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沉闷的声响落在耳中, 像捆着心脏的绳索一寸寸收紧。
陆兰玥深吸口气,紧了紧手中的匕首。
她抬眸,跟埃尔对上视线, 微微点头。
埃尔屏息, 可没待他有所动作,另一侧的窗户忽然打开,有人直接跳了进来。
埃尔反应迅速,吹响口哨的同时探手而去,却被来人轻而易举挡住。
“这是干什么。”他轻描淡写地拂开埃尔的手, 看向陆兰玥,“还算有点——”
话在陆兰玥防备的眼神中停住。
“……你连我都忘了?”
男人的眉梢微挑,颇有点不可思议。
看着缓步过来的人,陆兰玥将匕首藏于袖中。
面前的人身形修长,却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 看不太清脸,她也无从判断, 这一副熟人模样的是否真的是旧识。
只是别说看不清, 就是看得清,陆兰玥也不认识。
就在这档口,这人自顾自到了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啧。”
他似乎觉得味道不错, 又喝了两杯。
这画风过于清奇, 陆兰玥对上埃尔的视线,看明白后者的眼神——他打不过。
陆兰玥静默三秒。
埃尔口哨明明吹了出去, 隔壁却没啥动静,只能是被控制了。
而且这人虽然行事随意, 看着邋遢又疲惫,但浑身的那种冰冷而危险的气息让人格外精神紧绷。
——哪怕打不过, 埃尔手至今还是放在武器上。
陆兰玥也在桌旁坐下。
她没开口,维持着表面冷静。
“开了刃的匕首别揣袖子里。”男人手指点了点桌,往椅背一靠。
“你来这做什么……哦对了,你那些人没事让他们小睡了一会。”
话语里带着几分熟捻,但这随意又让人觉得些许恐怖。
话已至此,陆兰玥干脆拿出匕首。
先前为了方便,她已经取了匕套,一不小心真的有可能先伤到自己。
“阁下是——”
陆兰玥能感觉出对方没恶意。
来人看了陆兰玥三秒,微微皱眉,似乎是有点生气。
“人忘了脑子也傻了?这猜也能猜到吧,还是根本没把你——我放心上。”
陆兰玥:“……”
连她失忆的事也知道,会是……有病啊直说不行,猜你个大头鬼。
陆兰玥有点烦了,或许是感觉不到恶意,胆子大了起来,想着遣人离开,不然告官府去。
那其实往窗边走的人又开口了。
“段竹呢,没同你一起?”
话里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陆兰玥脑袋一懵,想起他先前放心上之类的话,忽地有了个糟糕念头……不会吧,这不会是她以前认识的吧。
“不管曾经如何,我已成亲且别无他心,阁下请离开吧。”
说话间青年已经踱步窗边,正支着窗往外看,闻言缓慢地扭过头。
陆兰玥似乎能听到因为主人过于匪夷所思,脖子发出那种嘎吱嘎吱的声音。
一直在旁的埃尔眼神闪烁,忽地单膝下跪。
“红鹰十二见过武安将军。”
武安将军?
陆兰玥想了几秒,瞳孔渐渐放大,有些艰难地出声。
“……哥?”
武安将军,这不是她素未谋面的兄长陆青允吗?
陆兰玥想起她说的话以及陆青允先前眼里,匪夷所思、懵逼、愤怒、好笑等多重情绪。
有什么原地消失的法术吗,急需。
陆青允抬手示意埃尔起身,又来到陆兰玥面前,屈指敲了敲陆兰玥额头。
“傻不拉几。”
这力道不算轻,听了个响。
陆兰玥轻呼一声,皱着眉头瞪他。
陆青允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慎重,你可打不过我啊。”
不知为何,陆兰玥心中有些微妙的感觉。
她没有过兄弟姐妹,以为会很尴尬,但却有种自己都诧异的熟稔。
只是凭借这只言片语,脑海里就推演出往日两人相处的片段,跟真的似的。
见陆兰玥还拧着眉,陆青允伸出小臂,微微偏头悄声道。
“掐两下不能再多了。”
他一脸壮士断腕的悲壮,同时看了眼埃尔。
意思是有外人,给点面子。
虽然陆兰玥没觉得尴尬,但也没熟稔到如此地步。
她先让埃尔退了下去。
“之前在街上——”
陆兰玥试探地问。
陆青允点头,“是我。”
他本想跟陆兰玥说几句话就走,故意做得明显些,不想陆兰玥过分谨慎很快回了客栈。
昨晚又无人应,便今晚再来了一次。
他故意提前了些时间,结果发现比起昨日,多了些人,想了会才明白是要捉自己。
也是因此废了点时间。
陆兰玥松了口气,想起昨日的瑟瑟发抖,又很想骂人。
直接说不就好了,弄这么一出。
陆青允轻咳两声,又看了眼还放在桌上的匕首。
“有点事要办,不便当众露面……我一时忘了你不记得我们的暗号了。”
陆兰玥一愣,“什么暗号?”
她很快想起那有节奏的敲窗声。
陆青允见她反应过来也不再多说,这失忆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还记着的总归是种残忍。
“你来这做什么?”
陆青允再度问。
这里离安都可不是几日的车程,陆青允第一眼都怀疑是他认错了人。
陆兰玥犹豫一秒,没说段竹的事。
“玩。”
陆青允:“……”
“这里有何可玩的,早日回安都去。娘亲她也不——”
拦着你几分。
陆青允话音一顿。
又才意识到小妹已经嫁人了。
再出声又是咬牙切齿,“段竹呢?”
之前亲事的消息传到他那已经是两个月后,就算他心中再有不满,赶回来也无济于事。
本来八月计划回来一趟,结果出意外受了重伤,等身体恢复个七七八八,娘亲那边已经来了信,说是良缘。
陆青允当时对着烛火看了信件良久,最终还是熄了回安都的心思。
本打算过了年关回去再见,不想在这遇见了。
虽然信里知道是一回事,但也难免担心自家小妹受欺负。
何况这离安都太远,也并不算得安全,竟一人来了此处。
陆兰玥还没说话,陆青允忽然偏过头望向门外。
不一会,绿杏急匆匆地推开门。
她面色焦急,往旁边一让,露出了身后形容憔悴的余恩。
陆兰玥对上余恩的眼神,霍地起身。
……段竹出事了。
陆兰玥听着余恩的话,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发抖。
她这才知道此行压根不是为了什么贪污案,而是为了调查屯兵之事。
事态紧急,又需要保密,余恩没有详说,只是三言两语间已经泪洒当场。
言语中全是悔恨。
他们此行废了不少功夫,最后发现确有征兵,但却不是为了养军队。
而是为了一个斗兽场。
为了谋取暴力,把人像当动物一样,互相角斗以供人取乐。
安亲王用征兵当护卫队的借口,买卖大量青壮年。
在之前已经有人着手调查这事,发现背后是安亲王,当今陛下仅存的弟弟时,便派人上报了朝堂。
段竹他们此行更多的是在其配合下取证,结果深入后才发现存在这么一个罔顾律法的地方。
他们本已经混了进去,看到了名册还有账本等来往,但在离开的时候,余恩因为自己人的死亡心中不忍,由此露了破绽。
当时情况紧急,段竹将写着关键信息的纸交给了余恩,自己引开了追来的人。
余恩回到枫平镇,一时间却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此举暴露,但安亲王那边未必能察觉到他们是朝廷的人,毕竟他们留了后路——以谈合作的身份,也给出为了操纵赌盘的敌意。
此外手中兵力也不足,对方犯法但也是亲王,段竹虽身有暗令但深陷囫囵,若此时表明身份当真只有死路一条。
余恩也只能暗中派人去寻找段竹。
枫平镇地势复杂,过了整整一日,也没有消息传来。
余恩原不想让陆兰玥知道,但一路相处下来,他想了想,还是来了这广化城一趟。
却没想到陆青允也在这。
……真是万幸。
陆青允品阶高,这广化城虽不在他管辖范围内,但枫平镇却是擦了个边。
哪怕他无直接抓人之权,但软禁一干人是没问题的。
陆青允此行本来也有勘察此事之意,目的地在此去更往东一些,因为陆兰玥多停留一日,不想刚好遇见。
只是几句话间,他们已商定好一切。
陆兰玥手脚发麻,半晌才听到陆青允的叮嘱。
她打断他的话 ,“我同你们一起。”
不待陆青允多说,陆兰玥看向陆青允,“我只到枫平镇。”
她眼中有晶莹,却始终未落下。
那斗兽场离枫平镇尚有几十公里,陆兰玥知道危险不好顾着她。
但她不可能等在这里。
最好的结果是,他们去到枫平镇时,段竹已经被自己人带了回来,或者他甩掉那些……
陆兰玥不敢再细想。
“我换身衣服,备马吧。”
陆兰玥有些过于镇静,话中带着说一不二,竟让人无法反驳。
陆青允迟疑一秒,看着已经着手去换衣服的陆兰玥,干脆颔首,大步出门去安排相关事宜了。
夜色正浓。
几匹马率先冲出了广化城。
本来他们顾虑着陆兰玥御马之术不行,原想由陆青允着带她一起。
不想陆兰玥翻身上马,直接提绳抢先冲了出去。
余恩见此不知为何红了眼眶。
明明前面还被摔下马,如今好像只是一瞬之间,所有生涩褪去。
柔软的布料在夜色里翻飞,陆兰玥骑马的姿势动作,隐隐约约好似看到了段竹的影子。
三个时辰硬生生被缩到了两个时辰。
陆青允领了人,早在进枫平镇时已经与他们分道扬镳。
只有陆兰玥与余恩入了镇。
此时的第一缕金色阳光洒下大地。
枫林遍野,像泣下了血泪。
陆兰玥几乎是摔下马,同余恩一起扶着廊柱呕吐。
在飘动的枫叶里,眼里的泪随之滚落。
“夫人休息会吧。”
余恩有些不忍。
此时已经是到达枫平镇的第二日,陆兰玥还未合眼。
陆兰玥正提着笔写东西,姿势有些怪异。
虽然陆青允给了她手套,但是因为握着缰绳过于用力,还是磨出了水泡。
“不急。”
陆兰玥声音有些哑,已经听不出原先的清亮。
“绿杏他们今日该到了。”
“药都买到了么?”陆兰玥抬眸,眼中全是红血丝。
余恩点头,眼中有钦佩之意。
他原以为自己要花一些功夫去安慰她,结果没想到陆兰玥来这第一件事是将客栈包下来,不再接外客。
于此同时,她开始搜罗镇上的大夫跟药材,写信给后一步过来的绿杏等人,从广化城带来大夫和药材。
“那就……咳咳。”
陆兰玥话没说完,又开始咳嗽。
她喝了口手边的温水,将写下的东西折好,将其递给余恩。
“劳烦大人找人帮我送一趟。”
余恩粗略扫了一眼,是送往云州姜家。
他应下来,看这陆兰玥不住地咳嗽还是劝道:“夫人需要休息,若是拖垮了身子……”
陆兰玥揉了揉发胀的额迹,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要做。
她答应下来。
原以为会睡不着,但陆兰玥几乎是挨着床没一会就失去了意识。
她这两日没敢去想段竹,却在梦中见着了他。
一个很陌生的场景。
应该是在谁的会宴上,觥筹交错,陆兰玥身在其中,像是个局外人。
陆兰玥无聊的离了人群,四处走动。
没走多远,她听见了笛声,不自觉寻声而去。
那是个八角凉亭,亭中站着一人。
陆兰玥只一眼便认出那是段竹。
她兴奋地跑过去,“你怎么在这儿,都没同我说一声。”
扑过去的拥抱被笛子挡住。
段竹神色冷淡,连带着语气都如那安都的初雪,平静又冷冽。
“姑娘是——”
陆兰玥眉头一挑,“搞什么,我你都不认识?夺舍了?”
不知为何,她心中想人得紧,也不在乎段竹的冷淡,绕开笛子想去抱他。
段竹动作却比她快。
他不再出声,离去的脚步陆兰玥却追不上。
“段怀朗!”陆兰玥觉得委屈,朝着人的背影大声道:“老婆都不认了,你可别后悔!”
段竹回身。
下一秒他皱着眉,忽地吐出一口血。
一瞬之间。
伤口像凭空出现,左一道右一道,血迹满布,段竹拄着笛,在她面前缓缓跪了下去。
“段竹!”
陆兰玥心中揪紧,她急冲过去。
忽然惊醒。
陆兰玥睁开眼,冷汗顺着额头滑下。
脑中回想着那一地血,她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此次发烧来得迅猛,但退烧也很快,只是带来的后遗症,如江南的阴雨连绵,总是不见彻底好。
“夫人,进屋坐会吧。”
绿杏看着这几日瘦了不少的陆兰玥,很是心疼。
越是平静就越是让人心焦。
陆兰玥回眸,笑着应了声好。
“这是第几日了?”
“第五日。”
绿杏说的是自己到枫平镇的时间。
陆兰玥嗯了声。
她靠窗而坐,脑子动得很慢。
前日傍晚陆青允派人传话来,亲王那边已经一切安定,只等后续看送入都。
他们可以有更多的人和时间去寻段竹。
陆兰玥望着远处连绵的山。
段竹……你会在哪呢。
第 62 章
枫平镇来了位大善人。
大善人是位娘子, 不知何时来的此处,反正在某天傍晚,突然在枫平镇的古树下摆了桌。
只需带一片本地常见的树叶, 点香祈个平安, 便可领得百文钱。
每天白银共三十两,发完为止。
原则上是不允人重复领取,可其实看管并不严,有的人甚至一次得了一两白银。
无他,那位娘子觉得人虔诚。
如此一来, 原本只是为了钱而来的人,哪怕是假装,也不由多了几分真心。
头两天也不乏有见钱眼开捣乱的人,但这位娘子似乎来历不浅,但凡作乱之人都没有好下场。
再结合最近安亲王一事, 各种消息乱飞,都忌惮其背后的势力, 渐渐地也无人敢去招惹。
这样一传十, 十传百,没过多少时间,‘散财娘子’的事也越传越远。
从最开始的当地枫叶, 到了后面也出现不少其他叶子。
而消息传得这么快, 也不仅是因为有钱可拿。
而是里面有故事和美人。
时间久了,大家也知道这位娘子如此大动周折, 是为了给自己误入山林的夫君祈福。
从未听说过的事,难免引得大家注意。
甚至专门有人前来, 不为钱,只是想一探究竟, 如此便传得越发远了些。
“夫人,下雨了,早些回去吧。”
绿杏撑上伞。
如今已是十二月中旬,早已立冬,此地虽不及安都冷,但气温也降下来,冷气直往人衣服里钻。
何况陆兰玥这段时间身体不太好,不宜长期在外。
但除了最开始的几天外,陆兰玥几乎都会一直待到最后才离开。
绿杏一直不太理解小姐此举的目的。
反正是祈福,不如捐给寺庙香火,不仅可以避免有些小人总是来浑水摸鱼,夫人也不必这么费神费力。
而且今日更是忽然下起了雨。
这场雨后,势必又要降温,小姐这身子不知能不能撑住。
绿杏看向陆兰玥消瘦不少的脸,心中止不住担忧。
披风领子白绒绒的毛堆在陆兰玥脸侧,却不及其脸颊莹白,仿若上等的玉,质地温凉。
她站在一侧,眉目如黛,披风下掩不住的身姿绰约,整个地方仿若都因其夺目了几分。
不太精神的模样反倒凭空添了几分惹人怜惜。
来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目光是落在她身上,陆兰玥也不在意。
她看了眼有些明显的外地人,不想绿杏担心,还是往回坐到了亭子里。
“药材有人领了吗?”
一百文钱说多不多,但也不算少。
来的人大多是周围的寻常百姓,或者是一些行商的马夫车夫等四处游走之人。
前两天陆兰玥让乔瓦将原先预备的药材也拿出来了,若是有家中有人受了伤,也可以领上一份。
“没有。”
绿杏摇头,看着陆兰玥安静的神色,心中一时酸涩难言。
这些药材原本是为段竹准备的,可无论是哪路人,都没有带回段竹。
当初陆青允安顿好一切,又逗留了两日,还是无果。
他与余恩不得不回安都,便由埃尔领着官府那边出的人继续寻找。
据那些追杀段竹无果的人交代,当时段竹入了山林,他们追丢了踪迹。
可这么多人,沿着那踪迹发散寻找了十多日,一无所获。
大家心中隐有念头。
若是活着,如此搜寻不管是自己回来还是被找到,总该有结果。
而超出这个范围,恐怕是……
但没人敢跟陆兰玥说这话。
寻找的人日复一日,但在前天,寻找段竹的人已经停了——是陆兰玥授意的。
连这当初辛苦准备的药也拿了出来。
绿杏看着陆兰玥的侧脸,又想到了当时她说别再找了的样子,止不住落下泪来。
耳边突然传来地抽泣声,唤回了陆兰玥些许注意力。
她侧头,有几分迷惑。
“怎么哭了。”
“别哭了,眼睛都还肿着。”
陆兰玥探手给绿杏擦泪,她刚收回帕子,乔瓦便过来。
他没撑伞,雨打湿了肩头。
“夫人,该送信了。”
按时间,又该寄出报平安的信了。
陆兰玥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有些恍惚。
目前段竹失踪的消息还向外瞒着。
倒是不用特意找借口,事情解决完后,他们本该去云州,路上多游玩几日也合理。
很好瞒,但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而至今距段竹出事已经二十日了。
陆兰玥最开始总是坚信,段竹已经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又怎会这么轻易离去。
他只是在某个地方。
可随着时间推移,她也开始不确定了。
都这么久了,若是活着,怎么也该传了消息来。
有些东西不能细想,可又止不住想。
雨明明被亭子遮拦在外,陆兰玥却觉得那湿冷的潮意顺着指尖漫进了心里。
她其实很喜欢雨天。
可以窝在段竹怀里,撸着元宝,在酥软的暖洋洋里,困了就小睡一会。
只是一场出游。
忽地就变了。
“夫人?”
乔瓦出声。
陆兰玥指尖蜷缩,她收回手。
“照常。”
她有点庆幸当时提前多写了几封信,放现在连编怕都编不出那般口吻。
乔瓦停顿一秒,不由和绿杏对视。
他们心中也是心绪万千。
既不想放弃老爷,可也怕夫人一直沉浸于此。
如果一直寻不到老爷,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
不说人经不起,就是银子也经不起。
何况,若真遭遇不测,老爷也需要立碑。
尸身没找到,若是连碑也没有,便要成那孤魂野鬼,不得安生。
“去吧。”陆兰玥轻声,不知道是对两人交代还是对自己说,“再等十日。”
陆兰玥抬眸,望着雨中连绵的山。
整整一个月。
段竹,你说……
白银千两,万人祈福,够不够我当聘礼,将你从鬼门关娶回来——
离枫平镇百里远的柳宁城,陶家后院。
“陆大哥,你怎么起来了?!”
