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公主78
“好个谢直, 不愧是朕看中的人!”云霄赞许道,眉眼微露笑意。
檀时野接着道:“可谢丞相说,虽是如此, 但是云霆似乎依旧不信任他,许多事情都是通过崔剑代为转达。”
谷雨闻言眉心微动,继而眼眸眯起道:“由崔剑代为转达?不准确吧?”
云霄和檀时野听了这话,同时看向她。
谷雨笑意微妙道:“应该是云霆先把事情传达给他的爪牙, 爪牙再传达给崔剑, 最后才是崔剑告诉谢直。”
云霄轻笑出声, 嗓音拖着微妙的玩味, 缓声说:“不错,是这个道理。”
她紧接着又说:“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你说。”云霄道,眸子波光滟潋。
檀时野也不由得看着她, 英俊的眉眼满是好奇。
谷雨思忖少许, 眸光微动,声音不急不缓道:“我想让白鹤暗中见一次沈泽,不管怎么说,眼下能找到的,曾经在厉国皇宫待过的人里面,只有他们俩了。”
她说到这里, 脑海里忽而浮现起那日梦魇,沈泽从大火里走出的画面来。
他背靠火光, 红衣似燃起的灰烬。
媚气苍白的容颜形似鬼魅,笑容诡异又病态, 用一种语调上扬, 却话里藏锋的嗓音,对自己说。
“你是厉国没有被拖入地狱的亡魂, 我来送你一程……”
谷雨心头一紧,脸色微微泛白,那种无形中被人擒住,不得动弹的禁锢感,忽然又再次浮上心里。
云霄似乎察觉到她神态的变化,迈开长腿走到她身边,语气关切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谷雨摇摇头,俏丽的眉眼间氤氲着清弱,稳了稳心神道:“我没事,就是想起了以前做的噩梦,心里稍微有点不舒坦。”
檀时野听了这话,连忙开口道:“要不找太医看看?”
“不必那么麻烦,先说回正事。”她轻声道,敛起神色后,眉眼复又清明起来。
云霄凝视她一会儿,狭长的凤眸闪过轻微的诧色,可随后他压了压眼皮,好似将疑问咽回腹中。
“既然谢直已然主导氏族,那必定需要先立威,叫他们尝点甜头才是。”他缓声说,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
谷雨眉心微动,继而道:“你打算怎么做?”
云霄勾了勾唇角,眼眸一压,垂下的眼睑莫名显得深沉无比,好似正在酝酿着波云诡谲的阴谋。
“下月便是大雪,我也许久不曾和氏族宗老们会面了,干脆请他们去宫外赏雪。”他如是说道,眉眼浓重如雾,浑然看不真切心思。
谷雨和檀时野都没听明白这意思,纷纷开口道:“……赏雪?”
云霄轻轻点头,玉指点在案几上,发出细碎又轻悄的响声来。
“没错,就是赏雪,看看谢直的近况如何,看看氏族的气焰又如何,值不值得我苦心去谋划这一番。”他勾唇笑道,眼底滑过一丝的诡谲。
这话就更是听不明白了,檀时野有点茫然地看了眼谷雨,目光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谷雨心里清楚,他不是个喜欢做无用功之人,如果光是为了以上两个步骤,那么实在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云霄,必定还有别的谋算!
于是谷雨不由自主地,开始往那番话的深处去想。
立冬赏雪,谢直成为新的氏族领导者,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必定要做出些有利于氏族的事情,这位子才能坐稳。
而眼下氏族最担忧的事情,无非是天子不知何时,才会清算到自己的头上来。
自崔乐之死后,长安城的氏族人人自危。
所以,曦国天子,才是目前氏族门阀的挡路人。
只要扫清了这个障碍,那么世家大族积蓄许久的力量和渴望便会顿时高涨,尝到了甜头的氏族,会越发得肆无忌惮起来。
欲让其亡,必让其狂……
“你是不是打算,在赏雪宴上有所行动?”谷雨反应过来道,双眸紧紧盯着他,片刻也不曾偏移。
云霄眼眸微眯,笑得如同一只狡猾的狐狸,视线定格在自己腰侧的佩剑上。
只见他轻轻抬手,将那柄长剑从鞘中取出,剑刃随即发出寒厉的冷光,杀意与剑气萦绕在男子周围,形成杀伐果决的气场。
“我打算预备一场刻意安排的刺杀,把朝堂的舞台,暂时交给谢直。”他低声道,嗓音亦如滑过利刃,有股风割刀摧般的尖锐意味。
谷雨闻言心头一惊,继而神色怔忪地看着他,不自觉重复道:“把朝堂的舞台,暂时交给谢直?”
而檀时野与她的反应一样,只不过惊诧中带着臣子固有的畏色,垂着眸子立在原地,不曾出言询问。
云霄点头,看着殿外的寒风道:“氏族看上谢直,无非是觉得他能力出众,且身份使然,这群蠹虫,若是不给他们一点真甜头,只怕谢直很快便要被架空,话语将再无约束和领导力,所以我必须退下去一会儿。”
原来是这样……
谷雨内心喃喃自语,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既能让谢直稳住刚刚站好的脚跟,同时也能叫氏族暂时麻痹,说不定许多潜伏在长安城内的小鬼,便闻风而动,顺势出来了。
“抛砖引玉,合而攻之,总比分散击溃要省事些。”云霄接着解释道。
谷雨闻言神思微动,继而又提议道:“那不如,干脆在赏雪宴时,悄悄安排白鹤见一面沈泽,这样倒也费去许多周折了。”
云霄赞许地点头道:“不错,那便如此安排吧。”
檀时野看着他们将事情敲定,忽而又道:“那赏雪宴那日的刺客,便由末将去安排?”
云霄轻轻瞥他一眼,随后眸子微敛着,瞳仁里晦暗无比。
谷雨见此眉心微微动了动,突然打岔说:“这个一会儿再说吧,先把赏雪宴的细节敲定一下,虽说是个鸿门宴,但是毕竟牵连甚广。”
檀时野不敢再发声了,只敛目低眉地站在原地,神情不曾偏移半分。
云霄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谷雨,继而对檀时野道:“便由你去安排吧,虽说你年纪尚轻,可是行事也是颇有章法,不逊你的兄长。”
檀时野得令,即刻抱拳退下,转身离开了养心殿。
谷雨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许久才嗫嚅道:“你刚才是不是……”
云霄红唇依旧牵着,坦然承认道:“没错。”
谷雨心下微微沉重,但也无可奈何,这人毕竟出身帝王家,他能够全然信自己,已经属实不易。
檀家兄弟……于他而言,终归是臣子罢了。
想到这里,谷雨心情难免微微低落,却并未对这人升起畏惧与警惕之心。
云霄在一般目不转睛*七*七*整*理盯着她,随后迈着步子,款款走到她的身边去。
墨色的冬衣质感厚实,拖曳在养心殿的地毯上,发出衣物摩挲的窸窣声。
男子掌心温热,带着一股强势又不容拒绝的力度,将她轻轻揽在了怀里。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1”
他轻声呢喃道,嗓音的变化,犹如坚硬的百炼钢,经过几番周折后萦绕成了丝线,在谷雨心头缠绵盘旋。
最终,化作了一截绕指柔。
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
……
十二月六日,大雪。
苍穹之上是浑浊的白,碎琼乱玉纷纷而下,有飞鸿印雪,亦有雪漫寒山。
圣上在月底便已下达诏令,要与京中各氏族,相约在宫外著名的赏雪地——璃琼亭处,一起赏雪品茗,共叙君民之情。
此处位于京郊处高山的半腰上,地势重峦叠嶂,却又于群山万壑间,陡然形成一块平坦地来,是观雪休憩的绝佳场所。
故而这几日,民间分外忙碌,许多百姓难得见皇帝出宫,纷纷自发前往璃琼亭周围。
不过他们并不敢靠近,因为那里已然遍布禁军的影子,满身戎装的将士,铠甲泛着冷光,日夜在周围巡逻。
临出发前,云霄对谷雨说:“要是身子受不住,还是别去了,反正都打点好了,没必要非得在现场不可。”
而谷雨则摇摇头,坚定道:“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况且还有白鹤和沈泽的事情要费心,我总怕万一出个意外,打草惊蛇便不好了。”
云霄见她神色坚持,便不再劝阻,头微微低着,让小太监把金冠戴上去。
可他身形实在太过高大,金冠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戴得略微齐整些。
而云霄平素使唤惯了的那位,前几日又受了风寒,告病在太监所里,故而新来的这位,虽说是那人的徒弟,可手脚总是毛毛躁躁的。
谷雨见那小太监踮起脚尖,仍旧是理不好金冠内的青丝,眼瞅着再耽搁下去,这人必定要心生愠怒了。
“你若是连束个发的本事都没有,那也不必再御前伺候了。”
果然,她才刚想到这里,便听见云霄冷沉的嗓音。
他的语气虽说不急不缓,可无形中那股子帝王之威,便是压都压不住德,叫养心殿内所有的宫人都为之胆寒不已。
小太监心神不宁,被天子毫无感情的目光吓得手一抖,跟着刚束好的发髻随之潦倒下来,整个垂在了身后。
金冠不慎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金属响动,冠上的金翅跟着抖了几番,瞧着极为惊险的样子。
谷雨看见云霄面容一沉,眉宇间的不耐转为森冷,未显怒色,便已然让人恐惧三分了。
而小太监呆愣片刻后,瞬间趴在了地上,颤抖着道:“奴才冒犯天颜,还请陛下治罪!”
