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抬首仰望着宝相庄严的佛像时, 萧珏心内却想到了道家的无为之说。
他从前的人生似总是“无为”,总是被世事推着往前走,而他也就一直任由世事推着, 极少主动去做些什么。
幼年时燕帝需要一个魏博来的质子, 他就在父亲的安排下去了燕京, 做了质子与清河公主的驸马;
后来燕帝翻脸,叔叔在父亲的安排下来救他, 他就随叔叔逃离了燕京;
再后来,父亲驾崩, 临终前指定叔叔登基,他亦是无为,就成为了永宁郡王,不在乎外界流言蜚语,选择信任父亲的选择,不染指权势半分。
皇祖母既十分疼爱他,但又深恨他的“无为”与“不争”,他知道, 可似是天性如此,难以违拗。他后来也曾违拗这天性, 为了皇叔的安危,也为了故人不死在皇叔的怒火下。
但当他努力想做什么以避免最坏的结果时, 却似乎将事情狠狠推向了更不可挽回的深渊。
皇祖母对他道出的陈年秘事, 皇祖母忍耐多年的仇恨与痛苦, 如泰山沉沉压下,将他原本所坚信的压出裂痕时, 那不久之后,皇叔又与他有过一次长谈。
尽管内容亦同样震骇人心, 但皇叔与他道来时似就只是平常地闲聊。皇叔说他早就知道了姜采女的真实身份,甚至云淡风轻地说出了暮春清晏殿里那一场不为人知的刺杀。
“朕那时太恼,才做下了些不应当的事,但往后不会再有了,朕对她的心意,就似你父亲对你母亲,你不必替她担忧,朕早不怪罪她了,以后也不会欺了她,这一世都不会。”
听皇叔这样说时,他心中回响起起了皇祖母衔着悲痛愤恨的话,“只有杀了萧恒容,才是真正的永绝后患,这是为了她,为了皇祖母,为了你父亲母亲,更是为了你自己。”
似同时被两股完全相反的力量撕扯着,要将他的心完全撕裂开来,他似正站在漩涡的中心,而这漩涡也是因他暗流涌动,风雨欲来。
而他面前高大威严的佛像,似永无悲无喜,可若无悲无喜,如何能真正悲悯众生,还是真正的慈悲,便是摒弃人世间一切世俗的喜忧,那时才真风也不动,心也不动。
佛像金身再明亮光灿,也会投下暗影。岑寂的阴影中,萧珏回想着暮春弘福殿那场差点就毁了慕烟的大火,想着皇祖母与皇叔在那件事中的行为时,见她忽然走了进来,在佛像的注视下看向了他。
片刻寂静后,她忽然靠近,吻向了他的唇。
像是很轻,携着对旧日光阴的珍重温柔,可又微重,似她心里正被何事深深缠结着,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甩开它,迫切想要印证某件事。
像是未能得到她所想要的答案,萧珏在她眸中看到了迷茫,自与她重逢以来从未在她眸中见过的迷茫。
若那茫然实形有如雾气,似正将她自己包拢在其中,她自己亦感知到心中惊颤的迷茫,眸光颤颤地望着他,于是那雾气亦朝他漫浸过来,茫茫无际,看不到前路与归途。
暮时皇帝快处理完朝事时,照例问宫人她今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当宫人禀说姜采女与永宁郡王今日有在弘福殿内见面,且告罪道因被屏退在外、并不知殿内情形时,皇帝将最后一本折子合上,在紫檀宝座上静坐了一会儿后,方起身向外走去。
在去往幽兰轩的路上,宫人的禀报一直微悬在皇帝心里,他忍不住去想她与萧珏会在弘福殿说什么、做什么,忍不住想要知道。
但当御辇到了幽兰轩门前时,皇帝却又在心中想定不要问她。她愿意说他就听着,她不愿说他也不提就当不知,由她自己选就是了。
但令皇帝没想到的是,她今日的选择是让他吃闭门羹。
真是闭门羹,她一人在室内将门栓上了,无论门外宫人如何通报,房内都无一点动静,急得茉枝、郑吉等幽兰轩宫人在外连连替主子请罪,道主子许是睡深了听不见等等。
皇帝并没问罪的心思,只有担忧不安浮上心头,就问茉枝,她是何时将自己一人关在房里。
“主子从弘福殿回来不久后,就让奴婢等退了出去,莫做打搅”,茉枝小心地道,“因为主子有命,奴婢等不敢无令擅入,先前并不知主子在内将门锁了……”
皇帝听后,想这得有一两个时辰了,心中更是感到不安。他拍门唤了她几声,见仍无人应,心中的担忧终是压过其他顾虑,手上使力将门栓震断,推门快步走了进去。
其时暮光已敛有七八分,未点灯的室内暗沉沉似是阴雨天。皇帝记着她畏黑的怪疾,担心她会不会又发作了,忙将手边一盏灯点亮,并借着光,看见她身影就在内间帘后。
皇帝快步撩帘走近时,却有一物劈面飞砸了过来。皇帝抬手抓住那只茶杯,手落下时,见她就坐在内间的小桌旁,目光不善地盯看着他,好像他是什么擅自闯入的盗匪。
与她相识这样久,皇帝见过她各种眼神,还真没见过眼前这般,也是第一次被她拿茶杯劈头盖脸地砸。
因着实怪异且心里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帝一时都未追究她拿杯子砸他的事,将茶杯在手里转了个个,搁放在她面前的茶盘上,说道:“茶应已冷透了,你要喝茶,朕令人送壶热的进来。”
又道:“天晚了,就用晚膳吧,冬天夜寒,咱们早点用膳早些上榻歇息。”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在他边说话边将手靠上她肩时,像被黄蜂猛蛰了一下,忽然身子一抖,就偏身避过他的碰触并站起身来,向后退了半步。
皇帝手半悬在空中,心中更是不解时,见她望他的眼神像是透着烦厌,她神色也渐渐是不加掩饰的不耐烦,似天色将阴时云霾越积越重。
“怎么了?”
皇帝思她这几日确实是有点反常,又想她今日刚与萧珏见过,也不知说做了什么,心中亦似有云霾无声地移近。
他走近前去,欲摸摸她手和脸颊,看她是不是因为天气冷而受寒冻病。然指腹刚碰到她指尖,她就将手往身后缩。
皇帝未能及时捉住她手,只捉住她一角衣袖。
就这么一角衣袖,她今日也不肯给他,硬要从他手中抽离。心中的云霾在皇帝眸底悄然投下阴影,皇帝更用力地攥着她的衣袖,进而顺着握住她的肩臂,问:“到底是怎么了?”
第 62 章
奇怪的眼神, 皇帝见过她眸中真实的毫无掩饰的痛恨与讥讽,也见过她假意顺服时眸中虚伪的温顺与仰慕,可还从没在她眸中看到过这样深重的厌烦, 好像他萧恒容是她在这世间最讨厌的人, 她多看他一眼都觉得烦。
皇帝握着她双肩, 不叫她再往后避,几是将她箍在他怀里, 追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没有回答,望他的眸光依然是冷的、烦躁的, “你来这里做什么?”
皇帝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微一愣后就简洁地脱口回答道:“吃饭,睡觉。”
这诚实的回答似乎叫她心中烦躁更深了,她挣了下未能挣开他的手臂后,眉头已越拧越深,“宫中地方多的是,想吃饭睡觉去哪里都成,何必非来这里。”
皇帝早和她表明心意, 也以为二人多少算有几分心意相通了,不解她为何这时要说出这样的话来, 微一顿道:“别处哪有你。”又道:“要不跟朕回紫宸宫,那里宽敞暖和些。”
她却回之以一声冷笑, 眸光亦是冷冰冰的, 是冬日房檐下悬着的冰凌, 刺目的冰寒与尖利。
握在手中的肩臂虽是柔软的,但皇帝感觉她此刻似是只刺猬, 且如临敌般竖张着背上的尖刺,可他并不是她的敌人, 他不会伤害她,他早将真心都剜挖给她了。
皇帝着实是不明所以,无奈又茫然时,就似平常安抚她,边轻吻她唇边道:“到底有什么事,和朕说说好不好?”