陶絮莺推开门,见本该躺着养伤的人正起身。
“大夫说了你伤重未愈,不宜下地走动。”
她心中一惊,连忙将手中的药放于桌上,伸手去扶。
只是男人避开她的手,按着桌沿稳着身子坐下,声音低磁沉稳。
“已无大碍,多谢陶姑娘好意。”
陶絮莺忽地有些局促。
她早就知道男人生得好看,可昏迷和醒着,给人的冲击很不一样。
清冷矜贵的气度透过虚弱的皮囊,让人无法忽视。
两天了,陶絮莺还是没习惯与人对视,她匆忙移开了眼。
“……陆大哥唤我阿莺便可。”
被称为‘陆大哥’的段竹微微垂眸。
他是前日醒的,意识断断续续,昨晚才好上一些。
除了知道这里是柳宁城,而他被陶家所救,昏迷了大半个月才醒之外,并无太多信息。
这确实是他预料之外的结果。
当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踩入捕猎用的陷阱,掉进了坑里。
段竹以为会就此死去,却在离广化城这么远的距离醒了过来,但若算垂直距离,也只是隔着座大山。
“在下有一事想问陶姑娘。”
通过这浑噩的两日,段竹心中有了初步判定。
陶絮莺正将一旁的药端过来,听见陶姑娘神色暗了一瞬,很快又道:“趁热先把药喝了。”
陶絮莺手撑着下巴,目光落在段竹执碗的手上,见他喝完才有些心不在焉地问。
“要问什么啊。”
段竹看着她。
“你可有听闻安亲王之事。”
他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疼,特别是小腿及肩背,语速不自觉放缓了些。
陶絮莺目光一闪。
心下有些震惊。
当初这人是刘叔从猎坑里捡回来的,原是为了捕捉野猪,没想到却困了个人。
刘叔当时看着这出气多进气少的人,犹豫半晌才将其带回了陶家。
他心中想着这人身上本就有伤,也不能算自己的坑害了人,只是到底良心不安。
陶老爷原本也没打算救。
这样子一看就要花不少钱,而且都这样了能不能救活也是个未知数。
之所以还是将人安置进院里,请了大夫,甚至拿出珍藏的药材,是陶贾卓发现了段竹身上的玉佩跟令牌。
此人身份定不简单。
陶贾卓在心中琢磨。
若是能醒来,也算救命之恩,若是……这玉佩当出去,也不会让自己赔本。
陶絮莺不知道阿爹想了这么多,她自小就侠义心肠,又觉得是他们的猎坑害了人,进行救治属实理所应当。
直到今早陶贾卓将她喊了去,这才知道阿爹有婚配的意思。
原本交代她能不能问问对方来历,只是没想到段竹先提起了。
这一个安亲王说出来,不管到底是何身份,能跟此有关联都不会太简单。
陶絮莺看向段竹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段竹醒过来后,陶老爷便问过他来自哪里,又为何受伤入了林等话。
不过他精神不好,回答得也含糊,好像都忘记了。
可如今陶絮莺看着段竹的神色,察觉他并未曾忘记,只是没说,他从醒来,就很防备他们。
想到此,陶絮莺话中不觉带了情绪。
“……陆大哥都想起来了?”
她话里带着讽刺。
可眼前之人偏生如此坦荡的直接承认。
“习惯所然,见谅。”
含着歉意的话落得有些温柔。
陶絮莺移开眸,她握着自己的锦帕。
“安亲王的消息传得很乱,只是听说当时出现了很多官兵,死了很多人。王府被封了,也不知道人去哪了。”
陶絮莺对此并不是太了解,这安亲王虽有恶名,但毕竟离他们较远,并无太多感觉。
这仅有的消息还是从院中下人那听来的。
段竹听完倒是安心几许。
没想到余恩竟然撑住了,他本以为会前功尽弃。
段竹认真道:“谢陶姑娘。”
陶絮莺摇头,过了片刻又问:“你真的姓陆吗?”
段竹没犹豫太久,还是如实告知。
“段,段竹。”
陶絮莺瞪大眼,拿着茶壶正欲给自己添杯水的手一下松了劲。
天冷,壶里都是热茶,眼看盖子要翻,滚烫的热气已经熏上了陶絮莺手背。
段竹及时伸手,将其扶正,又顺手给她倒上。
热气氤氲。
陶絮莺没顾得上接这杯茶,她看着眼前的人,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话。
“你就是段竹……”
段竹也是微愣。
“陶姑娘知道在下?”
虽然当初段家事大,但毕竟此地与安都相隔甚远,消息传到了这边,也不至于连他的名都知晓。
“嗯。”陶絮莺眼眸晶亮,“我曾听过关于你的歌谣。”
那已经是两三年以前了。
她自小便跳脱,喜欢听各种故事,曾在游者那听过段竹的歌谣,还买过话本。
陶絮莺还记得她是坐在树上看完的,当时嘴上嘟嘟囔囔,很不以为然,但后面每次相关的抄本她都有买。
心中也曾暗暗想过这段竹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只是她这辈子怕是都踏不出这柳宁城。
到后来听说段家出事,此后就再无消息。
不想有朝一日竟能见到。
当真是……当真是。
陶絮莺无法形容心中所想,她低头,看向这热茶。
“没想到……”
陶絮莺情绪复杂地笑了声。
她缓慢地喝了口茶,又忽地想起什么来,问得有些犹疑。
“你此次受伤,是遭人追杀?”
段竹看清楚陶絮莺在想什么。
她可能以为他是从牢里逃出来的。
毕竟段家当初满门抄斩是既定的事,段家独子活了下来又再度入朝,听来总有那么几分匪夷所思。
虽然性质不一样,但此次遇险,也确实是追杀。
“嗯。”段竹没有否认,“我明日便走,不会给你们添麻烦。至于——”
至于这恩情,他走之前会找陶老爷谈。
段竹没说完,陶絮莺已经着急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伤还没好,走哪去,真要死在路上不成……又没说要赶你。”
看着陶絮莺目光灼灼,段竹微微皱眉,还未说话,忽地传来一道声音。
“谁要走啊。”
是陶贾卓。
他盘着手中的串珠,迈步进来。
陶絮莺起身,“阿爹。”
“陆小兄弟都能起身了。”陶贾卓进屋后,不免有些惊讶,“看样子恢复得不错嘛。”
段竹抬眸,“刚想请老爷一叙。”
听着这请而不是求,陶贾卓眉头微挑。
不过他也不甚在意,反倒哈哈一笑,“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小兄弟看着也是爽朗之人,老夫便也有话直说了。”陶贾卓在一旁坐下,“你觉得小女阿莺如何,婚配与你可好?”
段竹原本已经做好准备,却仍是微愣。
他醒来后就询问过身上的东西,当时陶贾卓说不急,替他保管,段竹便明白这相救本就有所求。
今日陶贾卓这般赶来,目的不言而喻,但也没想到提到婚配。
“多谢老爷好意。”段竹摇头,“我已娶亲。”
陶絮莺站在陶贾卓身旁,闻言不由抬眸,却被那瞬间温柔的神色给怔住。
连对方是不想娶自己找借口的念头都升不起。
陶贾卓对此并不意外。
段竹也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身姿俊朗气度非凡,有家室也应当。
但这也没什么。
他看了眼身侧的女儿,“阿莺你娘亲找你,去看看吧。”
陶絮莺知道这是想将自己给支走,她想说什么,却还是在阿爹的眼神中,出了房间掩上门。
待人走后,陶贾卓方才开口。
“陆小兄弟,你我都是男人,娶没娶妻有何区别?”
他唇边勾出一抹笑,说到最后凑近了些。
“也不是我吹嘘,阿莺姝色难得,十里八乡远近闻名,想求娶之人能从这排到城门口……这两日你便没有想法?”
段竹抬眸,目光有些沉。
陶贾卓心中一惊。
在这目光下他不由坐直身,心中跗骨的冷意尚未褪去,段竹已经垂眸喝了口茶。
“阿莺姑娘很好,应有良配。”
陶贾卓与人对视两秒,又笑出声。
“既然小兄弟不愿意,我也不能强人所难。这样你先好好休息,先把伤养好,好不容易将你救回,废了不少力,可不许乱折腾。”
这话看似叮嘱,实际则在提醒这救命之恩。
段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刚才随着陶贾卓而来,守在门外的几人,又动了动肩,没再多说什么。
陶贾卓走出门,没多远便遇着在那踢石子的陶絮莺。
少女裹着披风,脸蛋白皙,在不甚明朗的天色里,也很动人。
“阿爹。”陶絮莺迎上前来,她方才也注意到了门口多出的人,“你这是……要软禁他?”
陶贾卓叹了口气。
他不复刚才轻松的模样,眉头紧皱,看陶絮莺不赞成的神色,打断她接下来的话。
“只是看着点而已……你这几日好好与他相处。”
陶絮莺听此话便知道段竹还是未松口。
她心情有些低落,但也没抱太大期望,也不喜欢他的做饭。
“既然他不愿——”
“那你想嫁给钟二?”陶贾卓开口。
陶絮莺话停在了嘴边。
她确实是姝色难得,曾有人说陶家三姑娘也就是生错了地方,要是在那安都,少不得也得进宫当个娘娘。
这样的美名传得远,到了钟里耳边。
钟里是这柳宁城下所有女子避之不及的人,面上温文尔雅,背地里却原是个变态。
柳宁城曾经有位出名的歌女,陈六娘。
她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后来跟了钟二,大家皆叹一声享福去了,结果有天面目全非的出现在街上。
据陈六娘说这钟里院中还养着不少人,皆是遭其毒打。
后来钟家人说这她是自己疯了,可到底经不住推敲,跟在钟里身边的女子都很少露面,要不然就是死汛。
前不久,钟里看上了陶絮莺。
陶家虽也不是寻常百姓,但到底比*七*七*整*理不过钟家,更是不敢拒。
陶贾卓看着女儿瞬间煞白的脸,心中也叹了口气。
“可他也——”
陶絮莺喃喃,段竹本就自身遇险,又何必将其牵扯。
陶贾卓不知道段竹是如何说的,只哼了一声。
“他是宫里的人。”
虽然从玉佩上没瞧出什么,但这令牌他侧方打听过,甚至可以越过城主调动官兵。
又何惧钟家。
“你照我说的做便是了。”
陶贾卓也没说透,这件事他自己清楚便好。
他现在是假装不知道段竹有来头,若真到了困不住人,也好装疯卖傻。
陶絮莺有些恍惚地回到了院里。
她推开门,段竹已经站在了窗前,脸侧有滚下的汗珠。
如今天冷,房中也没堆多少炭,怎么也不可能是热出来的,何况段竹肩上已经洇开了一片血红。
比起伤口的彻底恢复,他好像更在乎自己的行动力。
陶絮莺取出一旁的裹布和包好的草药。
“该换药了。”
段竹嘴唇有些发白,他躺回床,看到陶絮莺整理袖口,有些意外。
“你换?”
陶絮莺从半神游的状态中回过神,看段竹的表情倒是一笑。
“我都不怕,你介意什么?”
其实院里有郎中,段竹身上的伤一直是他在照料,再说男女孩授受不亲,自然不可能是陶絮莺来。
只是她从小就对此感兴趣,还未及笄时,也会偷偷摸摸去医馆给老郎中打下手,方才只是一时习惯。
“原来大名鼎鼎的段公子,也是这般迂腐之人。”
被人这么刺一句,段竹脸上突然有了点笑。
“我夫人应该会介意。”
陶絮莺动作一顿。
她感受到段竹看自己的眼神有某种柔和,不似之前那般疏离。
只是这柔和来源,像是她身上的某种特质,与其夫人有相似之处,才带出的些许情绪。
她放下草药罐子,扬声喊人去请郎中过来,自己在一旁的矮凳坐下。
脑子乱糟糟的。
想问段竹是不是骗自己了,他根本不是逃亡路上,可对方好像也没这般说。
“你从安都来?”
陶絮莺问。
联想到方才陶贾卓都不再问自己的来历,段竹只能猜测应该是有人认出了那块令牌。
他嗯了声。
“她现在在哪。”
段竹沉吟片刻,忽地问,“能帮我差人送封信么?”
陶絮莺垂眸,她摇头。
正以为段竹不会说时又听见他的声音,“应该在枫平镇。”
陶絮莺有些迷茫。
这不是柳宁城下的任何一个地方。
“枫平镇隶属广化城,在你们这座山的另一边。”
段竹补充。
陶絮莺心有惊讶。
她微微抬眸,好像看见了那座未曾翻过的山,在那边竟然还有一个城池。
“万一她没等你了呢?”
陶絮莺不无恶意的想。
段竹出了意外,这么久没消息,正常人怕觉得人早已死亡了。
“到希望没有等。”
段竹轻声叹道。
陶絮莺看着那眸中满眼的心疼,忽地有些不忿。
“她是怎样的人,有我好看吗?”
段竹并不打算与人多聊,“我心上只她一人。陶姑娘并不是心悦在下,有何需求不妨直说。”
“你又怎知不是。”
陶絮莺抬眸。
气氛有一瞬凝住,正巧郎中也已过来,她便出了屋。
陶絮莺走出门,深呼口气。
她一边想着段竹的神色,一边想着方才阿爹的话,不由摸了摸腰间的小纸包。
这是方才阿爹给她的。
“他看上去为人正直,若实在不行,落了关系,他不会不认的。”
陶絮莺清楚地知道,若不是捡了这么个人回来,阿爹虽心有不舍,但也会将她嫁给钟里填房。
虽然钟里残忍苛责,但钟家面子却做得不错。
那看着段竹之人,同看守她的人何其相似。
想着陶贾卓口中的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陶絮莺看着手中的小纸包,忽地狠了神色。
哪怕……
前方突然传来嘈杂声。
陶絮莺抬头,才发现自己走到了后门——好像是刘叔外出回来了。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陶絮莺悄悄摸过去,又故意大声。
围在一起说小话的几个仆人吓了一跳,见是陶絮莺松口气,“三姑娘。”
陶絮莺点了点头,看向刘叔,脸上也有了些笑。
“陈叔这次又遇着什么趣事了。”
陈叔此次外出走了差不多大半个月,“你看我带回来什么好东西?”
他拿出个盒子。
陶絮莺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两棵人参。
“你哪来的?”
这人参品相不凡,比之前库房拿给段竹用的那根还要好上一些。
而那名贵药材还是陶老爷大寿,别人送的生辰礼。
虽然陶老爷一直念叨,但刘叔此次出去要采买不少东西,哪有余钱买这好东西。
“这可不是买的。”刘叔一笑,“说来三姑娘可能不信,这白拿的。”
刘叔又从兜里掏出两串钱。
以红线为绳的串起来的铜钱,每串看上去大约百文左右。
不仅是他,此次外出的人都有。
“这是——”
陶絮莺疑惑。
刘叔刚已经讲了些许,此时又重新将自己在枫平镇遇到的事又讲了一遍。
“每个人都可以领?”
陶絮莺不敢信。
每天三十两,都快赶上他们院中上下一个月的用度了。
“是的,最开始我们也是不敢信。”刘叔说,“后来想万一呢,派人去看了看,结果是真的……因此才回来晚了些。”
陶絮莺又看向手中的盒子,“拿这药也是——”
“对,听说也是为她夫君准备的,但应是一直没找到人。”刘叔说到这也觉可伶,又忽然想起什么,“我还拿了两包草药,听说是外伤的,想到……”
他冲着段竹所在的位置扬了扬下巴。
陶絮莺脑中忽然闪过什么。
“你刚说,那位‘散财娘子’是在哪?”
“枫平镇。”刘叔看陶絮莺变了的脸色,“怎么了?”
心跳剧烈。
陶絮莺想起方才为何觉得耳熟了,段竹好像说的也是这个音。
“那位夫人姓什么,你知道吗?”
陈叔摇头,“这我没问。”
“好像是姓陆。”一旁忽地有人道,“我好像听见有人这么称呼。”
“说来也奇怪。有不少人想帮她寻找,但那夫人不愿说名,大家也没办法。”
“那到什么时候,我也想去——”
大家说得起劲。
“都没事可做了么。”陶絮莺忽地提声。
众人噤声,一时有些怔住。
“都散了吧。”陶絮莺怔愣了一会,“在院里不许再讨论此事。”
第 63 章
天越发冷了, 家家户户闭紧门窗,窝在温暖的室内,不愿外出。
陶家的主屋里, 气氛却像凝了冰。
“你自己看吧。”
陶贾卓将手中钟家送来的帖子递给陶絮莺。
陶絮莺捏着请帖, 仿佛是拿着催命符,用力到指尖发白。
“阿莺,不能再拖了。”
陶贾卓不由催促。
快三天了,陶絮莺还是没有动作。
“夜长梦多,且等人彻底伤好, 可就更难办了。”
陶絮莺抬眸,看着她父亲。
“我们为何不直接告知陆大哥,他可以——”
“糊涂!”
陶贾桌砰地放下茶杯,沉了脸色。
“且不说他不一定会为我们得罪钟家,退一万步就算他愿意, 日后呢?”
“跟了他,日后便能到天子脚下, 是亏不了的。”
陶贾卓盘了盘手中的串珠, 语重心长的模样。
“不要只顾着眼前……你总归要嫁人,如今已是难得的运气,切莫犯轴。”
陶絮莺低着头, 不出声。
阿爹一直为她的亲事奔走, 原是为了不亏……
陶贾卓看了她两眼,又道:“先前问你意愿, 亲口答应下来的,你忘了?”
“没忘。”
陶絮莺喜欢漂亮的人和物, 陶贾卓说婚配时她没有拒绝。
但不应是这样的。
她其实尝试过,药都下了, 走到门口却迟迟没有进去。
虽然她不让刘叔他们提起枫平城一事,但内心却久不能平静。
知道段竹身份后,本来浅淡的心动多了几分说不明道不明的厚重。
她自然是愿意跟着他,为妾也罢,哪个男子身边没几个人。
只是她心中清楚认识到,两人感情甚笃,容不得第三人。
而且阿爹说他定会负责,可越是这样的人,便越讨厌这般勾当。
他凭何认为段竹有这般好拿捏?
“罢了,早就料到。”陶贾桌喝了口热茶,“也不为难你。”
陶絮莺意识到什么,她猛地抬头,“你——”
“我已让郎中给他下下去了,你不愿意去,就换你四妹。”
陶贾卓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真是疯了。
陶絮莺知道阿爹一直想再往上一步,便总是企图家中女儿攀上高枝。
她瞪了陶贾卓一眼,飞快转身往外跑。
她走得急,出门后连披风也顾不得穿上,身后小丫鬟的呼唤置若耳闻。
若她跑快一点……
万一能拦下呢。
陶絮莺在院落门口遇着出来的郎中。
她撑着膝盖,不住喘息。
两人对视,对方一点头,匆匆走了。
陶絮莺知道事已成局。
她平复半晌,才走上前去。
听见开门声,段竹抬头。
看着进来的陶絮莺,温声开口,“想好了么?”
“你刚才喝过药了?”
陶絮莺没有回答,反而问他,声调平直。
“嗯。”段竹感觉她态度有些怪异,“怎么了?”
陶絮莺深深吸气。
“想好了,我不能帮你。”
不能帮他跟外界联络,也不能放他走。
段竹并没有感觉太意外。
去违背一个父亲的吩咐,并不容易,哪怕这个父亲并不将她的幸福放在心上。
索性他也没有放希望在这上面。
“对不起。”
陶絮莺声音哽咽。
段竹摇头,“这并不是你的错,这些日子——”
陶絮莺已经抬手,解开了外衣。
衣服落在她脚边,身姿纤细,脖颈细长挺直。
段竹话音顿住,身体传来异样的感觉,这才明白陶絮莺口中的道歉是为何。
段竹神色很冷。
他到底还是低估了陶贾卓的可耻程度。
“出去。”
两个字冷漠得不含一丝情绪,陶絮莺指尖微顿,却还是没停,解着系带。
她朝段竹走过去。
药效来得很猛,段竹已经不自觉皱起眉。
他坐于桌前,放在案上的手握紧,青筋凸显。
听见脚步声越发靠近,他微微抬眸。
“我再说一次,出去。”
陶絮莺被那神色定住,凉意从心底升起散发到四肢五骸。
段竹已经受到了药物影响。
他面色绯红,呼吸加快,俊美清冷的脸爬满男人的欲色。
唯独那双眸,在沉沦里,理智仍然占据高地。
眼中情绪并不浓重,但仿若再进一步,不仅是她,整个陶家都会变为死物。
陶絮莺脸上原有的红晕唰地褪下去。
她在此刻忽然清晰认识到,段竹并不只是话本里温润如玉惊艳绝伦的公子模样。
可,她也不能退。
就算不是自己,也有其他人来。
“你……你需要人帮忙。”
事业至此,若她真的出了这个门,只怕……
男人没有应声。
陶絮莺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不想退,可也不敢往前。
她得等。
与此同时。
陶贾卓正在屋里同郎中喝茶,想到未来之事,心中正是惬意时。
只是管事的忽地急匆匆跑进来。
“老爷,外头,外头——柳城主来了,而且一众官兵,把咱们院子围起来了呀!”
“什么?”
陶贾卓猛地起身。
他转了转手上的串珠,脑中数个念头闪过,“人呢?”
他说话的同时已经大步往外走,刚到院子便看见了来人。
他脸上堆满了笑,又有些惶恐。
“今日什么风,竟得柳城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不用多礼。”柳景同也不跟着陶贾卓的带路往里走,“我且问你,家中最近可有什么异常,有没有见过什么来历不明之人。”
陶贾卓心思数转。
“没有啊,最近天冷,院里上下都少于外出,也没见过——”
“陶贾卓,你想好再说!”
