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公主57
崔乐之脸上满是血迹, 泪簌簌地落下,将事情的原委悉数说出,最终声泪俱下道。
“舅舅, 不是我干的,你要相信我!”
谢直看着他,原本饱满莹润的脸颊,一夜之间便凹陷下去, 那双酷似他的眉眼都布满伤痕。
他摸着崔乐之沾满血液的手, 感到掌心内, 汗水和鲜血混合在一起, 本该黏腻得应该叫人觉得恶心的。
但是谢直已经感觉不出来了,他的五感,此刻只余下听觉和看觉, 其他都好似被蒙蔽般, 待过了一会儿后,谢直连听觉都有些退化。
眼前发着白,谢直微微喘着气,强行镇定了一会儿后,才从嘴里艰难道:“那个张天师……你可有找到他的办法?”
崔乐之眼泪流淌,泣不成声道:“他是个闲散道人, 我也是碰着机缘,才能和他遇见。”
谢直痛心疾首地看着他, 本想出言责怪,目光又触及到崔乐之被打得不成人形的样子, 最终咽下了那些话。
崔乐之睁大眼睛, 眼睁睁看着疼爱自己的舅舅,那惯是从容淡泊的君子面容, 一点点褪色,仿佛变成灰败颓圮的篱墙。
“舅舅,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他呆呆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继而滴下来颗豆大的泪珠。
谢直仰头许久,闭着眼睛,愣是将几欲流下的眼泪,硬生生逼回眼眶里。
他睁着泛红的眼睛,认认真真盯着崔乐之,安抚他道:“不,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你只想帮舅舅,只是走了歧路而已。”
崔乐之呜咽一声,紧咬住下唇,眼泪不争气地流淌在脸上,混合着血污、泥泞,乱了一团浆糊。
突然,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事情,眼睛猝然瞪大,双目无神地呆看了谢直许久。
谢直以为他神志不清,焦灼地呼唤道:“乐之,乐之,你清醒一点!”
崔乐之脸上盘踞着恐惧,两眼直勾勾的,忽而说道:“舅舅,你快走,别管我,快走!”
谢直不明所以,有些震惊地看着他,却被他挣开手往后推搡,崔乐之整个人,继而向天牢里面瑟缩而去。
他躲藏在黑暗里,冲着谢直歇斯底里地大喊道:“舅舅,这是计,你快走!”
谢直这才反应过来,崔乐之被押入天牢,他是身系三桩要案的重犯,便是自己为官清廉,在百姓中亦是名声极好,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应该有人愿意为此冒险。
那狱卒说,是为了报昔年救济家母之恩,可是谢直想了许久,也不曾想起来自己有过这桩旧事。
也因那玉佩,叫惯是稳重的他乱了心神,只想着这孩子必定六神无主,自己先问问清楚,他或许在三司审理的时候,回话时能够条理清晰些,这样也能少挨几顿板子。
谢直背后被冷汗泅湿,他缓缓站起身,在这样诡谲阴森的环境下,脑子竟然更加清醒镇定起来。
是云霆,这一切都是他派人指使的。
那日誉王府中,他一口回绝了他的邀请,所以才布了这个局。
“好心机,好城府,真不愧是毒蛇。”谢直喃喃道,喉间忽而一甜,体内涌起血液来。
崔乐之瑟缩在墙角,无神的双目染着泪光,他抱紧自己,重重啃咬着手指,把那里咬得烂肉一般。
“舅舅,我错了,你别管我,就……当我死了吧。”
谢直听他这样说,心中痛彻骨髓,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不已。
狱卒这时走了过来,低头道:“丞相,时间到了,还是快些出去吧。”
谢直冷冷看着他,目光是识破面目后的萧索冷静,他语气毫无起伏道:“誉王给了你多少好处,叫你来做这件事?”
狱卒闻言,神情好似闪过慌乱,继而低下头去,只重复道:“丞相,不能再耽搁了。”
谢直眸光槁木一般,面无表情道:“既然外面已经有了蹲守的人,那我再呆上片刻又如何?”
狱卒哽咽一下,最终憋不住,大声悲泣道:“丞相,快走吧,你现在走,兴许还能平安无事地出去,再晚就真的走不掉了!”
谢直闻言一愣,还没说话,那狱卒拽着他的袖摆,把人外通道上拉,边疾步走着,边说道:“小人并未撒谎,家母的的确确受过你的恩惠,但是……但是……”
后面的话,他吞吞吐吐许久,仍旧没有说出。
谢直知道人心易变,他眼下也不想计较这些,只沉默着,疾步穿梭在潮湿阴暗的甬道内。
刑部大牢的空气都是腐臭的,吸入肺腑时,让人几欲作呕。
可谢直不能停步,他忍着恶心,忍着喉间的血液,忍着对崔乐之的痛心疾首,在监牢内快速奔驰着。
待他们终于来到大门口,狱卒先出去看了一下,随后快速朝谢直招了招手。
当他从门内出来,外面空无一人。
狱卒和谢直都松了口气,正要疾步离开时,远处终于出现蹲守的官兵。
他们匆匆赶到,手拿利器,气势汹汹,将谢直和狱卒擒获在地。
……
谷雨听见谢直在刑部大牢被抓获这件事时,她刚好几天前,派遣宫人去找沈泽,想要帮他脱离贱籍。
可是回来的宫人说,沈泽他婉言拒绝了,不想离开梨园,虽说不明白为什么,可是她还是尊重他的决定。
所以当这件事情传来时,她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宫人赶忙过来搀扶,谷雨坐在地上缓了许久,才借着他们的手,慢慢站了起来。
“前朝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谷雨问小太监,神情焦灼万分。
小太监头都不敢抬,低低道:“谢丞相的事情,轰动朝野,文武百官一片哗然,说……说……”
“说什么,你快说啊!”谷雨蹙眉催促道。
“说崔乐之背后,说不定是谢丞相,不然一个好端端的少年郎,如何能做出这些奇诡万分的事情。”小太监说道。
“放屁,这群傻.逼就知道胡乱攀扯,颠倒黑白!”谷雨忍不住骂道,心里恨不得生啖其肉。
小太监头缩得跟鸵鸟一般,又补充说:“眼下谢丞相已然被押入大理寺监牢,听候发落,官职也暂时被罢免了,陛下勃然大怒,下令几日后处死崔乐之。”
谷雨听到这里,神情倒是没有继续焦急下去,因为崔乐之的事情倒是不怕,云霄已经把打算告诉她了。
问题现在危险的是谢直!
“一般出了这种事情,都是怎么判的?”谷雨又问道,眉心紧拧了三分。
小太监说:“无诏令擅自入刑部大牢,探望囚犯,形同劫狱……”
“好了,你别说。”谷雨匆忙打断他,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手心也泅出冷汗来。
她屏退四周,自己坐在椅子上,想着倒杯茶缓个神。
结果手才刚摸上茶杯,忽而微微出汗的手间一滑,力道失控,热茶泼了自己一身都是。
云霄进来见此,立即疾步走了过来,拿着她被烫红的手腕一看,眉心继而紧蹙起来。
“宫女太监都死了吗,怎*七*七*整*理么让主子亲自动手?”云霄怒道,眼底冒起了一层火焰。
谷雨听见他怒极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身上和手上被烫着的地方,散发出针扎一般的疼痛来。
“不管他们的事情,是我让他们下去的,我心烦意乱,想一个人呆呆,结果自己没注意端紧茶杯。”谷雨解释道,给刚准备迈腿进来的宫人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别过来,免得触怒龙威。
云霄叹口气,朝门外的宫人吩咐,叫拿来些冰和药膏来。
他先是让谷雨把衣裳换了,随后才拿着冰,先给她消肿镇痛,待红晕退了些,才用帕子擦拭干湿润的肌肤,仔仔细细地抹起药膏来。
被烫伤的灼热疼痛暂缓,冰冰凉凉的舒适感丝丝入内,谷雨看着面前紧蹙眉心的俊美男子,好半天才道:“难为你了。”
云霄手势一顿,好似明白她话里的含义,凤眸随即轻抬,默然无声地注视着她。
“谢直,真是,他不是这般冒冒失失的人,如何便听信了狱卒的话?”他沉声道,眉心皱在了一起,昳丽的眉眼都显得烦心。
谷雨抿了下唇,斟酌了一下道:“也许是关心则乱。”
云霄叹口气,啧了一声说:“这下子就更麻烦了。”
谷雨也跟着心情沉重,试探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云霄动作轻柔地替她抹开药膏,语气显得沉闷寡淡,开口道:“还能怎么办,先把崔乐之的事情处理了,再去解决谢直。”
谷雨点点头,心里却在想这个事情,务必得让谢直知道才行,不然他承受不了打击的。
云霄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轻声道:“待明日,你和檀时野去一趟大理寺监牢,去看看谢直,顺便把计划通知给他。”
谷雨瞬间抬眸,眼神动容无比,嘴唇一张一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云霄替她上完药膏,那茶杯斟了热茶,吹了吹后,缓缓递给她说:“不是渴了吗?这茶温度正好。”
谷雨垂下眸子,低头小口地喝着,茶水温润入喉,瞬间缓解了干渴的涩痛。
云霄这才露出些许笑意,轻声道:“事情要一样一样解决,前朝我压得住,明日的事情,在我眼皮子底下进行,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他说着,目光垂下,眉心微微折起,好似回忆起了什么,神情复杂难辨。
“谢直是国士,有气度,有风骨,有才华,不偏不倚,始终如一,这样的臣子不多了。”谷雨听见云霄这么说道。
她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颜,君王目光顿挫,神情间满是沉郁,眉眼好似浓重化不开的深雾。
谷雨一言不发,只轻轻点了点头。
……
来大理寺时,谷雨刻意带了新鲜的吃食,檀时野则拿了些干净的衣裳,他们相视一眼,沉默着进了监牢大门。
谢直被关在最里面,虽说是囚犯,但很明显,下面人经过云霄的授意,保全了他的体面。
但当谷雨看见里面如雪洞一般,木床上只有层薄被,谢直身着单衣,咳嗽着连碗水都没有时,还是忍不住心酸难过。
檀时野站在栅栏外,神情怔忪又痛苦,他低头拿出食物时,坚毅阳刚的脸上,忽而浮现几丝哭泣的表情,但是在抬头那一瞬间,又变成毫无情绪的样子。
眼眶干涩无恙,一点也看不出心里的难过。
“谢哥哥,陛下说,会找个死囚,代替乐之去行刑,你放心就好。”檀时野低声道,勉强支起个笑脸来。
可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叫谢直顿时眼眶泛红,轻轻吸了一口气,话音轻颤道:“好,有这句话就够了!”
谷雨见他们兄弟俩相见,一时也插不上嘴,只站在一边。
而谢直调整好情绪后,目光温和地看向她,眸子里闪动着令人难懂的情绪。
他轻声道:“劳烦公主为直走这一趟。”
谷雨摇摇头,语气轻缓道:“说的哪里话?我们不是朋友吗,这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谢直闻言,神色微动,唇瓣轻轻一颤,好似想要说什么,可最终还是咽回了呼之欲出的那句话。
谷雨有事想问他,檀时野也是,所以都没有留意到他这番神色。
而檀时野摆好碗筷后,抬手给谢直斟了杯酒,强颜欢笑说:“谢哥哥,你一番折腾,必定是饿了,来,咱们兄弟喝几杯,连带着公主一起陪着你,解解闷!”
谷雨顺势走到矮桌边,发现这桌脚都不齐整,下面缺了的一块,檀时野用布条堵了上去,勉强支撑着平面。
谢直不多言语,只在矮桌边跪坐好,一身囚服朴素落拓,青丝微微从束好的发髻上散出,神情却是从容淡定的。
他虽然人已至此险境,可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俯仰之间是与生俱来的清贵风骨。
桌上的吃食,俱是谷雨精心挑选的,考虑到人在惊惧之下,吃过于油腻的东西不好,又不能完全不食荤腥,故而她可以让御膳房做得清淡些,还熬了碗鸡丝小米粥。
大理寺监牢晦暗阴冷,秋风从上面的窗口探进来,发出呜咽翛翛的声音。
而牢房里面,破旧不堪的桌上满溢饭菜的香气。
三鲜笋滋味甚美,搭配了些鸡汤提味,尝起来令人回味无穷。
谢直兴许也是饿了,忍不住多吃了些柳蒸羊,连带着那碗洞庭汤也见了底。
小米粥入腹时,谷雨看见他的眼眸中,肉眼可见地表露出满足的喟然。
可随即,谢直神色一顿,嘴里正咀嚼的羊肉好似没了滋味般,连吃饭的动作都放缓了不少。
谷雨心里正奇怪,今天他们是偷偷前来的,食盒能带的东西不多,所以分量也少,碗就更小了,一满碗最多也就半碗汤的样子。
谢直看上去不停在动筷,但是实际上吃的没多少,他都是吃些汤汤水水,饭都没碰一下。
“这些东西一会儿就消化了,你要不吃碗饭吧?”谷雨建议道,心想一个成年男人的饭量,不至于这么小吧。
谢直神色黯然,好似味同嚼蜡般咽下去那口粥,狱窗打进来束冷光,照在他瘦削清俊的指间,显得微微泛寒。
“我尚且有公主和阿野念着,能有口热菜吃,可是乐之却是什么都没有的……”谢直蓦然道,继而放下了筷子。
檀时野跟着,也放下了酒杯,他沉重地叹了口气,略微哽咽道:“乐之他,怎么样?”
