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皇家春猎。
场地两个月前就开始准备, 圈了整个山头,卫兵站岗,幡旗猎猎作响。
主场地在山腰, 正中为猎场, 往南直入山林,往北搭建高观台,供人休息整装的驻扎地从三个方向排开。
陆兰玥和青竹学院的众人呆在最外围的帐篷。
他们被安排入场的时间格外早,陆兰玥搬了个小马扎看他们热身,没一会就觉得困, 脑袋一点一点的。
差点从凳上摔下去的时候,被人一把扶住胳膊。
陆兰玥惊魂未定地瞪大眼,那点睡意都被吓飞了。
她目光顺着相触之处往上,宋纪善表情略冷地松开手。
“这么冷也能睡。”
“你小子。”陆兰玥缓了口气,不由笑着啧了一声, “没大没小,最近脾气挺大啊。”
宋纪善看了眼陆兰玥略显发白的唇色, 微微皱眉, 有几分嫌弃道。
“你在这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去那边,免得还要让人照看你。”
他说的‘那边’, 指的是靠近中间的那些为达官贵人准备的帐篷。
不仅地势平坦远离风口, 而且内里铺着地毯。山间早凉,还燃了暖炉, 比这舒坦得不止一星半点。
宋纪善这语气好像她是个废物。
陆兰玥假装不明白他暗藏的关心,没什么表情地怼回去。
“谁说的, 这不还能给宋少爷你泄气嘛。”
她说着边将歪倒的小马扎扶正,抬眸看见宋纪善欲言又止的模样, 不由觉得好笑。
关心人都关心得这么别扭。
陆兰玥抬手捏了捏宋纪善脸颊,“你跟我弟蛮像的。”
宋纪善想躲,退了半步还是停住。
听陆兰玥这话有些不满,被掐着脸也要含糊地发声。
“谁要像他。”
陆兰玥本来是说的以前跟她同导师的师弟,看宋纪善这嫌弃的表情,纳闷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宋纪善应该是将她口中的弟弟,理解成三姨娘家的儿子了,两人也确实年岁相当。
而陆家四公子确实有点不成器,到现在陆兰玥连她这个四弟的名字都不清楚。
“你们热身完了?”陆兰玥也没再多说,没话找话。
她说着看向前方,大家已经都三三两两的散开。
宋纪善略显无语这明知故问,但还是应了声,“嗯。”
“你——”
陆兰玥话刚起头,忽然抬眸,看向宋纪善身后。
宋纪善疑惑地转身,不由眯了眯眼眸。
——是国学院的那批人,正朝他们而来。
陆兰玥他们都枯坐两个时辰之久,他们才入山,浩浩荡荡一大波人。
此时陈学官领了几名身着国学院服的学子往这边来。
陆兰玥侧头,跟不远处的许文昊对上视线,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意外。
对方没道理主动过来打招呼。
不过既然是朝这边来,许文昊和谢成益稍微整队,做了迎接之态。
陆兰玥不喜欢这种社交,站在外缘,但还是注意着场上的情况。
——怕是故意前来惹事的。
虽然听不见,但陆兰玥基本可以猜到,比如此时他们的话题就谈到了两方的学子上,主打互相夸奖。
可饶是陆兰玥带着滤镜,也不得不承认,相比之下自家的孩子有些落了下乘。
哪怕她舍得花钱,装束上并未亏待,但这气宇轩昂的气势,确实难弥补。
万事开头难。
陆兰玥这样安慰自己,他们能站在这里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一边想,一边眼也不眨的盯着那些人,但似乎是她想太多,没一会陈学官就要领着人离开。
陆兰玥疑惑之余也松了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落到实处,就见有个青年忽然停在葛奴面前,倾身对她说了什么
这动作很快,而且对被数次放狠话的葛奴来说,并不算很特殊,陆兰玥能注意到,还是因为葛奴脸上瞬间褪去的血色。
她微微凝眉,不动声色地看了葛奴好几眼,看她心不在焉与人说话的模样,打算过去问问。
“久违,陆姑娘。”
后侧方传来声音。
陆兰玥提起的脚步停住,她转头,看见了苍承安。
他为此次春猎的总负责人,不复以往的文雅装扮,一身劲装,只有手中还是摇着那扇子。
在他身后不远处拴着马,还有未走太远的下属,脸上惯常带着山分笑,像是从这路过。
陆兰玥收回目光,直接继续往前走。
只是没走出两步,便被他绕道身前来挡住了路。
“大人这是何意?”
“怎么不理我?”
苍承安笑得很温良。
陆兰玥很难想象他那时看着景文瑞倒地死去,逼迫顺安帝会是什么样。
“这里没有苍大人要找的陆姑娘。”
陆兰玥实在不想跟他多接触,只是在到处都是人的场合,她也不愿与苍承安起不必要的矛盾。
苍承安停了一秒,从善如流地笑了。
“见谅,不小心吐露心中所言……失礼了,陆老板。”
陆兰玥闻言心中顿觉恶心。
苍承安就是故意的,他可以喊段夫人,可以喊陆老板,偏生故意那样喊她。
“有事在身,就不同大人闲聊了。”陆兰玥懒得同人争执,轻抬下巴。
苍承安忽地低笑出声。
路并不窄,一片空地。
陆兰玥完全可以绕过他离开,却偏要让他让开。
“他们的事么。”
苍承安目光扫过陆兰玥纤长白皙的脖颈,不太红润却看着格外柔软的唇,手中折扇展开。
他看着陆兰玥眼睛说:“你对他们还真抱有期望啊。”
苍承安语调轻慢,说到后面,目光往那边掠了一圈,看到那些警惕地目光不由露出一声嗤笑。
“就靠他们?”
陆兰玥目光示意埃尔没事,不用上前。
“实力摆在那,我为什么要期望——”陆兰玥扯了扯嘴角,“他们能惹得苍大人这般……”
她上下扫了苍承安一眼,“……关注,很是荣幸。”
这是在嘲讽。
话说得还算客气,只是情绪却不加掩饰的写在脸上。
苍承安看在眼里。
但陆兰玥并不是藏不住情绪,她明明礼数到位顾忌着从外人来看的大体,近处才这般恶劣。
以前陆兰玥虽然有时会怕,但从不顾这体面,如今这般是因为段竹身在官场,她不想落人口舌给他添麻烦罢了。
苍承安眸中情绪变化,最后归于平静。
“我只是想好心劝告你……不要这么天真,聪明些就找借口让她们退出。”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后方的葛奴。
这眸光隐秘,陆兰玥没注意到,她心里数跳,面上却不动声色。
“便不劳烦大人操心了。”
陆兰玥不知道苍承安这话什么意思,是警告还是威胁。
如果苍承安要使绊子,实在是有太多机会,除了万分谨慎她们别无选择。
在春猎上考核也不全是弊端。
至少百官在场,沈文柏监队,要做些手脚也没那么容易。
如今最要紧的还是不要跟他过多牵连,稳住不要自乱阵脚。
苍承安假装听不懂陆兰玥终结谈话的意思,刚欲开口,被身后传来的少年声音打断。
“青枝姐姐,你要的热水打回来了。”
苍承安转过头,见着个半大少年,遇上他的目光也不卑不亢,还一副打断谈话的歉然模样。
只是眼中故意打断谈话的目的也掩饰得不彻底。
陆兰玥眉心一跳,不由匆匆看了眼苍承安,两步上前将宋纪善拦在身后。
“失陪。”
陆兰玥见礼,拉着宋纪善离开。
旁边的人步履从容,但宋纪善却瞧见陆兰玥沉下来的脸色。
大多数时候,陆兰玥都是温和懒散地模样,稍微熟悉点就很爱笑,不设防的人面前就笑得很不注重仪态。
很少见她真正冷脸。
哪怕方才,她更多的也只是烦面前的人,此刻明显的不悦,宋纪善只见过一次。
还是不小心撞见的,陆兰玥同于元思争执他的去留问题。
宋纪善来青竹不是他要来的,要被踢走也无所谓,反正从来都是这样,他也习惯了。
却没想到只是有几面之缘的陆兰玥,竟同平日尊敬的于元思争执,执意要先问他的想法。
宋纪善还未从思绪中回过神,就被陆兰玥拉着停在了帐篷里。
“谁让你过来的?”
陆兰玥心还在过快地跳动。
苍承安这人性情琢磨不定,若是觉得被打扰了发疯也不是没有可能。
见*七*七*整*理宋纪善沉默,陆兰玥也柔和了语气,“以后别露这种头,知道吗?”
“他便是苍承安吗?”
宋纪善问。
陆兰玥一愣,“你怎么知道?”
她知道他们会学朝堂策论,对朝中有所了解,但也应只知其名才对。
“我看见了他的腰牌。”
“那你还往上凑?”陆兰玥忍不住拍了下他的后脑勺,“要让你爹知道得吓晕过去。”
“我看你不想搭理他。”
宋纪善看陆兰玥皱眉,小声替自己申辩。
陆兰玥顿了两秒,又气又有几分感动。
这些小孩倒也不负她平日的心思。
“我们都是大人,逢场作戏知道吧。”陆兰玥放轻语气,“跟你们说了,此次最重要的是安全,记住了?”
太过出众没有能力就会成为靶子,陆兰玥深刻明白这个道理。
她只希望,就算此次没有个好结果,他们的生活不要受太多影响。
想起苍承安的那一眼,宋纪善突然明白,他在这皇城之外的逍遥,在权力下好像如蝼蚁。
他沉默片刻,“嗯。”
“好好准备,结束后请你们用大餐。”
宋纪善看陆兰玥眉眼明媚,跟着点头,“吃火锅。”
陆兰玥带过他们去过几次云中客,果然没人能抗拒火锅。
“还点上了。”
陆兰玥还记着葛奴的事,说了两句便寻人去了。
葛奴一个人在帐篷后,陆兰玥看着她一点没察觉自己走近,故意踩出了声响。
葛奴猛地回头,看清人后紧绷地神色松了几分,“青枝姐姐。”
陆兰玥嗯了声,将手中的热水袋递给葛奴。
“怎么一个人待在这?冷吗?脸都白了。”
葛奴缓缓摇头,又反应过来般地掩饰道:“可能有点着凉。”
“刚才那人跟你说什么了?”