然而他刚低身靠上她唇,话音含糊地还没说完,唇上就忽然一痛。是她毫不留情地咬了他一口,且伸手用力地推开了他的脸庞。她留着指甲,他毫无防备之时被她这么用力一推,脸颊霎时被划出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倒不是疼或其他,皇帝是因惊怔松开了手腕,他抬手微一揩脸,见指腹沾有淡淡的血迹,她在他脸颊留下的划痕,微泛出了几点血珠。
自圣上只身入室,周守恩就在外缩头缩脑地瞧看着。因为姜采女本就有刺杀天子的前科,且如今私下与永宁郡王一方暗有牵连,周守恩在外瞧见里头似是闹起来了,且圣上脸颊出血,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规矩,未经传召就忙跑了进去。
“陛下,是否要传太医?”周守恩急切询问着,见圣上只是眸光幽幽地凝看着姜采女,不发一语,心中越发焦急,努力劝道,“陛下,还是召太医来看看吧,万一……万一……”
万一……万一姜采女指甲里藏着毒呢……
这一句虽未真正说出口,却已似是响在了在场之人的心里。周守恩悄瞥姜采女,见她听着他说“万一”时,神色间浮起冷傲的凌然,她扶着桌角缓缓靠桌坐下了,唇际蕴有一丝冷冷的笑意,似已下好毒等着看圣上毒发,又似只是在等看圣上为此传召太医而已。
圣上龙体贵重,不可承受半点风险,就算事实上没有那个万一,传太医来看一看,叫人安心些也好。
周守恩仍是力劝圣上传太医过来,然圣上深深看了姜采女许久后,终是没有传召季远等太医,只拿帕子擦了擦脸,就在姜采女对面坐下了,令宫人捧送晚膳进来。
这一顿晚膳,周守恩伺候得是提心吊胆,时时关注着圣上状况,生怕圣上用着用着忽然就脸色青紫地倒下了。
虽幸好没有这等吓人状况发生,但膳桌上的气氛像比室外的冬夜还要僵冷,姜采女一言不发,圣上也不说话,桌上只偶尔响起乌箸碰触碗碟的声音,这声音亦很少,因姜采女与圣上都少动筷子。
天气冷,桌上几乎未被动过的膳食渐渐都凉透了,周守恩令宫人将之撤下再端新的上来时,姜采女面无表情地搁下筷子,扭身走进了室内深处,圣上垂着眼帘,拿毛巾缓缓拭了会儿手后,亦起身走进了深处寝堂。
周守恩再怎么不安也不能再跟进去了,好在他忐忑一夜后,翌日天明伺候圣上晨起时,见圣上与姜采女都好好的,尽管两位都似没睡太好的模样,但这一日一夜到底还算是无事。
可也只似是身体无事,圣上和姜采女之间的关系从此日起时好时坏的,变得奇怪拧巴起来。
究其因由,周守恩认为完全是因姜采女。姜采女近日来脾气忽然就烈了起来,常是无事生事,也不知圣上说的哪句话、做的哪件事突然就惹到她了,上一刻还神色温静的她,陡然间就能冷脸,阴晴不定的,简直比天子还喜怒无常。
也不似是恃宠而骄,向来后宫宠妃恃宠而骄都是想向天子讨要位份赏赐什么的,可姜采女从未向圣上主动要过这些,从来都是圣上主动送到她面前。
且宠妃恃宠而骄当是张弛有度的,没哪个胆大包天地敢给天子脸上抓一血痕。周守恩琢磨来琢磨去,琢磨不出个缘由来,只能想姜采女是不是吃错药了,一日日眼看着姜采女作来作去。
圣上尽管宠爱姜采女,可次数多了有时也着实是绷不住,在姜采女无事生事时,有时也会冷着脸走到一旁。
但那与其说是帝王对妃嫔的冷落,倒像是妻子发脾气时,做丈夫的闷不吭声地在忍耐,努力纵容的忍耐。
周守恩每日在旁瞧着,心想圣上这般纵容下去,姜采女脾气岂不越来越坏,总这般纵容下去,怕不是要将前燕的清河公主都给纵出来了。
但就在周守恩以为情形会越来越糟时,事情似又往他所意想不到的方向拐了个弯。
渐渐的,姜采女有时再喜怒无常地发脾气时,圣上竟不再冷脸了。不仅似半点不生气,圣上那看着面无表情的神色里好像还透着一点笑意,似是欢喜看到姜采女这般无所顾忌使性子的模样。
不仅是感觉姜采女吃错药了,周守恩感觉圣上也渐渐不大正常了。
但不管如何,虽是吵吵闹闹的常是有风波,到底没闹出什么大事来,且这么折腾了一段时日,快到年底的时候,姜采女脾气慢慢又像好了几分。
离年底越近,姜采女无事生事的次数就越来越少,性情像又变得温和,似流水在激湍一阵后又缓了下来,潺潺如山间清溪,虽偶尔还会小跳几朵水花,但到底没再在圣上脸上再挠几道痕来。
已是腊月下旬了,过不了几日就是除夕新年。这一夜圣上在幽兰轩,将曾经写给姜采女的那幅字找了出来,“琴瑟在御,花好月圆”。
第 63 章
皇帝对自己写的这幅字是极满意的, 捧着字在幽兰轩室内走走看看,想寻个合适的地方裱挂起来。
他精心挑了几处适合裱挂的地方,询问慕烟的意见, 见她不吭声像离得远没听见, 就走到她身边继续问。
尽管她近来性情温和了几分, 但皇帝知道她陡然翻脸是何模样,捧字走到她身边问时, 也提防着她突然变脸将字扯扔到一边火盆里。
但她没有,神色静如平湖, 抬起眼帘淡淡看他一眼就又垂下,慢慢剥着手里的松子,也不似是想吃,只是在借此打发时间而已。
“将这处屏风撤了,挂在这里如何?”皇帝问她道,“这样走进屋里就能看见。”
“陛下自己写的,陛下自己决定就是了。”她淡声说着,语气平淡得似眉眼间落着寂静的雪。
皇帝看她这般, 倒有点怀念她前段时间动不动就和他闹脾气的时候。起先他因她动不动就恼,且是毫无缘由突如其来的, 自己心里也是有点恼,但渐渐地, 他看她那般同他使性子, 倒觉颇有生气, 别有一番可爱的活泼。
什么人生来就会逆来顺受呢,如不是受那许多磋磨, 她真无忧无虑地长大,不也该是性情不羁, 想笑便笑,想骂便骂吗?
她不和其他任何人乱使性子,却只和他,不正是因为他在她那里与别不同吗?
因是如此,皇帝见她这会儿对他半搭不理的,倒有点想似逗猫,逗激得她略炸一炸毛,就故意道:“那就将这字挂在床头,这样咱们每天早上眼睛一睁就能看见。”
她却对他这荒唐的提议没有半点反应,仍是垂着眸子,像吃松子吃得有点口干,将手上碎屑掸净后,拿起搁放在果盘旁的小刀,取一只橙子就要剖切。
“口渴还是喝热茶为好”,皇帝道,“橙肉太凉了。”
她恍若未闻,仍是要切橙子。
皇帝看她似是执意要剖切,但又似乎是心不在焉的模样,怕橙子滚动起来她切伤了手,就将那柄嵌金小刀从她手里拿走,道:“朕给你切。”
在她身旁坐下,皇帝似从前她当御前宫女时给他切橙,在冬夜里炭火温暖的吡剥声中,为她将冰甜的橙子从中切成两半,再拿小银勺将芬香的橙肉挖在小小一只琉璃碗里,端给了她。
明亮的灯火下,琉璃碗熠熠地闪着光辉,簇拥得碗中金黄的橙肉似乎也有了温度。
皇帝看她执勺舀了一点送入口中,清甜的香气里眉目静垂,落在眼下的睫影也似是岁月静好的,想这不正是他所写的“花好月圆”吗?
在遇到她前,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夜,会有这样的心境。从前的他,如何能想到他人生里会有这样特别的一年,这样温暖的夜,有这样一人在他身边,与他成双。不……也许已不止是一双人……
“你会不会已经怀孕了?”
皇帝脱口说出这句话后,就有点后悔。尽管这一年他与她经历许多,但迄今他也不能完全猜知她的心意,不知这句会否惹恼了她。
小恼无事,若大恼了,若她真有孕在身,因恼伤身了,那可甚是不妙。
她却似没动气,不仅没恼,抬眸看他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底缓缓浮起一丝笑影。
倒惹得皇帝好奇起来,忍不住问她道:“在想什么?”
“小时候的事”,橙肉甘甜,在唇齿间逸着清新的香气,灯光下慕烟捧着那只橙黄的琉璃碗,好似捧了一盏温暖的火在手中,火光在她眸中映着柔暖的颜色。
“小时候不懂事,以为人只要成亲,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怀孕生孩子了,还拿这事问我父皇,问是不是这样?”
“这样年幼无知的话,小女孩原是该和母亲悄悄说的,但我还未记事时母亲就已不在人世,跟在父皇身边长大,总和父皇无话不说。”
“父皇当然没法正经回答我,就只能含糊过去,说大抵是这样,又说我还小,不要想这些事,问这些事。”
“我当时一听就生气了,因我本就对他忽然给我定下驸马的事感到非常不满,就手叉着腰,站定在他面前问他,既然我还小,为何要给我定下婚事,还是个我根本就没见过的人。”
“父皇就低头不说话,避着我的眼神不看我。我见父皇这样,想起‘出嫁’二字,就急哭了起来,边哭边问父皇,是不是因为不喜欢我、不要我了,所以才给我找了个驸马?”