谢直痛心地闭上眼,眼皮微动,好似在联想那日见到崔乐之时的场景。
谷雨见他拿着筷子的指尖都颤抖不已,呼吸忽而变得急促,喉咙哽了又哽,突然捂住了嘴,猛烈地咳嗽起来。
“谢哥哥!”檀时野赶忙过去,飞一般奔到谢直身旁,抬手轻轻拍在他的背部。
谷雨也蹲在谢直身边,下意识拿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他使用。
谢直边咳嗽着,边接过帕子,急匆匆颤抖着,往帕子上重重一咳,苍白的面容变得微红,有点像病气缠身一般。
谷雨看了不少电视剧,对这一幕熟悉不已,她心里止不住发凉,痨病肺结核等在脑子里不停盘旋。
“不碍事,不碍事,我这是急火攻心。”谢直咳嗽着解释道,将那帕子攥在手里,一眼都没人别人瞧见。
他笑得勉强,微红的双颊虚弱不已,唇边却被擦得干干净净,丝毫不落风度。
檀时野下意识想找大夫,可又反应过来,这里是大理寺监狱。
“怎么办……这条路……该怎么走下去……”他双目失神地喃喃自语,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力气,抚着谢直的肩膀,看起来比他还要无助些。
谷雨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她闭上眼睛,指甲紧紧扣进掌心处,将那里划出血痕都不曾顾及。
谢直只蛰伏在地了一会儿,随即便借着檀时野的手臂,缓缓站起了身。
狱窗的冷光照进来,将他的面容割裂成阴阳两块,神色都有些复杂难辨。
“时候也不早,你们还是回去吧,大理寺毕竟是提审犯人的地方,这趟浑水,你们不要搀进来。”谢直轻声道。
谷雨有心想帮他,连忙说:“崔乐之的事情,有没有什么我们能搭上手的?”
檀时野闻言,神色一凛,也附和道:“是,眼下宫内有公主,宫外我也是自由的,若是谢哥哥你有什么要找的人,要办的事情,现在就告诉我们吧!”
谢直神色微怔,好似颇为震动,他睁着澄澈的双目,紧紧盯着谷雨和檀时野,许久才弯下腰去,俯身作了一揖。
“直这一生,能有二位,何其有幸?”他说道,嗓音透着微颤,闷闷的,听上去叫人心里难受。
谷雨和檀时野连忙扶起他,却在刚碰到他的手腕时,感觉一滴眼泪落在了谷雨的虎口处。
那泪清澈轻盈,没多少分量,却重得犹如千斤,在虎口的缝隙里停留少许,迅速滑进了她的掌心处。
至此,她才明白,这位风度翩翩的谢丞相,终于抛下一身的桎梏,承认了自己的无力。
檀时野显然也看见了,他眼眶泛着泪花,发出喘气一般的哭腔,又被自己强行遏制住。
憋得脸也通红,眼也通红。
当谷雨和檀时野走出大理寺监狱,她念着张天师的名字,觉得有种被愚弄的恍若隔世感。
“我立即派人去找那个妖道!”檀时野咬牙切齿道,眼睛肿得像个核桃。
谷雨点点头,让他做事情隐蔽些,况且那张天师居无定所,只怕并不好找。
“这里面是云霆的手笔,得找出他埋伏在京中的爪牙才行。”谷雨蹙眉道,神色冷然如冰。
正当他们准备回宫时,路上突然跑出来一个人,跪在地上,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谷雨定睛一看,好像是曾经治疗过沈泽的医师,他不在医馆待着,好好的跑过来做拦路虎作甚?
那医师看了看四周,神情慌张无比,才刚要开口,突然被不知从哪儿射出来的箭给杀死了!
当他们反应过来时,医师已然嘴角乌青,人也没了气息。
“竟然淬了毒?”谷雨震惊道,这是下了死手,即便没有射中要害,也能登时毙命。
檀时野和一干护卫拔剑相守,神情杀意凛然,武将的英烈胆气,在这一刻展露无疑。
而谷雨看着那医师的尸首,脑子里浮现了一个人的名字。
沈泽。
这个人,真的不简单。
他到底是暗恋林妍可的伶人,还是云霆的爪牙,抑或着是二者都是?
檀时野见没有了动静,赶忙护送谷雨回宫,而她则在心里微微盘算着。
本想让檀时野连带着沈泽也查一下,但是想到他背后波谲诡异的推手,谷雨决定还是回去和云霄商量。
毕竟崔乐之和谢直都出了事,沈泽这个的危险指数,显然比一个云游妖道要高得多。
她不想檀时野也搅进去了。
当踏进宫门的那一瞬间,长安城秋风乍起,满城都是令人恐惧的呼啸声。
这秋风连刮三日,像是行刑前的预警,又像是暴风雨来之时的前戏。
檀时野站在监斩台上,外面悉数是赶来看行刑的百姓,将这儿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亲眼看着监斩官将筹子扔下,刽子手喷了口热酒在刀面上。
酒香满溢,滚动在银色的刀面上,配合着难得的艳阳天,格外耀眼瞩目。
随后手起刀落,蒙着面的囚犯瞬间被斩首,血溅了满地。
四面都在庆贺贼人死有余辜,只恨不能生啖其肉。
可唯有檀时野一人,惊愕地睁大眼眸,回响起那囚犯最后一声痛呼。
是乐之,崔乐之!
亡国公主58
檀时野脸色煞白, 赶紧冲上行刑台,他颤抖着看着滚在尸体旁边,被蒙着黑布的头颅, 犹豫了许久,才伸手缓缓解开那绳结。
崔乐之死时明显惊惧异常,痛苦的情绪仍然停留在脸上,眼眸里瞳孔漆黑放大, 像是在黑暗里找不到方向一般, 死不瞑目。
行刑官见他失礼, 赶忙命人拉着檀时野下去, 而周围的百姓见此,纷纷议论起檀时野和崔乐之的关系。
似乎在说兄弟监斩,亲自送他上路, 崔乐之也算不枉此生了。
檀时野表情一片空白, 呆滞着被官兵拉下去,在脚离开行刑台的最后一刻,他才终于好似从噩梦中惊醒。
他大声喊叫着,表情狰狞又凶狠,蛮力连几个壮汉都压不住,径直被他挣脱开取。
檀时野快步转身, 眼神涣散地拨开围堵的人群,因为过于惊慌失措, 引发了百姓的一场小型踩踏事件。
……
“死的人竟然是崔乐之,不是死囚吗?”谷雨震惊道, 内心顿时慌成一团。
谢直还以为自己的外甥有救, 在大理寺内苦等苦熬着,这样一来, 如何向他解释,他又如何承受得了?
云霄脸色难看至极,阴冷狠厉的情绪盘踞在他的眉眼间,显出杀伐暴厉的一面来。
君王之怒,雷霆万钧,伏尸百万,流血千里。1
谷雨看着他面露阴狠的模样,好半天才道:“我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去帮忙。”
云霄抬眸望着她,眼里阴鸷的情绪稍缓,语气里却依然寒冷,只强行压住声音道:“什么事情,你说。”
谷雨斟酌一会儿,将沈泽的事情告知于他,同时刻意弱化了林妍可的事情,毕竟很难解释原著民,林妍可,和她之间的事情,说出来云霄也不一定相信。
云霄凤眸微眯,矍铄阴冷的光芒乍现眼底,许久才道:“这个沈泽,我倒是没有留意,那日在誉王看见他站在门外,本想连带着也查一查他的,谁料出了飞贼刺杀的事情,便没去下手,现在想想也确实可疑得很。”
谷雨点头,经他这么一提醒,她才想起来,沈泽的戏班子,名字就叫心火,而那日七夕找寻到的断木之上,飞贼留下的烙印是一个火焰。
“总之,这个人挺可疑的,你也别先起杀心,说不定是巧合,等到事情逐渐浮出水面,再来个一网打尽更好。”谷雨低声道。
紧接着她又想起一事来,不禁问道:“崔乐之此次身系三案,他身后的崔氏家族,还有连带的谢家,你打算怎么办?”
难不成真要满门抄斩,这得死多少人哪,谷雨想想就心惊!
云霄沉默许久,说道:“崔氏和谢氏,都是跟着太宗皇帝打天下的家族,他们有太宗钦赐下的丹书铁券4,我也想牵扯出里面的大鱼,所以睁只眼闭只眼放了大半的人,谢氏还好,只抓了部分,崔氏剩下那些,只能杀之,以平息民怒。”
谷雨动了动唇瓣,最终还是闭嘴了。
她想起崔乐之青涩的脸,和那些素未谋面的无辜人,心里沉重地叹了口气。
誉王这条毒蛇,真的太狠了。
……
云霄派出去调查的人效率极高,几日后,谷雨便收到了消息。
因为前朝在为谢直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故而是斥候前来禀报的。
谷雨听着斥候道:“沈泽出身厉国,他母亲是都城最出挑的戏子,后来经诏入宫,沈泽或许是因为模样出挑,外加自幼跟随母亲,戏唱得也不错,故而也进了宫,后来他母亲病死,他便顺势做了个伶官。”
她听到这里,蹙起的眉头稍缓,继而又问道:“那这个沈泽,背后可有其他势力?”
斥候摇摇头说:“相比曦国,在厉国时,伶人地位更是低剑,我们觉得台上的青衣唱得对味,还会亲自上台打赏,可是厉国却是真正将他们当成剑人的,没有人会愿意为戏子撑腰。”
“可是你说,沈泽是宫廷戏子,厉国被灭时,他是怎么在宫变的兵荒马乱中逃出来的?”谷雨又问道。
斥候说:“陛下当时只下令诛杀厉国皇族,宫廷内宫人众多,也没必要赶尽杀绝。”
谷雨闻言思索一会儿,心头的迷雾才稍稍拨开。
这么说,还真是巧合了?
那那个医师到底想说什么,又为什么突然横死街头?
还有,她去医馆看望沈泽时,医师好似欲言又止,眉宇间闪闪烁烁的,似乎是顾及沈泽才闭嘴了。
“你接着去查,做事情干净点,我不觉得他如表面般清白,红妆之下,必有妖异!”谷雨斩钉截铁道,看着斥候点头称是,随后消失在养心殿内。
当他走后,谷雨又在殿内沉默了一会儿,她心里突然开始想问问,云霄为什么要灭了厉国。
西北戎狄是因为阿史那两兄弟主动搞事情,加之边境百姓苦不堪言,戎狄蛮夷侵犯时,烧杀抢掠无一不做,奸.淫掳掠妇女,烧毁百姓屋舍。
可是厉国,在东巡时,谷雨听闻那说书先生说,厉国和曦国本属同宗,当年的二太子分裂脱离出去,成了厉国的开国皇帝,改国姓为谷。
他们本该是兄弟邻邦,似乎厉国也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云霄没有理由突然下狠手的。
故而当云霄下朝回来时,谷雨没有任何隐瞒,直接将自己的疑问抛了出来。
云霄听她的提问,本来神情紧张僵直,可又见她眉眼坦坦荡荡,丝毫没有兴师问罪之意,心里才仿佛放松一些。
“我知道,你总是很不愿意提起这件事情,你不经意的讳莫如深,我也看在眼里,从前不问是因为没有必要,但是现在这一刻,我希望你能清清楚楚告诉我。”
谷雨认真道,虽然厉国的覆灭看似不值一提,时间也过去良久,但是她总觉得和眼前发生的事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云霄抿了抿唇,缓声说:“厉国的覆灭,起源于一次发现。”
谷雨拿了个凳子,坐在他身边,认认真真听着,眸子里是专注的神情。
云霄的目光从她脸上,转移到别处去,前倾向她的身子,也微微往后挪一下,好似在防御和害怕,又好似想以此减轻对谷雨的压迫感。
谷雨看着他这几不可见的小动作,抬掌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那里冰冷如铁,如玉的指尖僵直难动。
“我在处理事情时,谢直回禀上奏,说京中许多京官,似乎被人暗中操纵着,收受贿赂,替人办事,为查清这件事情,我命令谢直和檀越去追踪,终于顺藤摸瓜,查到了作乱的人,似乎来自于厉国皇族。”云霄轻声道,指尖许久才动了一下,好似恢复了些许力气。
谷雨侧耳倾听起来,摆正自己的面容,将自己放在看客的位置上,平静又真诚地听他叙说。
云霄凤眸转移回来,闪烁几下眸光后,才盯着她说:“因为这件事情牵扯太多,所以我只抓住了主要的官员,杀鸡儆猴以警醒国人,再有暗中通敌,以图牟利乱政者,下场必定比这还要惨烈,而朝臣果然望风而靡,纷纷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2,既然已经解决了头目,虾兵蟹将也成不了气候,加之当时举国因此事,被笼罩在人人自危的困境里,不能再往下查下去了,否则容易生变,故而我就放了一马。”他轻声道,眉宇间是纵横捭阖的英武之气,玉面也拢着凛冽萧森。
谷雨点头,直白赞同道:“我觉得你做得很对,水清则无鱼嘛。”
三国赤壁之战,曹操也在胜利后,亲自焚烧了不少手下,战时通敌的书信,为的就是如此。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3,这是一个国君应有的气度与手腕。
云霄神色好似舒缓不少,可紧接着又有些不自然了,他盯着谷雨看了许久,再一次移开了目光。
“当时厉国国君昏聩,鱼肉百姓,不少流民窜入曦国境内,这些人数量分散且众多,百姓和官府被闹得苦不堪言,又加之出了方才的事情,经过群臣朝议,我决定攻打厉国,以绝后患,再后来的事情,你也就知道了。”云霄低声说,刻意将诛灭厉国皇族,只留下一个亡国公主的事情弱化,好似不敢当面摆上桌一样。
谷雨听完整个事情的梗概,眉头舒缓下来,也就是说,云霄并非没有原因地要挑起战争,他也是经过各种考虑下,做出了一个有利于本国的战略决策。
云霄说完后,紧紧盯着她,被她握住的手反过来,快速抓住她的手心,却一言不发。
谷雨感受到那股力量,任由他紧握着,其实她也很想用力,却根本敌不过他的坚持。
这个男人,曦国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竟然这样害怕吗?
