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慕烟心中一怔, 而面上神色没有丝毫波动,在萧珏以郡王身份向天子妃嫔见礼时,依仪还礼。
皇帝挽着她的手走近前, 另一条手臂搭揽在萧珏肩头, 将他二人带往食桌时含笑着道:“这是家宴, 都不要拘束。”
捧菜的宫人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就在黄梨木福寿圆桌上摆满了丰盛酒馔。
萧珏见皇叔拿起青花酒壶, 似要给他斟酒,忙双手捧杯站起。
皇帝令他坐下, 嗓音温和:“都说了是家宴,不要拘礼,只当是在寻常人家,今日和叔婶吃顿便饭而已。”
静默侍在一旁的周守恩听到这话,只觉后背汗都要滚下来了。
就是寻常人家的子侄,也只会唤叔叔的正妻为婶婶,更何况规矩森严的皇家。
永宁郡王的婶婶只能是圣上的妻子、启朝的皇后,姜采女不仅是嫔妾身份, 还是嫔妾里位份最低的,如何担得起?
就算圣上只是在说笑, 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周守恩心里想着时,微抬眼暗瞧永宁郡王神色, 见郡王对圣上这话没甚反应, 就恭谨“是”了一声, 但仍双手捧杯站着,即使圣上令他坐下, 依然是等酒杯满了,方谢恩落座。
“这是瑶波酒, 不烈”,皇帝对萧珏道,“饮几杯无妨,不耽误你下午做事。”
又令宫人将身边女子面前的酒杯拿走,笑对她道:“虽然这酒不烈,但你昨夜刚醉过,今日不能再喝了。”
不待慕烟言语,皇帝又接着对她道:“你这会儿再撒娇也无用,朕不会似昨夜心软了。”
慕烟沉默须臾,微垂着眼淡淡地道:“臣妾会撒娇吗?怕不是陛下在骗臣妾吧。”
皇帝道:“昨夜在流风楼,要不是你再三央求,朕也不会由着你喝醉。”
语气又有些无奈,“罢了,当时雅间里也没旁人,你这会儿抵赖不认,朕也拿你没办法。”
说着,皇帝侧脸看向萧珏,问道:“你可有去过京中常思街上的流风楼?”
萧珏回道:“未曾,但有耳闻,听说楼中酒菜上佳,在京中颇有名气。”
皇帝道:“菜品平平,但楼中的梨花白酒,还有几分滋味。”
萧珏微笑着道:“能得皇叔一声赞誉,流风楼中的梨花白酒,想来可冠绝京中酒楼,侄儿改日定去尝尝。”
“喝酒这事,有时酒未必真有多好,但因陪着喝酒的人合心意,三分的酒也能品出八|九分的滋味来”,皇帝道,“你若去那里,可别孤身一人,也得带着合心的人才好。”
“春日里母后就张罗着要给你选妻,到现在怎么还没定下”,皇帝问萧珏,“是不是母后选的女子,你都不中意?”
萧珏尚未说话,又听皇叔道:“朕应过你的,只要是未出嫁的姑娘,无论是哪家的,只要你喜欢,朕都可为你赐婚,哪怕母后不喜。这话现在依然作数。”
萧珏道:“侄儿……侄儿心不在此。”
皇帝问:“那你心在何处?”
萧珏抬起眼帘,静静地看着对面皇叔与他身边的女子道:“侄儿不懂男女情爱,也不在乎一己姻缘。侄儿的心愿是天下太平无战火、黎民百姓安居乐业,是侄儿在意的亲故安好,皇祖母安好、皇叔安好,还有……其他侄儿在意的人都可以安好地度过一生。”
片刻后,轻轻的咳嗽声打断了食桌上的寂静。周守恩见是姜采女低首轻咳着,圣上边拍她后背,边关心问道:“怎么了?”
姜采女道:“喉咙有点疼……可能还是因昨夜酒喝多了。”
圣上道:“下次可听朕的话,不敢贪杯了吧。”又问:“疼得厉害吗?”
姜采女微微摇首后,温顺地道:“下次臣妾定听陛下的。”
略一顿后,嗓音越发轻柔,“陛下垂怜,臣妾感恩不尽,此一世能如此是上苍厚待,心中唯有'知足'二字,不再贪求其他。”
圣上凝视着姜采女,良久,声音似是酸酸涩涩地道了一个“好”字。
这一顿午膳用至午正,萧珏从清晏殿告退后,晌午的阳光正明亮。
可因秋意愈重,阳光照在身上并不炽热,像只覆了一层薄薄的金纱,风吹时将纱掀起就有凉意钻入宽大的衣袖。
言语可以骗人,身体却不行。
皇叔亲昵地拍她后背时,她纵说着安于天命的话,可身体犹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僵硬。
他在食桌上说的皆是真话,他是真希望所在意的人都好,希望疼爱他的皇祖母安好,希望厚待他的皇叔安好,也希望他的故人——她也能余生安好。
王朝更迭之事非单薄人力更改,死而复生之事他亦不知前情,他只是希望事已至此,她的未来余生可以是好的,可以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
但这心愿,却似是不可能与其他心愿同时实现的。
他所在意的人,对他都很好,可对另外的人,却皆似是锋利的匕首。
匕首若相对着,会互相将对方刺伤,他应设法将他们分开,远远的再无交集,他只能这么做。
永寿宫的午后,几位后宫妃嫔正陪着太后说笑打发闲暇。
妃嫔们聊着聊着,话题便有意无意地提到了缺席的那位,说姜采女近来又受圣宠,想来陪伴太后娘娘,怕也不得闲暇。
敏妃在仲夏前后时,因为太后娘娘对姜采女的言语庇护,还曾百般纠结过是否要与姜采女摒弃前嫌,以防仪妃等人收拢了姜采女。
但还未等她有个决断时,她渐又发现太后娘娘对姜采女似乎不是她原以为的那般。
太后娘娘似乎并不在意圣上是否宠爱姜采女,对姜采女所谓的“庇护”,只是要她们这些高门出身的妃嫔,别借家世欺负了姜采女就成,至于圣上对姜采女是宠是辱,太后娘娘并不在乎。
既是如此,既然太后娘娘并不指着姜采女为圣上诞下皇嗣,之前又何必出言庇护一宫女出身的采女呢。
敏妃近来越发看不明白太后姑母对那姜采女到底是何态度,这时听其他人提起她,就趁势接说了一句:“可姜采女蒙受太后娘娘恩典,再怎么'忙' ,也得抽空来孝顺陪伴太后娘娘才是。”
敏妃说着暗看太后娘娘神色,见太后娘娘仍是唇际微衔笑意,半点喜怒波动也看不出,像是听不见她这话,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虽然她很想知道太后的心思,但她并不敢过多试探这位姑母。她那点小聪明,哪里能真在姑母面前卖弄呢。
在太后娘娘说略感困倦后,敏妃就与其他妃嫔知趣地散去了。
像是将沸的水锅被抽了柴火,偌大的永寿宫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只听得风吹珠帘的轻音。
人多时,太后觉得觉得似是有点吵闹,可人一少,又像过于安静了,一静下来,许多的事就涌上心头。
这些事中,最迫切的,还就是关于姜采女的事。太后是喜欢姜采女的,只是她的喜欢与敏妃等人所以为的不同。
太后的喜欢是可物尽其用,她原打算长长久久地好好利用姜采女,可是韫玉不久前与她做了一桩交易,要她帮忙杀了姜采女姜烟雨。
为了这交易,韫玉近来才十分地听话,有关朝事,几乎是她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如果她毁诺,韫玉从此不信任她这祖母,那自然是不好,可如果她真按同韫玉交易的那样做,让姜采女这人从此消失,这样好用的棋子从此没了,不能长久地捏她手里,又是十分地可惜。
杀,还是不杀呢。
第 52 章
与萧珏共用午膳十来日后的一天夜里, 皇帝忽然对她道:“那日你说‘知足’的那句话,朕不是很喜欢。”
问这话时,皇帝明明正在批看折子, 也不知是触动了哪里的心思, 忽然来说这句。
慕烟抬眸看他一眼, 翻了页手中书道:“哪天的事,我不记得说过什么'知足'的话。”
皇帝轻笑一声, “不记得就算了,你不记得了, 朕心里就没那么酸了。”
慕烟没接话,仍是随意翻书时,又听皇帝道:“朕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朕的父亲。”
慕烟没搭理皇帝,听他自顾自道:“梦见了他离世的那一天。那天,他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朕,对朕说了许多话,其中一句是, 他一直怨恨朕的出生,怨恨朕为何没死在出生前。”
启太祖为何要这般诅咒自己的幼子?
慕烟心中不解, 抬眸见皇帝眉宇竟无阴郁之色,淡然笑看着她道:“朕从出生起, 就被父亲讨厌。朕起先不解, 后来也不在乎了。为人父母, 不一定就真心爱着子女,若得不到父母之爱, 就不要在乎执著,人可以自己看重自己, 人活一世,凡事放宽心才好,你说是吗?”
