。
陆青允作为陆忠嫡长子,出类拔萃, 陆家儿郎没一个能赶上他的,只要他不倒, 就没人敢动柳舟的位置。
何况原本柳舟的娘家家世低微,这本是受人非议之处, 但随着苏家鼎盛,这国公府夫人,便只能柳舟莫属。
陆兰玥想着陆婉雪说的此为权衡之道,不由叹了口气。
离这皇权近了,就是很麻烦。
“小姐做什么叹气?”绿杏听着声,不由问:“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陆兰玥:“只是想着这玉石扣不下来,可惜了。”
她声音不算大,但周围实在安静。
不管是陆锦月身边的婢女还是酒楼迎客的侍从,眉头都跳了跳,后者更是差点一个踉跄。
绿杏跟牧荷早已经习惯陆兰玥时不时无厘头的话,淡定自若。
察觉人差点摔倒的动静,绿杏唇角一勾又连忙按下,“小姐别开玩笑了。”
陆兰玥侧眸看她一眼,“行,听你的。”
这语气自带熟捻的宠溺跟柔和,走在前头的婢女不觉稍稍侧头,余光往后看,对上陆兰玥的视线。
“到了?”
陆兰玥见人停了,抬眸看了房间名字,写着晨,但她记得方才她说的是景字房才对。
婢女回神,摇头,“尚未。”
几人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到了这景字房。
景字房独占一边楼,门外做了活水池,有种云雾缭绕的美感。
门口候着人,见着陆兰玥她们过来,其中一个丫头便进了房,陆兰玥料想是提前通报去了。
只是等陆兰玥到了,却得了句,夫人稍等,容我通报一番。
“她们——”绿杏见人进去后,有些生气地抱怨,“这明显是故意的!小姐,我们走吧。”
“胆子这么大?”陆兰玥挑眉,“万一传出去我对王妃不敬可如何是好?”
绿杏一愣。
她性格本就跳脱,年纪又小,再加上柳舟这一院历来规矩不算严苛,后跟着陆兰玥待久了,行事便更加随意了些。
此刻心中一凛,小脸煞白。
看向陆兰玥的目光有些惶恐。
陆兰玥原本心中确实是存了些提点绿杏的念头。
如今云中客壮大,在外行走得多,她经商,段竹又为了官,多少得注意些。
但没想到人胆子还是这么小。
“跟你开玩笑呢。”陆兰玥宽慰绿杏,“若往常走了也无妨,只是你看那边候着的人,不觉有些多了吗?”
主子有事相商,有的时候会让身边人在外等着,不远处帘子垂下的休息处,坐的都是各家随从。
“里面不止安王妃一人。”
牧荷不动声色地往后看了眼,她在外这么久,到底也多了些敏锐。
“大概率是的。”陆兰玥点头,眼中有些散漫,“当然了,这只是正经理由。”
绿杏其实很了解陆兰玥,要是换以前,她早就转身走了。
至于名声?
这种缥缈又变来变去的东西,管他的,再说吧。
“主要是我现在很无聊。”
只是她今天真的有点生气。
听到段竹不能如期回来的时候,陆兰玥无法形容心中的感觉。
可能是真的与段竹太久没见,今早听他说晚上会提前回来,陆兰玥确实有因此而高兴。
哪怕今天跑来跑去办事也是难得没觉得很累,结果马上到点了,告诉她回不来了。
段竹从未对她失信,所以陆兰玥完全没想过人会回不来,还是因为这讨厌的加班。
陆兰玥有点生气,却又不知道生谁的气。
“不如找点事。”陆兰玥说着往二楼看了眼,她刚好像听见了什么动静,不过没等她细看,门从里面打开。
走出来的婢女道:“夫人,请。”
她说着话,不由悄悄看陆兰玥的神色。
王妃眼色示意她让陆兰玥多等些时候,是以她在门内站了会才出来。
本来以为陆兰玥会离开或者不满,不想她清冷的脸上却有丝笑意。
“劳烦。”
婢女连忙行礼,不敢多言。
陆兰玥入了内,香气扑面,还有女子谈笑间如莺啼声婉转动听,等转过屏风一看,果不然都是些妙人。
里面坐着三人。
陆兰玥扫过另外两人。
左边的人她不认识,但一眼看上去很精明的感觉。
那女子身着浅红色缠枝莲花裙,点了妆,察觉陆锦月有无视陆兰玥之意,也仿若没察觉到有人来,继续同陆锦月自然的交谈。
相比两位的自然,另一个身着郁金香色珍珠裙的女子便有些不自然了。
清秀的脸上显出点局促,想跟陆兰玥打招呼又看了陆锦月一眼。
陆兰玥对后者还有点印象,是上次宫宴对她点头招呼的女子。
奚霏当时同她说可以结交一下,是谁家的来着,陆兰玥也忘记了。
宫宴的时候陆兰玥为了避免跟很多人交谈,对人的示好没予回应,此时微微点头,算是回了招呼。
无人搭理的场景陆兰玥也不觉尴尬,她自顾找位置坐下,抬手招来一旁等候的侍女。
“你们这都有些什么?”
她在外逛了阵,早已口渴了。
顺便还可以看看这边都卖些什么。
热闹地交谈突然就停了。
侍女不由去瞧陆锦月神色,她只觉气氛有些微妙,却不知到底为何,陆兰玥唤,她也不敢不听。
陆锦月脸色有些难看。
“夫人可真不见外。”
陆兰玥刚接过侍女手中的折子,还没来得及看,闻言笑了笑,“你我姐妹,何必见外。”
“你我私下自是如此。”陆锦月笑了笑,抬手示意另外两位,“但当着宁夫人与高夫人,不可亏了礼数。”
左边的是宁夫人,方才陆兰玥有印象的是高夫人。
陆兰玥一边听着,一边翻开折子。
打开后不仅有些惊讶,这菜单如此讲究,打开还会弹出来立体小模型,而且很长,她胳膊都快抡圆了还没看完。
陆锦月话音落下的时候,陆兰玥正好在点。
“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来一份。再将你们特色的也上一点。”
“稍等。”陆兰玥朝陆锦月的方向抬了抬手,又翻了两下折子,才罢手,还给侍女,“就这些,去吧。”
被陆锦月抬手示意的两位夫人都不自觉坐直了点身子,见着这一幕不由愣住,不约而同看向陆锦月藏也藏不住的怒色。
陆兰玥也看向陆锦月,后知后觉发现人生气了。
天地可鉴,她刚没有故意气陆锦月的意思,毕竟还指望她买单。
但是,生气不会消失,好像会转移。
有人比自己更不开心,陆兰玥就开心起来,她开心的时候也不吝啬哄一哄人。
“王妃说的是。”陆兰玥冲着陆兰玥见了个礼,又跟两位打招呼,“宁夫人,高夫人。”
“段夫人。”
她们也起身回礼。
陆兰玥听着这段夫人却有点愣住,先前因为段家的事,在外称呼要么是夫人,要么是青枝夫人。
段竹如今才为官半个多月,这消息传得够快的。
陆锦月本来稍稍回暖的神色,听闻这段夫人,心中不快又添了几分。
她前两天回了趟门,被苏以容拉着倒了半天苦水。
苏以容最近在府中过得有些憋屈,柳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开始自持身份。
更让她难过的是陆忠的态度,只要柳舟稍稍示弱,他便软了心。
陆锦月看着母亲有些扭曲的脸,心中像割裂成两半,既替人生气心底却又升起某种暗黑的快感。
当初只会训自己的人,如今也得尊称自己,更是来寻求帮助。
她从所有人那里得到了想要的反馈,除了这个自小便超不过的二姐。
她今日从窗户看见陆兰玥,便起了心思,让陆兰玥瞧瞧,两者之间的差距。
自己只需要开口便锦衣玉食,陆兰玥却要大热天的在外奔走。
段竹为官了又怎样,他再如何也大不过王爷去,陆兰玥这辈子都只有对着她卑躬屈膝。
思及此,陆锦月脸色稍霁,“既是认识了,我们几个便也不拘着了。”
陆锦月看向陆兰玥,一副两人关系很好的模样。
“自从姐姐到西街,我入了王府后,倒是许久未曾见过了,今日可得好好聊聊。”
又来了。
熟悉的踩一捧一的炫耀,陆兰玥觉得颇为无趣。
还以为陆锦月有什么新鲜的事。
不过坐在这堆了冰的屋子,好吃好喝,陆兰玥心情来了偶尔也应付两句。
闲聊说来说去还是围绕着自家夫君转,加上陆锦月有心引导,就更是如此了。
这般聊下来,陆兰玥也知道了这宁夫人,是工部尚书家长子的妻子,而这高夫人,原是孙侍郎之女,刚嫁给高统领没多久。
陆兰玥觉得高鸿信有些耳熟,但一直没想起在哪听过。
她盯着这高夫人看了半天,在人脸颊羞红时蓦地想起来了。
这高鸿信不就是当时入宫,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个长了眼睛的官吗。
是他吩咐那拦着她们的官差说让人好好看看帖子。
陆兰玥回想起当时隔着帘子看见人壮硕的身形,还有那低沉浑厚的声音,后来听段竹说这高鸿信一直从军,才回安都不久。
娇小清秀的姑娘跟这般人放一起,加上这高夫人说得磕磕巴巴,脸一会红一会白,陆兰玥对两人之间的故事还挺感兴趣。
“玥姐姐别看着我了。”孙映萱脸红了个彻底。
陆兰玥眉目清冷,态度一直淡淡的,当她眼珠漆黑带了点兴趣的笑意看人的时候,不自觉让人脸红心跳。
爹爹曾与她说,可以跟陆家的姑娘多认识认识,宫宴上,她知道那是陆兰玥后,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才上前打招呼。
果然如传言冷冷的,直接被忽视了。
但今日见着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好。”陆兰玥含笑应了声。
好久没见这么可爱又软糯的姑娘了,这要是自己妹妹多好,她想到这不由看了陆锦月一眼。
陆锦月接收到这带着几分嫌弃、可惜的眼神,不由暗自咬牙,她夸了两句高统领,话题转到陆兰玥身上来。
“段大人是什么官职来着?”
陆兰玥看过去,顿了片刻,“不记得了。王妃知道吗?”
“我哪知道。”陆锦月摇头,“我都只与四品以上的夫人来往,但——”
陆锦月话没说完,外面突地尖叫、奔跑声四起,一股恐慌的气息传来。
有丫鬟推开门,口中喃喃,话都有些说不清楚,半天才听清是死人了。
众人刚听清,便有一队官兵进了屋,隔着帘子道:“禁渊门办事,有凶犯流窜至此,各位贵人多有得罪。给我搜!”
话音落下,卫兵四处而来,面目凶狠,有的刀上还挂了血迹,都是些姑娘家,哪见过这场面,不觉起身站在一处。
“大胆,安王妃在此,岂可随意搜查!”
到底是陆锦月身边的婢女反应过来,颤声喝道。
那领头的已经将屋里另一边等着的贴身丫鬟赶过来,闻言声音冰冷,“今天安王在这,也必须搜查。”
陆锦月脸色发白,还想说什么,被那宁夫人拽了拽。
这禁渊门出动抓的人,可不是一般的人。
“那你们搜吧,我们走。”陆锦月说着就欲走。
这句话落,就有官兵挡住了去路。
“王妃还请原地等候。”那领头的不卑不亢,“等全部搜索完方能离开,此举也是为着王妃着想。”
陆兰玥感觉自己在不由自主的抖动。
她侧头,看贴着自己站的孙映萱,浑身抖个不停,眼珠大颗大颗的掉。
绿杏本来想贴过来,都被抢了位置。
“没事啊。”陆兰玥低声安慰了一句,又朝着那青年道:“这位大人,您办案我们也能理解,但能不能请这些刀尖挂着血的兄弟往后退一退。”
那人看过来,忽地愣了愣,略微试探地换了声。
“段夫人?你怎么在这?”
陆兰玥还没说话,在这略微兵荒马乱的场景中,一道声音清晰地传来。
“朋义?可有异常?”
陆兰玥心头一跳,不觉抬眸望去。
第 44 章
段竹从屏风后出来时, 整个室内一时落针可闻。
他身量极高,深绿色官服腰间束银带,勾勒出宽肩长腿细腰, 眼眸半阖, 脸侧沾了一点血迹。
白皙修长的手指翻飞,整理着腕部的袖扣,有种令人胆寒的慢条斯理。
陆兰玥见过段竹的官服,但并未见人穿过。
当时一看见那官服,她就在心中吐槽。
不知道怎么定的这个颜色, 还毫无设计可言,方才见到那位唤做朋义的校尉时更是深感如此。
墨绿色长袍,但凡矮一点、胖一点、黑一点都是不小的灾难。
但段竹却穿得很好看。
不复往日温和,整个人如淬了冰的利剑,有种禁欲的美感。
尤其是在这样的环境下, 好看得有些突兀。
陆兰玥瞳孔微微放大。
心道什么审美疲劳,都是假的!
哪怕陆兰玥跟段竹朝夕相对的时候, 她也时常被惊艳, 如今隔了这么多天乍然看见段竹,就好像回到当初扯下盖头时的惊鸿一眼。
段竹仿若习惯了这聚集的视线,又或是并不在意。
他并没有看向被围起来的人, 扫视完屋内确认没想象中的异常后, 淡声又不容置喙道。
“彻查完之前,所有人一律——”
段竹声音顿了顿, 一眼看到了本应在家的陆兰玥。
旁边不知道哪来的姑娘都要贴在她身上了。
许朋义站在一旁,看到他这冷了一下午脸的好同事怔了瞬间过后, 转身要走的步伐停下,还抬袖擦了擦脸颊的血迹。
好家伙, 许朋义心中啧啧摇头。
他又看了眼陆兰玥。
此前许朋义并未见过陆兰玥,但是同为校尉,他曾无意间在段竹那看到过这段夫人的画像。
怪不得今日急着回去,看来是想人了。
“朗兄,这里就先交给你了。”
许朋义冲着人眨眨眼。
作为过来人,他很能理解。
想当初自己与夫人新婚不久后,上朝都想得紧,别说忙了这么几天,好不容易得闲,又临时生了事。
同时心中又不由庆幸。
这案情运气好的话也要半个月才能收尾,段竹见着他相见的人了,后面总不会还这么冷冰冰的吧。
许朋义在脑袋里开了会闲差,对上段竹的视线倒是瞬间收神,心中又重回沉重——这皇子遇害,够他们忙活的。
他匆匆走了。
段竹方才已看过,确认陆兰玥并没有受什么伤,挥手让这些围得很紧的士兵往后退了些。
“留一半人重守外门,庄庚留审。”
名为庄庚的人出列应是。
陆兰玥跟段竹对上视线,心中在犹豫是不是得避嫌,正想着就见段竹大步而来。
他停在陆兰玥面前,却率先看向还环抱着陆兰玥胳膊的孙映萱。
“这位夫人不必害怕,此处有人护着你们周全。”
孙映萱抬眸,顺着段竹的视线看到自己的手臂,连忙松开手。
她脑中一片空白,无意识地推了推陆兰玥,口中结结巴巴道:“还、还你。”
这安都的适龄女子,几乎无人不识段竹,孙映萱自然也知道段竹是玥姐姐的夫君。
陆兰玥没防备,被推得往前踉跄半步。
惊呼还未出口,感觉腰间一紧,被段竹半搂在怀,熟悉的气息扑面迎来。
耳边响起段竹低沉的声音,“谢过。”
陆兰玥不知为何,听得脸颊一热。
她在段竹腰间撑了一把,直起身站稳。
段竹顺势松开手。
他垂眸,像是对陆兰玥说,也像是对一旁已经开始带人审问的庄庚交代,“我同夫人说几句。”
两人并未换屋,只是走到了一旁与众人隔了些距离,但仍旧在所有人的视线范围内。
窗户早已被进来的官兵关上,只留了窄小的缝。
“怎么没回去?”