“父皇急了,忙将我抱在怀里安慰,说我是他的心肝宝贝,怎么可能不喜欢我不要我呢?!我就趁势搂着父皇的脖子,撒娇央求他把婚事取消了,父皇又为难地低下头不看我,许久后说他虽是天子,却也不能随心所欲,有些事不得不为。”
“我小时候被父兄呵护着,想不出有什么能令父皇为难的事,偏要追问父皇,若是那件不得不为的事会让他的心肝宝贝一辈子都不快乐,他还会去做吗?父皇没回答,只是将我紧紧地抱在他怀里,最后说不会有这样的事的。”
皇帝很少听她一下子说这样多的话,何况还是在说她过去的事,此前她从未主动向他说过她的过去。
他与她之间,到底是与从前不同了。皇帝握住她一只手,心中似有许多开解宽慰的话要对她说,可要张口时,却又都涩在唇边。
对她的过去,他曾想过她若不说他便不问,这时候因心中的疼惜上涌终是忍不住道:“到底为何……”
“我不知道,他在要杀我时没有说,皇兄也不肯告诉我”,慕烟道,“现在他们都不在了,这事更无从得知了。”
“可以查”,皇帝握紧她的手,看着她问到,“你想要知道吗?”
慕烟轻摇了摇头,将用了几勺的橙肉碗搁在桌上,“没有必要了,不管是为了什么,父皇当年都选择了那样做,那就是他的选择,选择就是事实。”
良久静默中,皇帝都没有再问说什么,只是将她搂在怀里,令她依偎着他。末了,他引她看他先前放在一边书案上的字,看那一笔笔写得极为用心的“琴瑟在御、花好月圆”,轻吻着她的唇道:“这是朕的选择。”
他温柔地问她,“亦是你的吗?”
她在暖黄的灯光中无声地看向他,橙肉清甜的香气渐萦绕在他们唇齿间,萦绕在这个温暖的夜晚里,直似飘逸至宁静的梦境中。
安宁的夜,直到夜半时她悄无声息地撩帘起身,拿起桌上的那柄小刀,抵上了他的心口。
第 64 章
为着她, 皇帝夜里留宿幽兰轩时,榻边总是留着灯的。橘红的灯光映着银线绣的帷帐,将她身影也笼罩上一层温暖的颜色, 可她握在手里的那柄小刀, 却在幽夜里泠泠地闪着冰冷的寒光。
皇帝向来睡眠浅, 稍有动静就会醒来。他像是方才从今夜梦中苏醒,却又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境里刚刚醒来、终于醒来。
他握住她拿刀的手, 似平日里握她手时,可此刻却需极力控制着力气, 若放任心中受伤的野兽嘶吼,流露出半点震颤的心念,都足以将她手腕捏碎。
灯光笼罩的帷帐幽影中,她看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没有伪装的爱,也没有刻骨的恨,就像在看一个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你不能这样对朕。”皇帝道。
她是微笑着的,“萧恒容, 我能”,她微笑着用力, 将小刀插进了他的胸膛。
周守恩也不知发生何事,就见半夜圣上忽然披着大氅从幽兰轩寝堂出来了, 一径快步向轩外御辇走去。
周守恩一边摸不着头脑, 一边连忙跟走圣上身后时, 忽在凛冽的冬夜寒风中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愣了一会儿,猛然间像明白了什么, 忙扶着圣上的手臂,惊道:“陛下……”
“只是皮肉伤”, 夜色中,圣上神色冷若冰霜,“令太医到紫宸宫候着。”
周守恩心惊胆战了一路,到紫宸宫清晏殿为圣上解开大氅,见圣上寝衣心口处一片血红时,唬得双腿都要打颤了。
好在那伤口虽不似圣上说得那样轻,但季太医诊治说刀伤没有深及心肺,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要用药静养。
不用说,圣上这伤定是因姜采女来的。周守恩如此想时,抬眸瞅一眼正为圣上包扎的季远季太医,见季太医虽神色恭谨地半点波澜没有,但大抵心中也正如此想。
幽兰轩那位,真真是个铁石心肠的蛇蝎美人,拿心头血去浇也捂不热的,圣上这都是被咬的第二次了,这一次应算是彻底看清了这女子的蛇蝎心肠,再不会被她骗了吧!
周守恩边暗想着,边见圣上在身上伤口被处理好后,拢紧了衣裳,将沾着血迹的双手浸在了宫人跪捧着的温水金盆中。
圣上缓缓撩水洗着手,鲜红的血色漫浸在盆中漾荡成一片模糊的红。周守恩在旁试着悄揣圣上心思,因从圣上沉冷的面色中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依常理推测,圣上这一回,应是彻底对姜采女死了心吧。
但将手洗净后,圣上就令众人都退出去,周守恩稍等了一等,见圣上对他没有任何吩咐,似是今夜不会对姜采女有任何处置。
周守恩走在退出的众人最后,跨出门槛时反身要将殿门阖上时,见坐在灯树旁的圣上,慢慢弯下了上半身,几是将头埋在了膝上,像是风雪中被压弯脊梁的松柏,圣上身形被罩在灯树连结的阴影里。
无论如何,就算圣上还是杀不了姜采女,上回都将姜采女幽禁了一段时日,这回好歹要比上次惩戒重一些吧。
周守恩是夜如此想,可翌日仍是没有接到圣上对姜采女的任何处置,且这一回竟连禁足都没有,以至周守恩都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是不是圣上心口处的伤,与姜采女没有半点干系?
可定是有干系的,因自那一夜起,圣上既未再踏足幽兰轩,也未再令人接姜采女到紫宸宫来。日常圣上也不再问姜采女的事,不会宫人禀报姜采女略咳嗽了几声,就又是送炭火裘衣,又是令太医把平安脉。
圣上心口受伤的事,自然如上次被刺杀遮得密不透风,除几名御前心腹,无人知晓。
幸而因近年底,官员都将休沐,朝事也不繁忙,圣上可以在紫宸宫内静养伤体,无需因上朝等事劳心劳神、在外走动。
原先与太后娘娘“母慈子孝”时,圣上每日还会往永寿宫中问太后安,但这事早因姜采女断了,圣上这“不孝子”与太后面上就不和,如今身上有伤时更就不会往太后处走动了。
只是圣上日常在他眼里虽看着是在静养,也不知圣上本人是不是真能做到是在静养。
与第一次被刺杀不同,那时圣上龙颜大怒将姜采女幽禁在幽兰轩后,日常虽不再提及姜采女其人也没有与之相关的激烈举动,但其实心里一直憋着愤恨的火焰,紫宸宫上方似时时是雷雨前的天气,有闷雷阴霾笼罩着,知情的心腹侍从都知圣上心内因姜采女怒恨焚灼,御前伺候时都打叠起百般的小心。
可这一次,周守恩感受不到圣心烈焰焚灼的愤恨。不似那时紫宸宫似是雷雨来前的紧张与闷灼,如今紫宸宫就似这冬日凛寒的天气,茫茫大雪无边无际地掩盖着天地,吞噬了一切声音。
圣上心似静得很,就像紫宸宫外冬日的雪,无边无际的冰白,荒茫,空寂。
周守恩眼里的圣上,在遇见姜采女之前与那之后,几乎是两个人。就当周守恩觉得现在的圣上,似是回到了遇见姜采女前时,可一夜落雪,他望着圣上不顾伤体一人走至雪中,又不由在心内悄悄地改变了想法。
圣上并没做什么说什么,只是在静寂的深夜里披着大氅在雪中走着,走了很久很久。
临栏时,圣上将积在栏杆上的雪抓了一把在手中,缓缓攥紧时越发坚硬的雪团突然又在手中散裂了开来,大半溢出了指缝。圣上松开了手,掌心剩下的雪花被冷风呼啸着又吹走了大半,只留一点凝结的雪晶在掌心。
圣上低眸看着那一点欲冻不冻、欲化不化的雪晶,微微笑了一笑,任那一点雪晶随手垂下时落在了雪地里。
周守恩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从前他总觉得要是姜采女死了就好了,姜采女死了,圣上心中的毒疮也就挖去了,尽管会一时留下伤痕,但随着时日久了也就淡去了。
可那一夜他看着圣上走在雪地的背影,心中忽然明白,姜采女死活并不重要,无论她是死是活,她离圣上是咫尺之距还是天涯之远,她这一世都缠在圣上心里,是圣上永远解不开的结。
圣上不再问姜采女的事后,周守恩原也不该在圣上面前再提起任何与之有关的人和事,可这眼下有一件事被太医和宫人传话到他这里,他不得不禀报给圣上,也不敢不禀报给圣上。
姜采女怀孕了。
第 65 章
虽然圣上那夜后未再踏足幽兰轩, 但对轩内的姜采女没有任何处置,从前给姜采女的诸多特别待遇也并没有削减,季太医仍如先前圣上吩咐, 每隔几日就给姜采女请一次平安脉, 因而在今晨把脉时发现了姜采女已有身孕月余。
消息递到他这里时, 周守恩刚要吃惊就将惊意放下了。
这一年来,圣上对姜采女颇多恩宠, 且无论对姜采女是爱是恨时,都没有赐过她避子汤, 如这般姜采女还不能怀孕,那他周守恩也要相信外面圣上龙体有恙、难有子嗣的传言了。
原该是自然而然的好消息,这消息如放在圣上受伤之前,圣上应是十分欢喜的,可偏偏是搁在现在这当口。
周守恩为此感到十分头疼时,这等大事他也不敢耽误不报,只得在季远季太医看着客气实则甩包袱的一句“有劳周总管”中,硬着头皮往殿内走去了。
圣上正站在书案前写字, 写了许多幅都不满意,有些就扔在案边的火盆里, 有些就拂袖扫开,凌乱飘铺在地砖上, 令殿内的金砖地看着也白茫茫一片, 就似殿外不化的冬日冰雪。
因一幅幅都是御笔, 周守恩步伐极尽小心,几是踮着脚底绕走过那一张张雪白的宣纸, 终于走到了离书案不远处。
他躬着身向圣上禀报了姜采女有孕的消息,见圣上原在纸上肆意挥写着什么, 听到他的禀报,青玉管紫毫御笔就顿停在了纸面上,浓黑的墨汁顺着紫毫洇染,雪纸上的一点墨迹晕染扩散开来,一幅将要写好的字就又废了。
圣上却没将这张明显的废字扔到一边,身形因他所禀报的事僵凝片刻后,手中挥毫继续,似看不见那刺眼的墨点,边写着字边问:“她知道了?”