慕烟早疑心皇帝是不是在怀疑她的姜烟雨身份,听皇帝说了这样莫名其妙又似意有所指的一通话后,疑心又深了一分,但还是没搭理皇帝,垂下眼帘,落目于书上。
皇帝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看她眉眼寂然静垂,一绺碎发落下似在遮蔽看书视线,忍不住抬手,帮她将那缕碎发掖到耳后。
他寻着一点理由机会,就想原谅她,昨日得到的最新密报,又给了他怜惜她、原谅她的最好理由。
尽管仍未查知具体因由,但多年前竟是燕帝亲手主导了清河公主的“死亡”。她原是被自己的父亲“杀死”,被自己的父亲秘密幽禁在深宫许多年。
若不是她的兄长慕言相护,她早已不在人世。
如何能不对兄长感恩?在以为他是杀兄仇人后,她当然要杀他,不惜一切代价。
易地而处,他也会这样做。
也难怪她那样怕黑,被一向宠爱自己的父亲投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时,年幼的小女孩如何能承受得了身心的双重摧残?!
他虽生来就受生父厌恨,但他的父亲到底也不曾这样对他。
他努力想安慰她的话,对她来说,也许是轻飘飘的,根本不能抚平她心伤分毫。
皇帝心中涌起无限怜意,他搁下笔,将她拢在怀中,欲任心中爱怜拥抚她,然而他常是招她厌的,她在他怀中皱起眉头,“我要看书。”
皇帝低眼看她手里的书,见是一本卜算书,想她父亲和兄长都疯疯叨叨的,怕不是都因为沉迷卜算,将她手里书拿开道:“别看这个,看点别的。”
她没坚持,默了默道:“那请陛下给我看一看诏书吧。”
皇帝微一怔,“什么?”
慕烟道:“前燕太子妃的诏书,陛下自己说的,难道是假的吗?”
若她真是姜烟雨,皇帝定还吃着陈年老醋,不肯给她看的,但这时因已确定她真正的身份,也不在意,就让周守恩将那诏书拿来。
慕烟曾一直疑心皇帝是在胡说八道,但当那卷诏书被捧送到她面前,当她将之展开,当皇兄的亲笔字迹映入她的眼帘时,她不得不信。
姜烟雨……姜烟雨是皇兄所爱之人吗?
可是在去年的离别夜里,当皇兄将掩饰身份的名籍给她,她问这花房宫女姜烟雨是否确有其人时,皇兄并没有提起他对姜烟雨的情意。
皇兄只说确有其人,皇兄只说斯人已逝。
慕烟心中涌起哀戚,为皇兄此生悲辛,连所爱之人亦不能拥有。
那夜说起姜烟雨此人时,皇兄神色淡然,她半点未觉察出姜烟雨在皇兄心中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皇兄总是这般,将许多事都压得很深藏得很深,独自背负着,直到死亡。
皇帝看她捧着诏书的手微微颤着,眸中亦渐浮起水汽,疑心她是不是要哭了时,见她忽然抬眸看向他,似是泪意的水汽如冰凝冻在眸底。
“你知道我是谁,是吗?”她冷冰冰地说道。
皇帝道:“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你愿意讲给朕听吗?”
“我讲,陛下就会信吗?”她唇际浮起一丝轻讽的笑意,“就像我近来似被陛下说服了,似是信了燕太子是自杀,似是放下了仇恨,陛下真就相信了吗?真就宽心了吗?”
她已有段时间未用这样的眼神看他,这时轻讽的笑意却在眸底唇畔越发深浓,“我若是说我真的放下了过去,说对陛下毫无怨恨,甚至说感激陛下的宽容、喜欢上了陛下,陛下信吗?你敢信吗?”
皇帝未语时,见她眸光冰冷地将那卷诏书靠近烛火燃着,摇曳的火光不能融化她眸中冰霜,燃着的诏书落在地砖上,渐渐燃为灰烬,她踏过灰烬,就走了出去。
近日里姜采女夜间常留在清晏殿侍寝,茉枝见今夜姜采女忽然从殿中出来了,心中一惊后,连忙跟侍近前。
不会是惹怒了圣上,被圣上赶出来了吧……
茉枝边忐忑地想着,边悄打量姜采女神色,看不出什么来时,也只能在心中宽慰自己,想不管发生什么,应都不会有事的。
茉枝正这样想时,身后忽传来内官的呼声,刚放下的心就又提上嗓子眼。
好在那内官只是来送披风的,向姜采女躬身道:“圣上怕采女主子着凉,命奴婢送披风给主子。”
茉枝松了口气,将披风接捧在手里,向姜采女道:“主子,夜深露重,披上披风暖一暖。”
姜采女却轻捏了捏她的指尖,道:“你的手很凉,你披上吧。”
茉枝哪里敢披,正要再劝时,又听姜采女问她道:“你有家人吗?”
茉枝还未答,就听姜采女道:“若你有爱护你的家人,他们定不希望你受冻生病。”
茉枝自为奴以来,从没听贵人主子们说过这样的话,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向姜采女说些尊卑贵贱的话时,姜采女已径向前走去,身影没入浓浓夜色中。
圣上近来颇宠姜采女,几乎每日都要传见,不过这一夜后,却是淡了一两日。
圣驾虽未至,圣上还是派人送了赏赐来,是一只泥金花卉匣。
但匣中到底装的是什么,茉枝并不知晓,因姜采女在接到赏赐后并未打开,这只锦匣就一直紧闭着搁在架上无人过问,一直到太后娘娘传唤的那一日。
因为太后娘娘待姜采女慈和,姜采女面对太后娘娘时也没有什么令人心惊肉跳的言止,茉枝对太后娘娘召见姜采女这事,是半点不担心的。
就在永寿宫人来传后,侍随着姜采女来到太后宫中,在太后娘娘身边的沉碧姑姑令她在宫外侍等时,茉枝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规规矩矩地等在永寿宫外。
慕烟知太后对她并没有真心的疼爱喜欢,给她几分好脸色,应是因萧珏的缘故。
就像往常见太后,她如仪行礼后,太后赐座赐茶,她接茶在手,预备听几句太后关心的话,她再合乎礼仪地应答几句就是了。
然而今日似乎与从前不同,殿内宫人皆退了出去,连永寿宫的掌事姑姑沉碧都未留下伺候在太后身边。
微烫的茶水略沾唇时,慕烟听上首太后忽然淡声道:“哀家从前善待你,是因韫玉的请求。”
慕烟在太后突然直白的话语中抬眸,见太后饱含深意的目光犀利地落在她面上。
第 53 章
“韫玉这孩子, 念旧情重旧情,心软心痴,有时会想做些不合宜的事, 得哀家暗地里帮他兜着。”
“但哀家看你, 似乎不像韫玉这样。你的心, 像是要比他冷硬许多,不然怎能待在杀死自己父兄的仇人身边, 安心委身侍奉?”
“还是是哀家看错了,你在皇帝身边, 实则另有图谋”,太后俯看她的目光锐冷如箭,“前燕的清河公主?”
心惊悬之时,慕烟忽然感到剧烈的晕眩,握在手中的茶杯失力地摔在了地上。
眼前眩起迷蒙的白光,恍惚中,慕烟感觉太后安坐凤座的身影似在摇晃,自高处传来的太后嗓音, 缥缈地落在她的耳边。
她似乎都听在了耳中,可昏眩的痛楚让她无法用理智将那一字字连贯地组织起来, 意识的黑暗即将将她包围,她身体亦虚弱无力地半摔在地上。
深秋地砖寒凉, 贴在肌肤上似是地牢那般阴冷, 天也像是陡然暗了下来, 眼前越发浓重的漆色似将她推进了曾经的梦魇里,她将又一次被漆黑的噩梦深深纠缠。
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靴步声, 有人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是熟悉的龙脑香……是很讨厌的龙脑香……
她揪着他的衣襟, 似是想用力将他推开,可无力的动作,却像是依恋,像是溺水之人在紧拽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意识越发昏沉之时,她像是听到有人在唤“慕烟”,是他,在唤“慕烟”……
圣上今日原为国朝礼仪之事绊着,需在这黄道吉日,往宫外皇家祭坛,以天子身份,为大启祈风调雨顺,而他周守恩身为御前近侍,自然随行。
只是御驾出宫没多久,半途就有消息火速递来,安插在永寿宫中的耳目传话来报,太后娘娘似要在今日毒杀姜采女。
圣上闻讯心急如焚,立刻中断了祭祀之事,赶回宫中。
圣上为姜采女闯入永寿宫中时,周守恩候守在殿外,听得殿内圣上与太后似是起了争执,但究竟在说什么,也未听清,就见片刻后圣上抱着姜采女匆匆地走了出来,神色忧沉,而姜采女孱弱地依在圣上怀中,面色苍白,气若游丝,似已奄奄一息。
匆匆赶回清晏殿的路上,圣上就令太医季远等速至紫宸宫中候命,周守恩向下吩咐后,见圣上神色严冷而眸中忧急似火焰暗灼,不由心想,若今日姜采女真有个好歹,这天子之怒,将会焚烧至何等地步。
周守恩未能听清圣上与太后娘娘的争执,也就无法准确猜知今日太后娘娘为何要忽对姜采女下手,只能在心中暗自揣度会否与永宁郡王有关,会否……与姜采女的真实身份有关。
周守恩边暗思着,边紧跟在圣上身后,然而圣上步伐飞快,他这老奴逐渐跟得吃力,几乎是小跑在后,才能勉强跟上圣上的步伐。
皇帝已是步伐如飞,却觉还是太慢了,恨不得生出双翼,快些带她到太医面前,更恨不得时光能够倒流,他今日未因朝祀出宫,一直一直守在她的身边。
他不该放她离开他身边,不该为她前两日的话而由她在夜色中走远。
此刻她离他这样近,可他抱她在怀中,却感觉她的生机在一分分地流失,她脸色苍白、气息断续,孱弱地好像身体都没有了重量。
好似是一张白纸、一片轻羽,深秋的冷风吹一吹,就会飘离他的怀中,飘离人世间,他会留不住她,留不住她……
“这般身份不明的女子,不该留在皇帝身边,哀家为你除去她,是做母亲的为儿子的安危着想。”
永寿宫中太后沉冷的言语,此刻犹似冷冷地刺绕在他耳边,令皇帝的心如沉在万丈深渊。
皇帝边匆匆向前快走,边不时低眼看怀中的人,见她双眸越发无力地低垂,好似就要一睡不醒,终于唤出她真正的姓名,“慕烟……慕烟!”