柳景同心中也是骂了一万句,他也没想到到了此刻陶贾卓还不承认。
前些日子广化城周围的城池都接了青武将军信件,知道段竹受伤,下落不明之事。
原也只让暗中巡查不得走漏消息,大家都明白凶多吉少,只是走个形式,找不到也无人来追责。
可现在人在他的管辖之内,他不仅不知道也就算了,还被软禁。
这信递到手边时,柳三还不敢信,甚至怀疑是有人冒名顶替段竹,毕竟这么多天没有消息,怎可能还活着?
可还没等他下决定,竟是有人找上门来。
柳景同不再迟疑,当即领着人往这边来。
他有心引导一个不知者无过,没想到陶贾卓还在这隐瞒!
陶贾卓心中一凛。
他从当初流落街头饭都吃不饱的落魄境地,到如今人称一声陶老爷,嘴里的功夫向来不弱,脑子也转得快。
“瞧我这脑子,家里下人确实带回来一个受伤男子,不过都大半个月前的事了。”
“这男子受伤颇重,废了不少功夫才救回一条命。”陶贾卓假装恍然,“难道此人跟柳城主认识?不知是何人?”
“他人呢?”
“在后院,柳大人您先——”
“带路。”
陶贾卓后背顷刻浸满冷汗。
若是柳城主在屋里坐着,让他将人带过来,还有运转余地,若现在过去……
“哎哎柳城主,此时恐怕不太方便。”
眼看他动身,陶贾卓连忙道。
柳景同停住脚步,余光看见末尾的人走近了,侧了侧身。
“有何不便?”
“那小兄弟与我家阿莺情投意合,正如胶似漆,如今两人——”
陶贾卓抬眸,有些怔愣。
这才发现刚才问话的并不是柳城主。
“这位是——”
柳景同见其神色,抬腿踹了他一脚。
心中有些恼怒。
“段夫人,陆兰玥,国公府嫡女,四品诰命夫人。”
“说说,怎么个如胶似漆法?”
陆兰玥眼睛微弯,却看不到一丝笑意。
一句一句压下来。
陶贾卓冷汗直流,竟是一瞬腿软,跌坐在地。
陆兰玥察觉不对,“你做了什么?”
陶贾卓没来得及说话,他身后的郎中也软倒在地,磕磕巴巴的说。
“方才,给,给人下了壮阳药。”
陆兰玥被这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砸得脑袋轰地一声。
她是昨日下午到的柳宁城。
之前陶家领钱的时候陆兰玥并没有多加注意,叩扣群司二而2伍九仪死七搜集这篇文加入还能看更多吃肉文当时已近尾声,大家心头都提不起劲,对领药之人也是例行询问。
陆兰玥当初想的是,她这药本就是治外伤与养人所用,万一段竹被谁救了,总用得上。
问出比较贴切的,可以跟上去看看,这样说不定可以找到他。
但经过几次希望与失望,陆兰玥才发现为了领这药,病人也可以无中生有。
甚至有人拿捏了她这心理,编得头头是道。
当时陶家那领药的人语焉不详,而所谓的柳宁城更是隔得远,便歇了心思。
可等到晚上,陆兰玥越想越心慌。
万一呢。
她最后还是像往日数次那样,认了命。
总归也该是最后一次了。
路程远,这次陆兰玥干脆跟着埃尔一起出发,她现在已经没什么骑马的力气,到这柳宁城就花了近两日的时间。
进城后,才发现并不知道那一行人在哪。
打听了近一天,才在一个菜商那里问出这刘巴望是陶家的人。
陆兰玥今日下午坐得地方与这院子,不过相隔一条街。
等假装送货之人混入院子的埃尔确认消息。
虽然埃尔没有亲眼见着段竹,但据打听到的,无论是时间还是外形描述,大概率就是段竹。
想着埃尔说的有人看管,不能接近,陆兰玥思虑片刻,还是没选择直接登门,而是去了城主府。
想到这种逼婚,陆兰玥当时只觉好气又好笑,却没想到这些人竟敢这样做。
“带路。”
院中的形式谁还看不懂,也没人敢再去请示陶贾卓,候着的下人连忙往前带路。
柳三看着还软到在地的陶贾卓,没忍住再踹了他一脚,低声呵了句。
“狗胆包天!”
陶絮莺落地那一刻都是懵的。
她想着等段竹自控不能,没想到会被人提着领子一把扔出门外。
门前有台阶,她还滚了两圈,手肘都擦破了。
何况她只着单衣。
丫鬟守在门外,及时为她披上先前为来得及穿的披风,有些不忍。
“三姑娘。”
陶絮莺裹紧披风,遮住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挡住了四处而来的视线,不由咬紧了牙。
她深吸口气,扶开丫鬟搀着的手,上前拍了拍门。
“段大哥。”
陶絮莺低声呢喃。
没有应答。
陶絮莺转身,在门前的阶梯坐下,却察觉上方而来的阴影。
抬头就见着往日的家丁此时也是神色为难,其中一人道。
“三姑娘,老爷交代,今天一定要……”
而旁边的人,已经走向身后的门。
看那架势,是要将门踹开,将她扔进去的感觉。
陶絮莺瞳孔放大。
她一直知道父亲心狠,却远没想到可以到这个地步。
就在这一瞬,忽地来了人。
所有人都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力,不由看向小屋大门口。
陶絮莺抬眸。
她本坐在门口,此时却不觉起身,目光落在为首的女子身上。
不需多想,就确定了其身份。
跟段竹一样,她站在人群中,却一眼夺目。
陶絮莺目光往后,是见过两面的城主,再往后是被人搀着的陶贾卓。
此时已有官兵两边分散,将原本陶家的人纷纷控制在一处。
只余陶絮莺同其丫鬟还站在门前。
陆兰玥几步上前,看着眼前女子头发散落,眼眶泛红,嘴唇冻得乌青。
“人呢?”
“里面。”
陶絮莺眼眸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带这位姑娘去休息。”
陆兰玥看着这尚且稚嫩却难掩美丽的脸庞,轻叹了声。
她又看向柳景同,“柳大人。”
柳景同微微点头,“段夫人放心,自会处理。”
他将所有人带走,整个小院里只留了陆兰玥这边的人。
陆兰玥上前,手中用力,不出意外没推开。
她静立三秒,在找人踹开和喊人之间,选择了后者。
“段怀朗,开门。”
一路奔波陆兰玥总是绷着神,心跳一直快得不正常,在此刻她忽然觉得分外疲惫。
声音低得好像只是隔着门耳语。
屋里没有动静。
陆兰玥等了三秒,稍微提了音,“段——”
要不还是找人将门踹开。
脑中乱糟糟地想法还未落到实处,门忽地开了。
陆兰玥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拽了进去,门砰地一声关上。
落入熟悉的怀里,陆兰玥有一瞬鼻酸。
她都快放弃希望了。
后背抵上门扉,面前是炙热的视线,陆兰玥微仰着下巴与段竹对视。
段竹抬起的手有些抖,陆兰玥偏了偏脸,让他贴实了。
“混得真狼狈。”
“嗯。”
段竹应声,似是不敢相信般,要用眼神描着眉眼,将她刻入心里。
陆兰玥悬了近乎一个月的心,在这声熟悉的回应里,被妥帖的安置。
眼泪终于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段竹那好不容易守住的清明,在陆兰玥的眼泪下决堤。
他忍不住垂首吻了吻她的眼睛。
这一决堤,便再也忍不住。
生理心理的双重攻击,温热与粗暴像冰与火糅杂在一起,让人眩晕不已。
伤春悲秋还未来得及发酵,便被这过烫的体温灼烧。
两人不知何时到了床榻,段竹却突然停住动作。
“我不能这般……你——”
陆兰玥睁开眼,她伸手抚上段竹脸侧,指尖轻轻点上那只看着她的眼睛。
触到了颤动的眼睫,瞳孔像荡开波纹的湖面。
她揽住段竹的后脖子,闭眼亲上去。
“别废话。”
第 64 章
天色已暗, 灯上屋檐。
从傍晚至夜深,陶家前厅还坐着不少人。
房里的热茶换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凌晨的打更声响起, 对时间才有了实感。
有人没掩住的哈欠露了小半声, 又急忙吞回去。
坐在主座的柳景同放下茶盏。
发出轻微砰地一声。
屋里的人目光都看过来。
柳景同清了清嗓子,正想开口让各自散了歇息去,却又忽地坐直了些许。
不过片刻,屏风往一侧掀起,段竹披着黑裘, 带着一身冷气,踏进屋里来。
本就沉窒的空气又紧了几分。
摇曳的灯光照亮段竹的脸,柳景同有一瞬恍惚。
他人至中年,从县官步步往上,与段竹见面次数并不多, 满打满算也就三次。
上一次还是在段家事发后。
他们受召入都,进大殿时看到跪于门外的段竹。
那时他脚步匆匆, 在泼天大雪里进了殿, 以为那会是最后一面。
后来在官碟上看到段竹的名字时,心中说不清什么感觉。
如今自然而然以为他大为受挫,只是没想到今日一见, 气势竟比两年前他风头正盛的时候, 更为慑人。
这钟里的事……
段竹扫视了一圈屋里。
在看到瘫坐在一侧的陶贾卓后,“柳大人, 幸会。”
柳景同躬身回礼。
心中不由叹了口气,暗自打起精神来。
——
陆兰玥这一觉睡得很沉。
意识回笼的时候, 肚子饿,肌肉酸, 想上厕所,各种感觉抢先而上。
她睁开眼。
亮度明显是晚上,屋里燃着灯,有细微的动静。
陆兰玥转过头的时候,段竹刚好也看过来。
他就在床边,支了个案桌,此时起身过来。
“醒了?”
陆兰玥眨眨眼。
面前的环境非常陌生,不知是才睡醒,还是因为这暖黄的灯。
一切像在梦境,显得有些失真。
想到梦境,陆兰玥呼吸停了一瞬,突地坐起身。
不确定地轻唤,“段竹?”
“嗯。”段竹轻抚着她的背,他没说多余的话,只是问:“饿吗,可要吃些东西。”
陆兰玥紧绷地神经在这安抚下,放松下来。
这不是梦。
她确实在陶家找到了段竹,然后……
“这是哪?”
陆兰玥又有些不确定了,这明显不是那个房间。
虽然她当时大部分心神都在段竹身上,但也不至于分不清环境。
“柳大人的一处宅院,供我们暂时落脚。”
“嗯?我睡了——”
“这是第二日亥时。”
“嘶。”陆兰玥微微皱眉,睡这么久就罢了,“这一路上我都没醒?!”
这表情实在可爱,段竹不由轻笑,“这不应该问你么。”
笑容转瞬即逝,段竹眸色黝黑,摸了摸她的眼角。
“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当他从埃尔口中听到陆兰玥在枫平镇所做的一切,心脏就像被一圈圈勒紧,呼吸都费力。
只有当看着陆兰玥的,呆在她身边,才能获得赖以生存的氧气。
陆兰玥看着段竹眼里浓厚得快要滴出来的情绪,也不想再去回忆当时。
“没事就好。”
两人见面至今还没怎么好好说过话,陆兰玥还有许多话想问,只是在这之前,她的肚子先发出了抗议。
此外她也想去解决一下人的三急之一。
柳大人这宅院不愧是建来享受的,竟然在室内还挖了汤池。
虽然段竹昨晚已经帮陆兰玥清理过,但因为陶家炭火燃得少,她又不耐打扰,最后也只是简单地擦了擦。
知道有汤池后陆兰玥都有些走不动道。
她没顾上用饭,先去好好地泡了个澡。
屋里热气缭绕,陆兰玥本就手软乏力,怕不小心缺氧摔倒,便没有拒绝绿杏跟在旁边。
只是等解开衣服,她才看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后知后觉地有些尴尬。
绿杏正在将陆兰玥的衣服挂好,听见哗啦下水的动静,转过头,只见如墨的发与白皙的肩背,很快又隐入水中。
“夫人你慢些,小心呛水。”
陆兰玥靠着石壁,从心底出了口悠长的气。
她偏头,又看见绿杏摆在岸上的药膏,看那盒子,该是活血化瘀之用。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陆兰玥安慰自己,然后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去找找大夫开两副避子汤来。”
她说完又觉得此时太晚。
“算了,明日——”
“已经开好了。”绿杏轻柔地搓洗着头发,一边道:“老爷白日里已经差人备好了。”
陆兰玥放下心来,“对了,陶家如何了?”
她只记得到后来已经有些受不住,又本身疲累,最后在温柔的浮沉里睡了过去。
其实换了个地方,她中途也有半梦半醒,但始终没睁开过眼,至于什么时候离开的更是不清楚。
“陶家老爷好像入狱了三年,老爷外出了小半日,总之我们今天傍晚离开的陶家,然后到了这里。”
绿杏也不是很清楚具体事项,毕竟她主要是跟在陆兰玥身边照料。
陆兰玥嗯了声,干脆放空大脑,好好享受。
等她坐到饭桌前,已经是一个小时后,却已经没什么胃口了。
“多少吃点。”
段竹先前已经吃过,见陆兰玥没什么胃口,又陪着她用膳。
陆兰玥瞄到自己过于突出的腕骨,也拿起了筷子。
她当初为了减肥费尽心思,如今不到一个月,瘦得有点不健康了。
“你伤如何了?”
小伤不提,段竹如今主要是肩背被射中的箭伤,以及掉进坑里时被穿破的侧腰及小腿。
陆兰玥现在想起昨晚看到的伤口,后怕又一阵阵地涌上来。
要是换成她这身体素质,怕是早没了。
“还好,请人看过了。”
段竹面色还是有些发白。
昨日不仅是陆兰玥,到了最后,他也脱力昏睡了几个时辰。
但是于他来讲,只要醒过来,恢复就相对成了容易的事。
陆兰玥放下心来,问出昨日没来得及说的话。
“怎么就到了柳宁城?当初摆脱他们后怎么不往回走。”
段竹想到这,也难得有些郁闷。
其实原本一切都在计划中。
余恩脱身,去找人,他会在一日后与之汇合。
虽然事发突然,但段竹也绝对自信他能摆脱那些人,只是没料到——
“所以你是因为踩进了猎坑……”
陆兰玥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她连落水,掉崖等都想了,万万没想到是因为一个猎坑。
“嗯。”段竹点头。
林中夜间气温会骤降,他又受了伤,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度过一晚。
他少时离家也进过林子,知道有的猎人会在林中垒石屋,放些用品,以做‘安全屋’,便想着寻一个。
天黑辨不清方向,不知不觉走得有些远了,直到踩空摔进了坑里。
陆兰玥想想那画面,心中酸涩,又忍不住有些恨意。
段竹有心宽慰她。
“还好他们做的不是千根刺。”
因为刘叔想捕的是野猪等大型野兽,尖刺没有密密麻麻的铺满,只是在坑底立了几根比较粗大些,尚有空间可以躲避。
陆兰玥反应了两秒,夹菜地动作顿住,脸色都白了。
“别吓我。”
段竹言语轻松,可细细一想,其中真的用九死一生来形容也不为过。
“没事了。”
段竹低声安慰。
他其实有许多话想说。
在坑底的每一秒,都很想她。
所以直到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都在想,决不能死在这里。
只是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哽咽在喉咙,只能一遍遍沉往心底。
陆兰玥现在也不太能接住段竹视线,汹涌的情感过于浓烈,不适合他们两个身体不太好的时候。
她垂眸稳了稳情绪,想了点别的事情,“你跟那陶姑娘——”
她提起此事,本来只是想岔一岔心情。
其实心中并不介意陶家想让段竹当女婿的事。
很难不心动。
陆兰玥扪心自问,要是她单身状态捡了这么个男人,也难免动点心思。
何况看着服饰什么的段竹条件也不错,家中有女儿的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但如今一想,这种强来还是有些过分了。
“要是我当时没来——”
“不会。”
段竹立即道。
“哼。”陆兰玥不信,“那你爆体而亡怎么办?”
而且当时她没看错的话,那些人是打算将那女子强行送进屋里。
“为何会爆体而亡?”段竹眼有疑惑,“是为四分五裂之意?”
陆兰玥怔愣两秒,忍不住扶额。
她没憋住笑。
都是以前仙侠小说看多了,遇到这种下药的事,下意识就想到不找人合欢,就会爆体而亡之类的……
但其实只是催发放大欲望的药物而已。
就算没人,段竹自己也可以纾解。
话是这么说,但也幸亏段*七*七*整*理竹当时意识清醒,对方还没下三滥到用上迷药。
段竹说,“而且我也知道此事。”
陆兰玥一愣,“你知道?”
段竹嗯了声,将陶家与钟家的事情、以及两人是如何做戏为了瞒过陶贾卓,尽数讲给了陆兰玥。
只是他们原本计划的是,陶絮莺假装答应下药,两人只需在屋里等柳景同率人来即可。
可没想到陶贾卓直接让其他人下了手。
至于最后陶絮莺到底是做戏,还是真的愿意——这其中也不必再去提。
“就是在你门前的那位姑娘?”
陆兰玥想起那一瞬不瞬看着自己的人,方才明白其中意思。
是个很有傲气的女子。
“所以你给柳大人那封信,也是陶姑娘帮的忙。”
陆兰玥当时找过去,却见着柳景同手中的信,她一眼认出那是段竹的字迹。
“怪不得陶贾卓也只是坐牢三年。”
刚绿杏就此也不满了几句,不说她,连陆兰玥都很想弄死他。
“还好把那姓钟的抓住了。”
陆兰玥借此以做安慰,心中却想为何这般人,竟没人惩治。
段竹却又不由想起那叫钟里的人。
虽然他入了狱,带着枷锁,可脸上的表情仍透着不在意的轻松,好像笃定自己不会出什么事。
只是柳景同却道那人精神有点疯,向来是这样的。
气氛好,又久别重逢,两人都不想再说这些事。
饭菜有些冷了,也没再动筷,洗漱完后,躺上床细密地说着话。
没一会,陆兰玥便犯困了,只是又忽地想起来。
“还有四天就到新年了,我不想在这过。”
本来按计划他们此时应该已经到了云州姜家,她其实也无所谓在哪,但呆在这柳宁城就不开心。
“好,我们明日便走。”
陆兰玥满意了,她闭上眼睛睡了会,又忽地轻声喊,“段怀朗。”
“嗯?”
“我喜欢下雨天……你要一直在。”
段竹怔愣片刻,胳膊不自觉收紧,在心里说了好。
陆兰玥说着第二天要走,但还是心疼段竹的伤势,又强制待了两天,这才出发往云州去。
他们走的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太阳和煦,暖暖地照在人身上。
陆兰玥坐于马上,晃悠悠地走在马车旁边。
她忽地有些理解为何当初段竹过一会,就会来马车旁看她一眼。
哪怕是病恹恹的样子,看着也心生欢喜。
紧赶慢赶,他们总算是在姜玉成亲之日的前三天,抵达姜府。
姜玉成对此很不满,“没想到你们真的拖到了最后。”
这一路下来,段竹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
面对这控诉,两人也没多加解释。
只是在路上走了这么久,进入姜家,看着那一张张笑脸,陆兰玥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在姜家的这两天过得很快乐。
不愧是能养出姜玉成的人家,整个府上的氛围,陆兰玥都很喜欢。
她也终于过上了睡醒什么也不想的日子,不用忙生意,也不用想别的。
“太幸福了。”
陆兰玥看着太阳落下,不由感叹。
段竹牵着她的手,不动声色的替她挡着微风,眼中也很有浅淡的笑意。
“你想——”
“我不想。”
陆兰玥笑了笑。
她对自己还算有点认知,很喜欢悠闲的生活,但时间久了也闲不住。
“这样就很好。”
陆兰玥清了清嗓子,状似不经意间问,“明日迎亲你要去吗?”
婚事就在明日。
陆兰玥还领了份任务,负责将新娘子引路至新房。
当初她的婚事毕竟有些特殊,很多东西都省去了,陆兰玥这两天跟着看,还挺感兴趣的。
段竹侧头看她,“玉成让你来的?”