段竹眼睫浓黑,嗓音从先前的利落凛冽变为陆兰玥熟悉的低柔。
乔瓦有次曾向陆兰玥说,老爷有的时候很吓人。
陆兰玥觉得是他胆子小,此时此刻才清晰体会到,段竹对她好像是有些不一样。
方才在段竹过来前,陆兰玥甚至有种陌生的感觉。
那样的段竹给人的距离太远了,感觉很少有人或物能入他的眼,多情的桃花眼都能被压成锋利的弧度。
“你差人来与我说时,正好锦月请我坐一坐。”陆兰玥道,“左右无事,我便应了。”
“今日对不起,我——”
段竹低声道歉。
陆兰玥到此时已经没有生气了,何况本来也不是段竹的错。
“没事,你也是事出有因。不过这是怎么了,这么大动静?”
陆兰玥注意到那边的动静,不禁疑惑,连王妃都要审,这到底谁出了事。
不会这陛下死了吧?
段竹沉默须臾,本来缓了几分的神色又略往下沉。
“我不能说。”
陆兰玥问出来后便反应过来不该问的。
段竹此时为在案人员,注意这里的耳目又不少,越是重大越要保密。
“嗯。”陆兰玥点头,想着段竹刚才脸颊的血迹,不由仔细看人,“你受伤了吗?”
只是一扫视,没发现伤口后,这视线便不太受控制,往人的腰腿落。
“青枝。”段竹低声唤她的字,将她的注意力吸引回来后才不太自然道:“没……不是我的血。”
陆兰玥轻咳两声,“那就好。”
段竹顿了片刻,又说:“往后半个月我应都不能回来……你不要太贪冰,药记得喝。”
过了七月份,安都就热得厉害。
自天热起来后,陆兰玥不仅只喝冷饮,感觉不解热时甚至直接拿着冰块不撒手。
结果有天晚上胃疼、经疼一起爆发,痛得手脚冰冷,全身都是冷汗。
大夫来之前,都是段竹将她搂在怀中用掌心暖着。
陆兰玥当时实在太疼,冲自己的手下口,被段竹发现后,换成了他的手腕,血流一地。
那场景看着有点惨,大夫来时都不知道先看谁。
陆兰玥回忆至此,略有心虚,“嗯,我知道的。”
她平时有注意养生,只是一时热起来忘了克制。
陆兰玥说着看了段竹的手腕一眼,只是被遮盖后什么也看不到。
“你手怎么样了?”
那晚后没两天段竹就开始忙,两人没能好好说上句话,陆兰玥也不知道段竹手上情况怎么样了。
当时大夫说可能会留疤,她让段竹用点宫里的药,也不知道用了没。
“嗯,已经无碍。”
段竹指尖微动,布料遮盖下的那一小块皮肤,好像又开始隐隐发热。
陆兰玥闻言放下心,她笑了笑,听着外面的动静。
“你去吧,小心些,别受伤。”
段竹看着陆兰玥一时没说话。
他眼睫浓密漆黑,有一瞬目光浓稠得仿若糖脂琥珀,要将眼前的人包裹进去。
眸光不过片刻,段竹喉结滑动。
“我走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转身大步离开。
陆兰玥看着段竹转身大步往外走的背影,不由抬手按着自己胸口。
掌下的心跳剧烈。
她没有喝酒,方才也没醉于美色,但确实差点坠在段竹的眼神里。
陆兰玥再迟钝,也觉出了不对。
不仅她不对,段竹也不对劲。
但他又走得如此干脆利落。
陆兰玥微微垂眸,从心底缓慢呼出口气,心中如潮水,起起落落不停。
她心下叹息,刚欲抬步回原位,忽觉不对。
下一秒,她被折返回来的段竹用力抱进怀里,两人心跳相贴,气息交缠。
在这样的场景下,这个拥抱仓促而短暂。
却让所有人都怔了一瞬。
直到段竹松手离开,陆兰玥都还有晕乎。
她往回走,发现不少人眼神闪躲,更有甚者红了耳根。
那大庭广众下克制又逾矩的拥抱,光是目睹,都能体会到那缱绻的情意。
更何况郎才女貌,叫人忍不住去看。
陆锦月咬着牙低声斥了句,“不尊礼数,不知廉耻。”
“王妃说的是。”陆兰玥懒散地回了句,拖长嗓音,“你最守礼。”
陆锦月被这话里的敷衍气得咬牙,偏生陆兰玥还添了句,“别羡慕,羡慕不来的。”
像被踩了痛脚,陆锦月高声喝道:“你说谁——”
这从喉咙里爆出的声音过于响亮,惹得大家往这边看来。
陆锦月蓦地噤声,脸色羞红。
她何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失态过,看向陆兰玥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恨意。
陆兰玥看得直叹气,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这妹妹,脾性属于是太大了,得到了想要的也不满足。
这样一来,先前伪装的和谐氛围也不复,没人再说话。
待陆兰玥坐下来后,倒是孙映萱不自觉往陆兰玥这边靠了靠,小声与陆兰玥说。
“我倒是有些羡慕玥姐姐。”
陆兰玥一愣,有点不好意思,“……我开玩笑的。”
她就是顺口一说。
孙映萱浅浅笑了一下,没继续说下去。
她在嫁人之前也有意中人,体会过这种热烈而真挚的感情,看着便不觉想起了从前。
陆兰玥也没注意到她神色变化,回答眼前官兵的提问去了。
在这屋子坐了快一个时辰,她们才被告知可以离开。
出了屋,陆兰玥没看到段竹。
醉仙楼外面只有零散的人在收拾,许多沾了血迹的帘子还未换下,氛围依然沉重。
有的厢房门前仍守着官兵,料想是一批一批往外走的。
陆兰玥一行人被引着下楼。
到了马车前有两个拿着段竹信物的青年,要护送陆兰玥回去。
陆兰玥本想说自己带了两个家丁,可是看着这全城戒严的氛围,还是没多说。
感觉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段竹自那天后确实没能回来,陆兰玥也听闻了一些缘由。
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泄露的,但消息到底传出来——有位皇子遇害,不仅死状凄惨,尸体还被分块投放。
泱国连寻常人家都许久没有这样的惨案,更何况是皇家。
朝廷震怒,牵连甚广。
“这*七*七*整*理位皇子,原是要立为太子的。”
柳舟叹息。
陆兰玥微怔,声音有些发哑,“抓到人了吗?”
她昨日收到了段竹的信,信里说此事大概到了尾声,但也没说背后的人。
不知道到底是何人这么大胆,她好不容易站稳脚,泱国可别出大乱子。
“这尚且不知。”
柳舟听陆兰玥这嗓音,看着人红肿的眼,有些心疼。
“快多喝些水补一补。”
今日两人一会面,陆兰玥便止不住掉眼泪。
她没想到才几个月没见,柳舟看上去苍老了这么多。
此时听柳舟这话,不由被逗笑,低落的心情恢复了些,她听话的润了润嗓。
“娘亲你不若搬来同我一起住吧。”
她早先就是这么想的,如今感觉也差不多了。
“傻孩子。”柳舟理了理陆兰玥的头发,“娘没有受委屈,再说哪有娘亲同女儿住一块的,这不是惹人闲话?”
“管他说不说闲话。”
陆兰玥说着,却有些泄气。
到了如今,她也知道自己这想法太过天真和不切实际,也只能是嘴上说说而已。
“不说别人,”柳舟笑了笑,眼角堆了几条纹路,“段竹怕也是不愿的。”
陆兰玥坐直了,“怎么可能!”
别人她不敢保证,但是段竹肯定不会多说。
柳舟看了陆兰玥片刻,目光微动。
“你姑姑有没有同你说,与段家这亲事——”
迎着陆兰玥困惑的眼神,柳舟便知道陆婉雪没说,于是接着道:“当时还有一道圣旨,这亲事限期一年,界时你两自可和离。”
“娘想问问你是如何想的。”
陆兰玥眼睛微微睁大,有些不可思议,居然还有这种事。
听柳舟问,隐约知道她想法。
“娘亲,你是不是不喜欢段竹啊?”
陆兰玥没忘记当初柳舟可是嘱咐过,自己不要同段竹走太近。
柳舟摇头。
要怎么去形容一个当娘的心情呢。
之前柳舟不想让陆兰玥对段竹动心,是觉得他活不了太久,而如今是段竹的势头已不可挡,又担心陆兰玥以后被辜负。
“娘只是希望你能幸福。”柳舟说,“知道你的想法,娘也可以早些替你打算。”
陆兰玥沉默许久。
她其实想过这个问题。
段竹解禁后,偶尔也会有他的友人来访。
陆兰玥曾无意间听见其友人建议,让段竹换个院子,或者干脆住在东街那边,休沐再回来。
陆兰玥没听段竹如何回答的。
只是不管来回费的时间有多长,哪怕有时候回来只能睡上两三个时辰,段竹也从未歇外头去。
陆兰玥这几天也在看院子。
却一直有些犹豫不决。
她无所谓住哪,东街那边也有合适的院子,离云中客还很近,问题是……她要不要同段竹一起。
事到如今,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两人都再也不是当初的别无选择,被困在一处只能互相搀扶着往前走。
“娘。”陆兰玥眼里带了些笑意,
自那日醉仙楼一别,陆兰玥便起了念头,经过这几日,这念头就越发坚定。
段竹这样的人既然给她遇见了,放过岂不是可惜。
若她没感觉错,段竹也喜欢自己,那就皆大欢喜。
若是自作多情了,
那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陆兰玥看着柳舟,补全了后半句话,轻声道:“我不打算同他和离。”
等段竹回来,她就要同他在一起。
第 45 章
陆兰玥没对人告白过。
她曾经倒也遇见过心动的人, 只是感情都没到想跟对方在一起的程度,更何况去表白。
被表白的经历也不少,但好像都没什么参考价值。
隔着窗, 看向庭院落满阳光的绿叶, 陆兰玥不由叹了口气。
眼看段竹回来的时间越发近了,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去实施。
毕竟表白也需要氛围感。
如果不是冲动之下或者氛围到了的状态,直接上去干巴巴说喜欢,会不会有点尴尬。
绿杏进屋的时候便见着陆兰玥蹙眉思考的模样。
此时晌午,正是热的时候。
屋里的冰鉴刚换过不久, 凉意很足,将热气都隔在了外头。
绿杏却觉得脸热。
陆兰玥早听见了绿杏进屋的动静,却没等到她过来,不由侧头看过去,夹着笔的手随意勾了勾。
“来。”
说完话, 才看见绿杏红着个脸。
陆兰玥以为她在外头走被热着了,窝在摇椅里的身子动了动, 给人指侧方的冰桶。
“热着了?冰桶里还有绿豆汤。”
绿杏蓦地回神, 她走过去拿起陆兰玥脱在一旁的薄衫,想给人披上。
“小姐快穿上,小心着凉。”
陆兰玥只穿了一袭吊带长裙。
但她也不觉得冷。
“我不——”
陆兰玥被绿杏这种有种冷, 叫妈妈觉得你冷的执着劲给惊住, 莫名其妙的感觉在对上绿杏视线时,突然明白过来, “哦——”
陆兰玥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唇边勾出笑意, 对绿杏挑眉。
“好看么,要摸一摸吗?”
绿杏瞪大了眼, 脸颊瞬间爆红。
她看着陆兰玥眼睛微弯,眸光带着些挑逗,平素冷艳的眼尾勾人极了。
大脑一片空白。
其实绿杏已经看过多次陆兰玥如此……叫人不好意思的穿着,慢慢的也已稍稍习惯。
但往日都是在夜晚。
如今日光明亮,将人照得清楚。
她进来时一眼看见那莹白的脖颈,白嫩如玉的胳膊,细瘦的腰,还有曲着的小腿,裸露的大片肌肤白得惹眼。
黑色长发用簪子随意挽着,眉毛微蹙,嘴唇水润殷,浑然春色。
而且在房中时,陆兰玥从不穿抹胸。
听闻陆兰玥的话,绿杏甚至惊得后退两步。
“小姐,你、你——别,别开玩笑了。”
看着绿杏面红耳赤的模样,陆兰玥不由笑出声来。
“哎你们怎么这么好玩啊。”
她突然明白当初同宿舍的师姐为何喜欢逗自己玩了,真的怪可爱。
想到这,陆兰玥笑容顿了顿——那些记忆想起来竟都有种遥远的感觉了。
愣神间听到绿杏的说话,陆兰玥回过神,“你刚说什么?”
“郑老板派人来传,问北街那院子你要不要,有其他人来问了。”绿杏又重复了一遍,“说最多还能考虑三天。”
陆兰玥眼睛一亮,她怎么将这事忘了!
这些天她光在想如何给段竹一场特别的告白,都忘了这院子了。
这还不够惊喜么。
到时候将院子装点一番,再想点台词。
啧,太酷了。
这如果都不接受,那就是段竹不识好歹了!