似因他的呼唤,似因太久没有人唤过这个姓名,她勉强支撑着抬起眼皮,看向了他。
"慕烟……"皇帝再一声唤出她的姓名时,才发现自己嗓音沙哑,喉咙酸哽地乍然说不出话来,他略顿一顿,方道:“别睡过去,撑住,若你撑住了,朕……”
皇帝陡然哑口无言,他并没有什么能给她的。
他的江山、他的权位、他的荣耀,在她那里都不值一提。他以为她只是姜烟雨时,还曾想予她妃位,可是对慕烟来说,大启皇后之位都是尘埃。
皇帝紧紧地抱着她,“若你撑住了,朕带你去白澜江看你兄长,朕没有派人去损毁他的坟墓,那里的百姓常私下祭祀他,朕都没有管……你撑住了,你好好的,朕就带你去……”
她面庞毫无血色,似是一片完全褪了色的花瓣,纤薄透明,轻轻一碰,就会碎了。
她听着他的话,惨白的面庞上泛起一点虚缈的笑意,凉凉的像是秋日里落在衰败草叶上的一点冷霜,日头略照一照,就会消弭。
好像是为他这句话略露笑意,更好像是不信他这句话,不在乎他这句话,她好像十分倦累,对这尘世,对她自己的命运,这人世间的种种,都感到累倦。
好像太后给她的毒茶反而解脱了她,她不用再挣扎,不用再被束缚过去的尘网里,终于可以无知无觉地睡去,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再想了……
“慕烟……慕烟……”皇帝心中越发恐慌,“你不能睡过去……你不能……”
皇帝曾恨不得想杀了她,曾那样地痛恨她,在心中将她杀了千遍万遍,曾不止一次想她要是死了倒也好了,她死了,他也就能放下心结了。
可当她真的像是就要死在他怀中时,他却感到遍体寒凉,搂她的手臂都似在止不住地轻颤着,他害怕失去她,远比他自己所以为的还要害怕。
不过是一女子,不过是从上元至今的数百日时光,却盈满了他的心。不管是好是坏,没有人再能代替她在他心中的分量,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她,他的人生里不会再有第二个她了。
“朕什么都能答应你,朕……朕可以成全你,你是不是念着韫玉,朕可以成全你们……可以成全,只要你好好活着,慕烟……慕烟……”
像已对外界无知无觉,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她还是在他怀中虚弱倦怠地阖上了双眼,她靠在他身前的手缓而无力地垂了下去,似是随风离枝的落叶,不愿再面临冷冬的严峻,就在秋日里随着命运飘落枝头。
第 54 章
太医季远等人在申时被传唤至紫宸宫, 至该日夜间人定,仍未离开。
尽管他们断定姜采女并非如圣上所以为地中了砒|霜等致命且无解的剧毒,只是中了迷酡散, 一种如不能及时服下解药会昏厥多日至死, 但若能及时解毒就不仅无性命之忧、对身体也无多少损碍的无毒之毒, 且早已为姜采女解毒,然圣上因姜采女迟迟未醒, 疑心他们医术不精,疑心他们的诊断错误会贻误姜采女的生机, 周身严寒像是杀气腾腾的刀子横在他们的脖前。
在淌着冷汗再三跪陈详情,以性命担保绝未诊断失误后,季太医等在圣令下退至清晏殿外,在夜色中战战兢兢地候着,盼着殿内的姜采女快些醒来。
季太医等在殿外夜色中瑟瑟发抖时,周守恩正令宫人将凉了的御膳都撤了下来。
周守恩已尽力劝了多次,但似是姜采女不醒,圣上就半点晚膳都用不下, 他也不敢再呱噪,只能在令宫人撤下御膳后, 亦退至殿外,似季太医等心内盼着姜采女快些睁眼。
御殿深处, 皇帝守坐榻前的身形僵凝如石像。他无声看着榻上昏眠的女子, 看帷帐在她脸庞上覆着死灰色的垂影, 抬起僵硬的臂膀,缓缓屈指探近她鼻前。
轻弱的气息柔呼在他指上时, 他心才颤颤地动了动,一丝暖意瞬令秋夜的沉冷褪了许多, 守坐在榻边的皇帝只觉自己像坐在冰窟窿里,唯有她呼吸间的暖意能叫他感觉还在人间。
皇帝也不知自己这般做有多少回了,他看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没有丝毫要醒转的迹象,似是了无生机,在这静寂到极点的夜里,心中总时不时猛地浮起一念,想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于是总忍不住探她气息,伸指时心念颤如弦丝,若是触手冰冷、已无生气……好在她仍有气息,那一丝暖意似不仅正维系着她的生命,也牵系着他的……
可为何不醒,是否季远等庸医出了差错,还是……还是天太晚了,夜太深沉,她不喜欢黑,她一直都不喜欢黑暗……
长久的等待与对失去的极度恐惧,令深夜里皇帝颤弱的心念隐有癫意,他抬眼看向四周,觉寝殿内确实是太暗了,立命宫人送了许多灯烛进来,通通燃上,令偌大的寝殿在这深夜时亮如白昼,宛如灯的海洋。
几乎眩目的白光,点点烛火交叠辉映似是湖面波光粼粼,又似是倒映在殿中闪烁着的满天繁星。
“不黑了”,皇帝执着她的手,轻轻地道,“不黑了,不要怕,快醒过来,醒过来……”
也许过去没有多久,又也许仍是等待了漫长的时间,寂静深夜里皇帝对时间的流逝已感知模糊,只见粼粼闪烁的灯火中,她指尖微动,漆黑长睫缓颤着,终于睁开了双眸。
似在海中被波浪飘逐的心,忽就被拍回了岸上,皇帝几乎是扑近前去,他对望着她清醒的双眸,唇颤着一时未能言语,而解脱的笑意已逸在唇边。
尽管人终于醒了,但皇帝仍十分担心她的身体,就要传季远等进殿时,榻上醒来的她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不要传人,太吵闹……”
“好,那就不传,不吵,就朕陪着你,朕在这儿陪着你。”
皇帝迅速地顺从了她的意愿,说话的嗓音亦轻和,好像怕他其实是在长久的等待中伏在榻畔睡了过去,怕她的醒来只是他的梦境,若他拂逆她的心意,若他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梦境就会碎裂。
他低身靠在榻畔,轻低的嗓音宛如耳语,似这深夜里天上的神明、凡间的俗众皆已深眠,只他们两人醒着,避开了神明的注视与俗世的羁缠,他们只是男子与女子而已,他非天子,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在守着他心爱的女人。
“已经很晚了,你饿不饿,朕……”
皇帝轻声询问的话尚未说完,就见榻上的她再一次轻轻摇了摇头。他看她手撑着榻似乎要坐起,忙扶着她的肩臂相助,又道:“慢一点,小心头晕。”
皇帝扶她坐起后,拿起衣裳就觉单薄,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拢围着她。
她垂目看着他的动作,轻弱的嗓音蕴着无奈:“像只茧……”
她是最美丽的蝴蝶,记得暮春夜里她在篝火边翩然起舞,似是破茧而出的蝶,肆意张扬的美丽惊心动魄。
现在想来,那是她想留在人世间的最后印迹,那夜她下定决心彻底燃烧她自己的性命,燃成冷灰,随风飘散。
是美丽的蝶,却总是困在茧里。明明该是恣意的明媚鲜妍,却是惨淡的白,灯影下她脸色如雪,眼周有淡淡的青灰色,散着的几缕长发垂在她脸畔,轮廓是劫后余生的楚楚可怜。
皇帝将那几缕长发轻轻地掖在她耳后时,心中不可抑地浮起酸楚的心疼。
要是早早就遇到她,在她还是小女孩就好了,早早遇到她,早在她经历那些往事之前,她不必经受被背弃的痛楚,也不必承担那许多,不必与他有不堪回首的纠葛。他想做个贼,从过去的时光里将她窃来,呵护在他身边。
因担心她不能醒来、一直守在她的身边,皇帝还未传见手下密探、问明今日之事的真相。
只有太后在永寿宫中的只言片语,太后说她这么做是为他这个儿子好,她不能容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留在他的身边。
皇帝自然不信,他猜测此事或许与萧珏有关。萧珏应是不想慕烟出事的,萧珏或是想趁他离宫,借太后的手,让慕烟诈死离宫,完全脱离姜烟雨的身份,从此人间蒸发。
但萧珏并不真正明白他皇祖母的为人,或许错估了太后的心肠。太后心中总盘算着许多,也总想要更多,即使萧珏只是想慕烟假死脱身,但太后可能会借此做更多,可能会真的伤害甚至杀死慕烟。
故而尽管季远等太医以性命担保姜采女可以无恙地苏醒,皇帝仍是迟迟不能宽心,仍担心太后真对慕烟下了杀手,直等到亲眼看见她醒来,悬着的心才能稍稍放下。
虽既痛恨太后的所作所为,恼怒萧珏在他背后的动作,但这时皇帝心中更多地是对她的怜惜,他抚着她的脸颊道:“还是吃点东西吧,不然身子吃不消的,多少吃一点……”
她无声片刻,抬起眸子看他,“陛下之前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她眸光静静地注视着他,“我有听到那些话,陛下说,任何事……任何事都可以答应我?”