“去吧去吧。”
见段竹一下猜到,陆兰玥眨了眨眼,准备撒娇蒙混过关。
迎亲会有家中兄弟陪同,姜玉成想让段竹同他一起,觉得很有面子。
但他猜段竹肯定不愿意,就用了迂回战术。
陆兰玥禁不住姜玉成的撒娇,还是答应下来。
“这么久没见,你们关系挺好。”
“都很好相处。”陆兰玥说着又感叹,“玉成是不是长开了很多,如今看着帅气多了。”
很有那种小奶狗的感觉。
而且她原本以为姜玉成口中可爱的姑娘是个小萝莉,结果前几天见面,才发现是个御姐类型的。
“嗯。”
这嗯得有些干脆,陆兰玥偏头,看了他几秒。
“嗯,嗯是几个意思,嗯。”
她故作凶意,只是眼里还是藏不住笑。
“你在想什么啊,段怀朗?”
陆兰玥跳到段竹面前,倒退着走。
“在我心中,你天下无敌第一好看。”
“明天去吧,去吧……嗯?”
“好。”
第 65 章
姜家这场亲事办得盛大。
红装铺路, 全城设宴,不管认不认识知不知道,反正你路过, 都要被塞几把喜糖。
鞭炮唢呐从早晨便响个不停, 陆兰玥被逼睁开眼。
她本来就有些懒觉,这几日更甚。
明明段竹的伤比她重,可到现在段竹都已恢复如初,倒是陆兰玥下巴仍是尖瘦,吹了冷风就容易夜咳。
屋里炭火燃得暖, 被子也厚,还塞了汤婆子,陆兰玥意识回笼后都感觉有些热着了。
她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将手探出被子。
“绿杏。”
陆兰玥不打算挣扎了,准备起床。
只是来的不是绿杏, 陆兰玥听这细微动静,也没有睁眼。
手被握住, 从指尖相触到掌心交握。
“你醒了。”
陆兰玥品了这语调两秒, 睁开眼看半蹲在侧的段竹。
“怎么可伶兮兮的,受欺负了?”
段竹顿了顿,“我原想着回来替你掩住这声响。”
按理不会放这么早放鞭炮, 但奈何姜玉成激动难忍, 一夜未睡,总想找点事情做。
陆兰玥昨日半夜又咳醒, 本来就没睡好,他就想让她多睡会。
“这怎么掩得住。”陆兰玥不觉失笑, “他没提着鞭炮来窗外放,已是收敛了。”
“你确实很了解他。”
段竹说。
姜玉成真是这么想的, 他已经用这种方法吵醒了许多人,不过被他一脚踹消了念头。
陆兰玥正准备抽出手起身,不仅手没抽回来,还听了这么一句话。
“还来……我就随口一提。”
段竹跟着笑了笑。
他倒不是真的一直吃味,只是很喜欢陆兰玥无奈又带着哄的小语气,让人心尖都发痒。
“我不在意也不觉羡慕……先松一下,”陆兰玥指尖动了动,语气还有些黏糊,这才接着道:“看着起兴罢了,真自己来我也嫌烦。”
段竹松开了手,陆兰玥跪坐起身,伸了个懒腰。
屋里暖烘烘的,她白皙的脸染上红晕,发丝略微散乱,贴合着腰际,又从微微敞开的领口探进去。
段竹目光微沉,又收回眼神,起身先给她取外衣。
“你听到了吗?”
陆兰玥懒洋洋地坐着,任段竹给她穿衣,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小声。
她其实有感觉到段竹的想法,特别是临近姜玉成的亲事,段竹待她有些过分小心和珍贵了。
在段竹看来,当初那种环境的成亲,着实委屈了她。
陆兰玥在参与姜玉成婚事时,不经意地哇塞,笑眯眯地说真好啊,都被段竹听进了耳里。
但对陆兰玥而言,真的只是单纯的欣赏。
她一直很庆幸亲事简单,至于旁人的惋惜甚至因此的奚落看轻,全然不放心上。
她也是今早才回过味来段竹的些许反常。
段竹其实没太听清,后半程注意力有些飘走,但他回想了两秒,迟来地听进耳里。
“你嫌烦吗?”
跟我的亲事你也嫌烦吗?
陆兰玥的哈欠打到一半,给逗笑了。
“合着你就听到了这个。”
她抬脚轻轻踹在段竹膝盖,“挺茶呀,段怀朗。”
陆兰玥没想会见到段竹这一面。
虽然待她总是温和,但他骨子里的底色始终有几分清冷。
那是生来的底色,哪怕最狼狈的时候,也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只是如今半抬着眸看她,眼尾如秋水剪影,有点可伶兮兮的模样。
生得好看真是占了大便宜。
陆兰玥承认她还挺吃这一套,笑意都压不住,“茶里茶气要被骂的。”
“什么意思。”
段竹听不懂,但不妨碍他听懂话里面的情绪,话语间也含有轻松的笑意。
说话间他顺手抓住陆兰玥蹬在膝盖上的脚踝。
温热的掌心贴上脚脖细腻的皮肤时,两人动作都是一顿。
不自觉抬眼。
空气忽然变得粘稠起来。
那场情事有些混乱,但因为这种意外情况,反而有些出格与大胆。
记忆中的每一帧都让人脸红心跳。
那块皮肤好像要烧起来。
陆兰玥目光一颤,想收回脚,段竹却没松劲。
双眸哪还有刚才小可伶的模样,半敛的眸光黑漆漆的,让陆兰玥好像回到了那一晚。
“……段竹。”
陆兰玥嗓音都有些颤。
“我去看看外面。”
段竹喉结上下滑动,他起身往外走去,走到一半又忽地深深叹了口气。
他倒回身,落了个浅吻,这才真的往外去了。
陆兰玥呆坐片刻,一头栽倒在被褥里。
脸颊绯红。
等陆兰玥收拾好出去也不早了。
已经有客人陆续登门。
段竹被叫去忙了,陆兰玥去了姜夫人那边。
姜家为这亲事筹备了很久,她其实做不了太多,就偶尔搭把手,帮忙选些饰品之类的,主打一个重在参与。
时间流逝,还没到吉时,姜玉成就催着准备出发。
他快急疯了。
陆兰玥坐在一侧看段竹更衣,换专门的迎亲服。
比起新郎官的正红,随行之人的颜色较浅,样式也只是简单的长袍加束腰。
她却看得没移眼。
段竹很少穿这般颜色,好像也就是成亲时的婚服,还有向她告白时。
陆兰玥看了几眼,忽地起身,为段竹整理腰扣及玉坠。
她甚少做这些,段竹心有意外,还是松开手,垂眸看着陆兰玥的动作。
陆兰玥:“突然觉得还是有点遗憾。”
她想起当时看到段竹的第一眼,用惊鸿一瞥形容也不为过。
段竹目光轻柔落在她脸上。
“遗憾什么。”
陆兰玥确实不太熟练,废了点时间才勉强弄好,她满意地拍了拍,这才抬头,攀着段竹肩膀微微垫脚,轻声耳语。
“遗憾你穿婚服那么好看,不是我给你脱的。”
她大都直率而坦诚,此时有意撩人,眼底还是含了点羞,眸光流转让人移不开眼。
段竹自觉已经尽量学着陆兰玥大胆一些的表达方式,但每每还是措手不及并怦然心动。
他目光沉了沉,话还是没说出口。
只是搂着陆兰玥腰的手收紧。
两人在热闹的乐声鞭炮声里,接了个绵长的吻。
这场亲事最后很圆满。
两情相悦又门当户对,双方都想给彼此好的,处处体贴都做到了最好。
而且天公作美,新娘子下轿时,天降白雪,视为祥瑞。
所有人都很满意。
若真要论的话,陆兰玥可能是那个唯一的受害者。
姜家在好几年前就搬来了云州,家里从商,虽然姜大哥在安都为政,也甚少提起,知晓之人不多。
而与当初的段家,对外而言,更是无太大联系。
此次亲事后,竟然有人向姜家递消息,打探段竹的情况。
成亲了也无所谓,总归是要纳妾的。
这些消息递到姜夫人手里,她想也没想的回绝,甚至连口风都没透到他俩那去。
但耐不住有人胆子大。
陆兰玥与段竹出去逛街时,遇到扭脚,问路等情况时,终于后知后觉有点不对。
“你说——”
陆兰玥话还没说完,忽地顿了顿。
她面无表情看向一旁接住手帕的段竹,帕子浅粉馨香还绣了花。
两人没抬头,就听见楼上娇俏的惊呼声。
段竹手一松,让手绢按本该有的轨迹掉落,“我不知道是……”
习武之人对周边的东西,总有超乎寻常的捕捉力,伸手截住完全是下意识行为。
楼上带着欣喜的话音转了个调,停在掉落在地的帕子里。
陆兰玥抬头扫了一眼。
见着二楼的窗户站着一名姑娘,看上去俏皮灵动,此时正皱着眉。
“艳福不浅啊。”陆兰玥冲段竹挑眉,“走路上都有人投怀送抱。”
她哼了声,“我也就是吃了发型的亏,得让绿杏给我换一个。”
已婚女子的发髻有些许不一样,讲究些的可以通过这个辨认女子是否嫁人。
陆兰玥说着,还真的回头,打算喊跟在身后不远处的绿杏。
“没让抱。”段竹拉着陆兰玥,不让她喊,“我很冤。”
陆兰玥心里是有些不舒服。
她很早以前便知道段竹惹人喜欢再正常不过,近日却生了点独占欲。
就好像你有一件珍宝,别人看一眼会自得,但看多了就惹人烦。
“要不把你关起来。”
陆兰玥任由段竹牵着,两人往前走,苦恼地叹了声。
段竹低声应了句好。
不只是陆兰玥,他也想。
相比之下,他的这种忍耐与想法,要早得多。
陆兰玥被这一声好给愣住,又被蛊得五迷三道,刚才那点情绪也飘走了。
“我这样说,你都不生气的?”
要是被人听去了,指不得说她两句起岂有此理,简直胡言乱语。
段竹还未说话,后头的声音到是追着而来。
“公子请留步。”
陆兰玥先停了。
“先前一时失手没抓得住,不知可有惊扰,还请见谅。”
那女子已经捡起她掉落在地的手帕。
“不如——”
陆兰玥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段竹,倒是生了点佩服。
从古至今搭讪原来都是一致,总有胆子大的,不过言语相比之下略微含蓄罢了。
段竹眸光微凝。
他眼中没了柔和,自上而下的冷冽盯得她说不出话来。
不管是那日迎亲,撞见他伸手扶起要摔倒的孩童,还是今日出行遇见,都温润有礼。
此刻却让她从心底升起寒意,原本想的话梗在喉咙。
“不如什么?”陆兰玥挑眉,“坐一会喝一杯?”
陆兰玥朝段竹勾了勾手指。
段竹略微低头。
以为她要说什么悄悄话。
陆兰玥轻轻吻在他唇角,继而笑道。
“我的。”
这行为过于大胆,不仅当时镇住了一干人,隔天还从姜夫人那听说了。
显然掀起不小的反应。
这对陆兰玥而言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没隔两天,两人便要回安都了。
启程的那天是个好天气。
本来计划的上午出发,但拖拖拉拉用完午膳才走——要不就被拉着说话,要不就是这样吃的那样用的,总想给陆兰玥他们装点东西带回去。
陆兰玥既是感动,又有点无法招架这热情,马车启动的时候,她不由松了口气。
这口气松得太明显,段竹侧头看她。
“来的时候你都没紧张。”
“那时又累又倦,还担心着你,哪顾得上。”
“如今呢?”
“如今……”陆兰玥笑了笑,“如今吃人嘴短,只能对你好啦~”
马车咕噜咕噜向前,天越发冷了。
心窝却都是热的。
他们留了足够充足的时间,回程并不算急,优哉游哉的在除夕前回去就行。
西街那边的院子差不多修缮完毕,重新设了祠堂等。
齐叔他们已经过去打理,此次过年怕是能回去那边。
陆兰玥甚至有心情才路过的城池里,买点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样惬意的心情直到她收到了陆青允的来信。
内容很短,却像将她从暖春拽入了寒冬。
——娘亲病重,盼速归。
第 66 章
抵达安都的时候, 天正下雪。
放目望去,渐亮的天色里堆了薄薄一层银白。
叩门声笃笃笃的响起。
此时凌晨五点,尚且睡意朦胧的家丁打开门, 一声谁呀停在唇齿。
他愣了好几秒, 才反应过来,将门打开,却还是有些懵。
“老爷夫人,你们怎么——”
门外竟然是段竹和陆兰玥两人。
本来按时间两位主子应该是三日后才到。
段竹肩头落了一层薄雪,怀里陆兰玥闭着眼, 只露出小半张雪白的脸颊。
在他们身后,还有没来得及牵进马厩的马匹,在寒冷里喷着白息。
风尘仆仆的模样。
“备些热水。”
段竹交代了一句,抱着陆兰玥往里走。
自收到陆青允信件后,两人便率先赶回安都, 一路快马加鞭,硬生生提早三天抵达。
如此奔波到底还是受不住, 陆兰玥在途中就发起了低烧, 此时更是有些迷糊了。
陆兰玥迟缓地听着动静,她抓着段竹衣襟,睁开眼, “怎么回来了, 先……”
先去娘亲那边。
剩余的话淹没在一串咳嗽里。
段竹垂眸,不自觉又将她搂紧了些。
“别担心, 丈母已经醒来,此刻尚早, 去了也是打扰……况且你需要休息,一个时辰也好。”
他们一路几乎没怎么闭眼。
除了赶时间, 陆兰玥心中担忧柳舟情况,也睡不着。
陆兰玥头疼,听了个大概,一颗心放松了些。
“埃尔问到了?”
段竹当时就派埃尔提前出发一步,他单人单骑,速度自然更加快。
今日本打算直接去陆府,听到已经并无大碍的消息,才换了方向。
“嗯,高烧不退一直昏迷,前天已经醒了。”段竹低声道:“你兄长后头又写了信,走的官道,我们没遇上。”
陆兰玥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手上也松了劲。
她看向段竹眼底的血丝,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只是偏头靠入他胸膛。
陆兰玥执意赶回来,其中更辛苦的是段竹。
他不仅要找最近最快的路,还得算着歇脚的距离,马匹的情况,一路要顾着的东西不少。
但他没有说过一次放慢些速度,哪怕是担心陆兰玥的身体,也只是尽可能护着她。
在陆兰玥担心他累,说要不要歇一晚的时候,也只是轻轻揉了揉她的头说没事。
此时乔瓦已经接到消息,迎过来。
他脚步匆匆,见着段竹的一瞬红了眼。
陆兰玥去柳宁城的时候没带他,而是让乔瓦先行回了安都,毕竟那时候他们做了最坏的打算……
还来不及诉说欣喜,又被两人这样子吓了一跳,担心陆兰玥出了什么事。
“夫人这是——”
“无碍,只是累了。”段竹脚步未停,一边说:“之前夫人备用的药煎两副。”
出于习惯,陆兰玥抓了好几付药放着。
风寒咳嗽什么的还挺管用。
乔瓦领话去了。
段竹穿过长廊进了院子,还没走几步,突然掠过一道橙黄的残影。
定睛一看,是已经停在面前的元宝。
它绕着段竹打转,想扑上来又不敢,张嘴咬着陆兰玥的裙摆轻扯,又发出几声吼。
陆兰玥睁眼看这动静。
她垂手,很快,有脑袋顶上来,然后是粗粝的舔舐。
此刻乌清才追了过来。
便追还边喊着突然出逃的元宝。
看见两人也是一怔,继而脸上浮现巨大的惊喜,一时说不出话来。
脑子顿住,手上没忘记来扶下地摸元宝的陆兰玥。
段竹有心想让陆兰玥多睡会,催得紧,很快沐浴收拾好躺上床,醒来才喝了药。
虽然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但好歹恢复了些精神。
待得天亮后,才往陆府那边去。
此次不知道是段竹如今不同以往,这些人不敢拦。
还是说因为陆青允回了府,事先有交代,他们这次没有被拦在门外等通报,而是直接进了陆府。
府上管事说陆忠在府,陆兰玥也没想着往那边去,直接去了柳舟院里。
在路上先碰到了陆青允。
比起当初胡子拉扯的不修边幅,如今的陆青允好歹能看出几分柳舟的影子。
除了神色有些疲惫,也是气宇轩昂。
“后面给你们递了信,错过了。”
意外之后他也明白,他们到的这样早,自然是加快赶路,两人的疲色明显。
看着陆兰玥消瘦的脸,陆青允更是心疼。
比起当初在广化城遇见的时候,如今看着憔悴了不少。
陆青允说:“是兄长思虑不周,害你担心了。”
他在信中所写也并非是虚造。
当时柳舟确实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好,原本他打算年前回一趟军里,也因此留了下来。
给陆兰玥写信也是怕若真有万一,错过见面,她会难受,怎料过了两天情况又稳定下来。
陆兰玥摇头。
“兄长费心了,能醒过来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她看了眼陆青允背后的方向,“娘亲醒着么?”
“嗯。”陆青允点头,“刚喝过药。”
“我先去看看。”陆兰玥提步,又看了眼段竹,见他微微点头,又才往里去。
经过枫平镇的相处,陆兰玥还是相信,不管是陆青允与段竹原本的情意,亦或是看在看在她的面子上,他也不会慢待段竹。
入了屋,满鼻的药味。
她绕过屏风,看到了靠在床头的柳舟,以及那几乎全白的头发。
一声娘亲哽咽在喉咙里。
此行出发前,陆兰玥还见过柳舟,怎料再见面竟像是过了好几年一样。
“玥儿!”
柳舟正靠在床头,听见动静抬眼,眸光瞬间亮了起来,脸上也浮现消息,“你何时回来的?”
只是很快,这笑意变为心疼。
“怎的瘦了这么多?”
陆兰玥抿了抿唇,却还是难掩嘴角下垂,以及眼眶的酸涩。
她慢慢走过去。
段竹与陆青允站于院外,他们对视片刻,往偏厅而去。
一时都没有说话。
当时陆家段家两位家主的关系是情同手足,但是小辈间的关系也只能算做一般。
也许没能亲近的原因,是来自家长对对方孩子的喜爱,
比如陆忠这般板正的人,陆青允却是个从小跳脱的性子,而段重落生的段竹,却如他所望沉稳懂事。
两位家长言语间都喜欢对方孩子那样的话,让他们彼此都不甘,小的时候情绪作祟,等过了那年纪,倒也有了点感情。
只是两人选择的路不同,这感情没培养多久,段家出事了。
段家出事后,陆忠割裂得最为彻底,他们自然也没再往来。
不想一门亲事又连接再一起。
陆青允起初不太满意这门亲事。
往小了说,凭对段竹的了解,这人太冷清,得到的爱又多,他不觉得自己小妹能得到幸福。
往大了说,虽然段竹如今身居职位,但段家贪污谋逆这个罪名始终存在,他也始终是段家之子。
这罪名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剑——现在陛下的想法是不计较,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
如今两人间的感情不必再担心,但这后者……
段竹扫了眼窗外。
陆府的雪扫得很勤,只有园中的树上的些许积雪得以幸存。
而在他们的院子里,除了必须走的道,几乎都不清雪。
“枫平镇一事,谢过兄长了。”
段竹收回目光,开口。
他眼底还蔓着血丝,声音也哑得厉害,语气却很温和。
陆青允唇边的话也就慢了一瞬,听到此话,难得眉间微挑,顿了两秒。
他当然不是为这感谢,而是这声兄长。
陆青允本身比段竹大一岁,按道理当时也应该称呼他一声哥。
只是当时两人较着劲,段竹也从未叫过,不想时隔多年,在这听着了。
陆青允本来还有的犹疑也瞬间被全数覆盖。
“恰好碰上了。”
他语气平淡。
段竹眸光微动,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他没想过陆青允会默认,以为会同陆忠一样,对此不予承认,但这默认到让他有些犹豫。
他是在向陆青允表态。
不管两人从前如何,如今他已与陆兰玥在一起,有些身份自然是要的。
只是他此举更多的是愿意低头,希望陆兰玥跟她的亲人和睦,但并不期望自己能得到善待,甚至说,他希望是割裂的。
这样如果他后面出事,陆家也能护住陆兰玥。
但陆青允不给他说的机会,当时的犹豫过后,他似乎下了某种决定,屏退左右。
“我听说你在翻以前的卷宗?”