“要。”陆兰玥当即点头,“回话给钟老板,明日下午过去交订金。”
她此刻有些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去准备这些,想想段竹有可能会出现的反应,陆兰玥也挺期待。
绿杏将话递了出去,心中又有些疑惑。
“小姐你之前不是还很犹豫吗,今儿个怎么突然决定了。”
陆兰玥之前看了至少三处院子。
因为这院子后面要扩建,她们势必要换个地方先住着,但陆兰玥一直没想好订哪一处。
进来的牧荷也很好奇,她前两天还在看云中客附近的空院。
陆兰玥给她们说了自己的想法,见两人愣住,对视,开口欲说话,立即打断。
“我知道的,女子不该主动说这些,但为什么不主动呢……成了得到喜欢的人,不成我再换一个。”
绿杏牧荷一时面面相觑。
话说到这,陆兰玥倒是想起什么,收了几分玩笑的心思,认真说:“你们俩要是有何中意的人,不好开口,可同我说。”
两丫头红了脸。
绿杏心大,撒娇说要跟着陆兰玥,牧荷神色微动,但到底还是没开口。
陆兰玥看了牧荷两眼,也没再多说。
她自是看得出牧荷对许明有意思,但却看不透许明什么想法,也不好去问,免得两人尴尬。
牧荷很聪明,明白自己意思就行。
心中有了决断,陆兰玥就开始行动起来。
她原本还担心时间有些来不及,结果段竹那边也迟迟没有收尾。
时间已到八月末,前些日子广泛谈论的全城戒严好像昙花一现,安都回到了之前平静的模样。
街上也开始有更多的人来往。
院子陆兰玥已经定下来,是在北街三巷的二进院。
不管是离云中客还是段竹所属门都还还挺近,马车只需半个时辰。
这几日房子收拾了个大概,陆兰玥得了闲,想着过来逛一逛,熟悉一下这边的环境。
“感觉还可以啊。”
陆兰玥其实有些惊喜。
东街虽然繁华,但于她来说直临皇城,规矩多,来往贵人多,容易惹麻烦。
西街原先也不错,但通了河道之后做生意的多起来,摊贩也多,街上就不免拥挤和吵闹,有时候马车相遇错开都要好一阵。
而北街刚好在两者之间。
陆兰玥不需要太担心撞见不可冒犯的贵人,走在街上也不像在西街那般引人注目。
“嗯。”绿杏跟着点头,“而且这边近大道,不管外出踏青还是祈福都很方便。”
比起陆兰玥,绿杏最近跟着巧姨带人收拾这边院子,了解得就更多一些。
“巧姨说,往后用冰就能简单些了。”
绿杏也很开心。
原先院中没有冰窖,用的冰都得从北街运,天热路远,基本只能紧着几个人用。
有的时候陆兰玥不忍心,拨出一部分给下人,自己又热得难受。
而如今离北街近了,运得方便,再加上这新院子挖得有窖,虽不大,但也该够了。
这点陆兰玥倒是清楚,钟老板当时已同她说过了。
北街相对比西街更热,房屋林立风很少过,所以冰窖便很重要。
不仅取凉用,平日食物储存也废得更多些,稍微有点规模的院子都会备一个。
除此之外,屋中也有地龙。
这个冬天应该过得不会那么艰难了。
陆兰玥想到此,望着眼前热闹平和的景象,不由笑了笑,“真不错,就等段竹回来了。”
“姑爷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绿杏也有些期待,这毕竟是小姐的院子,还是她跟巧姨参与布置的,甚至还可以拥有独立的房间。
段竹这些日子虽然没回来,但信基本两天一封没断过。
“就这几日吧。”
陆兰玥也不知道确切的时间,段竹信中也只说等一切安排好后。
陆兰玥有些烦这磨磨唧唧的朝廷。
心想这消息都传开了,还有必要这么保密吗,再说了,养那么多人干什么吃的。
唯一让她有点安慰的是,段竹提到此事后应能休上一周左右,也算不错。
正说着忽然听见声招呼,“段夫人?”
陆兰玥抬眸,见着一身着玄衣的年轻男子,怀中抱着一男孩,身旁跟了位夫人,该是一家出行。
陆兰玥觉得这男子脸有点眼熟,但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名许朋义,与怀朗是同僚,在醉仙楼同段夫人见过。”许朋义笑道:“这我夫人,杨氏。”
陆兰玥找回了印象。
眼前的人换了身衣服,气质也变了不少,醉仙楼时,也没看出他是个大街上打招呼的热情人。
陆兰玥只得一一见礼。
“原是许大人。”
许朋义看了看陆兰玥周围,“朗兄呢,怎么没见着人?既然来了北街,若是不嫌,领你们逛一逛?”
许朋义其实有心跟段竹建一些私交。
段竹如今在这谋职,但他们心中都明白这只是个过度,打好关系有利无弊。
只是共事下来,许朋义也发现段竹不是个好亲近的,唯一情绪外露些的便是那天遇着陆兰玥。
虽然陆兰玥看上去也不好相处,但接触这么两次,倒也看得出性格爽朗,应该不会太难接近。
陆兰玥不知道许朋义心中的打算,听闻此话心中有些惊讶。
——他这话什么意思?默认段竹在陪自己逛街?
那他们早就可以离开皇城?那段竹为何没回来,又去哪了?
陆兰玥心中数个念头直转,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有些累着了,便歇在家中。我今日想起之前他跟我说,北街有家盐酥鸡很好吃,便想着替人买点回去。”
“朗兄确实劳心费力。”
许朋义心下感叹。
此案定下后,他们这一批都得了假,段竹却还顶了两天才休沐。
陆兰玥本就是带了点试探,听许朋义如此说,心又沉了几分,回神后只听见了许朋义的后半截话。
“……位置,可需我们领你过去?”
陆兰玥猜出大概,谢绝了这好意。
“知晓的,我自己去便好,就不耽搁你们了。”
许朋义也没再多说,几人客气告别,便各自分开。
等走远了些,绿杏小心看着陆兰玥的神色,嘴唇开合,一时没说出话。
她自然知道姑爷有没有在家,听小姐那么说就知道坏事了。
“小姐,你别生气了。”
眼见着人眉头越蹙越紧,几乎要皱成了川字,绿杏拉了拉陆兰玥的袖子。
陆兰玥正在脑中回忆段竹说的地方。
那时段竹当值没多久,有天晚上带回来的盐酥鸡,陆兰玥挺喜欢,不过毕竟放久了口感不那么好。
当时问了地址,打算改日去吃,但后来忙起来,也一直没去。
如今这地址也是记不清了。
被绿杏拉袖子,陆兰玥分了些注意力听到她的话,才发现眉间都皱得有些发酸。
陆兰玥抬手揉了揉眉心,“你说姑爷去哪了……这盐酥鸡在哪来着?”
绿杏被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问得一愣,先回了个知道的,“往前,过了那新红铺,拐弯便是了。”
“你怎么知道?”
陆兰玥还想着差人去问。
“同巧姨先前去吃过了。”绿杏吐了吐舌头,又气鼓鼓道:“不知道,但姑爷不回,为何没有同小姐说?”
“你猜一个。”
绿杏认真想了几秒,她其实并不常跟在段竹身边,思考半晌,“可能姑爷临时有事,来不及知会?或者说信到齐叔那了,想着小姐要回去,便没让人送过来。”
陆兰玥这几日都歇在云中客,往日的信件都是由齐叔那边转手送过来的。
“等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陆兰玥最开始听闻许朋义的话,心中确实有些意外和发闷,但又觉得段竹不会无缘无故如此。
果不其然,晚上回去的时候,齐叔说公子确实差人送了信回来。
陆兰玥拆信的时候,齐叔也干巴巴等着。
深觉通信不易。
要是段竹没差人送信回来,就没人知道他去哪了。
陆兰玥快速扫过信中内容,对担忧的齐叔巧姨道:“有事临时外出,最多三天便归了。”
前些日子这案情传得严重,又不准归家,两个老人都担心得厉害。
等齐叔巧姨退下后,陆兰玥又重新看了遍段竹的信,片刻后,让绿杏将之前的信件找出来。
通过对比,陆兰玥觉得自己真没感觉错。
——段竹的字迹规整有力,同样的笔画连弧度都一致,这次的却显出几分凌乱。
而且信中居然也没‘没话找话’。
例如,禁渊门西房外有一颗不掉叶子的树;酉时三刻,叩抠群死二贰二雾久义死其。加入看更多完结吃肉文云将月亮藏起来了,等诸如此类莫名其妙陆兰玥却觉得很有意思的话。
陆兰玥脑中又开始乱想。
难道段竹遇到什么麻烦了?万一有人设计要害他呢,会不会被人掳走关在某个地方,正等着自己救援?
“小姐怎么了?”绿杏有些不明所以。
陆兰玥回神,她将信收好,找了个理由岔过去。
这只是胡乱猜测,等三日后段竹还未回来在乱想也不迟。
不知是否因为心中惦念着事,陆兰玥做了噩梦。
梦中大雨磅礴,她好像开了上帝视角,只能看见远远驶来一辆马车。
在转弯时,忽然箭从山上直奔马车而去。
下一刻,马车侧翻。
一身着白衣的青年从车里跌出,落在泥泞里,肩窝还有着被折断的箭,晕开大片血红。
陆兰玥正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那白衣男子却微微抬起了头。
暴雨冲刷其散乱的发,露出微弯却满是冷寂的桃花眼。
陆兰玥瞳孔霎时放大。
段竹两字堵在喉咙里,她还未来得及喊出,便听见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从后袭来。
“小姐!”
陆兰玥猛地坐起身,看见绿杏关切的眼。
“小姐做噩梦了?”绿杏手中还捏着帕子,方才替人搽汗来着。
陆兰玥缓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全身大汗。
梦里的景象在脑中闪过,她从心底吐出一口气,“几时了?”
说话间她下床喝了口冷水,却还是难掩燥热。
“不到辰时。”绿杏看着陆兰玥喝冷水本想劝,还是作罢,“屋里冰没了,小姐可能是热着了。”
齐叔习惯了节省,陆兰玥前些天没回来,他上次便采购得少了些。
“小姐再睡会?”绿杏取来扇子。
陆兰玥推开窗,天边微亮,吹来的风比屋里还要凉爽些。
“不睡了,取些水来吧。”
浑身黏腻,发间也出了汗。
关于这个噩梦陆兰玥归结于自己累着了,以及杞人忧天,没再多想。
毕竟若不是那双眼,陆兰玥都不一定凭那模样认出段竹,形销骨立,形容枯槁。
今日陆兰玥没外出,约了工匠讨论院中修缮细节。
下午的时候倒是收到了嫂嫂,也就是姜玉凛大哥的夫人,李氏的帖子,邀人一同去晨缘寺。
她想替自家的侄女去求一求姻缘。
关于晨缘寺,陆兰玥也有所耳闻。
为达官贵人爱去祈福之地,不论求什么都灵得很,最主要的还是姻缘。
李氏在贴中说陆兰玥可以去求子。
陆兰玥并没有求子的想法,只是与这嫂子相处过,人还不错,也不好拂了人的意,只得应下,约了明早出发。
“还没睡醒吧?”
李氏看着陆兰玥坐上马车,伸手扶了她一把。
“还好。”
陆兰玥将哈欠吞回去,她确实是有些困,没料到李氏出发这样早。
“这第一求最有效,便想着赶个早。”李氏解释了句,“困了靠一会,到了再叫你便是。”
天热后早起倒不会难受,陆兰玥也不好意思倒头就睡,跟人聊了会家常。
到底没撑太久,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这寺庙。
陆兰玥脚落地的一瞬,几乎是瞬间清醒,她们置于山间,天边微微发亮,雾气缭绕,如在云间。
红色大门,有挂满红色信阀的古树,还有诵经声,仿若脱离了凡尘。
“这地方很美。”
陆兰玥侧身,见着门前扫地的僧人,质朴脱俗。
她本是不太信神佛之类,以前最多网上拜一拜,如今到了此地,心里也不由敬重几分。
李氏也道:“是的,有时心烦,来住上几天,可解万忧。”
两人一道进去。
这边求佛跟陆兰玥想的上柱香还不一样,有单独的禅房和僧人一对一解签。
“真不求?”李氏问陆兰玥。
陆兰玥摇头,“无事,我逛一逛,不用担心我。”
李氏入了房,陆兰玥正打算走走,一老僧道:“贫僧瞧着夫人身上倒是有缘。”
陆兰玥内心摇头。
不会吧,这么大个寺庙,也缺我这点烟火钱吗?
不过到底这环境清幽,眼前僧人又确实有高人相,陆兰玥秉着来都来了的心思,也摇了一签。
她心中犹豫,最后到底还是想的姻缘。
毕竟目前唯一不确定的事,好像也就是和段竹的告白,而且毕竟这也算点了个招牌,不为难人家。
摇完签还不算,这老僧又问了生辰八字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抚了抚胡须,说她有缘。
很符合一些刻板印象。
出于礼貌,陆兰玥没走。
听老僧文绉绉说了半天,大意就是两人绝配,天命所归,另一半很厉害,身上有天龙之气……
听到这陆兰玥就绷不住了。
本来还半信半疑的就彻底不信了。
老僧似乎看透陆兰玥心思,没再说下去,递给陆兰玥一截红绳,一脸高深莫测。
“夫人的缘分,就在这后山。”
嗯?
陆兰玥本来无聊的心情,倒是被勾出了兴趣,在后山?开什么玩笑。
这么睁眼说瞎话,真的不怕砸招牌吗?
“大师此话可是认真?”