其余宫人暗地里纷纷投以同情的目光,若是不出意外,这位只怕要挨总领太监一顿板子了。
谷雨见此,随手将金步摇放下,紧接着在妆奁台上,取了根白玉钗,缓步走到他们之间。
她含着笑意,轻轻瞥一眼那小太监,柔声对云霄道:“多大点事儿,我来给你束冠。”
女子面容犹如出水芙蓉,雪白狼皮如尘霜般在身上化开,被凛冽的朔风一吹,绒毛跟着漂浮起来,整个人美得宛如巫女洛神。
而云霄则目光稍缓,盯着她看了许久,才轻声道:“好。”
亡国公主79
谷雨来到这里, 那小太监便赶忙退了下去,懂她心思的宫女立即出门去,叫管事的太监大事化了。
而云霄则依旧站着, 谷雨按住他的肩膀,将人压在凳子上,随后用木梳轻轻打理好他满头的青丝。
男子长发如缎如水,皮肤在白皙的面容上, 泛起黑泽的水光, 将那眉眼都衬得阴柔蛊惑。
谷雨在他身后, 轻轻将头发挽成发髻, 单手固定在了头顶后,再取出早已备好的白玉钗,轻轻插在了上面。
铜镜里二人的身影交错着, 黑白两色相映融合, 仿佛浑然天成的一幅画作。
云霄轻轻抬眸,目光落在铜镜里,眼神却透过铜镜,打量着谷雨的神色。
她低眉敛眸的模样沉静姣美,如画的眉眼,是宫廷画师都描摹不出来的风韵。
“为什么不用冠?”他轻声道, 深邃的眼睫轻眨一下,牵动着睫羽的浓黑纤长, 模样俊美无俦。
“今日是出宫赏雪,又不是宴请群臣, 宣扬君威, 做什么戴冠?那东西沉甸甸的,你也不嫌弃它重得慌?”谷雨温声细语道, 嗓音好似落花漂浮在流水之上,簌簌然是一片轻微的风吹落红之感。
云霄勾了勾唇,狭长的凤眸里透股思量,缓声说:“你倒是好心。”
这话一语双关,既在说谷雨解了那小太监的困顿,又在说她解了自己的沉重。
但是不知怎的,话是好话,配上他那意味不明的笑意时,偏就叫人琢磨出些许不怀好意来。
谷雨手势一顿,跟着整理他发丝的指尖一紧,不经意间扯下这人几根头发来。
云霄紧接着便眉心紧蹙,啧似的痛苦叫一声,竟然有点敢怒不敢言地闭嘴了。
他垂着眼皮,眉眼皱得有棱有角,薄唇抿成一条线。
谷雨有心下这狠手,却在看见他隐忍的神色时,心头微微软了一下。
罢了,不跟他计较。
她心里这么想着,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根头发收拢,随后也忍着疼,拽下自己几根来,紧接着绕成了结,轻轻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略带薄茧的手摊开,黑色的发丝在上面格外明显,犹如天经地义要缠绕在一起的月老红线,彼此纠缠拧紧,永不分离。
谷雨见云霄唇瓣勾了一下,便知这人总算阴转晴天。
他真的很好哄,有时候自己丢个台阶,这人就顺坡下驴了。
“一会儿我打算先到璃琼亭去,打量下军情。”谷雨开口道,将他后面垂下的青丝抚顺。
云霄挑眉,微微诧异说:“有什么好打听的,无非是些世家门阀之间的觥筹交错,也没什么意思。”
谷雨轻摇了摇头,缓声道:“白鹤和沈泽的会面,需得暗中来才行,有些事情要在中间环节打点,他们俩处境尴尬,我不想他们直接碰面。”
云霄剑眉轻蹙,本想再开口说什么,却瞥见她沉静的神色,最终止住了嘴里的话语。
待谷雨终于理好他满头的青丝后,身子微微伏下去,白璧无暇的面容贴在他脸侧,朝着铜镜里的他,展颜轻笑起来。
两个人挨得极近,彼此垂落的发丝也混在一起。
谷雨感到指间一重,按在他肩上的手被轻抚上,男子转过头来看她,凤眸里浸透了入骨相思。
……
因为和云霄事先说好了,所以谷雨单独出去时,也没有人觉得奇怪。
檀时野等候在宫门处,手里拿着纸伞,红袍劲装在雪地里格外耀眼。
谷雨看见他光顾着看雪,似乎并未留意到,自己已经走到他的身侧后方去,便也没有出声打扰。
白霙如絮,亦似从天而降的落花,纷纷扬扬地飞舞在朱红的宫墙内,成就这人间寻常的雪月风花。
她手上也拿着油纸伞,如玉的指间握住伞柄,细长的手指格外精致,白得近乎透明。
不知过了多久,檀时野轻轻叹了口气,转眼便瞥见了身侧的谷雨,吓得身子一个踉跄,差点倒在了积雪里。
“这是怎么了,你一向警觉,怎么连我到你身边这么久,都没有发现,反而还被我吓了一跳?”她轻捂着唇角,敛唇微笑道,清润的眉眼俱是笑意。
檀时野缓了缓神,随后镇定道:“回公主,末将方才只是想起了远在西北的兄长。”
“檀越?”谷雨出声道,心思瞬间明白了几分。
檀时野点头,微微叹息道:“兄长已经在西北呆了一年了,今年怕是还得在玉门关外过年呢。”
谷雨眼眸浮现些许唏嘘,忍不住安慰他道:“我听陛下说过,待西北局势再稳定些,便要调檀越回来了,你别着急。”
檀时野笑容苦涩,可还是回声道:“多谢公主关怀。”
谷雨见此地没什么外人,自己带来的宫人都是紧舌头,便开口道:“私下无人的时候,叫我姐姐,你忘了?”
檀时野有些窘迫,英俊的眉宇间满是纠结,可却拗不过好整以暇看着他的谷雨,最终点了点头,开口道:“谢谢……阿姐……”
“好难听到的两个字,我要回去拿它裱起来。”谷雨忍不住打趣道。
他们往各自打伞,行走在漫天飞雪的宫墙内,朱红掩映的雪白,伞面上都沾满了霜花,远远看去好似飘动着的梨瓣。
谷雨见他神情难掩落寞,不禁开口说:“今年过年,你要不进宫里来,虽说陛下会有宫宴,可回去依旧是一个人,孤零零的,难免心生凄凉。”
“这如何使得?”檀时野紧接着道,握着伞柄的手一僵,下意识就想拒绝。
谷雨眨眨眼,继而说道:“那你要去哪里过?”
檀时野见她没有坚持,稍稍松了口气,缓声道:“应该会去找谢哥哥,他今年……也只能一个人过年了。”
谷雨闻言沉默少许,抬眸看了眼天边的浮云,不由得想起崔乐之来。
白云已然归去,苍山又能坚持到几时呢?
她内心轻轻叹息着,一言不发地和檀时野一起,继续走完这段积雪路。
……
璃琼亭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本以为它会字如其名,是个皎白如璧的清幽地儿。
却不料当谷雨到达时才发现,这亭子看起来肃穆古朴,亭色与山隘一致,处处透露着历尽沧桑的岁月感。
檀时野在一旁解释道:“此亭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无数文人墨客也曾写诗吟诵,故而看起来老旧些。”
不过老旧倒是老旧,亭子里倒是挺大的,整个平坦的山腰处,全部被修了出来,看着能纳下上百人。
“我之前还担心,要是过来的氏族太多,亭子里面装不下怎么办,那不是得有人撑着伞在外面,现在看来倒是多此一举。”谷雨喃喃道。
檀时野敛唇微笑,眉眼处英气逼人,红衣在白雪皑皑处明明赫赫,好似雪地里的一缕榴火。
“陛下思虑周全,怎会不考虑到这个,必定先行让人勘察了一番的。”他轻声道,粲然而笑时眉目朗朗,颇有几分落拓不羁之感。
谷雨想想也是,可随后她又道:“反正他一会儿才过来,我先不暴露身份,左右氏族们没见过我,咱们先暗地里观察一下动静。”
檀时野想了想,点头道:“阿姐所言甚是。”
“你通知谢直,记得叫白鹤偷偷过来了吗?”谷雨又问道。
檀时野说:“我亲自去说过了,谢哥哥还好说,只白鹤有点微词,似乎很不情愿的样子。”
谷雨不用想都知道,这人肯定在心里白眼自己,忍俊不禁道:“是挺难为他了,这人社恐,还把他往人堆里埋。”
“社恐……是什么?”檀时野不解问道。
谷雨想了想,眉眼弯弯道:“就是不爱见人,别扭的大家闺秀,外表看起来冷淡疏远,实际上内心坐拥一片花园。”
檀时野闻言怔忪,缓了缓说:“这么说……是有几分道理……可是为何不告诉他过来的理由,还要他注意隐蔽行踪呢?”
谷雨敛神说:“沈泽的事情,解释起来颇为麻烦,而且牵连太多了,他是个极其危险的分子,在确定其真实身份和意图前,我不希望牵连到无辜的人。”
毕竟这人似乎和誉王有首尾,之前发生的一些命案大事,也总有他的影子混杂其中。
白鹤,谷雨希望他在伤情后,好好保重自己,不要被意外盯上,自己再出了意外。
正当他们说话间,山路上窸窸窣窣地传来阵脚步声。
谷雨和檀时野躲避在一旁,看见众多儒生打扮的氏族,正身披氅衣,头顶幅巾,相携结伴着往璃琼亭走来。
他们彼此抱拳寒暄,或嬉笑,或作揖,俯仰之间皆是清流之色。
而人群里崔剑的身影,叫谷雨格外留心。
只见他依旧是青衫厚袄,单眼皮看起来自私凉薄,可又面带笑意,半阖着的瞳仁显出几分深沉,这在落落大方的氏族里,显得格外收敛。
崔剑笑着对同伴拱手作揖,随后缓声说:“我这算什么,谢宗主才叫一表人才,美姿容可堪其表,端的是谦谦君子的仪态。”
他话音刚落,目光往远处望去,拉长嗓音道:“这不,谢宗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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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闻言后, 抬眼望去,瞥见谢直披着靛蓝的斗篷,正缓缓从台阶处走上来。
他的眉眼在风雪交加里被揉得散碎, 苍白的玉面依旧看起来略染病气,可唇边那抹淡淡的笑意,却始终不曾消散。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1
谷雨在偏僻处打量着他, 觉得许久不见, 他似乎形容愈发消瘦了, 本就清俊的脸颊骨立棱棱,衬出他气质里的超尘脱俗。
谢直来到璃琼亭后,家丁将伞收下, 与所有人的一起, 放在亭檐下搁着。
他抖了抖斗篷上的雪霰,紧接着含笑拱手作揖,白皙的面容掩映着飘飞的雪花,面颊亦是冷白生光的玉色。
崔剑和身后的氏族们一起,施施然回了他一礼,俯仰之间皆是典雅的仪态。
此情此景, 此雪此山。
若不是考虑到今日来的目的,和其中人反复的心思, 谷雨真的由衷要感叹一句。
“当真是高人雅士,名士风流啊……”
他们简单寒暄后, 神态从容地落座, 因为皇帝还没有到场,故而所有人的神色都比较舒缓。
谢直按理说被罢了官职, 本不应该坐在最靠近皇帝的左边,可他在大理寺得皇帝力保之下脱罪,近日又成了众多氏族的掌权人,故而还是坐在了最显贵的位置上。
谷雨见许多氏族宗老,不时离开席位,纷纷端着酒茶前来敬他,而谢直毫不推辞,落落大方地将那些酒茶一饮而尽。
姿态从容不迫,与过去温润如玉的模样稍有偏颇。
他仍然在笑,在守礼,在知世故。
可谷雨好似隐隐直觉,那些东西已经全然羁绊不住谢直了。
他只想要一个结果。
这时,一个侍女端着酒杯茶盏,行色匆匆地打面前走过,却不知是否脚上沾了雪水,步履跟着一滑,竟然直接跌倒在地上。
杯盏皆碎裂迸溅,发出刺耳又剧烈的响声,不少碎片飞出去,不知投向何方。
周围氏族被惊吓住,纷纷勃然大怒,严词呵斥那名年岁不大的侍女,将她吓得登时僵在地上,模样可怜兮兮,半句话都不敢说的。
谷雨下意识秀眉轻蹙,觉得人家本就是无心,也没造成什么伤情。
一群大男人逮着个姑娘家批评,亏他们做得出来?
檀时野也说道:“有点过分了吧,谢哥哥应该会上来解围的,他最怜香惜玉,怜惜可怜女子。”
谷雨点点头,低声道:“有道是‘爱人如养花’,爱花的男人,不会差的。”
可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谢直的的确确是准备解围,但是最先有动作的人,竟然是他身边的崔剑。
只见他轻缓起身,单眼皮抬了抬,对余怒未消的氏族们道:“碎碎平安,平安岁岁,这可是好兆头呢,诸君怎么不喜,反而如此愤恚?”
氏族们闻言一怔,想了想这个人的分量,随后眼珠提溜一转,言笑晏晏道:“是了,我等竟是俗了,这都未曾料到。”
崔剑笑得浅薄,似乎是见那侍女久不站起,递了个眼色给贴身的奴仆,命人将她带下去休息。
他再复又坐下,瞥见谢直好似复杂的眼神,略显凉薄的眼皮一抬,含笑敬了他盏茶。
一场不愉快的插曲,就结束在弄盏传杯中,好似从未发生过。
谷雨看见这一幕,心里头突然有些复杂,感觉这个崔剑似乎不像她想象中那般十恶不赦。
作为目下氏族的二当家,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个下等侍女,出言多管闲事的。
不过她又随即想到,崔剑是在谢直刚有动作时,站起身来说话,直接把所有人的目光,悉数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这一下,直接挡住了谢直的身影。
“啧,真复杂,真真假假的,像是在玩狼人杀。”谷雨喃喃自语道,摸着细腻的下巴,突然心生一计。
她对檀时野道:“一会儿我便不随同陛下入席了。”
檀时野闻言愣住,说道:“为什么?”
谷雨指了指谈笑自若的崔剑与谢直,轻声道:“一会儿我要扮成侍女,混迹在他们之间,近距离观察一下那个崔剑。”
檀时野大惊失色道:“什么,这太冒险了!”
谷雨则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位既然是云霆的传信人,那就有了解的必要,左右就是个赏雪宴,旁边有谢直,上座有皇帝,武将有你,还怕被那崔剑吃了不成?”