段竹并不意外陆青允会知道。
他这事做得不隐蔽。
除了心中的怀疑,段家一案实在做得太过漂亮,他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思来想去,只有反其道而行之。
如果真的有猫腻,就必然有人不想让他知道,会采取动作,也就意味着会有机会。
所以他没有犹豫便承认了。
“嗯。”
陆青允沉默片刻,“当初从段——”他顿了顿,“段伯父那找出的私银,其中有三分之一要拨给军里。”
段竹没吭声,这事他知道。
不明白陆青允此时提起为何意。
陆青允压低声音,有些迷茫,还有些犹豫。
“银两是三月份送来的,但只有一小部分……而缺失的那部分银两,在前两年的账本里。”
段竹想了两秒,目光渐深。
也就是说,军里‘预支’了国库两年的银子。
“你算过了?”
其实朝廷走账并不那么及时,有的时候为了平衡悠悠众口,或者国库的安全。
银子早一些迟一些都很正常。
但那三分之一不是小数目,断不可能有人先贴出来,或者能运转出这样一个空缺。
而且时间也那么恰巧,刚好是段重落那边开始与其勾结。
“嗯。”陆青允点头,“粗算了下。”
就算时间是巧合,这过于重合的数目也让人意外。
段竹不禁按了按额迹。
这句话好像一条引线,将他查到的东西串了起来。
当时藏私银的地方在一处小院,由段重落带领,进去的只有左都史沈文柏带领的十人。
而如今除了左文柏,其余的人要么调走,要么死了。
所以,那抬出来的几十箱,是不是那‘私银’?
两人相对片刻,皆是无言。
最后是陆青允揉了揉脸,“你知道,你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他们的走账一直是个问题。
陆青允看着段竹的面色,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还是错。
这样的一场案件,若真是假的……
段竹抬眸,他嗯了声,没有进一步说下去。
“你为何要告诉我?”
段竹原本以为陆青允会反对他去查这件事,毕竟这已经是走钢丝的行为。
而且,这代表对陛下的不信,严重些,是为不忠。
陆青允如今为将,镇守一方,察觉他这种行为于公于私都应参上一本,而不是说这些。
陆青允沉默片刻。
“你已经走上这条路,我猜玥儿也知道吧,她都不拦你,我能做什么。”
除此之外,在内心深处,是他自己也不敢承认的,对当今陛下的怀疑。
“我知道什么?”
陆兰玥刚跨进门,便听到这句话。
两人起身,陆青允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还没说话,就见陆兰玥已经牵上段竹的手,坐到他旁边。
不由哼了声。
“怎么了?”陆兰玥抬眸看了陆青允一眼,却没心思关注他,对段竹道:“我要在府里多陪娘亲几日。”
陆青允嘴角瞬间勾了起来。
他轻咳两声,“我先出去走走,让人把房间再收拾下。”
陆兰玥本想拒绝,但是想着住娘亲那边,保不齐得经常看到陆忠,又觉得烦。
如此还是不住那边的好。
“他没为难你吧。”
陆兰玥想起方才两人的话,气氛看着挺沉重。
段竹摇头,“很严重吗?”
陆兰玥摇头,“我觉得我陪她的时间太少了,便想着……”
“我明白。”段竹看着陆兰玥红肿的眼,“别再哭了。”
陆兰玥在陆府住下来。
两个病号都心疼对方,这样互相督促,慢慢地精神也好了起来。
陆兰玥这两个月本来就是心理压垮的,总归年轻,两三天精神气便恢复得差不多,主要是陪着柳舟。
讲讲此次遇到的事,买了哪些东西,天气好时就陪着人散步下棋。
陆忠倒是来过几次,可两人虽然摆足了表面功夫,但其实都不怎么爱搭理他。
他以前觉得母女两太不受规矩,不‘听话’,心中想着冷落一番,如今看着这般模样,又心中烦闷,后面也出现得少了。
而二姨娘又有身孕,陆忠最后便歇在了那边。
柳舟也不在意。
她如今也想通了,权在手里,所谓的爱情,都是靠不住的东西。
又是一天午后,两人正在对弈。
陆兰玥当初下不过段竹,如今在柳舟手中也打不赢。
一局结束后,陆兰玥正准备屡败屡战,柳舟却罢手。
“你也该回去了吧。”
陆兰玥动作一顿,“我再陪你两天嘛。”
“下棋都心不在焉的,人在我这,心却早飞了。”柳舟直接拆穿了她,“押在这久了,别成仇人了。”
“哎呀,怎么会*七*七*整*理,娘亲别乱说。”
陆兰玥干脆坐到柳舟旁边,她是有点想段竹了,但也只是偶尔想想!
她不是个爱撒娇的性子,可在柳舟身边总是不自觉这般。
好像只要在柳舟旁边,她就真的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只是想到娘亲的病,陆兰玥又不由叹了口气。
好多大夫来看过,都找不到确切的病因,由受凉引起,愈发加重,也只能靠养。
除了身体日渐消瘦,也没呼吸相关的改变,陆兰玥也想不到娘亲这是怎么了。
“别皱眉。”柳舟摸了摸她的头,“人哪有不生病的,只要你健康,娘的心愿便也达到了。”
“那是我努力达成了这心愿。”陆兰玥看着她笑,“那你能不能努力达成我的?”
柳舟被这理由逗得笑出声,应了几声好。
只是眼中却有泪光。
她笑完,又开始催促陆兰玥回去,“还有两天就过除夕了,让人家一个人像什么话。”
陆兰玥还想说什么,柳舟率先开口,“段竹应该也快到了。”
话音落下,有人来报,说段竹已经到了陆府门外。
陆兰玥这才反应过来,柳舟早就想好了。
到这步,也没有多说的必要了。
不仅是留段竹一人不像话,她呆在陆府过年也不像话。
就算柳舟不说,她明日也是要走,只是想多陪着一会。
“以后时间还很多。”
柳舟安慰她。
陆兰玥深吸口气,笑着应了。
她也知道自己有点惊弓之鸟了。
若放在之前断不至于如此,只是在刚经历段竹的事,又看见柳舟那般只剩一口气的样子,心中难免害怕。
同段竹坐上马车后,这种情绪才压下去不少。
看着马车内的装潢都已经换上喜庆的颜色,陆兰玥这才真正的意识到,要过年了。
“没好好休息吗?”
陆兰玥碰了碰段竹的脸,感觉他有些憔悴。
段竹握住她的手,有些无奈,“被元宝闹的……等寒冬过后,可能得——”
陆兰玥明白后面的话。
等寒冬过后,得把它送回山林去。
元宝至今都很温顺,但毕竟院里人还是有那么多,亲近认识的又只有那么几个。
此次陆兰玥出行这么久,若不是乌清在,也管不住。
但就算这样,有次也差点咬人。
“我知道的。”陆兰玥对此早有准备,现在也就是元宝小,等大了,要是有天跑出院子伤了人就不好。
虽然舍不得,但总归是要送回去的。
“好好过完这个年。”陆兰玥长长出了口气,“短短两个月,虚惊两场……还好只是虚惊两场。”
段竹看着陆兰玥的笑,眼中也跟着笑了起来。
岂料很快陆兰玥问他,“除了元宝呢……元宝又不是很敢闹你。”
段竹一时沉默。
他这些天在继续查,越往深处越心惊,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
如果真另有隐情,牵扯到最上头那位,又能怎么办呢?
伸冤吗,简直像笑话。
“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陆兰玥并不是急着要知道段竹在想什么,只是想表明她一直在。
段竹笑了笑,“只是有些事情难以抉择,年后再说吧。”
陆兰玥点头。
结果第二天,她竟收到了静云公主的帖子,邀请她坐一坐。
她本打算不予理会,结果打开帖子,在文绉绉的行文后,竟跟了四个字——五年高考。
陆兰玥:???!!!
第 67 章
陆兰玥拿着帖子, 心绪久久未能平静。
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记忆破空而来,是那高中三年刻在骨子里的八个字。
但会是她想的这个意思吗?
陆兰玥神情恍惚地回忆了半晌跟静云公主的接触,试图从细枝末节里扒出两人来自同一时代的证据。
然后无果。
除了……除了景文瑶对她有时候的过分关注。
那个时候陆兰玥将其全部归结于段竹身上, 现在想来, 或许也不仅仅是因为段竹。
那她又是如何知晓自己来自另一时空?如果是凭借卫生巾等物,那早些时候为何不说,偏要挑在这个时候。
景文瑶又是何种情况,什么时候穿过来的?
段竹进屋的时候就见陆兰玥拿着帖子站那一动不动,眉头紧锁, 眸中情绪复杂。
高兴又不是那么高兴,一副好纠结的模样。
陆兰玥在段竹的视线里思绪回笼。
她抬眸,见着这神色,眉眼不自觉漾开浅淡的笑。
“看什么。”
段竹漆黑的双眸里闪着光,好像看见什么绝世小可爱似的。
陆兰玥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但又十分心软软,景文瑶被瞬间抛在了脑后。
“过来。”
她低声道。
从陆府离开后, 他们没回北街, 而是到了西街这边的院子。
近三个月的修缮,说不上天翻地覆,但已然不能再算是个简单的院子。
不仅做了门楣, 而且扩大的花园和流水景观, 就算比不上陆府,但也称得上是个宅院。
其实真要算起来, 这儿也没住太久的时间,但陆兰玥踏进门的时候, 心中竟升起回家了的感觉。
每个角落都能看到回忆。
昨日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过年的感觉装点浓厚, 主子齐聚的第一晚,更是热闹非凡。
陆兰玥在那热闹中躺在摇椅上都不知何时睡了过去,今日从床上醒来,也没见着段竹。
起身后没多久,绿杏便拿来了这帖子。
算起来,两人都还没来得及单独好好相处,此刻看着段竹靠那的样子,陆兰玥不由轻声喊他。
“我昨晚闹你了么。”
陆兰玥还有点印象。
她昨晚睡得实在是有些早,半夜反复醒了几次,又是要喝水,又是嫌热,末了还说要看看元宝。
待段竹起身,她又不乐意。
闹了一通,段竹彻底醒了,准备依她的要求说说话,陆兰玥却又先睡过去了。
“快赶上元宝了。”
段竹眉梢微挑。
陆兰玥在这揶揄里低声笑。
“夸张了吧,我哪有元宝闹人。”
段竹走近了,才发觉外窗被支起,窜进一股股冷风。
他将陆兰玥搁在旁边桌上的披风拿起,给她系上。
陆兰玥垂眸看着段竹的手指,目光扫过他隐没在袖口的腕骨,两人目光相撞。
脑中有些迷糊,陆兰玥胡乱开口,“而且元宝都不敢惹你。”
段竹嗯了声,他应得不太认真,后半截音都淹没在两人相触的唇间。
陆兰玥仰颈受着力,没一会不自觉就要往后退,但被牢牢扣着腰,只能抬手。
这一动,手里的帖子才重新有了点实感。
帖子撞在段竹后颈,陆兰玥没拿住,啪嗒掉在了地上。
段竹顿了顿,到底还是松开。
捡起帖子看清云纹后,有点意外。
“公主府的?”
他知道是宫中来的帖,原以为是陆兰玥姑姑差人送来的,不想竟是静云公主那边。
段竹垂眸看着手里的帖子,不知为何,心中有一瞬的不安。
“嗯。”
陆兰玥也有点紧张。
自从两人在一起后,不管是谈话还是与人信件来往,他们一直都不会刻意去避讳对方。
有的时候署名不清,陆兰玥还拆过段竹同僚给他的信。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两人都有意让对方更多的参与。
就像此刻,如果没有最后的那几个字,只是一封邀请她会面的帖子,陆兰玥就会叹口气,冲段竹点点下巴,示意他看。
然后一边开口抱怨,静云公主偏要这个时候来邀她进宫。
此刻她心中有鬼,一边想着段竹若是看到了她怎么解释,一边顺势坐下,有点刻意地说明内容。
“静云公主邀我今日进宫坐一坐。”
她本意是不想让段竹看到,但话一出口,陷于旖旎的心又被拉回先前,浮现出纠结的神色。
段竹将帖子放在陆兰玥手边。
“今日?”
明日过后便是除夕,按理是不会在这个时间点邀人的。
陆兰玥嘴角微瘪,缓慢点头,手指点了点镶着金边的帖子。
她没想到于理不合这事,只是有种被打乱了安排的不爽。
“我们说好今天出去备年货的。”
这个说好也是昨天陆兰玥半夜醒来,迷糊定下的。
说是备年货,但需要的东西早已备好,陆兰玥只是想和段竹去逛逛过年氛围下的安都,毕竟今天是年前的最后一次集市。
也是一种散心。
这一趟的出行本是为游山玩水,结果走一圈回来,两人都有些心力憔悴。
而且年后可以预见等着他们解决的事情并不少,闲散的日子也就这几天。
所以陆兰玥才会觉得有些烦,但景文瑶透出的信息又让她压根不能不去在意。
“嗯。”段竹跟着点头,“那就不去。”
陆兰玥瞪大眼,等见着段竹唇边的笑意后,张牙舞爪地扑人,“你故意的吧。”
段竹接纳得很从容。
如果陆兰玥真的不想去,她不会抱怨打乱了计划,而是会问怎么才能不去。
只是段竹反复思索,也找不到原因。
找不到静云公主这个时间邀人进宫的原因,也找不到陆兰玥会愿意去的原因。
但这内心深处的些许不安,都被眼前的热闹平和妥帖安置。
他单手护着陆兰玥的腰,“我陪你一起。”
陆兰玥也不再闹他,眼角笑弯了,还假惺惺地问上一句,“这样你会不会太辛苦啊……”
段竹说的陪她一起,约等于接送的意思,而且时间不定,段竹得等在停车处。
段竹只是笑着看她扯东扯西。
他们用过午膳后出发,一路行得慢,到申时才入了宫门。
景文瑶那边早已派了人等着,陆兰玥被人领着往里去,雪积了厚厚一层,冬日的皇城有种别样的寂静和冷。
下软轿的时候,陆兰玥抬眸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又拢了拢自己的毛领。
这次会面点不在上次的高亭,换到了屋内。
景文瑞被立为太子后没多久,就搬离了公主府,如今这偌大的府邸,主子也只有景文瑶一人。
两人甫一见面,神色微动又都如常,等都坐定便让身边的人都退了下去。
屋里她们对坐,一时竟相顾无言。
景文瑶看了她几眼,有些费解。
“刚就想说了,你这是破产闹饥荒了?”
上一次见面陆兰玥脸上还有肉,现在小脸巴掌大,下巴尖尖的。
陆兰玥:……
“对不住,让你失望了,还没有。”
两人这话都有些不符身份,停顿片刻,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陆兰玥问得很直接,“你是哪年的?”
一番交流下来,才发现两人不仅同国,甚至是同一个城市,只不过生活的年代差了十余年。
而景文瑶是因为下河救人失了性命,死的前一天,刚过十八岁生日。
不同于陆兰玥,她是胎穿,从婴儿做起。
等两人互相交了个底,陆兰玥提防着的心才放松下来。
“你这暗号挺别致。”
也是这松一口气如此明显,陆兰玥才发现她心底有在害怕。
才醒过来的那段时间,陆兰玥还想过,会不会有跟她一般来自异世界的灵魂。
光是在想象中,都会激动得跳起来,可当景文瑶出现,她却没有纯粹的激动与快乐。
在这个社会背景里,她不敢赌权利与人性,特别是景文瑶拥有一些凌驾于她的地位。
但此时确定,两人至少不存在对立关系。
景文瑶有点得意地扬了扬眉,“选这个我可费了不少心思,被人发现还比较好解释……对了除了你,还——”
陆兰玥摇头,“只有我看过,已经烧了。”
“你是不是不太高兴?”
景文瑶看着陆兰玥。
比起之前长相上五官眉眼的清冷,如今这疏离好像渗了进去,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沉静跟从容。
“你之前没打算告诉我吧?”
陆兰玥说的是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景文瑶哼哧一句,又咬牙:“而且你本来早该知道了。”
陆兰玥歪头,有些疑惑,“我为什么知道?”
尽管景文瑶早有预料,但真发生还是有点愤慨,“你们成亲时,我送的礼盒是不是没拆开?”
陆兰玥想了会,才从记忆力翻出来。
她当时好像还八卦过段竹与静云公主的关系,至于那个锦盒,如今应该收在仓库里。
“你送了什么?”
她被勾出了点好奇心。
景文瑶欲言又止,面色有些尴尬。
“不重要了,如果没扔就把它还给我,刚好就当这次让你进宫的原因。”
“噢~”陆兰玥拖长了嗓音。
景文瑶扬眉,“别这么看我,见色起意,现在没什么想法了。”顿了顿又气不过,“搞得谁很稀罕似的。”
陆兰玥闷声笑了笑,又道:“我很稀罕。”
景文瑶欲言又止,想损两句,可心中觉得下手晚了的遗憾,又确实做不得假。
只得哼了声。
“所以这次你喊我进宫,是为什么?”
景文瑶脸上的笑淡了些,她沉默片刻,“你知道段竹在查他父亲那案子吗?”
陆兰玥眸中闪过片刻犹豫。
她自然知道,只是此事不该被人知道。
犹豫不过片刻,陆兰玥很快道:“查案?我从未听他提起过……你莫不是听了谁的谣言?”
“我都跟你表明至此,你还不信我?”
景文瑶一脸受伤的捂着胸口。
她才不信陆兰玥不知此事,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好。
——两人感情越是深厚,待会便不用她再多说。
“不论你知不知道,他不能再查了。”景文瑶认真道。
陆兰玥心里一紧。
什么叫不能再查了?
只有有鬼才经不住查。
所以段竹的些许反常是与这件事有关?
陆兰玥脑中一时有些乱,不知道是惊讶于这案子真有问题,还是心疼段竹。
从一开始,无论结果如何,于段竹来说都会痛苦。
只是疤痕的烙下,不该是不清不楚。
“前日家宴后,我……”
景文瑶想起自己无意听到的顺安帝与沈都史沈大人的对话,说与陆兰玥听的同时,后背依旧一阵发冷。
“我本不想在年前说这些,可怕年后就晚了——此般事情我自然不能在信里说,可若直接邀你进宫,你怕是会回了我这帖,所以才……”
所以才用这个身份的事情,让陆兰玥主动进宫。
景文瑶坦诚公布,说了自己知道的一切。
“若说还有谁能劝一劝他,便只有你了。”
屋内一时陷入安静。
陆兰玥端起茶,半晌没喝,也没说话。
“你还是不信我?”景文瑶微微皱眉,“我可以发誓——”
“没有不信你。”
陆兰玥回神。
景文瑶的话恰好也能跟段竹的只言片语对上。
段竹应该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情况,但并不清楚原貌以及确切结论,不然不会是那个态度。
所以段竹说的难以抉择,搁置到年后,怕是他也清楚这其中的危险性。
“谢谢你此番好意。”
陆兰玥举了举茶杯。
她明明弯了弯唇,眸中却起了一层水雾。
景文瑶察觉她这意思,“你不打算劝他?!”
陆兰玥抿了抿唇。
“他想如何,都可以。”
只是有些心疼,当时她没能抱一抱段竹。
“不是,”景文瑶皱紧眉,“别来搞这一套,活着不好么,不要犯这种傻好不好。退一万步,探知了真相又如何,谁能——”
“你知道怎么回事?”
景文瑶被陆兰玥这一问,憋得半晌才喘过气来。
她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哪有人能看着爱人去冒这丢命的风险,结果陆兰玥不打算劝就罢了,此刻还记着打听。
“我知道个屁。”
景文瑶气得想摔茶杯。
陆兰玥被这突然的怒骂给惊住,又有点想笑,“总之谢谢了,改天请你吃火锅。”
她理了理裙摆,准备起身,“段竹还在等我,今日就不多说了,后面……”
“等等。”景文瑶急忙喊住她,“我还有——”
陆兰玥已经起身。
“改天吧……我想他了。”
话到了最后,近乎呢喃。
景文瑶看着陆兰玥扯出一抹笑,很快转身离去,衣裙翻飞,踏入飞雪里。
第 68 章
年关逼近, 三亭处清闲不少。
大雪纷飞之下,偶有来往的的下人脚步匆匆,路过东墙, 却又纷纷放轻动作。
红墙青瓦垒了白雪, 段竹立于墙下左侧。
他手执青伞,披着黑色大鳌的背影挺拔落拓,将站对面的人遮去大半,让人瞧不见脸。
可若稍稍探身,又能看见从旁显出的小半身着粗布的身子, 下摆还有雪混合着泥的痕迹。
看不见人,但这不论如何也不像是能站与一处的身份。
不乏有好奇的眼神投过去,又不敢探太过,只得一触及收。
段竹眼神扫过面前少年布满冻疮的手。
“他没见你?”