那是他情急时对她说的那些话,皇帝轻抚着她脸颊的手僵顿在她脸旁,心里似勒着一根弦缓缓来回割着。
“……真的”,皇帝涩着声,顿一顿道,“但只有一件,只能答应一件事。”
他垂下手,眸光亦微侧着,似在避开她注视的眸光,低声道:“所以想好再说,不要着急,慢慢想,可以过几日再说。”
可她还是在这时开口了,“我希望陛下答应我一件事。”
她说:“我希望陛下不要为慕言迁怒责罚任何人,不管是收殓祭祀他的百姓,还是其他任何人。”
灯火下,皇帝眸底暗芒如惊颤的涟漪,“你……你不想去白澜江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
皇帝其实更想问的是另一句,他沉默良久,终是将梗在心中的那一句问了出来,凝视着她道:“你……你不想离开这里,和韫玉……一起吗?”
第 55 章
慕烟看了皇帝一眼, 眸光淡然微垂,“只是旧时小儿女青梅竹马之谊,陛下把我和他, 都想得太轻了。”
拢得严实的被子叫人感觉有些憋闷, 她刚欲挣开些, 人却连被子一同忽被皇帝更紧地搂在怀中。
“你别后悔”,皇帝的嗓音闷闷地落在她耳边, “朕心肠不是很好,只能今晚软这么一次。”
慕烟道:“陛下别后悔, 留我在这里不见得是好事,我心肠也不好,又有前科,保不准哪天就对陛下动手第二次。”
皇帝轻笑声落在她颈畔,带着温暖的气息。他拥搂着她,许久都未放手后,道:“朕还可再答应你一件事。”他抬眸看着她问道:“真不想去一趟白澜江吗?”
这样的她,到皇兄墓前该说些什么呢, 皇兄看到现在的她,黄泉之下也只会徒添不安……
慕烟道:“不了, 人死灯灭,那只是一座坟, 皇兄……皇兄已不在那里了……”
人死灯灭, 皇帝想今日有可能就此失去她, 有可能只能面对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心中又是后怕又是庆幸。
他攥着她的手, 想将自己身体的热意都传给她,却发觉自己的手比她的要凉, 忙又松开,面对她露出歉然的神情。
皇帝原有许多的事想问身为慕烟的她,可这时却又觉得都不必问了,她还活着,她愿留在这里,那些旧事又有何非要追问不可的必要,她愿意告诉他也可,不愿意告诉他也无妨,重要的是,她活着,她在他身边,他们的将来还长久着。
也不在乎自己手凉,皇帝就问她道:“还冷不冷,朕让人送个火盆进来?”又道:“朕自己出去拿,不叫人进来吵你。”
说着“你等一等朕”,皇帝就撩起帷帐,快步地向外走去。
慕烟裹被坐在榻上,看一重重垂帘撩起落下间,皇帝渐远的身影越发模糊,似墨迹洇在湿润的画纸上。
神智清醒地醒来时,她也立刻记起了永寿宫中太后所说的那些话。
韫玉竟为她做了这样的事,而太后原是那样那样想,似乎为自己,为了这样待她的韫玉,为了九泉之下的皇兄,她都该坚持最初的仇恨与杀心。
她原也从没有动摇过。
在知今日事败后,萧珏才陡然醒觉自己在急于求成的心念下,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错误地判断了皇祖母,他以为他近来的妥协会换来皇祖母的一次全力相助,但这可能恰恰相反,可能会将她推入更危险的境地中。
深重忧悔如利箭穿过,萧珏心中煎熬,熬等着天明入宫再见皇祖母时,皇祖母却在这深夜时候先一步微服秘行来到了重明宫中,并带来了似在他心上砸下雷霆万钧的重击。
“你是你父皇唯一的孩子,他害死了你的父亲,夺走了属于你的一切,你若不报此仇,焉能为人?!”
这是皇祖母离去时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皇祖母走前留下了一只木匣,七饿群舞尔司灸零把仪纠儿收集滋源多多欢迎加入匣内所装着的,是父皇病重驾崩前夕,皇叔秘联军中谋取皇位的铁证。
皇祖母告诉他,皇叔并非是他的亲叔叔。皇叔是皇祖父与一无名分的女子所生,皇祖父为皇叔能如嫡子长大,设法使皇叔成为了皇祖母的儿子。
那一年,皇祖母正有孕,生产时难产昏厥。意识苏醒时她身体虽不能动弹,但却隐约看到有人正在调换她的孩子,她听到那些人说她所生的孩子已经死了,她看到那些人将那孩子抱走,可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一点声音也发不出,连抬起手指都做不到,只能绝望地视线模糊地看着那些人带走她的孩子。
“绝望焦急中,我又昏了过去,等再醒来时,身边围着的都是欢喜的笑脸。她们将襁褓中的婴儿抱给我看,说这是我的孩子。我知道不是,可是……可是你祖父他也正在榻畔看着我……我只能假装不知道,只能忍,这一忍,就是十几二十年……”
皇祖母忍痛说出这些话时,眸中幽闪着痛恨的泪光。萧珏知以皇祖母性情之坚韧而如此,其心中痛楚必如千刀万剐,比他所能想象得还要痛上百倍千倍。
没有什么话能安抚着这样的创伤,萧珏喉咙酸堵得说不出话来,心中亦如有刀刺。
他所以为的恩爱美满,世人所以为的,原来撕开来是这样的鲜血淋漓。
说到痛极时,皇祖母紧紧攥着他的手臂,鬓边青筋爆出,几是咬牙切齿。
“你说我怎能不恨!我苦苦忍耐多年,只是为你父皇能继承魏博基业,能成为中原霸主,可是萧恒容那孽种,将一切都夺走了,他害死你的父皇,也害死你真正的亲叔叔,我可怜的小儿子,刚生下来,就因为萧恒容断送了性命!”
未等他开口问今日之事,问皇祖母为何要毁诺,皇祖母的痛苦就如山海沉沉地压了过来。
皇祖母给他铁证,皇祖母要他与她一心,密谋杀了皇座上的萧恒容。
皇祖母说这亦是慕烟真正想做的事,“你让她隐姓埋名地过一世,就真能安稳一世吗?就算真成了,你也永负着欺君之罪,除非你自己就是君主,你本该就是君主,慕烟也该是你的,是萧恒容夺走了属于你的一切,你应该拿回来,为父皇、为皇祖母、更是为你自己!"
"那匣子里的件件桩桩,都是实证,你若不信,可自去求证,祖母对你没有任何欺瞒。"
皇祖母道:“祖母只有你,祖母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祖母要你好好地活着,可萧恒容在一天,祖母就一直担心你会死在他手里,只能你杀了他,你自己坐上那个位置,祖母才能真正地安心。”
是静谧的秋夜,可一重重骇人的事实却似惊涛骇浪将人心拍得粉碎,皇祖母离去许久后,萧珏都没有打开那道装着证据的匣子。
其实皇祖母不必给他这些,他早知道父皇病重时皇叔暗中有所动作,父皇也知道。
因为父皇终是将大启江山交到皇叔手里,父皇在临终时选择了相信皇叔,所以他也选择了完全的信任。
可他选择时,并不知皇叔与父皇非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知皇祖母那一辈真正的恩怨纠葛,他对皇叔的信任,实际是错的吗?
他以为可以保护皇叔与她的举措,却失败了,却令皇祖母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似乎使得一切变得更加混乱难解,也是错上加错吗?
萧珏推开了窗,冷风陡然灌入,将他长袖高高的扬鼓起,也将他心中缠乱的思绪吹扬得越发迷乱,他默然望着夜色里的暗池,月色下泠泠的水光似是隐蔽的刀光剑影,静谧地隐在黑暗中,也在不久的将来。
火盆生好后,榻边立即温暖了许多,皇帝还端来一碗热酪茶,哄她喝上几口,暖一暖身子。
“前几日朕送你的那只匣子,你有没有打开看看?”看她抿喝热酪茶时,皇帝问道。
慕烟微微摇首,看皇帝又盯着她问道:“扔了?”
慕烟道:“若扔了,如何?”
皇帝道:“扔了……就罢了。”
话虽这样说,面上的神色却不似是毫不在意的模样。慕烟盯着皇帝看了一会儿,又垂下眼帘时,皇帝靠了过来,觑看着她问:“真扔了?”
慕烟记得似是随手将之搁在哪里,并没打开看,也不知那匣子里装的什么,见皇帝这时别扭地问了又问,说道:“里面的东西很贵重吗?”