“是与否,夫人一看便知。”老僧起身,双手合十冲陆兰玥行了一礼,“夫人心善,愿余生平安。”
他说着,闭了眼,很虔诚的模样。
陆兰玥有些奇怪,只得仿着回了个礼。
出了门,陆兰玥也没将那人的话当真,只是当她在寺中转来转去觉得无聊时,看到了手中的红绳。
不若去看看。
第 46 章
天幕尚暗, 但光已从云端一点点往下漫。
如一幅山间水墨画,万物将明未明。
陆兰玥踩着石阶往上,耳边有鸟啼虫鸣, 古钟撞出洗涤心灵地悠远声鸣。
前方路窄, 等得有小僧,见陆兰玥走近,似乎想拦。
待看清她手中的红绳后,便又让开道来。
陆兰玥垂眸,扫过左手。
腕间红绳虚虚绕着, 缠过葱白尾指,因她穿着月白暗丝刻纹裙,这一抹红便越发显眼。
一路上来遇着的第三个引路人。
陆兰玥也觉出点不对劲。
“师父好似刻意在等。”
陆兰玥唇角微勾,神色却分明带了点不满和戒备。
小僧单手竖礼,声音平缓。
“缘不止天意, 更在人为,小僧不过是成人之美, 夫人何必如此介怀。”
陆兰玥早先心中已经隐有猜测, 听闻此言呼吸屏住一瞬,又放松下来。
心中有些歉意,她生性就爱脑补些不好的东西。
“见谅。”
那人见礼, 并未多言。
陆兰玥别了这小僧, 一反之前慢吞吞的步伐,月色裙摆在行动间翻飞, 如蝴蝶蹁跹而上。
亮色从天边一点点渲染,露出了鱼肚白, 将原本模糊的景物勾出轮廓。
陆兰玥也听见风吹来的笛声。
笛音不知何处而来,音韵悠游柔转, 曲调缱绻如清风柔柔绕过四肢百骸,抚平她方才有些急切的心。
陆兰玥放缓了脚步。
脑中往日如浮光掠影,帧帧而过,恍然发现自己竟记得那么多琐碎日常。
此时心中再确定不过,她的缘,是指段竹。
陆兰玥又往前走了片刻,拐弯见着路边树枝上垂吊的红色信筏,如一盏盏小灯点亮往前的路。
她犹豫片刻,伸手稳住在风中打转的信筏,红纸墨字,字字清晰。
——愿青枝:旧疾当愈,长安常安。
陆兰玥微愣,她松开手,下意识往前,一张张看过去。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
——一切尽意,百事从欢。
……
从生老病死到人间所求,每一张信筏都是段竹为她求的签,祈的愿。
陆兰玥停在一大块平阶上,取下最后的信筏时,不知何时蓄积的泪滴落下,洇开那字迹。
笛声不知何时停了。
“先别回头。”
身后风送来熟悉的气息,还有段竹的声音,带着被山间浸透的凉,又被情意焐出暖意。
“青枝,我——”
余下的话,被扑进怀中的人撞得七零八落。
娇人入怀,段竹双臂无意识收紧,又克制地松了劲,腰背僵直,好像看见人红了眼眶。
“你继续说。”
陆兰玥抽了抽鼻子,有些憋声憋气。
段竹没说话,只有越来越快的心跳声,暴露出主人地强做镇定。
“你先——”
“我不。”
陆兰玥知道段竹又冒出了那股含蓄的劲,不仅没松开,还用了几分力搂着人不放。
她仿佛能看见身后段竹想落又不敢落的手,不由笑了笑,心想当时醉仙楼上手不是挺大胆的么。
她踮起脚尖,从段竹肩窝抬首,将下巴磕在他肩膀。
出口的话小声又温软。
“我腰很好抱的,你不想试试么。”
段竹气息滞了一瞬。
陆兰玥微微侧眸,看见他红透的耳根,在莹白天幕中成了最耀眼的色彩。
她微抬下巴,落了个轻柔的吻。
腰间的手猝然收紧,陆兰玥被逼得脚下踮起腰肢后仰,眸中却漾开笑意,低声呢喃中带着诱哄。
“先松开。”
她方才心绪翻涌,本来想抢先告白,却又觉得如此行为过于辜负段竹心意,想着听话点,容人先说。
段竹几乎是仓促地往后退了一步。
眸色渐深。
陆兰玥素来于礼便松散,授受不亲于她苛求并不多,但从未这般……
段竹不知如何形容,却觉得她像成了山中的精灵,将自己的心任意揉捏。
陆兰玥也稍稍后退,待得与段竹面对面,气息却顿了一瞬。
段竹穿着素来偏淡,哪怕是追丧期后,他的服饰也都集中在暗色与浅色系。
陆兰玥觉得略微可惜,但也不好做强求,只是在段竹偶尔穿上亮色衣服时,暗中大饱眼福。
而段竹今日却穿了身绯红色衣袍。
白玉束冠,美而近妖,偏生眉目温润,透出君子如竹的清朗坚韧来。
陆兰玥看得有些发愣,说出口的话也磕巴,“你、你刚想说什么?”
段竹抬眸,对上陆兰玥的视线。
她眉间明媚,双眼灼灼,身后云顶间漫出的光线为月色裙摆描出金色的边。
腕间的红绳松散,在尾指上绕了两圈。
他心依旧跳得厉害。
那些需要陆兰玥背对着才有勇气问出的话,好像已有了答案。
“仲右的二公子如今岁半,我带了几日,尚能应对。”段竹说。
陆兰玥闻言歪了歪头,片刻怔愣。
她心中我也是、我愿意之类的话都准备好了,没想到段竹忽然说了个牛马不相及的事。
“日后能不能,让我照顾你和小橘?”
段竹声色低哑,他看着陆兰玥,眸中仍旧难掩紧张。
他在心里想过数万种方式,临了还是选了跟陆兰玥牵绊最多的以求安心。
陆兰玥却有点蒙圈。
“不是……你——”
她就罢了,小橘是什么意思?
脑中忽然灵光闪过,以前的种种滑过,陆兰玥瞳孔放大,不敢置信,“你以为小橘是我孩子?我生的?!”
段竹也没料到陆兰玥如此反应。
最开始他以为陆兰玥没将小橘带在身边,后面算来算去觉得陆兰玥这般年龄如何能拥有岁半的孩子。
直到他先前办事路过西街,撞见陆兰玥抱着岁大的男孩在那哄,口中也叫着小橘。
段竹忽然理清了思绪。
如果是‘之前的陆兰玥’的孩子呢?
此时面对陆兰玥的不敢置信,段竹也有些愕然。
“所以,你与——”
陆兰玥忽然明白了李氏那复杂的眼神,以及言语中,还是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是为何而来了。
还有以她段竹的了解,欲表明心意,肯定不愿牵扯到更多人,这次又何必让嫂子来做这个带信的。
原来怕是早已向家中人说明,这些事也再瞒不下去。
陆兰玥一时百感交集。
她没急于否认,而是缓声问。
“你与兄长他们说了?”陆兰玥抬眸,“他们肯让你认小橘?”
天越发亮了。
雾气渐渐消散,从肌肤间穿过时带来凉意,仿若将先前炙热的氛围一并带走。
段竹看了陆兰玥几眼,辨不出她神色,只是嗯了声。
他应得简单,将数日的抗争都吞进肚里,沉默的坚持让姜玉凛一度想与人划清界限。
最后还被逼得不能对陆兰玥态度有异。
“你怎么傻乎乎的。”
陆兰玥叹了口气,又好笑又心疼。
段竹未说,但她也能想象,不说在这个朝代,就是放在现在,也很难做到这般。
虽然儿子是个乌龙,但不妨碍陆兰玥感受到这份情意。
“也怪我没同你说清,”陆兰玥走近,伸出手,“之所以叫小橘崽崽、儿子,是我的一种习惯——”
段竹下意识牵住陆兰玥伸出的手。
温热的体温交叠,陆兰玥心中喟叹,继续往下说:“但他只是只小猫咪罢了。”
“小猫咪?”段竹微愣。
陆兰玥牵着他往山间的平台上走,朝霞绚烂,日出仿若就在下一秒。
“就是一种橘色的毛茸茸的动物。”
段竹也有点懵。
他不由想起自己寄往云州的信。
——要如何解释原本的孩子变成了一种毛茸茸的动物?
尚未回神,听着陆兰玥问:“你是想带我看日出吗?”
橙红太阳已从山间冒出了头,天边原先的一两丝金光迅速扩大,刹那布满辽阔无垠的天空。
陆兰玥记得曾经同段竹说过,想看日出云海,大雪皑皑,在路上跑马……
这些都是在与段竹求学期间,她学烦了后的一种放松方式。
见着这景,她很难不联想到此。
“其实我看过很多次日出了。”陆兰玥眼睛弯弯,轻声道:“但从没与人在日出时接吻。”
她松开段竹的手,揽上他脖颈,目光在人唇间描摹。
“你要不要——”
剩下的话被堵在了唇齿间。
太阳一跃而出,霞光满布。
第 47 章
不知不觉, 安都迎来最热的时候。
陆兰玥基本不再出门,只有等*七*七*整*理太阳下山时,才出来活动活动。
云中客那边陆兰玥也很少去了。
一来因为热, 二来到现在她也已经帮不上什么忙, 除了偶尔去听听进度,基本上坐在家里数钱就是了。
对此,陆兰玥甚为满意。
特别是看着段竹风雨无阻要去当值,幸福感更是油然而生。
闲下来后,她也在计划着开一间女子私坊。
这女子私坊, 可以卖些内衣、睡衣、还有卫生巾等让女性更方便的东西,只是这些目前成本都有些高,也不是很好推广。
毕竟她的卫生巾也在杂货铺放很久了,也没售卖出去过。
陆兰玥思来想去,还是得做招牌。
毕竟现在的人都还很含蓄, 得有一个女子私坊,只准女性入内的那种。
此外陆兰玥也在想着做避孕套。
现在要么喝避子汤, 要么就是不停怀孕生孩子, 虽然大观念还是以生孩子为荣,但难免有人不喜欢。
哪怕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也会影响她身边的几个人,几代。
但做这些又得万分谨慎。
女子意识的觉醒势必会损害一部分人利益, 不乏有人会对其打压, 而追其源头,自己不会被砍头吧?
陆兰玥想到此, 扔下笔。
果然吃饱了撑的。
不做就啥事没有了。
她有些心烦,干脆起身打算出去走走, 还没出门,绿杏便过来。
“小姐, 许公子到了。”
陆兰玥这才想起,许明前日给她写信,说要事相商,是私事,两人约了今日见面。
“去书房吧。”
这个点,也只有书房外廊凉爽些。
绿杏应是,看陆兰玥打算就如此去,不由提醒道:“小姐你可要收拾一番。”
陆兰玥低头审视了自己。
她刚刚打算出去走一会,已经穿戴好了,只是相对穿得比较松散,因为热随意盘着的头发也有些乱。
“无妨,许公子不是外客。”
陆兰玥去书房的时候,见着许明独自站在廊下,不由想起了段竹。
很多次段竹等她时,也是站那。
“你们怎么都喜欢站着等?”陆兰玥觉得有些好笑,示意桌上的凉茶,“不必太客气,院中人少,全凭自己。”
齐叔带了大部分人去东街那边先行布置了,院里留下的人不多,陆兰玥也没让绿杏候着。
许明应邀坐下。
“你——”
他刚开口,忽然瞥见陆兰玥落座时衣领松动间、露出的纤细锁骨上的暧昧痕迹,一时有些怔住。
陆兰玥将倒扣的茶杯取出过了水,听许明的话音停了,“怎么了?”
“你们要搬家了?”许明想起先前看见的,院中正来往装车的下人,“定好位置了?”
前些日子陆兰玥选院子,许明也知晓。
“嗯,在东街二巷。”陆兰玥将茶水放人面前,“等安顿好后,邀你来玩……许公子不会不给面子吧?”
许明短促地笑了声,“怎么会。”
笑过后却有些短暂的沉默。
陆兰玥没发现许明这怔神,有些感叹。
“等这秋运过了,你们几个轮着休息吧,忙忙碌碌都快大半年了。”
“谢大东家。”
许明非常配合,一副熊掌柜上身的神态。
“你故意的吧。”
陆兰玥瞥了他一眼。
许明喝了口茶,但笑不语。
“对了,你说有事相商是何事?”陆兰玥表情微变,因为她忽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小声道:“大约一个时辰怀朗就要回来了。”
许明微怔。
“……他回来怎么了?”
“他可能认识你呀。”陆兰玥微微皱眉,“我忘了你怎么也忘了,应该约在外面的。”
许明放下茶杯。
“……无妨,以后也总会见到的。”
“嗯?”陆兰玥眉梢微抬,“此话怎讲,你要重出江湖了?”
许明沉默片刻,神色变得有些严肃。
段竹刚跨进院门,绿杏不知从哪出突然冒出来,“姑爷!”
见段竹站住看向自己,绿杏站住嘿嘿一笑,“您今日怎的提早回来了?膳食还没备好。”
“不急。”段竹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乔瓦,后者先行入了屋,“有事?青枝呢?”
“小姐她——”
绿杏心中着急。
本来想的是许公子待不了多久,没想到事还没谈完,姑爷先回来了。
虽然小姐说许公子不是外客,但终究还是不太妥当,何况姑爷看见了作何感想。
绿杏深吸口气,“在见一位客人。”
段竹见绿杏眼神不断往书房的方向看,脸上神色紧张。
之前倒是有人上门来访,是那位高家的夫人,孙映萱,绿杏这模样应该不是她。
“不让打扰?”
绿杏犹豫两秒,“嗯。”
段竹表示知道了,先回了房。
绿杏松了口气,心中却还是有些紧张,急匆匆地跑到廊下去。
也不知道两人谈了什么,气氛有些沉默。
绿杏先小心地唤了陆兰玥一声,听她回应后,才靠过去,“姑爷回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许明,心中所想很明显了。
就是想让人赶快走。
“今日这么早?”陆兰玥从摇椅中起身,却没在绿杏后方看到段竹,“人呢?”
往日段竹回来后,都会先见她。
“先回房了。”
许明也起身,“那我便先告辞了。”
陆兰玥嗯了声,又低声道:“对不起。”
许明摇头。
“你不必道歉,本也是我过于冒昧,你不用放心上……况且,这天下,也不是只有你一人。”
他笑了笑,用尽量轻松的语气。
陆兰玥沉默片刻,“那就不留你了。”
绿杏目送着人离去,又回头看恍神的陆兰玥。
“小姐,许公子对你——”
绿杏听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劲。
怎么还有人追到屋里来表明心意的啊,将我们姑爷置于何地!
还好她机警,没让姑爷看见,否则岂不凭白破坏两人感情。
“瞎想什么。”陆兰玥敲了下绿杏的脑袋,“你跟姑爷说什么了?”
这么急匆匆跑来报信,段竹还没过来。
绿杏瞪大眼,“小姐英明,这都能猜到。”
她老实交代了。
“也好。”陆兰玥想起许明心中又微微叹息,她甩了甩头,“我看看姑爷去。”
陆兰玥入了屋,却没看见段竹。
内间也不在。
她一心二用,也没想着喊,反正屋子就这么大,找来找去就到了澡间。
段竹已经散了发,脱去外衫,正在解内衫的上衣。
大片胸膛半隐半露,随着系带往下散开,露出的腰腹紧实,肌理分明。
陆兰玥本来一心二用的心神,瞬间合二为一,好整以暇地欣赏眼前的美景。
段竹也在此刻察觉到动静。
一抬眸,就见着陆兰玥双手环胸靠着门框,黑发散落几缕,笑意盈盈。
“你继续。”
见段竹的动作停下来,陆兰玥勾勾嘴角。
段竹赤着脚,踩在光滑的石地上,在澡间这样的环境下,看上去也别有一番滋味。
“……你要看吗?”
段竹眸色压在眼睫下,黑漆漆的看不清,可又带着诱惑。
陆兰玥一愣。
她是典型的嘴强王者,就算自己的耳根通红,接个吻能腿脚发软,但输人不输阵,总得调侃几分。
可不知道是不是被这里同化了。
陆兰玥以前能面无表情地滑过多个完美身材,如今段竹都没脱完,她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
而且在两者之间,通常都是陆兰玥言辞露骨些,段竹往往只有沉默以对,或者忍无可忍,揽着她亲吻。
今儿个竟然反问了。
“嗯。”陆兰玥将木拖留在门外,光着脚迈进了澡间,“我不能看吗?”