周守恩恭声道“是”,垂手静站在旁,等着圣上进一步的吩咐。
如姜采女只是个寻常采女,或是之前仍被圣上宠爱着的女子,当其有孕,司宫台当按规矩安排照料怀孕生产之事的嬷嬷、准备滋补用品婴儿衣物等。这些无需圣上吩咐,底下人就会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他周守恩也向来是个力求做事妥帖的人,可却不知道这时该不该做这妥帖的事。
只能等着圣上的指示,周守恩屏声静气地侍在一边,默默等待圣上对姜采女孕事的态度,见圣上正在纸上写着“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之句。
圣上书写得很慢,速度几如初学字的孩童,一笔笔地写至“春”字最后一画时,那一横在纸上颤了一颤,好像是圣上过于用力了,又像是手腕处突然失力,使那一横如难收的覆水蜿蜒了开去。
周守恩边候等着圣命,边在心中暗想十有八|九圣上还是会命人好好照顾有孕的姜采女的,毕竟姜采女腹中怀的,是圣上的第一个孩子,毕竟就算姜采女屡次对圣上包藏祸心、屡次刺伤龙体,圣上也没动姜采女一根头发。
心中琢磨着时,周守恩见圣上将御笔慢慢搁在笔架上,听圣上嗓音平平地落在案边道:“令女子流产,当用何药?”
幽兰轩自早间季太医来过后,便喜气洋洋,哪怕是小厨房的仆役,面上都不禁流露着喜悦之色。
无论姜采女腹中是男是女,都是圣上的头一个孩子,姜采女本就受宠,这下有孕岂不是会更加风光。从前圣上或是碍于姜采女的宫人出身总未升其位份,这下姜采女有孕,高位份与新宫殿应都快接踵而来了,他们这些幽兰轩宫人也都可跟着沾光,往高处去了。
高位份与新宫殿或许要过段时日才有,眼下有份喜气,是幽兰轩所有宫人应当即刻就可沾到的。因按后宫规矩,妃嫔被查出身孕时,在妃嫔宫中伺候的所有宫人都会受到奖赏。
然而幽兰轩宫人从早间一直等到将近傍晚,都没能等来这份奖赏,心中都要疑惑季太医是不是把错脉了,姜采女实则并未怀有龙裔。
宫中的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会引起风波,郑吉因这反常心中感觉不对,想得也比轩内普通宫人要深许多。他在门外拉住了正抱着手炉要往里走的茉枝,朝室内一使眼色,低声问茉枝道:“主子还好吗?”
茉枝低道:“和平日没有两样。”
郑吉再问:“主子有问圣上为何不来吗?”
茉枝看了郑吉一眼道:“没有。”
那眼神意指主子的性情你还不知道吗?怎会似盼等君恩的妃嫔,成日问圣上来不来。
郑吉虽知也是,但还是忍不住道:“可毕竟是怀有龙种这样大的喜事……”
茉枝尽管心里也疑惑着,可哪里知道采女主子怎么想、圣上怎么想。
自被调至幽兰轩服侍姜采女起,她就感觉自己像上了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舟,一时感觉这小舟能跃在浪潮之巅,一时感觉要被拍打得粉碎沉入海底,今日料不了明日事,完全是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她朝郑吉微一福身道:“主子从早起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奴婢真不知主子怎么想,公公还有话要问吗?没有奴婢就进去把手炉给主子了,天冷,在外边待久了,手炉都要凉了。”
怀有龙种的姜采女是金贵中的金贵,郑吉听茉枝这样说,忙就摆手令她进去了。茉枝打帘走进室内,看姜采女正倚在窗边暮色中,近前劝采女将笼在暖绒套里的手炉抱在手里驱寒。
姜采女微微摇首时,茉枝就劝说主子天冷当保重身体,又说主子现在不是一个人,腹中还有皇嗣云云。
虽是依着奴婢身份,口中这样说着,但茉枝心里并不觉得姜采女一定就看重腹中的龙种,姜采女心思从来都怪异得很,今晨季太医把出喜脉时,她也未在姜采女面上看出一丝喜色。
几番劝说后,姜采女还是没有接过暖炉,就安静地倚在窗边。暮色渐沉,室内陈设渐拢上一层暗色,姜采女亦大半身子都在暗影中。茉枝看着这样的姜采女,不知怎的想到人坠入水中时,身体就会一直缓缓向下沉,沉入不见光的黑影底,就似眼前这般。
室外,郑吉还在冷风中踱着步,在心里乱思量时,抬眼见师傅竟在这时候忽然过来了,连忙迎上前去。
因见师傅动作恭敬地捧着一只红漆木匣,郑吉想这定是圣上对姜采女有孕的赏赐,想圣上怎会不看重自己的首个子嗣,就要将心中忧虑抛却时,却又见师傅的神色似乎是有点不大对。
第 66 章
令茉枝等宫人都退得远远的, 周守恩在已上灯的室内向姜采女躬身行礼后,将那只红漆木匣放在姜采女手边的榻几上,道:“这只匣子是陛下对采女的赏赐, 匣子里装的, 是令女子堕胎的药物……”
纵已在紫宸宫深深震惊过, 周守恩这时将这话说出时,犹感觉心肝暗颤了颤。
他定住心神, 略一顿后继续道:
“陛下说,采女腹中胎儿生死全由采女自己决定, 若采女不想要孩子,切勿有过激之举,或是通过永寿宫寻猛药,可就用此药。
此药瓶中分量已令太医再三斟酌过,可尽力减轻堕胎之事对采女身体的损害。但纵如此,采女若决意用此药,务必告诉宫人,令太医等在外候守, 以防意外发生。”
周守恩边说着圣上交代的话,边暗暗观察着姜采女神色, 见她面庞上有种似已超脱尘世的平静,平静到残忍, 纵听他在说些堕胎的话, 眉眼间也没有丝毫波动, 好似她腹中怀的并不是个可呱呱坠地、会说会笑的孩子,只是凭空多了一团死肉而已。
依周守恩立场, 实是深恨此女。他办完圣上交代的差事,再朝姜采女微一躬身后, 就要离开时,因心中实在是愤恨难忍,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采女……采女可有什么话,要老奴带给陛下?”
姜采女正摩挲着从匣中取出的药瓶,灯光下手指白皙地隐约透明。她未说话,但从绣箩里缠杂的丝线下抽出了一方蝴蝶帕子,递给了他。
周守恩知道这蝴蝶帕子,是圣上要求或是恳求姜采女绣的。
一方帕子而已,当初那方茶花帕子,姜采女为能到圣上身边做御前宫女,只花了一个晚上就精美地绣完,可这蝴蝶帕子,她却拖延着绣了许多时日还未完。
回回圣上来幽兰轩时,都要走到绣箩这儿拿起帕子看看,看姜采女今儿个又多绣了几针。圣上也不催促姜采女,像这般等待也是十分甜蜜的,等待的时光是拉长的糖丝。
周守恩接过帕子时,见这蝴蝶帕子竟然绣好了,花枝中两只飞蝶翩跹相伴。他惊怔抬首,想问姜采女是何意时,见她已起身掠走过他身边,向幽幽的幽兰轩深处走去,手里握着那只药瓶。
是要拿这帕子再挑起圣上对她的情意,还要再骗圣上第三次,意图刺杀圣上第三次不成?!