陆兰玥见状,干脆直接开门见山,
她原本还疑心自己看错或者想多了,只是如今葛奴的状态明显受到了影响。
葛奴有些意外,随即后牙咬紧,一时没说话。
此处山并不算高,往后是连绵一片。
太阳还未过树梢,光影都被山间的风吹得浅薄。
陆兰玥看到葛奴后颈的疤,那是她有次训练被背摔,被石头划的。
“我不是非要知道,如果你能自己处理好,我可以假装没看到,但——”
葛奴看了眼自己拽紧的手指。
——但她这个状态明显不明。
她不知如何说,但看着陆兰玥又说不出别管我这种话来。
“他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还是威胁……”
在陆兰玥的猜测里,要么是什么搞人心态的垃圾话,要么就是一种人身威胁。
凭着对葛奴的了解,陆兰玥觉得她应该不太会受那些话的影响,而若那些人想,拿捏身家性命真的再简单不过了。
“没有。”
葛奴听陆兰玥碎碎念倒是露出了点笑,只是很快那笑意又敛去,低声呢喃,“要真是拿家人性命做筹码也太好了。”
陆兰玥没有听清后半句话,刚想问,只见葛奴微微仰脸,说,
“那人在之前的初试中,与我对上过。”
“方才说我是阴沟里的东西,见不得光,浑身哪有个女子的样……”
“那瞬间忽地就有点泄气……觉得这般艰难前行没有意义。”
陆兰玥呼吸窒了一瞬。
葛奴垂眸,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黝黑粗糙,但到最后却呈现出与低落的话截然相反的神色来。
陆兰玥见着那纯粹又自信笃定的目光,不由放下心神。
“我好像不用在说什么了。”
葛奴微微抬眸,看着陆兰玥的眼神也带了些笑意,还能看出点少女的羞侃来。
“但我还是要说。”陆兰玥握住葛奴的手,“你于我们,是那明月。”
葛奴愣了愣,随即脸上的线条一寸寸透着坚韧,她睫毛黑长,眼尾收得锋利。
“他人唾我,我偏要站在最高处。”
陆兰玥眼带笑意地看她。
晨光从葛奴身后照射而来,风吹动她高高束起的发尾,豪情万丈。
她必将惊艳众人。
巳时三刻。
陛下及一众大臣达到。
所有人各就其位,列队欢迎,从外围开始层层下跪。
青竹学院众人的站位在五品官员旁。
周遭响起跪安声时,陆兰玥跟着跪了下去,几乎是瞬间皱起眉。
自从上次在宫里不小心跪到石头,她就留下了心里阴影。
膝盖一接触地面,就觉得疼。
陆兰玥握紧自己的裙摆。
左边的武兵身着甲胄,右边官员铺得有地毯,只有她们实打实地跪在了营地上。
她垂着头,心里吐槽着这墨迹的仪式。
不知过了多久,顺安帝终于走到他们这来,再度叩拜。
陆兰玥悄悄转移膝盖重力,跪坐在脚后跟上,感觉脖子都有点酸,她用余光往两边看,都跪得很专注。
隐约能听见陛下同不知哪个大臣说话的声音。
陆兰玥真的要气死了,真想展现仁慈,等平身了再说好不。
她悄悄抬头,却不期然对上了段竹的视线。
陆兰玥眸光一亮。
她还没见过段竹穿相服,不得不承认,泱国的朝服是好看的,剪裁得体,刺绣精致,衬得段竹更加矜贵。
视线相触的那一刹,段竹飞快目光微闪,又往下看了眼陆兰玥与地面相触的膝盖。
这担忧不着痕迹却又很真切,但不该是出现在段竹那般人身上的情绪。
或许是这反差,陆兰玥在这威严紧绷的场合,突然思绪跑偏想起了点少儿不宜的事。
膝盖上的硬冷满满褪去,好像换成了被手握着的温热。
这俊美清冷的人在床上的时候……
陆兰玥头皮一麻,匆忙低下了头。
做贼心虚地扫了下旁边的人,耳根都红了。
心里想给自己一巴掌,这种场合想这些东西,要是有人有读心术,这也太尴尬了。
因为尽心于对自己思想的纠正和反省,陆兰玥被许文昊扯了扯袖子,才发现陛下已经走到了四品官员处,他们可以起身了。
整个过程差不多花了两刻钟,待陛下走到皇位前,跟着的几位重臣止步。
景开霁一人迈上台阶,登上皇座,众人再下跪,平身各自落座。
不过这后面就与青竹学院没了关系,她们默默退走,去准备此次的考核。
此次考核共有三个项目:射箭,围斗,以及入林打猎,全都采用积分制,最后从高到低录。
射箭,分为固定靶和移动靶。
前者是圆环,最中心为十分,依次往外递减,后者为稻草人,射中心脏者十分,其余九个部位依次排开。
每人每场有十只箭,要在五分钟内完成。
围斗,分为一对一,和多对多,前者抽签决定,后者自由组队。
规则很简单,离开划定的范围就算输。
而至于入林打猎,就是对半个时辰内,打得的猎物数目,种类等多维度比较。
前面两项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做手脚,但最后一样,可做文章的地方就多了。
更何况,入林打猎是留在下午的……甚至说上午结果出了,临时做手脚都来得及。
当几个大人理清这点后,都沉默了一瞬。
要参与比赛七个人没想这么多,不像当初陆兰玥想的怯场,反而憋着一股气要证明自己。
“要让他瞧见我们的厉害。”凌敏学狠狠道。
相对来说,他武比文更擅长。
陆兰玥狠狠赞成。
她喝过的毒鸡汤多,正准备说几句,却来了传话的人,让她去上宫。
也就是观赛台,皇上皇后以及众臣和女眷待的位置。
陆兰玥心中诧异,但是看了眼来人手中段竹的令牌,还是没多问,出声应下。
跟许文昊等人交代过后,陆兰玥先往帐篷去。
要去那边,她这身衣服还得换。
“怎么——可要叫些冰来?”
绿杏看着陆兰玥的膝盖,已然有些红肿了。
陆兰玥自己也很惊讶,一颗心突突地跳。
虽然那地很硬,她膝盖骨好像有点伤,但这未免有点夸张……不会得了什么血液病吧。
陆兰玥仔细看了看,又揉了两下,放下裤腿,“不用,不严重。”
只是因为周遭白,所以看上去有点吓人。
“可——”
“别可了,收拾妥当得过去呢。”陆兰玥选了只簪子递给绿杏,不由叹气,“也不知……”
正说着话,忽地外面传来拜见声。
不过片刻,段竹掀帘而入。
第 72 章
帐篷分内外两间, 里间又分起居跟书房,外间为卫兵丫鬟跟随从所住之处。
段竹入内,看见坐在镜前的陆兰玥, 步伐便缓下来。
他已经换下官服, 着一身暗红简装,掌宽腰封。
褪下官帽后,从先前权势的威压中,显出更多属于青年的俊朗。
连眼神都是柔和的。
两人今早才从门口分开,相隔未到半日, 此时视线相触,竟都升起点如隔三秋之感。
绿杏收回转了两转的目光,瘪了瘪嘴。
心想好了,夫人老爷眼中,她又跟个隐形人一样了。
“奴婢先退下了。”
绿杏加快速度给陆兰玥梳理好, 赶紧小跑出去。
“你怎么过来了。”
陆兰玥笑里有点意外。
毕竟这可不是宴会上,大多时间坐着便好, 段竹事情应该很多。
她冲着镜子左右偏头看了看, 总感觉头皮有点被拉扯,又一边问:“方才那位公公不认识,我没多问, 怎么又让我坐那边去。”
两人之前就这个问题已经商议过, 此次春猎陆兰玥就同青竹学院待在一处。
一方面是因为有她的身份在那压着,院中的人不至于太过被人低看, 行事能少些被苛刻。
另一方面段竹也清楚,陆兰玥不喜欢这种场合。
自他重回朝堂, 免不了各种请帖递到陆兰玥面前。
陆兰玥大都直接拒绝,就算有些会得罪人的, 段竹也会为她妥帖的找好理由。
更别提今日这种场合,对陆兰玥来说确实有些束缚。
“皇后那边的意思。”段竹走近了些,停在陆兰玥身侧,“说你在我与学院之间,不能太偏心。”
陆兰玥揉松发根的指腹一顿,瞬间明了。
尽管她不愿意坐去那边,是讨厌这些繁文缛节,但在更多人眼中,这代表段竹的意思。
而段竹身后,代表着当今陛下的意思。
不管私下她跟民间的青竹学院到底是何种关系,但明面上却不能真的就偏向她们,而忘了这丞相夫人的身份。
“她话说得很难听吧。”
陆兰玥翻了个白眼。
段竹怕她不忿,特意转了表述,但陆兰玥可以想象出苍亦璇的嘴脸,而且提出这话的怕也不止她一人。
“没注意。”段竹说,他看着陆兰玥理着繁复的袖摆,从最初的随意被迫端庄得体起来,心中歉意,“对不住,总让你——”
陆兰玥动作停住,抬头看清段竹表情,指尖勾住段竹垂在身侧的手。
“哎你道歉做什么……放心好啦,我也没那么讨厌,当成职场就好了。”
只是说现在的民主人权更高一些,但本质都一样。
而且平心而论,她这丞相夫人当得真的挺惬意。
虽然段竹从未跟她提过,但陆忠有次对着陆兰玥黑脸,说对她有意见的话都递到他那去了。
陆兰玥这才知道段竹暗里替她拦下了多少。
她难得反省了下。
只不过没反省多久,就在段竹的态度里忘了个一干二净。
段竹有些心神不宁。
他从今早起,眉心便跳个不停。
“你后面别离我太远,要是去哪一定要同我说。”
他低声嘱咐,说得很认真。
“好。”陆兰玥应下来,眼睛微弯,“你刚才怎么看见我的?”
不说两边都很多人,陆兰玥跪得还很远,中间还隔了层卫兵,对视真的是透过人墙缝隙的感觉。
“就你一个人抬起了头。”
“这样啊。”陆兰玥眨了眨眼,嗓音拖长了些,“难道不是因为你满心满眼都是我吗?”
见段竹有点震惊住,陆兰玥没忍住笑出声。
她存着逗人的心思,故意这样说,都忘了自己明明是观察过后,发现会有人悄悄抬头才看了眼。
而在她抬头看段竹之前,段竹的视线便已经落在她身上。
段竹也没去多说,他半蹲下身想看看陆兰玥膝盖情况。
“膝盖没事吧,我带了药过来。”
陆兰玥肤白,平时又马虎,磕磕碰碰是常事,有的时候青了一大团自己都没发现。
“没事,刚已经看过了。”陆兰玥按住他的手,“没跪实……”
她说着,听着再度隐约传来的咳嗽声,有些莞尔,“要不你先去忙?”
陆兰玥都听着两次了,咳得很有节奏。
她猜是想找段竹的,不敢进来叫人,只能用这种隐晦地方式,试图能提醒一二。
“都不是要事。”
“那还是去吧,别惹得人说闲话。”陆兰玥仿若没看见段竹脸上的逗留之情,“帮我应付一下,晚点我再过去。”
她只要去得晚,就少一点与人交谈的时间。
最好是在项目开始前,大家观赏中,也没空来留给皇后问她话。
段竹站陆兰玥身后,见她在口脂纸盒中翻找合适的唇脂,不太满意这态度,“也没待一会。”
陆兰玥听这话,向后仰头看他,“跟我撒娇没用啊,段怀朗,要不我帮你打发他?”