檀时野听了后,似乎觉得有点道理,于是轻声说:“那我现在便带阿姐下去,稍作准备一下。”
他们于是退回去,找到璃琼亭边的屋舍,将衣裳钗环给卸了。
因为之前参加过宫宴,虽说她都是手执纨扇,且距离甚远,但保不齐有几个当官的氏族,视力直逼5.0,所以还是拿着胭脂,在脸上抹了一道胎记。
当她准备好一切后,就端着杯盏,和所有侍女一起,颔首低眉地走入璃琼亭中,顺势来到了崔剑的面前。
此人正和谢直闲谈叙话,讲着京中有趣的事情,又谈起近日皇帝的诸多动作,一时间嗓音抑扬顿挫。
“今日的赏雪宴,我实在是不明白,陛下久不见氏族宗老,大雪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不知谢宗主有何高见?”崔剑温声温语道,眉眼处平静无波。
谢直饮酒的动作一顿,缓缓将酒卮放下,开口道:“直早已脱离朝野,如何能知晓圣意,此宴的寓意,只怕还得仰仗在朝为官的诸位告知。”
崔剑静静看着他,谢直也如此相待,许久,他们一起笑了笑。
谷雨拿起酒壶,温热的酒香跟着飘出,轻轻蔓延在席间。
而谢直在短暂和崔剑交锋后,余光顺势一瞥,落在了她垂眸颔首的脸上。
他的目光复杂一顿,紧接着快速错开眼神,抬起宽大的袖摆,将面前的热酒一饮而尽后,点着谷雨道:“过来斟酒。”
谷雨心领神会,刚挪步到他那里,才斟满酒杯,就听见身旁的崔剑也说:“我杯子也空了。”
这人玉指微微屈起,扣在案几敲了两下,好似在催促,却神色温和,丝毫看不出有不悦之色。
谷雨暗中和谢直交换一下眼神,紧接着挪着身子,膝行至他身侧,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开始倒酒。
酒香馥郁,酒色浑浊。
可谷雨却在崔剑看似毫不经意,实则若有所思的目光里,稍稍心里紧张起来。
她斟酒时动作并不规范,透着股毛毛躁躁的生手感,显然不是世家大族熏陶出来的奴婢,更非宫里受过严格调教的宫人。
再加上那块胎记,很难不让人起疑。
当她想明白这一点时,已经是箭已离弦,再无回头之路了。
只能硬着头皮,将演戏进行到底。
崔剑看了看她,又衔起那酒卮,单眼皮波光流转,眉眼处的细长弧线,宛如画师提笔描摹,随性又写意。
一杯热酒下肚,他又说:“今日兴致正好,你便在我身边伺候,也不必去别处了。”
谷雨闻言瞬间有点僵住,她的本意是在崔剑后方,最绝佳的地点是在他身旁的谢直处,这样子有点距离的观察。
可是如此一来,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露馅。
余光中,谷雨看见谢直按住酒杯的手紧了紧,却按捺住了自己,一言不发地假意赏雪。
她轻轻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颔首低眉,作出眼观鼻鼻观口的菩萨样子来。
崔剑薄唇轻牵,清瘦的眉宇间浮现些许锋利来,半阖的单眼皮处,是难以言喻的深沉。
他似乎想开口问谷雨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出声,只照旧使唤她斟酒。
对此,谷雨也很奇怪。
这人明明感觉她不对劲,怎么不唤人拉她下去询问,反而将她提在身侧。
虽说是做的是斟酒递筷这样的散碎的活,可是几次,谷雨看见他明明薄唇轻启,根本是有话要说的。
“他想说什么呢?”谷雨微微蹙眉,内心喃喃自语。
紧接着,谢直又点了点桌面,轻声道:“斟酒。”
他说这话时嗓音提高几分,落在谷雨耳中,便是一种有话要说的暗示。
于是她不等谢直身侧的侍女过去,自己佯装听到使唤,低着头膝行到他的身前处,抬手倒起酒来。
果然,谢直借着拿酒杯的动作,立即在她耳边低声道:“白鹤在暗中盯着。”
谷雨眸光转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斟好酒后便挪回了崔剑身边。
他此刻正挑眉抬眸,若有所思地看着谷雨,几许凉薄锐利从眼角泄出,好似细长锋利的小刀,一寸一寸割在她的脸颊和眉眼间,似乎想要看个分明。
谷雨抿了抿唇角,盯着这样逼视的目光,感到心里压迫感甚重。
许久,她听见崔剑含笑道:“你倒是懂礼数的,丝毫也不肯懈怠,你主子教得不错。”
谷雨听了这话莫名其妙,竟然不知这是在阴阳她,还是意有所指,只好继续默不作声地低头,将眉眼的神色敛得更深。
正当她觉得头皮发麻,稍微有点顶不住这人不停打量的目光时,远处传来熟悉的小太监声音。
“陛下驾到,诸位跪迎圣驾!”
崔剑目光移开,她心里跟着便微微松了口气。
以后这种卧底的差事,自己绝对不干了!
亡国公主81
云霄在一片排山倒海般的跪地磕头里出现。
他身着常服, 头上是少见的白玉钗束发,墨色氅衣滚着金线云纹,从一片雪海里拾级而上时, 有股不怒而威的尊贵王气。
当谷雨跟着众人跪拜迎驾时,心里不自觉从众地升起敬畏之心,好似迎面走来的这位,不是她朝夕相对的男人, 而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噗, 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这分明是他的两个面。”谷雨啼笑皆非想道, 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魔怔了。
檀时野跟随在云霄身后,神情凛冽,不苟言笑, 展露出沉静寡言的气韵。
他必然已经告诉了云霄, 谷雨的安排,因而当这人从谷雨面前经过时,不曾表露出一丝意外的神情。
只当他有意无意瞥过来,看见谷雨脸上那道胭脂抹就得胎记时,凤眸不经意间,快速闪过几丝好笑的神情。
但所幸的是, 除了谷雨,没人胆敢抬头。
云霄负手而行, 缓步走到了主位之上,紧接着提前衣袂, 缓缓跪坐了下来。
随行的小太监心领神会, 高声喊道:“坐——!”
氏族宗老们叩首行礼,大声喊着“谢主隆恩”后, 纷纷就坐,一个个敛袖垂眸,不置一词。
谷雨见云霄唇似带笑,可眉眼却看不出情绪来,他轻轻看一眼身边,贴身的小太监立即拿着铜钟,用锤子在上面轻轻敲了一下。
沉重的钟声恍若梵音,悠长又恒久,涤荡在每个人心里,将雪落下时的簌簌声,都掩盖得毫无痕迹。
小太监随即道:“陛下有言,朕继天立极,奉行故事,济世爱民,勉怀永图,而至今日,虽不求三皇五帝之功绩,却也与民同忧,今日赏雪,是为忆昔抚今,班荆道故,与卿等患难相恤,不至生疏。”
氏族宗老再次颔首低眉,异口同声道:“我等感念皇恩浩荡,必披肝沥胆,以求报效万一。”
他们可以直坐在席间,谷雨这些做侍女的,只能再次跪倒在地上,两手摊开朝下,作出五体投地的模样。
说实话,当初和云霄一起出席,只能感觉下面乌泱泱全都是人,个个礼数周全,叫人心生佩服。
而当成为不断行礼的那一个,她只觉得巨累无比。
膝盖和腰不停下去又上来,实在是很折腾人的。
云霄好似与她心意相通,忽而打断正在喋喋不休,诵着谕旨的小太监,缓声道。
“今日前来的都是京中的世家宗族,也不是什么隆重的场面,大家许久不见了,一起赏个雪,聚一聚,不必多礼。”
有皇帝发话,宦官们自然心领神会,连带着下面的氏族也神色稍缓。
谷雨从地面起来,小腿都有些僵直麻木,以前不觉得,今天才发现,云霄贴身的小太监念起圣谕来,真是慢速播放的。
还是他本人说话速度正常,三言两句就把话讲清楚了。
谢直作为氏族的渠魁,缓缓端起酒杯,起身恭敬道:“承蒙陛下挂念,我等感激不尽,第一杯酒先祝吾皇千秋!”
随后,他敛袖饮尽,垂眸站在席间,静静等着云霄的动静。
谷雨见他唇边噙抹笑意,也端起自己的酒杯来,慢条斯理地喝了半杯,缓声说:“谢爱卿身子可好,多日未见,你似乎又消瘦了。”
谢直颔首低眉,眉眼间温厚儒雅,低声道:“多谢陛下挂心,草民已然大好,只不过冬日冷风凛冽,偶有风寒侵体,养一养便也都好了。”
云霄神色和缓地点头,开口道:“如此甚好,爱卿在朝中多年,一朝退避,不必与常人一般,自称草民,可以臣子相称。”
此话一出,谷雨看见那些氏族的神色登时就变了,一个个神情紧绷,无数心思浮动在眸子里,精彩得好似一出大戏。
是啊,皇帝当着众人的面,对谢直说叫他以臣自称,难道不是暗示这人来日必定重返朝廷?
这无异于又给谢直的地位,加了一层砝码。
而谢直却垂着眸子,只谢道:“草民感念陛下隆恩,只是礼不可废,草民鄙贱之人,当不得如此厚爱。”
云霄笑意浅淡,只伸手招了两下,示意他坐下说话。
谢直这个一把手先敬完了酒,作为二把手的崔剑自然要接下去。
谷雨见他照样端起酒卮,厚重的青衫微动,正要从软垫上站起,却不料云霄突然道:“都说了,今日不过是赏雪,做什么接二连三的敬酒?”
他的嗓音淡淡的,落在济济一堂中飘忽却不容忽视,无形中有股子帝王的威慑力。
好似一双手,在众人的头顶上,轻轻拍了一下。
崔剑登时僵住,卡在半中央的身子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端着酒卮的指尖发白,好似要将杯子的铜面掐出个印子来。
小太监福至心灵,高声道:“陛下口谕,赏雪宴不必多礼,崔公子坐下吧,也不必敬酒了。”
众人心领神会,这是皇帝在刻意奚落冷待崔二公子呢。
也是,毕竟闹出事情的,是他们清河崔氏的嫡长子,又牵扯进那么多事情里。
若非陛下皇恩浩荡,顾念崔氏百年簪缨,这抄家灭族的下场可谁都逃不了。
谷雨见他缓缓坐下,脸色乍青乍白,薄薄的眼皮垂敛着,好似掩去许多阴鸷愤恚的心思。
随后崔剑的嘴角竟然牵出淡笑,仿若混不介意般,眉宇间半分怨怼都无,只能看见一片清明之色。
谷雨盯着他那面色无异的脸颊,瞬间感到他或许比云霆更可怕。
因为,这是个能忍得住的人,懂得隐忍不发,将情绪尽收心底,然后伺机而动,以求一击致命。
云霆与他相比,实在多了些锐气与冒失。
“这样的人物,云霆也敢用,他不怕被反咬一口?”谷雨喃喃自语道,望着崔剑的背影时,多了几分警惕。
不过她没琢磨多久,礼部侍郎一声令下,又是老生常谈的歌舞笙笛,吹弹唱乐。
谷雨觉得这礼部折腾来折腾去,无非就那么几样,实在没什么新意的。
她于是不由自主地目光涣散起来,连崔剑唤了她几声都没听到,直到谢直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这小丫头,当真好大的胆子,天子在上,又有诸多氏族在场,竟然敢走神?”崔剑盯着她道,单眼皮斜觑着,看起来颇为不怀好意。
谷雨赶忙低头,紧张地解释道:“回大人,奴婢见这宫中舞乐甚美,一时被迷了心窍,求大人海涵,宽恕奴婢吧!”
崔剑闻言轻笑一声,嗓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的喜怒来。
他点了点桌面,耐着性子道:“我这酒杯都空了许久,你还打*七*七*整*理算让我继续看着空杯吗?”
谷雨端起一旁的酒壶,粗手粗脚地开始往酒杯里倒酒,却不料心慌意乱间,竟然倒过了头,许多酒水满溢了出来,从桌面滴在崔剑的衣角处。
青色的袍子泅湿一片,像人用墨迹抹黑了那里,看着格外明显。
崔剑目光变得冷沉,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半阖着的眼皮处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平静。
他看着谷雨,见她实在毛手毛脚,想去给他擦干净酒渍,却被那眼神唬住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最终,崔剑压了压情绪,冷着脸,好似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主子,是怎么教你的?”