好歹毒的心,周守恩心中想得切齿时,又忍不住地担心圣上再在姜采女身上翻船。
圣上对姜采女似是可以毫无底线的纵容,且一次纵得比一次厉害,这一方小小的帕子,保不准真能将圣上又勾到幽兰轩去,可这怎么能行,圣上心口处的伤还没好呢!
将这帕子拿回紫宸宫的路上,周守恩心中都是恨忧交加。回到清晏殿里,他将帕子捧呈给圣上,见圣上将帕子展开凝看许久后,指腹轻轻抚摩过帕上的蝴蝶花枝,灯火旁眸中颤颤似有碎流的光。
周守恩虽安静侍立在旁,但见圣上如此神态,心中实似是有油锅正在熬煎。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想劝圣上几句,恳请圣上勿再被姜采女的这点伎俩所骗,再对姜采女心软,再置己身于险境。
就在周守恩忍不住要开口时,却见圣上抬起手臂,将垂着的帕子送到了灯火前。
火苗从帕子一角燃起,迅速地窜燃上雪帕的帕身、那在花枝中翩跹着的一双蝴蝶。燃着的火光映着圣上沉静的脸庞,在圣上幽寂的眸底烈烈跳动了片刻,就将蝴蝶绕花的帕子全燃成了灰烬,残留的火星也渐渐在冷冽的空气中熄灭,于是圣上眸底也随之黯淡无光。
外人怎知圣上给了姜采女那样的赏赐,就只知姜采女有孕在身,这消息在新的一年到来时,在宫中民间都迅速地流传开来。
民间热议时,后宫因这消息在这年节时殊无喜气,除了几个稍心宽些的妃嫔,其余人都是忧躁难安,只觉姜采女本就在圣上的偏心谕旨下对她们大不敬了,这下还有身孕,岂不是要直接骑到她们头上来了。
她们是妃嫔,后宫中能凌驾于她们之上的,唯有皇后娘娘,一个采女,算什么?!
但再不安也只能在心中憋着,因今年过年圣上竟未举办家宴,妃嫔们连圣上面也见不着,而太后娘娘自入冬起就凤体欠安,道是想清静,不要妃嫔们孝敬侍疾,妃嫔们日常也难见太后。
外面对太后娘娘的凤体欠安,都猜测是被圣上给气的,眼下姜采女还有了身孕,更能魅惑君心了,太后娘娘的凤体短时间内想是好不了了。
然永寿宫中,太后实则连头疾也未犯。她身体无恙,唯有心事一桩,这心事是她多年来的积年顽疾,是烂在她心里的毒疮,今年,终于能痛快下手挖去了。
本有慕氏女暗中搭手,去年年底除夕家宴应就可成事,可萧恒容竟未照例举办除夕夜宴,镇日在紫宸宫闭门不出。
起先疑心慕氏女竟能放下对萧恒容的仇恨,倒向萧恒容一方,但若是慕氏女将那日永寿宫中真正发生的事对皇帝和盘托出,她必不可能安坐永寿宫中,萧珏也已面临致命的危险,他们祖孙都应已遭到萧恒容的毒手。
可处处风平浪静,除了慕氏女与萧恒容关系似冷了不少,不似外人所以为的如胶似漆。外人还以为慕氏女与萧恒容如何感情炽热,但太后通过眼线得知,这二人一在紫宸宫一在幽兰轩,已多日未见。
疑心不解之时,太后得到了慕氏女有孕在身的消息,心中的疑虑一时像都有了出口。
太后虽深恨萧恒容,但到底是看着他一岁岁长大,知他性情骨子里藏着深深的别扭。
喜欢时,就似情窦初开的少年,闹得轰轰烈烈的,连慕氏女真正身份也不顾,可见慕氏女怀孕了,又似醉酒之人忽然清醒,若慕氏女生下儿子那就是萧恒容的长子、启朝的大皇子,依慕氏女真正身份,萧恒容这皇帝怎能不考虑许多。
本就未将诸事都压在除夕夜宴的计划上,尽管与皇帝因“意外”暴毙相比,另一计会惹来世人非议,但为免有孕的慕氏女另生心思,为免夜长梦多,太后决定尽快动手,必须尽快动手。
事成后,慕氏女腹中孩子自然不能留,慕氏女人也不会再出现在人前。
尽管她给孙儿韫玉的承诺非是如此,但到时候尘埃落定后,她可再对韫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韫玉是孝顺孩子,总不会为一女子真的怨恨祖母。
第 67 章
拔出瓶塞时, 药瓶白瓷瓶身的微一闪光映在眸中,似是白静的雪光。
慕烟手按着瓶口,心绪似飞到了多年前燕宫的雪地里, 她那时年幼贪玩, 喜欢下雪盼着下雪, 怎会想到,自己的一生也会似雪地白茫茫地空寂。
抬起握着药瓶的手臂, 就要将瓶中药饮下时,多年前雪地里男孩清稚的童音, 却忽地响起在她心里。
她那时因为父皇粗暴地决断了她的婚事,心中很不高兴,问那从魏博来的男孩,是不是也与她想得一样,不愿意被他父亲这样安排,不愿意被家族送到燕京,与故土相隔千里?
男孩却说他的心意不重要,只要他父亲等家人诸事顺遂就好了。
他总是这样, 总将自己的心放得最低,总是最先顾念他人, 总是愿为所在意之人,压抑甚至牺牲他自己。
她为何方才思及此念, 她一味地溺浸在自己的无望中, 那日弘福殿相见, 他分明不好,可她却未能顾及, 她只由着自己心中的迷茫淹没了一切,没有能好好地看一看他, 好好地和他说一回话。
愈重的忧悔心念深深绞缠着慕烟,她愈是回想愈感不安,攥着药瓶的手无意识越发用力,指节青白。
年前年后皇帝都未办家宴,但在这日令御膳房备下一桌宴席,命人将永宁郡王请至紫宸宫。
萧珏已有多日未见皇叔,至紫宸宫中依礼拜见后,见皇叔穿着常服,行动间举止间透着随意,颇有几分似从前的魏博二公子,只是动作似比从前微滞缓些,好像身体略有不适。
用宴时,说说笑笑的皇叔也很像从前魏博府中那个无拘无束、性子闲逸的小叔叔。
皇叔看着兴致颇高,与他谈笑饮宴,聊说昔日旧事,说他父皇在皇叔幼时是如何教导弓箭骑术,又在皇叔少年顽劣时,为皇叔收拾了多少个烂摊子等,含笑说个不停。
可萧珏却在皇叔高昂的兴致中感到深深的不安,皇叔爽朗的谈笑声后似是空洞的,他听皇叔说话几乎是一句赶着一句地不停歇,好似不能停下,一停下就会被沉重的心浪追上,只觉那沉冷的海浪也朝他无声涌浸了过来,纵身在温暖的御殿中,心上亦似落着寒霜。
皇叔提起他父皇临终时的事,说父皇那时已不能言语,只能眼睛看着皇叔,无力地虚握着皇叔的手。虽不能听见,但皇叔说明白他父皇的临终之愿,说那夜跪在他父皇榻前,承诺此生定会照顾好他和皇祖母,做一个好叔叔、好儿子。
“朕这叔叔,有件事做的不好”,皇叔看着他道,“但'造化弄人'四字,实非虚言。”
皇叔问他:“你不怨恨朕这做叔叔的吗?”
“……侄儿当日所说皆是肺腑之言,侄儿希望所在意之人都好,那般,侄儿便心安无所求了”,萧珏静静对皇叔道,“端看皇叔信不信侄儿的话了。”
“朕方才所说也皆是肺腑之言,朕希望你信”,皇叔拿起酒壶,亲手给他斟了一杯,“为着你父皇临终所愿,有些事绝不允许发生,皇帝并不真就事事都能随心所欲,一些事翻到明面上,皇帝想压也压不住。母后怨恨朕,那些话朕去说只能是火上浇油,朕希望你能劝一劝母后,劝好母后。”
萧珏道:“皇叔为何不亲自与皇祖母长谈,也许事情并不似皇叔想的这样……”
却见皇叔笑了,好像身上有伤,笑时牵动了伤口,笑了一下就不禁轻轻咳嗽了一声。皇叔轻咳一声后,嗓音略低,唇边的一点笑意似是苦涩的,“怨恨是很难消解的,很难……”
皇叔问他:“你愿意去劝一劝吗?”
萧珏沉默片刻,端起酒盏,向皇叔敬道:“侄儿在外听说姜采女有孕,还未恭喜皇叔就要做父亲了。”
皇叔凝看他须臾,自斟了一盏酒。一旁的周总管似为龙体着想、欲言又止,皇叔摆手令周总管退下,执盏轻碰了下他的酒盏,将酒饮了半杯。
萧珏问:“皇叔欢喜吗?”