段竹被逗笑,他俯身歪头轻轻吻了下她的唇角。
“好啊。”
他拉个凳子,还真在旁边坐下来,等着陆兰玥为他撑腰的样子。
陆兰玥神色惊异地看段竹这动作,但对上他的视线,又不免色令智昏的想。
这世界少了谁不能转,天塌下来也该皇上顶着。
“那我真去了?”
陆兰玥这般说着,真的起身想往外走,找个借口多待一会又如何。
催催催,就知道催。
刚走出两步,被段竹拽住小臂,他抬手半搂着陆兰玥的腰,这才开口,“苍承安同你说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两个字没说出来,陆兰玥眉头微挑,垂眸看他,“你猜猜。”
段竹定定地看着陆兰玥。
比起去年,陆兰玥五官长开了些,出落得更加精致,像掀开被细纱罩住的画,这美更显惊心动魄。
偏生她自己无所察觉,不明白一举一动有多令人瞩目。
“埃尔没拦着吗?”
见段竹神色有点不对,陆兰玥收了玩笑的心思,“是我让他不要上前的。”
陆兰玥将情况大致说了。
“……他说是好心劝告。”说到这,陆兰玥不由有些担心,“前两项还好,但我就担心……”
段竹手稍稍用力,陆兰玥向前半步,跨坐在段竹腿上。
陆兰玥垂眸,眼中的忧色还没散。
段竹抬手掌住她侧脸,拇指轻柔地摩挲了两下,安抚道:“界时每个人身边都会跟两名考官一起入林,若有异常,可以直接废除其资格。”
陆兰玥一愣,“不是说——”
原本是只有参与考试的学子入内。
“方才陛下做的决定。”段竹继续道:“原本的三项结束后再进行计算,也改成了在前两项比拼中抉出十五人。由这十五人入林。”
“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好事啊。”陆兰玥眼前一亮,但又觉得不可思议,“他们能同意?”
“是夜晁提出的。”
陆兰玥一愣,觉得这世界她有点看不懂了。
现今朝堂的风云人物,六皇子夜晁。
雨夜之变后,陆兰玥见过夜晁,路上遇见,对方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再也看不出当初被逼在墙角受人欺辱的人的影子。
在顺安帝与苍家的各种拉扯中,夜晁没能被册太子,但已经能协从处理一些奏折。
而夜晁是苍家那边的人,他们反对打破民间与朝堂的壁垒,断不应该做出这种行为。
“这夜晁……”
陆兰玥心中有个猜想。
段竹摇了摇头。
“不像是他自己的意思,有苍家的人跟着附和。”
陆兰玥叹了口气。
之前她还抱了点想法,夜晁或许不喜欢苍家的做派,不受人控制。
可是苍家敢如此将夜晁往上推,又何尝不是绝对掌控呢?
“啊。”陆兰玥倾身,磕了磕段竹额头,“你说我们在这费尽心思,到时候不会一个改朝换代,全白费了吧?”
哪怕赢了这一次,等换了个君主,圣旨落下,岂不是白费。
段竹看着陆兰玥皱起的鼻尖,笑了笑,轻声应。
“不会。”
陆兰玥与他对视,脑海中一瞬间忽地飘过了很多人。
她想起了广瀚海,想起了许文昊,裴弘厚,谢成益……
这破烂国家,还有这么多人对他尽心尽力。
“希望景开霁能活久点吧。”陆兰玥说得不甘不愿。
虽然她很希望景开霁早些暴毙,但如今剩下的皇子确实都不堪重用。
——没一个能比得上夜晁。
很多不明真相的中立派对夜晁颇有好感。
景开霁哪怕棋差一招着了道,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苍家又想要名又想要权,景开霁活着,至少不会太乱。
如今就是看已经成亲的三皇子景文巷,或者说原本的七皇子,现在的八皇子景文从,谁能与夜晁争一争了。
“……还是希望景文巷支棱起来。”
陆兰玥又改口。
她还是讨厌景开霁。
段竹拍了拍她后背,刚要开口,又停住,不过片刻,外间传来一声带着忐忑又为难的轻唤。
“相爷……”
陆兰玥凝神听完,念叨着又来催了,正准备起身,段竹却抱着她直接站起来。
段竹回了等候的人,又旋身将陆兰玥安置在化妆台前的凳子上,在陆兰玥方才犹豫不决的胭脂纸盒中,指出一张。
“这个蛮好的。”
陆兰玥唇色一直有些浅淡,平日素面朝天还好,但衣服过于华贵时,就得上点口脂。
陆兰玥看了眼,正好是她纠结的二选一中的其中一个。
“我先走了。”段竹理了理衣摆,一边跟她交代,“垫点肚子再过来。”
席上的东西总是吃不太饱的,也怕陆兰玥难等。
陆兰玥手撑着脸,忽地道:“在我们那边,还有一种很好看的唇色。”
她现在已经不忌讳同段竹提起‘上辈子’的事,包括这胭脂纸,这么多颜色,也是从陆兰玥店里出来的货物。
段竹正等着陆兰玥说,直到发现她视线下移。
段竹视线跟着下移,落在陆兰玥浅淡柔嫩的双唇,在那微弯的眼眸中,心如擂鼓。
他上前弯腰,狠狠地吻了下去。
孙小关来回走了三圈,脚下的草根都被碾翻了,不住侧头往那边看。
终于见那帘子动了,连忙迎上去。
只是等段竹从里出来,孙小关一时间竟失了言语。
他以前未见过段竹,却听闻过段竹‘美名。’,有几分不解,还有几分嗤之以鼻。
如今一见,眼前之人狭长眼眸中波光潋滟,慑人的清冷里还缀着几分没褪尽的笑意,薄唇红润,垂眸间眼尾像是勾了无边春色。
天地仿若已在繁花盛开之时。
只是很快,那双眸变得沉静,连带着周身的威压重新散发而来。
“何事。”
孙小关连忙两步跟在段竹身后,“相爷……在下孙小关,高统领名下十三部。”
段竹听人磕磕巴巴说了半天,才明白是要他安排人去暂替高鸿信,去最后巡一遍山林布防。
“人可有大碍?”
听到后面,段竹也有些意外。
高鸿信之所以提出此请求,是因为他儿出了事,孙映萱差人来喊。
“尚且不知。”孙小关跟紧了两步,小声说:“统领也知道此要求实在……若相爷为难,无人可替,他也自当坚守。”
高鸿信为总统领,肩上不仅负责此次考核的场地,还有这么多人的安全,此刻别说孩子出事,就是死了,也不该离开岗。
只是他沙场厮杀二十余年,年近四十老来得子,更是将孙映萱放在心尖尖上,明知不该,却当真难忍。
这朝中确实无人敢替,唯有——
孙小关眸光落在段竹衣摆。
心中忐忑不已。
眼前的人又岂是这般好相与。
段竹的沉默如重鼓擂在心头,孙小关不明白高统领为何只让自己多提孙映萱。
这孙氏也……
“速去速回。”
孙小关猛地抬头。
脑中灵光闪过,忽地明白高鸿信的意义……这孙氏私下与相爷夫人可十分要好。
段竹不知人心中想了些什么,继续道:“告诉高统领本官之前与他重新商议的南侧布防图,记得取来。”
孙小官一愣,哪有什么重新商议的布防图?
旋即他反应过来,神色激动地点头应是。
段竹接了高鸿信的章程,招手让身后缀着的人跟上,“那位俞大人呢?”
因着考核的原因在,此次出巡还得带上吏部大人。
“就在前方。”
段竹往前走了几步,看见坐于马背的苍承安,还有一旁正由人扶着上马的俞礼。
苍承安坐于马背,目光往这边看来。
“苍大人说此时需万分谨慎,他自一起。”
空气中的对峙让人头皮绷紧,跟着的人小声解释。
“嗯。”段竹应了声,“备马吧。”
第 73 章
午时一刻。
擂鼓声响, 考核正式开始。
陆兰玥坐于高台,看两方学子相继上前抽签。
射箭五人一组,共七组。
第一组没有青竹学院的人, 四个国学堂的人, 还有一个地方的。
“准备——起!”
随着场官声音落下,旁边的人第一时间拔出堵住水漏的塞子,五分钟计时开始。
陆兰玥目光落在最右侧的人身上。
她不认识是谁家的,只是根据段竹面前的名册以及身上的数字牌,知道在场几个人中他水平最高, 之前总成绩排在第九名,表现应该不会差才是。
果不其然,在其他人尚在瞄准的时候,他已经射出了第一箭。
——八环。
除了监官的呈报声,场中一时寂静。
八环。
竟然只有八环。
在各位大人的预料中, 在这个位置的人,固定靶不应该是这个分数。
不过很快, 一些小动静打破这寂静, 众人目光聚集在第三个靶上。
在一众七环八环中,那位地方学子只拿了最低的五分。
在座各位大人的脸上,从原来的兴奋或多或少都变得僵硬起来。
最后成绩出来, 由高到低分别是。
八十五, 八十一,七十五, 七十五,四十五。
这成绩不能说不理想, 只能说简直没眼看。
这可是层层选拔出来的人,说是人中龙凤也不为过, 平时都是人中翘楚,固定靶却只出了这个成绩。
顺安帝脸都有些黑了。
“陛下不必忧心,此次场上所用弓箭为特制重箭,并不是他们平日所练。这结果看上去表现差了些,但——宫中寻常侍卫也仅在八十左右。”
苍承安在此时出列说道。
陆兰玥没分太多注意力在这边,她有些担忧地望着场下青竹学院所在的地方。
隔了点距离,看不太清楚表情,但可以明显感觉出低气压,相反的是对面一群人的自信。
——对这可以说是发挥失常的结果,他们好像并不意外。
陆兰玥余光扫过苍承安,又落于场上,忍不住想——国学院这边真的没有用这个新打造出来的弓箭训练过吗?
