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起先在临风榭时, 周守恩眼里的圣上同姜采女似是好好的。
圣上瞧着心情尚可,在说到后宫众妃嫔里独姜采女没给他编送寓意辟邪的端午五彩缕时,也未动气, 就让宫人取来穿珠彩线等, 令姜采女在临风榭中现给他编一条。
当宫人将珠玉金缕等取来后, 圣上还饶有兴致地亲自择选了会儿珠子彩线,而后再令姜采女编缕。
姜采女遵命倚坐榻边编五彩缕时, 圣上眸光时不时落看在她身上,气氛不说融洽, 却也算是安静平和。
当日色近暮,姜采女手中的五彩缕也编至尾声时,圣上忽似是玩笑又似是认真地说道:
“既人人都认为朕宠你,朕是不是该给你升个位份,不然你如何当得起一个‘宠’字?宝林如何?抑或才人?”
姜采女仍是垂眼低头,边为五彩缕编系最后一颗珍珠,边嗓音无温地回道:“不敢当,至死都是采女, 这是陛下自己说的。”
圣上就是在这时忽然冷了脸色,劈手夺过姜采女手里的珍珠五彩缕, 就遥遥扔进了榭外的莲池中。
圣上冷脸令姜采女入池找回,姜采女一句求饶的话也没有, 甚至神色都没有丝毫波动, 就起身眉眼淡然地走进了水中。
似乎哪怕半个身子浸在水池里, 也比不得不待在圣上身边要好。
眼看日色西斜,池中的姜采女却迟迟未能寻回珍珠五彩缕, 仍在池中艰难跋涉着,大半衫裙凌乱湿贴在身上, 风过时似是瑟瑟发抖。
周守恩想她病好才没多久,今日这般一折腾,弄不好又要大病一场了。
若是真病死才好呢,周守恩默默心道。
若在清晏殿那夜,圣上直接将姜采女处死就好了,死了,再喜欢再痛恨也都烟消云散了。
不似现在,姜采女似成了圣上的心魔,是圣上心口的一处毒疮,天下间无药可医,只能一日日地溃烂下去。
正默默忧思时,周守恩见永宁郡王竟朝此地走来,忙恭禀圣上道:“陛下,永宁郡王来了。”
萧珏近前来向皇叔行礼后,皇叔就含笑赐座赐茶,笑对他道:“御膳房近来新弄了几道点心花样,味道尚可,你尝尝看。”
萧珏如坐针毡,又怎吃得下点心,遵命拿起一只翠玉糕,勉强嚼咽了一口就又放下,踟蹰片刻终是抬眼看向皇叔,缓缓说道:“侄儿来时就见姜采女在水中,她……”
皇叔语意轻徐,“她犯了错,朕对她略施小惩而已。”
萧珏沉默片刻,仍是道:“虽然夏日炎热,但在水里待久了,恐怕也会着凉生病,姜采女她……她……”
他踟躇要为姜采女求情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皇叔爽朗的笑音打断。
皇叔笑看着他道:“朕前几日才教你对有些人不能太过宽仁,怎这么快又忘了。”
淡金色的暮色犹有余温,可落在皇叔眉宇间却似殊无暖意,皇叔轻慢的嗓音底色寒凉,“她不过是个贱奴,不值得任何人真心以待。”
皇叔淡淡的一句话,令萧珏心胸似被塞满了棉絮,滞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不该说,他知道,可是不远处莲池里的身影就在他眼角余光处,也从自与她第一日就落在他心里。
他迄今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留意她放不下她,只知无论如何用君臣之礼世俗伦常相逼,自己总是放不下。
萧珏一忍再忍,只觉忍耐的心弦越绷越紧就要断时,忽听池中传来“噗通”一声水响。
像是踩在泥泞里的双足忽然打滑,她身子斜斜倾摔入了水中,暮光中碧叶红莲在风中轻轻摇颤着,圈圈漾起的涟漪浮起她的轻纱披帛。
萧珏心揪到了嗓子眼,坐着的身体笔直紧绷着,如箭随时将要离弦,但看皇叔依然神色淡漠。
皇叔就冷眼看姜采女摔沉在水里,即使迟迟都不见她从水中起身,她身子深深沉在水中如溺水之人,眉眼间依然尽是漠不关心的冷漠,似她不过是蝼蚁,没了就没了。
随风飘漾在水面上的轻纱披帛,似是一道催命的白绫,池面涟漪渐渐平复,安静一如水下死寂。
那样的死寂令萧珏感到窒息,他见姜采女有性命之忧,终究按耐不住,站起身就要去水中救人时,身边忽掠起一道人影,更快地奔入池中。
天将黑时,御驾远去,临风榭中只剩萧珏一人。
他也不知自己留在此处作甚,就只身站在池边许久许久,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但见晚风渐渐大了,将一池夏日莲花摇吹得东倒西歪,水波荡漾如迭起的潮水,将一物事逐推到池边。
萧珏弯身将之捡起,五彩缕系穿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湿漉漉地滴着水,像是落下的眼泪。
萧珏沉默地将这道彩缕搁在临风榭的石桌上,默然转身就要走时,忽然心中一震,猛地在暮色中回头,死死盯着彩缕末端一大一小的双翼收尾结。
很多年前在燕宫中的端午日,宫中嬷嬷教小女孩编织辟邪的五彩缕,而小女孩古灵精怪、别出心裁,不依着常规编法,自创了一种双翼收尾的打结样式。
在嬷嬷劝说“当一样大小才对称好看”时,女孩偏扬着脸笑说道:“那样千篇一律的,怎能一眼看出是我编的呢,我偏要这样!”