谷雨心想我没有主子,从前养心殿唯一的主子,现在成了她的枕边人。
他就坐在主位上,方才还给你甩了脸色。
可这话不能跟崔剑说,所以谷雨只能憋红了一张脸,假意害怕责罚地垂下眸子。
她秀眉蹙起,神情怯生生的,白璧无瑕的面容上,配合那脸颊的胭脂胎记,一时间竟如艳若桃李般瑰丽。
而原本是缺陷的丑陋印记,此刻也变得分外柔和了,竟然像是一种华美的花钿。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1
崔剑神色怔忪着,好似呆看了她许久,才从短暂的失神中醒来。
他眸光微动,单眼皮跟着眼波流转,那双颇具韵味的眉眼便袅娜起来,衬得面容极为俊美。
“罢了,今日便饶你一回。”崔剑轻声道,嗓音忽而浮现一种奇异的意味来,好似一只猫的尾巴,在摇摇晃晃地勾惹谁一般。
谷雨心里莫名一跳,突然有种被人用声音撩拨了的感觉,一时怔忪地抬眸往他。
只见崔剑唇边含笑,白皙清瘦的面容上,单眼皮薄得能看见血丝,极黑的睫羽之下是如玉的肌肤。
似乎见她愣神,崔剑又是牵唇一笑,轻声说:“瞧你,又犯傻了?”
他说着,抬指轻轻掐了一下谷雨的面皮,举止亲昵且轻薄,好似在乘兴调戏侍女的浪荡子。
谷雨被这举动吓了一跳,端着酒壶的手差点不稳,连忙抱紧了它在怀里,有点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崔、崔公子干什么?”她干巴巴道,顿时感觉如临大敌。
崔剑笑得恣意,微眯着眼眸道:“看你笨手笨脚,哪日我问你主子讨了你来,亲自来调.教你,可好?”
这话狎昵轻慢,拉长的尾音有种亵玩的意味,又好似轻浮已极的靡靡之音,叫人听了就心旌摇曳。
而谷雨几乎是在一瞬间,感受到来自身后,一道极为炽烈又强势的视线。
因为在不远处的主位之上,关注她许久的天子,此刻笑意全无,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亡国公主82
前有猫妖撩拨, 后有狐妖窥视。
谷雨瞬间感觉头皮发麻,整个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以消灭自己的存在感。
而崔剑见她久不发声, 不悦地蹙了蹙眉,又道:“怎么,你还不愿意?”
谷雨心想,这可不是愿不愿意的事情。
身后那道目光变得愈发凌厉起来, 顿时叫她感到如芒在背, 好像有小针在密密麻麻地扎着自己。
她硬着头皮说:“大人抬爱, 奴婢自然喜不自胜, 只不过这事还得知会主子一声,否则奴婢也白受了这些时日的教诲。”
崔剑闻言神色稍缓,略挑了右眉道:“你倒是个忠心的。”
谷雨不置一词, 忠不忠心倒不见得, 反正不能有二心就是了。
正当她以为自己蒙混过关,托辞去问主人之际,崔剑突然道:“你的主子,我会亲自去知会,你便在我身边待着,明白吗?”
谷雨顿时僵住, 随后绷紧神情,点了点头。
崔剑这才露出几丝笑意, 略显凉薄的眼眸扫视着,端详了她那张点了胭脂的脸颊道:“你生得倒是极好的, 只可惜有块胎记, 不过脸一羞红,春半桃花掩映着白璧无瑕, 倒别有一番艳美绝俗,可当秀色堪餐四字。”
这人的话语轻浮已极,言辞却是文雅修饰的,故而明明是轻薄调戏的话,由他说出也格外惑人。
单眼皮瞥过去,纤长的眼线生如波纹,不经意间撩动人的心弦。
谷雨自云霄后,还从未被人这样直白地调情过,一时间嗫嚅着,不知该说感谢好,还是该愠怒好。
崔剑勾了勾唇瓣,又道:“改明儿,我带你去找几个郎中看看,能不能把这块去了,做我的姨娘,可不能带着它,不好见人的。”
他边说着,边下意识想抹一下,那带着胎记的右脸颊,眉眼处染着挑逗与恣情。
谷雨却下意识一避,叫那手落了空,她抬眸说道:“大人,奴婢毕竟还不是您的奴婢,若是想做什么,也得以后再说吧?”
“碰都碰不得了,好大的架子?”崔剑不悦道,眉心微微蹙着,眼里泄露些冷意。
正当谷雨想着怎么退下时,身后传来云霄压抑已久的声音。
“崔公子好雅兴,朕在此,还有闲情逸致逗弄婢女?”他轻声说道,嗓音不急不缓,却叫在场诸人顿时感到一股强大的威慑力。
舞乐暂歇,热闹的氛围被瞬间打破,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
气氛变得僵持又尴尬。
崔剑缓缓起身,作揖行礼道:“陛下恕罪,是草民言行无状了。”
谷雨目光不自觉瞥向云霄,却被身后的婢女提醒着,再次伏跪到了地上,五体投地地趴着,再看不清他们的神情。
云霄嗯了一声,说道:“知道自己言行无状便好,你清河崔氏一向好胆色,出了个凡事的崔乐之还不够,而今又来了个殿前失仪的崔二公子,当真是前赴后继啊。”
此话一出,登时叫本就紧绷的氛围,瞬间焦灼起来。
崔家许多赴宴的子弟面色一白,想起来崔乐之弄得崔氏如今地位尴尬,不得不到处找大树乘凉的事情来。
可是现如今除了皇帝,哪有什么大树可以依托呢?
只能攀附那位,指望他得势后不忘旧情了。
崔剑垂着眼皮,将那些话听在了耳中,他许久才道:“陛下教训的是。”
谷雨离他最近,丝毫没有听出,这声音里本该隐含的怒意,只剩下平淡如水的附和,好似全然已经认命。
她不由得心头沉重,能忍旁人所不能忍者,这个崔剑是在积蓄实力,倘若叫他找到了机会,只怕报复只会多,不会少。
谢直见场面僵住,皇帝面色冷沉着,好似氤氲着浓重的黑雾。
而崔剑青衫落拓,始终弯着腰,拱手垂立,神情俨然恭敬守礼。
倒是他身边伏跪着的谷雨,腿已经僵麻了,小腿似乎在轻微地抽筋。
想到今日的计划,谢直眸光微顿,起身解围道:“陛下,崔二公子不过性情所致,也是陛下宽仁待下,我等感沐皇恩,这才忘了形,还望陛下饶恕我等,来日必定衔环结草,以报陛下仁心仁闻。”
他说着,暗中给观望的氏族们递了个眼色,众人瞬间心领神会,纷纷出席拱手,异口同声道:“还请陛下饶恕我等罪过,来日必定衔环结草,以报陛下仁心仁闻。”
这些声音犹如排山倒海般响起,叫谷雨听得心头微震,好似心神受到了激烈的摇荡。
而云霄却久久不发声,不能抬头,谷雨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许久,她才听见这人道:“诸位爱卿如此求情,朕也不欲追究,只是今日之事,不可再有第二次。”
众氏族齐声谢恩,随后缓缓落座,崔剑也跟着回了席位。
谷雨跟着侍女们起身,膝跪在崔剑身侧,低着头神情瞧不出什么来。
倒不是别的,而是她腿完全麻了,除了上本身仍旧有知觉外,下半截好像不是自己的。
而礼官察言观色,迅速安排下一出,用来填满略微冷场的气氛。
谷雨垂眸扫视一眼,见上来的是,沈泽所在的那个戏班子,心里头微微悬起,眉眼也跟着认真起来。
不知白鹤现在在哪儿躲着,指望他一会儿看清楚沈泽后,能给自己个明示,也好叫她心里头清清楚楚。
待那群人准备妥当,几个角儿跟着先声唱起,悠扬婉转的嗓音悦耳动听,瞬间将许多人带入意境中去。
可谷雨却神情怔忪,眼睛也不眨地,看着中央唱戏的人。
那青衣花旦衣袂翩跹,神态亦是娇俏动人,身段儿媚眼儿皆数一流的。
但唯有一样不对,他不是沈泽。
谢直亦好似有些意外,可恰巧崔剑遥敬了他一杯酒,故而借着敛袖的时机,轻轻瞥了眼谷雨,似乎在说。
好狡猾的人。
她微微抿了抿唇,眉心皱了皱,心想这真是出乎意外。
只不过谷雨怎么也想不明白,檀时野给她看过礼部的名单,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沈泽的名字,怎么临了却不见了人影?
莫非他已然清楚这一切?
正当谷雨暗自思索之际,身前的崔剑突然开口道:“你主子吩咐你跟过来,自己却没有到场?”
谷雨听了这话,瞬间明白了一切。
怪不得自己这般模样,不仅面带胎记,而且还笨手笨脚的,崔剑却始终没有怪罪。
原来他将她当成是沈泽的人了?
也就是说,沈泽的的确确和誉王有瓜葛,他是长安最大那只小鬼的可能性最大。
念及此,谷雨的手心微微攥紧,指甲掐在肉里,神情变得愈发凝重起来。
崔剑斜眼看着她,笑得颇为嘲讽道:“你主子喊你过来监视我,可有什么嘱咐没有?”
谷雨心头狂跳起来,生怕贸然开口,会引起这人的警觉。
而崔剑却不肯放过她,眼眸微微眯起道:“怎么不说话?”
“嘱咐不嘱咐的,大人难道不清楚?”谷雨嗫嚅道,尽量把话语说得模糊些,好浑水摸鱼蒙混过去。
崔剑嗤笑一声,嗓音听起来鄙薄又不屑,低声道:“这位惯爱折腾人的,上次也是这番说辞,他也不嫌别人猜得头疼?”
此话一出,叫谷雨绷紧的心弦瞬间安定下来。
紧接着,崔剑将酒悉数饮尽,谷雨跟着便又斟了杯满酒,动作倒是比以前伶俐许多。
她斟一杯,崔剑喝一杯。
不消片刻,酒壶里的酒就都空了。
“大人,奴婢去下面盛酒?”谷雨低声道,看似是在询问,其实是想借着机会离开。
既然里面的情形,自己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再要深入是不可能的。
那么趁势脱身才是上上策,否则再耽搁下去,这位心思缜密的要是再问出什么别的细节,谷雨可应付不过来。
崔剑却摇摇头,低声道:“别啊,你主子叫你过来看着,这好戏还没开场,怎么就先退下了?”
谷雨闻言一愣。
好戏,什么好戏?
沈泽和崔剑,还密谋了什么好戏不成?
突然之间,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了谷雨心头,犹如一抹驱不散的乌云,叫她本就沉重的心情,顿时拢上层阴霾的影子。
再抬眼望去,只见崔剑笑得意味不明,狭长的眉眼好似闪动着刀光剑影,诡谲的光浮现在瞳仁处,眼波流转间都是深不见底的情绪。
“奴婢遵命。”谷雨低声道,强行按捺下满肚子的疑问,垂眸膝跪在他身旁。
崔剑见此,锋利的眼眸一掀,转眼望向那正中央,在衣袖缥缈,迎风弄姿的花旦身上。
璃琼亭外雪花飞扬,花旦白衣如雪般吹拂着,几丝霜花顺着栏杆飘进来,荡漾在他清丽的身段处,衬得那抹身影风月无双。
谷雨抬眼紧盯着那边,总感觉这没有了沈泽在场的戏班子,似乎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大举动来。
可那群人水袖都转了几回,仍旧是按部就班地唱着戏,好似全然沉醉,自赏自怜。
眼看着一曲就要落幕了,花旦忽而竖起两指,纤长的指尖对准主位上的云霄,怒发咿呀道:“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当百万兵!1”
紧接着,他竟然扯开了腰带,径自挥舞几下,腰带竟然化作了软件,径直刺向云霄!
而远处安排好,埋伏已久的刺客,也与他同时出现,纵身向主位处袭去!