地方来的那位学子并不差,但都只有五环六环。
很快第二组上场。
此次青竹学院这边有两人,凌敏学以及钟书,国学院有三人。
从账面实力上来看,这两人总成绩都在这三人之上。
陆兰玥定了定神。
看着他们互相鼓励打气,恨不得飞奔下去跟他们站一起。
段竹倒了杯热茶,放在陆兰玥面前。
“别皱眉了。”
陆兰玥侧头看了他一眼,眉间松开笑了声。
她顺势抓住案桌下段竹的手,以防自己过于激动喊出声来。
“嗯,他们很厉害。”
但很快,她的心像泡在了冰水里。
青竹学院这边不但没有靠两人找回信心,反而越加沉寂。
尤其是凌敏学。
他可是青竹学院第二人,在平日也是十发十中,如今居然只有七十八环,在五人中第四。
凌敏学下场的时候,不知道说了什么,好像与人起了争执,场上一时有些吵闹。
陆兰玥手一动,就想起身,又被段竹反手抓住。
他声音从容沉稳,“新春早茶,尝一尝。”
陆兰玥听着这安抚冷静下来,这才感受到数道落在身上的视线。
——不少人在盯着她的反应。
她不能慌。
尽管经此陆兰玥心中已经清楚这箭,坑了他们一把。
她接过段竹递到面前的茶,微微颔首,浅尝一口。
入口略微苦涩,但很快茶香韵味悠长,从舌尖往后,好像也安抚了她躁动的情绪。
陆兰玥放下茶杯,坐得稳稳当当。
不管她心里如何,至少面上是胸有成竹的沉稳模样,甚至给了看过来的青竹学院的众人一种无法言说的安心感。
动静很快平息,进行第三组的考核。
当宣读完名单后,场上的气氛骤然热烈了些,原本还有开小差的人也不由投来注意力。
——葛奴竟同国学院第一人、于荀季在同一组。
于荀季自不用说,天之骄子。
而前两轮考试过后,葛奴因为出身跟才能、主动或被动的,早已经闻名于朝。
连景开霁都问了几句话。
原本安静的看台上,也细细碎碎地响起交谈声来。
陆兰玥专心看着场上的情景。
按签号顺序,于荀季站在最左侧,葛奴站其旁边。
众人瞄箭。
于荀季发出首箭。
无数目光随着移动,陆兰玥听见段竹低声说十环的下一刻,箭矢正中靶心。
有几声压不住的赞叹响起。
这不是场上的第一个十环,但却是第一个人,第一箭就达到了这样的结果。
而且是正中心
零碎的赞叹声还未彻底安静,下一秒全场哗然。
陆兰玥心脏紧缩,掌心握紧。
——葛奴脱靶了。
围观人群的动静不小,这动静甚至引得场上正参与比赛的学子都偏头往葛奴那边看去。
前面的成绩就是最差,也没这种结果,更何况——这是私下被数次讨论的葛奴。
景开霁的目光与于元思轻轻一触又挪开,看不出什么表情。
于元思却是感觉背后起了冷汗。
这可是他口中的不世奇才。
陆兰玥完全没想到这个结果。
葛奴一直以来给的感觉都太安稳了,可以说这冲击不亚于段竹脱靶带来的冲击力。
她甚至花了几秒钟,才真正的反应过来葛奴脱靶这件事。
在这恍惚中,陆兰玥对上了苍承安的视线。
目光在空中相触。
胜者的眼神总是过于高傲。
陆兰玥并没如苍承安所料的那样生气,她平静地收回眼神,继续看着场上的情况。
于荀季气势正强,第二箭十环,第三箭十环……场边的喝彩声越来越响。
而葛奴第二箭还没动。
她瞄准,拉弓,又放下。
好像因为脱靶,已经失去了勇气。
“十二号,四次空弦,再有一次此箭作废。”
葛奴微微颔首。
周围的一切喧闹好像褪去,只有风轻轻拂过耳畔的声音。
她抬手,瞄准,拉弓。
箭脱弦而出。
正中靶心!
“好!”
安静一秒后,喝彩声裹挟着青竹学院众人压抑的情绪,响天动地。
于荀季被这动静吸了注意力,只是瞳孔动了一下,手中一偏,八环。
看着这结果,只觉得分外刺眼。
感受到有警告的目光落在身上,于荀季当即收敛心神,屏息射出一箭。
九环。
而与此同时,记录葛奴靶数的监管已经连续报数。
十环,十环,十环……
第一箭的脱靶像是众人的错觉。
从葛奴发出第二箭后,接下来的每一箭都又准又快。
全是十环。
而于荀季那边也不甘示弱,除了偏的那两箭,依旧稳定。
场上两个十环在八环七环中,相继响起,无形中形成一场引动人心的对峙。
两人手中都只剩下了最后一箭。
此时场上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两人身上,无暇再去关注其他。
于荀季目前八十七分,葛奴八十。
而两人对面的靶子上,中心的箭尾密密麻麻,都已经看不清靶心。
两人最后一箭停滞在此,便是面临着选择。
如果冲着靶心而去,结果一是十分,结果二是有可能会被先前的箭挡住,因此被迫脱靶。
于荀季瞄了几个位置,迟迟未发。
他心中计算,哪怕只要九分,也有九十七,而葛奴最多不过九十。
而且,葛奴绝不敢去瞄准靶心。
若是再脱靶……
葛奴忽然偏头看了他一眼。
就是在这一眼中,手中的箭脱弦而出。
她甚至没看靶子。
唇角有一丝冷淡的笑意,瞳孔压着暗沉的光,依旧看着于荀季。
那平平无奇的五官竟在那一瞬透出攻击性。
“哗——”
喝彩声起。
于荀季目光向箭靶看去。
只见*七*七*整*理那箭尾晃了晃,最后还是稳稳停住——十环。
不由手中一紧。
尽管脱靶一次,但最终葛奴拿下的九十分,是目前的最高分。
最有可能突破这成绩的……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场上的于荀季。
于荀季盯着前方的靶子。
先前剧烈跳动的心此刻分外平静——他手微动,原先偏一些的方向朝靶心移回。
他知晓自己的箭,已经没有合适的位置,所以便只有——同心箭。
这本就是他的成名技,曾经五支箭共用一个靶点。
箭脱弦而出,冲靶心而去。
不少人的心被提在半空。
呼——
于荀季松了口气。
笑意从唇角一点点蔓延,可不过片刻,那笑僵住。
原本停在靶心的箭尾颤动并没有停歇,幅度反而加大,不过两秒,竟是往下一栽掉落在地。
监管还未说完的半截话也随之掉在了地上。
包括周围的欢呼也一层层低下去,最后成了一种怪异的寂静。
场官一时起了难,他看向场边的几位大人。
他倒是遇到过这种情况,若是换做军中比试,他大可以按照落靶算,但这——
他接受到了命令,十环刚到嘴边,场中突兀地响起几下掌声。
“虽结果让人惋惜,但荀季这份心性难得。”
监管循着声音看去,只见段竹坐于高台,他鼓掌得有几分随意,语调平缓,却不容人忽视。
苍承安没想到还能被打岔,听这话,眉头就是一跳。
这话听上去像是夸奖,但实则将于荀季的这一箭,判了落靶的结局。
不仅是这监管反应慢了,苍家那边反应也慢了。
而苍承安待在台下场边,想上前几步说话的功夫,话已经在朝中大人的嘴里说上一个回合。
局面已定,自不好再公然反驳。
于荀季脸都有点黑。
不仅是他,连带着整个国学院上方的空气都停滞了不少。
虽然只是三分的差距,但他们的目标从始至终都不是为了去争名额。
——他们要第一,也要葛奴掉出去。
他们本就是天差地别,又怎能容忍沟渠踩明月。
有了这场珠玉在前,后面的几组都乏善可陈,大家心思各异,没留几分注意力在这场上。
最后青竹学院的成绩竟还挺喜人。
宋纪善跟明曼语分别拿到了八十四与八十一的分数,放在平时会被骂死的成绩,如今还算不错。
而接下来的移动靶,除了葛奴这个有点变态的全能天才外,最擅长的是明曼语。
明曼语跟葛奴不太一样。
她被娇养长大,面容甜美,人也纤细,方才那十箭下来,手都因为过度用力有些抖。
陆兰玥嘱人去给她热敷一下,能缓解一点是一点。
时间流逝,考核继续。
陆兰玥看得紧张,但比先前安心。
她要求不高,最后能占据一席之地就行,何况葛奴实在是——
“太帅了。”
陆兰玥看着场上围斗的情况,悄悄跟段竹咬耳朵。
她原本以为葛奴撑不住,可是在交手中,有些动作快得她都没看到,葛奴已经拿到了得分点。
段竹笑着点头,他动了动手。
“是……放轻松一些?”
陆兰玥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掐着段竹的手。
她以前追剧和看比赛就有这个习惯。
只要心中一激动,有人抓人无人抓抱枕,用了死劲,段竹手背居然已经紫一块白一块的。
陆兰玥连忙捧着他手揉搓几下,“怎么不提醒我。”
“无妨。”段竹看着陆兰玥,“不紧张了?”
“还是紧张。”陆兰玥说,“比我自己高考还刺激。”
段竹看了她一眼,在这种场合也没去追问这‘高考’,目光继续投向场上。
“快了。”
日头已过正午,围斗也来到了最后三场。
午时六刻,两场考核结束。
陆兰玥低头看自己面前的稿纸——她在上面大概记录下了分数。
段竹已离席去监督最后的核算,陆兰玥最终还是放下笔,等一个最后的结果。
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很快这结果被抄送好送往各位大人面前。
怎么样?
陆兰玥看着从旁上来的段竹,眼巴巴地询问。
她心中其实有些计算。
所以才会格外紧张——结果似乎比预计的要好。
射箭的成绩就结果而言不算遭,但在原本的预计中,还能更好,这也给了接下来的围斗压力。
围斗这种攻擂、守擂的模式,对人少的青竹学院来说并不占优势,所以她们其实做了决定,弃车保帅。
根据射箭的成绩,其余人在主保葛奴和宋纪善的前提下,再去尽可能的多提升自己的分数。
陆兰玥原本的期望是有三人进入第三项已是足够,但结果似乎……
段竹看着陆兰玥期待又忐忑的眼神,给了她肯定的答案。
“很好。”
他将手中的名册递给陆兰玥。
很好?
陆兰玥抬手,闻言顿了一秒,才接过名册。
她屏住呼吸。
展开名册,看了几眼,又合上,转头去看段竹。
一双圆睁的眼睛带着点欣喜又不敢置信。
段竹在她身旁坐下,温柔的双眸像是一直等在那,“是真的,你也没看错。”
陆兰玥抿着唇,高兴从眼角跑出来,有些无措地顿了几秒。
她咬着牙低声道:“真想跳起来转几圈啊。”
不怪她这么激动。
原本后面的围斗葛奴就有些受针队,她所在小组遭了车轮战,几乎是在圈中没下来过。
陆兰玥算的是第八名,只要待会入林打猎不出大问题,这名额就稳了。
但结果出来,葛奴总分在第四名。
第四名!
最关键的是她与第十名,足足有三十分的差距,意味着六七个猎物的差距,怎么去补?
更别提葛奴之前的总成绩还排第一。
可以这么说……葛奴这成绩已经可以确定能争得一个名额。
而且青竹学院这边进入第三场考核的,十五人之中就占了四个。
明曼语在九,宋纪善在第十一名,凌敏学卡着十五的末尾,堪堪进入到下一轮。
她话音落下的功夫,所有学子也都站在一起,听大人宣读结果。
陆兰玥视线扫了一圈,见着有些忍不住挂脸的人,心情很好的小声哼歌。
又对着自家学院的孩子高兴挑眉。
只是心中还是有些担忧,那些人本就针队葛奴,就怕留有后招。
“只希望下午不要出什么岔子……你们都巡完了么?”