从在松雪书斋外与她初见时就涌起的特别心念,这些时日以来莫名缠结难解的心绪,骤然间全都涌上他的心头,凝结成一个明知不可能的猜想,却又是唯一可解释他心中所有疑虑的猜想。
暗沉的天色将他拢在无边幽色中,萧珏身僵如石,手颤颤地抬起,再将那道五彩缕紧紧地攥拿在手中。
慕烟从长久的昏睡中醒来时,入眼是幽兰轩寝堂熟悉的兰草帷帐,似已夜深了,窗户开着,晚风吹得室内灯火摇摇晃晃。
幽幽的光影中,皇帝倚靠在床架边,在她睁眼朝他看去时,唇际立即凝起冰雪般的薄凉讽意,“怎么,没死成,没能去地底和慕言团圆,睁眼就看见朕,很失望?”
若放在从前,只要见到这张脸,慕烟便难以克制心中汹涌的恨意。
但许是她如今更能为将来而忍耐,又许是她的心也经受不住时刻的恨火煎熬,恨意都暂压下厚重的岩石下,一睁眼看见这个人,也能沙哑着嗓音淡淡反问:“我没死,陛下失望吗?”
皇帝冷冷看着她,轻嗤了一声,走近榻边坐下,甚还将她身上盖着的薄毯往上拉了一拉,有意“怜”她似的,“朕可舍不得你死,朕对你的皮相身子,还有点兴致。”
夜风摇映得灯影如水中藻荇,慕烟唇际勾起轻淡的冷笑。
皇帝问:“你笑什么?”
慕烟道:“我笑陛下这般好色。”
皇帝并不反驳,就接着她的话笑着道:“朕当然好色,朕从一开始便是图你这副皮囊身子,不然朕图你什么?”
慕烟不语,就静静地看着皇帝,皇帝却难以忍受她这样看他,他讨厌她的眼神,明明她一无所有卑贱至极,身家性命全被捏在他手中,可她眼神却像是在高高在上地俯瞰他,像在云端上看尘世泥泞里卑微的乞儿。
皇帝挟着幽沉的灯影俯身,“你在可怜朕?”
“我看陛下确实可怜”,慕烟冷淡无畏地看着皇帝道,“江山皇位,陛下似乎拥有许多,可我看陛下内心像是空空,一无所有,哪日陛下死时,不知这世间有没有人真心为陛下掉一滴眼泪?”
“朕要那些人的眼泪做什么,朕不在乎这世上所有人,所有”,皇帝冷蔑地看着她道,“你不觉得自己可怜吗?永失所爱,想死不能,只能待在朕身边,一日日地侍奉你在这世间最恨的人。”
不同于从前怒恨滔天的激烈交锋,今夜他们似乎都很平静,平平静静地看着对方,平平静静地说着刀子般的讥讽言辞,平静地揭开对方的伤疤,平静地往对方心上深戳。
似是痛快了,就像他每次折磨她时,可为何痛快的背后,却似乎陷入了更深的空虚与绝望,那样深不见底,像是汪洋大海要将他吞没。
皇帝心像是在无尽地下沉,可语气仍是冷淡无情,仍是深深的嘲讽,“你看看你,为一点情意,生死都不能自由做主,朕要那些无用的情意做什么,朕只在乎自己。”
她冷漠地望着他,眸子里似冻着永不会化的寒冰。
忽烈的夜风陡然吹灭了室内的烛火,完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皇帝似乎望见她眸中寒冰惊颤欲裂,暗色中榻上的纤弱人影似难自控地瑟瑟发抖着,从前无论他如何折腾她时她都不肯示弱,这时在黑暗却破碎无力地颤息着。
黑暗中,皇帝僵凝良久,终是缓缓弯下|身去,将颤弱无依的她搂抱在他怀中。
彼此可望见对方时,他们无时无刻不想深深刺痛对方,这时在完全的黑暗里,他紧紧地抱着她,她亦似因极度畏黑而瑟瑟地依在他的怀中,恍然是梦,只存在于这一刻,只存在于不可见光的黑暗里。
第 42 章
端午夜后, 近月余的时间里,圣上未再驾临幽兰轩。明明端午宴那等情形,圣上似乎十分宠爱姜采女, 可偏就从端午起, 姜采女似就失宠了。
大多后宫妃嫔自是乐见此事, 毕竟太后娘娘再喜爱姜采女,圣上不喜, 太后也不能将人硬送到圣上龙榻上。
故尽管都不明其中因由,但众人见姜采女失宠, 以为圣上会将宠爱分给后宫中人,然而圣上却是清心寡欲,淡待后宫如前。