谷雨目瞪口呆,听见崔剑隐含笑意道。
“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不,好戏终于开场了。”
亡国公主83
这一出突如其来, 远远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璃琼亭竟然有两名刺客,撞在一起地刺向皇帝,这要是说出去,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而谷雨下意识要起身,却被崔剑一把按住。
他用极大的劲压在谷雨的肩头,刀子般锋利的目光逡巡着,不许她做出任何举动。
谷雨眼神惊慌失措, 但她强行按捺住了自己, 只低着头, 作出听凭安排的乖顺模样。
崔剑掐着她的肩膀, 这才冷眼往主位上看去。
谷雨见他移开目光,才敢暗地里用余光瞥向那边。
只见刺客和花旦同时发难,云霄瞬间反应过来, 掀翻桌子用以抵挡。
檀时野在御侧脸色大变, 却被另一侧突然冒出的戏子缠住,根本不得脱身。
而侍卫赶忙拔出刀剑,疾步想要上前,也叫戏班子的人给截胡。
不明所以的氏族们吓得惊惶万状,纷纷跌坐在地,面色惨白, 抖似筛糠。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人命危在旦夕。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云霄侧身避开那戏子的软件,随后手狠狠劈在他的腕骨之上, 力道之狠, 竟然叫那花旦吃痛一喊,空中随即响起骨骼断裂的声音。
软剑被云霄径直夺过, 他才一剑抵在那花旦的脖子上,刺客便犹豫着要不要下手。
谷雨见云霄狠厉瞥他一眼,刺客瞬间胆寒,一时间竟然真的刺了上去,剑刃正中云霄的心口。
紧接着,檀时野一剑刺死了拦路的戏子,随后给刺客递了个眼色,他趁乱反身便逃了。
而云霄则站立一会儿,脸上血色尽失,豆大的汗珠从额际冒出,伤口处仍然没着利器,剑刃横空插在他的心口之上,光看着就让人觉得心惊胆战。
他的身子摇摇欲坠,余光却透过人群,仿佛在静静看着谷雨。
那种眼神好似穿透时光,穿过了眼前的一片狼藉,是无形的红线,在谷雨心头轻轻牵起,勾出她内心深处最强烈的痛苦。
谷雨瞬间眼眶通红,喉咙哽咽着,竭尽全力才咽下泪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异动来。
“云霄……云霄……”她心里啜泣道,在这样的时刻,自己竟然不能第一时间去到他的身边!
不为别的,只因为崔剑已经发现了她的异常,正用凌厉的目光紧盯着她,虽然一言不发,但是谷雨很清楚,后面的事情麻烦了。
当场面被控制住,云霄终于支撑不下去,被众人抬着送去其他屋子诊治。
谷雨看着那逐渐消失的衣角,心里痛苦不堪,只庆幸自己多此一举,叫了白鹤来此璃琼亭。
有他在,云霄性命可堪无虞!
而崔剑则紧紧抓着谷雨的肩头,力道之大,似乎要将她的肩骨捏碎。
谷雨紧咬住下唇,忍受着钻心般的疼痛,连嘴唇被自己咬出血都没有察觉。
谢直已经去看云霄伤情了,眼下自己只能自救。
更重要的是,绝对不能打草惊蛇,今日之事,可以说云霆和云霄想到一块去了,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大庭广众刺杀皇帝,这等于是把沈泽直接暴露,他们在长安城苦心孤诣这么久,谷雨不信他们会如此鲁莽。
突破口目前只在崔剑,她想要冒这个险!
她被崔剑强行擒着,缓缓走下了台阶,崔剑也由最初的捏着肩骨,改成了捏着手臂。
出了这样的事情,每个山口都是严防死守的,任何人都不能离开,所以崔剑必定只是想找个地方,问谷雨一些话。
疼痛依旧犹如砭骨,朔风不断在山体内回荡着,刮在人的脸上,好像无数柄小刀在缓慢地割肉凌迟。
大雪已经停歇,满山道都是厚厚的积雪,不少老叟老妪正在低头,拿扫帚奋力清扫着。
忽然,在他们下台阶时,身边满头花白的老妪脚步一滑,竟然整个身子腾空,几乎就要摔倒在地。
谷雨下意识想去接她一把,却不料身边的崔剑反应更快,直接搀扶住老妪,提着她站住脚,这才没有出事。
这段山道崎岖不平,老妪看起来年近六十,不知为何还要来这山里,做扫雪这种辛苦危险的活?
“老人家,小心些。”崔剑沉声道,虽然单手搀住了老妪,可擒住谷雨的力道只松开了片刻,很快又再次发力了。
老妪脸上面白如纸,哆哆嗦嗦地道:“多谢大人。”
崔剑微微蹙眉,紧接着道:“你一把年纪,为何在此地忙活,家中子女呢?”
老妪面色灰败,低声呜咽道:“儿子去年死在西北,无儿无女,故而来这扫雪活命。”
此话一出,瞬间犹如迎面泼上了的寒冰,叫谷雨心头泛起悲苦。
西北之战,多少将士埋骨他乡,马革裹尸的背后,又是多少百姓的痛彻心腑?
崔剑沉默许久,随后从腰上拽下个玉佩,递给老妪道:“你拿着这个,去典当行典当些银钱吧。”
老妪大惊失色,连忙推辞,却被崔剑一席话阻止了。
只见他语气尖锐道:“不必谢我,我本不是什么好人,只不过瞧你可怜,偶尔才发发善心罢了,你若是不收,才是真正的蠢人!”
那老妪闻言后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手,接了过去,
她的手枯瘦如柴,单薄的身子只裹了件冬衣,在寒风里被冻得瑟瑟发抖,颤抖着嗓音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崔剑不再理会老妪,看也没看她,径直拽着谷雨往偏僻处走去。
他们一路疾行,谷雨感觉手关节都要脱臼了,不少积雪从树上落下,掉在头上和颈间,泅出令人战栗的寒冷来。
谷雨想到崔剑方才的举动,心里头对他多了几分把握。
若说最初出言救那侍女,是为了立威夺势,好压谢直一头。
那方才这一幕,四下除了自己,并无他人,崔剑实在不必为了一个奴婢的眼色,而去有意为之。
所以这人,说不定并非那般十恶不赦?
于是她忍着疼,脸色发白道:“大人,奴婢肩疼,可否力道轻些?”
崔剑冷笑一下,神情意味不明道:“若是不用力,我怕你趁乱跑了。”
谷雨忍耐少许,硬着头皮道:“主子有言,奴婢不敢悖逆。”
崔剑眼眸微眯说:“你一直说主子主子,你主子到底是谁?”
谷雨打起十二分精神和他周旋,继续和稀泥道:“主子便是主子,奴婢便是奴婢,大人便是大人。”
崔剑眼睛半阖着,薄薄的眼皮打量她许久,又问道:“既如此,那你方才在席间为何言行异常,还……”
他说着,抬起玉指来,轻轻在谷雨的眼角处揩了一下,两指揉搓那滴冷泪,举止轻慢又不屑。
“还眼角含泪?”他接着道,挑了眉,好整以暇地盯着谷雨。
谷雨敛了敛心神,想道左右崔剑回去,若是与沈泽碰面,必定是要询问他关于自己的事情的,迟早露馅!
故而她趁着沈泽不在,胡说八道:“大人有所不知,那行刺的花旦,是奴婢的哥哥,如今骤然被抓,必定生死难料,奴婢……奴婢实在是……”
她说着,想起来云霄遥遥看向她的那一眼,便再也压抑不住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蚕白的玉颜簌簌然落下泪来。
谷雨只哭着,捂着面抽泣不止,眼眶里闪动着细泪,脸上是梨花带雨般叫人心疼的模样。
而崔剑则沉默看着,不曾发出一个字来,好似食古不化的铁石心肠。
可是谷雨感觉到了,他的手力道微微一松,虽然仍旧擒着她,但是目光已不像最初般锋利如刀。
“那你见到你主子没来,为何这般惊讶?”他又接着道,不肯放过谷雨。
“主子的事情,如何会悉数对奴婢讲,大人不是也很疑惑,主子自己没有来吗?”谷雨顺着他的意思说,从最初他对自己身份的言辞解释里,推测其实沈泽和崔剑并非全然相信对方。
他们其实更像是两个利益体,誉王这一根绳子将他们串联起来。
彼此既相互牵制,又相互帮助,又相互猜忌,又相互周旋。
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就模棱两可,暧昧不堪地回答就好,说不定回去后,以崔剑的心性,压根不会去过问沈泽。
毕竟他知道,沈泽这人未必肯说实话。
果然,崔剑闻言后眸光一沉,好似不屑地嗤笑道:“你主子有颗七窍玲珑心,做事情说改就改的,你们跟着他,也是遭罪了。”
谷雨紧咬住下唇,好半天不吭声。
山上苦寒无比,她的头发颈部被泅湿一片,眉眼也好似被冬风压着,顿时有股子蝉露秋枝的凄美感。
崔剑松开了她,忽而道:“你哥哥的事情,别太难过,世事无常,为了大计,有些人注定是要牺牲的。”
谷雨眉心微动,联想到崔乐之的事情。
可崔剑又道:“但是,有些意外实在叫人觉得可笑又可恨……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主子不值得你为他卖命,若是来日有机会,我会找个由头讨了你来。”
“跟着我,总比跟着他,成日提心吊胆的强。”
谷雨听他这样说道,那双凉薄的眉眼好似惊鸿一瞥,单眼皮都是意味不明的神色。
她看着他这暧昧的神情,许久道:“多谢大人。”
崔剑闻言扬起个笑意,眼眸锋利又明锐,好似勾惹的猫妖,一瞬不瞬地盯着谷雨瞧。
可她心里,只想着赶紧回去。
回去,回到云霄身边去。
他需要她!
亡国公主84
疑云渐消, 崔剑倒也没有多余的话,只转身往回折返。
谷雨跟在他身后,想着该怎么合理脱身。
她一连想了十数个借口, 然后一一被自己驳斥,不为别的,只因为说出来后,也许会引发崔剑诸多疑问。
直到近身的小宫女找了过来, 看见谷雨给她眨眨眼, 灵机一动上前道:“崔二公子, 陛下方醒, 派奴婢来寻各大氏族的宗主,其余的都跟过去了,就差您了。”
崔剑虽然不是崔氏宗主, 可他父亲作为目前崔氏的大宗主, 今日来的崔氏子弟中,只有他地位最高,故而只能找他了。
崔剑点头,淡淡瞥了眼谷雨后,说道:“你在这儿别动,一会儿我就回来, 带你离开。”
谷雨低头称是,心想你一走我就跑没影了, 谁要你带。
待他们走了一段路程,谷雨立即想了想来时的山路, 边往前走着, 边防止崔剑发现自己在跟踪。
当她成功走了回去,云霄身边的小太监已经在外面找寻许久, 看见谷雨的身影,顿时连飞代跑迎了过来。
“公主,陛下醒了到处找您呢,奴婢叫了您贴身的宫女去寻您,可是她却找回来个崔二公子!”小太监絮絮叨叨说道,急得语无伦次。
谷雨边走边说道:“是我叫她带崔剑过去的,当时这人就在我旁边,我不想暴露身份,现在陛下身边有很多人吗?”
小太监道:“回公主的话,没有,陛下想先和您说话,所以一直叫他们守着,除了谢丞相和檀将军,陛下身边没有旁的人。”
谷雨说:“那好,你带我避开耳目,我也有事情和陛下说。”
小太监点点头,带着谷雨一路抄近道小路,不消片刻便来到了云霄栖身的屋子外,戍守在后方的士兵见到是御前的公公,虽不明所以,却还是让出了后面的小门。
待谷雨进去,率先只看见谢直和檀时野,白鹤在一边煎药。
谢直示意谷雨去屏风后面,当她看见云霄睁着眼睛,正眼巴巴地望着屋顶时,心里顿时一酸。
她快步走了过去,伏在那人的床前,还未等出声,云霄便用力攥紧了她的柔荑。
“那一刻,我真希望你在我身边!”