谷雨觉得心疼又好笑,她不自觉凑近他,两个人脸颊相对,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眉眼带笑,眸子里尽是又宠又溺的柔光。
而云霄几乎在瞬间,神色彻底放松下来,他好似心中的一块巨石落地,轻轻叹了口气后,松开手来,将谷雨紧紧抱在了怀里。
两个有情人彼此相拥着,好似什么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许久,谷雨忽然问他:“所以你为什么单独留下我?”
云霄眨了下眼,认认真真道:“因为传闻厉国三公主,长相貌美,天姿国色。”
谷雨:“……”讲真,这一刻心情很复杂。
狗男人似乎还挺庆幸,又叹了口气说:“虽说流言无稽,可幸好叫我心生好奇,无论如何也要将那貌美公主请来曦国,否则还没有今日的恩爱缱绻。”
谷雨皮笑肉不笑,凉凉说道:“是啊,你可真是个大聪明呢。”
云霄闻言敛唇微笑,可随即眉宇间又滑过丝沉重,轻声道:“三日后,便是提审谢直的日子了。”
谷雨笑意也收住,握着他的手说:“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
云霄点头,复又揽她入怀。
亡国公主59
几日后, 谢直在大理寺内接受三司提审,皇帝亲自驾临,督查此事。
谷雨在去大理寺前, 特意提早绕道去了一趟靖国公府。
听说那日崔乐之问斩,檀时野是监斩官,他现场闹出那一场踩踏风波,虽说没有人员伤亡, 但也让民间议论纷纷。
而他本人回去后则闭门不出, 派去的太医回来说, 是惊惧过度, 引发了发热不止,这几天修养便能好起来,让谷雨不要着急去看望。
现在几日过去, 谷雨想着去他那里知会一声。
当她出现在靖国公府邸大门, 门口的小厮看见,连忙连滚带爬进去通报,而谷雨则被另外的人请进了府内。
靖国公府邸与丞相府截然不同,没有那么多青树翠竹,反而一眼望去,开阔不已。
石碑剑阁立在各处, 不少武将打扮的家丁,眉间凛冽着浩然正气, 精神矍铄地低头退避。
谷雨被请进了会客的大厅,她刚坐下, 檀时野便从外面走了出来。
只见他穿戴整齐, 红袍被微风轻轻吹拂着,身形却不复往日英挺, 脊背微微曲着,走路的步伐都透着虚浮,好似每一步,都踏在棉花上一样。
谷雨连忙站起身来,下意识想开口,询问他的病情。
却不料檀时野先一步说道:“今日是谢哥哥提审的日子,我能否也跟着过去旁听?”
谷雨听他嗓音都难掩沙哑,粗粝的音色像在沙地里滚过,再不复昔日清脆嘹亮,心中不由得升起些心疼。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你扛得住吗?”她缓声道,蹙着眉,看着他的目光布满心酸。
檀时野面无表情,勉强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
他那双眼眸黯淡无光,两颊微微泛着病态的红晕,只精神尚可,眉宇间是武人惯有的阳刚之色。
“公主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檀时野接着道。
见他如此坚持,谷雨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这种情况,她安慰不了他,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透着股粉饰太平的不痛不痒感。
所以,她选择闭嘴,默默陪着檀时野,踏出靖国公府邸的大门。
大理寺外已是人山人海,百姓们激烈交谈着,说着谢丞相私自入刑部天牢,探望朝廷死囚的事情。
因为这事情太过重大,惊动了三司,还引来了皇帝亲自莅临,故而这场提审,官府没有对外开放。
谷雨跟着内官,从大理寺正门进去,有百姓看见了檀时野,惊声尖叫道:“快看,那不是靖国公的小公子,他不是生病了吗?”
“可怜啊,听说亲眼看见兄弟尸首,现在又要来听谢丞相的审判,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靖国公兄弟一向为国为民,那日虽说闹出了事情,但是换做是我,我指不定比他更疯。”
“遇人不淑,交友不慎啊……”
最后这句话像是魔障般,瞬间激醒了神色怔忪的檀时野。
只见他双目睁大,愤怒与狠色突然出现在眼底,叫谷雨心头一惊,赶忙吩咐人把大理寺大门给关上,免得檀时野激动之下,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待大门将百姓的沸议隔绝在外,檀时野才终于镇定下来。
他闭着眼睛,仰着头,好似隐忍了许久。
秋光泛着微黄,落在檀时野苍白的眉眼间,给那张英俊不凡的面容,陡然徒增了几丝悲凉。
“阿野……”谷雨喃喃道,出了声,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而檀时野只停留一会儿,随即睁开了眼帘,那双眸子里泛着疲惫不堪的情绪,好似人已累极,再也承受不来别的打击了。
谷雨想到崔乐之断头的尸首,想到他亲自去扒开黑布时的心情,瞬间心里像是漏了风般,乌拉拉的冷风直往里灌,吹得人都没了暖意。
紧接着,内官过来催促道:“公主,将军,还是赶紧进去吧,陛下和各位大人都在等着了。”
谷雨点点头,檀时野也不置一词地,随她一起跟着内官,进入道大理寺正殿内。
大理寺正门一般进官兵臣子和皇帝,故而他们是从后面的侧方绕进去的。
进去时,云霄已经端坐在正中央,其下分别坐着主审此事的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
经过云霄授意,谷雨和檀时野落在于后方的小角落处,三司官员见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去触皇帝的霉头。
紧接着主审的大理寺卿一声令下,官兵带领关押了数日的谢直,缓步走了进来。
谷雨和檀时野见到他,神色瞬间紧张起来,檀时野差点要站起,被谷雨赶紧按住,眼神逼迫他镇定下来。
谢直一身囚服,看着比那日私见时还要落魄清瘦,温润的面容憔悴不堪,眼眸微微肿着,目光紊乱而涣散,好似全然找不到交聚点一样。
谷雨见此,忍不住手心攥紧,指甲扣在掌心里,眉头紧蹙着。
他这样子,面无表情,生无可恋,当真是叫人难受。
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启声道:“堂下所跪何人?”
谢直沉默少许,才说:“谢直。”
大理寺卿眉心一蹙,语气严厉道:“本官当然知道你名讳,本官是问你出身何方,生平几许?”
谢直面容冷淡,恹恹地瞥他一眼,好似在嘲讽他的多此一举。
而大理寺卿见此,瞬间怒火攻心,眼下皇帝和同僚都在堂上,谢直这般不给面子,着实叫人恼恨!
于是他下意识要扔筹子,先打个几板子用来涨势灭威,却不料手才摸到筹子上,便听见身旁传来谷雨不经意的咳嗽。
她刻意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面色涨得通红,单薄的身子跟着发颤,好似一株被风吹动的海棠花。
而云霄听到这声音,头小幅度地瞥了过去,目光却快速追随着她,贴身的小太监心领神会,赶忙凑过去好意慰问一番。
待谷雨咳声渐止,堂上才又恢复方才肃正森严的景象。
谢直被官兵押着,跪在地上。
他的气质已然变得颓败,好似开败了的白昙,眉宇间都是即将凋零的死灰气息。
而大理寺卿经过方才那一出,才想起来,这位谢丞相背后依靠谢氏门阀,又在京中宦海多年,几经沉浮依然稳坐丞相之职。
这样的人,即便是一朝落魄,也犹如潜龙在渊一般,来日必定一飞冲天。
自己有多少身家性命,可以用来扔筹子撒气?
想到这里,大理寺卿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赶忙悄悄把筹筒挪远了些。
谷雨瞥见他那小动作,心里这才疏松几分。
看来,这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而刑部侍郎却好似是个睁眼瞎,蹙眉厉声道:“好个谢直,冥顽不明,毫无悔改之意,眼下陛下和三司都在堂上,你是在蔑*七*七*整*理视谁?”
“来人,给我痛打十大板子,着实打!”
说完,立即便有人上前,将谢直按倒在地。
谷雨听说过古代廷仗的潜规则,“着实打”可能会导致残废,“用心打”受刑者必死无疑!
谢直本就受了崔乐之的打击,身体虚弱,意志消沉,又怎么经得起十板子的“着实打”?
“这个刑部侍郎,安的什么心?”
她咬牙切齿道,可是那板子已经落下,谢直低着头,额际全是豆大的汗珠,一声不吭地忍受着,只身子随着板子的落下,会发出令人看之不忍的颤抖。
十板子很快过去,当谷雨睁开眼望去时,谢直已经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呼吸着,气若游丝,唇齿间尽是隐忍痛苦时,被牙齿咬出的血痕。
大理寺卿显然很不满,刑部侍郎竟然这样无视自己的官威,先行发难。
他暗中瞪一眼那人,心想到底谁才是主审官?
于是在刑部侍郎再要开口之际,大理寺卿抢先道:“罢了,你既然已经受刑,本官问的问题,一一答复便可,不必强行起身。”
刑部侍郎被他一呛,瞬间没了想表现的心思,虽说今天难得碰上皇帝莅临,可是毕竟上面还有人,万一触怒了同僚,日后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于是他的手一顿,缓缓离开了惊堂木,和坐在一边当菩萨的御史中丞一起,开始做起了围观群众。
大理寺卿见话语权彻底回到手里,这才老神在在起来,开口问道:“谢直,你为什么要去私下看望崔乐之,难道你不知道,私自进入刑部大牢,罪同劫狱?”
谢直忍了一下疼,低声道:“回禀大人,鄙人接到狱卒递过来的家姐遗物,心中很是着急,想找崔乐之问清楚缘由,这才买通了他,想先去问个清楚。”
大理寺卿又道:“所以你知道私入刑部大牢的罪名,是知法犯法?”
谢直阖上眼眸,轻声道:“是。”
大理寺卿闻言,瞬间横眉冷对起来,拿着惊堂木重重一拍,厉声呵斥道:“大胆谢直,竟然蔑视法度,胆大包天,按照律例,当处以极刑!”
此话一出,将谷雨吓得登时从凳子上站起,檀时野也腾一声起来,双拳紧握着,似乎就要冲到那大理寺卿面前,暴打他一顿。
可随后,大理寺卿却迟迟不肯出声了。
他静静等候着,直到厅堂中央传来云霄凛冽的声音。
“慢。”
大理寺卿紧绷的神色瞬间放松,暗自呼出口气来,用袖摆揩去手心的冷汗。
亡国公主60
谷雨闻言瞬间神经紧绷, 转头看见云霄面色沉稳如铁,眉宇间神情镇定自若,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傲视姿态, 静静注视着下座的众人。
三司主审官赶忙,一起起身叩拜,问道:“陛下有何指示?臣等悉听君言。”
云霄轻轻抬了手,示意他们坐下, 其余伏地磕头的官兵也顺势起身, 神情不敢懈怠半分。
“谢直, 你做的很好。”他轻声说道, 眸光里晦暗万分,阴冷的情绪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谷雨听了这话,觉得很不对劲, 紧接着又听他说:“身为臣子, 你已经做到了你应做的本分,那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以君命为天地。”
在座的众人和谷雨一样懵逼,她在短暂怔忪后,开始揣摩起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来。
云霄没有直接点明意图, 而是先褒奖了谢直的行为,说他做得很好?
“意思是, 这事情云霄很可能一开始就知道?”谷雨喃喃自语道。
可紧接着,她又想到:“他后面说, ‘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以君命为天地’……等等, 云霄他是要把黑锅往自己身上揽?”
谷雨登时清醒过来,抬眼颇为震惊地,看着那个九五之尊。
而君王黑袍金冠,玉面丰神俊朗,脸上面无表情,却有股子不容侵犯的威压慑力。
大理寺卿眼珠提溜一转,赶忙懂眼色地道:“原来竟然是陛下授意,不知陛下为何有此圣谕?”