站着时被裙摆遮住看不清,随着前后走动,白皙的脚也清晰可见。
段竹就这样看着陆兰玥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陆兰玥停在段竹面前,素白指尖搭上段竹衣襟,慢慢抬眸看人,低语,“还是说,我自己来?”
段竹一时没说话。
澡间窗户都关上了,又有屏风和架衣服的架子等之物,外面太阳还未落山,屋里已是余晖落日的感觉。
指尖顺着衣襟缓缓往下滑动,最后落在裤腰上。
屋中气氛黏腻,陆兰玥心跳得厉害。
一时进退两难。
心想段竹今日怎么还不出手阻止。
自己决不能认输!
她心一狠,手上刚用力准备解开,就被段竹拽住手腕。
陆兰玥今日穿的广袖,滚烫的掌心毫无阻隔地贴着手腕,她抬眸,见着段竹神色不由咽了咽口水。
“你是想——”
段竹紧紧盯着陆兰玥,黑漆漆的目光中带着几分询问、冲动,还有些许克制。
段竹话没说完,但不代表陆兰玥看不懂这眼神。
“水来了!”乔瓦将水提进屋里,“老爷你——”
手中的木桶咚的一声落地,水荡出扑在地面。
“夫人你也在啊。”乔瓦讪讪。
陆兰玥后退一步,若无其事道:“是啊。水来了你先洗吧。”
陆兰玥话没说完,就转身往外走,身后段竹的声音有些哑。
“好。”
陆兰玥脚下又快了几分。
她在转身的那一刻脸颊就开始发热,等出了门,双手贴上去都觉烫手。
两人互表心意至今,做得最亲密的事也就是亲吻而已。
陆兰玥偶尔有感觉段竹想更进一步,但总体仍然很温和克制,这是他第一次目光如此露骨。
怎么说,有点让人腿软。
绿杏正收拾屋里的东西,见陆兰玥进来,转头被吓住了,“小姐,你脸怎么这么红?”
她看了眼天色,虽然太阳还没落山,但也不至于这么热。
但小姐成天呆在屋里,在外面呆了那么久,说不定是中暑了。
“小姐你擦点,会好受些。”绿杏取了清凉油,“有被蚊子咬吗?可不许再挠了。”
陆兰玥爱穿着吊带睡觉,前两日通风的时候没注意被蚊虫咬了好几处。
“我没有。”陆兰玥坐上躺椅,端起水杯就猛喝。
绿杏摸了摸人的额间,“那为何这么脸红口渴,可有头晕乏力?”
陆兰玥从冰桶捡了块快要化完的冰,在手中来回两下又贴了贴脸颊,一脸高深莫测。
“你不懂。”
绿杏确实不懂,她只是担心陆兰玥中暑,发现没过一会,她脸上的绯红褪下,便也放了心,继续收拾东西。
剩了点尾巴,绿杏很快收拾完了。
“小姐,我们还会回来吗?”
绿杏环视了一圈整个房间,这几日渐渐空荡,虽然想着去东街,但到了此时还有些舍不得。
“肯定会啊。不然花钱做什么。”陆兰玥道:“这么忧伤做什么,今晚可是有大餐。”
她们明日便要过去,今晚最后一顿饭,也格外丰盛,剩下的食材家丁还可以打包回去,整个院子都还是很开心。
陆兰玥他们习惯吃饭不用人候着,主子下人基本各吃各的。
因着热,晚膳也是在屋里吃的。
段竹来得晚些。
“久等了。”
传来的声音比往日暗哑几分,带着点慵懒和粗粝感,低低地像直接钻进耳朵,惹得人耳根发麻。
陆兰玥正在发神,浑身一激灵,她抬眸。
见着段竹眼尾泛红,眸色带着餍足却又不是那么满意的欲色。
陆兰玥目光不自觉滑过段竹的手。
你可真是满脑子颜色!
啥事没干过,比谁都懂。
自我谴责两秒,陆兰玥快速移开视线,“还好,没饿。”
两人坐下用膳。
段竹没有食不语的规矩,但他通常不会在吃饭时主动说话,如果陆兰玥聊天,便也陪着。
只是陆兰玥今日也有些安静。
“怎么了。”陆兰玥回神。
眉心被温热的指腹抹平,段竹先前眼角的那点绯色已无可寻踪,是熟悉的平静淡然。
“眉头皱这么紧。”
陆兰玥干脆放下筷子。
“我今日见了个朋友。”
“是许明吗?”段竹将鱼肚的肉剔了一块在陆兰玥碗里,“再吃点。”
“你怎么知道?你看见啦?”
陆兰玥有些意外,绿杏不是说拦住了么。
她说着垂眸,将碗里的鱼肉吃了。
“嗯。西厢房可以看到书房外廊。”段竹看了陆兰玥一眼。
陆兰玥品着这语气,段竹莫不是吃醋了?
不过此时她也不敢再逗人,直接道:“我跟他没什么,是有事再谈。”
段竹又给陆兰玥添了点菠菜,眉目不觉放松几许,“好,我知道了。”
“我说你就信了?万一——”
陆兰玥说完,对上段竹视线又忍不住想扇自己一巴掌,臭脾性!
“没有万一。”
“不过你怎么知道他是许明啊。”陆兰玥略作犹豫,“你觉得他眼熟吗?”
眼熟吗?
何止眼熟,两人曾在上朝时并肩站过两年。
只不过不是许明,而是许文昊。
“去云中客时撞见过。”段竹道。
陆兰玥哦了声,犹豫几秒,“他今日同我说——”
看着段竹的双眸,陆兰玥忽然有点说不出口。
今日许明来找她,是问她愿不愿加入他们一起——私办学堂。
现今许明他们最大的阻碍就是没人愿意出钱。
这里面的风险谁都懂。
私塾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闹大了可就不确定了。
陆兰玥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她并不想冒这个险。
“没事。”陆兰玥改了口,有些心烦意乱,“我先自己想想吧。”
段竹看了陆兰玥几秒,“想说时可以同我说。”
陆兰玥点头,心中沉闷的心情散了些。
她张开手,“过来抱抱。”
段竹点点陆兰玥的碗,“你先吃完。”
自热起来,陆兰玥本就没胃口,今晚更是没动几口。
“哇才几天,你都会拒绝我了?”陆兰玥睁大眼。
段竹沉默片刻,起身坐到陆兰玥身边当了靠枕,“我也有话要说。”
“你说。”陆兰玥玩着段竹还有些润湿的头发,一边乖乖吃着碗里的菜。
“你是因为许明说的事烦心吗?”
陆兰玥筷子顿了顿,“是啊。”
“……那你烦心的时候,能不能只想事,别想他。”
第 48 章
第二日要搬家, 所有人都起得很早。
陆兰玥收拾好到院里时,段竹正在过目东西清单,站那当总调度。
他今日休沐, 不用去当值。
见着陆兰玥睡眼朦胧地过来, 段竹也往前两步,指腹抹过她眼角沁出的泪珠。
“马车在外备好了。”
其实陆兰玥不必这么早出发,但若晚了等热起来,收拾搬运这些东西的下人们就会很遭罪。
陆兰玥也有些日子没起这么早,加上没睡好, 头重脚轻地有些迈不开道。
感觉段竹靠近,她腰肢一软,张开手臂挂在段竹身上,脸颊刚好蹭在他胸膛。
“真是困啊。”
知道段竹能稳住,所以陆兰玥扑得毫无顾忌。
她实在太困了, 看见个柱子都想靠着不走。
绿杏喊醒她后,都没留点赖床的空间。
伙同牧荷把陆兰玥从床上薅起来, 洗漱完都没怎么清醒。
脑袋又晕又痛。
段竹单手搂腰稳住陆兰玥, “昨日没睡好?”
陆兰玥缓慢地抬起头,朝段竹竖起了两个指头,“可能睡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都不一定有。
她昨日想着许明说的事, 翻来覆去睡不着, 等失去意识前,家中的下人已经起来了一批。
段竹沉默片刻, 大概能猜到是为什么。
他也没说多余的话,拍了拍陆兰玥背心, 低声问:“我抱你过去?”
他说这话只是想给陆兰玥提个醒,以防突然动作把她吓到, 只是陆兰玥率先皱眉皱眼的站直了。
“不了。”陆兰玥指了指院中的秋千,“我搁那等你。”
院中虽然还没来得及修缮,但凉亭架子是搭好了,还做了个椅子秋千。
不过这椅子秋千安好时,天也热起来,陆兰玥还没怎么坐过。
“辛苦你啦。”
陆兰玥眼睛半睁,拍了拍段竹,自己往秋千那边去了。
虽然搬家的事情已经早做准备,但真正来的这一刻问题还是很多,齐叔又不在,有什么问题都落到段竹这来。
段竹余光看着陆兰玥身影,一边应付眼前的事。
等一切整装待发,大半个时辰也过去了。
陆兰玥也快睡着了。
“好了?”陆兰玥侧靠着吊索,脚尖点着地不自觉地抖腿,言语中还带着点可惜。
“……走吧。”陆兰玥在内心蓄力,艰难地吐出了词,准备起身。
段竹这次没询问,他俯身将陆兰玥从秋千椅上抱起来。
“好。”
陆兰玥眼睛半睁,又安心闭上。
她将头埋进段竹怀里,呼吸间淡淡的墨香依旧干净好闻。
“大白天的,被人瞧见是不是不好?”
段竹步伐很稳,“他们不敢。”
陆兰玥没再说话,她在这短短几步路中踏实睡了过去。
快要到的时候陆兰玥醒过来,这才发觉自己竟是躺着的。
马车里不知何时备的软塌。
陆兰玥撑着坐起身,前方坐着的绿杏很快察觉,连忙回身扶她。
“小姐你醒了?我们也要到了。”
绿杏说着的时候,马车已经入了巷。
陆兰玥嗯了声。
这一觉也没睡得多好,梦里全是乱七八糟的梦,不过醒来一点没记住。
“这哪来的?”
陆兰玥指身下的软塌。
“姑爷买的。”绿杏道:“那次进宫后不久便备下了……以前就说姑爷对小姐有意,小姐就是不信。”
绿杏说到后面不由嘟嘴,有点委屈的模样。
小姐不信就罢了,连提都不让她提,如今可算好了。
“好,我错了。”
陆兰玥立即道,堵了绿杏的碎碎念。
她掀开垂帘,见着侧前方马背上段竹的背影,目光停了两秒,察觉他似乎要转过头,又连忙松了手。
陆兰玥接过绿杏递来的湿帕,擦脸净手,刚清醒几分,马车便停下来。
陆兰玥钻出马车,段竹已经到了车前,伸出手。
“醒了点吗?”
陆兰玥嘴角微勾,她伸手握着段竹的手跳下马车,“嗯。”
至少此刻她觉得精神了不少。
齐叔已经带着人等在门口。
大门两侧挂着大红灯笼,竹竿挂着长长的鞭炮,得了首肯,便将其点燃。
噼里啪啦的声音炸响。
这寓意是吓走小鬼,往后日子红火吉祥。
陆兰玥站在段竹身后躲到处飞的碎末,不由想起那日他们从晨缘寺下来后。
那日尚早,再加上陆兰玥不是能忍的性子,将段竹带到了院子前。
当初设计的想法完全没用上,陆兰玥只是蒙住了段竹的眼。
“喜欢吗?”
陆兰玥松开手,看着段竹的眼睛,里面的神色让她不觉弯起了眼。
当时整个院落只有他们两人,一一走过。
等鞭炮响完,齐叔又念了什么话,陆兰玥也没听清,待他说完后,同段竹一起进了门。
等他们进门后,东西才往里面搬。
巧姨带着人迎上来。
“老爷夫人,早膳已备好,可到偏厅先行歇息。”
自从段竹解禁后,齐叔跟巧姨就不再唤段竹公子了。
北街的院子绿植更密,种了一片陆兰玥叫不出名字的树,洒在外墙上影子斑驳。
院子的连廊在左侧,旁边是个池塘,会客厅跟外厅都在左前方,往右进了拱形门,里面才是居所,有两个主院。
对陆兰玥他们这种只有一代的家主来说,这院子稍微大了些,但能住这种院子的,通常都是几个分支,这院子便又小了。
所以虽然整体不错的情况下,倒也没花太多钱。
陆兰玥不太想吃东西,但还是陪着段竹用了些。
等吃完,巧姨过来有些犹豫地问,“ 老爷夫人的东西可要放于一处?”
巧姨活了这么大年纪,着实没见过这场面。
素来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像自家夫人这般与老爷分房而睡的实属少见。
她原先跟齐叔还颇有微词。
哪怕自己公子是戴罪之身,但陆兰玥既然嫁过来就是段家的人了,只是后来相处下来也不敢再说多说什么。
前些日子感觉两位主子感情好了不少,虽然有心布置在一个房,但到底不敢自作主张。
跟齐叔商量半晌,还是来先问过。
陆兰玥被问得一愣。
她没想过房间这个问题,下意识以为照之前便好,可经巧姨这么一提,才发觉是个问题。
也就是当时情况特殊,院里的人又少,几乎都是自己人,对这分房而居没人多说。
但随着院子扩大,从外买的家丁等下人也多了起来,不清楚状况的嚼舌根,在这个时代传出去是要被当笑话听的。
关键两人现在都还得在乎一点名声这玩意儿。
退一步讲,两人如今已经确定了心意,再分开住好像不太好。
可是睡一起……这同居是不是太快了些。
对陆兰玥来说爱情从不是必需品,喜欢上段竹也是个意外,如今发现恋爱也是件复杂的事。
她是挺喜欢与段竹亲亲抱抱,但还没想去更进一步的亲密。
陆兰玥抬眸看向段竹,读明白了他询问的意思,她移开视线,又对等着的巧姨道:“听他的。”
陆兰玥竖起耳朵,等段竹的答案。
在这纠结中,她也发现了自己的问题。
内心深处,陆兰玥还是将这当成了一段自由恋爱,循序渐进,甚至以后不喜欢了分开也很正常。
当初与段竹表明心意时,陆兰玥便说过,要求专一,如果喜欢上了她人,要提前说,当然自己也如此。
段竹当时愣了很久,然后说好。
但这时代的亲事原本就由不得这么多选择。
哪怕后面消耗了情谊,那也就是自顾自怜老在院中,才是女子的命运。
而陆兰玥觉得自己对这如此后知后觉,未尝没有段竹的原因在。
她也是此刻才明白,那日回程马车上,大嫂李氏对段竹做这些事觉得不可思议的原因。
陆兰玥都已经是段竹的妻了。
只是段竹从未将这亲事当做束缚陆兰玥的绳索,他甚至还主动告诉了陆兰玥那圣旨一年可以和离的事。
陆兰玥不由想,如果没有这御赐亲事,段竹若是成亲,也是有了喜欢的姑娘才会让父母上门提亲吧。
想到此,她忽然觉得住一起也不是不可以!