“自然欢喜”,皇叔眸中浮着的笑意似阳光洒在水面上颤流的波光,皇叔执着酒盏缓缓道,“午后清漪池,她在那里等你。”
皇叔在他难掩惊诧的眸光中,淡笑着道:“年前从她那里离开后,朕一直在想,这辈子她若还有话想对朕说,会是什么话,想来想去,都应只与你有关,所以她派的人来说这样一句时,朕听了半点都不惊讶。”
皇叔道:“若她见你,是希望你带她走,那……”
下一句似就在皇叔嘴边,似早就在皇叔心里,可心中更深沉的情感似藤蔓深深纠缠着那句话,直到他走时,皇叔都终究还是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只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离开紫宸宫,只身走往清漪池的路上,午后的日光眩着雪光,反射着望不尽的琉璃瓦,刺眼得令人不能直视。
萧珏低眸走着,耳边不时传来雪水化淌的声音,枝头积雪“啪”地一声落下时,惊响得似是几日前皇祖母恨极时抬手甩向他的耳光。
其实无需皇叔说,他已劝过一回。那日,他在永寿宫遭到了皇祖母的严厉斥责,当他说他想遵从父皇的选择、选择相信皇叔时,怒极的皇祖母当即劈手甩向他的面庞。
这是皇祖母第一次对他动手,皇祖母将真正的谋划对他全盘托出,告诉他已无退路。他恳求皇祖母放下,然而皇祖母流着泪道绝不回头。
皇祖母一时激恨打他后,又心疼地抚着他的面庞,落下泪来,“你怎能对祖母说‘放下’二字,你已知道祖母这些年受着怎样的煎熬,知道祖母一切隐忍谋划都是为了你,祖母时常做噩梦怕你遭到萧恒容毒手,祖母苦心孤诣,都是为了你能活着,好好地活着,你怎能对祖母说出这样的话?!”
当皇祖母一再道一切都是为了他时,萧珏感觉自己的存在像是一根刺,一根扎在皇祖母与皇叔之间的刺。
不止如此,他也似扎在皇叔与慕烟之间,他也……似是天下人的刺。
无论皇祖母事成事败,都会有许多伤亡,那些人也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若事情再一不可收拾,惹得社稷动荡,岂不要再现战乱时白骨如山的悲景,他不愿看到这些,更不愿那是因自己而起。
迟缓的步伐将池边一粒砂石轻踢飞出去,萧珏弯下|身,将石子捡在手里,掷入了池中。
涟漪迭起,倒映在水中的人影随即因流波扭曲着身形,萧珏望着池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心头深深的疲惫似覆得人无法呼吸。
他自己,似就是激起漩涡的石子,是纷争的中心,似因他的存在,人心永不能安宁。
当石子彻底沉入水底后,被激起的涟漪渐渐地恢复平静,池面平滑如镜,似从未有过波澜,可永远这般安静。
萧珏于池边默然伫立许久后,弯身将手伸入了冰冷的池水中,并不觉冷。
慕烟来到清漪池前时,正望见了这一幕。眩目的雪光日色下少年临风池畔身影单薄,似再倾身,就会无声地坠入水中,沉入水底。
“萧珏!”
似牵着风筝的细线在风中颤颤欲断,慕烟不禁高声地唤着他的名字,萧珏在恍眼的光芒中直身看向她,水滴顺着指端流下,面庞神色望不分明。
慕烟几是奔近前去,她微喘着气凝看着萧珏,心中似有石头将所有话都暂堵住心口,她牵握住萧珏滴着冰水的手,用帕子轻轻擦拭干净后,亦紧紧地握着没有松开。
“……有时……有时我忍不住会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放开皇兄的手,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不会死……”
“如果……如果我早一点知道皇兄的心事,早些时候,在我还小不懂事的时候,就能感觉到皇兄的心,感觉到他心一直在往下沉,是不是有可能改变他……”
“萧珏……你和皇兄很像,不仅是外在的性情,还有更深的……相似得让我感到害怕……””很坚韧的心性,不会被任何世俗名利所扰,可又极脆弱,一点人心之间的算计隔阂,都会让之感到疲惫不堪,一分分无声地下沉……”
“我总忍不住想,如果我那时明白皇兄的心,拼命地阻拦,他是不是就不会走,可是,可若是人天性如此,我又是否该尊重他的天性他的选择,就像尊重花开花落,不该用自己来牵绊他,强行要他逆改他自己的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萧珏,我感觉你正在往下沉,可我不知道是该尊重你的选择,还是该紧紧地握着你的手,拼命地纠缠着你,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萧珏,你告诉我,我应该……应该要握着你的手吗?”
轻低的话语说至最后已近微哽,慕烟的心亦似无声在抽绞时,肩背被人搂住,萧珏轻轻地抱住了她。
“可若是两个人都溺水,要如何一起往上呢”,萧珏的嗓音低低地落在她的耳边,“你有向上的心气吗?”
慕烟沉默之时,听萧珏说道:"有件事,我必须去做。"
第 68 章
太后还曾为甩向孙儿的一耳光悔过几日, 想孙儿只是一时糊涂,过几日就会清醒过来,她当时当好好同他讲话, 不该动手等。
然当这日萧珏告诉她, 兵变必败, 只会引起无谓的伤亡,和将事情推向无可挽回的境地时, 太后心中的怒火登时燃烧至顶峰。
径在满腔怒恨下,以为她所疼爱的孙儿, 主动向皇帝透露了全盘计划,以为孙儿竟然选择他那所谓的叔叔,而非她这个皇祖母,太后在极度的气恨之下,竟令沉碧拿来催魂散,就要倒入手边的茶杯中。
“与其死在萧恒容的手中,不如哀家自我了断!”
当萧珏紧攥住她拿药的手,苦苦跪求时, 太后冷笑的声音似尖刀割在人心上,“你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 不就是想逼死哀家吗?这会儿又假惺惺地做什么孝顺模样?!”
太后看萧珏的眸光已无昔日半点慈爱,尽是沉冷, “相信你父皇不是萧恒容所害?放下一切, 信你和萧恒容一起为哀家奉养天年?笑话, 哀家岂会信你们这些鬼话,又凭什么放下?!”
“哀家从二十四年前生出恨心开始, 就会恨上一辈子,一直恨到死。以为这一次败了哀家就会死心吗, 不,哀家只要活着一天,都不会停止怨恨,萧恒容总会懈怠,哀家总能找到机会,谁也别想安宁,谁也别想!”
“哀家是靠着怨恨活着,你不让哀家恨和斗,就是要哀家死,既如此,此刻又惺惺作态什么?!”
顶着皇祖母痛苦与癫狂交织的神态,萧珏硬将那瓶致命的催魂散抢在了手中。再多的言语都是无用的,过往也已不可改变半分,似是无解的死局逼得人不得不绝望,“ 要如何……如何祖母才愿意放下仇恨……”
“这是萧胤欠哀家的,姓萧的欠哀家,就当由萧家人来还”,太后冷厉的言辞胜过寒冰,“你不是哀家的孙子,你是萧胤的孙子,哀家昔日对你的疼爱都白废了,你要哀家放下,那好,那你替萧家人来还!”
“太后娘娘!!”