云霄冷瞥了他眼,大理寺卿的额际,瞬间滴下颗豆大的汗珠,低着头硬着头皮地,把自己该说的台词走完。
“朕初闻此事,内心震怒不已,却又觉得崔乐之不过一黄口小儿,哪来的胆子,干这种抄家灭族,挫骨扬灰的事情?于是便暗中授意谢直,前往刑部大牢探视,希望能借着二人亲密的舅甥关系,查清楚事情的原委……”
他一字一句,有条不紊道,嗓音低沉平稳,好似蕴含了无数力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传达出自己的意思。
而谢直神色震撼,抬起头,满脸苍白地看着上方的天子。
他脸上是豆大的冷汗,青丝粘黏在面颊上,下唇也被自己咬出血痕,整个人狼狈不堪。
许久,谢直眸泛泪光,头径直垂下去,好似哭腔般喘了口气。
谷雨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也很是触动,身旁的檀时野眼眶红了一圈,眸子里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分明是云霄在有意偏袒,既然谢直擅入刑部大牢的罪名是洗不清的,那索性把它坐实,将此滔天大罪颠倒黑白,变成是奉了皇帝的口谕。
云霄是整个曦国的天子,有他出声保全,谁敢有半分置喙?
更何况之前他对谢直各种针对,朝臣望风而靡,排挤得他里外不是人,根本就没有突然要包庇谢直的理由。
而大理寺卿也顺势想到,几日前谷雨和檀时野也是奉了皇帝的密令,偷偷来大理寺监牢看望谢直,这件事情就更加有可信度了。
谷雨哽咽一下,出声喃喃道:“所以谢丞相是忠臣,他甘愿背负风险,也要独自完成陛下的吩咐,东窗事发后,宁死不屈,也不愿意陛下的声名有所毁誉。”
檀时野随即高声呐喊道:“谢丞相是忠臣,放了谢丞相!”
而看戏许久的菩萨——御史中丞也随声附和道:“谢丞相是我等臣子的楷模,放了谢丞相!”
原本肃杀压抑的大理寺正厅,瞬间在一片沸腾声中,激荡出令人战栗的叫屈声。
谢直闭着眼睛,又再次紧咬住下唇,神智被那些如山如海的声音给搅乱,脑子里只剩下了感激。
这种感激,是千年来难以描述的君臣之情。
是一种不需要用血缘,便能羁绊住彼此的伯乐之义。
是“草庐倾盖君臣际,鱼水同心契合初。”!1
谷雨心中震撼不已,从前只在语文书上,窥探过这种只字片语的情节,可当自己亲身面对这一切时,却感觉任何语言文字,都难以形容这种情感。
大理寺卿随即拍板道:“既然谢丞相是奉了陛下的密令,那便算是忍辱负重,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尔等还不速速退下!”
瞬间,那些押解着谢直的官兵脸色惨白,跪倒在地上,身子抖似筛糠。
而他暗中不经意间,去用余光瞥了眼刑部尚书,看见他面如土色,心里畅快不已。
“可笑,没看清局势就随意发难,你这个刑部尚书也要做到头了。”大理寺卿内心冷嘲热讽道,又忍不住,为自己最初的圆滑暗自庆幸。
他看了眼谷雨,心中瞬间佩服道:“还是未来的皇后有先见之明,最合圣心,最体圣意,最恤臣子,真乃贤后之德!”
谷雨正和檀时野高兴着,突然接收到来自大理寺卿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小眼神,顿时有点莫名其妙了。
不过她没心情纠结这个,悄悄给身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让几个手脚麻利的宫人,将谢直先带下去看伤。
那十板子是着实打,再不及时救治,只怕真得落下病根!
待谢直退下,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就此定案:“此事前因后果俱已明晰,谢直无罪!”
他话音刚落,紧接着刑部尚书便腿一软,跪倒在地,颤抖着对云霄道:“陛下,臣误打功臣,罪该万死!”
谷雨见云霄凤眼微眯,一股凛冽萧森的寒意,便顺势凌空而上。
他淡淡开口道:“刑部尚书越俎代庖,殴打功臣,的确该死!”
刑部尚书毫无血色,豆大的汗珠和眼泪混在一起,全无方才坐镇堂上的姿态优越。
而云霄好似将他的丑态看在眼里,许久才道:“不过念你毫不知情,死罪可免,便罚去岭南一阵子,几年后再调回京师,酌情升迁吧!”
刑部尚书神色一松,瞬间瘫软在地上,目光无神地谢主隆恩。
他其实心里也很清楚,说什么几年后酌情升迁,等回来京师,哪里还有他的份?
“只怕到时候白忙活一场咯。”谷雨远远看着他,忍不住嘀咕道。
这边的事情已经解决,谷雨便在大理寺其他地方,小小地喘了口气,休息了一会儿。
檀时野已经先行一步,去看望谢直了,可她还有事情想和云霄说。
当他过来时,谷雨下意识想站起身,不为别的,只为他今日的义举,可以说是当得起高风亮节四字了。
云霄心情不错,看上去玉面舒缓,眉宇间的戾气阴鸷都消散不少,整个人透着股洋洋得意的狗子气息。
谷雨忍俊不禁,实在是被他那就差把“我很厉害吧,快夸我”的小表情给逗得不行。
她赶忙走到他身边去,又是主动倒茶,又是捶肩捏手的,忙活得像个老妈子。
而云霄兀自享受了一阵子后,好似终于受不住了,有点不适应地伸手拉住她,将人往自己的怀里带去。
男子的气息温热,龙涎香都是令人舒服的感觉,他低头看着谷雨时,下颌处展现着精致流畅的弧线,仿佛在诉说这个人与生俱来的惊艳感。
谷雨乖顺异常,静静坐在他腿上,两手轻轻揽住他的脖颈,含着笑,眉眼也是弯弯的,颇带撒娇意味的凝视他。
“这下高兴了?”云霄说道,凤眸乌黑有神,瞳仁里都是莹亮的光芒。
谷雨忙不迭点头如捣蒜,笑眯眯道:“陛下圣明,我等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来世还要报你的恩情!”
云霄则对这番油腻腻的夸奖有点耐受不住,蹙着眉,狗里狗气地捏了下她的鼻尖,语气颇为嫌弃道:“说话像个油腔滑调的佞臣贼子,学谁的?”
谷雨觉得他不见好就收,瞬间不满了,作势要从他怀里起来,却被这人一个蛮力,被按捺得动弹不得。
“你干嘛?”她瞪他道,眉眼皱得有棱有角。
“不过是开个玩笑,怎么就当真了?”云霄低声说道,气息变得灼热异常,微敛的凤眸好似带着色.气,在她眉眼与脖颈处来回逡巡。
谷雨被这眼神撩拨得没了脾气,忍不住用眼尾的钩子,满含深意地去凝视他,媚眼如波般撩人心怀。
云霄手势一紧,目光继而变得滚烫,眸子里闪烁着晦暗难明的暗光,好似夜风里激烈浮跃的烛火,叫人心头升起些炽烈沸腾的情绪来。
谷雨眸光也跳动一下,颇有点势均力敌地向他靠近,两个人的气息瞬间交缠在一起,犹如干柴烈火般,迸溅出熯天焚地的炽情。
可当云霄气息不稳,刚准备含上那樱唇时,谷雨却险险撇开头去。
趁着他不注意,将人往后面一推,整个身子从他怀里脱困出来,快速碎步走到另外一侧。
云霄眸光深得可怕,眼神暗得吓人,好似一只阴鸷蛰伏的野兽,只待时机将猎物扑到,随后整个吞下。
而谷雨却浑然不怕,他们俩,除了最后一步,什么都干了。
她是真的不怕这个男人,哪怕他可能欲.火中烧,急欲发泄自己的精力。
因为他说过,这种事情,不到成婚那日,决计不会去做。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急色的君王,竟然是个如此古板的人?
于是她和云霄情趣一会儿,便各自整理好衣裳,准备离开大理寺。
正当谷雨准备走上回宫的銮驾时,路边却突然冲出来个女子,扑倒在马上边上。
她满含热泪,凄凄惨惨道:“公主,你忘了小蝶了吗?”
谷雨转头,一脸懵逼,这又是哪位?
亡国公主62
夜里, 谷雨照旧躺在床上,静静等候着沐浴而来的云霄。
她盖着被子,不自觉想起白天的事情, 心里头直打鼓。
白鹤现在不知道在哪个犄角嘎达,唯一的知情人小蝶也死了,叫嬷嬷检查这个法子试过,所以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
其实说实话, 虽然她没和人发生过关系, 但是她作为现代人, 对C不C这种事情, 并没有那么在意。
只不过觉得身体和别人发生过关系,这种事情怎么想怎么郁闷,无论如何, 她已经住进来一年多, 将近两年了,怎么可能完全摘出来,毫不在意呢?
她都是这样,那就更别提古代封建帝王了。
这么想着,云霄已经撩开了帘子,平躺在了她的身边。
男子气息幽微, 带着沐浴过后,馥郁芬芳的花香, 潮湿的温热弥漫在床内,将氛围点燃得好似身处花灯之内。
暖烘烘的, 带着难以言明的暧昧温度。
谷雨两手交叠在胸前, 睁着眼睛盯向上方,佯装正在发呆放空。
而云霄也如是, 他气息微沉,左手平放在身侧,右手搁在腹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谷雨静静地感觉了半天,觉得这人应该不会有什么行动了,便想说闭眼睡觉,她白天折腾那一通,真的有点身心俱疲了。
可正当她才动一下,刚准备将手放进被子里时,云霄在身侧的左手,紧跟着寻了过来。
他的手指触感润泽,还带着沐浴过后,隐约潮湿的细腻感,叫人触碰到时,直以为自己碰上了块暖玉。
云霄拉着她的手,顺势折过身来,侧躺着静静盯着谷雨瞧,神色间带着闪烁的意味。
谷雨眨了眨眼,轻轻抿了下唇后,依旧平躺着,只转过头对着他,轻声问道:“怎么了,盯着我看干嘛?”
云霄淡淡一笑,昳丽的眉眼间,猝然升起些暗光。
“脾气真大,看看都不行了。”他挑眉道,凤眸透着股轻慢懒散的意味,眼神却微微暗了下去。
谷雨不自觉脸上一热,跟着耳垂都发起烫来。
他这样的神色,自己平常是再熟悉不过了。
只不过今非昔比,感觉好似有什么东西,要即将冲破枷锁。
云霄见她久久不出声,也不将手抽离,索性靠得更近了些,右手顺势揽上她纤细的腰肢,半个身子压在谷雨身上。
男子的侵略意味霸道浓烈,带着挥之不去的雄性气息,艳丽撩人的眉眼便凑近谷雨的眼睫处,睫毛微微颤动着,像是带着撩拨意味的勾子,在引诱她自己主动。
若是按照往常,谷雨肯定会顺杆往上爬,直接压到在他的身上,两个人互相探索一番。
可是如今,她却不知为何,突然没了兴致。
说实话,她现在甚至希望这个男人能速战速决,动作快一点。
而云霄似乎见她神色兴致缺缺,自己也跟着平淡起来,低头在那如画的眉眼间,落下个轻如羽翼的吻,随后复又平躺起来。
烛光在帘子外闪烁着,床褥间的二人情绪却疲乏,好似各自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最终沉入到无边无际的睡梦中去。
第二天一早,谷雨便听小宫女说:“陛下已经遣人去寻找白神医了。”
谷雨心头一梗,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现在他们在床榻之上,气氛古怪,虽说彼此之间,依旧保持着耳鬓厮磨的关系,云霄也不曾冷暴力对待她。
可是就是有种莫名其妙的别扭感,横亘在两个人之间,好像一层去不掉的狗皮膏药。
进一步撕开它吧,都是第一次的两个人,心里都不舒服。
退一步留下它吧,那这就更烦躁纠结了,想想都觉得窒息。
“只能这么办了。”谷雨面无表情道,有点郁闷地看着窗外发呆。
而这时,几个小太监走了进来,端着个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谷雨走过去,将木盒的盖子一揭开,对里面的东西露出满意的眼神。
这是她之前计划好,要送给谢直的礼物,图纸交付上去后,近几日才做好。
再过十几天,便是十月二十三日,听檀时野说过,那日正好是谢直的生日。
谷雨便想着,借这个机会送过去,顺便去谢府看看谢直。
那日大理寺三司会审,虽说是不对外开放的,但是民间也收到了消息。
因为崔乐之的事情,影响太大太广,为避免议论纷纷,谢直的丞相之位是坐不下去了。
他现在回了谢氏的本家府邸,但是依然是谢氏的宗主。
“干得不错,找几个手脚利索的,到时候随我出宫去吧。”谷雨随声说道,目光稍微舒缓起来。
她目前心事重重,在养心殿待着也觉得压抑,还不如出宫去看看,说不定能稍微舒服些。
这么想着,谷雨突然想起来,自己好久没见那两只黑白兔子了,于是问道:“我养的两只兔子呢?”