陆兰玥看向段竹,他坐得端正,俊美的脸如初,眼眸半垂,显然在思考。
凭借段竹的性子,应该不会住一起才是,毕竟——
“放于一处吧。”段竹说。
陆兰玥念头顿住,她眨了眨眼,就听段竹继续道:“在旁边也收拾间屋子出来,我有时回来得晚。”
巧姨哎了声,高高兴兴地去了。
待人走后,段竹才对陆兰玥道:“人多嘴杂。但我们可以慢慢来。”
在感情一事上,段竹向来纵着陆兰玥心意,尽管他已无数次想将人搂进怀中融进骨血里。
房间的事情就这么解决了,段竹大部分日子是同陆兰玥歇在一个屋中,只是陆兰玥睡床,他睡榻而已。
几日下来,陆兰玥觉得好像与人同住也不是如想象中那般,会很难以接受,要去习惯许多东西。
也可能是她睡不好。
陆兰玥总是在想那学堂之事。
她期间还去了许明的学堂一次,却没敢靠近,悄悄走了。
这连接几天睡不好,陆兰玥黑眼圈都挂上了,今日段竹晚归不知何时回来,陆兰玥在床上也翻得毫无顾忌。
不知道又熬了多久,寂静中陆兰玥极其隐约地听见动静,猜想是段竹回来了。
没过多久,远远传来门被推开的细微声响。
然后再无声息。
段竹应该收拾好在隔壁歇下了,失去乐子的陆兰玥翻了身,在黑夜里双眼大睁。
本来还迷迷糊糊地,现在是彻底醒了。
陆兰玥躺了会,正想坐起身,窗户传来轻轻的敲响声,很有节奏。
陆兰玥下床,蹑手蹑脚地打开窗户。
“赏月吗?”
段竹靠着窗,对上陆兰玥的眼便道。
今晚月亮很圆,照着地面明晃晃的。
“你不睡觉?”陆兰玥压着嗓子,她没记错的话,段竹明日并不休息。
“月色不常有。”
段竹撑开窗,向陆兰玥伸出手。
陆兰玥笑了笑,搭上去,借力从窗户翻出,“你就不怕我睡着了?”
两人牵着的手没松开,在月色下的影子重叠了一些。
“那我便在你窗外看一会。”
陆兰玥心跳蓦地快了几秒,唇角不由勾了几分笑。
两人出了院,耳边的虫鸣蛙叫声越发大了些。
陆兰玥才觉有点不对劲,“去哪?要出门吗?”
出门的话她得换身衣服。
“不出门。”
段竹步伐一拐,带着陆兰玥去往前厅那边,方才的蛙叫声就是从池塘传来的。
陆兰玥在亭中坐下,心中想找个石头把那青蛙扔走——明明昨天才喊人抓过,不知从哪又跑来了。
“这里看月亮更圆吗?”
陆兰玥仔细看了两秒,觉得跟院中差不多。
“没什么差别。”段竹并未坐下,“带你看个东西。”
陆兰玥见着段竹往下走,绕过池塘边,整个人走入围墙带来的阴影中,有点担心他摔了,不由跟着起身。
只是刚一动,便站住了。
一点浅黄色的光浮动。
一点、两点、三点、不过片刻池塘边轻轻悠悠飘起大片,像一盏盏银黄色的小灯笼。
那是一群萤火虫。
它们从底升起,一闪一闪。
陆兰玥只隔着屏幕看过萤火虫,但没想到亲眼看见会如此梦幻。
像一只只小精灵。
而在这无数精灵中,段竹站在其中,静静地望着她。
“你怎么发现的?”
陆兰玥来过池塘这边,但没想到这一片矮草中竟然藏着群萤火虫。
她说着话,还静静望着池塘那边。
此时大部分萤火虫的灯已经暗下去,只剩下零散几只还亮着。
“前几日晚归来赶青蛙时看见了。”段竹说,“不过那时还不多。”
“谢谢你,我很喜欢。”
陆兰玥心中有些感动,无论是段竹晚归听到这蛙叫声转头来捉,还是这一片萤火虫。
段竹笑了笑,“那就好。”
他声音有些低,带着困意带来的哑。
“走吧,回去睡觉吧。”
陆兰玥很少见着段竹困倦的模样,只要人睁着眼睛,便都是精神的。
“……那你能睡着吗?”
陆兰玥脚步一顿,正想说能,段竹的声音传来,“你这几日都睡不着,不已经说明心中的选择了么。”
“你知道了?”陆兰玥看着段竹。
“嗯。”段竹微微垂眸,“我本想等你同我说的,可……我擅自去问了许明。”
不知道为何,陆兰玥忽然感觉到段竹瞬间的低落。
好像自己没说这烦恼,让他有些受伤。
陆兰玥尚在怔神,段竹又道:“手。”
陆兰玥不明所以地抬起手,又跟着段竹的指示摊开手掌,然后被段竹放了块石头在掌心。
“砸他。”
段竹话音落下,本该响起的蛙叫声停了,等了几秒都没再响起。
陆兰玥没忍住笑。
她看了眼手中的石块,沉默须臾,望着无边月色。
“我不是不想同你说,而是——”
她怕这样会连累段竹。
万一将来有什么事,在律法上真正荣辱与共的是段竹,而且段竹目前本来也备受争议。
“你又怎知我不愿呢?”段竹见陆兰玥看向自己,顿了片刻道:“而且……我走这条路,本也是想护着你。”
陆兰玥看着段竹眼睛,又想到了方才站在一大片萤火虫的段竹。
“别道谢啊。”段竹勾起嘴角,在月光下笑容明朗,话语低柔,“做你想做的事……换我陪着你。”
青蛙许是歇够了,不知何时又开始叫起来。
陆兰玥却不再觉得烦。
从小父母双亡的生活让陆兰玥习惯了不去依靠别人……但好像段竹不是别人。
陆兰玥回去后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的睡到了下午。
醒来后也不嫌热,坐上马车去找许明,想跟他当面谈谈这事。
与此同时,陆兰玥杂货铺里无人问津的卫生巾迎来了一位客人。
“这是什么?”
问话的女子带着面纱看不清容貌,但光凭其穿着身段便可推断家世定不凡。
这杂货铺交给了熊掌柜妹妹在打理,她还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卫生巾,来月事时用的。”
静云公主景文瑶看着递到手中的卫生巾,厚厚的一大块,一个包装袋里只有一张。
比起记忆中的大了厚了不少。
“给我来五张。”景文瑶开口,又道:“你这背后东家也是青枝老板吧?”
熊掌柜妹妹但笑不语,这也不是秘密。
“姑娘可知如何使用,我——”
景文瑶听完,又看了些杂货,捧着这些东西回了马车。
她从上车后,就一直处于神游状态,一句话未说,也没有如往常一样总要逗两下旁边的侍卫。
“公主殿下。”侍卫低沉的声音响起。
景文瑶终于回过神,神色复杂地喃喃。
“我好像有了个老乡。”
侍卫向来平静地神色一怔,他很聪明,心中一下对上了景文瑶说的人——陆兰玥。
骆古原本只是死侍中的一员,某天*七*七*整*理却被静云公主要到身边当了贴身侍卫,而且对自己……
骆古收回那些思绪,总之静云公主虽然对外依旧文静有礼,但骆古发现,她其实对很多事很多人都不在乎,重在享乐。
毫无缘由去在意的人里面,就只有陆兰玥……还有段竹。
景文瑶想着段竹,骆古能理解,但为何如此在意陆兰玥?
但自那日在宫中见过陆兰玥后,景文瑶便再没提起过她,行事也越发自在随心。
而今日来云中客吃完那‘火锅’之后,景文瑶神色便有些不对劲,等捧着这堆东西回来,就更是神游天外。
景文瑶有次喝醉过后,曾对骆古说过,她不是这个‘世界’,不属于这里……
老乡。
那位段夫人,与公主殿下来自同一个地方吗?
骆古心中念头数过,却没有开口问。
他没有这个资格。
第 49 章
锦宁茶庄。
说是茶庄, 其实只是一间位于窄巷的破旧屋子。
房顶半瓦半茅草,土墙裂开了细小的缝隙,在门口竖了个破破旧旧的木牌子, 歪歪扭扭的写着锦宁茶庄四个字。
陆兰玥脚下的路坑洼不平。
原先的石板路不知何故, 有的断半块或者直接没了,好在这几日未曾下雨,踩进坑里也不会全是泥泞。
她问身侧一同而行的许明。
“你确定要带我见的人在这里?”
哦不,现在应该是叫许文昊。
陆兰玥瞥了一眼他的侧脸,想起昨晚段竹同她说的许明的身份。
朝廷关系陆兰玥现在还是不太清楚, 但知道大概派别,不管段竹与许文昊私交如何,但他们俩的政治意向一致。
主张大兴教育,改革。
而苍承安那一派便是主张重武,维护世家门第。
至于陆家, 便是妥妥的中立派,守护陛下的江山。
今日陆兰玥出行见了许文昊, 她表明大概意向后, 对方说今日正好他们几个要见面,陆兰玥不如一起。
还有个团队。
陆兰玥心中想,自然是应下来, 只是看到这环境心中不免打鼓。
“你们都穷成这样了?不会可着我一个人薅吧。”
她现在虽然是有了点钱, 但这学堂可不是一句话的事。
房子,书籍, 学习用具,甚者可能还得倒贴来吸引那些人将孩子送来上学。
许文昊保持了沉默。
陆兰玥:“……我现在转身走还来得及吗?”
许文昊看着陆兰玥鼻子微皱, 尽管她嘴上说着要走,脚下步伐却没停。
于是也不由升了点笑意, 轻声道:“喝口茶再走吧。”
陆兰玥勉为其难的挑眉,“行吧。”
两人到了紧闭的门前,门上还贴有画像不过斑驳一片,也看不清。
许文昊握上生锈的锁环,轻扣三下。
不多时,门开一条缝,探出来的头先左右看了两眼。
陆兰玥:“……”
这谋逆意味这么浓吗?
“这位是——”那老者的目光落在陆兰玥身上,有些迟疑。
许文昊说:“我的一位朋友。”
老者收回头,犹豫片刻,门开了半扇。
两人进了门。
小院不大,但干净整洁,在院中有一口井,挂着只桶。
院里只有两间房,方才见着的茅草搭了个棚子,里面是一排茶炉,有几个开了火,隐约能闻见茶香。
这老者将门关好后,也没再同他们说话,去照看自己茶炉去了。
“这边。”许文昊往主屋去,他先行开门,进了屋不知为何又退出半步,“稍等我片刻,我先知会一声。”
陆兰玥嗯了声。
她虽说是个商人,但也是个女子,哪怕成亲后,限制少了许多,但外出商议的时候,仍有许多事情需要顾忌。
她无事可做,索性退了两步,去看那老者煮茶。
此时的太阳已脱去热辣的外衣,橙黄光线落在他身上,很闲适惬意的模样。
揭盖、添水、或过滤,所有动作行云流水,跟走路时的老态龙钟完全不一样。
陆兰玥摇了摇手中的扇,在不大的小院里转了两圈。
两圈转完,许文昊还没动静。
正当陆兰玥怀疑许文昊是不是把自己忘了的时候,他打开门出来,两人对视。
“我老师他今日也在。”许文昊走近几步,面有为难,“他脾气不太好,待会若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绝不是针对你。”
许文昊当初提过,提出他们有四个人,不过他老师一般不参与。
“我明白。”陆兰玥点头。
她也不是没遇到这样的事,有时谈生意,对方听说是为女子,生意都不想谈了。
只是许文昊如此叮嘱,想必是说过自己坏话了。
想了想,陆兰玥还是气不过,微笑道。
“年纪大,能理解。”
此事可不是往日做生意,要干的是教育这事,这思想水平不敢苟同。
许文昊看陆兰玥这神态,唇角不由勾了勾。
他师父放话,说要是她敢进来,就别怪自己不客气,到时候可别气得哭。
可不一定谁气谁呢。
陆兰玥进去后,门窗就都没再关上。
屋里有张方桌,就靠着窗边,围坐了两人,在右侧还竖了个破旧屏风,后面有个人。
看见陆兰玥与许文昊进屋,桌边的两人就都起了身。
许文昊一一介绍。
在来的路上,许文昊已经同陆兰玥大致讲过,他们明面上主要是三人,除了许文昊,还有两人分别是谢成益与越文柏。
如今陆兰玥将这两人对上了号。
谢成益是左边那位中年人。
脸颊瘦长,蓄着胡须,眉心有长期皱眉带来的折痕,但给人的整体感觉却又很平和。
谢成益是泱国第一个来自世家以外的状元郎,也是他在‘上层’与‘下层’间牢不可破的屏障上,敲出了第一个裂缝。
只可惜为官不到三载,一贬再贬,后失意之下酗酒犯事,言论有失,被革了官职。
如此这般蹉跎半生,被许文昊再三找上门后,心中火种难灭,依旧想大展宏图。
而另一位年轻些,同许文昊看上去差不多年岁的是越文柏。
哪怕陆兰玥已经知道人不如其名,是个习武的,此时也有些惊讶于人剑眉星目,身材之魁梧,哪怕穿着长衫也难掩凶悍之气。
越文柏曾经是有名的副将,回了安都后,如今在吏部任职从六品的闲差。
陆兰玥当时听到此,就觉得诧异。
为何一个因为伤病不得不离开战场的功臣,最后到了这样一个毫不相干又可有可无的位置。
经许文昊一说才明白,原本越文柏回安都是宫门校尉,但被皇后的人替了。
而那曾经染着血迹立下军功的手,如今只能将各项文件从这送到那。
而越文柏曾经也是翩翩公子一员,于他来说,这世道多的是讽刺。
武将表面上有的至高荣耀,实则抵不过朝堂上的一言。
小兵小将到了最后都是默默无闻,贫困潦倒的带着伤痛过一生。
陆兰玥一一见礼。
虽然目前她觉得这配置看起来有些草台班子——特别是这位越文柏兄弟,不知对这学堂又有何作用。
但不妨碍陆兰玥很敬佩他们。
用他们的话来说,都曾是个人物。
“陆老板谬赞。”
听陆兰玥说完,谢成益微微颔首。
他与越文柏对视一眼,眼中少了轻视,多了几分认可,还有些忏愧。
他们在许文昊提起之前,也听过这云中客大东家。
如今的云中客名声与醉仙楼不相上下,甚至可以说在百姓中更胜一筹。
特别是当初看过云中客最初开业时的老顾客,如今甚至与有荣焉,处处提起。
他们也实在没法不听说。
也算是乘上了泱国发展的好时机,当时云中客回流的钱,基本都被陆兰玥拍板决定去收购相关店铺。
三位掌柜的执行力和领悟力也实在很惊人,再加上段竹也提了不少建议。
陆兰玥有时候觉得段竹敏锐力高得惊人,他连有家大客栈会倒闭都猜到了。
总之在外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西街大半条街,基本都是陆兰玥的。
西街一发展,倒手的租金就够她赚的。
除了原始餐饮业,云中客也已经开始多向发展,也有更多的有才能之人慕名而来,三个掌柜下面也都有了自己的团队。
其中牧荷在财务方面,也已经勉强可以独当一面。
而待承接秋运后,云中客几乎就与泱国的经济建立了联系。
而因着前面的铺摊子,赚来的钱转手就花出去了,所以陆兰玥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
直到后面陆兰玥有次半夜没冰热醒,才发现齐叔因此以为她没多少钱,各个地方都省着。
院子都换得干脆了些。
当初许文昊向两人说明时,他们也都震惊于陆兰玥显山不露水的财富,可也只觉得是运气好,身边都是能人。
可如今一接触,倒是理解为何许文昊愿意留在云中客了。
陆兰玥面容清美动作利落,言辞间更是大方有礼,毫无扭捏之感,连夸赞他们的话说到了心坎又真诚无比。
这般做友人也是开心的,倒让人会忽略了性别。
陆兰玥自是看清了他们眼中的变化,心中暗自高兴。
打破陌生的第一步——先夸。
没有人不想听好话。
而在这般说话留七分,万事都不明说的朝代中,直白而简单的表述出他们的伟大与所受不公,很容易被引为知己。
此刻到不了知己的程度,但起码能表明几人是同一立场,她能理解他们所干之事的意义。
陆兰玥眼眸半垂,微微福礼,算是驳回那谬赞的自谦。
她看向许文昊,“你师父——”
许文昊当时对谢成益和越文柏说得比较细,对这师父只是一句带过。
多大人物,面都不露。
许文昊顿了两秒,屏风后率先传来声音。
“老夫听着的,你们开始吧。”
陆兰玥也不介意,时间不早了,事还多,早日谈完早日回。
谈话的过程中陆兰玥很少开口,毕竟她只算旁听。
或者说,她只是在评估这一个项目,值不值得自己花钱,而这钱又会不会是在打水漂。
等听下来,才觉得先前有些多虑。
那位屏风后的不知是谁,但说话如此有底气,我自会向陛下说明这话都说得出口。
陆兰玥也才发现自己原先理解错了许文昊的意思。
她以为干的是违法的事,但其实更多的是与世家学堂的比拼。
来年的春试,可报名的人来源比例为二八。
二为民间,八为官方。
这官方中,世家高门子弟又直接占三层。
当初谢成益撞开的裂缝,经历这几年扩大成了口子,如许文昊这般家世低微之人,也能逆水而上。
而如今他们要做的,就是将这口子撕裂,变成台阶,连接世家与寻常百姓,尽管其难度如鲤鱼跳龙门,但至少存在了这样的条件。
很多想求学而负担不了官府学堂昂贵费用的人,有了可学之处。
谢成益四处流浪时,结实了不少失意落魄的朋友,有师资力量,而越文柏能让这学堂不仅是成就文弱书生,还能有关系维持治安。
至于许文昊就是这统筹之人。
还办什么学堂,这不就是学校吗!