“也没有”,皇帝这样回答后,却又顿了顿说,“很贵重。”
第 56 章
是贵重的金银首饰?皇帝的赏赐, 左不过也就是女子的钗环簪配等。
可皇帝广有四海,一点金银饰物,也不值得他这时候一问再问。
慕烟见皇帝自己没有开口直说的意思, 也没有再问, 将饮了一半的酪碗搁在榻外几上, 道:“太后她知道了……”
“不必担心,这一次是朕疏忽了, 朕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皇帝道:“不要回幽兰轩了,以后就住在这里, 留在朕身边,朕守着你,护着你,往后有朕在,没有人能再伤害你,即使那人是太后。”
启朝的太后与皇帝是世人称颂的母慈子孝,慕烟从前做宫女时眼里看到的似乎也如传言,可这时听皇帝说话时, 提起太后的语气看似平静,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冷。
慕烟对此心中倒无多少波澜, 毕竟她自己也曾有慈父,后来慈父欲置她于死地, 那么世人眼里慈爱的太后娘娘, 竟想杀死自己的小儿子, 也就没什么值得惊诧的。
慕烟看皇帝又端来了茶给她漱口,想他这样倒似体贴, 就像他以为她濒死时,他抱她走的那一路、说的那许多话, 听着也颇有几分情真意切。
可人心是会变的,至亲尚会翻脸无情,何况外人,何况如皇帝这样的人。
也许自己那般执着于为兄报仇,是因她与皇兄之间的感情,是她在这世间为数不多的可坚信不疑的,因为最坚信的被击得粉碎,她才那样痛苦,那样执着。
但皇帝与她所想不同,他说:“不必再多想,往后我们一起好好过。”
微顿了顿又道:“朕觉得你从前并不是真的想刺杀朕,你只是在经历了那许多事,又失去了兄长后,不知道该如何活,遂想找个可以离开人世的好理由,将这理由找到朕身上来了。”
慕烟看着皇帝,想到了“自欺欺人”四字,她看皇帝似将自己“欺”得很好,眸光无奈中犹带笑意,“朕感觉有点冤,但又庆幸你找上了朕,不然人海茫茫,这一世朕要怎么遇见你。”
慕烟忍不住提醒他,“若那时我下手再重些……”
皇帝无视当夜那针若扎得再深些他真可能早已心跳骤停,只道:“只是被针扎了下而已,就似被蜜蜂蛰了下,同朕在战场上遇到的生死险事比,算什么呢。”
“倒是另一件事,你该负好责任”,皇帝忽然郑重神色道,“你答应朕的帕子还没绣好呢。”
竟从殿里将那方帕子寻了出来。
慕烟看皇帝将那日她故意未绣完的对蝶绣帕递给她道:“是你自己说要为朕绣的,你既许诺了,就当绣好。”
皇帝这样说后,又担心她的身体。尽管季太医等说她无事,但她到底是吃了掺药的茶而不是一杯白水,皇帝觉得她还是当好好歇息调养一阵子,就道:“不急,慢慢绣。”
经了永寿宫事,皇帝觉得她当时时待在他身边,他才能安心。但他心如此,她却不愿,翌日仍是要回幽兰轩。
幽兰轩十分偏僻,是后宫中离帝宫最远的居所,皇帝这时后悔当初将她安排得远远的,后悔自己当初气性那样大,一根针而已,当时何必恼成那般。
他是送神容易请神难,在慕烟走时,皇帝又提起了那只匣子,“你若真扔了,朕再送你也是一样。”
皇帝道:“朕希望你能收下,拿着它,到朕这里来。”
因为皇帝几次三番提起,别扭里透着郑重的态度,慕烟在回到幽兰轩后,就问茉枝那只匣子搁到哪儿了。
因是御赐之物,即使采女主子半点不在意,茉枝也十万分地留心着、小心地收放着,听采女问,立刻就将那只泥金花卉匣取了过来,呈给采女。
茉枝侍奉在旁,看采女主子打开匣子时,金灿灿的光芒立从匣中透了出来。
茉枝不认字,从前在敏妃宫中时也只是个洒扫小宫女,见识有限,不认识匣中那两样究竟是什么,就觉得其中一样像是金制的几页小册子,另一样像是一方印。
茉枝见采女主子打开金册看一眼后就放下了,将泥金牡丹花纹的匣盖又盖上了。
尽管心中实在好奇,但茉枝也不便逾越身份相问,见采女主子将匣子盖上后,似没兴致再看了,就询问着道:“奴婢将它收起来吧?”
姜采女喜不喜欢这御赐之物无所谓,别扔了就行,若扔了罪过可就大了。
看姜采女没否定,茉枝就将这匣子收放回了原处,再回身时,她见姜采女走到了窗边,将花窗推开,看向了庭中萧瑟的深秋之景。
昨日在永寿宫究竟发生何事,茉枝并不知晓,就见后来圣上将似是昏厥的采女抱出了永寿宫,见季远季太医等人为姜采女在清晏殿外守到深夜。
虽然姜采女这会儿看着似是无事,但茉枝担心姜采女身体,捧着披风走近为姜采女披上后,还是劝道:“快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了,主子离窗户远些吧,小心受冻。”
姜采女却仍是站在窗畔,也不知在想什么。幽兰轩本就没什么景致,这时节庭中几株树木叶子都快落光了,实在是没甚可赏看的,茉枝不解姜采女是在长久凝看什么时,见姜采女又走回了室内,从袖中取出了一方未绣完的绣帕。
“拿针线来。”采女主子说道。
茉枝忙就取了针线过来。她见姜采女帕上绣的是对蝶纹样,其中一只展翅的蝴蝶已经完全绣完,另一只也已绣好了外围轮廓。
茉枝在旁帮着穿线时,真心实意地夸赞起采女主子的绣功,又说对蝶纹样寓意极好,嘴甜地道:“成双成对的,一点也不会孤单。”
“是不会孤单。”采女主子淡淡接着她的话道。
这方对蝶帕子,采女主子绣得很慢,明明只差一只蝴蝶与一丛花草,以主子精湛的绣功,认真起来,半日定可绣完,可主子对绣帕这事上心又不上心。
说对这帕子不上心吧,采女主子几乎每天都会将之拿起来绣几针,可说上心吧,也就绣那么几针而已,就像是在完成什么每日任务而已,戳几针就搁回绣箩中。
临近冬日的时节,宫苑中蝴蝶自然早就湮灭踪迹,幽兰轩绣箩里的蝴蝶帕子,渐渐多了半只成形的蝶翅时,无形中似也有蝶翅轻轻扬起,将启朝前朝后宫都掀起了风波。
前朝,多名独孤氏朝臣被贬,圣上在申饬宣威将军独孤敬等人时,有句话说得惹人深思。圣上说独孤敬等是借太后之势胡作非为,但这话究竟是斥责独孤敬等仗着太后娘娘骄横越矩,还是言指深宫中太后娘娘有弄权之嫌,朝臣们心中各有思量。
而在后宫,圣上的旨意与一小采女有关。因从暮春起,圣上尽管有时会冷落这采女,但对这名姜姓女子始终未真正丢开手,颇多宠爱,不仅前朝注目,就连宫外平民都知宫内有位姜采女,得圣上偏宠胜过各位娘娘。
姜采女虽有圣宠,但因其出身卑微,圣上又始终未升其位份,后宫娘娘们都还坐得住,直到这时候圣上下了一道匪夷所思的御令。
圣上竟恩许姜采女不必向各宫妃嫔行礼,就连太后那里,也不必按规矩问安。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后宫妃嫔人心惶惶。自是不敢去找圣上讨个说法,妃嫔们只得在向太后请安时聚在永寿宫中,将这话题挑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当然不先提姜采女不必向她们行礼的事,而先议说姜采女不可对太后娘娘无礼。
第 57 章
就算太后曾经偏护着姜采女, 可一采女竟可不向太后问安,太后娘娘怎可能接受这般荒唐之事?!
遂无所顾忌地议说此事之荒唐无礼,希望太后娘娘出面, 令圣上收回这道匪夷所思的御令。
然而无论妃嫔们如何暗地里拱火, 太后娘娘始终都无多少火气, 最多只叹息着说一句“儿大不由娘”,像是不仅不恼怒姜采女, 对圣上此举也无多少怨意,只能无奈接受而已。
“儿大不由娘, 哀家是当颐养天年的年纪,需修心宁神,懒怠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那姜采女不来问安,哀家还乐得清静呢。”
似是嫌她们来聒噪吵闹、扰没清静了。
淡淡的言语像耳刮子轻轻地打在妃嫔们脸上,妃嫔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时,又听太后娘娘淡声说道, “哀家没法子,你们若是实在心中不服, 自找皇帝说去。”
当然没一个妃嫔敢当面找圣上分辩,高门出身的妃子们最多只能透消息给家里, 让她们位居高位的父兄在朝堂上谏言几句罢了。
这之中, 敏妃因独孤氏近来受圣上申饬, 连这点仅能做的小事也做不了。何况连她的太后姑母都不管姜采女这事了,她又如何能暗中有所动作。
敏妃只能暗自心焦时, 大多数妃嫔也似她终日心神难宁,生怕圣上忽又下一道更加匪夷所思的御令。
如今还只是姜采女见她们不必行礼, 若圣上再来一道御令,令她们这些妃嫔给一小采女行礼,那可真真是要疯了!