小宫女抬眸看她一眼,嗫嚅道:“白色的那只兔子生了病,现在有专门的御医照顾着,黑色的许是因为白色的缘故,最近也恹恹的,没有往常的活泼爱动了。”
谷雨闻言一愣,下意识想问“怎么会这样”?
可立即她又想到,自己自打回京后,好像也没怎么照看这两只兔子。
“的确是这样的,任何东西,你不用心去维护,迟早都是要生病的。”谷雨喃喃自语道,好像在说那两只兔子,又好像在说别的什么。
小宫女下意识想安慰她,谷雨却摆了摆手,眸色晦暗道:“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吧。”
她说着站起身,缓步走到养心殿外去,秋光昏黄灼目,照在谷雨肤白胜雪的容颜上时,刺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
几天以后,白鹤的踪迹出现了。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不是被云霄派去的人找到的。
他是不知道从哪个犄角嘎达,自己主动蹦出来的。
当谷雨听闻,神医圣手主动现身,进入到了皇宫时,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会吧,白鹤的性子什么时候这么好了?”谷雨纳闷道。
说实话,她以为按照这人的性格,便是被云霄请回来,也要费一番周折的。
所以当她匆匆赶往其他宫殿,看见云霄正端坐在上方,下方站着白鹤。
二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时,谷雨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白鹤依旧是那身白色,只不过用料已然是布衣,看起来颇为粗糙,秋风轻轻吹来,只撩动了他沉重袖摆的一个角。
再没有初时那般,飘渺如仙的飘逸宁人感。
宫女见她突然到此,连忙将帘子撤下,隔断开前厅后方的空间,好似真的在避嫌。
谷雨瞪了她一眼,自己把帘子撩了上去,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正厅的云霄和白鹤已然听到了动静,可两个人都不动声色,只默默对视着,似乎在用眼神交流。
许久,谷雨听见白鹤主动说:“陛下唤草民前来,所为何事?”
云霄面上看不出情绪,许久才说:“分明是你主动出现,怎么叫朕唤了你来?”
谷雨:“……”
白鹤:“……”
行吧,狗脾气又犯了。
谷雨冷笑道,禁不住白了他一眼,拽着珠帘的手微微用力,不自觉扯断了一串珠子。
碎珠落地,发出噼啪的声响,落在地面上格外瞩目。
云霄好似察觉到了,不经意往她那儿看了眼,随后才说:“民间所传之事,你可有耳闻?”
白鹤目若寒星,轻轻点了头道:“听说了,陛下颁布海捕文书,不就是为了寻找草民?”
云霄眸色冷隽,凤眼微微眯着,颇为阴鸷道:“你怎么说?”
白鹤一言不发,突然沉默起来,在掂量什么,又好似在嘲讽什么。
谷雨的心都快从身体里跳出来了。
他这不置一词的,到底是几个意思?
有没有,倒是说清楚啊!
云霄看起来依旧神色不变,只眉宇间的阴狠之气顿生,凤眸隐隐透着杀伐的气息。
整个人,便是生杀予夺的冷血帝王。
正当谷雨想要冲出去,抓着白鹤,疯狂摇晃他说出个结果时,那人突然一撩衣摆,顺势跪倒在地。
“草民的确和昔日公主有过私情,可皆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僭越之事,还请陛下明察!”白鹤朗声说道,白衣苎麻垂在地面,像是一团被打落在凡尘的羽毛,有种说不出的落魄感。
谷雨身子一僵,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
紧接着,又听见白鹤说:“更何况,公主到底如何,难不成陛下朝夕相处这么多日,还不知情?”
云霄:“……”
谷雨:“……”
白鹤眉尾一挑,冷淡的面容上,突然横空浮现几丝嘲讽来,语气颇为阴阳道:“陛下,若是您身子欠缺,草民可替您调理。”
谷雨听了这话,瞬间一个巴掌拍在脑门上,有种想将把他重新塞回民间的想法。
这人到底是怎么长大的,他嘴这么毒,真的不怕走夜路的时候,被人拿砖头砸死吗?
这可是曦国的皇帝,他竟然敢讽刺他?
而且还是当面……
“白鹤真不愧,一身都是胆……”谷雨心梗道,差点要被这对话毒死了。
云霄气息威压,沉默许久后,一挥广袖,命人将他带下去,好似多看他一眼都嫌烦。
因为这桩事情已经人尽皆知,白鹤短时间内想走,估计不太可能了。
这点估计白鹤也很清楚,于是他下去前冷声道:“听闻谢丞……谢大人身体抱恙,草民想入谢府。”
随后,不等云霄回答,冷着脸径直走了出去。
身影来去自如,脊背笔直如铁。
“让白神医去照顾谢直吧,正好他身上有伤,也不必进宫里拘束了。”谷雨走到他身边道。
云霄闭着眼睛点头,看样子,被刺激得不轻。
亡国公主63
白鹤的事情搞清楚后, 谷雨又和云霄盖着被子,纯聊天了好几晚上。
她问云霄,崔乐之的事情, 是否真的没法翻案了。
云霄揉了揉额心,神情倦怠异常,缓声说:“听最初崔乐之的供词,有提到一个叫张天师的, 已经派人去追查了, 只是迟迟不见回音, 待他被找到, 事情约莫能水落石出。”
谷雨内心沉重不已,檀时野也在查这个人,但是也没有消息。
这个张天师难不成成精了, 还能好端端地人间蒸发不成?
他是这几个案子的关键人物, 要是一直不露面,只怕不仅崔乐之的罪名洗不干净,谢直内心也会沉痛不已。
死囚是不允许被祭祀,受香火供奉的,他们不配,且会违律。
想到这里, 谷雨清丽柔婉的容颜上,顿时拢起阴霾似的烟云来, 妍姿俏丽间仿佛撩动起轻愁。
云霄见此,脸上的轻柔凝结在了眼底, 他轻轻叹息一声, 顺势搂着谷雨入怀。
“你别蹙眉,你一蹙眉, 我就难受。”他低声说道,温热的唇瓣轻轻吻着谷雨的眉心,摩挲轻擦间,带出旖旎怜惜的意味来。
谷雨默不作声地蹭了蹭他,好半天才道:“过几天就是谢直生辰,我想去看看他。”
云霄点了点头,不置一词。
谷雨紧接着,抬头看他一眼,思忖道:“你要去吗?”
云霄闻言神色微动,薄唇抿了一下,昳丽的眼睫跟着垂下,落在谷雨眼眸中时,有种冶艳惑人的韵味。
“我晚一点会去的。”他缓声说,鸦黑侬丽的眉眼间,淡扫出风流旖旎的风情。
谷雨点头,随后目光落在他修长的脖颈,和松松垮垮的衣襟上,顺势瞥到了那截精致流畅的锁骨。
而云霄几乎是在她目光下去的一瞬间,快速把衣领一提,紧接着喉结剧烈滚动着,有点防备地看着她。
谷雨:“……”
什么情况,以前不都是一个眼神,这人便贴上来的嘛?
是她没有魅力了?
这么快就不爱了吗?
这个狗男人!!!!
谷雨瞬间委屈了,她不禁赌气地索性手上发力,想把这人推远些,别挨着她睡。
可还没等有动作,云霄便靠了过来,胸膛犹如铜墙铁壁般坚硬,山一般牢牢斜挨着她,根本就推动不了一分。
他的气息焮热,像是烧着了的火炉,滚烫的肌肤带了些许狎昵的意味,忍不住将身子压着谷雨,不让她有任何动作。
床褥上凌乱不堪,几丝肌肤在挣扎间泄露,那点春.光耀白生辉,勾得男子眼神一暗,顺势在上面留下个齿痕。
谷雨吃痛呼喊一声,嗓音像是喵呜的娇嗔,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变成了这么个模样来。
好似正在欲拒还迎,欲擒故纵,姿态娇滴滴的,没有半分生闷气的感觉。
而云霄则含笑逗弄着,一手擒住她的两个手腕,将其轻而易举地举过头顶,目光如轻鸿般,在她起伏的曲线上来回流连着。
“好大的胆子,敢推搡天子?”云霄挑眉道,眉眼间桀骜不驯,满是居高临下的感觉。
谷雨见动弹不得,索性放弃挣扎了。
她冷着小脸撇过头去,那男人又恶劣地用手来撩拨她,在侧脸和脖颈上,若有若无地滑动着,激起肌肤敏感的震颤。
“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放过我吧!”谷雨口出恶言道,语气凶巴巴的。
云霄笑得随性,眉眼沾着挑逗,狭眸中凝聚着潋滟光华,好似慵懒散漫的仙妖。
“怎么了嘛,居然这么凶我。”他含笑道,唇瓣勾了一下。
他说着,似乎不满谷雨不看他,抬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颏,将小脸整个转过来,逼迫着她注视着他。
床笫之间,女子长发如缎,乌黑得将肤色衬得泛着光辉,那点红唇色如点绛,无形中有股子风韵妖娆的美艳。
云霄好似眸光闪烁一下,紧接着目色彻底晦暗下来,深不见底的瞳仁中,是漆黑犹如深渊的颜色。
“傻子,胡思乱想什么呢?”好半天,谷雨听见他这么说道。
随后,不等她说话,这人俯身下来,重重地含住了她的樱唇。
气息交缠,温度因距离拉近而节节攀升,化成火烧火燎般烫人的气焰。
待那燥热感平息,谷雨才听见云霄喑哑着嗓子说:“我方才那样,是怕你情不自禁之下,叫我乱了规矩。”
谷雨哑然失笑,这话,说得她像是个猴急的色狼。
“你说反了吧,应该是你情不自禁,害得我乱了规矩。”她一字一句纠正道,绝对不背这横空飞来的黑锅。
云霄抬指刮了下她的鼻子,顺势松开手,转而轻轻靠在她胸前,头便枕着……
总之让人酥酥麻麻的,又觉得很痒很不舒服。
“自然是你的情不自禁,你的风情不禁自己,只一个眼神,便能勾得我难以自持。”他轻声道,用一种温声温气的语调,来讲这种令人耳根发软的情话。
谷雨忍不住嘴角翘起,心里那点不满,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好了,说是帝后大婚之日,便是帝后大婚之日,我会着礼部加紧办的。”云霄又说道。
谷雨下意识点头,说实话,现在就是让她DO,她也没那么爽快了。
反正总得等这个插曲彻底过去,不然这点不舒服真的是很要命的。
于是她才准备开口,想说那早点睡吧。
谁料云霄凤眸一眯,瞳仁里倒映出危险的意味来,低头轻轻咬了一下。
男子玉面皎洁白皙,眉宇间满是笑意,眸中自持矜贵,完全看不出方才的孟浪之举,出自他手。
而谷雨却红透了整个脸颊,整个人又酥软无比。
……
十月二十三日,霜降,谢直生辰。
还有半个多月就立冬,天气骤然冷下来了,谷雨看着皇宫内外,俱是灰蒙蒙的颜色,心情也有点压抑。
她这身子,春夏日还好,一到秋冬,便要犯了咳疾。
成日也是呼吸不畅,感觉整个人病恹恹的,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
云霄看在眼里,命令白鹤从谢府回来,谷雨却说没这个必要。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左右也是死不了的,谢直那边的十板子,据说白鹤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救回来一条命。
眼看着他才好一些,正是需要神医圣手照料的时候,谷雨觉得还是让白鹤呆在谢府为妙。
更何况前阵子,白鹤来了宫里几天,她的病情依旧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好起来。
谷雨隐隐猜到了为什么……
“可你怎么办,看你如此难捱,叫我如何放心的下?”云霄搂她在怀,蹙眉轻声道。
谷雨偎在他的胸膛里,雪白的手臂挂着他脖子,整个人瘫软得没几斤骨头似的。
“你放心吧,我不会有大*七*七*整*理事的。”她闭着眼眸,低声说道,气息也是温凉的,眼皮单薄思睡。
云霄扯过那狼王皮来,一个劲儿地裹在她身上,再命令宫人多升几个暖炉。
屋里头暖烘烘的,雪尘般的狼皮,在火光暖色的映衬下,散发出橘红的光芒来,看起来颇为鲜艳。
“要是身子吃不消,就别去谢府了吧,礼带到就行。”云霄提议道,忍不住用头抵在她额角上,感受着谷雨的温度。
她身子寒得吓人,脸上犹如冰雪覆面,触感冷意冰清,好像去年去西北之时,也不曾这样体寒过。
“我想出宫看看……”谷雨坚持道,皇宫虽大,但是真的很无聊。
身边没几个能说话的人,宫人生怕多说一句话,唯一亲近点的檀时野,最近功课练武愈发忙碌。
云霄见她如此,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点头道:“那我多派几个人手陪着你,等料理了手上的事情,便去谢府,顺便接你回来。”
谷雨点点头,巴掌大的小脸上,微微露出个笑脸,那张苍白病气的玉颜上,顿时有种玉骨冰肌的美感。
云霄凝神看她许久,眼中闪过一丝忧虑的阴霾,他将人再次拢进了怀里,若有所思道:“早知道,带你去南方了。”
谷雨闻言沉默,去南方也没用。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也许是因为,她违背了系统的任务目标,所以在接受惩罚。
死是死不了的,但是很可能生不如死。
“蜉蝣朝生而暮死,而尽其乐1,便让我抓住这一刻的欢愉吧。”她喃喃自语道,觉得自己像是只扑火的飞蛾。
可是云霄,他这团火焰,是不会烧死自己的吧?