屋檐低矮,橙黄光线被遮了大半,只透过一些落在窗口。
陆兰玥心中升起莫名的感觉。
也许所有伟大壮举的最初,不过是几个志同道合的人碰面,在一个有茶香的破旧小屋。
而她有幸参与。
“陆老板,你意下如何?”
谢成益看着自己纸上写的数额,还是有些心虚。
这还只是初期需要的数额,后面还得投入。
在陆兰玥之前,他们找过不少其他人,不乏有富商想赚这名声愿意出钱,但看到数额便直摇头。
“其实到后面若是发展得好,也是有收入的。”
谢成益干巴巴的说。
他们办这也不纯粹是搞慈善,也会收取费用,不过比起官方学堂的费用,可以微乎不计。
这般兑算下来,光着一笔费用,都有五年,才能赚回成本价。
而这期间就算他们可以不用份银,但其他人总要吃饭,包括房屋购置、笔具等。
陆兰玥盯着那数字,微微皱眉。
她现在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有多少钱,所以来之前,她特意去云中客走了一趟。
现今很多钱流出去,等秋运过后才会回来,而这数字,是现银的四分之三。
她看向许文昊,“如果你推算过的话,我没有意见。”
三人都是一愣。
陆兰玥说:“这笔银子里面有大半是作为应急用的,若资金断了没钱补上造成很多损失,后续便麻烦了,你们应该能理解我的顾虑吧。”
“当然,世事难料,只要你推算过,后面就算有何问题,也不干你的事。”陆兰玥扇子轻拍了拍许文昊小臂,“自有我担着。”
谢成益与越文柏目光不由看向许文昊。
他们这半个月来受尽失望,眼看都绝望了,结果竟都在许文昊的一句话下,还在犹豫什么。
许文昊沉默片刻,在两人督促地目光下,说:“我今晚再算一遍。”
谢成益与越文柏对视一眼,微微摇头,但也没多说。
他们是比较赶时间。
如今云中客摊子铺得大,就算陆兰玥要这笔钱,也需要从各处拿出银子送往总部,这期间也得花些时日,他们自然是希望越早越好。
只是许文昊这般行为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
“那便不用再算了。”陆兰玥道。
以她对许文昊的了解,找上自己之前就应该已经算上了无数遍,之所以还是要问,也是怕自己想当然了,毕竟不是小事。
“不过我有个条件。”陆兰玥顿了片刻,“学堂不允拒收女子,而且我会让人宣传这消息。”
空气静默须臾,从侧后方砰地一声传来茶杯碎裂的声音。
几人都朝这动静来源的地方看去。
“胡闹。”苍老浑厚的声音传来,带着怒气,“这要求万不可能。”
伴随着怒斥,那人从屏风后出来。
陆兰玥就坐在正对着他的位置,一眼看清。
莫名觉得有点眼熟。
坐着的人都起身,纷纷见礼。
陆兰玥没注意到,她沉浸在自己的回想里。
迎着那自上而下的目光,长居高位带来的威严跟不屑,方才明显的怒气已经消失,只剩下沉甸甸的威严。
脑海片段一闪而过。
陆兰玥忽然想起在哪见过这人了。
这不是当初跟在陛下身边的,那位叫于元思的阁老吗?!
当今唯一阁老,怪不得刚才敢放大话。
阿这……
她以为这是草台班子,结果还有这么尊大佛。
这安都的朝堂,真是乱,太乱了。
*
陆兰玥出了这锦宁茶庄,脚步飞快。
她听见了身后有人追过来的动静,但没有想停的意思,朝着巷外走。
“青枝。”
许文昊的声音从后传来,带着几分急切和痛苦。
脑中思绪一顿,总算清理出点理智来。
陆兰玥深吸口气,心中不由道,死老头,真能气人。
她深呼吸两次,总算平和了些,转身面对走近的许文昊。
“说。”
许文昊看着陆兰玥的神色,一时没说话。
他没见过陆兰玥这般生气。
日常中很多时候陆兰玥都是佯装生气,很快就过了,哪怕当初被苏家算计缘来居,她都是那种气着气着,也能被气笑的。
如今气得冷着脸,脸颊雪白,眉眼都像挂了冰,棕色的瞳孔也瞧着清冷疏离。
尽管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对不起。”许文昊手中握紧。
陆兰玥垂眸片刻,摆手,“跟你又没什么关系。”
她想了想又问道:“你师父他没事吧?”
刚才走的时候,于元思差点晕过去了。
“没事。”许文昊道。
于元思也只是一时气血上涌,被憋着了呼吸。
“那就好。”陆兰玥气头下去也有点后悔,“这么大年纪了,要是有个高血压心脏病啥的我就完了。”
方才这于元思出来后,一句顶一句,左右就是这条件不能答应,甚至明里暗里将陆兰玥贬了一通。
总之她是个女子就不行,也不可坏了这风气。
陆兰玥跟人来回辩论,最后直接冷声,“于大人这般看不起女子,可别忘了自己从哪出来的。”
她声音清脆利落,室内一时落针可闻。
许是这话过于大逆不道,直接牵扯到了长辈。
于元思你了半天,站不稳似地往后退了两步,被越文柏及时扶住了。
陆兰玥当时直接转身就走了,现在想想好歹看看他情况,若真是被气出个三长两短也不是她愿意看见的。
许文昊有些疑惑,“‘高血压’?”
“就是一种疾病。”陆兰玥收回思绪,敷衍地解释了句,心中为微叹,“对不住,这事,可能还得商议。”
在谈话过程中,于元思虽然很少说话,但开口就是一锤定音,而且他们施展这些离不开他暗中帮助。
所以陆兰玥明白,若是于元思不同意她这要求,其他三人也无可奈何。
“但这一步我不会退。”
许文昊对上陆兰玥的目光,落日余晖洒在人眼睫像渡了层毛茸茸的边,难掩眸色坚定。
他便明白这于她而言不是可以商谈的事。
就像她当初力排众议,在云中客留了清酒,也留了位置,只招待女眷。
“再隔些时日吧。”陆兰玥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有些冲动和突然,“阁老恐怕还没意识到,谁是那非得不可的一方。”
陆兰玥无所谓,可他们没钱就寸步难行。
任他是阁老又如何。
许文昊肯定知道自己老师这性子,找上陆兰玥就已经是没有选择后的举动。
这些大家族之中拿不出这个钱吗?
只是拿得出钱的不愿掺和这费力不讨好之事,愿意掺和的又没这个资本。
陆兰玥这一通输出完,才想起个重要的事来,她轻咳两声。
“你、你们三能接受吗?”
当时于元思反应太大,都不知道许文昊他们怎么想,若是都不接受,那这事也没必要继续了。
“我跟他们透露过这方面意思。”许文昊说。
陆兰玥睁大眼睛。
她不记得有根许文昊说过相关的事。
许文昊露了个短暂的笑,“你已经问过我多次,学堂外那女孩的情况了。”
陆兰玥可能自己都没意思到,她一直在留意这些。
陆兰玥讪笑一声。
听许文昊这么说她也明白了,不管那两人之前有没有意见,总之如今是可以接受的。
而这阁老,陆兰玥想起方才进屋时,许文昊本来都要带着她进去,又退出来了——现在想来是不知道于元思在。
这于元思可能是那种严师,许文昊怕是都没胆告诉他自己找的陆兰玥。
陆兰玥心情轻松了些。
“你也别为难,我也会找机会说服阁老的。需要的话,院子桌椅可以先看着,但得瞒着阁老。”
许文昊微怔,看着陆兰玥说到后面又气鼓鼓的眉眼,又不禁笑了笑,“好。”
他顿了片刻,又很郑重道:“谢谢你。”
自那日被拒绝后,他没料到陆兰玥会改变主意,甚至如果陆兰玥再晚来两天,他们都要散伙了。
陆兰玥笑了笑,摆手,“我先走了,你去看看师父吧,小心待会骂你。”
方才贬陆兰玥时,还呵斥了许文昊,说他自甘堕落,与她走在一处,话语中满是失望。
陆兰玥走出巷子,绿杏见着她连忙从马车上跳下来。
“小姐,你可算——小姐你怎么了?”
绿杏笑容顿住。
明明笑着进去的人,怎么出来就愁眉苦脸的。
陆兰玥叹了口气,还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说过,而且那气势,现在手都是麻的。
“别提了,走吧回去了。”
回程路上陆兰玥坐在马车里又不由得开始回想于元思的话,越回想就越气。
索性挑着些能说的跟绿杏说了,听绿杏怼了一路,心情才好点。
到了北街巷门口时,正好撞见下值回家的段竹。
以前住西街,段竹都是先骑马,到了禁行路段再改为马车,再步行一刻钟才能到属门,如今马车便可以解决了。
两辆马车相遇在巷口,段竹索性到了陆兰玥这边来。
绿杏见状识趣的去了外间,听着里面隐约地低语,不由脸颊发红。
觉得小姐跟姑爷的感情是越发好了,明明马上就要到家了,这点时间还要腻歪在一起。
可惜牧荷现在回来的时间少了。
绿杏看着坐自己旁边的婢女,是最近新跟到小姐身边的,她有些话也不好跟她说。
正想着,乌清这小丫头察觉到绿杏的目光,抿唇笑了笑。
绿杏也回了个笑,觉得这小丫头话听少也好,让自己看起来稳重些!
她如此想得可好。
可当下马车看到陆兰玥嘴唇殷红微肿,还是闹了个大红脸。
陆兰玥倒是没注意到绿杏的动静。
她这几日没休息好,来回折腾便有些倦,在那屋里也待得热,何况方才与段竹亲热时,脊背酥麻一片,就更加黏糊了。
此时只想着快些沐浴,回到堆了冰的房里凉快一些。
第 50 章
温热的水洗去一身疲乏, 陆兰玥从浴桶中跨出。
白皙嫩滑的肌肤上水珠滚落成线,有的微微颤动不肯离去,很快消失在裹着身子的浴巾里。
陆兰玥随意整理了下, 就往外走, 是被热的。
她习惯洗热水,在水中不觉得,起身后才觉得这堆了冰的澡间也闷着热气。
陆兰玥不喜人伺候,所以绿杏和乌清替她洗完头后便在外等着,此刻听着动静, 上前各司其职。
绿杏跟着陆兰玥回卧房,乌清先领着人收拾澡间。
“小姐先将衣服换了?”
绿杏已经熟知陆兰玥的习惯,天冷的时候她洗浴完会在澡间将衣物穿戴好,天一热后,基本是洗完就逃。
陆兰玥此时已经缓过那口气, 脸上的红晕褪了些。
她正准备说先将头发弄干再换,一瞥眼看见绿杏不自然的眼神, 又改了口。
“行。”
说完又忍不住笑, 低头看了眼自己裹着的浴巾。
“真的不会那么容易掉,你试试?”
绿杏不知道小姐从何而来这些奇奇怪怪的穿法,但总是提心吊胆的。
先前好歹还有两根带子挂着肩, 如今这连带子都没了。
听此话, 绿杏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要。”
陆兰玥安利失败,只能哼了一声。
“你不懂这有多舒服。”
绿杏笑着摇头, 无声拒绝。
她手脚麻利地将陆兰玥要穿的衣服摆好,退去外间准备其他东西。
“小姐你换好了再叫奴婢。”
待绿杏退下后, 陆兰玥那点笑意就淡了下去。
脑子一得闲,就会去想于元思的态度。
也不知道于元思遭受到这思维冲击, 回去冷静下来后,这心中是会开始醒悟,觉得自己言之有理,还是……
还是固守观念,觉得自己这般伶牙俐齿,果然女子不能成事也。
如果最后说服不了于元思,还有没有其他人选?