他低声道,昳丽的凤眸落寞又哀伤,垂下的眼睑好似被雾气笼罩着,眉眼流露出一层伤感。
谷雨看着他的伤口,眼泪沾湿了睫毛,缓缓流淌在眼角处,顺势流在了脸颊上。
“我对不住你!”她低泣道,泪簌簌地落下,强忍着悲痛盯着他。
云霄叹息一声,下意识想伸指揩去她眼角的泪水,却不料牵动了胸口的伤处,疼得顿时脸色惨白起来。
谷雨连忙叫来白鹤,其余人也顺势进来了,她便想让出个道给白鹤看病,谁料手被云霄紧紧抓住。
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必定是用了全部的力气,饶是疼痛难忍,也不肯放手的。
谷雨有点手足无措,而白鹤凉凉瞥了他们一眼,绕到另一侧去看伤。
他掀开墨色的衣裳,见着刚包扎好的伤口,隐约又有崩开的迹象,蹙眉道:“看来陛下是打算带着伤,躺在龙床之上过春节了。”
谷雨见云霄眉头皱了皱,似乎想要出口呵斥,连忙道:“不会不会,以你之能,又岂会如此呢!”
说完,她反手握住了云霄的掌心,示意他别说话。
云霄神情虽不悦,却在白了一眼白鹤后,一言不发地没吭声。
待白鹤终于重新处理了伤口,旁边站着的谢直和檀时野才松了口气,谷雨心头也舒缓不少。
谢直蹙着眉,开口道:“今日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两个刺客?”
谷雨闻言,看见檀时野铁青着脸,眉宇间一片沉重之色,下跪磕头道:“此事是末将疏忽,才致使陛下受伤,还望降罪!”
云霄淡淡瞥他一眼,嗓音好似携带着冷风,听起来阴鸷又寒厉。
“你自西北之战后,长进许多,朕本以为你终于出息了,却不料还是这边疏漏,当真是所托非人……”
他一字一句道,声音不急不缓,甚至可以用低沉来形容,可话语里那股帝王的威压之势,瞬间如同一块巨石,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里。
谢直唇瓣微动,却又好似不知如何开口,而檀时野面无血色,英俊的眉眼间满是自责与沉痛,跪在地上犹如石化一般。
谷雨想起来崔剑的话,小心翼翼开口道:“这件事情,也许并不怪他。”
众人闻言悉数看向她,谷雨安抚性地拍了拍云霄的手,蹙眉解释道:“我方才扮成侍女的模样,伺候在崔剑和谢直的身边,崔剑见我长相有异,又毛手毛脚,故而强行叫我服侍在侧……”
她轻描淡写地揭过崔剑那些调戏之举,把此次刺杀也有沈泽一部分的推测说出,并点明今日本就是预谋安排一场刺杀的,所以守卫并没有那般森严,这兴许正好给了沈泽以可乘之机。
谢直闻言眉心微动,温润的神色变得暗沉沉一片,连带着那君子之气都跟着收敛了,化作隐利的名剑。
“这么说,沈泽和陛下想到一块去了?”他开口道,面色凝重,语气也坚硬如铁。
谷雨点头,回头对他们说:“根据我的观察,沈泽与崔剑似乎并非全然信任对方,沈泽心思多,时常变来变去,也经常不告诉崔剑,这次他应该是说自己会亲自过来,却没有到场……”
说到这里,她突然问道:“沈泽为什么没有到场,礼部的单子明明有他的。”
檀时野说:“礼部的确安排了此人,但是昨日似乎说,班主感染了风寒卧床不起,故而并没有过来。”
云霄闻言冷笑道:“真是好狡猾的一只小鬼!”
他凤眸一瞥,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檀时野,随后恩威并施道:“檀将军先起来说话,一会儿自有你的罪罚降下。”
檀时野低头领命,从地面缓缓站起,谷雨见他健朗的身子凝重无比,起身时整个人好似千钧重负。
云霄待他起身后,慢条斯理道:“这样也好,计划便可以顺势推行了,沈泽的戏班子照旧历过去查抄,虽说肯定搜不出什么来,但是还得做做样子,至于活口嘛……”
说到这里,谷雨看见云霄苍白的玉面上,满是阴鸷狠厉的神情,面上好似覆着一层凉凉的寒霜,看起来凶戾又冰冷。
“留着活口,虽说已经是弃子,但说不准来日便有用处的。”他淡淡道,嗓音不急不慢,有种从容不迫的威压感。
谷雨下意识问道:“能从那些活口处,问出来什么东西吗?”
檀时野摇头,说道:“审讯的将士回话说,除了那个动手的戏子,其余全都咬舌自尽了,就连他也是反应及时,被众人拦住才没死成。”
想想也是,沈泽已经决定弃卒保车,又怎么会把真东西告诉他们?*七*七*整*理
突然,谷雨想起来一件事情,开口说道:“我觉得,崔剑可能并没有直接参与到崔乐之之死的事情里去,他很有可能并不知情云霆的计划,是被牵连的。”
此话一出,叫谢直迅速看她一眼,继而目光微动,犹豫许久道:“微臣也有此猜测。”
云霄眉毛一挑,颇有些意外地看他,随后说:“何以见得?”
谢直敛袖垂眸,眉宇间清润无双,温声细语道:“经过这些天的接触,直发现此人其实极其复杂,他应该是想要力挽狂澜,挽救将要颓败崔氏一族,他做的每一桩每一件,无疑都是为了家族势力,能够绵延复兴,这一点直也十分感佩。”
谷雨听他娓娓道来,联想到崔剑在山间搀扶老妪的举动,以及那一句“可笑又可恨”的喟叹,心里也止不住地认同。
谢直见众人听得认真,又缓缓道:“可他又不甘心屈居人下,还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愿求仙问道的孩子之下,故而在云霆给他抛下橄榄枝时,顺势便接了过去。”
“紧接着,他们开始有了联系,崔氏家大业大,崔剑心性也不是那般好掌控的,云霆便想到利用他的不甘心和欲.望,做一出险棋来拉拢他,顺带拉整个清河崔氏下水,逼得崔剑不得不听命于他。”
谷雨听到这里,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崔剑和沈泽这般互不信任,就连个异常的侍女,崔剑都要怀疑是不是安插的眼线,而对沈泽突然的消失,他也毫不意外,这说明两个人或许因为此事,产生了非常大的隔阂。”
谢直赞许地看着她,语气认同道:“之前直就很奇怪,若是要除去崔乐之,何必用这么大的案子,他难道不怕,陛下一时雷霆震怒,将丹书铁券收回,随后诛灭崔氏满门?这可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得不偿失的!”
云霄冷笑一声,苍白的面容浮现些许玩味,开口道:“当真有趣,想当猎人捕猎,却反被诱饵网个正着,弄得而今人不人鬼不鬼。”
檀时野听了大段的分析,快速反应道:“所以现在沈泽的行踪,崔剑也未必知道,他到底在哪?”
云霄凤眸微眯,语气轻缓说:“在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必定会再次联系,云霆虽然不信任谢直,但是相对于他,崔剑还是用起来更得心应手些,毕竟崔氏已然是秋后的蚂蚱。”
谷雨听他这样讲,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
她抿了抿唇角,开口道:“所以,我们盯紧崔剑便可,他必定在和沈泽联系上后,会来找到谢直的,到时候顺藤摸瓜,就能牵出一条线索来。”
云霄点头,含笑道:“正是如此,我预备再次任命谢直为相,以昏迷养病为由,将这群人的野心喂大些。”
谢直闻言垂袖跪下,言辞不敢懈怠道:“陛下隆恩,臣愧不敢当。”
云霄静静盯着他,目光意味不明,许久才笑着说:“丞相不必如此,朕对你含了指望,你可莫要辜负。”
谷雨看着眼前这一幕,眸光闪烁着晦暗的光芒,许久才在心里微微叹气。
帝王心术啊……
亡国公主85
自那日后, 云霄便以重疾未愈为由,重新任命谢直为相,并告知文武百官, 若非重大事情,凡有上奏,直接交付谢直处理便是。
此事一出,引得满朝哗然一片, 许多言官激烈抗议, 认为皇帝未经过深思熟虑, 况且谢直之甥是罪人, 而他本人也未必干净,如何能够担此重任?
一时之间,关于那日遇刺的蹊跷, 也纷纷调转风向, 脏水开始有意无意地,往谢直身上偏移。
谷雨听檀时野这么说时,内心沉重不已,不禁问道:“那谢直是什么反应?”
檀时野眸色迟疑,停顿许久后才道:“谢哥哥已然将许多氏族,安插在朝野之中。”
“谢直我倒不怕, 就怕那些纨绔子弟,一个个私心甚重, 如此一来,只怕要开始排除异己, 结党营私了……”谷雨喃喃自语道, 清丽的眉心微微蹙起,几许忧思浮现在面容上。
檀时野沉默半晌, 才道:“其实谢哥哥才返回朝廷半个月不到,朝野已然有些乌烟瘴气,大家都说谢哥哥是佞臣。”
谷雨听了这话,心里哑然失笑。
谢直是佞臣?
“他若是佞臣,天下间还有干净的人吗?”谷雨叹息道,只怕此事过后,谢直的名声要暂废些时候了。
檀时野不答,俊朗的眉宇暗沉沉的,虽然不说话,可是谷雨也明白他的心思。
“罢了,这事先这么着吧,眼下也是别无他法。”谷雨说。
待檀时野走后,谷雨驻足凝视了许久,看着苍穹雾白凝固的颜色,觉得这里竟然比西北的天还要寒冷些。
她叹口气,转身往里走去,透过朦胧昏暗的纱帐,看见床褥之上斜倚着的云霄。
日光刺白透亮,可里面却是帷幔重重,交叠在一起的纱面轻微晃荡,叫这人的身影都变得层层叠叠,好似被雾缭绕着。
她用金钩挂着纱帐,缓步走了进来,鞋底踩在猩红的地毯上,发出轻微窸窣的声响。
云霄好似有所察觉,眼皮略动了动,却并未着急睁眼。
他心口处的伤甚重,那一剑猝不及防,刺得很深,因而这段时日脸色苍白着,昳丽的眉眼氤氲着病气。
谷雨走近他身边,仔细端详了这人的神情,觉得他仿佛是睡着了,便想着替他将被子提一提,然后把手搁进去。
可谁料,她指尖才碰上这人的衣角,他便瞬间睁眼,擒住谷雨纤细的手腕,顺势将人往身上来。
气息交叠,冬日的严寒也因此驱散不少,谷雨伏在他身上,一侧的发丝垂落脸颊,那仿若生光的芙蓉面愈发动人。
“明明醒着,偏要装睡?”她嗔怪道,小心支起手肘,撑在那被子上,免得压到伤口。
云霄笑容邪魅,长发悉数散开,凤眸处跟着撩过来一缕,睁眼看她时,无端有种勾人心弦的撩拨感。
“那是你误会了,我可没说自己睡着了。”他含笑道,黑瞳里眸光闪烁。
谷雨说:“那你作甚听见我的脚步声,还一直闭眼不看我?”
云霄扬起个意味深长的笑,说道:“闭眼不看便是睡着?那这世上能闭眼不看做的事情可多了,要不要我一一细数给你听?”
谷雨见他那不怀好意的模样,心里瞬间明白了几分。
她微微眯起眸子,颇有些挖苦道:“御医说过,你眼下不能随意动弹,也就只能呈呈嘴上的威风了。”
这话忒刺心,好似叫云霄略微不悦,可他紧接着捏住谷雨的下巴,半是威胁半是告知道:“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叫你看看,是不是只能逞嘴上的威风。”
谷雨生怕他不管不顾起来,连忙道:“行了,别胡闹,跟你说正经事情。”
云霄挑眉看她,嗓音低沉道:“你不开口,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就是谢直的事情?”
谷雨点点头,轻声道:“他这骂名怕是逃不脱了。”
云霄眉眼淡淡的,轻描淡写道:“自古君为臣纲。”
这话的意思谷雨清楚,她也犯不着说东扯西,把气氛弄僵,轻声说:“你有留一手,待来日为谢直平反吗?”
云霄好整以暇盯着她,凤眸潋滟着光泽,许久才好似若有所思道:“你对谢直,是不是过于关心了?”