身着粗布衣裳的少年活像个口不能言的哑巴,依旧保持着沉默。
雪花翻飞, 落在伞上又很快滚落,轻柔得像是有了声音。
段竹唤他的名, “夜晁。”
两个字落下, 依旧语调平平,夜晁听在耳里,却像被迫撬开喉管。
他唇角微动。
一直的缄默不言再难保持。
夜晁:“……我没去。”
他嘴唇开合间的白气很快消散, 倒是因为说话开裂的唇口渗出红色的血珠, 很快汇聚成线。
被紫红的手一抹,晕开半边唇面。
气氛变得有些沉窒。
又或许只是因为他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难以承受段竹这片刻的静默。
夜晁低着头,耳边有些嗡鸣。
他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遇见段竹, 更没料到对方不顾身份地位,直接向他走来。
段竹离开安都前, 曾给他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去找太医院的弈落。
“前日陛下问我可有所求。”段竹说:“没见着你,便没提。这藏书院你可还想回去,或者……跟在我身边。”
夜晁猛地抬眸。
他身量高,却有些营养不良的瘦,散乱的头发遮着脸上零散的疤,乍一看跟角落最低等的下人没什么两样。
甚至更为怯弱。
但这一抬眼却像是解下面具,从胆小怯懦愚蠢的样子里透出深沉的内里。
夜晁也看清了段竹的表情。
大雪成片在他身后落下,段竹眉眼沉静,神色如很多个往日,没有怜悯也没有施舍。
哪怕他明知道,这样的话对他这样的人,有多么的不可思议。
夜晁眼中情绪数变,最后轻颤着说:“便要向他所求?先生可有想过——”
他牙齿上下打着架,每个字都在心中滚过一道血,出口也只是含糊的连着音。
段竹没听清楚,也没听全,他忽地分了神,向后方匀了目光去。
陆兰玥软轿坐了一半,实在忍不了那速度,也不想叫抬轿的人为难,以便以赏雪的借口下了轿。
绿杏给她撑着伞,却有些跟不上陆兰玥的速度,看着雪往陆兰玥身上招呼。
好不容易跟上脚步,陆兰玥却越走越快,快到三亭时,突然提裙跑了起来。
绿杏猝不及防,不由低喊了声夫人。
段竹听着点隐约的声音,本只是侧头随意一瞟,等看到迎着大雪跑过来的人,微怔之后转身。
刚走出两步,陆兰玥已经一身风雪地扑进了他怀里。
段竹单手搂住陆兰玥的腰,冲力下转了两圈,才停下来。
两人衣衫交叠,他手中的伞还稳稳举在两人头顶。
陆兰玥埋首在段竹怀中,平复过快地呼吸。
后背传来段竹的轻拍,她压抑数次的情绪有些崩,眼眶酸涩一片。
段竹抬眸看向跟上来的绿杏,后者只是微微摇头。
夫人出来就没怎么说过话,绿杏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段竹伸手拂去陆兰玥发间的雪花,正欲开口,陆兰玥却仰起了头。
“段怀朗。”
她唤得轻声,伞遮住了天顶的光,落在眼眸的倒影里全是段竹。
“我好喜欢你啊。”
这低声的呢喃如捆着心脏的丝线,一寸寸的收紧,血流向四肢百骸,大脑有些缺氧的眩晕。
段竹手紧了紧,喉结微动,
“我亦如此。”
情意与声色太蛊人,在这广阔的天地里,两人独撑一伞,便顾不得他人。
陆兰玥攀着段竹肩膀,吻刚刚落到唇角,便听得不远处传来几声闷不住的咳嗽。
许是刻意捂住了嘴不想出声,但这咳嗽并没消失,而是从鼻腔等地方喷出来。
我就是只想亲一下而已。
陆兰玥叹息地睁开半闭的眼,这才想起段竹方才好似在与人谈话。
她稍稍后撤正欲去看,段竹却压低伞,追着她吻了一下。
陆兰玥眼中有柔软的笑意,她抬手摸了摸段竹颈侧凸起的浅色青筋,在人耳边道:“我在马车——”
她本想说在马车上等段竹,只是待视野里入了人,才发觉与段竹谈话的人并不是想象中的朝中同僚。
看上去应是宫里的仆人,在这天寒地冻里,那衣物有些过分单薄了。
怪不得咳成那样。
“他惹着你了?”
陆兰玥看了看那瘦弱的背影,又看了眼段竹。
除此之外,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但这解释也很离谱,能把段竹惹生气,多稀奇啊。
陆兰玥想了想,若真算起来,段竹生气好像也就她摔马那一次。
她话音刚落,那人又接上了几声咳嗽,陆兰玥看过去,轻轻蹙眉。
“你是哪宫的,没有发冬服?”
陆兰玥进宫次数也不算少了,但所见就算仆人的吃穿也是不缺的,甚至要好过一些穷苦人家。
夜晁咬着自己的虎口。
他用了狠劲,疼痛竟将咳嗽的痒意压了下去。
走。
离开这里。
夜晁在心中数度开口,他眸中发狠,唇齿间血腥味弥漫,一块连皮带肉的皮肤组织在舌尖翻滚。
灵魂在躯体里左冲右撞,想要离开此地,但脚下却生了根,一动不动。
若就此走了,此后便……
他俯身抓了把墙根的雪塞进嘴里,硬生生全咽了下去。
雪化作冰冷的水,滑过喉咙,或许实在是太糟糕,竟起了些缓解效果。
“哎你——”
陆兰玥被这行为弄得一愣,还没来得说什么,夜晁已经转过身来,先向两个人行了礼。
夜晁行了这一礼,便自打算离开,只是脚步微动,便听陆兰玥有些讶异的对段竹道:“哎,这不是藏书院跟你身边的小公子么?!”
段竹被调到藏书院的时,有天陆兰玥担心他冷,送了披风去,便见这人跟段竹身边。
当时就有些被惊艳到。
陆兰玥说着又凑近了些,仔细瞧了瞧面前的脸。
这虽然还没张开,但可窥见俊朗的眉眼,她不可能忘。
只是,那一面跟如今这差别还是有点大。
“你怎么这样了?”
陆兰玥皱着眉看了眼他脸上的疤,之所以变化很大第一眼不敢确认,最主要的还是眼前的人瘦脱了相,又连身得体的衣服都没有。
“被罚了?”
这让陆兰玥有不好的联想。
当初这人是跟在段竹身边的,虽然也算不得什么重要身份,但也……
夜晁有瞬间的呆滞,他不由看了段竹一眼。
段竹也有点意外,“你认出来了?”
“啊,”陆兰玥肯定地应道,“这脸……”她顿了顿,冲段竹笑:“我这人就是天赋异禀,见过一面,基本就记得。”
绝不是因为这少年长得好看。
段竹也笑,“是吗?”
“嗯嗯。”
陆兰玥眨巴着眼睛用力点头。
段竹看她一眼,眸光半掩,“行。”
被看穿的陆兰玥脸起薄红,心里很是虚张声势:行?行是几个意思,怎么就行。
本来就是!
段竹看向夜晁,又看了眼他身上的外褂——他是被自己的主子罚到了这里。
他问:“要离开吗?”
夜晁与人对视,半晌,才缓缓摇头。
段竹难得有片刻不解和沉默。
一时没出声。
他第一次见夜晁,是在黄昏日暮的窄巷。
少年踉跄着拦住他的路,一股赴死的悲壮,但眼底暗处又燃着光。
这种情况段竹并不陌生。
他生在云端,年少成名又赤诚热血,明里暗里做过不少事,尽管后来越发不好接近,但到底还是留下一点隐信。
——在这安都,若真所求无门,求到段大人面前或有一线转机。
这种行为并算不得稀奇,但以仆从之姿又毫无缘由求到段竹头上,仍是前所未闻。
更何况,段竹如今也不复从前。
不远处的侍卫看见这场景很快过来,便要出手将人拖走。
段竹没阻止,众生皆苦,没人是判官。
直到他看见少年掌心的淡蓝色银袋。
钱袋子干干净净的躺在掌心,上面还有陆兰玥歪歪扭扭的刺绣。
段竹视线终于落在他脸上。
此后没多久,段竹在宫里多了个小随从。
他跟着段竹,有了夜晁的身份,却仍是不知哪个宫里的仆从。
夜晁不说,段竹也从不问。
不问他突然的伤,突然的出现或消失,从何处来又如何隐瞒。
两人不像主仆,也不是上下级,若非要安上一个关系,最贴切的应该是师生。
随缘又随意的那种。
直到在段竹离开安都的前几天,授课结束后,夜晁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他立在一侧,双手紧握,迎着段竹的目光说:“我能一直跟着先生吗?”
后悔几乎与话音是同步升起的,夜晁尾音堵在嗓子里,他立即垂下头。
段竹当时也没回答。
后来夜晁日思夜想,到今日彻底明白,段竹不仅给了他默许,还容他反悔。
今日的意外撞见,他以为段竹不会分他一眼。
但段竹不仅过来了,还……
“先生,我……”
夜晁心跳剧烈到脑中一片轰鸣,眼前发白,有一瞬间很想在段竹面前跪下,踏上一条曾百般渴望的路。
可先前的情况已不允他踏出这一步。
夜晁不知道自己这选择对还是错,他咬住唇,告诉自己要么死,要么置之死地而后生。
余下的话吞了回去,夜晁规矩的行礼告退,“若无吩咐,贱奴便先退下了。”
这是夜晁第二次段竹面前称贱奴。
第一次是回答段竹他的名时的自称。
段竹看着夜晁的发顶,最后嗯了一声。
夜晁起身要走,伞从前方伸来支在了头顶,遮住飞舞的雪花。
段竹把伞往前递了递,夜晁一时恍惚,颤抖着抬手,先前藏好的血肉模糊也露出来。
陆兰玥吃了一惊。
方才夜晁抓过的雪里就染了血迹,她还以为是露出的朱红墙根。
她此刻才从这落魄里,觉出夜晁被忽略的阴鸷与狠厉。
这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这宫里当真磨人。
又或者只要不是主子,又怎能称人。
陆兰玥对绿杏招了招手。
她虽不知全貌,但通过这三言两语也隐约明白,夜晁是做了种选择。
夜晁终于接过伞的时候,绿杏也拿着几样东西塞进了他破烂的怀里。
马车就停在不远处,两人没再撑伞,雪簌簌落下在相携的背影。
夜晁看了眼怀里的药膏和白布,将伞小心收好抱进怀里,微微弯着背以挡住风雪,转身而去。
坐在马车上的陆兰玥瞧见了这一幕。
不由心中一窒。
她放下侧帘,看向段竹,“这小孩……”
“不算小孩了。”段竹看向陆兰玥,觉得她这语气有些可爱,“你也才十七。”
陆兰玥:“……”
确实一时间很难想起这件事。
“三岁一个沟,你不懂……这小孩——”
她停下话音,也没忍住,笑着哎了一声。
因为这打岔,先前心中升起的难受不经意间散去不少。
“你还是没想起来?”
段竹握着她的手,等人笑完才说。
“我想起什么?”
陆兰玥一头雾水。
“你之前应是见过他。”
听段竹说完夜晁是如何找上他后,陆兰玥才想起是有这么回事。
那还是段竹刚升职的时候了,她在等段竹下朝的时候,遇见一个仆从被欺负。
当时她确实丢了些银两过去。
“他就拿着那个钱袋找上了你?”陆兰玥有些惊讶。
不仅惊讶于这行为,而是她压根无法把当初被□□的那个人同其联系在一起。
“对。”段竹点头。
最初的那一瞬,他同陆兰玥一样,只是觉得此举有些意思。
一个备受欺负的下人,到了段竹面前,不求银钱不求自由,只求跟在身边,当半个学生。
段竹没有当人老师的爱好,只是他在那刻,想起了曾经的陆兰玥。
夜晁很聪明。
除了某些方面有些固执,他很有想法学东西也很快,在政务上更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
到了最后,除去陆兰玥的原因,段竹也不介意拉一把有才的人。
“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
陆兰玥的不理解与段竹同出一辙。
段竹指尖搭着陆兰玥手腕,不觉轻轻来回滑动。
以他如今的身份,要一个下人不是什么难事,之所以在陛下那边得了权才提出,是以*七*七*整*理防万一。
毕竟宫中关系混乱,并不是所有仆人生来都是奴,也许是谁的遗孤或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
“算了,不想了。”
陆兰玥放弃了,人都有各自的想法。
“嗯。”段竹应声,他没忘记先前陆兰玥的一些反常,“公主同你说了些什么,不喜欢听的就当没听到。”
陆兰玥被段竹这态度惹得想笑。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说把她当初成亲时送的礼物,还给她。”
段竹反应了一下,才想起这回事。
“派人找找。”
从宫里来的东西,不管喜不喜欢,都会存放起来,要找总是能翻出来的。
他心思没分在这,看着陆兰玥,示意她继续说。
陆兰玥同段竹对视。
她不太会掩藏自己的情绪,更何况段竹对她情绪又很敏锐。
其实到了此刻,段竹对静云公主让陆兰玥进宫的原因,心中已经隐有猜测。
早在两天前,公主府那边就派人隐晦地提醒或者说规劝过,他调查案子一事。
他之前没往这方面想,现在想来公主的用意,或许就同他看见夜晁手中属于陆兰玥的钱袋一样。
段竹握着陆兰玥素白的手,眉心微皱。
他不希望她为此难过或心疼,这份沉重本不该加在陆兰玥身上。
“我——”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陆兰玥打断他的话,“当初成亲不久后,姜大哥给了我些东西。”
那是段重落夫妇给段竹妻子准备的礼。
“当时不好告诉你,而且我想着日后咱们要和离,都没敢动。”
陆兰玥勾起唇角,眼中却浮起一层水雾。
“当然了,现在告诉你,就是知会一声,不管你同不同意,这礼我都接了。”
段竹眼眶渐红,他偏过头去。
陆兰玥没有多问,她只是想告诉段竹她的态度。
言尽于此,死生与共。
第 69 章
安都今年的新春来得很早, 冬日的凛冽在嫩芽的冒头里渐渐散去。
青竹学院,恰逢晌午。
年轻的学子们本就穿得不厚,许是在训练场上起了汗, 竟三三两两脱了外衣。
与这生机勃勃截然相反的是一旁的陆兰玥。
她窝在摇椅中, 裹着披风不说,手里的暖炉都还没丢,仿若还在过寒冬。
“坐一上午了。”
清润的调侃声突然自侧旁响起。
场上正在进行射箭的拟考核,陆兰玥看得认真,听见声才察觉到身旁不知何时来了人。
她抬眸, 见着许文昊有点诧异。
“你怎么过来了,忙完了?”
这两天青竹学院上下都很忙。
——春节刚过,朝廷春试就颁了日子。
如今不过四月,选拔已经走到二围结束。
今日终核的学子共三十五人,其中青竹学院有七人。
当时结果一出, 引发轩然大波。
毕竟按照以往,能进入终核的学子中, 地方能有个两三人已是不易, 甚至出现过一人没有的情况。
本来两方在实力上都存在差距,拿到的报名名额悬殊又加重了这种困境。
青竹学院此次参加报名的也就八人,在共一百二十人中, 进了七人。
如此想来, 何其恐怖。
也正因此,许多慕名前来的学子, 许文昊几人这两天忙得都有点脚不沾地。
早上遇见,也只是匆忙打了个招呼。
许文昊拍了拍衣袖, 叹了口疲惫的气,眼里却带笑。
“谢兄过来了, 忙里偷闲罢。”
他看了眼练武场,又收回目光看缩在摇椅里的陆兰玥。
“走一走?晒晒太阳。”
他们在庭院一角,虽挡了风但也遮了光。
陆兰玥闻言看了眼阳光覆盖的区域,春日的太阳过于浅淡,感觉还没落在身上便没了。
她踩着横木晃了晃摇椅,将脖子缩进毛领里,摇头。
“不去,有风,冷。”
许文昊失笑,也不再多说,在桌旁坐下,乌清给他添上热茶。
此时场上的学子只有入了围的七人,五男二女。
射箭的拟考核已经结束,隔老远也能看到越文柏沉着个脸,显然对成绩不太满意。
许文昊放下茶盏,“再有月余便是终核了。”
终考会在三十五人中,决出十人安以官职。
陆兰玥也看着场上的情况,“依你看,我们能留下几人?”
其实此番能有七个人实乃意料之外,但虽然人数不少,说到底比不过世家底蕴。
终核不比先前,到最后朝中大佬端坐一堂,免不得有心压力,能不能发挥出实力还很存疑。
而这些他们没见过的大人物,对这些世家子弟来说,只是寻常走动间的叔伯。
这是按客观来说,而现实是,民间和地方共进了十人,这数目对世家来说是一个‘错误’,而终核中,他们有很多种方式来‘纠错’。
安都最近最热门的赌注,便是赌这中榜人数,但其实这本就是一场可以预知结果的考核。
顺安帝有意开这先河,青竹学院便会有一个隐形名额能入朝——指的是有一人能不受多余的刁难。
若按才能,葛奴是青竹学院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甚至在此次三十五人中,她也是第一。
——但她是个女子。
当时的二试结果,因为第一名是女子,都没有如往常般张榜公示,口头匆匆念过,再抄送至各处。
此外青竹学院的第二名是凌敏学,总排名里第九名。
若葛奴想要争一争,便只有在射箭默论等无法主观评分的项目上,远远超过凌敏学才可。
界时朝堂若要让他入朝,便不能跨过第一的葛奴。
“只愿好事成双。”
许文昊收回目光沉默片刻,一声轻叹。
“……会的。”
陆兰玥看着越文柏一路沉着的脸,到了葛奴面前才缓和,便知道此番她定又是满分。
这可是能让于元思那个老古董亲自授课,更是扬言连当初的段竹也不过尔尔的人,天赋自不必说。
她身子依旧有些单薄,比起身边的同龄人矮了小半个头,但却让人无法忽视。
这块玉曾经的蒙尘,反而让她绽放出不一样的光辉。
“也许她会成为这个时代的传奇呢。”
陆兰玥轻声道。
若葛奴真能经此入朝,那将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在整个泱国乃至后世都会蝴蝶效应带来改变吧。
她也很期待葛奴大放异彩的那一天。
许文昊闻言转过头看陆兰玥。
天光下她双眸明亮,眼里对葛奴的欣赏与期待,纯粹又温柔。
他看看了两秒,收回目光垂眸,露出浅淡笑意。
或许她都不知道,她已经是了。
许文昊不期然的想到。
包括陆兰玥坐在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做,但却起到到了一个镇场子的作用。
是的,镇场子。
说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如今陆兰玥的身份确实今非昔比。
在外来说,她是云中客的大掌柜。
年前做的准备在年后落实,她如今坐拥各地建立的分会,有了自己的通货,早已不是当初的捉襟见肘。
而在内,她是段夫人。
段竹如今在朝中可谓如日中天,前不久更是升至二品,隐有逼近丞相之势。
而众所周知,段大人对其夫人有求必应,两人恩爱有加。
所以陆兰玥只消出现在这,背后就是钱权,每天拦下的拜帖都有十几封。
去外面的茶馆坐一坐,但凡哪位说书先生的故事里,没有那嫁给罪臣之后陆姑娘的发家史,都不是个讲究人。
——不能说罪臣之后了。
关于这一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传出言论,当初段家的是一桩冤案——里面大有内情。
消息不知从何而来,最后也没个确切解释,但话传得多了,好像也能找出那么几种很有道理的说法。
“宋纪善又被留堂挨训了。”
忍俊不禁的声音响起,许文昊回神,就见陆兰玥一脸看乐子的表情。
他望向训练场,大家逐渐散去,只有宋纪善还留在原地。
“不记打,还敢惹越大哥。”
陆兰玥挑眉。
宋纪善在青竹学院可以说无人不识。
若按现在的形容,宋纪善就是典型的问题学生,区别是他成绩不错,此次七人中排行老三。
当然,这结果最初谁也没想到。
宋纪善平时成绩只能算中上,因为原先定下的一人生病了,才让他补上,结果来了个超常发挥。
但陆兰玥也没太惊讶,宋纪善就是聪明跳脱不那么守规矩。
当初带头欺负女孩的人是他,后来替她们出头的也是他,提笔困难,但能跟于元思理论几个来回,气得差点倒不上气的也是他。
唯一能治他的便是越文柏。
主要后者讲究一个以武服人,多打几次,总归能打服的。
宋纪善再怎么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在绝对的武力镇压下,也有些日子没犯了,今日不知道又发了哪根神经。
陆兰玥刚说完,就对上了宋纪善远远瞪过来的一眼。
“这小子。”
陆兰玥来了点兴趣,她将腿上的毛毯放至一旁,同许文昊道:“走,去笑话他。”
许文昊不禁一笑。
“你去吧,我该回去了,不然谢兄该理骂我了。”
“哎?”陆兰玥起身的动作顿了顿,“可你还没歇多久……差人手吗?”