“嗯。”段竹点头,双眸明亮,带了几分轻松的调侃,“别担心,能比我厉害的,这天下真没几个。”
他看向站于人群的葛奴,轻声,“我期待与她成为同僚的那一天。”
陆兰玥听着这声音侧头,忽然皱了皱鼻尖,“干嘛用这种语气。”
段竹没懂这突然而来的控诉,“什么语气?”
面前的人面容俊朗,眼眸含笑,不少遮掩的视线往这边瞧。
陆兰玥垂眸。
她自觉自己这情绪来得很是没有道理,高兴于段竹对葛奴的肯定,却又有些吃味段竹那温柔中带着欣赏的样子。
“没——”
她打算任由这情绪过去,却被轻轻摸了下头。
不由抬眸。
段竹眼里有细碎地笑意,有几分揶揄却又很认真地说,“我只是爱屋及乌。”
陆兰玥耳根通红。
她情绪过去后已经有些羞侃于自己的狭隘,听段竹这么说哎呀了声,“我就是一时脑袋进水了。”
这下换段竹觉得委屈了,“哦,夫人就一点不在意我。”
陆兰玥:……
她眨了眨眼,满脸写着我很冤枉几个大字。
两人对视两秒,不约而同笑意蔓延开来。
“待会可要清场?”陆兰玥又想起来问。
照安排会有一个时辰的休整时间,以防有人做什么手脚,要是不强制,陆兰玥不打算回营帐休息。
不等段竹回答,景开霁那边发了话。
“朕看诸位都正尽兴,不若直接下一项,爱卿们意下如何?”
“陛下英明,臣认为甚妥。”
不管是为了附和陛下,还是真的想早些出结果,不少人都赞成。
但让人意外的是,就连苍家也赞成。
陆兰玥眉心微蹙,她心中的嘟囔还未来得及同段竹说,苍承安已来到台前。
“先前相爷一同做的最后巡查,此次总察一职,比高统领……或许更适合些。”
总察原本是高鸿信的位置。
林中路线多,人也多,难免会出现看中同一只猎物或者其他突发情况,需要有人去做定夺。
但这位置说到底是个出力的,怎么也轮不到坐高台的一国之相。
而段竹虽为一国之相,但此前一路复杂,文武皆占,苍承安提出这话,多少有点讽刺其地位。
何况,他暗处还有青竹学院这一层关系。
青竹学院在这些人眼中也是不入流的存在。
场中一时寂静。
站在人群中的高鸿信瞬间白了脸。
他想出列下跪,又在段竹的眼神中止住不动。
陆兰玥目光落在苍承安的背影,往上透过珠帘还未真正落到景开霁脸上,便听见他声音。
“怀朗意下如何?”
他不避讳对段竹的另眼相待,直接亲近的喊他的字。
第 74 章
“怎么了?”
段竹停住上马的动作, 转过身看跑过来的陆兰玥。
接下来的比试要入林,此刻已经换了场地。
临出发前,面对陆兰玥的上前, 众人都懂事的退下些距离。
“我——”
陆兰玥呼吸尚未平稳。
她满目忧色还带着未褪去的惊惧。
段竹抬手, 将陆兰玥落在眼前的发丝往后拨了拨。
“别担心,我会看着的。”
林大人多,他去盯着未必不算件好事。
“我不是——”
陆兰玥的话顿住,她不是在担心葛奴他们,而是担心段竹。
先前当着众人的面, 段竹应下了这总察之位,她原本也当做是意外之喜。
——有段竹盯着,没人敢明目张胆动手脚。
只是方才见段竹穿上软甲准备出发,她不知为何心头一跳,突然起了个念头。
如果他们的目标从始至终不是葛奴……而是段竹呢?
此间念头升起, 陆兰玥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脚都发凉。
只是这些猜测, 无法在此时说出口。
“……反正你多加小心。”
段竹看着陆兰玥眼中要溢出的担心, 喉间紧了紧。
他抬起手,又顿了顿。
抬眸扫过四周。
众人纷纷低头,垂下目光。
段竹的指腹落在陆兰玥皱着的眉心, 往下掌着她脸阔, 应声道:“好。”
温热的指腹摩挲,陆兰玥不自觉朝着他掌心偏了偏脸。
“那就说好了。”
段竹目光深了深, 他收回手,没再做出格的举动。
“你一个人, 万事多加注意,别让埃尔跟丢了你。”
此次不同于先前各自落座, 等结果的时间都会游走交谈,他担忧陆兰玥遇见不顺心。
“嗯。”陆兰玥点头,心想这话要听出茧子了。
她抬眸看着段竹日光下的眉眼,嫌他啰嗦,“你今天说好多次了。”
段竹的笑意有些无可奈何。
握住她的手,“那我去了。”
陆兰玥应下。
两人的手交握,又分开。
陆兰玥退了一步,看段竹翻身上马,率先冲入林中。
片刻后,哨声响起。
早已准备好的的各位学子一齐冲入林中。
唯有一匹棕马还停在原地。
是葛奴。
她身着青白色劲装,黑发高高束起,硬冷的五官显出少年英气。
她回头,目光同陆兰玥的视线在空中相汇。
陆兰玥愣了一瞬,下意识露出个鼓励的笑。
逆着光,她看不清楚,葛奴似乎是笑了一下。
陆兰玥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见葛奴转回头,干净利落地朝着选定的路线而去。
等葛奴消失在林里,陆兰玥才回身,向冲她招手的孙映萱走去。
入林的时间为半个时辰,每隔十五分钟各位学子的随行监官会将结果回记一次到场上。
眼看着香快要燃完,陆兰玥心思也不在说话上了。
不知道他们的战绩如何。
若是……锣鼓声突然响起。
陆兰玥扫了眼还未燃尽的香,看向击鼓处。
身着青色监官服的人正卖力敲打着鼓——此为拔得头筹。
此次考核沿用了之前春猎的形式。
按理十五分钟到后,十五位监官才能从林中出来,但有‘头彩’这一说法——首次回记是只要猎得猎物,便可往回通传。
但因为这‘头彩’要击鼓传声,而且所得猎物要上告于陛下,因此哪怕有人猎到了,也不会去击鼓。
已经有几年没人拔得头筹了。
如此一出,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监官身上。
他身上本该带有同学子身上相同的号牌,但此时已经取下。
众人看着他翻身下马,一一走过刻着各位学子名字的位置……明明他的步伐不慢,陆兰玥却觉得像是慢镜头……他停了下来。
监官伸手。
在众多人的目光中,拿下了于荀季面前的红色牌子。
——牌子有灰、红、黄三种,按照猎物难易及珍贵程度分出的三级。
分别为五分、十分、十五分。
陆兰玥反复提起的心,终于咕咚一声沉下去了。
孙映萱眼睛还因为先前儿子溺水的事情闹得红肿,她轻轻摇了摇陆兰玥小臂,“别难过,才开始。”
就在这关头,随着十五分钟记时的铜锣声响,其他监官也陆续上前。
陆兰玥拍了拍孙映萱的手,“我知晓。”
竞争对手的出彩自然会失落,不过转念头一想,其实只要不是葛奴后面的那几个猎得的猎物就好。
国学院这边要争面子,就随他们去。
而且……陆兰玥眯着眼,瞳孔又蓦地放大。
——葛奴的监官也取下了一块红牌!
在众多灰牌甚至空牌中令人瞩目。
先前的惊叹声未停,此刻又起,
场上先前的那种微妙对峙感再度出现。
陆兰玥先前不希望葛奴落后,如今又觉得低调些也好——日后入了仕途,也怕因此被人针对。
可等第三个十五分钟后,她看着场上愈演愈烈的局势,甚至葛奴反超的情况,心中又难掩激荡。
已经发光,又何需蒙尘。
如今已是万无一失。
而且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明曼语和宋纪善的成绩竟也不错。
陆兰玥绷着的神经放松下来。
她打算趁这点时间去趟茅厕,只是刚起身,忽然一阵喧哗由远及近。
陆兰玥的心跳停了一瞬。
脑中段竹的脸悠忽而过,心脏如窒息般。
她甚至隔了几秒才敢转过身去看。
几匹马以围中的阵型从林里而出,被护在当中的棕色马背上,俯着一个人。
人影晃动,看不清脸,但透过缝隙,陆兰玥看见了被血浸湿的青白色下摆,以及无力垂在马侧的带疤的手背。
——那是葛奴。
这突然的冲击让陆兰玥往前的脚步有些不稳,被身侧的孙映萱扶住。
她稳住身子,似有所感,偏头望去。
对上苍承安的目光。
陆兰玥脑中数道念头闪过,有些针扎似的疼,她上抬的目光有些冷,却还是竭力冷静下来。
先看葛奴的情况要紧。
“葛学子突感腹痛,而后流血不止,相爷嘱下官将其带回,已交由弈太医。”
俞大人向陛下如是道,也解了大家的疑惑。
诸官已经跑到有人埋伏的讨论终于被拉回,许文昊被喊上前问话,陆兰玥往太医院所在的营帐而去。
脑中不自觉回忆以前学过的知识,试图去想葛奴这会是得了什么病,另一面又觉得大脑空得厉害,只想快点看到人。
这次太医院随行的人是段竹友人,弈落,当初两人还未道破心意时,陆兰玥还曾受他治过膝上的伤。
陆兰玥在账外遇见了弈落。
——他得了结果,要报于圣上面前。
看见陆兰玥,弈落的脚步顿了顿,屏退了跟着的人。
“情况如何?”
陆兰玥走近了。
“暂无大碍。”
弈落看着陆兰玥,顿了几秒才压低了声音。
“葛学子,流产了。”
轰隆。
陆兰玥第一次体会到仿若被雷劈中是什么感觉。
从没想过的可能,将万千话堵在喉咙。
想说你在说什么屁话。
可又清楚弈落没有说谎。
“知你要来,尚醒着。”
弈落放低声音,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往前帐去了。
绿杏看着陆兰玥低着头,眸光洒下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格外难过无措。
心也跟着难受,不由轻声唤,“夫人。”
陆兰玥回神,她侧眸看了绿杏一眼。
“你在外候着便是,我进去看看。”
守在帐前的守卫掀开帘子。
混着燃香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陆兰玥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她进了内账,看见床上的葛奴。
薄薄一片,闭着眼,唇色苍白得如半截身子入了土。
不知她怎么听见动静,睁开眼,见着陆兰玥顿了顿,半晌才轻唤,“青枝姐姐。”
虚弱的呼唤带着柔软的潮湿。
陆兰玥半腔怒气半腔心疼立刻失了衡。
她想起那个秋天傍晚的雨夜,生人勿进的葛奴第一次喊她姐姐。
那潮气好像蔓延到了脸上。
“对不起。”葛奴也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陆兰玥胡乱抹了一把脸,她走近了些,这事太匪夷所思,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
说什么。
是骂葛奴知不知道这一出,彻底断送了来之不易的机会,还是问她跟谁,又知不知道……
“是我鬼迷心窍,辜负了——”葛奴低着音开口。
陆兰玥被按下去的怒气又涌上来,
什么叫鬼迷心窍,是她确有喜欢之人,并发生了关系么。
“你知道自己有孕了吗?”