谷雨盯着他俊美的脸颊,心里有种迷茫的恐惧感。
神思倦怠,寒气入体,已经叫她精力不振了。
若是云霄……
不能再想了……
她后怕地瑟缩一下,将头整个埋进他的肩颈处,冰冷的脸颊却叫男子揪心一叹,抚着她的后脑勺,好似在哄她一般,轻轻在耳边哼起歌来。
“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2”
谷雨听他哼得随性,曲调也从未听过,忍不住微微挣开,含笑道:“什么妾不妾的?”
谁料云霄又紧紧抱着她,过一会儿松了松力道,低声哄她说:“欲抱娇身娇不来,不抱娇身娇又寒。抱与不抱间,君王千万难。”
“好好的调子,胡诌什么?”她嗔怪道,眼角却不自觉泛起泪光来。
云霄浅吻她的唇角,又将她冰冷的手揣进衣襟里,想用体温去暖她,浑然不顾自己被陡然的寒意,冻得打了个寒战。
谷雨靠在他怀里,余光却瞥向外面,末秋带着初冬的气息,灰雾般朦胧在宫墙处,隐隐约约间,好似有白色的柳絮飘下。
这时,谷雨才突然想起来。
霜降,是要下雪的啊。
亡国公主64
谢府本宅不同于丞相府, 位置在长安城偏隅,去到那里要费上一个时辰左右的功夫。
故而谷雨下午便出发了,差不多酉时才到达。
檀时野已经先她一步抵达, 正等在谢府宅邸的大门口,看见她的身影,瞬间从门槛上站了起来。
“公主,你的脸色好差……”他紧紧盯着谷雨, 嘴里喃喃说道, 英俊的眉眼俱是忧色。
谷雨敛唇微笑, 秋末的冷风将她的发丝吹乱, 呼吸都显得有些虚浮了。
“没多大事,去年在西北,我不也是这样, 等开春就好了。”她轻声说, 嗓音好似游丝细线,落在飒飒的秋风里,莫名有种被拉扯着,即将断裂的颤抖感。
檀时野眉头紧蹙着,下意识想说什么,可能又觉得再在门口待下去, 冷风扑过来,就加重她的病情。
于是他也不多嘴了, 赶忙和谷雨一起进入谢府。
谢氏百年簪缨,其本宅内部透露着股古朴典雅的气度, 里面并没有什么鲜艳的颜色点缀, 木屋门柱都是旧日的模样,看起来暗沉又拙朴。
谷雨闻着那些木香, 心里有种在顶礼膜拜的参见感,好似百年来的谢氏英灵,此刻化成了无形的木魂,沉默无语地守护在这里。
谢家的下人小心翼翼,将他们引至一处绕山曲水的亭台楼阁,不远处的水榭轻纱漂浮,看起来宁逸雅致。
等到了那里,谷雨才发现,白鹤竟然已经在席位上了。
他阖目端坐着,两手揣在袖子里,白袍垂落在身侧,因为秋衣厚实,整个人像个矮矮的雪白企鹅。
谷雨情不自禁出声道:“白鹤,你也来了?”
白鹤闻言,眼眸微睁,好似下意识想出言讽刺,却看见她的面容,眉心紧蹙起来。
“这才几日不见,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他说道,继而站起身来,走到谷雨的身边,不由分说地掐着她的手腕,给她先行把脉。
谷雨见他眉头越拧越紧,仿佛能夹死几只苍蝇,清冷的面容上寒厉难言。
眸子便不时闪烁着,不时又盯着谷雨的双眼,好似在无声询问什么。
谷雨被那样默然无声,却矍铄凌厉的目光,问得有点心虚,下意识转移眼神。
白鹤寒着脸,许久放下她的手腕,朱唇微动了动,最终拂袖回了席位。
紧接着,一声不吭地给自己斟了杯热酒,不等主人先到,他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气氛有点尴尬了,檀时野虽然一开始对白鹤出言不逊,内心颇有微词,可见他一番动作,分明是出于好心,于是便消了火。
他轻轻咳嗽一声,打圆场道:“咱们先落座吧,站在这儿干什么?”
谷雨点头,跟着他坐下,谢府的下人明显被人吩咐过了,在她落座的瞬间,递上来个汤婆子。
手里有了温暖,谷雨觉得舒服许多,这时才发现,谢直生辰所设的席位没几个,除开他们外,最多也就剩下2个了。
“也许是谢直本人不想被打扰,所以只请了我们吧?”谷雨暗自喃喃道,可是总感觉眼前的一切,有种寂寥凄苦的意味。
檀时野突然说:“去年谢哥哥生辰,我给他打了个西北的沙漠眼镜蛇,把他吓了一跳,现在想来还是好笑!”
谷雨闻言一愣,去年她和谢直交集不多,因而不知道这件事情。
“那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呢?”她不禁问道,觉得自己可得记住了。
檀时野姿态端坐,眉宇间英姿飒爽,含笑道:“是在八月十六。”
谷雨心头微惊,失声道:“那不是早过了,你怎么都没提,我还想送你个什么呢?”
檀时野笑意爽朗,摆摆手道:“不必了,去年得了公主的护心镜,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八月十六忙着京城内外的事情,还要盯着过两天离京的誉王,实在没什么闲心过生辰。”
谷雨听了这话,心里头的歉意才稍缓些。
突然,她留意到檀时野的腰间挂了个榴花状的穗子,不由得开口问道:“这是打哪儿来的,之前都没见过你戴?”
檀时野下意识提了下榴花穗子,颇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日在西北,不是救了个小丫头嘛,她听兄长说我生辰的事情,所以提前托人送过来的。”
谷雨眼睛微眯,心里瞬间敏感起来,笑意狡黠地打趣道:“哦,是莳花啊~”
檀时野浑然不觉,只笑着点头,又说道:“这小姑娘还挺有意思,没事会寄来几封书信,不过总是中原字掺杂着戎狄字,看不大懂 ,非要仔细揣摩研读才行。”
谷雨笑得眉眼弯弯,刚想说话,那边下人便搀扶着谢直出来了。
只见他面容憔悴,苍白的脸上氤氲着病气,眉眼依旧温润如玉,可是却形瘦骨消,只姿态依旧落落大方。
谢直看了眼众人,松开下人的手后,抬起袖摆朝着他们做了个揖,开口道:“直微贱至此,多谢诸位雪中送炭之情,仍旧记挂着生辰这样的小事情。”
谷雨等人连忙站起,她开口对他说道:“既然都是朋友,何须如此客气?”
檀时野也点点头道:“谢哥哥你别这样,怪生分的。”
白鹤却不同,老神在在地受了他一揖后,才假惺惺道:“雪中送炭情义真,只希望谢大人就诊时配合些,别总恼羞着,不让我看伤。”
谷雨闻言怔忪,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她轻轻咳了一下,把话题支开说:“今日怎么就来了我们几个?”
这满打满算在座的,加上谢直,总归才四个人,这也太少了些吧。
谢直神色无奈,笑意颇有些苦涩,可依旧不卑不亢道:“叶落知秋,直今非昔比,门庭寥落也是常理。”
谷雨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不是他没有请,而是他礼数都到位了,但是人家没有来。
毕竟这人如今身份尴尬,寻常人避嫌都来不及呢,还来上赶着参加什么生辰宴?
谷雨看着他那温柔儒雅的面容,顿时心里升起些恼意来,但是又无可奈何。
所幸谢直看得开,他含笑叫众人落座,自己也顺势想要坐下。
可谁料,白鹤突然出声说:“谢大人还是悠着点吧,劝你直跪着。”
谢直:“……”
于是谢直只好挺直身子,神色颇为尴尬地掩唇咳嗽一下,许久才道:“多谢神医提醒。”
谷雨见白鹤这人,虽然嘴毒似剑,人冷似雪。
但经他这么一搅合,席间那种凄凉唏嘘的气氛顿消,心里瞬间对他多出几分佩服。
外冷内热,刀子嘴豆腐心,说的就是他了。
他们落座后不久,下人即刻便将美味佳肴端上来,又安排了几个乐师琴师,在一旁奏乐怡情。
谢直温声温气道:“因为今日来的,都是彼此熟悉的至交好友,所以便没有吩咐他们,去找那些舞姬前来,我总觉得伴着琴声,和大家说说话,会更适合些。”
谷雨点头,颇为赞赏道:“舞姬妖娆,可总不过乱花迷人眼,我也喜欢这样子安安静静的。”
檀时野和白鹤也没意见,纷纷跪坐在席间,似乎在等生辰宴的下一出。
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见着琴师曲目都换了几茬,气氛还是如同初时一般沉默。
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大眼瞪着小眼瞧,小眼盯着大眼瞅。
“不会吧不会吧,谢直不会真的这么耿直,就只安排了人弹曲子吧?”谷雨内心懵逼道,心里头冷汗直流,觉得这人还真是人如其名,直得叫人啼笑皆非。
不过想想也是,他从前被皇帝那样针对,脊背也不曾弯曲过一分。
要是不如此,便不叫谢直了。
估摸着是实在受不了这尴尬得抠脚趾的氛围,檀时野率先站起,提着手里的长剑道:“既然谢哥哥没有安排舞乐,那我便为大家舞剑助兴,也叫谢哥哥看看我近些日子的功夫,有没有长进!”
“好!”谢直扬声道,抬眸是期待的神色。
檀时野笑得剑眉星目,手上的长剑如长虹贯日,在秋风中挥舞出飒爽英姿。
他足尖掂起,另一条腿弯曲着,剑刃顺势向前刺去,嘴里振振有词道。
“三十遴骁勇,从军事北荒。1”
随后剑刃翻转,整个人顺势转起,将几片秋叶涤荡出身侧后,又说道。
“流星飞玉弹,宝剑落秋霜。1”
忽而一阵大风刮来,将檀时野的鬓发悉数撩散,他扬眉冷笑间,桀骜不羁之气奋发,气势英气逼人。
“书角吹杨柳,金山险马当。1”
“长驱空朔漠,驰捷报明王。1”
随后舞毕,他声息收势,长剑牢牢插在地面,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青年眉目俊朗,红衣被风拉扯着,发丝混着红色发带,随风飘扬着,好似一面英武不凡的旗帜。
浩然之气顿生,檀时野朗声道:“谢哥哥,感觉如何?”
谢直紧紧盯着他,眸中似有赞叹,似有欣慰,似有吾家儿郎初长成的骄傲。
谷雨听他赞声道:“君已非昔日红衣小儿了。”
檀时野笑得志气凛然,随后一挥手臂,跟随他过来的下人,便顺势递过来一个细长的木盒。
他从木盒中,径直取出一柄做工精湛的小刀,双手奉上说:“此乃我亲手所制,刀柄处是我送给哥哥的祝福,还望谢哥哥不要嫌弃!”
谷雨见谢直握着刀柄,端详了一会儿,颇为苦恼道:“你是不是被人骗了?”
檀时野愣住,忙问道:“怎么了?”
谢直指着刀柄上,精心雕刻的字迹说道:“这个是戎狄字,意思是呆瓜。”
檀时野:“……”哈???
亡国公主65
谷雨噗嗤一声笑出来, 紧接着谢直也笑了出来,白鹤扯了扯嘴角,隐约露出点笑意。
檀时野看着那刀柄, 神色变得好气又好笑,默念道:“这小丫头,净使坏!”