她记得前不久才进了一批人,许文昊他们三人也基本都是坐镇,拍板决策拟计划的事较多。
“不差。”许文昊起身,理了理衣摆,“不是忙里偷闲,就是想偷会懒。”
陆兰玥闻言眉稍微挑,冲他眨了眨眼,表示非常理解。
“谁能拒绝上班摸鱼呢……那我先过去了。”
许文昊没听懂陆兰玥前半句话,但大致能明白什么意思。
他看了眼陆兰玥的背影,转身离去。
其实这般过来,倒不是真的偷懒,过来一趟……不过是想多看她几眼罢了。
陆兰玥看热闹看得很明目张胆,大摇大摆走过去,脑袋磕栏杆上,歪头。
“哟,宋少爷又干什么了?”
阳光洒在陆兰玥眉眼,连睫毛都镀了毛绒绒的光,明艳动人又神容懒散。
这群孩子中跟宋纪善陆兰玥算是最熟悉的了,但关系也不怎么好,一整个互怼的状态。
她一直觉得这种跳脱的小孩挺好玩的。
越文柏向陆兰玥回以点头示意,又看了宋纪善一眼。
看到他一眨不眨的眼眸,往日种种浮上心头,忽地明了人刚才为何发癫。
抬手就是一鞭子。
抽得宋纪善回神,收回了目光。
陆兰玥有点被这一鞭子吓到,越文柏向来有分寸,不会下这样的重手。
关键是宋纪善竟躲也没躲,垂头很乖顺的模样。
“你这脑子成天——”越文柏说不下去了,他气不过,又抽了宋纪善一鞭子。
青竹学院的第一批学子来源五花八门,但大都是些家世普通之人。
葛奴是穷到一个极端,不仅没收钱还包吃包住,甚至为了能让她家里人放她来,每个月倒贴银钱。
而宋纪善这是其中为数不多的‘富二代’,家里人嫌他没娘难管教,把青竹学院当托儿所扔过来的。
宋少爷脾气大平时焉坏,有天突然转性,于元思坚持认为是被他‘感化’了。
不知道宋少爷到底被谁感化了,只是越文柏通过他故意发癫惹得陆兰玥注意,才猛然回想到。
——在偶尔不经意的目光撞见中,宋纪善对陆老板安静而沉默地注视。
关键这小崽子看了他一眼,不闪不避的挨了这鞭子。
他什么时候这么乖乖站着挨打过。
越文柏心头火气,又是一鞭。
“哎——”
陆兰玥被这接连两鞭弄得有点懵,她虽然是来看热闹的,但也想着劝和。
到这关头了,可别伤着哪。
“越大哥,当心自己手酸。”陆兰玥半开玩笑,“两鞭差不多了,什么个事让我评评理。”
场上一时静默。
陆兰玥疑惑地眨眨眼,还没来得及再开口,乌清上前来。
“夫人,葛奴问你可有空,她好像有话对你说。”
陆兰玥回头,见着葛奴站在鹅卵石路口。
葛奴平日话少,陆兰玥本身也不是热络的性子,两人之间的交流并不算多。
陆兰玥冲葛奴笑了笑,又回头对俩人摆手,“这判官我是当不了了。”她转身往葛奴那走,“你俩有怨报怨吧。”
等离葛奴近了,陆兰玥才发现她眼底青黑,有些憔悴。
葛奴五官偏硬,再加上眼里长期的阴郁戒备,并不是好相处的模样,大家都不会主动跟她讲话。
在青竹学院待了小半年以后,虽然性子依旧冷,但眼里也有柔和的光,而现在又有点以前的感觉了。
“怎么了?”陆兰玥语气不觉放得温柔,稍微蹲了蹲跟人平视,“要多睡会。”
她抬手摸了摸她的下眼眶,“小小年纪,黑眼圈都出来了。”
葛奴眼睫颤了颤,稍微后撤了下最后还是没躲。
她点了点头,又道:“青枝姐姐,我……有件事想——”
她难得说话如此吞吐,又戛然而止。
陆兰玥就安静的等着,目光轻柔,好像说什么都是可以的。
葛奴紧了紧手心,“我——”
她话刚出口,又忽地停住,朝侧前方看去。
陆兰玥也跟着侧头看过去。
顿时有些难掩惊喜。
大半个月没见,此时应该还在路上的段竹,此刻正站在十几米开外。
他跟身边人说话的同时,冲陆兰玥颔首,示意她先忙。
陆兰玥转回头,再说话声音也轻快了几分。
“你继续说。”
葛奴抿了抿唇,摇头,“其实不是什么要紧事。”
她见着陆兰玥微微拧眉,开口道:“我……想问问到时候,你会不会陪我们一起去。”
陆兰玥有点意外,“你想我去吗?”
葛奴没说话。
似乎能提出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已经耗费了全部勇气。
“别紧张。”
陆兰玥说着摸了摸葛奴的头,腕间的镯子碰到了葛奴发间的银色蝶簪,清脆的一声。
那是葛奴十五岁生辰时,陆兰玥送她的礼物。
注意到她用上了,陆兰玥也很高兴,“界时我会来送你们的……别紧张,你只需如常,尽力而为好吗?”
葛奴点了点头,也扯出点笑。
“谢青枝姐姐,那我便离开了。”
陆兰玥看着葛奴离去的身影,心中有瞬异样的感觉,很快又消失不见。
等人走远,她才看向段竹。
大家都很识趣,段竹周围已没什么多余的人,连越文柏都放弃了继续收拾宋纪善,领着人走了。
“不是说明日回来吗?”
看着走过来的段竹,陆兰玥的笑意从眼尾流淌,像是暖人的春色。
“嗯,走快了些。”
段竹声音有些哑。
他品阶升这么快,除了朝廷需要制衡和顺安帝的青睐,也是实打实的业绩。
年过以后,段竹就没闲下来过,甚至呆在安都的时间都屈指可数,都是又难又累要快马加鞭的任务。
段竹说着伸手握住陆兰玥小臂,稳住了她抱过来的动作,微微摇头。
“脏。”
他一路未停,原本是打算直接回宅院,到最后还是没忍住拐了个方向。
陆兰玥站定,她细细打量眼前的人。
段竹眼里散着血丝,长发束冠,奔波下有几分散乱。
比起安都时矜贵奢敛,高不可攀的段大人,此时因为这沧桑有了几分江湖气。
倒是别有一种帅气。
陆兰玥倒没看出脏,她也不介意,但还是乖乖停住。
“行吧,瞎讲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此时回过来,高兴中又有点遗憾。
她原本还打算玩一出浪漫,明天去城外等他去呢。
“在路上遇见了牧荷。我就是……想过来看你一眼。”
陆兰玥笑,“噢,就看一眼?那你刚才看了怎么不走。”
段竹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原本真的只想看一眼,只是被人看见迎上来后,又不好一走了之。
加上,他也不是那么坚决。
沉默须臾,他问:“你还有事么……方便带人吗?”
“不方便,跟人约好了。”陆兰玥叹息,演不过两秒,飞快地凑上前亲了人一下,“虽然有事,但哪有你重要啊。”
她约了一个会面,但也并不是非得亲自到,交代完,便同段竹一起离开了。
久未相见,两人可谈的话很多。
可能是在别人面前得端着些,避免祸从口出,陆兰玥的话很多都一箩筐落在段竹头上。
“你能想到吗?”陆兰玥正在跟段竹说宋纪善考试的事,“可惜你没看到于元思的表情,真的——”
陆兰玥话音顿住,她看向站马车外的段竹,“你不上来?”
段竹牵着马。
他自觉沾灰带尘,不想进马车。
“真不上来?”
段竹对上陆兰玥的目光,心头一跳,立马想改口,可是已经晚了。
“那我同你一起。”
陆兰玥眼睛发亮,径直起身下了马车。
她不容段竹反对,摸了摸马头叫它乖乖地,翻身上马。
当初学的陆兰玥还没忘,除了甩了自己一脸头发,动作也称得上干脆利落。
她得意地扬眉,很起范的对段竹伸手,“来。”
段竹无奈一笑,伸手搭上去。
陆兰玥铆住了劲,心中幻想着使劲一拽,段竹在自己身前翩然坐下的美好场景。
但事实上是,手中毫无拉扯之力,用力过猛的陆兰玥直接向后倒去。
段竹及时将她拽了回来,声音有些低沉,“小心点。”
陆兰玥刚确实差点又摔下去,有些心虚地将后背往段竹胸膛一靠,“晓得喽。”
感受到段竹提了口气又无奈地放松,陆兰玥不仅暗自嘀咕。
心想段怀朗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刚说话的语气居然凶凶地……但其实也很好哄。
陆兰玥先前出去走几步都嫌冷,此时骑马倒是很精神,自己拽着缰绳控制方向速度。
如此半个小时后,因着不能提速,陆兰玥又没什么兴趣了,扔给段竹直接摆烂。
“晃得我有点困。”
“眯一会。”
陆兰玥闭上眼。
阳光还是浅浅淡淡地,但是晒久了,一层堆一层,也暖呼呼的。
她有点困了,却又不想睡过去,咕咕哝哝地同段竹说话,但段竹其实什么都听不清。
两个人完全没说到一起去,只有嘴角的笑容如出一辙。
晃悠的感觉消失,陆兰玥立即从那种朦胧的睡意中醒过来。
段竹先下马,又将人拦腰抱下来。
两人走在一处,不自觉双手交握,行走间忽地听见咔哒一声。
他们手上的镯子凸起与凹陷处铁在一起,分外契合。
——这是段竹父母当初准备的结婚贺礼。
那日从宫里回来后,陆兰玥便找出了当时未打开过的礼物。
里面就有一对镯子。
一大一小,样式简单,特殊在繁复的纹路以及两个镯子靠近就会贴在一起。
说是天命镯。
陆兰玥拿着摆弄了会,觉得特像现在的磁铁相吸感。
但不得不说做得很巧妙,相互吸引的部分是滚动的,装在黄金的圆环里。
两人视线相触,又移开,继续往屋里走。
陆兰玥说:“要先去祠堂吗?东西都还备着,墓我已经去拜过了。”
三日前是段竹娘亲的生辰。
其实过年的时候他们已经去扫过墓,生辰这般是不用去的,不过陆兰玥还是走了这一趟。
段竹一时没有说出话。
哪怕过了这么久,震动依旧在心里连绵。
景文瑶曾经很担心,段竹会不顾一切去顺藤摸瓜去寻一个真相。
段竹原先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他这条命本就是意外重活,死了也是应当,唯一牵挂的便只有陆兰玥。
如今陆兰玥与陆家关系渐渐修复,云中客蓬勃发展,两人之间的御赐婚事,春日过后便可作废。
他有十足的把握如果身陷囫囵,可以将陆兰玥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段竹理应在春日死去,陆兰玥终究会自由自在。
可他没想到陆兰玥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在明知道前路危险时,她说出段竹父母准备的贺礼一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尊重你,但我爱你。
段竹在那一刻突然明白,这条命,好像并不属于他,他没有权利将他剥夺。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陆兰玥悄悄拉扯段竹的手。
“谢谢夫人。”
陆兰玥还不是很习惯听段竹叫夫人,但又挺喜欢听。
她摇头,“其实是我要对你说谢谢……我也挺自私的。”
那日从静云公主那回来的晚上,两人大醉一场。
他们第一次摊开说那案子。
段家背了锅,上下几百亡魂死得冤,而段竹距真相就一步之遥。
可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刀的原因,只能追到至高无上的那位头上——这一步,可能是需要命去填的鸿沟。
陆兰玥那些日子都抱了末日狂欢的想法,珍惜与段竹在一起的时刻,直到从段竹的升迁和手头越发多的案子中,才后知后觉段竹的态度。
他放弃了继续查下去。
在与顺安帝的暗中对峙里,退回了应该的位置。
“无需挂怀,其实这何尝不是他们的愿望。”段竹低头看着两人腕间的手镯。
他们做了一切努力,不过是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嗯。”
陆兰玥应声,见段竹提起这些不复以往的暗色沉郁,也放心几许。
“你没让他们失望。”
段竹握紧陆兰玥的手。
那是因为遇见了你。
最后两人还是一同去点了香,回屋经外院,那里还放着一些吊架。
那是给元宝当初准备的玩具。
“不知道元宝如何了。”
开春后,他们就将元宝带回那片山林,担心它不会捕猎,还是让那户人家帮忙养着。
段竹沉默片刻,“跑了。”
“你去看了?”陆兰玥有些意外,“为什么?”
元宝被养得很亲人,她还在打算在郊外买一处庄园,再将其接回来。
“跟另一只跑了。”
段竹当时还进了山,结果元宝只是跑过来蹭了蹭他,又飞快回了那只母老虎身边,再不愿过来。
陆兰玥想着那画面,觉得有些好笑。
“个没良心的,可以带回来呀,我们又不会不认。”
段竹跟着笑,停了片刻又问,“你想要——”
还没问完,陆兰玥疯狂摇头。
“不想,我不想带孩子。”
陆兰玥虽然很爱逗孙映萱小孩,那是因为长得可爱,玩哭了还能塞给她娘,并不代表她想要。
“你呢?”
陆兰玥问段竹。
与段竹同岁的膝下无不是有了孩子,而且也不是仅有个妻子。
“随你。”段竹对这并不是很在意,他还记得陆兰玥当初说的话,又补充,“晚几年。”
两人说话间回了屋,往澡间走。
自见面后,两人亦步亦趋,没分开过,待热气弥漫,一切都准备好后,陆兰玥才反应过来。
“那我先出去了。”
她刚走出两步,却被段竹拉住胳膊。
“你裙摆湿了。”
陆兰玥低头,确实打湿了些,“那我去换。”
段竹手没松开,他顶着陆兰玥揶揄的眼神,将人拉近,低头想亲。
陆兰玥偏头避开,不让亲。
“什么意思啊段怀朗。”
段竹在人发间吻了吻,“一起洗。”
陆兰玥忍不住轻笑。
段竹做这种事时,有点瞎讲究,很含蓄的暗示,还要等陆兰玥同意。
后来陆兰玥觉得他就是个大尾巴狼,装得温和克制,就是要迷惑人,一口咬死。
她次次咬牙发誓,下次依旧上当。
就像现在,陆兰玥被美色迷了眼,幽幽叹息中回搂住段竹。
“别太凶了。”
小别胜新婚。
但经常新婚也确实难以承受。
段竹确实没有很凶,只是将时间拉得很长,陆兰玥在午后进的屋,到睡着就再也没出过门,连晚膳都是在房间里用的。
忽然意识回笼,是天边炸响的惊雷。
陆兰玥迷糊地睁开眼,看到窗外白光闪过,随即又是一声震耳欲聋。
“打雷了。”
陆兰玥说得迷迷糊糊,头往段竹怀里埋。
“嗯。”温热的手捂住耳朵,挡住了这雷声,“睡吧。”
陆兰玥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中睡过去,等再次醒来,是察觉到段竹的动静。
不知道是累了,还是一个人睡久了多个人不习惯,总之陆兰玥睡得并不熟。
“去哪?”
“宫里有点事。”段竹正在穿衣服,他扣好腰带,又走上前亲了亲陆兰玥额头,“还早,多睡会。”
“这宫中怎么老有事。”
陆兰玥嘟囔,还是很快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是落下的瓢泼大雨,陆兰玥在夜色里格外清醒。
她躺了会,不知为何心跳越来越快。
陆兰玥起身点了灯,守在外间的绿杏揉着眼进来,“夫人,怎么起来了?”
“老爷回来了么?”
陆兰玥看看时间,五更,天也快亮了。
绿杏摇头,看陆兰玥走向窗边,连忙拿起挂在一旁的外衣,“夫人当心着凉。”
两人在窗前站了会。
陆兰玥觉得自己站这疑神疑鬼,不如再睡个回笼觉,正想关窗,瓢泼大雨里现出了人影。
是乔瓦。
他伞也没拿,脚步算得上匆忙。
自从齐叔巧姨回家后,他接了管事一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失态的样子了。
乔瓦本来往门那边去,听到声音拐过来,站在屋檐下,雨水顺着黑色的布料很快汇集了一地。
“夫人,老爷这两天得留在宫中了。”
“发生什么了?”
闪电照亮那张惨白的脸。
“太子遇险,陛下……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今晚。”
惊雷落下。
第 70 章
顺安四年, 四月初三。
惊雷伴着春雨,从这个夜晚起,断断续续下了十几天。
后世但凡谈起泱国的变迁, 都无法避开这个雨夜。
那日皇宫的灯从二更亮起直至天明。
黑衣暗卫冒着雨在夜里穿行, 消息不知送往何处,进宫的轿子也看不清里面所坐何人。
只是这一夜之后,太子惨死,顺安帝昏迷不醒,宫里多出位从未听闻的皇子。
随之而来的是苍丞相为阁老, 段竹为左相,曾明牌支持过太子的两位大人倒台。
一时间朝廷人心惶惶,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
关于太子的死,突然出现的皇子,朝廷命官的变迁, 猜测四处而起,紧绷压抑的情绪如一张网, 笼罩在皇城上空。
但这与寻常百姓其实并无太大影响。
春雨如油, 她们更关心自家的田地是否种了下去,至于这些,便是茶余饭后的随口闲谈。
“听说是早些年在外留下的种, 才被寻回来不久。”
“是吗, 我怎么听说是那段大人,”说话的男子见周围看过来的人, 故作掩嘴,声音却不小, “找了个人以假冒真,妄图篡位呢。”
“哎这话可不能乱说, 掉脑袋的事,而且你在这——”
这可是云中客,谁不知这当家的跟段家那位什么关系。
他说着本只是故作姿态地往四处看,却对上二楼陆兰玥的视线。
陆兰玥微微一笑。
没什么温度。
绿杏看着那几人尬坐一会后,匆匆离去,不忿地哼了声,“这些人小心哪天把舌头嚼了,什么话都敢乱说。”
陆兰玥起步进屋。
她手中还有事务,却无法静看下去。
不论内中到底如何,但此次就官文来看,段竹的升职是护驾有功,而苍家大人升上一直谋求的阁老之位,是寻回流落在外的皇家血脉,功不可没。
对于景文瑞这个太子,给的是识人不清,愚钝鲁莽,连静云公主也受了牵连,禁足在宫。
结合此前宫中谣言,大致可以推出——苍家找回的皇家血脉天资聪颖,而原先尚且聪慧的景文瑞却越发呆笨,不堪重用。
眼见陛下心思偏移,太子一党坐立难安,想提前将景文瑞推上位置,却被段竹拦下,而一直藏于暗处的皇子也借此正式露面。
但陆兰玥始终觉得不太对。
可能是情感上对景文瑞己方的划分和对苍家敌对方的忌惮,由对方拥立的皇子上位,带来极度的危险感。
改朝换代。
陆兰玥对这几个字其下的人命堆叠,忽然有了实感。
“小姐,你最近总是皱眉。”
绿杏沏了热茶进来,都到陆兰玥身旁了见人依旧没注意。
她是真的忧心,以至于一时称呼都换了回去。
陆兰玥回神,“瞎说,哪有总是。”
“奴婢都看着呢。”绿杏给她倒上差,犹豫片刻,“帖子,拿反了。”
陆兰玥低头,她将手中的帖子放下。
“你方才可有听到,旁边那桌人说什么。”
绿杏回想片刻,“听到了,他们算是会说话的。”
方才楼下大厅说的话并不避讳,楼上旁边桌也在谈这个话题,但他们态度并不与那几人相同。
——他们感叹若段竹为帝,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你也觉得,老爷应该去坐那位置?”