葛奴被打断了话,她张了张嘴,最后点头,声音像坠着千斤重,“我以为不会有事。”
陆兰玥一时觉得面前的人前所未有的陌生。
“你以为不会有事。”
陆兰玥唇角勾出讽刺的笑。
葛奴这样子,让觉得她是被强迫的自己格外可笑。
“那人是谁?”
陆兰玥看了葛奴几秒,她还是不愿相信葛奴是知情且愿意。
怎么可能呢。
偏偏是葛奴,偏偏在今天。
葛奴不作声。
“你能想象外面此刻是什么样子吗?”
葛奴眸光闪了闪,泛白的手指抓紧了棉被。
她当然能想象。
就像她最初被院里的学子孤立,被投以异样的目光,被于元思拒之门外,恶语相向。
就如陆兰玥同人据理力争,在谈生意时同样条件下的让利三分,在关上门后的怒骂。
但她终究成了于元思的得意门生。
陆兰玥终究成了别人争相合作的人。
这短短两句话是她们努力走过来的,而这一切,都毁于今朝。
开路者的覆没,会让后来者重走时更加艰难。
这担子,不可谓不重。
温热的掌心覆上来。
葛奴浑身一颤,她抬眸,见着陆兰玥的眼。
好像永远如初见,干净柔和,从深处燃着光。
“但我只想知道,你是愿意的吗?”
陆兰玥将她汗湿后贴在脸侧的发拨向耳后,“我总担心会害了你——”
她看葛奴想说话,摇头止了她的话,继续道:“也担心护不住你……后来的人没权指责踩着荆棘的开路者,你有选择的自由,只要你是开心的。”
“如果不是……虽然迟了,但能做上什么,那也是对我的宽慰。”
若真是苍承安那边的手段,她绝不会就这么轻易咽下。
葛奴垂着眸,指尖止不住轻颤。
最后她抬眸一笑,眼泪却是直接滚了出来,带着难以言说的歉疚和悔意。
一切似乎是已经有了答案。
陆兰玥心底一声叹息,“没事,睡一会吧。”
葛奴嘴唇微动,实在有些撑不住,说是睡,不如说是昏了过去。
陆兰玥走出营帐还有些恍惚。
她不想这么快回到前帐,干脆屏退左右,只留了绿杏,朝人少的地方随处走走。
她思绪飘远,说话声突兀地停下,才发觉前面有人。
停下谈话的三人已经朝陆兰玥看过去。
穿着国学院的衣服,已经被淘汰的几人。
陆兰玥认出那张脸的同时,方才没被注意到的话也迟来地入了耳。
‘最开始傲得很……不是香软,但带劲……子嗣,妄想……’
陆兰玥直直地看向中间……先前那个附耳在葛奴耳边说话的人。
她声音有些哑:“你方才说什么?”
中间的男子神色顿了顿,微抬下巴,有几分随意地见了礼。
“夫人既已听见,又何需多问。”
“你们,设计她?”
陆兰玥笼在袖摆里的手在发抖。
她想起了苍承安的话,想起葛奴煞白的脸。
再往前,陆兰玥忽然想到某天,葛奴喊住她想说什么,只是当时段竹远归,就这样岔开了。
男子没说话,可眼神却表明了一切。
陆兰玥盯着他的眼。
“你很得意?”
在这眼神下,男子一愣,随即有些不耐。
“我得意什么,那等贱婢,我只觉——”
他看着陆兰玥上前,笑容有些不屑,“怎么,夫人还想……”
他以为陆兰玥要抬手扇耳光,手刚抬到半路,忽地脸色扭曲。
一声痛叫响彻山林。
陆兰玥脸色狠厉,看着捂着□□在地上翻滚的人,上前踩住他,“爽吗?嗯?”
她动作过□□速以及出人意料,在痛苦的喊叫跟咒骂中,周围的人竟然都愣住了。
旁边的两个人目光惊惧,似乎感同身色,疼得厉害。
不过片刻,周围的侍卫率先往这边赶来,以及一声哭喊,“吾儿!”
……
春日灼灼。
人的影子几缩在脚下。
朝官两侧而立,顺安帝上座,夜晁于辅位。
场中间站了两人。
陶大人怒气喷涌,抖着手脚求皇上给一个公道。
陆兰玥在旁孤身而立,昳丽的眉眼清冷从容,好似被指摘的人不是她一样。
“陶大人所述罪行,你可认?”
高高在上的问话传来。
陆兰玥抬眸。
刺眼的阳光让她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坐于高台的人。
陆兰玥唇角的笑有些讽刺。
“罪行?那他强侵民女又该当何罪?”
场中一时噤声。
强侵这种词,竟由一名女子说于大庭广众之下。
礼官一声怒斥:“慎言。”
陶大人鼻孔怒张,哪还有平日的斯文,如发怒的公牛,一时口不择言,“不知廉耻!上行下效,我看那贱婢——”
“陶大人。”陆兰玥侧头,打断他的话,“慎言,要当着众官的面辱骂一品夫人吗?”
陶大人一愣,脸色瞬间憋了个青紫。
他膝下女儿十三个,就这一个独子,平时都当眼珠子保护着,如今却被陆兰玥一脚踹成了‘废人’。
这口恶气如何能忍。
而陆兰玥还这幅模样教育到他头上。
“你——”陶大人目光涌动着疯狂,他狂笑两声正欲开口,传来一声轻咳。
苍承安出列,“臣方才差人问过,他们两人分明是你情我愿,所谓强迫之事,可有证据?”
他话说得缓,到最后看向了陆兰玥。
“差人问过?”
陆兰玥缓声重复,心底一阵发凉。
许是站得近,苍承安根本没掩饰——是我设计的又能奈何。
甚至有几分我已劝过,是你执意孤行的意味。
所以他们没在这考核上弄太多手段,反正最后都会毁于一旦。
“她还没满十四岁。”
陆兰玥低声道。
她想起葛奴出发前的意气风发,躺在床上的苍白瘦弱,眼底一片血红。
可她无可奈可。
他们就是吃准了,这种事,他们无可奈何。
苍承安看着陆兰玥眼中从未有过的恨意,一时晃神,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刚欲开口。
一耳光覆上来。
‘啪!’
清脆的声响让场中一愣,陆兰玥却是立即转身跪下。
“民女上告苍大人以权谋私,在考核上弄虚作假,伙同陶大人以卑劣手段陷害葛学子,恳请陛下明察。”
葛奴那样短期又迅速的出血情况,不像是自然流产,肯定是被人下了相冲的药。
要是查,未必无迹可寻。
只是这件事,够不够陛下、这些大人放进眼里?
她跪地垂首,只能看见雪白的下颌,腰背却挺直,如雪中的绿竹。
场中一时有些寂静,很快响起陶大人的怒吼。
“愣着做什么,敢对苍大人不敬,将人拿下啊。”
两个领官面面相觑,又看向高鸿信。
高鸿信脚步微动,却依旧是一个待命的姿态——陛下在前,都还未发话。
景开霁看得出陆兰玥想闹大的心思,又看了眼身侧的夜晁,缓声道:“好了,今日春猎为主,此事暂议,交由王卿负责。”
被点到的人出列应是。
“先不管其中如何,你需向两位大人陪个罪。”
陆兰玥抓紧了裙摆。
她听出景开霁的意思是想将这件事轻拿轻放,可容后再议,哪还有她等说得上话的份?
还没等她反驳,陶大人却是不愿。
他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陛下,臣为官多年……”
陆兰玥听着,越听越不对。
这陶大人说着说着就给她安上了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阻止繁衍,甚至想谋害皇家子嗣。
包括她成亲至今未孕,推行的避孕套,在青竹学院宣扬的生孩子并不是一个女子的必须选择,甚至说过贵妃不该有身孕的话。
这些本不是大事。
朝中如今也有不少在用她阁中的东西,但是跟皇家子嗣关联起来就不是小事了。
陆兰玥确实说过此等话。
姑姑陆婉雪身子弱,怀孕的消息被陆兰玥知道后很不满意。
以前为了防止陆婉雪有子嗣,用了不少药,此时怀孕很可能是一尸两命。
此话不假,但景开霁近来本就忧心子嗣,听闻此话焉能不怒。
但这种事毕竟空口无凭,他——
“若陛下不信,界时可以传召人问话。”许是知道陆兰玥所想,陶大人余光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分别为云中客掌柜熊磊,还有青竹学院的郁雨。”
陆兰玥猛地扭头。
她没想到会听到这两个名字。
熊磊伴着云中客一路走来,在陆兰玥心中如亲兄长一样,是她为数不多极度信任的人。
包括陆婉雪一事,是让他帮忙去打听,有没有好的方子。
而郁雨,她也当半个妹妹宠。
怪不得前些日子两人都有点怪。
葛奴,熊磊,郁雨……
陆兰玥忽地泄了力。
她也不想去想两人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了,怎么一个赛一个比着踩踏她的心。
看着陶大人的眼神,想到就那么巧的撞见了‘谈话’,早已有的人证,听着景开霁带怒的吩咐,以及围上前来的侍卫。
陆兰玥突然明白过来。
这春猎……亦是一场对她的围剿。
第 75 章
陛下的问话, 大臣的上谏,侍卫盔甲与佩剑的碰撞声……
陆兰玥跪在原地沉默不语。
四周的嘈杂有一瞬好像失了真。
刑狱司的陈侍郎领着人上前,只是没等其压上陆兰玥肩膀, 受惊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路撞翻不少东西。
众人连忙上前想要制住受惊的马,只是还未到跟前,方才直接无视防御阻挡乱跑的马已经停下来。
段竹翻身下马。
“马惊了,扰了各位,怀朗在此赔罪了。”
他说着告罪的话, 神色却堪称冰冷。
有心人看得分明。
这哪是马受惊了,是段竹在借此打乱场上局势——无非是为了跪着的那位。
苍承安的眼神暗了暗,与人交换了个目光,眉心拧了一瞬。
按计划段竹不应该这么快回来。
段竹目光扫过那背影,屏了呼吸, 冲后抬了抬手。
他几步上前,在陆兰玥身后的侍卫不觉两边分开。
“我夫人腿上有伤……”
段竹将陆兰玥半抱着扶起来, 往旁安置在下属及时搬来的软座上, “失礼了。”
岂止是失礼!
口中的劝谏阻止还未出口,就见段竹从怀里掏出牌子,瞬间噤声。
那是陛下给的免跪牌, 谁能不认?