谢直敛了敛唇,缓声道:“这也是份独一无二的生辰礼, 我便收下了, 谢谢你, 阿野。”
檀时野笑得略窘迫, 神色无奈地退回席位中,喝了口葡萄酒,压压惊。
紧接着, 白鹤从袖中摸索一阵子, 拿出个小药瓶来,转手递给谢府的下人。
“此乃我精心研制许久,里面所用药材,皆是珍品。”他缓声道。
谢直刚展露些感激之情,紧接着,白鹤又盯着他说:“用来治疗臀伤, 最是见效。”
谢直:“……”
他顿时神色僵住,伸出的手拿也不是, 不拿也不是,尴尬得叫人心疼。
谷雨忍俊不禁, 她觉得白鹤太恶劣了,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
于是她赶忙命人端上了自己的生辰礼,那樽工匠锻造了许久的琉璃灯盏。
这琉璃灯盏通体冰蓝, 不过一个巴掌大,雕工精妙绝伦,捧在手心里,只觉得精致又小巧。
外面是琉璃玉砌,其上有个穗子,可以挂住长杆,行走间烛光葳蕤,犹如梦幻般朦美。
当它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顿时引发了所有人的注意,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白鹤,见此都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好精美的灯盏。”
谷雨见谢直虽未出声,可神色却是掩不住的赞美,便知这东西算是送对了。
她亲手捧着那琉璃灯盏,交付到谢直手上说:“本来想送你个灯罩,可是觉得灯盏更合适,便临时叫工匠想了个法子,稍微改动了下。”
谢直站起身来,眉心微微动了动,温润的眸子里,随即荡漾出一片清辉。
男子淡蓝的衣袍轻扬,与琉璃灯盏的冰蓝浑然一体,好似这东西生来便是他的一部分般。
“多谢公主!”他郑重道谢,无比小心地捧着那小东西,生怕一个不慎,会跌碎它。
而谷雨则暗示下人过来,将琉璃灯罩收着,搀扶谢直回去席位。
他的伤还没有好完全,这样一站一立的,怕影响伤情。
待几人重新落座后,下人便将一碗长寿面端上来。
谷雨见上面有肉有蛋,零零散散地撒着几点葱花,一清二白,看着甚美。
“这面不错,闻着就香,今日寿星最大,你先吃!”她含笑道,眸子波光滟潋,身后是灯花璀璨,与曲水假山,竟如同人在画中般姣美。
谢直盯着谷雨,呆看了许久后,才稍稍缓过神来。
下人见他这神色,心中微微清明。
自家主人,这是又技痒,想画美人图了。
谢直接过下人端来的长寿面,低头吃了几口,随后抬袖一挥,紧跟着端上来几碗一样的,示意众人也用一点。
待他们吃得差不多了,下人便轻步上前,将制作精美的香囊端过去,一一放在谷雨他们面前。
“直身无长物,平生唯爱此事,里面的都是配好的香花,如若储存得当,可留香十数年,而香味不散。”谢直轻声道,眉眼笑意温柔。
谷雨拿着那香囊,轻轻搁在鼻尖嗅了一下,问道一股子芙蓉的香气。
紧接着,檀时野便道:“这栀子花真好闻,气味清新淡雅。”
白鹤也说:“栀子性寒,味苦,用来治疗扭伤肿痛最好不过,看来谢大人病中不忘医嘱,草民欣慰至极。”
谢直被他三番四次,含沙射影,似乎已经麻木了。
他笑得不咸不淡,说道:“所谓栀子同心,便是如此。”
可谷雨却心里微微疑惑,只不过一直没把话问出口。
为何檀时野他们的都是栀子花,而自己则是芙蓉花?
谁料她才疑上心头,谢直随即解释说:“公主是不是想问,为何给你的不一样?”
谷雨轻轻点头,听他道:“《群芳谱》中有言,芙蓉清姿雅致,独殿众芳,清丽出于众人,直以为,此花与公主很是相宜,故而私心相赠。1”
她听了这话,眉眼微微笑开,清眸流盼间恰似一湖春.水,叫人心旌摇曳如灯花,不休不止。
“原来是这样,我哪里当得起这样的夸奖,怪不好意思的。”谷雨含笑道,却将那香囊收了回去。
谢直见她收得干脆,笑意愈发明显,眸若清泉般荡漾着光泽,更显得那玉面温文尔雅。
眼见着,面也吃完了,礼也送完了,谷雨想着是不是该离开。
可她莫名就想多待一阵子,谢府不同于皇宫的巍峨大气,但是就是叫人很舒服。
亭台楼阁,舞殿冷袖,实在是叫人心生向往。
突然,久不出声的白鹤却说:“听闻谢大人府中,能作曲水流觞,草民不才,一直心生向往,可否在最后引一出佳话?”
谢直闻言怔忪,见谷雨和檀时野坐在那里,都没有着急要走的神态,这才点了点头,轻声道:“既如此,那便再复开席吧。”
他话音刚落,谢府的下人随即将一个巨大的凹陷桌子,小心翼翼端了上来,又用切开的竹子,从假山处引了泉水,在桌下面设置了引渡的竹道,缓缓接通到那曲水环绕之地。
谢直看着桌面荡漾的酒杯,含笑解释道:“此风俗起源于周朝,夏历三月上巳日,祓楔仪式后,大家分坐于河流两道,酒杯则在水面缓缓流淌,停在谁面前,谁便取杯饮酒,是为祈福消灾。2”
谷雨耐心地听他解释,心想这人真是博学多才,清谈这样的言辞辩论他行,曲水流觞这样的风俗他也懂,不愧是真名士自风流。
谢直见众人点头致意,随后又说:“谢府的曲溪相隔太远,只能取来木桌做代替,失礼之处,希望诸位不要介意。”
在一阵言笑晏晏后,谷雨随着他们一起,缓步走到那木桌旁,随后再次跪坐,静静等待着酒杯停驻。
水流声潺潺作响,酒杯闻风而动,在短暂荡过几下后,停留在了檀时野面前。
他二话不说,笑着一饮而尽,那边便有下人放入新的酒杯。
第二杯停留在谢直面前,檀时野说,既然是主人,合该多一杯才行。
谢直本想着拿伤势挡酒,却不料白鹤说:“谢大人,你身子寒风入体,喝些热酒不碍事的,反而大有裨益。”
蓝袍男子苦笑一声,端着酒杯敛袖饮下,微倾杯体,以示自己已然喝尽。
檀时野立即过去,给他再倒了一杯,好似存心想灌醉他一样。
谷雨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也看懂了檀时野的用意。
只不过借酒消愁愁更愁,谢直的苦闷,只怕不是三杯两盏淡酒,就能够轻易化去的。
她看着谢直饮酒之时,目色又好似迷茫,又好似在寻觅,眸色间隐隐闪烁着泪光,便知他必定是想起崔乐之了。
“若是不出意外,今日在曲水流觞宴席上,和檀时野一起的人还有他。”
而檀时野亦如此,虽然面上依然带笑,笑意却总是微微凝滞着,好似被人堵住冻结一般,只能强行破开一个宣泄口。
用舞剑高歌的方式。
念及此,谷雨轻轻叹了口气,端起落在自己面前的酒杯,缓缓喝完了它。
流水宴席上,水流忽而急促起来,飞觥献斝,大吆小喝,热闹得如同是个闹市,全无了此席最初的风雅意味。
可谷雨他们却是开怀大笑,檀时野狂歌痛饮,边用筷子敲击着酒杯,边唱着些不着调的曲目,嗓音清亮爽朗,极为恣意洒脱。
白鹤看着挺淡定的一个人,酒量却是不行的,几杯下肚,瞬间瘫倒在了桌面。
隐隐约约间,谷雨听见他在唤那人的名字,眼角滑下一滴清泪。
心情复杂,她拍了拍白鹤的肩膀,随后缓缓起身说:“我去小解一下,马上回来。”
谢直轻轻点头,看着她离席。
谷雨跟着下人,解决了一下人生三急后,本来想着回去的。
可谁料那酒后劲大得很,一时间几个缓神,她竟然有些上头了。
不知不觉间,自己走到远处的亭台楼阁上,晚风轻轻掠溪而来,拂动着亭子里的轻纱,将整个景致变得动中有静,如梦似幻。
她微微眯着眼睛,眸光散乱潦倒,连什么时候,那轻纱拂面都不知情,只知道抓着一角,有些无力地轻移动步伐。
不远处灯火葳蕤,檀时野在高歌,在舞剑。
谢直轻轻为他打着拍子,曲调宛转悠扬。
白鹤酒醒半醉,索性跳起鹤舞,身姿清影翩跹。
三人成画,剑舞歌云,好似一曲人间谱就的仙境。
而谷雨则在这边寂静着,她实在是喝得过于醉了,眼神眯起,情态欲颓。
下人见她如此,想要过来拉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轻纱拂面而来,好似在抚摸着面容般,带来细微敏感的触碰。
她脚步一个趔趄,整个人顺势要跌倒,手便跟着攥紧了纱幔,随着滑动的声音,犹如一只蝴蝶般,缓缓落在了地面。
珠钗步摇悉数散落,月光透过朦胧氤氲的纱面,照出她眼尾的一抹红晕,好似被人费心涂抹的胭脂。
远处清歌似有似无,谷雨无力地攥着纱面,想起身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劲儿。
她像是被人抽走了力气,亦如被折断羽翼的鸟儿,无声无息地轻拽着纱帐,整个人是醉玉颓山般的风情。
直到有人缓步走来,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
亡国公主66
云霄垂眸, 静静看着面前这个醉倒的美人,眸中闪烁着晦暗幽深的光芒。
他捏着她的下巴,许久后, 指尖才微微松开,继而抚摸上她的脸颊。
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孱弱,眉眼处泛着红晕, 即便不睁眼, 也能想象到那眸子里的风情。
亭内的纱帐被风撩动着, 他用一种强势又霸道的气势, 将人整个打横抱起,紧接着,缓缓走出了水榭。
曲水流觞宴席上, 檀时野和白鹤都醉倒了, 东倒西歪得不省人事。
四面陡然寂静下来,有种悄怆幽邃的意味。
谢直静静端坐在主位上,眸子里是漆黑的深夜,和闪烁浮跃的烛光。
无人奏乐,无人剑啸。
无人伴舞,无人畅聊。
唯有自己, 是个伤心人而已。
他将眼前的凄清寂然尽收眼底,化作一片伤心泪, 伴随着酒樽里的滋味,一同饮入腹中。
直到垂袖之际, 看见曦国天子踏夜而来。
他墨袍金冠, 衣裳厚重地像是拖夜于身,玉面冷白俊美, 在灯花摇曳中显得格外昳丽。
谢直见他横抱着谷雨,而那人已然醉得像是朵春睡海棠,娇弱无依地瘫软在云霄怀里,姣美的容颜对着他的胸膛,金步摇都掉在了地上。
“臣直,叩见陛下!”谢直起身跪迎道,双眸垂在地面,看不清楚神色。
云霄默不作声地看着他,随后说:“平身。”
谢直敬回说遵命,紧接着,他扶着下人的手,缓缓站起来,想将主位让给云霄。
可男子却摇了摇头,横抱着谷雨,在她方才的位置上落座。
又看了看她面前的酒杯,蹙着眉头,他点了点她的额心。
“便是热酒暖身,也不能这么个喝法!”云霄皱眉道,又听见她的嘟哝,神情露出些许无奈。
谢直颇带歉意道:“是直考虑不周了,还请陛下降罪。”
云霄身边的小太监,看懂了皇帝的脸色,连忙斟了杯酒,递到他面前。
君王持酒抬臂,在曲水流觞的潺潺声中,遥遥敬了谢直一杯。
待酒入肺腑,他才说:“今日是你的生辰,谈什么怪罪?你我君臣携手也近十年,不必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谢直听了这话,心中一片感喟,他垂首道:“能够辅佐陛下,成就千秋功业,是直的造化。”
云霄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忽而浮现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缓声道:“崔乐之的事情,节哀。”
谢直浑身微震,眸光继而黯淡下来,好似想起了从前一样,无助又悲苦地开口道:“家姐唯有这一个独子,自小娇生惯养,临终托孤,是为了他日后能平安顺遂,这孩子的父亲在他十一岁时,便死在山内的雨天滑坡中了,尸骨至今无存,直怕他承受不了打击,只哄他说是云游,也是这样瞒住天下人的。”
他的嗓音轻微,透露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老感,好似瞬间化成了个疲态老叟。
在经历过宦海沉浮,人心险恶之后,只剩下对人世的失望。
哀大莫过心死,谢直,已经没有多少念头和想法了。
他真的累了。
“我本来打算,在他成年之际,带他去亡父葬身的山上,对着白云苍狗,吊唁祭拜的……也好,如此也算团圆了。”谢直凄惨笑道,主动自斟自饮起来。
云霄垂下眸子,瞳仁里犹如黑云压城,透着股波谲诡异的思绪,眉眼浓重如雾。
当那阴鸷幽深的眼神,落在谷雨脸上时,不自觉眸光一变,好似被轻轻撞了一下,荡起柔情似水的涟漪来。
他又搂紧了些,把人整个拢在怀里,许久才说:“崔乐之的事情,和云霆有关。”
谢直点头,眸色晦暗道:“是,陛下有所不知,在此事发生前,他曾找机会,与臣私下聊过。”
云霄挑眉,抬眸看向他,示意他说下去。
谢直道:“那日七夕,飞贼闹出京中大火,直一路追查踪迹,直到发现他们进了誉王府,于是直便进去搜寻,为避免唐突冒失,直选择独自来誉王身前,亲自向他解释这件事情。”
谢直思绪翻飞,面前浮现起当日的场景来。
长安城四面皆是火光,百姓的哭声,和走水救火声交织在一起,整个七夕节被笼罩在阴影下。
他命令家丁戍守在誉王府邸外,不允许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随后进到了誉王的卧室。
他召来的伶人见了谢直,赶忙退避三舍,站在门外处垂眸低首。
谢直看着誉王形容枯槁,好似病得只剩下一具骨架子,心中也微微不忍。
“王爷,臣奉命追查飞贼,如有冒失之处,还请海涵。”他行礼低头道。
而云霆则幽幽盯着他,炉上的药盅咕噜作响,好似有人喉间酝酿着什么话语,落在阒然无声的房内,格外恐怖吓人。
正当谢直以为,他不会回应自己时,却不料云霆开口道:“谢丞相何须如此焦急,本王也许久未见丞相了,你我何不坐下叙叙旧?”