绿杏经过陆兰玥反问,才*七*七*整*理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又是怎样不对的心思。
“这——”
她好像有点明白陆兰玥在担心什么了。
陆兰玥之前就有听见过这类话,但都当闲言碎语,直到此刻才惊觉,段竹若真想坐那皇位……是有这个可能的。
虽然相关史料都被销得差不多,但往上推五代,段家本就为‘皇姓’,因着段家人都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材料,江山拱手让人。
但那不算长的日子确实是泱国史上辉煌的十年。
段家之前的声望很高,陆兰玥那时只感到了深切的恨,没想过哪怕奋起攻之的人不少,但沉默的始终是大多数。
段竹重回官场时,陆兰玥就感叹过这些人未免太过宽容,当时肤浅的将其归纳于好看的人总会格外受点优待。
现在想来,还是因为那个段字。
他身上,或者说这个姓,有民心。
此外,段竹身上的关系错综复杂,他看似孑然一身,可却与朝中处处牵连。
而陆兰玥先前只是想着若后世提起段重落谋反之事时,不那么言之昭昭,持不同观点的人有‘野史’考据,才想着让人编写话本在民间流传,如今好像也阴差阳错的为了他造势。
“夫人,若真——你不欢喜吗?”
绿杏犹豫片刻,还是出声问道。
陆兰玥很多事情并不避讳绿杏,连她都知道,顺安帝子嗣单薄又都不堪重用,这江山真不一定能坐稳。
若真……那夫人就是皇后了。
陆兰玥摇头。
“哪有这么简单。”
皇位是最高的权利,也是最重的枷锁,除非段竹要当个暴君。
“不说这些了。”陆兰玥放弃杞人忧天,“距老爷进宫是几天了?”
段竹自那晚进宫,除了一封保平安的信,没能回来过。
“五天。”
已经五天了么,陆兰玥指尖敲了敲桌面,她抬眸瞧了眼窗外。
忽地想起最开始的日子,两人还不太熟,大部分时间都能坐在书房里,担心的是炭够不够用。
“是啊,”绿杏也叹气,“不知道老爷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快了吧。”
——
段竹是带着丞相的诰命跟礼回来的。
虽说太子是为大逆,但因着是受人裹挟,顺安帝并未追究,反而给了死丧。
原本任命丞相的流程繁琐得多,也因着此事,一切从简,宫中只来了几个人。
天还在下雨,陆兰玥撑着伞在外面等,段竹掀开帘子时有些意外。
原本漫不经心的动作加快,他几步来到陆兰玥身边,接过伞,“怎么出来了。”
“来迎你啊。”陆兰玥冲着旁边的宦官努嘴,“可是特意快马加鞭来提醒。”
段竹抬眸,乌黑的眼睫压着暗光,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
那宦官还年轻,是此次才提上去的,此时紧张得双手袖口摆动,就要下跪,“奴婢也是——”
“公公不必多礼。”
陆兰玥有些意外的哎了声,急忙道。
她只是开个玩笑,并无真的要怪罪的意思。
只是段竹这几天在宫中待久了,身上的那种威压还没褪去,怪唬人的。
她抬手扯了扯段竹的袖子,让他收一收过冷的神色。
段竹收回目光,但也没说上句场面话,不少人在雨中屏住了呼吸。
仔细看去,除了陆兰玥,连侍从丫鬟都比平时稍退半步。
段竹垂眸,对上陆兰玥催促的目光,淡淡开口,“请回。”
说完同陆兰玥率先进了宅院。
两人共撑一伞,缓步而行,小雨下院中绿意盎然。
没几步,便进了廊下。
陆兰玥站在里侧,看段竹收伞。
“累吗?要不要先睡一觉。”她抬手按了按段竹眼尾,“全是血丝。”
段竹将手中的伞递给身边候着的人,回眸时陆兰玥刚好打了个哈欠。
她今日没打算外出,头发用簪子松散的挽着,脖颈莹白修长,衣衫浅绿,整个人清丽又柔软。
疲惫突然上涌。
段竹抬手搂住陆兰玥肩膀,甚至半边身子都朝她靠了过去,“好。”
“你要压死我。”
陆兰玥低声埋怨,却伸手揽住段竹的腰。
她歪歪扭扭地撑着他走,两人衣衫重叠,背影似那春日的画卷。
紧绷地空气好像也被拦在宅院之外,只留静谧的闲适。
这一觉就睡到了傍晚。
陆兰玥先醒。
被窝暖烘烘地,她背抵着段竹胸膛,耳边是淅淅沥沥地雨声,每一个雨滴击打声,都像催眠曲。
她不缺觉,睡的时间太长,反倒睡得整个人有些软绵,窝着不想动,安静地想事。
直到绿杏悄声进来。
她到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担心两位主子睡太久,午膳没用,晚膳可别也睡了过去。
她尽量小声,但段竹还是醒了。
陆兰玥感觉到搂在腰腹的手紧了紧,索性也不再压着声说话,等绿杏退下后,才问他。
“饿不饿,起来吗?”
段竹头抵着陆兰玥颈窝蹭了蹭,嗓音有些哑,“嗯。”
这动作太快,快到段竹起身穿衣陆兰玥才回味完刚才的感觉,她一下子精神地坐起来。
“你刚才……”
是在跟我撒娇么。
陆兰玥话没说完,她盘腿坐着,顶着个散乱的发,笑盈盈地看他。
他们都不太喜欢人跟前伺候,段竹穿戴好,又替陆兰玥拿来衣物后才应她未说完的话,“嗯?”
他语调自然,却不看她。
“别害羞,我又不介意。”
陆兰玥乖乖地伸手伸胳膊穿衣,眼中却满是促狭。
段竹动作很快,都是在陆兰玥腿伤那段时间练出来的,系好衣带后又将她头发简单挽好。
这才对上陆兰玥的目光。
对视几秒,他忽地伸手盖住了那湖水一般澄澈的双眸。
听见陆兰玥小声问:“你心情好点了吗?”
掌心下的脸小巧白皙,被遮住大半,红润的唇角微微上扬。
是安慰也是笃定。
眼前一片黑暗,覆在眼睛上的手温热,陆兰玥眼睫颤动,就这样安静的仰头等着。
几秒后,她感觉到一个轻吻落在唇角。
嗯字像落在了心上。
手心离去,陆兰玥睁开眼。
段竹已经转身去点灯,火光亮起的那一刻,照亮他平和沉静的侧脸。
陆兰玥便也笑起来。
虽然不知道为何,但段竹先前才从轿子里出来的时候,陆兰玥好像看见了最初的段竹。
那个才经历过灭门,坐于轮椅的段竹。
在过往的经历中,陆兰玥其实不太会哄人,她有点不得章法,曾被闺蜜吐槽——一时间不知道你是在哄人还是在阴阳怪气。
但段竹很好哄。
她只要做自己想做的,就能很好的哄他。
两人用完膳,回了书房相对而坐,才说起这些天的事。
饶是陆兰玥想过真实情况跟传出来的有差异,却仍受到了冲击。
“这也太——”
陆兰玥一时都找不到形容词。
这也太疯批了。
原先以为的是太子意欲上位,结果竟然是苍家。
他们下了一盘很大的棋。
在很久以前,就有人给顺安帝暗中下毒,让他虽在壮年却犹如迟暮,受病痛折磨,不得不过早的去考虑继位的事。
却发现膝下不仅子嗣单薄,而且大都年幼。
早些时候顺安帝本就不热衷于情事,后面有了些危机感,但孕者依旧寥寥,原以为是自己的问题,不想是暗中被下了毒以及苍皇后在从中作梗。
陆兰玥都无法想象顺安帝被告知这一切时是什么心情。
他贵为九五之尊,毒都下到了眼前,却查不出来,环顾身边的所谓可信之人,是否觉得荒唐可笑?
“那太子是如何——”
陆兰玥想起了景文瑶。
后面两人也经常见面,如朋友般,景文瑶是胎穿,跟她那弟弟感情很深。
“毒发而亡。”
段竹简短道。
不仅是顺安帝,景文瑞也被下了毒,就在顺安帝的面前,口吐黑血,倒在了地上。
“既然他们都已经下毒,又为何突然提前发难?”陆兰玥目光都有些恍惚。
她原以为苍家只是政见不同,却没想竟存了这般心思。
“你们不是最讲究忠君吗,而且也不算乱世,他们为何要——”
“因为不满……说来话长。”
原先苍家的地位不凡,甚至凌驾于皇子之上,皇帝都要敬让几分。
而景开霁登基后,虽然最后还是被逼娶了苍家女为后,但已经将其削了个六七分。
而景开霁削弱苍家的手段并不磊落,他利用了苍亦璇的感情,后又对人不闻不问,甚至让她流了身孕,后者由爱生恨。
一边是家族逐渐没落,一边是亲妹妹遭此痛苦,苍亦明反复几次竟直接生了反心。
但与此同时,他们并不想落得个逆反的罪名,所以原计划是随便找个人来冒充皇子当傀儡。
他们要让这江山,葬在景家人的手中。
只是没想到,在寻找合适的人的过程中,竟然还让他们找到了个真的流着皇家血脉的贱种。
——是当初顺安帝醉酒后,一宫女生下的孩子。
这婴儿原本被扔给一个妃子抚养,但因为皇上的毫不在意,到后面成为宫里最下等的奴仆而活着。
一切本是天助,这是个再适合不过的傀儡,他们也不必铤而走险,只需等待继位就好。
岂料顺安帝并不愿给予其皇子身份,甚至想将其杀掉,由此才撕破了面具。
那晚他们不仅想让顺安帝承认皇子身份,甚至打算让其直接退位。
只是这被闯进去的段竹打断了。
他们细心的算好了一切,甚至一切有可能突然进宫的大臣都派人盯着,却没料到段竹会提前到安都。
因着脱离队伍的不该,特意嘱咐消息别外传。
“你不是说苍承安他们伪造口谕将门口都拦了,那谁来给你传的消息?”
“暗卫。”
许多大臣都知道陛下身边有暗卫,但到底多少也没人清楚,只是苍家恐怕也没想到,连书房重地都会有。
当时景开霁借着跟人发怒作为伪装,下了命令。
“可他又怎么知道你回来了,而且消息来得这样快。”
陆兰玥喃喃。
段竹沉默片刻,窗外的月色很浅,窗棱的阴影将其神色掩住大半。
“……他一直派了暗卫跟踪我。”
陆兰玥手不觉握紧。
这也是等事情平息后,景开霁才说出来的。
他重用段竹的同时,心中也在忌惮,甚至有几次在梦中惊醒。
当景开霁还是个皇子的时候,便不被看好,哪怕最后是他登基为帝,依然有人言论,只是他生在了皇家。
论才能,自然是比不过段重落。
起初景开霁并不在意,他们情同手足,也没把自己当陛下,可后面这些言论便成了根刺。
后来段竹也成了这根刺。
他不让景文瑞跟段竹走近,派段竹出去的同时,也怕他勾结势力,所以处处派人盯着。
景开霁百般提防。
可真到了关键时刻,在被自以为的亲信背叛后,脑中飘过无数张脸,最信任的竟还是段竹。
“艹他妈的。”
陆兰玥咬紧了后槽牙。
她不由想起了年前枫平镇的事。
后面与景文瑶闲聊的时候,对方曾说漏过一嘴,当时若段竹不是落入了猎人的坑,被官兵找到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陆兰玥当时只当戏言一听而过,如今方觉其中凶险。
这狗皇帝,真他妈不要脸。
段竹垂眸,他拿起桌上的茶盏,握在手中,又松开,反复两次后方才开口。
“他告诉我了。”
陆兰玥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段竹说的什么。
她瞪大了双眸。
当年景开霁登基后,暗地里并不太平。
皇权被分得太散,国库空虚,皇位也更像是个傀儡架子。
他当时还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想改变现状,让更多的财富能往下流,而其中最紧要的便是拔出泱国扎根最深的旧势力。
这个问题被他们数次商讨,最后,段重落当了这个起子,以身入局。
他用六年做了一场戏。
可当知道真相的只有三个人时,这就成了事实。
其实细究起来,里面未尝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比如那在段重落名下,却流向军队的银两,比如事发前几个月,段家遣散的一些老丁……但这些细节隐藏在盛大的证据下,无人在乎。
何况,最有可能翻案的掌权与审查人——景开霁以及沈文柏,是另二参与者。
这是一场注定的牺牲。
陆兰玥眸光一颤。
“怪不得,当时沈都史……”
当时她的感觉并没有错,沈文柏确实在段竹私自外出看腿伤一事上网开一面,后面也有照拂。
沈文柏天生少情,后越发冷心冷清,这也是原因之一。
在他还未成为左都史的时候,便被选中见证了一场惊心动魄又从容不迫的赴死。
他沈文柏坐上左都史的位置,本就是为了当那一个刽子手。
陆兰玥喉头哽咽。
直到段竹的手温柔覆盖上来,替她擦眼泪,她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陆兰玥拽着段竹的手,将脸埋进了他掌心,抽泣不已。
她此刻方才明白,段竹下马车的那些情绪是为何。
那些悲痛,好像借她的眼泪,流了个彻底。
“你不该……护着他。”
陆兰玥哽咽出声。
景开霁明知道段竹在查此事,一直未告知过他,甚至想痛下杀手,就是不敢去赌段竹的‘忠’。
在此刻告诉段竹真相,也绝不是因为什么良心发现——他是用段重落给段竹系上一层枷锁。
当初为了百姓,段重落宁愿担上这后果,背上这罪孽,哪怕死后都得不了清静。
若段竹若真有反心,这一切都白费了。
陆兰玥思及此,眼泪又大颗地滚出来。
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人,他有没有哪怕一丝……顾虑到段竹的心情。
“我不是护着他。”段竹轻柔地将陆兰玥的脸扶起,替她擦眼泪。
陆兰玥偏开头,过快的抽泣让她有些呼吸困难,脑袋轰鸣一片,喘不上气来。
段竹喉头动了动,他探身,隔着案桌,将陆兰玥抱过来置于腿间。
“乖……别哭了。”
他说着,泛红的眼眶水珠啪嗒掉落,在夜色里一闪而过了无踪迹。
月色偏移,落了两人大半身。
陆兰玥搂着段竹脖颈,憋了许久的哭声冲破喉咙,像受了最大委屈的孩童。
她只要去想段竹当时跪在殿前、关于地牢时在想什么,又是怎样的心情坐于轮椅接受这一切,心就像被沉入了海底般窒息。
他背着骂名只身前行这么久,得到这样的结果会不会恨?
若是作为看客,陆兰玥会敬佩段重落,可看着段竹一路过来,她又觉得他未免太狠心,要去做这无名的英雄。
陆兰玥没这么哭过,几乎每个字都融在泪水里,心疼之意浓烈得溢出来。
“你、你别……难过。”
段竹手紧了紧。
他呼吸顿了两秒,眼眸深处好像冰封的河流从源头涌动,泛红的眼尾带出微弯的弧度。
“好。”
他是真的没那么难过。
尽管从皇宫出来的他就像是行尸走肉,可掀开车帘眼里出现陆兰玥的那一刻,就像色彩浸染黑白。
这一世,不是没有活着的意义。
甚至此刻,这哭声听得他更揪心,“好了好了,明日眼睛该疼了。”
陆兰玥哭得太凶,段竹颠着腿像哄小孩儿似的,低哑的声音格外温柔。
在晃动中被人扶着脸,陆兰玥睁开被泪水糊住的眼,对上段竹的视线。
对方微仰下巴,清冷俊美的脸有温柔又无奈的笑,夜里的眸光落满澄澈的月色。
“别哭了,别哭了。”
手帕轻柔的擦过眼睛,陆兰玥抽噎了下,感受到吸回的鼻涕瞬间顿住。
——简直不敢想象段竹眼中的她是个什么模样。
刚才哭得太委屈,当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陆兰玥偏开头,拿过段竹手中的帕子,“我……自己,嗝、来。”
她要从段竹身上下去,又把他支开,“我想洗个脸。”
段竹知道陆兰玥心中所想,将她放于软塌上,自己去弄了温水来,可却不肯再将帕子再交给陆兰玥。
他伸手固住陆兰玥下颌,“别动。”
陆兰玥最终还是坐在窗前的软塌上,仰着脸感受脸帕一点点轻柔的擦过。
哭嗝还在一下接一下,心中的窒息与悲伤却好像同泪水一样被轻柔的抹去。
“新认回来的皇子,你猜是谁?”
“你这么问,我认识?”
陆兰玥看着段竹取了另一净帕靠近,又闭上眼,她思索了两秒,低声道:“脑子全是水,想不到。”
段竹听着这理直气壮里的撒娇,不禁笑了一瞬。
尽管擦净了,眼尾鼻头都还是红红的
“夜晁。”段竹说。
陆兰玥一愣,她睁开眼。
夜晁?
“是那个——”
段竹露出肯定的神色。
那个被陆兰玥救下的奴仆,拿着陆兰玥给的钱袋找上段竹,后来却不愿再跟着段竹。
陆兰玥想起当时在三亭遇到夜晁的场景,或许那个时候他便已经被苍家找到了……或许——在那之前。
陆兰玥抬眼,无声地询问。
“不确定。”段竹牵起陆兰玥的右手,从腕部到指尖仔细擦拭,“但若苍家提前找到,应当不会再让他来我身边。”
陆兰玥沉默须臾,谁能想到当初受人欺凌的奴仆,如今竟成了皇子。
“他听他们的话吗?你觉得他适合——”
适合那个位置吗?
段竹将帕子放入水盆,重新拧净,“……心思太重,太狠。他没有选择听不听的权利。”
陆兰玥见段竹转过来,伸出左手。
“此次春试的武艺考核,改在了春猎里。”段竹半垂着眸,“便是经他之口向陛下提议的。”
“什么?”陆兰玥心中一惊,有种不好的预感。
春猎跟考核场又不一样,基本上朝中达官贵人都会去,这样一来被审视的方面就更多了。
而且她记得春猎猎场是苍承安在领办。
他不可能无故提起,就是不知道到底做了什么打算。
“十九日。”段竹动作顿了顿,“你界时——”
陆兰玥轻轻摇头,温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答应过同他们一起……别担心,那么大场合,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他能——”
陆兰玥想起被下毒的顺安帝,噤了声。
一时竟哑然失笑,“要是有监控就好了。”
如果有监控,苍家又怎么能颠倒黑白,让顺安帝翻脸不能——除非他愿意推翻一直明君的形象,当个暴君。
但好像也过不了刑部那一快,皇帝降罪也得有个证据。
“我会小心的,嗯?”陆兰玥发觉段竹不做声,她指尖微动,挠了挠他掌心,“等他们结束后,我就跟着你好不好?”
段竹深深地看了她两眼,反握住捣乱的手指,“让埃尔跟着你。”
陆兰玥点头。
桌上的灯芯跳动,她看着段竹侧身净手,“你有没有想过……登基为帝。”
段竹取了干帕,骨节分明的手指陷在青色帕子里,修长矜贵。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他神色平淡,甚至轻笑了一下,“为何这么问。”
“有句老话,与其指望他人,不如自己掌握。”陆兰玥眨眼,“好吧,这我编的。”
“你们心里都装着天下人……”
陆兰玥想起广瀚海,想起许文昊,想起素未谋面的段重落,再到段竹,陆青允,甚至是她那个便宜爹。
她扯了扯唇角,“与其去拥护一个不知怎样的人,不如——”
“那你呢?”段竹转过身,他微微弯腰,抚上陆兰玥脸颊,“你要弃了我吗?”
对着这双眼睛,陆兰玥抿了抿唇。
她发过誓,不想呆在宫里——如果真的,她不知道……
“你好狠的心啊,陆青枝。”段竹低声呢喃,他手下落,点上她心脏的位置。
这眼神像是藤蔓从心底缠绕而上,陆兰玥一颗心在这绝色里疯狂乱跳,脸颊绯红。
呼吸不畅道:“我……”
“你不喜欢的,”段竹摩挲着陆兰玥的下巴,指尖顺着轻启的唇缝往里探,“我也不喜欢。”
他在陆兰玥潮湿的眼神中,低下头,吻住那殷红水润的唇。
不要把我划入你的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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