一旁沉碧大惊失色,就要相劝时,却被太后猛地一把抓住了手臂。
太后不许她相劝时,对萧珏依然沉冷的嗓音隐有难忍的哽咽颤声。
“觉得恐惧心痛吗?哀家这些年所承受的比你此刻要痛上百倍千倍,好好想清楚,到哀家身边来,哀家可以原谅这一次,往后祖孙真正齐心,总还有机会。你若不肯,那你就替萧家人还债吧。”
跟随着太后娘娘的脚步、扶着太后娘娘往外殿去时,沉碧难掩担心地回头看去,见郡王殿下仍跪在地上,背影为重重垂帘所掩,渐与暗色相融。
“……太后娘娘……郡王殿下只是一时糊涂……殿下到底是先帝的独子,是您唯一的…万一…”
外殿中,忧心的沉碧怕太后一时愤恨真激出苦果,忍不住开口劝说时,见太后娘娘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他是一时糊涂,难道会真糊涂透顶不成,哀家只是要逼一逼他,逼逼他罢了。”
不同于在内殿中训斥郡王时满脸的痛恨与激愤,太后娘娘此时面上有着难掩的深深的疲惫。
太后娘娘似头疾发作,边手按着额头,边低声说道:“哀家岂会真要韫玉替萧胤还债,哀家只是想逼得他与哀家齐心,他是哀家唯一的血脉,哀家只有他,只有他啊……”
虽听太后如此说,应稍心安些,但仍有忧虑沉甸甸地悬在沉碧心头。
她边为太后按摩着双鬓,边目光忍不住瞥向内殿,可重重垂帘相隔,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听见,里头静得似是夜色下的深海,静得让她……愈感不安。
内殿佛龛前,青玉炉中檀香无声轻袅细烟,似是山巅云雾在缥缈,遮掩着菩萨的慈眉善目。
萧珏仍是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他握着手中的药瓶,凝视良久,唇际渐渐凝出一丝浅笑。
宽恕非恕,只为不苦,业障难消,若种种都能因他终结,那是他之幸事。
他缓缓移身至佛龛前,跪于蒲团上,将药瓶合于掌心,俯身拜下。
夜深时,太医院所有御医都被圣上召至永寿宫。尊贵的太后娘娘被圣上命人看守在偏殿,夜色中只听其嗓音沙哑的呼号,一时恨声咒骂皇帝萧恒容,一时带着哭腔地唤着永宁郡王的名字,渐渐似有疯癫之意,咒骂皇帝萧恒容正带着太医在谋害她的孙儿,不停地呼唤永宁郡王,说她就要来救他,让孙儿不要怕,不要怕。
深殿帷帐垂拢的暗影,似死亡的阴影罩在少年的苍白的面庞,所有太医俱神色凝重,在圣上必须救活的御令下,都是愁眉难展,只能尽己所能,而后,听天由命。
忧悔已无用,只能令人心如受千刀万剐,皇帝望着榻上的少年,脑海中是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他时,少年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兄长让他抱一抱婴儿,说他从此就做叔叔了,不应再顽劣,他抱着婴儿,想这是兄长的孩子,想他在这世间的亲人又多了一个。
若太后真密谋兴兵,若他不得不以谋反定罪,纵是能保下太后与萧珏的性命,圈禁也已是最宽容的结局,他如何对得起兄长临终之托。
他以为他已一让一让,他以为他为这事做下了最稳妥的安排,可将一切摁在水面下,翻不上明面,纵太后恨他、萧珏怨他,也可尽可能地对得起兄长的嘱托,可最终的结果却像是上苍在嘲弄他,嘲弄他是在痴心妄想。
若是萧珏真的醒不来,再也醒不来……皇帝张口时声音哑得已不似他自己,他也好像是在听别人说话,“让她过来……快让她过来……”
周守恩自然知道圣上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忙就命人飞快去请。
殿角铜漏滴水的一声声,似是催魂的步声,皇帝对时间已失去感知,像是一副失去魂灵的空壳,也不知自己站在榻前多久忽,忽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回身看见了她,她似是疾奔而来,气喘吁吁,长发散乱,披在身上的大氅摇摇欲坠。
她望向榻上安静似已无气息的的萧珏,眸中碎裂的痛楚似实形的寒冰刺向了她,使她不能承受。
她手紧紧攥着帘拢一角,身体似站立不住之前,先有鲜红的血液流滴在了地上,她眸光颤颤地望向他,碎裂的痛楚与绝望,似冰冷的海潮一同彻底淹没了他。
寒冷的夜晚似没有尽头,永不会天明。
第 69 章
启朝雍熙六年的春天, 在世人眼中如云遮雾罩般看不分明。这一年初,先是有太后病重的消息传出,后又有永宁郡王病重的消息传出, 至暮春时, 那个惹得天下人热议纷纷、被传是花妖花精的姜采女姜烟雨, 竟突患急症病逝,随着春末繁花飘落时消失在人间。
好似启朝宫阙都被病气所染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这缘故,圣上下了一道旨意, 令后宫众妃嫔都移居至皇家别苑九华宫中。
太后娘娘于永寿宫中静养,永宁郡王于重明宫中静养,皆未再出现在人前,也不知病情可有缓解,而幽兰轩中已无姜采女的身影,偌大的宫阙里,似就启朝天子孤临天下,伴着日升月落。
也只周守恩等天子心腹知晓, 幽兰轩中死去的只是一个被称做姜采女的壳子,真正的那名女子, 近两月里都在重明宫中,陪伴照顾着病情危险、昏迷不醒的永宁郡王。
若非那夜太后娘娘的心腹婢女沉碧, 因心中不安, 在遵命呈上催魂散前, 自作主张地悄将那瓶中毒物倒了大半,永宁郡王那夜定会当场毒发身亡, 神仙也救不得。
只是尽管毒药分量减少了许多,尽管太医救治及时, 永宁郡王的情形一直处在危险中,直到最近,才在太医们的全力祛毒下,脱离了致命的危险,情形稳定了下来。
虽不会死去,却也没有醒来。关于永宁郡王何时能苏醒,太医们都说不准,可能几日,可能几年、几十年,一直这般昏迷到老死的那一天。
从永宁郡王被移回重明宫中,姜采女,即现在的慕姑娘,就一直留在重明宫陪伴照顾。
从前圣上赐给慕姑娘的那瓶药,慕姑娘虽未饮下,然她因平日心事过重、忧思过度本就身体虚弱、胎儿不稳,那夜陡然见到永宁郡王生死难料的险况时,极度惊痛之下,腹中胎儿小产,圣上与她的孩子就这般静静地离开了人世。
在那之后,慕姑娘就一直陪在中毒昏迷的永宁郡王身边。似原就该如此,如果没有那许多世事牵绊,慕姑娘原就该与永宁郡王相守,人事变易,时光兜兜转转多年后,又回到了原点。
圣上几乎每日都到重明宫,在忙完一日朝事后的傍晚,到重明宫中看望永宁郡王,和慕姑娘。
圣上与慕姑娘几乎是每日都会相见,可二人之间却没有说过一句话,常是慕姑娘在门外熬药,圣上在门槛处坐着,而门内榻上的永宁郡王安静地像永远不会醒来,酸苦的药雾弥漫在暮色中,慕姑娘手中的扇子一下下地轻扇着,暮色天光一分分地暗下去,一日又尽。
直到这日黄昏,慕姑娘在喂永宁郡王一碗药后,用湿毛巾擦了擦永宁郡王的手臂,站起身来,对站着榻边的圣上道:“我要走了。”
圣上仍是未语,但唇微微颤了下,无声地凝看着慕姑娘。
慕姑娘说:“我从前……就像是一个坠入水中的人,一次因变故坠入水中后,就由着往下沉,似是有自己也不知道的自毁的心念,被命运打沉一下,就一直一直沉下去,没有向上的心气……”
慕姑娘看向圣上,暮色中眸光澄净,没有半点爱恨怨憎,“这最后一句,是他对我说的,他昏睡的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不希望他醒过来时,看到的还是这样的我。”
圣上没有阻拦慕姑娘的离去。令姜采女在人世间消失时,圣上就没有阻拦慕姑娘的离开,只是那时,圣上大抵以为慕姑娘离开幽兰轩后,会一直一直待在重明宫中,无论永宁郡王能否醒来。
紫宸宫与重明宫,到底还不算远。
“那,萧恒容,再见了。”
这是慕姑娘对圣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慕姑娘离开后,从重明宫回紫宸宫的路上,圣上没有如来时坐辇,就在暮春夕阳下一步步地走着。
日色西斜,两侧高耸的朱红宫墙随着暮色愈深阴影愈重,圣上身后跟着许多人,绵延的天子仪仗、望不尽的人影,而圣上身边空空,只他的倒影颀长地延展在他自己的脚下。
回到紫宸宫后,圣上取出了一方叠着的帕子。那帕子随圣上动作展开,是残缺的一半,边缘有烧焦的痕迹,幸存的雪白帕身上绣着红茶青叶,圣上执帕在窗下坐了许久,最终低首轻轻吻上了红润的茶花。
天光尽敛,昏黑的夜色沉沉压向宫阙,圣上将帕子折好放回匣中,连同匣中启朝皇后的金册金宝一起,永远封存在寂静的夜中。
纵是夜最深时似会令人感觉黑暗永无止尽,也会有日升天明的一刻,一日日日月交替、四季轮转,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就过去两年光阴。
曾经引起轩然大波的姜采女已被人遗忘,深宫中太后娘娘与永宁郡王依然病着,但因似无性命之忧、因已拖了两年,世人皆有各自的烟火人生,曾经与之有关的阴谋流言也不再流传在市井中,近来市井中热议最多的是即将到来的端午佳节。
启朝在圣上治下四海太平,京城作为启朝中心最是富庶繁华地,每逢佳节,自然是十分热闹。
除赛龙舟、吃粽子等过节习俗外,因端午前后正是花繁叶茂时,京城民众还会佩戴修插当季花草,如菖蒲、石榴、栀子等颇受欢迎。
京城民众热闹采购花草时,宫中各处也都以花草装点。只是宫中别处的花草都是宫廷花匠置办的,唯独紫宸宫中的菖蒲、石榴、木槿等,乃是采自民间一家名为惜春时的花庄。