谷雨神色一僵,继而狠狠瞪他,起身就要离开,却被这人死死拽着衣角。
“我不过开个玩笑,怎么还真生气了?”云霄低声说道,薄唇轻轻勾着,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
谷雨翻了个白眼,依旧懒得理他,惹得这人手上用劲,将她拉扯得往下跌去。
“你干什么,小心些伤口!”她惊呼道,差点不慎掌心按在那心口处,吓得眉心都竖起了。
云霄浑然不带怕的,笑容恣意浪荡,以一种蛊惑万分的姿态,抬起眼皮静看她。
“都知道心疼伤口,心疼谢直,就不知道心疼心疼我?”他慵懒道,话语间尾音微微勾起,磁性的嗓音沙哑难平。
谷雨盯着那眸子半晌,被他招惹勾人的眼神所蛊惑,放软了声音道:“你要我怎么心疼你?”
云霄目光灼热,瞳仁好似升起一小缕火苗,声音喑哑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一惯随你的。”
“这话说的,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谷雨睨他,睫羽不时落在眼下,扫出淡淡的阴影。
她肌肤冷白细腻,鸦黑的睫毛轻眨间,将那眉眼点缀得媚气,好似朦胧升起,又被风撩拨的烟雾。
云霄忽而不说话了,盯着她看了半晌,低声道:“哪里就干净了,你不干净,我也不干净。”
这话忒无赖,透着股狎昵亵玩的意味,低沉的嗓音像是有人在敏感处揉了一下,极其挑逗。
谷雨微微眯眼,忍不住顺着他的意思,去撩动那衣料之下,健壮劲瘦的身躯……
待厮闹完毕,谷雨躺在他的身侧,最终还是问道:“你给谢直留退路了吗?”
云霄眉眼都是餮足的神色,搂着她轻声说:“自然留了,到时候将事情牵出,连根拔起,我会颁布旨意昭告天下的,你放心。”
谷雨心下的石头这才落下,她抬头啜了下云霄的鼻尖,含笑道:“那就好!”
云霄薄唇轻扬,语气却不善:“那就好?方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谷雨不想和他掰扯,她轻轻靠在这人的怀里,目光落在他的伤口处,本来轻声愉悦的心情,顿时变得如坠千斤。
而云霄似乎与她心意相通,察觉后随即睁眼,眸子里清清楚楚地倒映着她的脸颊。
“别怕,别担心。”他柔声道,喃喃自语地贴了贴她的额角,唇上温度怡人舒适。
谷雨心里变得安定起来,缄默不语地一手搭着他的腰,抬头也吻了吻他的下颌。
云霄眸子里漾开一丝笑意,拍了拍她的脊背,轻轻哼起了民间,哄孩子睡觉的童谣。
……
随后又过了些许日子,眼看着又是冬至,上次在西北时,因为条件有限,谷雨做的饺子味道其实并不好,故而这回,她打算一雪前耻。
正当她潜入御膳房,手刚刚碰上那面粉时,吓得脸色煞白的御厨赶忙跪下,连同满屋子下跪的宫人一起,大声求饶道:“还请公主莫要如此!”
谷雨看见他们这样就头疼,赶忙说:“都起来说话。”
御厨不肯起身,语气愁苦道:“若是叫陛下知道,微臣等俱要领死了!”
谷雨摇摇头,颇为无奈道:“不会,我保证你连罚都没有,还会有赏赐下来。”
御厨半信半疑,狐疑开口道:“这怎么可能?”
谷雨笑得坚定:“只要你们别拦着我。”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御厨紧接着道:“那……微臣等帮公主打下手?”
谷雨点点头说:“不错,孺子可教也。”
她在御膳房忙活许久,包了不少馅料的饺子,个个皮薄肉多,看上去就食欲满满。
第一碗饺子,务必是得让云霄尝尝的。
她端着那全家福馅料的,又吩咐宫人将剩下的生饺子,送去给檀时野等,关系不错的人那里后,便出了御膳房,一路往养心殿方向走去。
不知是否是天公作美,冬至这日云消雪霁,暖色的晴岚当空,照得人心里头暖融融的。
谷雨看着云霄抬手吃着,含笑道:“饺子还是要及时吃,这样子不露馅的薄皮大饺子,吃起来才够舒坦。”
云霄似乎被饺子馅烫了一下,蹙了蹙眉头,却忍不住笑道:“那年你在西北大营,我和你把一锅浑了的饺子馅皮吃下去,觉得比这味道好。”
谷雨拿眼觑着他,语气不善道:“要不看你是个皇帝,我会以为你没吃过好东西,哪有爱吃漏了馅的饺子的?”
云霄笑意加深,目不转睛道:“傻女子。”
他话语低垂着,目光深邃无比,好似冉冉的篝火,渡得人心头升起些滚烫的情意。
就在谷雨唇角勾起,刚盛好一碗,预备自己尝尝时,门外传来小太监急促的脚步声。
屋内二人顺势望去,看见小太监脚步一个踉跄,径直摔倒在地面。
“出了什么事,这么捉急忙慌的?”谷雨问道,示意旁人扶起他。
小太监谢恩后,神情焦急道:“陛下不好了,京兆尹求见,说是谢氏有子弟侵占百姓家宅,甚至还闹出了人命!”
谷雨闻言手上力道一松,滚烫的饺子汤便微微倾斜,滴在了她的手指间,化成深红色无比显目的痕迹。
“你把话一五一十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云霄蹙眉道,忙接过她手上的碗。
亡国公主86
小太监唯唯诺诺, 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完全。
原来犯事的是谢氏宗族里,一名颇有地位的耆老,之前他就看上了姓李名升的百姓那块地方, 只不过碍着许多麻烦,故而并未下手。
但是没有下手,不代表他不会下手,这些年时常给那李升使绊子, 耍心眼, 弄得那人家苦不堪言, 但又怕闹大了来日会更惨, 所以这些年也是积怨许久。
后来谢氏登堂入室,随着谢直回朝后身份水涨船高,连带着一干宗族也鸡犬升天, 这耆老便志得意满起来, 渐渐也就不再忌惮了。
前几日,他带着一伙人,强行闯入李升的家里,一顿敲敲打打,要将人家家宅夷为平地。
李升以卖炊饼为生,上面只有一个八十多的老母亲, 是个死了妻子,小女儿年近四岁的鳏夫, 出事时他在长安街头,听邻里报信, 连摊子都没收就跑回去了。
可一回去, 便看见拆了一半的墙壁,和屋子边上瘫倒闭眼的老母亲, 满头都是血迹,女儿趴在她旁边,哭得声嘶力竭。
街坊四邻把事情七嘴八舌交代清楚,原来李升的母亲,为了阻止那些犯事的人拆屋,气急之下去抢他们的家伙,被壮汉整个推倒,头嗑在墙上,当场毙命。
而那些犯事的人,见势头不对,早就跑得一干二净。
“那直接便将犯事的人,连同那个耆老一起抓住,按照流程处置便是,京兆尹为这事来打扰皇帝养病?”谷雨疑惑道,这有理有据,有前因有后果的,应该不难判吧?
可谁料云霄忽而嗤笑一声,小太监闻言看了下他,又飞快低下头去。
“若是真这般简单,那京兆尹还麻烦什么?必定是碰到了棘手的事情。”云霄淡淡道,眸光讳莫如深。
小太监紧接着说:“陛下所言甚是,耆老是谢氏资历深厚的长辈,而今躲进了谢氏祠堂,谁说都不肯出去,京兆尹领着官兵,可他们又拿丹书铁券说事,实在是为难得很。”
“只可怜了那炊饼李升,现在正在家中办白事,许多人说待这阵子风头过去,他连同那小女儿,怕是要遭殃了。”
谷雨柳眉竖起,怒气冲冲道:“长安乃是天子脚下,还有这样的事情,他们眼里没有王法吗?”
小太监低头说:“外面的百姓都说,说……说……”
“说什么,你倒是把话说完啊!”谷雨蹙眉道,忍不住啧了一声。
“说谢丞相如今权势滔天,但凡是和谢氏作对的,都会不得好死,所以那耆老才这般猖狂的。”小太监唯唯诺诺说。
谷雨听了这话,心头好似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从内到外都泛着砭骨的寒意。
她转头看了眼云霄,这人的脸色犹如古井无波,眼神平静得好似早已知晓会有这一幕。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云霄开口道,眸光好似暗沉沉的水。
谷雨待他走后,低声问道:“你看上去似乎并不惊讶?”
云霄嘴巴牵起个嘲讽的微笑,嗓音轻缓说:“有什么好惊讶的,意料之中的事情,氏族被打压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翻身过来,要是不猖狂一把,我才着急呢。”
谷雨心中沉重,明丽的眉眼间拢着忧色,叫她那芙蓉面微起波澜,好似起了江雾般的轻愁。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又问道,眉心紧拧着。
云霄垂下视线,落在那碗饺子汤上,氤氲的雾气叫他面容辨识不清,好似波谲云诡的一截画像。
许久,谷雨听见他说:“暗里使些银子,叫那炊饼郎避一避吧。”
“你真打算这么干?”谷雨立即站起,言辞不自觉拔高道,“若是这么做了 ,谢直以后的名声只怕再难洗清,那些氏族见自己没被惩戒,往后行事就更加过分了!”
云霄盯着她,目光带着一抹威严和不容置疑,一字一句道:“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要这么做!”
谷雨下意识想反问,可忽而领悟了过来。
她与云霄四目相对,最后避开那毫不避讳的目光,轻轻叹了口气。
云霄见此,冷凝的眸光一顿,沉默着低头往饺子汤上,轻轻吹了口气,将那热度吹散一些。
“刚被烫着了吧?手伸出来,让我仔细瞧瞧?”他轻声说道,不由分说地将碗放下,随后翻开谷雨的指尖。
她低眸看着那熟悉的指尖,指腹上的薄茧擦过痛麻的肌肤,激得她的手指下意识地震颤了一下。
“你看你,手都烫红了。”云霄说着,吹了吹那微红的肌肤。
谷雨默不作声地由着他去,最后指尖微微用力,缠住了他有力的掌心。
“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对不对?”她低低道,嗓音夹杂着不安的情绪。
云霄举止顿住,许久,他才回应似的与她十指紧扣,许诺道:“是的,很快就会过去了。”
谷雨听了这话,忐忑的心情才稍稍安定,她看着他,最后顺从地依偎进他的怀里。
……
几日后,是夤夜。
外面下起了雨夹雪,淅淅沥沥的雨水,混合着冰粒子,敲击在窗沿上时,发出细碎凌乱的声响。
许多值夜的宫人都泛着困,却被这刮风又下雨的天气,弄得顿时毫无睡意,哆哆嗦嗦地在廊上发抖。
谷雨正拥着火炉,熬鹰似的睁着眼睛,旁边坐着拿着书简翻看的云霄。
他们之所以这样苦熬着不睡,并非是为了过现代的平安夜,纯粹是为了等一个人深夜过来。
待贴身的小太监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进来通报,云霄跟着招了招手,谷雨便看见那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他披着蓑笠,进殿时把那东西搁在外面,露出靛蓝色描花水烟纹的厚重斗篷来。
来者并非他人,而是谢直。
谷雨见他憔悴不少,眼下都是遮不住的乌青,雨雪满面,眉毛和睫毛都沾着雪珠子。
“快别在门外站在,赶紧进来烤火。”她说道,下意识挪了挪身子,露出个空位来。
谢直却似乎想要微笑,可无奈脸被冻得僵硬,那笑意显得略微古怪。
云霄出声免了他的礼,这人才缓缓走进养心殿内,进来时目不斜视,眼皮垂在地毯之上。
谷雨瞧着他又清瘦了,脸上不知是被冻的,还是病压根就没好透,氤氲着苍白的病气。
“先来我旁边坐着,身子暖了再说吧。”她蹙眉道。
“陛下,臣有要事启奏。”谢直喑哑道,摇摇头,委婉谢绝谷雨的好意。
云霄眉心皱了皱,开口道:“有什么事也待会说,急什么?”