后宫里为此不平静时,宫外世人眼里,圣上也像是真有点疯魔了,竟为一小小采女,连“孝”字都忘了。
圣上在民间的声名,本就因种种流言,并不上佳,只“孝顺”二字是世人公认。
可有这事出来,圣上竟为一芝麻小妾,这般对母亲不敬,那原本“孝顺”的好声名,当然立马也就烟消云散了。
与此同时,姜采女的名声,在民间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花房宫女出身的小采女,却能惑主至这等地步,那狐媚功力定然是十分了得。
于是渐有流言在市井间逸散开来,道这姜烟雨其实不是花房宫女,而是花妖花精,是上天降下的邪祟,来惑乱君心、惑乱启朝江山来了。
纷纷扰扰的流言中,最后几片秋叶也在寒风中飘零离枝,启朝的这一年进入了冬天。
外面再如何热议如沸,也无人敢到皇帝面前吵闹,清晏殿中,皇帝安安静静地批了几道折子后,总觉得身边空落落的,连带着心里也有点空空的。
就令人去幽兰轩请她过来,然而派出去的宫人凝秋回来后就立刻跪地请罪,道差事没办好,请圣上责罚。
皇帝问:“她不肯来?为什么?”
凝秋还真知道姜采女不来的原因,但不大敢转述姜采女的话,结结巴巴、小心翼翼地回道:“采女……采女说天太冷了,不愿出门……”
却听圣上轻笑了一声,凝秋大着胆子微抬眸悄看圣上神色,见圣上真没动怒。圣上侧眼看向一旁的周总管,问:“幽兰轩的炭火够用吗?”
“回陛下,应是够用的。”
周守恩边回话时,边在心内想道,幽兰轩那巴掌大点地方,炭火份例比三妃宫中还要高出许多,怎么可能不够用呢。
且因圣上隆恩,姜采女所用的炭火胜过其他妃嫔所用的红箩炭,乃是银骨炭,与圣上、太后日常所用相同,若这般姜采女还能冻着,那全后宫都要冻病了。
然因圣上对姜采女宠眷无限,周守恩也不敢将腹内这些话说出,揣度着圣意继续道:“但幽兰轩地方清简冷僻,地下无地龙烘暖,许是要比宫内其他居所阴冷些。”
周守恩所说,正是皇帝心内所想。
然而他希望她离开幽兰轩、到他这儿来,她却不来,他也是无可奈何。
因将案上这些折子批完后,仍需为几件要事传见大臣,皇帝这会儿也不能离开紫宸宫,就令人将底下新进贡的玄狐皮给她送去,供她御寒。
等终于忙完今日朝事,已是天色擦黑的时候了。皇帝乘辇往幽兰轩的路上,阴沉的天色下起了雪珠子,簌簌打在琉璃瓦上时,亦被风挟刮着扑打在人身上,饶是皇帝身体康健,也觉寒意侵衣。
风雪中,夜色渐浓如漆墨,纵有宫人提着十几盏灯笼前后簇拥着,皇帝也觉漆沉暗色如潮水漫浸着他,直到遥遥望见前方幽兰轩处的晕黄灯火,方似是风雪旅人望见归家处,未至门前,心已悄然安暖。
天子驾幸妃嫔宫中时,理应有宫人先一步通报,妃嫔当在宫门前如仪等候迎驾。
然而皇帝自己都觉得天气有点冷,更不会叫她出来吹风受冻。他未令宫人通报,下辇后自向轩内走去,打起厚实的门帘时,见她似正要用晚膳,膳食像是方才被摆上桌,没被动过筷子,腾腾地冒着热汽。
“不必起身”,皇帝边说着边走至她身旁,见膳桌上食物实在简单,就一碗碧粳粥与一二佐粥的小菜。
“怎就吃这些?”宫人为他解下大氅时,皇帝问慕烟道,“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所以没胃口?”
“没有不舒服”,慕烟道,“只是不饿,天又冷,晚饭喝点热粥就好了。”
皇帝道:“这不行,一碗就几粒白米,冬夜长,晚饭吃得这样敷衍,身体怎么能好。”
另令宫人安排了野味锅子,皇帝摆手让茉枝将桌上的清粥小菜撤下,在慕烟身边坐下道:“冬夜这样吃才暖和,也别怕麻烦,朕给你涮。”
就在宫人将热锅并一碟碟食材摆满膳桌后,令预备伺候进膳的宫人都退了出去。
皇帝挽起衣袖抄起长筷,饶有兴致地准备替她涮肉时,见她一味盯着他面上瞧,锅子的热汽都似扑在他脸上,热熏得他面色微红似是微有腼腆,“怎么了,这么看着朕?”
她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拂了拂他的眉头。
皇帝见她指尖莹润着一点水珠,想起应是落在眉睫处的飘雪被室内的暖热融化了,笑道:“朕来时外面在下雪,一时半会儿像是停不下来,也许明早你我醒来时,外面都白了。”
皇帝执帕给她擦了擦手指,又将自己眉处的水珠拭去,认真做起了布菜的差事,几乎是有点不亦乐乎了。
他耐心地问她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在她无不可的随意态度下,也非要问个究竟。
她性情可能习惯了命运的安排,以至在食物上也是这般,习惯忽视她自己的喜好,可他不要她这样,他希望她不再压抑勉强自己,吃她真正合口喜欢的食物,做她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将满满一小碗刚涮好蘸酱的肉菜放到她面前时,皇帝见她唇边衔着一点笑意,不由笑问道:“笑什么?”
“不知道,就是有点想笑”,慕烟看皇帝在萦绕热汽的灯光下忙得脸红红的,唇际弧度不禁更弯了些,“可能是有点好笑吧。”
“大胆,竟敢嘲笑朕”,皇帝微板起脸说了这一句后,自己就先绷不住又笑起来。
他给她倒了半盅烫好的甜酒,道:“今晚就喝这么多,多了会醉,到时又头疼。”
慕烟问:“陛下喝醉过吗?”
皇帝道:“当然,朕不是天生的能喝酒,酒量也是从少年起渐渐练起来的,有时也会喝醉。”
“陛下醉起来是何模样?”慕烟抿着酒问道。
“你见过的”,皇帝看着她说道,“朕醉得最厉害的时候,其实是没喝酒的时候。”
第 58 章
膳桌热气腾腾, 地上有火盆烘着,烫过的甜酒饮入喉中暖心暖肺,渐渐室内似是初春和暖, 慕烟感觉身体微燥, 似皇帝也将外面穿的絮绒大衣裳解了下来。
皇帝握她手暖得像要出汗, 双颊亦蕴着暖燥的酡红,也就不担心她会着凉, 拢她坐在他身畔,与她亲亲热热地边用晚膳边说话。
皇帝问她:“朕前几日送你的字放哪儿了, 可有裱挂起来?”
皇帝日常见不到她时,就总想送她些什么,可她从前是一朝公主,打小看遍金玉锦绣,后又经历那许多,将荣华富贵看淡,他似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给她,就在前几日亲手写了幅字送她。
那日他派人将字送出后, 回头就问宫人她有何反应。宫人说姜采女没有任何反应时,皇帝心里还浮起不平之气, 坐不住地特意跑到幽兰轩来问她,他字写得如何。
她当时淡淡看了他一眼, 淡淡说了一句, “有胸襟, 有气魄。”
皇帝当日以为她在夸他,心里还美了一番, 过几日忽然反应过来,所谓“胸襟气魄”是他从前说过的话, 他不知她是慕烟时,曾有次在她面前贬低燕太子的书法,道自己所书比燕太子更具胸襟气魄。
回想起这事,皇帝汗颜之余,也不由想她会不会将字给扔了,就在这时道:“字可能写得不够好,但那话寓意不错,裱挂起来看着吉利。”
慕烟道:“茉枝收着,不知收放哪儿了。”
没扔就是好事,皇帝含笑道:“那就先收着,等到要过年时,朕和你一起把它裱挂在幽兰轩里。”
略顿了顿,皇帝又为自己过去的失言找补,“朕从前说话不大中听,其实舅兄的书画是很好的。”
慕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皇帝口中的“舅兄”是在指谁。她看着皇帝,一时是哑口无言,唇微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垂下眼帘将杯中最后一点酒抿完了。
因为不喜欢醉酒后的头疼,不喜欢那种糊里糊涂、无法掌控自己的感觉,酒杯空后,慕烟没有再添。
然而这一晚皇帝仍是扯她跌入了另一种醉酒似的混乱迷惘中,慕烟第一次被皇帝如此时痛恨入骨,后来一次次被纠缠到麻木。皇帝爱怎样便怎样罢,不过是一副骨肉皮囊,末了都是尘土下的白骨。
外面正落着雪,应是很冷的,可罗帐围拢的室内榻上温暖如春。融融的暖意似流入了人的身体里,叫人四肢酥软地如淌在春水中,春光如线,落花纷繁。
皇帝知她未醉,但因饮过酒,她双颊眼尾浮漾着薄红的春色,望他的眸光如倒映星子的夜河。波浪轻逐时,晶亮的星子颤颤地碎流而又聚拢,反反复复,漾荡成最为璀璨迷离的眸光。
皇帝深深地吻她,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迷醉与沉沦。他深深沉沦着,并不时看她,想知她眼里有没有她,是不是与他一般。
她似乎是正看着他,也似乎是没有,醉亮迷离的眸光令人沉迷,却也叫人看不清。
他轻轻地咬了下她的指尖,要她看到他。
她若无声息地轻笑了一声,指尖略向上,拢一拢他散着的长发,就没甚力气地垂了下去。
皇帝捞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做这世间与她最为亲密的人。
她与他如此相契,只是上苍叫他们生错了地方,叫他们遇见地这样晚,好在兜兜转转,他在最为气恼之时,也没有犯下最是致命的错误,他还能拥她在怀,而不是在漫长孤寂的岁月里,忆着自己年轻时曾被一宫女骗过,忆着她早已是一抔黄土。
在周守恩看来,圣上与实为前燕公主的姜采女,像是真好起来了。圣上似完全放下了曾经被刺杀的事,姜采女也似放下了仇恨,彼此心无芥蒂。
世人为圣上对姜采女的“疯魔”议论纷纷时,周守恩心中倒无多少波澜,只想这就开始说圣上“疯魔”,若姜采女的真正身份和曾刺杀的事泄露出去,世人还要如何说呢。
不管前朝后宫、平民百姓如何看待圣上对姜采女的专宠,周守恩个人内心是乐见如此的。