紫宸宫中四季的鲜花,皆是采自这家花庄。圣上令人化名前去采购,紫宸宫的春夏秋冬便随着惜春时的四季花草变化,花开花落间一日接一年。
这家名为“惜春时”的花庄,乃是慕姑娘与数名女花商所合办的,位处京郊南山脚下青萝村畔。
在花庄诸事步入正轨后,每隔十日,慕姑娘都会入京到重明宫看望依然昏迷的永宁郡王,并带来她花庄中的鲜花,一边修剪花枝插瓶,一边和榻上的永宁郡王讲说她近来都遇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讲花田里的鲜花,讲花事的乐趣与烦恼。
起先这般时,圣上只是在旁安静听着,渐渐过去两三个月后,安静旁听的圣上,开始和慕姑娘搭话,问她诸般花事、问花庄的经营、花草的种植等等。
再渐渐,圣上会似闲聊家常般,向慕姑娘讲述他朝事上的烦恼,如同慕姑娘的花事有欢乐有烦恼,圣上的朝事也会有好有坏。
随意聊说这些好的事坏的事时,圣上与慕姑娘之间的相处似是友人,氛围似是和缓的风,没有昔日激烈的爱恨纠缠,平和地令旁人不由在心中感到惊叹,惊叹他们此生竟能这般。
可此生,可圣上与慕姑娘此生,似乎也就仅能这般了。
第 70 章
这日端午, 官员休沐,皇帝也无需上朝议事,在将手上折子批看完后, 换了件常服, 来到了永寿宫。
细细询问永寿宫宫人, 太后今日用膳用药的情形与身体精神的状态后,皇帝走进永寿宫祥和殿中, 太后正在殿内看戏,见他过来, 立笑着招手让他近前。
“外边很热么?瞧你额头上都有汗。天热就不必过来看我,小心被日头晒伤。”
太后嗔责的语气里满是关心,她拿起帕子为儿子擦拭面上的汗,道:“来了就坐这儿歇歇,陪为娘看会儿戏,这会儿是晌午,日头最烈了,别出去挨晒。”
皇帝依言在与太后相隔一几的圈椅上坐了, 道:“儿子听底下人讲,您今早的药又没喝。”
太后道:“又没什么大病, 只是有时头疼身上没力气而已,总喝药做什么。”见儿子默默地看着她, 又笑道:"好罢, 你安生陪娘看一折戏, 娘就把药喝了。"
皇帝就令底下人去熬药,边坐着陪太后看戏, 边拿起几上果盘里的荔枝,剥了放在太后手边的白玉碗里, 供太后边听戏边享用。
太后笑吟吟地看着皇帝的动作,“我儿真是孝顺,不枉娘平日疼你。”
皇帝微微笑着,道:“待会儿娘喝药喝苦了,可吃些荔枝润润。”
太后拿起一颗剥好的荔枝,含笑抿吃了会儿清甜甘美的滋味,面上又露出忧虑的神色,“也不知韫玉在燕宫过得怎样?这时节燕帝那老东西舍不舍得给他几碟荔枝……”
太后说着怨看向儿子,“都怪你非要把韫玉送去做什么驸马,就没其他法子了吗?!燕帝刻薄寡恩,那清河公主的性子定也十分刁蛮,韫玉性情和软,被那清河公主欺了怎么办?”
“不会,儿子派人探查过了,那清河公主性子很好,不会欺负韫玉的”,皇帝道,“据报,韫玉和她玩得很好,两小无猜。”
宫人端了新煎好的药过来,皇帝伸手接过,一勺勺地舀吹着,亲手喂太后喝药。
似因见儿子这般孝顺,苦药喝在口中也没那么苦了,太后边喝着药,边想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道:“等时势好了,还是得想法子把韫玉接回来,韫玉只有回到我身边,我才能真正安心。”
“都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若为成大事,连家人生死都不管不顾,这样的人令人心寒”,太后看向儿子,郑重嘱咐道,“恒宸,你答应娘,无论如何,韫玉的安危都是第一位的。”
皇帝对望着太后的眸光,答应道:“是。”
夏日午后容易困倦,太后用完药后不久,渐渐困意上来,连戏也听不进去了,皇帝就令宫人扶太后去寝殿休息。
两年前在萧珏生死难料时,太后就得了疯病,此后萧珏病情虽稳定下来,但太后已不能知晓此事,她已在极度的痛悔刺激下记忆混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会将他认成她唯一的儿子萧恒宸,会以为萧珏还是个几岁的孩子,现作为质子和驸马,身在遥远的燕宫中。
太医束手无策,只能为太后开些日常调养身体的药方,这两年里,太后每日都是这般。
却也似乎并非坏事,如今的太后除了日常惦记燕宫中的孙儿,并无其他烦忧。她不必再处心积虑、日夜不安,她没有逼害了她的孙儿,她疼爱的儿子恒宸常来见她,她没有一个讨厌的叫萧恒容的小儿子。
对太后来说,什么都记得太清楚,反而才是痛苦的根源。
太后被扶往寝殿休息后,戏台上唱戏的伶人暂止了歌声,都退了出去,留下台上姹紫嫣红的布景,兀自热闹非凡。
皇帝走出了繁华而空荡的殿阁,想他事事皆记得清楚,若是上天令他似太后忘却,是否他也会似太后,快活许多。
不,不会,他这一生真正的舒心快乐皆是因有慕烟,尽管他与她之间的牵绊也有着许多的痛苦纠缠,可没有她,他连真正的快活也不曾体会。
她将刀子抵上他心口,将刀插入他胸膛时,皇帝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似跌沉进了不见底的湖底,冰冷的湖水淹没了他的口腔胸膛。
不是因她再次欺骗他,也非因她竟似是这样无情,而是因她选择亲手割舍、亲自毁灭。
即使真有情意,她也会选择亲手毁去,毁去她对他可能有的动摇,毁去他对她的爱意和执著,毁去她与他之间成为眷侣的可能。
一次不成,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若他再靠近她,再抱着想要和她续缘相守的心念,她会一次又一次这样做,人心能承受多少次自毁,那一刀刀会否最终刺向她自己的胸膛,他不敢再试,既她心结难解,那他便心死。
他就应心死。
夏日里天气变幻无常,往永寿宫时日头犹烈,待来到重明宫时,已是阴霾遮日,空气燥热闷热地令人感觉呼吸不畅,像是将要有场雷雨。
重明宫的殿门上悬着艾叶与菖蒲,皇帝知她来了,撩起帘拢,见她就坐在内殿离榻边不远的桌几旁。萧珏床头花觚里的花换成了凌霄,应是她带来新插的,她正在桌边编织着五彩缕,端午习俗里腕系五彩缕可以驱恶辟邪。
皇帝记得她曾为他编过一条五彩缕,但被他一时负气,扔进临风榭的莲花池里。扔后没几天,他就私下命人去寻找,但宫人几乎将池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着。
亲手丢去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皇帝在她身边坐下,如同她每次来时,同她聊几句闲话,问她花田收成、花庄经营等。他问的话总是大同小异,她的回答也总是没多大区别,而后他说说朝廷方面的事,说些国事民生,她就听着,偶尔轻轻问一两句。
似也只能说这些,就以花商慕烟和皇帝萧恒容的身份,别的都不要碰、不能碰,若碰了,恐怕连这每十日能有一次的半日安宁都不能有了。
比不能有这半日相见更令皇帝畏惧的,是他害怕会击碎她现下的安宁。两年前的她,安静之下是死水般的心,而现在,她的心是真正的平静温和,是月色下如镜的清溪,澄澈空净。
皇帝感觉到了她的不同,在这两年的时光里,感觉到她一点点地敞开了心胸,在谈及花事时面上淡淡笑意的真切。曾在他面前惊鸿一现翩翩起舞的慕烟,好像真的活了过来,她走进了烟火人间。
而他,好像还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地往前走。
有时,皇帝心中还忍不住存有一丝幻想,不想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看她离他越来越远,想要快步上前,走到她身边,牵住她的手。
然而那榻上沉睡不醒的人,那暗夜里曾冰冷闪掠的刀光,都会立即粉碎他的这丝幻想。愧悔与畏惧,不容许他痴心妄想。
回回她会在申正左右离开,但这日她将走时,殿外阴沉许久的天气,在一声骇人的炸雷声响后,猛地下起了瓢泼大雨,天色骤然暗得仿佛是黑夜,狂风将掩着的窗吹开,殿内鎏金树上的灯火在猛一晃动后全都熄灭。
皇帝记着她畏黑的怪疾,心陡然一提就不禁将手攥紧,也不知是要赶快走到一旁将灯点上,还是不能离她半步,防她因怪疾发作摔倒碰伤时,忽听她在黑暗中静静地道:“无事,我不怕黑了。”
她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好了。”
她在昏暗中摸索着走到灯树旁,将灯点燃了一盏,一盏火光不足以驱散室内暗色,却温暖地映着她的面庞,她在火光中看向他,皇帝紧攥着的手,不由就缓缓松开了。
雨停后她就离开了,原先闷热的夏日天气为这场雷雨洗礼,空气清凉,暮时的天际映有一道彩虹。
令人舒适的凉风,习习吹拂着殿内的帐幔,榻上人安恬地睡着,手臂上系着一道驱恶辟邪的五彩缕。
目送她身影远去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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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后,皇帝回走进殿中,见桌上还有一道五彩缕。他将这道颜色艳丽的五彩缕拿在手中,似是彩虹静静地落在他掌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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