段竹身量高, 他好似当众人不存在,径直半跪在陆兰玥身前。
温柔地将手中的牌子挂于她腰间。
陆兰玥终于回过神。
她垂眸看了眼段竹微微颤抖的手, 悄声摇头,“我没事。”
这一切发展得太快, 不知怎么就到了眼前这场面。
陆兰玥不欲让段竹担心,也不想让他难过。
甚至扯出了一个安慰的笑, 只是这笑终究不成型。
段竹抿着唇没说话。
在林中遇到接二连三的意外时,他反而安了心。
——这真是冲他来的。
只是没想到出林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那可是刑狱司的人。
只要被带走,无罪也要脱层皮。
“相爷。”陈侍郎不得不顶着重压上前,“下官奉命……”
其实他有些于心不忍。
对这位段夫人他也早有耳闻,不管是在太医院的友人双眼放光的说那陆老板真是个奇女子,还是自家夫人在那阁里购置过的东西,都让他对人*七*七*整*理升不起恶意。
但他亦明白,这其下的暗流涌动。
段竹微微偏了偏头。
那目光有如实质,像要出鞘的剑。
陈侍郎提起十二分精神,不由暗中握紧佩刀,若是——
“什么时候,刑狱司提人、连呈罪都省了?”
起身的段竹并未如想象中的暴起或愤怒,他很平静,将像往日的数次工作对接一样问询。
那样平静的眼神和语气,甚至递给了端坐在上面的那位。
照理先前已经下了论断。
可段竹的意思很明显,他若不知,就不会让他们将陆兰玥带走。
于是陈侍郎的眼神也忍不住往那边瞧。
景开霁宽大袖摆下的手抓紧了龙椅扶手。
他是想‘训’一下段竹。
怕段竹起异心,亦不想对方凭着他的依仗,站得太高,可他也不能将段竹折太低。
“给相爷。”
景开霁开口。
旁边立即有人将立好的罪状册往段竹面前送。
“殴打朝廷命官之子,至使其损延续香火之能……”
段竹声音低沉有力,清晰地落到场中人的耳里。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周围汇聚来的眼神,让陶大人再度气血上涌,只是下一秒,他才感觉到眼前一黑。
“仅是伤残吗?”段竹眼神锁着他。
“夫人终究心软。”段竹唇边的笑意有些冷,“葛奴为本相义妹,上了段家族谱,被轻贱至此……换我必取他性命。”
“你说谎,那贱——”
他想说那贱婢怎么可能入段家族谱。
但现在段竹就是段家唯一的掌权者,族谱不族谱,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现实就是这样。
他可以状告陆兰玥,但若真是段竹动手,他除了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别无他法。
同样是为亲。
官大压死人。
段竹没理他的半截话,他指腹摩挲册子边缘。
“夫人既然已理了这事,本相自然不再过问,只是陶大人似乎不愿?”
陶大人瞪着血红的眼。
对视片刻,他咬着后槽牙,“相爷说笑了,下官并无不愿。”
段竹短暂地笑了下。
他看向陈侍郎,骨节分明的手指点了点册中,“此条?”
陈侍郎有些明白段竹的意图了。
今日闹成这个样子,注定不能善了。
可刑狱司提人有要求,当罪名不够时,按陆兰玥的身份,此事会移交给主案司。
主案司虽然也是一个办案审查处,但凭借其可以自带丫鬟和奴仆进狱,便可推出是个什么地方。
陈侍郎道:“想必是误会。”
段竹又侧回头,“陶大人误解了夫人的心软,是否该赔罪一二?”
陶大人一时瞪大了眼。
他眼中的血红好似又化为实质流出来。
景开霁坐于上座没发声,片刻后有官员出声打圆场。
可段竹的神色更冷,他没有松口。
他平日不会这样。
虽然长相气质都拒人千里之外,可共事久了,就会发现段竹随性一面。
只要不触及原则,很多事情他都是轻拿轻放,温和有礼,他甚至都不会让下人难堪。
可今日不同。
他走这条路,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并非不苦……回想当初,不也就是想能多护住她一些。
陆兰玥的小腿轻颤。
膝盖上像布满神经,一跳一跳的疼。
她看着陶大人咬碎了牙的模样,说他一时糊涂,给夫人赔不是了。
陆兰玥收回眼神,没有回礼。
没人懂她的不甘。
陶大人如此,就意味着葛奴的事情就此揭过。
可还要怎样呢?
陆兰玥听着段竹一条一条念出那些罪名,他要与一个、两个、甚至三个同僚,去掰扯那些被含糊的罪名。
在这样紧绷的对峙面前,她却忽地走神想起了她找段竹学习的日子。
她早起贪黑,认字习法,是为律条下的制约与保护。
——可这律法不过也就是几句话的事情。
有些天真的愚蠢了。
陆兰玥眼睫微动。
段竹的影子落在她身上。
她救不了自己,更遑论葛奴。
陆兰玥垂眸看着自己素白带青的手背……春日的阳光,终究还是有些冷。
她思绪恍惚,听到刑狱司三个字的时候才有些回过神。
他们抓着皇嗣和青竹学院为谋逆势力不放,罪大恶极,应交由刑狱司彻查包括云中客在内的各项生意来往。
段竹只道空口无凭,无权如此。
陆兰玥知道刑狱司。
她曾看见几个人拖出浑身是血的物体,丢入了鬣狗群中——她以为那是尸体,却在撕咬中听见了痛苦地低吼。
发出的声音已经不像个人。
那时段竹捂住了她的眼,道歉不该走这条路。
后来陆兰玥才知道,那是刑狱司的在处理人。
那种恶心感又泛上心头,陆兰玥浑身抖了一下,不由看向段竹……她这才真的明白方才段竹的情绪为何如此之差。
而场上情况已经僵持住。
两方谁也不同意谁,刑狱司与主案司,这下定论的便只能是顺安帝。
景开霁静了片刻,“皇嗣安危岂容可能?”
景开霁又看向陆兰玥。
“贵妃向来疼你,但礼法不容,更何况朕对你寄予厚望,办民间学堂,你却让人状告御前,暂收押——”
景开霁对上段竹的眼。
他已做好的决定却在此刻犹豫了一瞬。
“刑狱司,”景开霁说得缓慢,“你可认?”
他在问陆兰玥,看得却是段竹。
他看见段竹的怔愣,隔着距离也能看到他眸中涌动地不敢置信、失望、悲凉等复杂情绪。
可那浓厚的情绪不过一瞬,像是错觉,很快变成一个嘴角微勾的笑。
景开霁忽觉如芒在背,一颗心狂跳起来。
他是一副病躯,身体像老旧的机器,连呼吸都是垄长废力的劲,可如今全身的血液却重新流动了起来。
恍惚之中,他好像看见了当初段重落的那一笑。
当时他与段重落酒过三巡,状似不经意间将那困境说出来。
段重落盯了他片刻,也是露出个笑容。
他好像不知道前路是一片刀山血海,豪爽大笑,“合适之人近在眼前……兄长就再助你一程。”
——“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兄长请说。”
——“请善待吾儿。”
一定,
一定。
景开霁灵魂像被重敲了一记,从涌动的血液中传来的冲动让他立即就想改口——收押至主案司。
可两秒过后,他只是加了句。
“若是无罪,自不会难为你。”
他给出了保障。
可该听的人已经没有在意他的话。
段竹站在沉默起身的陆兰玥面前,看着得了口谕上前的陈侍郎,寸步不让。
“奉命办案,还请不要为难下官。也请相爷放心,下官定会秉公执法。”
陈侍郎说得有些无力却又坚定。
这刑狱司的话事人不在他,他也只能说声尽力。
段竹还没说话,突的砰地一声传来。
——是景开砸了手边的杯子。
“怎么,这皇帝给你们当行不行?”
景开霁忽地像是被点了引线。
他不知道到底是段竹一而再的忤逆他,还是本该听命于他的刑狱司对段竹百般顾忌,这两者谁更让人气愤。
亦或是……
他没抓住,但确确实实失去什么重要东西带来的恐慌,让他这么虚张声势的发怒。
“你们当朕的话是在放屁吗?”
他是九五之尊,可谁他妈把他当陛下看?!
不知是谁带头,场下的人哗啦啦地跪了一片,就只剩段竹与陆兰玥两人尚站着。
陆兰玥扯了扯段竹的衣袖,想告诉他别担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对上段竹眼神的那一刻,她突然很心疼。
陆兰玥本来想笑一笑,眼泪却率先滚落下来。
在段竹的眼神里,她终于剥去套上的理智外衣,袒露自己的恐惧。
——我不想去刑狱司。
她张嘴,却哽咽不能语。
在这样的朝代里,比起死,她更不想被折磨,也不想余生残躯。
段竹笑了笑,伸手抹去陆兰玥的眼泪。
“我知道……对不起。”
陆兰玥摇了摇头。
是她该说对不起。
是她自私,要段竹同她共赴黄泉。
段竹将手摸上腰间。
掌宽束腰中,缠着柄软剑。
十步之远,是他的马。
侍卫右方为裴弘厚领兵,不会真的拦他。
弓箭手在半里外。
……
一瞬间,段竹脑中闪过很多,最大的念头只有一个。
杀出一条血路,生。
若今日踏不出此地,便以青山为冢。
生生世世。
利剑出鞘,反射出道光线。
众多侍兵下意识将佩剑抽出半截,望向发声处,又停住。
“阁老,您这是做什么?!”
赫然是座上的于元思,他抽出了身后侍卫的佩剑,并将其横在颈侧。
“别过来。”于元思手中一动,立刻有了血痕。
景开霁挥手,让众人退开,皱紧了眉。
“于老,您这是为何,快将剑放下,莫要伤了自己。”
他是真的担心,甚至不自觉起身要去拦,只是于元思却是哈哈一笑。
“陛下。”
“有人要看热血满地啊。”
“老朽无用,大半生在这朝堂,自认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陛下。”
于元思看着烈日,眼中光斑模糊。
他好像看见自己被贬的门生许文昊、看见枉死在火里的一家,那四岁孩童至今仍旧入梦来。
看见那些含泪的眼、看见葛奴被血浸湿的下摆……
他无愧于泱国,无愧于天地。
……可他愧于良心。
像冬日缝隙的寒风,裹缠在心,让他夜不能寐。
“老夫这条命价值无几,”于元思微微躬身,“不知能不能为陆青枝,我那半个门生做个担保?”