因他是御前近侍,每日都伺候在圣上身边,心境完全仰看圣意。圣上心情好,他就能陪着笑松口气,而若圣上心情不好,他就得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自从姜采女出现,圣心就与她紧紧相连。前几个月闹得最厉害时,无形中似有阴霾时刻笼罩在紫宸宫上方,哪似如今虽是凛寒冬日,但因圣上与姜采女和睦,紫宸宫暖似春天。
因着圣上那道震惊世人的御令,姜采女实则当面对着外界的明枪暗箭。但因圣上护着姜采女,外界的风雨落不到姜采女身上来,她似是需小心呵护的花,被圣上精心照顾着,圣上只许阳光雨露落在她身上,至于其他,圣上都替姜采女挡着。
原盼着其他妃嫔的家人在前朝出出力,能让圣上收回那道匪夷所思的御令,可敏妃尽量耐心苦等了许多时日,还是失望了。
圣心如铁,且与姜采女相关的这道御令,似乎已不只是宫闱内事,圣上与太后从前和睦的母子关系像笼罩着一层暗影,饶是敏妃在朝事上并不机敏,似也感觉到启朝的这个冬天并不平静。
敏妃当初入宫是因太后择选,这几年在宫中也一直倚仗太后庇护,以为圣上既孝顺太后,那么无论圣上对她有无宠爱,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对她都不会太差,她离皇后之位的距离,也要比仪妃、纯妃等近上许多。
可圣上近来对独孤氏、对太后的态度,让她感到害怕,她感觉自己的这番指望似在摇摇欲坠,回想初入宫时,竟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初入宫时,敏妃就怀着执掌凤印之志,以为自己的对手是如纯妃、仪妃这般家世显赫的妃嫔。
然而不想自己却与她们一同坐了几年冷板凳,斗也无甚可斗,她们纵斗破天,圣上也不会往她们宫中多走几遭,反叫自己落了把柄在别人手上,得不偿失。
忍等几年,没想到是一个小采女在死水般的后宫搅起了涟漪。原当只是个贱如草芥的角色,略动动手指就可除去,可每次想动手时,总有人或事绊住,到后来,她堂堂妃子,倒似是连采女的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得了。
也不知怎么就成这般了,也不知这姜采女怎就能将圣上惑成这般了。敏妃都快要信了外面的流言,信这姜烟雨真是什么花妖花精所变了。
第 59 章
因为实在无计可施而又坐立难安, 敏妃情急之下,暗地里动起了歪门邪道的心思,想那姜采女既是来历可疑狐媚君心, 那她借使巫蛊之术治她, 不是正能扼其命脉。
敏妃不知自己身边有太后的“眼睛”, 不知自己暗地里的这点小动作早已到了太后耳中。
太后知此事时,嗤之以鼻, 笑对沉碧道:“若是做几只偶人就真能置人于死地,那哀家还成天操闲心做甚, 跟她学着做就是了。”
敏妃是独孤氏旁支的庶女,当初圣上选纳后宫时,独孤家选出多名女子供太后择选,敏妃是其中出身相对最偏低的。
而当太后就选了敏妃伴侍君侧时,独孤氏族人也只是微微惊诧,并不觉事出反常,因敏妃虽是旁支庶女,但论容貌, 确实是独孤氏适龄女子中最出挑的。
伴侍君侧,说到底也是以色侍人, 容貌自是要越美越好。于是敏妃就成了独孤家入宫的女儿,独孤氏族人也盼着其如永宁郡王生母, 成为出身独孤家的第二个皇后。
然却不知, 太后当初选择敏妃是另有计较。
这世道, 女子出嫁后终生便与夫君紧紧相连。是因如此,当年太后在知太祖皇帝有负于她后, 因萧氏势盛于独孤氏,为不将已打拼来的一切拱手他人, 为不成为独孤家的弃子,未一时意气用事,而为利益隐忍多年。
太后自是不会择选与她性情相似的独孤氏女儿给皇帝做妃子,不会给皇帝选一同气连枝的“贤内助”。
比之废帝的妃嫔、独孤氏的弃子,当然是大启皇后之位光芒万丈。太后既想将皇帝拉下皇位,自然不能给自己找一个与皇帝同心同德又颇多手段的难缠对手,同时令独孤氏势力分崩。
遂就选了敏妃,因她空有容貌而心智平平。敏妃这几年在后宫的表现也就如太后所料,成不了事,空有几分盛气凌人的性情,实则手段幼稚、胆气怯弱、心智空空,如今忧急不安到这等地步,也就会扎几个偶人而已。
但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太后也能理解如今后宫中如敏妃等人的不安。毕竟皇帝确实是为姜采女,“疯魔”地不大像话了。
这也有几分出乎她的意料,虽知皇帝对姜采女是有几分偏执,知他反应不会平平,但也没想到他会陡然行事激烈到这地步。
不过正好,皇帝这样激进,倒是能帮她更快地逼得独孤氏族内能拧成一条心,逼得那些三心二意的人,妄想脚踩两条船的人,都得与她一心。
想着皇帝,太后又想起了皇帝的生父萧胤,那个她少女时曾真心相待的人。
她是自小就有凌云之志,但她少女时对萧胤的钟情没有半分作假。在初见萧胤时,她就觉得他们是一类人,同样心怀大志,欲乘风凌云,睥睨天下。
除心志外,在情意上她也以为她与萧胤是两心相印。毕竟如他那样身份的人,身边应早是艳妾美婢环绕,可与她成亲以来,他一直只有她一个妻子。
她在世人称颂的恩爱美满中活了多年后,才因一次偶然的机会清醒过来。
原来萧胤只她一个妻子并非是因专一的情深,而是因为无情,多年来萧胤心中都只有一个女子,其他女子在他那里都是云烟,又何需艳妾美婢。
而她这所谓的妻子,是所谓的“贤内助”,就只是门庭各取所需的联姻,她与他的婚姻和孩子,是铺在他野心路上的基石。
她暗地里动用力量,查知了那女子的身份,知那女子是平民出身,虽与萧胤有情,可出身不可能对萧胤征逐天下的野心有任何助益。
年轻时的萧胤选择了野心和权势,等成为大权在握的魏博节度使、令燕帝都寝食难安时,却又回望起曾经的得不到。
可谁会留在原地等他,那女子性情刚烈,早在当年萧胤为权势选择联姻而放弃她时,就割发断情,转嫁他人。
是萧胤的强求和偏执,最终毁了那女子本可安宁度过的一生,而那女子的死亡,是萧胤心气逐渐倾颓的起点。
世人只以为萧胤是因征战伤重而未酬壮志就先身死,其实追根究底,他是因一女子而死。
太后希望皇帝在这点上,随了他的生父。
紫宸宫后的绛芸坞内植有培育自岭南的早梅,梅花开时,皇帝认认真真执笔写了封请柬,命人送到幽兰轩,邀慕烟来看。
这次她没以天寒为理由闭门不出,在宫人送请柬后不久就坐轿过来了。
皇帝高高兴兴地迎前,边牵着她的手往里走,边问她今日怎么不怕冷了,又说她若不来的话,他就亲自折了梅花送去幽兰轩给她赏看。
她抬眸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虽没说话,但眸光好似在说,就因知他会这样做,不想他摧折了刚刚盛开的梅花,所以才过来了。
是很寻常平淡的一眼,皇帝却为这种家常似的心意相通感到心动,他挽着她的手走到绛芸坞内,看她微仰首凝望着树上的朵朵红瓣香蕊,心中不由想起春日里重明宫中纷飞如雪的绿梅。
上元那夜西苑花房,她是真以为他是萧珏,雨停他走之时,她默默看他的那一眼,当时他满心不解,而今想来,那是咫尺之距却隔着千山万水的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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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对萧珏深重的心意,深重得令他感到嫉妒。
偏偏是萧珏,若换了这世间其他任何一名男子,他都不必忍着这种嫉妒,早由这嫉妒转为嫉恨,也由着嫉恨灼烧做出许多事来。
她说她与萧珏之间只是昔年之谊,并非男女之情。可即使是如此,若心意可在秤上称有几斤几两,皇帝知她对萧珏的一端会重重地沉下去,早在她与他第一次相遇时,她的眼神就已经告诉了他。
皇帝知道自己比不过时,亦无可奈何,他与她相识得太晚,他不认识九岁之前的她,而她的人生是完全以九岁为分界线的。九岁前的人与事,对她来说是绝对的特殊,无可替代,也不会再有。
九岁那年是她人生的遽变,从被娇宠的小公主,到被关在深宫中的一缕孤魂,她将对人最不设防、最为真挚的感情全热烈地抛掷在了九岁之前。
她对她皇兄的兄妹之情,为兄复仇时不顾一切的决绝,对萧珏的昔日之情,隐忍在心中的绝对相护,都只是她九岁情感记忆的延展。
九岁后的她,年龄、容貌、际遇、对世事的观感,都在随着时光变化,可在爱之一字上,或是就此断了。
九岁后的她,或许不能再真的信任一人,至少,无法轻信。
他知道这样的她,怎会轻信他呢,可是握在手中的手这样柔暖,如何能舍得放开。
第 60 章
日头连续晴暖了几日后, 皇帝趁在天气尚好,还带她出宫去另一处看了梅花。
那是雍京城郊清平原下的一处宅院,周围无邻里, 看着似只是某富贵人家在此置办的一座别墅而已, 但看守门庭的洒扫仆从等, 其实皆出自大内。
雍京城即从前魏博的州府,慕烟以为此处只是从前魏博节度使府在外的别院, 以为皇帝只是心血来潮带她出宫散散心而已,就在宅内梅林中缓缓走着, 心绪随清幽香气漫无边际。
身边的皇帝却走着走着,步伐缓缓停下,慕烟亦不由停下脚步,因前方一株梅树前,竟有一处坟冢,冢前无碑,只一旁斜插着一柄宝剑。
皇帝道:“这是朕生母的坟茔。”
慕烟震惊地看向皇帝,见皇帝微笑着道:“朕带你来, 是想让朕的生母见一见你,子女寻着心上人时, 理应让父母见见才是。”
“但也许还是朕的一厢情愿,朕的生母大概并不在意”, 枝影交错着在皇帝眉宇间落下一丝阴霾, 皇帝嗓音依然平和, “也许朕来这里,是打扰她了。”
“朕不是太后的亲儿子, 当年太后难产昏厥,产下了一名死婴, 那时朕刚出生没几日,朕的生父亲自做了换子的事,令朕成为了太后的儿子。”
“这事,是朕生父临终前对朕说的”,皇帝看向慕烟道,“你猜一猜,朕在知道自己不是太后的亲儿子时,在想什么?”