陆兰玥穿完衣服去了书房。
这院子的主屋很大。
进屋为客厅,往左是卧间,卧间外还有雅室,算供女主人的密友相聚。
往左是小书房、澡间、还有个‘阳台’,养了不少花草。
就连这书房也分为内外间,还连带会客区,不像当初两人还要用屏风隔出两个空间来。
绿杏给陆兰玥后背垫上一块棉布,这才将她裹着的头发散开,用干帕子一点点揉搓。
头发已半干,绿杏又换了批帕子。
“小姐在写什么,不躺下吗?”
往日陆兰玥很不喜欢弄干头发,觉得坐着腰酸,基本都是躺着小憩一会,今儿个已经坐了挺久。
陆兰玥转着笔。
在他们今日的计划中本来还要确定更多的事,后来因为学堂收女子这点谈崩了,后面的谈话也未能进行下去。
她接受过完整的教育体系,自然看到了比学堂更大的规模。
如果梦做大一点。
若是这民间学堂的人拔得头筹的人够多,也许发展到最后,连世家子弟都想来这学堂,也不是没有可能。
照许文昊他们的意思是找些好苗子,重点是在明年的春试,但陆兰玥总觉得还是要有自己的‘生源’。
毕竟假如情况很糟糕。
明年他们这乡野出身的赶不上世家,一个没成,到时候就很容易受挫,还是得为以后做些准备。
不知道能不能做成一个集中式的分层教学。
陆兰玥将自己能想到的东西写下,想着改日找许文昊他们谈谈,看有没有能用的。
此刻正在思考,是否还有遗漏。
听闻绿杏的话,蓦地回神,这才发现一直绷着的腰有些酸。
“不写了。”陆兰玥搁下笔,将纸张用宣木压着,“躺着去。”
反正不急于一时,等想起来再添上去也行。
书房中就放了美人榻,铺了软垫。
陆兰玥躺上去,扯了旁边的薄被搭着自己肚子,耳边是绿杏的念叨。
——从陆兰玥决定去躺着时,绿杏话便没怎么停,此刻正说到厨房近日菜的味道有了些变化。
“你就是想找人说话吧。”
陆兰玥算是看明白了。
弄干头发的过程很无聊,今儿个见陆兰玥在忙,绿杏也憋得难受,等看到她转笔,就连忙开了口。
然后陆兰玥也没有辜负绿杏,选择换地方躺下。
绿杏脸上绽开笑,日常夸夸道:“小姐慧眼如炬。”
“又来……赏。”陆兰玥嘴角微勾,她闭上眼,片刻后问:“……你与乌清私下相处如何了?”
“挺好。”
绿杏脸上的笑容顿了顿才回答。
她嘴上说着挺好,心中却明白不是那么回事。
她本来就是个活泼话多的性格,不知道为何,这次没了心思去跟人打交道。
绿杏顿了片刻,想到陆兰玥问这话肯定是察觉到什么,还是如实道:“没过多说话。”
“怎么,这小丫头不是你挑的么,不喜欢?”
陆兰玥眉头微动。
牧荷如今虽然还是她贴身丫鬟的身份,但现在确实回来得少了,陆兰玥也不打算再将人拘在身边。
她其实早有所想,废除两人的奴籍身份,不过当时自身难保,身边也需要对她无害的人。
如今有了这条件,陆兰玥计划着等秋运过后,带着两人去衙门改奴籍。
上次借着心动之人提了这意思,看来绿杏是完全没懂上。
“若是你不喜欢,换了便是。”陆兰玥停顿片刻,用开玩笑般的语气说出所想,“等你们以后都有了想去之处,总得留点人给我。”
绿杏手中动作顿住。
她之所以宁愿自己辛苦些,也不想另找一个丫鬟跟在陆兰玥身边,一来是因为不想有人顶牧荷的位置,二来也怕自己逐渐失宠。
她真的不够优秀,有时候做事还很大条,连晚来的乌清有时候都能比她更快察觉到陆兰玥的意思。
可听完陆兰玥这番话,绿杏怔愣片刻后,心中涌上无穷的暖意。
她也知道牧荷的语焉不详到底是在说何了。
她明白自己不用去担心什么,也不用因为心有芥蒂不愿接纳乌清。
——不是所有人都是绿杏与牧荷,她们也无可替代。
“奴婢要一直跟着小姐。”
绿杏稳了稳情绪,继续用帕子将柔软的发丝轻柔擦拭。
“随你。”陆兰玥低声应。
绿杏明白自己意思就好。
绿杏心情好起来,嘴上更是说个不停。
陆兰玥不由心中叹息。
以前绿杏牧荷不怎么敢跟自己说话,她很忧愁,如今什么都说,她也忧愁。
——希望乌清能分走她大半精力吧。
“小姐,你睡着了?”
绿杏没有听见回应,小声问道。
陆兰玥眼珠转动几下,没睁眼。
往日一般听见绿杏如此问,差不多是她真的已经睡意朦胧,今日才发觉说不定都是被念困的。
陆兰玥想到这,果断选择了装聋作哑,不理会绿杏地嘀咕。
她心中有事,注意力飘走,便没有注意周围动静,等回过神,才发现绿杏已不在房中。
唤了一声没得到回应,陆兰玥也不再说话。
她摸了下头发,触感滑腻,便猜到应该是抹了香泽,一周大概会用两次来护养头发,此时正等着吸收,绿杏便出去了。
想明白后,陆兰玥便没动。
她收回手,交叠着置于腹部,躺得很规矩,继续闭目深思。
隔了一会,陆兰玥听见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然后塌边微沉,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下。
陆兰玥指尖微动,本来想睁开的眼不知为何保持了没动。
她装睡很有一套,都是以前晚上偷偷玩手机,应付突击检查时练出来的。
不过可能是时间太久技能生疏了,又或者是她以前到底困,装着装着就真的睡了*七*七*整*理过去,反正那时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心跳加速气息不稳。
段竹还要看多久?
陆兰玥感觉自己睫毛都要颤起来了。
她正想着,有微风从身侧而过。
陆兰玥还没反应过来,唇上触到一抹温热,轻轻地触碰像直接透过皮肉落在心上。
这一俯身,将原本隐约的气息也变得清晰可闻。
陆兰玥心尖发颤。
她伸手一抓,准确握住段竹撑在她身侧的手。
两人四目相对。
一人神色微怔,一人眼眸含笑。
“怎么有人偷亲啊。”
陆兰玥说话间笑意扩大,浅色的瞳孔在渐暗的夜色里,落满了倒影。
段竹怔愣过后有点无措,陆兰玥慵懒的声调更是让他有几分脸热。
他正想先坐直,陆兰玥却抬手,松松地搭上了他后颈。
段竹便没再动。
他低声问:“你没睡着还是醒了。”
陆兰玥握住段竹腕部的手松开,转而抬起手,五指贴着他颈侧柔韧光滑的皮肉,一寸寸往前上。
直到指尖触到那微红的耳垂。
段竹脊背微颤,下意识动了一下,想要直起身,陆兰玥环着他的手却用了点力往下压。
她目光慢慢挪回,迎着段竹半垂的眸,缓声问。
“你希望我是睡着了还是醒了。”
段竹眨了眨眼,目光移开,片刻后又看回来。
“晚膳备好了。”
陆兰玥没忍住轻笑出声。
她有一阵没见段竹如此了。
随着两人关系越发亲昵,陆兰玥能逗段竹的时间就越发少了,有的时候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
段竹的君子行为往往是在两人正常相处的时候,私下亲密只要氛围到了,动作间就总带着几分凶狠。
可能是今日偷亲被抓包对段竹来说,真的是一件让他很羞恼的事,此时不止耳根,连脸颊都有些红。
那双眼睫浓密的桃花眼,眸中都波光潋滟。
真的是太好看了。
陆兰玥心中词穷,只是双臂交叠搂住段竹后颈,往下压的同时,自己抬了抬下巴。
段竹从善如流地吻下来。
待陆兰玥有些喘不过气,段竹才松开,又在她唇角落下歉意地轻吻。
陆兰玥闭着眼平复呼吸,大脑的发麻带动整个身体都发软。
“不亲了。”
察觉到段竹细碎的亲吻往脸颊脖颈落,又带着点试探,陆兰玥迷迷糊糊地笑,觉得此时段竹很像一只大型犬。
话音落下,肚子传来咕咕声。
段竹微怔,头垂在陆兰玥颈肩,带了点笑,“我去叫人传膳。”
“先躺一会。”
陆兰玥刚刚被段竹力道逼得被迫抬着腰,还有点酸,拍了拍段竹说。
“换个位置,你躺下来。”
段竹搂着陆兰玥旋身躺下,美人榻对他来说有些短,只能微曲着腿,陆兰玥几乎是窝在他怀里。
这样一趴着,腰感觉舒服了很多。
陆兰玥刚呼出口气,感觉段竹手贴上后腰,轻轻揉捏着。
“这药喝了没用么?”
陆兰玥放松地眯着眼,“还是有用,个人体质。”
姨妈来的前几天陆兰玥都会腰酸,若是休息好还好点,这近一个月不仅累,而且心里堆的事也多。
“别担心。”陆兰玥偏着脸,抬眸看段竹,“可能只是这几天没休息好,今日又坐了很长时间马车。”
陆兰玥脸小,眼眸也不是圆润的杏眼,极窄的眼尾从让她看起来很清冷,但对着段竹总是带了点笑意。
连眼尾微抬的弧度,都是与众不同的亲昵与撒娇。
今日那双瞳孔里却有些心不在焉。
段竹另一只手摸了摸陆兰玥眼尾,“今日不顺利么。”
他知道陆兰玥今日出门去谈那学堂之事。
陆兰玥下意识准备摇头,想到昨晚,又改了口,“嗯。”
这嗯的一声出来,陆兰玥瞬间觉得腰不痛了,她爬起身跪坐在段竹身侧,神色严肃。
“你认识于元思吧?”
这动作过□□速,段竹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怀里空了。
听闻此话嗯了声。
陆兰玥紧紧盯着他,“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段竹犹豫片刻,“……不怎么样。”
“是吧!”陆兰玥眸色一喜。
连段竹说话总留几分余地的人,都能说出不怎么样,那绝对是于元思这老头人品不行!
“嗯。”段竹应得坚定了些,又问:“你遇着他了?”
他说着伸手,不动声色地引着陆兰玥重新躺下,替她揉腰。
“是啊。”
本来想忍住的陆兰玥一个没忍住,将今天的事情快速讲了,想着于元思那眼神还是很生气。
不管是那种从心底对自己透着的不屑,还是言语间若是陆兰玥身为男儿身该有多好的惋惜,都让陆兰玥越想越气。
生气之下,还有种难言的委屈。
并不浓烈,却像喝完中药一直散不去的苦涩。
当时的房间中,只有她与于元思争辩。
而她没有队友。
对方也不只是个观点相左的人,他是长辈,是阁老,是权利与上位的代表。
那高高在上的样子,说她这般注定落不到好下场……
“你能帮我教训他吗?”
陆兰玥气鼓鼓地道。
段竹停顿片刻,“不能。”
陆兰玥本来是开玩笑,段竹如此认真回复不能让她心口一堵,还未出声就听段竹继续道。
“他是当朝阁老,身边有人护着,不好下手。”
靠。
陆兰玥一惊。
想到段竹的性子,她心中也不堵了,连忙嘱咐道:“我开玩笑而已,他不是阁老没人护着,也不能下手。”
“嗯?”
陆兰玥见段竹不应,抬眸看他。
段竹也看清了被陆兰玥藏起来的泛红的眼眶。
他不知道陆兰玥还有哪些话没对自己讲,但他从未见陆兰玥这般生气又委屈。
声音哽咽到最后需要用玩笑的形式来岔开情绪。
“听到莫有啊。”陆兰玥见段竹这神色,心中一凛,非要他出声。
段竹喉结动了动,“嗯。”
听见段竹答应,陆兰玥放了心,刚继续躺好,又听段竹道:“他这般难为你,我日后也不与他站同一处。”
陆兰玥笑出声来。
段竹这幼稚的话不知为何让她很是开心。
“好!离他远远的!”
陆兰玥只当段竹说的玩笑话,却不知在往后日子里,段竹真的再未同于元思处于半丈之内。
路上遇见了要绕道,宴会坐于一处要走开,连陛下一同召见,中间都得隔着距离。
时间久了,各方看出端倪,却百思不得其解。
连于元思也忍不住想询问一二,只是段竹压根不给他私下说话的机会。
导致他心中还被这折磨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都是后话了,此时陆兰玥正雄心壮志,一点也不想考虑其他可替换人选了。
“他不是看不起我吗,那偏要让他与我共事!”
陆兰玥又爬起身。
“你觉得难吗,不带个人情绪的说。”
“难。”
段竹道。
“嘶。”陆兰玥倒吸口冷气,又问:“你觉得我能做到吗……可以带点个人情绪。”
“能。”段竹笑了片刻,看着陆兰玥的眼认真道:“没带个人情绪。”
陆兰玥歪了歪头,抬起手,段竹会意,跟着抬起手。
伴随着陆兰玥的话,击掌声在室内响起。
“我信你。”
“饿了,走,吃饭去。”
陆兰玥下了榻,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面。
段竹看着陆兰玥背影。
她穿着薄衫,青丝晃动,隐约可见其宽大衣服下的纤细腰肢。
前些日子修剪头发,陆兰玥嫌麻烦,在她强烈要求下,篦头师傅抖着手,将长及大腿的头发,剪到了腰间往上。
她本就如此与众不同。
不论成功与否,在她想做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一种成功了。
段竹垂眸笑了下,起身跟上去。
两人这饭吃到一半,宫中陆婉雪又送来了信,请陆兰玥去听戏。
原本上次离宫的时候,陆兰玥答应过姑姑每个月进宫陪她说说话,这眼看又要月底了也没去。
陆兰玥倒不是不想跟陆婉雪相处,相反两人年龄差距不大,有话可聊,还有各种稀奇玩意和八卦听,呆上一天也很快乐。
而不想进宫,实在是路上无聊,她也不爱坐马车。
“我明日刚好述职。”段竹说:“可以一同回来。”
“那行。”陆兰玥又开心了。
她原本想找许文昊做个关于于元思的背调,好对症下药,既然如此等只好后面再问。
“先晾那老头两天,最好自己给我想明白。”
段竹颇为认同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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