景开霁心中猛地一紧。
他踉跄起身,想往下面冲,“于老,朕——”
“愿百姓安康,”于元思唇角勾出笑,他像看过了众人,可又像谁都没看,后半截话的尾音消失在被割断的颈侧,“……山河锦绣……”
——老家伙。
陆兰玥下意识往前扑。
刺啦一声,鲜血喷涌而出。
血滴溅在虹膜。
陆兰玥缓缓跪到在地。
只有风穿过。
第 76 章
主案司。
它坐落于皇城边, 隔着护城河,杏花开了满园。
原先这里是先帝为某位妃子修的行宫,颇有些‘金屋藏娇’之意。
只是人心易变, 盛宠不再, 渐渐地就成了‘冷宫’。
等到顺安帝这,更名为主案司,入朝堂名册,成了专门处理皇家贵妾,小惩以戒的地方。
来这的, 多为禁闭。短不过五天,最长的也就半年——当初有位夫人睡觉时将嫡子给压死,被夫家状告,送来此处。
但无论长短,一来便会设期限。
如今只有两位……
“大人, 东院那位,往南边去了。”
下人忽地来报。
何清听完, 又重新垂眸看先前翻开的册子。
那是本名册, 规规整整记录了主案司里的人,密密麻麻的详情中,唯有两个名字的期限一栏为空白。
景文瑶。
陆兰玥。
如今东院就是那静云公主景文瑶, 至于南边……
这主案司虽是个空架子, 但到底挂了案名,不同罪名进来, 也有不同的训诫。
更是断断没有身在其中的人还互相探望的理。
“奴才瞧着那方向——”
何清将册子合拢,叹了口气。
“你那眼睛能瞧着什么方向。”
这位静云公主, 虽是禁闭,连公主府的戏班子都能带进来, 谁能管得了?
更别提陆兰玥还来这探望过人两次。
且如今外面……
何清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大夫怎么说?”
他问得没头没尾,不过司里请大夫的也就那一位,“没再发热了,就是精神不怎么好。”
“把人看好,就算出事……也不能在我们这里。”
“是。”
绿杏犹豫着,终究还是应声。
夫人发热躺了许多天,这两天醒了,但吃得少也不爱说话,经常往窗边的躺椅一靠就是整天。
今日日头好,杏花也开得繁,就劝陆兰玥去院里走走。
只是还没说上两句,就被吩咐退出去。
绿杏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到陆兰玥光线下白得有些透明的脸颊,还是退了出去。
她关上门。
坐在石阶上发呆。
这时牧荷从外提着药包进来,见此愣了愣,“怎么坐这,多陪夫人说说话。”
绿杏噘了噘嘴,还未说话,先注意到牧荷红肿的手指。
“这怎么了?”
“劈柴时被打了一下。”
牧荷摆了摆手,不在意道。
绿杏将她手中的药接过来,发现牧荷掌心都破皮了。
“啧,别哭啊。”牧荷带着笑意,“待会那灶我们可以用,这药他们熬的我不放心。”
绿杏红着眼,“我都没想到……还好有你。”
牧荷早已不在陆兰玥身边当婢女,此次原本是绿杏同乌清来,只是她放心不下。
虽不是真的入狱,但到底是受罚,哪有在外头的好。
两人正说着,外面来了人。
非常的不客气,进来就喊,“青枝,出来玩啊。”
“静云——”
“哎哎,别行礼。”景文瑶扎着马尾,一手一个胳膊将两人搀起来,“哪还有什么公主。”
“你们家夫人呢,天气这么好,搁屋里下崽呢?”景文瑶故意说得大声。
绿杏跟牧荷面面相觑。
这静云公主怎么像被夺舍了似的。
不用再端着公主身份,解放天性的景文瑶不知道两人在想什么,她径直推开门,进了屋。
“好些了吗,起来晒太阳,你——”
“怎么憔悴成这模样。”
景文瑶走近,见陆兰玥眼下挂着浓重的乌清,眸光也是暗的。
她前几日便偷偷来过,陆兰玥昏睡着没醒,但气色看上去竟还要好些。
陆兰玥看了她一眼,又闭了下眸。
“睡不太着。”
岂止是睡不着,她总是被噩梦惊醒。
“你怎么来了?别被人参上一本。”
陆兰玥将落在发间的花瓣扔掉,这才想起关心景文瑶来。
她终究还是被人拖到了外面来晒太阳。
景文瑶挽着陆兰玥胳膊,闻言挑眉,“跟谁参上一本,他们都自顾不暇。”
两人沉默片刻。
“于老下葬了么?”陆兰玥轻声问。
“前天下葬的。”景文瑶点头,她看了陆兰玥两眼,又道:“你别钻牛角尖,于老年本也年岁大了……何况他要护住的也不只是你。”
景文瑶虽被关于主案司,但消息一点没落后。
那关头,于老是用自己的命,维护了一个岌岌可危的平衡。
陆兰玥没多说。
这话她已听过,也知晓。
可闭眼都是那喷溅的血。
景文瑶又陪着陆兰玥走了会,见她半眯着眼,好像真的是来晒太阳的。
“你就没其他的想问我?”
“比如?”
比如关于皇嗣和大逆不道的言论,到底如何判定。
景文瑶啧了一声,“你一点不担心自己?”
陆兰玥笑了笑,“多想也没用啊。”
不过她倒是觉得有点奇怪。
给她扣的这两顶帽子,要制造证据定个罪简直易如反掌,没道理还一直把她关这。
陆婉雪肯定是向着自己,但有两个‘铁证’。
除非……
“他俩、死了?”
陆兰玥问。
景文瑶看着那眼神,一时间开不了口。
在审问时,那汉子跟小姑娘已经浑身是血,甚至连耳朵都少了只,却拒不开口。
最后咬舌自尽。
不仅他们,青竹学院的学子也大都从刑狱司走过一遭,每个人都没说一句不好的话。
“你不说多想无用吗?往自己身上揽锅倒是会了。”景文瑶看陆兰玥的神色,气急,“我知道你不好受,但这就是现实!后面还会死更多,你、我、这泱国,血流成河全是尸——”
她停住话音,胸脯上下起伏。
片刻,景文瑶侧过头,“有件事,我一直在想怎么告诉你。”
陆兰玥心忽地剧烈鼓动起来。
她屏住呼吸,见着景文瑶侧过头,“先见个人吧。”
两人回了屋。
陆兰玥靠着椅背,景文瑶看了她一会,“你总这样淡定……要我早就问个不停了。”
陆兰玥回神,她转了转手中的杯子,笑容很轻。
“那我们不见了,直接问?”
景文瑶见陆兰玥开她玩笑,哼了声,还没说话,门传来轻扣,接着被推开。
陆兰玥抬眸,看见个戴着面具的半大小孩。
这面具陆兰玥尚且有印象。
——景文瑶那戏班子里,有三四个小孩,都是用的这种面具。
正莫名其妙,那人已经接下面具。
“好久不见,段夫人。”
陆兰玥瞳孔放大,手中的茶杯险些没拿稳。
隔了一会才犹疑着出声,“六殿下?”
景文瑞似乎是愣了愣,又抿开一个笑。
比起短暂的太子生涯,陆兰玥这声下意识的六殿下,让他觉得欢喜。
“瑞儿可是吓到夫人了?”
他如今身量高了些,面貌也有了些许变化,已经看不太出殿下时的影子,反倒是当太子时的规矩刻在了脑子里。
陆兰玥缓了两秒。
她不明白一个早就死去,入了葬的人为何会好端端在这。
“你活着,段竹会替你开心的。”
景文瑞听这话倒是沉默下来,半晌他道:“我让先生失望了。”
他还有话想说,景文瑶已经示意他先下去。
“那瑞儿便先出去了。”
景文瑞顿了顿,冲陆兰玥见了个礼。
他余光等了片刻,没等到回应,头低了低,转身出去关上了门。
算上这次,这礼景文瑞就做过两次。
一次是陆兰玥同段竹初进宫时,那时候小孩活泼爱动,言语不详地同段竹说了什么后,同她见了这个礼。
陆兰玥那时没看懂,后来她见着许文昊冲于元思夫人见礼。
才知道那是见师娘礼。
按理陆兰玥该回应的。
第一次她不懂,这第二次,陆兰玥抬眸,她问得有些艰难,“你跟苍承安,什么关系。”
段竹不会骗她。
景文瑞既然死在了苍承安的药下,那就是真的。
除非,
段竹被骗了。
景文瑞的尸体当时没人顾得上,后来也是苍承安处理,还有对景文瑶这个公主,他们明明可以狠狠咬伤一嘴,但最后也是轻拿轻放。
以前权当是景开霁对这女儿的宠爱,如今想来也不仅如此。
景文瑶神色一惊,她见着陆兰玥眼中的戒备有点受伤,可一想,好像也没什么能喊冤的。
“有点合作关系。”
景文瑶啧了一声,“此时说来话长,以前聊过你看小说,那你应该知道系统文吧?”
这话题过于跳跃,陆兰玥愣了片刻。
“……嗯。”
景文瑶抚着胸口,笑得有些复杂。
“这个世界我已经是活第四次了。”
她在二十一世纪,为救溺水的孩童去世,但却并没有完全去世。
她得了个系统。
系统更像是个AI,说她一生行善,被未知力量选中,有完成任务再活一次的机会。
景文瑶同意了契约,于是她就来到了泱国。
据系统说,泱国有一场浩劫,尸山血海,怨气经年不散,其惨烈程度可以说是千年罕见。
而这样的灾难并非自然灾害,而是人为——来自泱国的最后一位帝王,景文夜。
现名——夜晁。
景文瑶的任务便是阻止这场浩劫发生。
当时景文瑶拿着份历史读物,从细枝末节里找出并不是很相信的景文夜悲惨而残暴的一生,知道自己的机会只能是在他登基前。
第一次她选了个同甘共苦的宫女。
给他偷馒头,替他包扎伤口,然而并没有用,这景文夜不仅不接受她好意,最后看着她被活活打死。
景文瑶痛定思痛,第二次选了个后宫稍微能说得上话的嬷嬷。
她知道夜晁黑化的原因之一,便是被人割去了根,上一次她死在了那之前,所以这次她将人救下了。
一切似乎有所好转。
她以嬷嬷身份照顾着夜晁,对方也渐渐地会听她的话,直到夜晁手刃兄弟登基,将一旁劝话的她一起噶了。
这第三次,直接噶了夜晁的提议被否后,景文瑶克服性别心理障碍,选择成了世家子弟。
她想着跟人拜把子,做好兄弟总应该能行了吧。
“结果——”
景文瑶摸了摸鼻子,“天资愚钝,不受宠。夜晁登基后”回想起那几年炼狱般的场景,她打了个寒噤,“——就噶了。”
任务依旧失败。
“那你此次成为公主,是打算……”
陆兰玥脑中思绪多得要裂开,她沉默片刻,问得有些艰难。
如此算来,景文瑶是不是又失败了,如果任务重来……
“享受。选这个身份单纯为了吃喝玩乐。”
景文瑶扬眉,很快那点快意又落下来。
“现在已经没有任务了。”
“三次后,系统的能量耗完,他说此前也来过几个任务者,无一都失败了。此次过后,他们也将彻底放弃此处。”
“原本我也是要跟着消散的……”景文瑶看着陆兰玥的眼睛,轻声说:“这一切都会堙于历史长河,而之所以能重来……”
陆兰玥迎着景文瑶的目光,忽然觉得有些呼吸不能。
“……是因为陆夫人,你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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