慕烟犹被皇帝突然抖落的秘事冲击着,惊怔未语时,见皇帝自己已轻衔着笑意告诉了她答案。
“那时朕的第一反应,是心里突然就松了口气,感到了释然。原来母亲多年来那样厌恨朕,是因朕不是亲生,原来是为这个,这理由合情合理,朕可以接受。”
皇帝道:“打小朕记事起,外人都说母亲如何如何宠爱朕,朕眼里看到的也是那样,可心中却总感觉不对,随着年纪越长,越感觉母亲是在故意在‘宠溺’朕,是想用‘宠溺’将朕惯‘废’了,废成一个无用的纨绔子弟。”
“朕年纪越大,就越能清晰地感觉到母后对朕所谓的疼爱下,七饿群舞尔司灸零把仪纠儿收集滋源多多欢迎加入藏着极深的戒备与厌恶。
朕起初以为母亲是因为真正疼爱长子,是怕自己的幼子将来为权势和兄长争斗,所以故意想将幼子宠得平庸无能。
为让母亲放心,朕从小就纨绔,就做母亲想要看到的纨绔子弟,用行动告诉母亲,自己没有能力也不会和兄长相争,即使朕心中志向其实与兄长相同。”
“但母亲依然对朕有着极深的防备与厌恨,藏在她每日慈爱的微笑背后、每一句关怀的话语背后”,皇帝道,“当生父告诉朕,朕并非是她亲生时,那一刻,拧在朕心中多年的死结,突然就像解开了。”
“比起被生母厌恨,被一理当讨厌仇恨朕的人恨着,感受似乎要好很多,朕才这样想时,生父所说的话,就又像朕打下了深渊。”
皇帝望她的眸光蕴着无奈自嘲的笑意,云淡风轻的背后,是漫长时光也拭不去的一丝苦涩。
“那夜,生父将所有旧事都告诉了朕,原来朕其实还是被生母恨着,从还没有降临人世时,就已背负着生父的罪,生母屡次想在朕出世前就置朕于此地,只是一次次未能得手。”
慕烟听皇帝讲述着他自己的真正身世,他生父与生母积年的爱恨纠葛。她默然看着眼前的坟冢,想着被困在这座宅院里的那名女子,想她最终也没能离开这座牢笼。
“朕知道生母被秘密葬在这里,但想她既厌恨朕,定就不愿意看到朕,所以之前就从没有来过这里”,皇帝道,“朕以前这样做,似乎是在体贴生母,但其实不是,朕是在逃避,很懦弱地逃避自己生来就被至亲痛恨的事……”
“但现在,朕不避了”,皇帝轻轻握紧身边女子的手,“朕从前不知该如何处理自己的心结,不愿恨自己,不能恨至亲,又不屑怨上苍,就将这事拧在心里,拧了许多年。”
“但和你一起后,渐渐这事不再拧在朕心里了,似也不是算了或是放下,似是自然而然就掠走过去了,人世还长远着,我们都当向前看。”
皇帝在梅树前抱紧了她,慕烟靠在皇帝肩头,见晴朗天色的阳光下,坟旁的长剑泠泠闪烁着耀眼的白光,令人眼前迷离。
原被皇帝这样抱着,是件她早就麻木的事。她心早就忍耐到麻木,只要静等着那一天就可以了,可这时心中却不知为何涌起了一丝烦乱,也许是因皇帝的拥抱过紧,也许是因眼前的不适,那丝烦乱似刺扎在她心上。
原本她已习惯忍等,且离那日越来越近,这份忍耐的决心当越来越足才是,可心中的烦乱却不知为何越来越重,她也寻不着烦乱的源头,只是心底的躁意一日比一日不知因由地越积越深。
本等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即可,对她来说,时间流逝之快慢已无区别,可在心中烦躁的扰乱下,慕烟渐似希望那一日快些到来,再快一些到来。
心中越积越重的烦乱,在这一日皇帝亲近她时,陡然就爆发了出来。当正动情吻她的皇帝,呢喃着问了一句“这样好吗”时,也不知哪里来的无名躁火,突然就在她心头烫燎了一下,慕烟猛一抬手,就将皇帝推了开去。
皇帝因正动情,因顾念她身体尽量力轻,不防她突然如此,就被她推开了半个身子。他一时似未醒过神,懵怔地看着她,见帷帐内幽幽的光线中,她望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似有几分是在瞪视,像是灼着火又似凝着冰,在他欲细看时,她一扯被子已背过身去。
皇帝不明所以,只感觉她似乎在生气。
“……怎么了?”他手按着她肩,在后尽力瞧看她神色,“是……刚才不好?”
她始终没理他,令他一晚上都不明所以地提着心,可翌日晨起时,皇帝又见她神色淡淡的,似没什么气,只是眼角下微微的乌青色,说明她夜里虽没再生气,虽是一动不动地似是背身睡去了,但其实并没睡好。
皇帝又再问了她几件事又问她身体,总找不着她昨夜突然动气的因由。因需处理朝事,皇帝也不能总耽在她这里,只能先将这点小风波搁在心里。
茉枝也觉着主子近来有点怪,寻常主子要么待在幽兰轩,要么被圣上派人接去紫宸宫,日常是不爱出门闲走散心的,尤其是现在这般天气寒冷的时候,可最近几日主子却会主动出去走走,像是真在散心,需要……散散心。
宫中弘福殿在春夜里毁于一场大火后,又已新建起来,慕烟走至弘福殿前,想着春日里的自己,想那时一往无前的孤绝,纵会畏惧、会痛苦,但从未有过不明所以的烦乱,从未有过。
她将茉枝留在殿外,向内走去时,见应在殿内洒扫的宫人都被屏退在外,再走入佛殿中,见原是萧珏人在殿中,他正仰首望着高大端严的佛像,清瘦的身影罩在佛像的阴影中。
其实与萧珏也并没多久未见,与从前“生死相隔”的多年相见比,近来一两月时间不过弹指而逝而已,但却似是比从前更为久远。
没有听着客气疏离、实则各自隐忍的“姜采女”与“殿下”,慕烟静静看向萧珏时,萧珏也静静看向了她,岑寂的佛殿中唯佛香袅袅无声,佛祖菩萨善目慈眉的金相下似是悲悯似是冷漠。
慕烟想起幼时不懂事时,曾和同样年幼的萧珏“探讨”人为何要拜佛,说佛像既是金石所做,有着一颗石头心,与人心不同,又如何能懂得人的喜怒哀乐,既不懂得,又要如何普度众生呢?
年幼的萧珏不能回答她的问题时,她也不在意,就摆摆手,似小大人道,“没关系,等我们长大就一定会懂了。”
但有的问题,像能贯穿人的一生,到死也不能解答,只是在不同的时候会有不同的感触。不同于她幼时觉得将来一定会知晓答案的洒脱,现在的她已不在意那个答案,只是会不由想,也许人当有一颗石心,那是真正的宁静。
人心会被喜怒哀乐所扰,草木亦可感知岁月枯荣,天地间像是只有石头可以真正无知无觉,也许是因为这样,才能为佛,才能俯瞰俗世众生。
她做不到心如金石,不管是幼时的天真,还是那之后种种,她的心始终为情感所扰。但不管是爱是恨,她总是懂得自己为何欢喜为何痛苦,不似现在心中那股烦乱冲涌,似无由头又总无法压下。
心中烦乱刺激下,慕烟走近萧珏,微踮脚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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