谢直心里有点莫名其妙,他回眸一看,见云霆已然支起半个身子,枯瘦白皙的小臂搁出被子,撑在床沿上,发出微微的颤抖。
不过是起身说话,云霆竟然如此费劲,这让谢直实在心惊。
他转过身来,思忖几番言辞,随后道:“王爷想叙什么旧,臣与王爷似乎并不曾有交集。”
云霆唇边划过一丝几不可闻的冷笑,远远看着他说:“是,谢丞相只与成事之人有交集,与本王这样的废人败寇,自然看不上眼的。”
谢直觉得这话实在尖酸刻薄,忍不住蹙了蹙眉心,语气沉重道:“王爷是金枝玉叶,何必如此自轻自贱?直乃一介臣子,所忠者唯有君王。”
后面的话,就不必挑明了,谢直心想,这人形销骨立到了如斯地步,自己还是别说其他话,以免杀人诛心,徒惹罪孽。
云霆却冷笑,嘲讽道:“金枝玉叶?谢丞相好口才。”
谢直无言,也不欲与他多费口舌,他心里满是京中的安危,没有功夫去顾及云霆。
于是他再次行礼,拂袖欲走,云霆又开口道:“谢丞相难道不恨,他这样排挤你,打压你,连同你背后的氏族,哪一个不是曾经为曦国披肝沥胆的,而今却落得虎落平阳的下场……”
说到这里,云霆声音忽而微扬,嗓音透着股难以言喻的诡谲,缓声道:“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谢直浑身一震,有些惊惧地抬眸看他,脑中警铃大作,快速稳住了心神。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直不敢有怨怼之心,还请王爷如直一般,心平气和,才能身体安泰,福寿延年。”
谢直垂眸看着酒杯,眸子里思绪翻转,随后道:“后来陛下便来了,再过一段时间,誉王也奉旨离开。”
云霄听*七*七*整*理完整件事情,沉默着,久久不曾发声。
秋风吹动他宽大的袖摆,将衣袂都吹得翩跹而舞,而他身姿岿然不动,眉眼都是浓重化不开的黑雾。
“如果说,飞贼,七夕大火,崔乐之之死,都是云霆所为,那长安城内必定有鬼,这个小鬼的手脚之长,只怕难以想象。”云霄沉声道,眸子里浮现几许阴狠的气息。
谢直轻缓点头,静声道:“臣也很奇怪,这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竟然能够无声无息地,影响主导这些事情的,每一桩每一件,都是需要去提前铺垫,随后因势利导,方可达成,这是长年累月的布局,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达成。”
云霄气息微沉,凤眼半阖着,眉眼间尽是冰冷,缓声道:“看来得下一番功夫,把这个阴曹地府里的小鬼,给整个揪出来才行啊……”
谢直闻言后,沉默良久。
他静静看一眼谷雨,目光又落在了檀时野身上,紧接着看了看天边。
那轮秋月银冷寒气,几许乌云铺就了月晕,将整个夜幕变得格外幽深诡谲。
“臣愿做这个引子,将扰乱京中安宁之人抓出,以阻止誉王的阴谋诡计。”谢直说道 ,缓步走到了云霄面前去,随后强撑着,咬牙跪在了地面。
云霄身姿一倾斜,左手顺势扣住了谢直的手臂,阻止他磕头跪拜。
“你这是何意?”他蹙眉说道,眉宇间一片清明,分明是已然识破谢直的意图,却很不赞同他的做法。
谢直抬眸看着云霄,温润的眉眼间光风霁月,一字一句道:“云霆既然找了臣,必定对臣有所意图,臣先前拒绝了他,此番要引他上勾,得经历一番波折。”
“所以?”云霄又道,嗓音平稳着。
谢直闭上眼眸,随即又睁开,义正言辞道:“此贼扰乱民生,妄图霍乱朝纲,已然成为害群之马,臣身为曦国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能不为陛下,为曦国除去此贼,否则便是下到黄泉,也是死不瞑目!”
云霄瞳孔猛地一沉,眉宇间波谲云诡,缓声道:“谢直,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谢直神色坦坦荡荡,跪直上身后,紧接着半个身子伏倒下去,叩在地面,扬声道。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1”
云霄指尖微颤,好似受到震撼,紧接着弯下身子,力道沉稳有力,将他缓缓扶起。
亡国公主67
当谷雨听云霄说出这件事时, 她正在养心殿内醒酒。
男子站起身,轻轻揉着她的太阳穴,指尖的力度不轻不重, 叫人舒服得喟叹出声。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谷雨喃喃自语道,宿醉让她脑子难以转动,好似有团雾气盘踞在颅内。
云霄并不直接回应,而是问她:“既然喝不了多少, 作甚喝那些?现在好了, 看你今日怎么办?”
谷雨知他的难处, 也明白谢直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眼下才起了头,后面前路迷茫,好似弥天大雾般, 谁也不知道会引发怎样的惊涛骇浪。
她不禁抬头看着他, 望着云霄那俊美无俦的玉面,不自觉露出些许担忧之色。
云霄与她心意相通,叹口气,轻轻俯身抱住她,缓声道:“天塌下来,有我给你顶着, 你只需无忧无虑即可。”
谷雨闭上眼眸,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的气息, 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我会让谢直先呆在府内, 静观其变, 待过去一阵子后,他便可以开始活动了。”云霄又接着道, 大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似乎在安抚。
谷雨眼眸微睁,问他说:“开始活动?”
云霄点点头,缓声道:“既然云霆曾经想要拉拢谢直,那必然是他身上,有令云霆感兴趣,或者忌惮的地方,费心周折弄这么大的阵仗,不可能因为一番没有谈拢的话,便就此放弃他。”
谷雨闻言深思,随后赞同地点点头,说道:“的确如此,长安在天子脚下,他这样猖狂,不可能只是为了试探谢直,这背后一定有别的阴谋。”
云霄含笑垂眸,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丝丝赞赏,又道:“所以,只需要静待时机,相信不久后,云霆便会让潜伏在京中的小鬼,去刻意试探谢直,随后我们顺藤摸瓜即可。”
“听你这么一说,我感觉好像松了口气,总以为你们会干什么凶险万分的事情。”谷雨神色稍缓,眉眼放松道。
云霄则低下头来,温热的唇瓣抵在她的额前,目光晦暗又闪烁,好似联想到了后面的险境。
他吻了吻怀中的人,语气低沉道:“我也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我已经决意对云霆赶尽杀绝,只是毒蛇如今长进不少,要揪出他埋伏在京中这个人来,或许还真会以身涉险也说不定。”
谷雨闻言心中一紧,抓住他的指间道:“你要做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不能瞒着我!”
云霄目光闪烁一下,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无奈地点了点头,说道:“真拿你没办法,我是不是永远都要折在你手里?”
谷雨心头泛酸,想起来自己身体的异常,哽咽一下说:“不,是我拿你没办法,是我折在了你手里。”
“说什么傻话!”云霄好似听不懂这话,眉心微微蹙起道。
他的眸光却泛着笑意,薄唇微微一勾,那张蛊惑人心的俊颜便压下来,视若珍宝地,在谷雨的唇边落下一吻。
“头还疼吗?”他又问道,轻声细语间,满溢男人的温柔。
谷雨摇摇头,闭眼紧抱着他,努力压抑下来自肺腑中的咳意与痛苦。
她隐忍地告诉自己,左右都是不会死的,忍一忍,捱一捱,这日子便过去了。
这日子便过去了,她还要和他去金陵。
去看草长莺飞的江南呢……
而云霄却似乎对她的依恋,表现得颇为讶异,含笑回抱住她,语气宠溺道。
“愈发爱拿娇了,哪有这么娇气的皇后?”
……
自那日谢直生辰后,他果然沉寂了许久,足不出户地窝在谢府内,对外只说在养伤。
谷雨借着看病的缘故,暗中找了白鹤好几次,他只说谢直每日在府中看花养鸟,日子比养老退休还自在,叫她别瞎操心。
“倒是你,你这个样子,打算就这么苦熬下去?”白鹤问道,站起身收拾药箱。
谷雨沉默,神色有些心虚,顾左右而言他道:“还、还好吧,你要不要去太医院再拿些上等药材,我看谢直府上药物并不多……”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见白鹤将药箱的盖子,重重往上面一摔!
“你要装傻到什么时候去?”他疾言厉色道,冷厉的眉眼间尽是怒色,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都陡然生动起来。
谷雨咬了咬下唇,坚持道:“宫里的东西都是上好的,你不妨去取一些。”
白鹤冷眉冷眼,冷看她许久,眸中冷寂一片,将气氛变得冷如冰窖。
最后,他推开想要过来帮忙的小药童,自己背着药箱离开了。
谷雨看着他出门,隐忍在肺腑内的咳嗽,才顿时压抑不住般,悉数暴露出来。
她双肩颤抖不止,苍白的面容因此透着血红,整个人伏倒在桌面上,好似将要断气一般。
再过三日,便是立冬,风里都带着湖面结冰的气息,扑过来时,能叫人的呼吸都冻结。
小宫女吓得大惊失色,赶忙把养心殿内所有的窗户都关上,再端来许多暖炉子,汤婆子。
谷雨裹着云霄从西北夺来的狼王皮,手背白得几乎与雪狼的毛皮一色,只手背泛着青色的脉络,看起来恍若透明。
她感觉自己如坠冰窟,意识都有些昏昏沉沉的,有时候搞不清楚人家在说什么,有时候隐约咳出来了血来。
身体情况,似乎比初来这里时,更加糟糕。
“没关系的,毕竟是我选择要呆在这里的,在这里呆了快两年,任务一下没推进,快穿局若是因此收回白鹤的附加值,也是情有可原的。”谷雨喃喃自语道,将自己的那点揣测,毫无意识地说了出来。
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全无意识,全无清醒,连云霄什么时候出现了,从外面疾步进来,都没有发现。
“没有关系的,这是我的选择……”
她絮絮叨叨道,闭着眼睛好像要死去一般,被云霄抱住时,整个人不自觉发出震颤来,声音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好像即将断线的风筝线,稍稍再用一下力气。
这东西便断了,飞了,不见了。
云霄眼眶微红,搂紧她一会儿后,命令宫人都出去,把门关得严丝合缝。
紧接着,他将谷雨抱上了床褥里,拉拢帷幔,开始快速地脱着衣裳。
厚重的墨袍被悉数解开,扔在了地上,他把最后一件蔽体之物也除尽,才犹豫着,伸出手停在了她的衣带之上。
女子面容惨白,脸上血色尽失,她睡得昏沉沉的,显然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
云霄的手短暂停留一瞬,随后果断地解开了她衣裳的腰带。
当两个人都坦诚相见,云霄闭着眼睛,紧紧抱住了她,用自己滚烫的体温去度化她身体的寒意。
谷雨好似感受到温暖,眼睛微微睁开,随即又感到眼前一黑。
是云霄的手掌,正拢在她的眼前,不允许她乱看。
“非礼勿视。”她听见云霄这样说道,嗓音喑哑低沉,好似在强行隐忍什么难以克制的欲.望。
“什么都做了,就差那一步,还说什么非礼勿视呢?”谷雨无意识地喃喃道,觉得他这人,忒古板,忒虚伪了。
而云霄被这话明显一噎,许久才干巴巴说:“毕竟不曾如此……如此……”
谷雨唇角虚弱一勾,有气无力道:“如此赤.身.裸.体是吧?”
云霄没有回话,只沉默着,可搁在她腰上的指尖,却突然变得滚烫无比,指腹微微颤抖着,摩挲起了她的肌肤。
他搂着她,抱了许久许久,久到屋内的火炉都熄灭,久到汤婆子都变冷。
而谷雨的身子,才只是稍微转暖那么一丁点儿。
“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云霄语气略显慌乱,透着股从未有过的迷茫,好似在恐惧一般。
谷雨心里头酸楚无比,她很想起身,然后紧紧回抱住这个男人。
这个给了她快乐,让她甘愿承受痛苦,甚至宁可饮鸩止渴,也要强行留在他身边,陪着他的男人。
可是她做不到,她感觉自己不仅仅是四肢,就连血液都僵冷了。
若是拿刀子,割开谷雨的皮肤,她觉得血液可能都不能顺利流下来。
“你就这样……抱紧我……不要松开我……就好……”
谷雨气若游丝道,苍白的脸转过来,费了好大一个劲儿,才找到他的唇,然后轻轻地吻了上去。
云霄被她唇上的冰冷一击,好似激灵一下,随后不带任何犹疑地回吻过去。
他们不带任何情.欲,紧紧只是借此找寻对方,以确认心底那人,真真切切地在自己面前。
谷雨从未想到过,原来他的吻,竟然可以透着这样深深的绝望与恐惧。
他不敢说话,甚至呼吸都是节制的,生怕自己稍有动作,便会叫她疼痛。
在这一刻,谷雨真的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但是……你要抱紧我,搂住我,别放手……”她虚弱道,但是语气却坚定,透着股斩钉截铁的信念。
闭着眼,谷雨看不清云霄的表情,但是她感到唇上的力道加深一丁点儿,随后又变得极其轻柔起来。
“我不会放手。”他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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