似乎是见他们俩都这么坚持,谢直这才点点头,顺势坐在谷雨身边,紧跟着呼出口寒气来。
谷雨倒了杯热腾腾的茶,递给他说:“先喝点暖暖身子,又是下雨又是下雪的,这鬼天气……”
她话音刚落,谢直苦笑说:“多谢公主关怀,只是苍天有眼,还是莫要这般胡诌为妙。”
云霄也瞥了她一眼,语气好似不悦道:“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谷雨同时被两个人堵着,只好道:“行吧行吧,全当我什么都没讲。”
谢直敛了敛唇角,将茶喝了大半后,开始直入主题。
“陛下,崔剑身后之人,现身了。”他低低道,嗓音压抑得可以。
“是谁?”谷雨问道,心里浮现一个人的名字。
“是沈泽。”谢直道,眉眼凛冽而锋利。
“果然是他。”云霄嗤笑道,将书简放下,伸出手烤火。
谢直点点头,对着他们娓娓道来:“自那日的事情闹出来后,崔剑便时常请我去府上,与诸位氏族宗老商量议事,直便对剩下的氏族们说,陛下病情好转,说不定哪里便会重新掌权,到时候该怎么办?”
谷雨冷笑,开口道:“他们怎么说,知道怕了吗?”
谢直神情凝重,语气如铁般,沉甸甸地道“他们倒是有几分畏惧,可崔剑却说我如今把持朝政,想要立即收拾也不是易事。”
云霄将手翻过来,又问道:“这个崔二公子倒真是心思灵敏。”
谢直沉默了一下,又道:“氏族因此而踌躇惊怕,紧接着,沈泽便从门外走了出来,说只要他们归附誉王,待日后找个理由攻入长安,登基为帝,眼前的困境俱是过眼云烟,而誉王也会重新善待氏族。”
“好大的一个饼。”谷雨忍不住嘲讽。
云霄眉眼微挑,语气琢磨道:“这个沈泽还真躲在崔剑处?”
谢直摇摇头:“并非如此,他似乎是被崔剑请来的,这些天一直在府中观望,直到昨日宗族会议才现身。”
“这么说,现在人已经离开了?”谷雨说,眉心微微折起。
谢直点头,肯定道:“沈泽为人谨慎,必定昨夜就离开了,现在便是去崔剑府上,也搜不出什么东西来。”
“既然如此,那还得利用这个事情,祭出大饵来,才能把这条鱼勾住。”云霄缓声说,嗓音不高不低,透着股思量感。
“什么大饵?”谷雨情不自禁问他。
云霄凤眸半阖着,几丝矍铄的火光映在眸底,瞳仁黑得深不可测。
他轻声道:“谋反。”
亡国公主87
“什么意思, 让云霆谋反吗?”谷雨疑惑道,侧头认真地观察他的神情。
云霄微摇头,眉眼间是轻描淡写, 他静声说:“不是云霆谋反,是氏族谋反。”
谢直猛然抬头,语气邃然道:“陛下?”
云霄对他说:“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事已至此, 唯有此计, 方可逼得他们背水一战!”
谢直目光震悚, 面容更加苍白, 眉宇病气更甚。
屋内寂然无声,寒风混合着雨雪,敲打在门窗上, 发出刺耳的翛翛声。
谷雨压了压气息, 罕见地没有出来打圆场。
车到山前已无他路,云霄从一开始,只怕谋划的便是这一步棋,他故意让氏族尝到甜头,翻身农奴把歌唱后必定做出过激之举,再以自己或许病愈为由, 在所有猖狂过的氏族头上,悬起一把即将落下的砍头刀, 为的就是逼他们谋反。
因为只有这样,谢直才能借此机会, 顺藤摸瓜地寻找理由, 查出沈泽藏匿的地点,以及云霆隐藏积蓄的余力。
顺带着, 还能收拾京中旧氏族,将那些不安分的悉数剿灭。
可谢直怎么办?
他身为谢氏宗主,肩上还背负了众多氏族的指望,要他亲自拉下那砍头刀,只怕没那么容易。
谷雨暗地里观察他们。
谢直目光垂下,熠熠火光拢着他的脸,鬓边的青丝被风撩动着,神情落寞又衰败。
云霄面不改色,只一味伸手烤火,眉宇间不时浮动火色。
许久,谢直说:“倘若此事成,还望陛下饶恕那些被迫行动的氏族。”
云霄面色冷凝,淡声道:“那要看他们是真的被迫行动,还是主动依附。”
谢直身躯一震,双肩继而垂下几分,显出黯然销魂的无力感来。
“微臣……会仔细甄别的。”他说道。
云霄好似蹙眉,用火钳子拨了拨银炭,才道:“可。”
谷雨见他将火拨得气焰盛天,火苗直接窜上来,直接越过了外壁,差一点火星子溅出来。
“我来吧。”她说着,接过他手上的火钳子,耐心又沉默地拨弄着。
君臣别无他话,谢直拢着斗篷,缓缓起身说:“那微臣便回府上去。”
云霄抬眸看他,点了点头。
待谢直走远了,谷雨拨弄炭火的手才顿住,有些焦灼地紧盯着火苗,心里跟着直打鼓。
云霄说:“火钳子不能放在里面过久,否则会烫手的。”
谷雨松开手,犹豫道:“这么做,是不是太伤谢直了?”
云霄眸光晦暗,盯着外面的风雪说:“迟早会有这一天的,氏族头上那把砍头刀,是他们给自己悬上的,不是我。”
“他们这段日子的所作所为,的确让我明白了,何为张扬跋扈。”谷雨说。
“骑鹤上扬州,我也是为了整肃,水清则无鱼,小鱼养大了胃口,就该上砧板了。”云霄接着说,语气轻描淡写。
谷雨情绪压低,想到谢直冒雪而归的背影,不知他那时心里头几多凄凉?
云霄拍了拍掌,命进来的宫人,把烧完的炭换了。
……
三日后,谢宅。
谢直一连几日,避不见客,却在廿七的夜里,终于和诸位氏族会面。
崔剑端坐在堂上,用余光觑着主位的蓝袍丞相,单眼皮饱含打量,眼底眸色比雪夜更加晦朔。
其余氏族皆纷纷侧头,用眼神示意着,神色秘而不露。
“不知谢宗主深夜唤我们来此,有何贵干?”他开口道,拢袖坐姿纹丝不动。
谢直的眉宇氤氲着病气,眸光扫下去,许久才说:“诸位最近好威风,直听了坊间见闻后,深感汗颜。”
崔剑蹙眉,也颇为沉重,他盯着面前的案几,似乎不愿为氏族发声。
谢直将下面人的脸色,尽收眼底,最后目光落在崔剑身上。
他眼神平静道:“崔二公子可有话要说?”
崔剑身姿微动,拢臂道:“我无话可说。”
氏族纷纷侧目而视,几乎有人想下意识站起,却又眼珠一转,缓慢地缩了回去。
谢直面如止水,嗓音喑哑道:“既然崔二公子无话可说,那直便来开门见山。”
崔剑笑意不明,目光垂下去,表示洗耳恭听。
谢直似感寒意,拉了下披风说:“直私下找太医问过,陛下的伤情恢复得不错,兴许下个月底便能再度临朝。”
不少氏族闻言惊骇,情不自禁交头接耳,堂内顿时哗然。
崔剑眉心压低,沉了沉气息,却扬声说道:“慌什么,闹事的时候,就没想到有这一天?”
一个氏族尖声道:“崔二公子,你这话可是把自己给摘干净了?”
“就是,当初也没见他提点警醒,现在才来说,放哪门子的马后炮?”
“说起来他们崔氏这阵子少出来走动,该不会是……”
谢直听那些话越来越不像样,想出声阻拦,却被喉间的咳意给擒住了。
待他咳嗽平缓,崔剑已然面色铁青,拢袖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
“诸位若是还想活命,就停下来听我一言。”谢直开口道。
氏族闻声住嘴,齐刷刷看向他,眼巴巴指望他给个说法。
谢直道:“当今圣上,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从前氏族没有什么大过错,在他手底下都难以苟活,诸位可还记得从前的日子?”
此话一出,叫氏族们纷纷面露难色,惊惧恐慌再次浮上心头。
崔剑冷眼旁观着,谢直有意无意看了他几眼,又道:“待圣上回朝,只怕直这个丞相也做不了多长。”
“那这如何是好?我等身家性命皆在长安,现在跑也来不及了!”崔剑身旁的耆老说道。
崔剑冷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以为能跑到天涯海角呢?”
谢直眉宇更为沉重,低声道:“所以诸位心里可有打算?”
氏族们纷纷道:“我等能有什么打算,还请谢宗主指条明道!”
谢直蹙眉说:“直也无可奈何。”
气氛焦灼死寂,好似坚冰之下的活火山,啓待个由头就要爆发。
谢直静静看着他们,内心是凄苦与哀艰,面上却稳着神色,可眼角眉梢却泛起微末的颓然。
“不如……大家伙先发制人?”一个年轻些的后生说。
“怎么个先发制人法?”谢直警觉抬眸,语气却似诱导。
后生看了眼四周,跃跃欲试道:“咱们这些氏族宗族,府上可都是有奴仆的,他们闲时务农,战时作兵,聚拢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
崔剑紧紧盯着他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也不怕把自己烧死?”
后生反驳道:“前有狼后有虎,总归是一死,还不如拼一把,说不定能拼出条杀路!”
其余人本来在担惊受怕*七*七*整*理,听了这话,瞬间面上浮想联翩。
谢直眸光闪动,瞥见崔剑好似打量的目光,沉声道:“后生轻狂!”
那人被谢直驳斥,却越挫越勇道:“宗主,左右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圣上养病时大家伙没收住手,也是好容易才扬眉吐气,这才断断续续,累积下这些孽果,而今要秋后算账,谁又跑得掉?”
这话在理,最初他们在犯事时,只想着都是小恶,待日后渐渐便混忘了。
谁料日积月累的,小恶积成大恶,便是想做回从前也不可能了。
只能背水一战,为以后谋条出路!
谢直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后生,又问崔剑:“崔二公子,可有想说的?”
崔剑敛声道:“没什么想说的。”
紧接着,他崔氏一个子弟突然道:“二公子,你不如索性说出来吧,现在都火烧眉毛了,还观望什么?”
氏族瞬间掉转目标,目光逼视道:“崔二公子?”
崔剑瞪一眼那人,咬紧后牙槽,许久道:“族内小辈浑说,诸位休要放在心上。”
谢直眼眸眯起,开口道:“自古氏族舳舻相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崔二公子莫不是想独善其身?”
堂内气氛瞬间紧绷,所有人死死盯着崔剑,似乎恨不得撬开他的嘴巴。
谢直不动声色,不急不缓,只随着众人一起,随波逐流地看向他。
许久,崔剑才好似顶不住压力,将誉王的事情和盘托出。
“也就是说,我等可以去投奔誉王?”有人道。
谢直否定他说:“誉王在长安时,时常受到诸君冷待奚落,如今落马求救,只怕对方不肯领情,也未必会为氏族和圣上对着干。”
“那这又说回去了,咱们干脆趁着圣上圣体未愈,在长安做出一番事业,若是成功也有了晋身之资!”后生又道。
崔剑说:“若是失败呢?”
后生答:“前路无亮,后路无光,等死,不如一搏。”
谢直闻言久久盯着他,唇瓣才动了动,似乎想开口说什么,谁料人群里杀出个程咬金。
那人四十多岁,径直从人堆里跳出来,指着所有人骂道:“一群乱臣贼子,一群亡国佞臣!”
这人名为孟光,从前谷雨去谢直府上时,正是他斥责说他们无帖无礼。
氏族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积蓄已久的恐慌瞬间压抑不住,纷纷目露凶光。
谢直见势不对,将案几的茶杯摔下去,砸声道:“来人,将他给我拖下去!”
孟光被人堵着嘴,呜咽嘟囔着捆了下去。
崔剑从席间起来,缓步走到满地碎渣处,俯身蹲在地上,将瓷片小心地拾起几个。
他抬眸望向谢直说:“事已至此,谢宗主,你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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