茉枝、郑吉等幽兰轩侍从,从就未弄清姜采女与圣上之间的纠葛,自也对主子的处境无计可施,只是见姜采女此次被圣上冷待后未被禁足,遂都自我安慰,好歹是比从前境况好些。
而姜采女好像半点都不需要他们的安慰, 姜采女似根本就不在乎圣上的宠爱,不在乎圣上来不来幽兰轩, 每天自在轩中看书,安静度日, 流水似的一日日似都没甚区别, 直到这日, 忽对茉枝说,晚上想用面食。
姜采女在膳食上从来没有过任何吩咐, 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茉枝自是连忙答应下来, 转令小厨房精心准备。
幽兰轩从前没有小厨房,姜采女用膳同普通宫人,是一个多月前圣上常来幽兰轩时,周总管才拨了厨役过来设了小厨房,尽管如今圣上冷了姜采女,不再来幽兰轩了,小厨房并未被撤,依然可用。
这日天色见晚、夜灯展辉时,茉枝将一碗笋皮鸡丝面与另几样精细小菜一一摆上轩内食桌。
夜灯下,姜采女正站在书案后执笔写着什么,茉枝不认字,就走近前含着笑道:“主子,快用面吧,不然放凉了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姜采女笔下不停,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了,你去用晚饭吧。”
茉枝微一福身道“是”后就退了出去,迎面见管事郑吉在廊下走了过来,并问她主子可用膳没有。
“应正用呢。”茉枝回答了郑管事的话后,见他没有其他事要问或吩咐了,就微一屈膝后,退往宫人房里用晚饭去了。
郑吉因着师傅暗地里的吩咐,日常悄悄留意姜采女的特别言行,尽管今日姜采女只是要了一碗面而已,但因这是姜采女之前从未有过的吩咐,似是有点特别,他还是稍加留心着,在夜色中走到姜采女所在室内窗下,借着窗扇微开的一点缝隙,悄看室内情形。
却见室内的姜采女并未享用那碗热腾腾的笋皮鸡丝面,而是将面碗捧放在几上香炉前,在香炉里插了三支燃着的线香。
郑吉不解地瞧了一会儿,正觉这情形有些像祭祀时,又见姜采女将火盆拖到几下,将书案上一张写满文字的白纸拿起,放到火盆中点燃。
燃灼的火光映着姜采女素洁的眉眼,她神色无悲无喜,就静静地看着那张字纸一寸寸被火焰吞噬。
郑吉想自己若向师傅禀报此事却半点不知纸上所写内容,必是要被责怪的,可姜采女是主子,他一奴仆不得传唤总不能强行闯入室中去看那纸上内容。
眼见那张纸就要被全烧成灰了,郑吉急中生智,侧身避在窗畔,悄将窗扉开大了些。
夜风吹入室内,将零星的火星纸片吹卷了起来,有几片就随风飘出了窗外,被风卷入了浓重的夜色中。
郑吉猫着身子钻入夜色庭院里,悄将那两三片半指长的烧焦纸片捡着后,攥在手里,就往紫宸宫方向去了。
戌正时分,皇帝尚未用晚膳,他人站在御案后,望着案上铺陈的多道绣衣司调查密文,疑虑如悬丝浮在心头。
在暮春时姜烟雨刺杀他后,他就命绣衣司深查燕宫宫女姜烟雨与燕太子慕言的过去。
当时时间紧急,一时间并未深查出些什么,只查出些姜烟雨在燕宫花房劳作的旧事,也算正常,可如今两个多月过去,所查出的旧事却依然没有多出多少,即使以绣衣司之力可轻易查出朝中重臣的过去,却对一燕宫小宫女的过去力不从心。
曾在燕宫花房劳作,仅此而已,也许一个平凡的燕宫宫女就该是这样简单,可姜烟雨并不平凡。
她敢为燕太子刺杀新朝天子,她的名字曾出现在燕太子妃的册封诏书上,她的过去绝不会是如此简单,她与燕太子的种种牵连应详细地出现调查密文上,即使那会深深刺痛他的眼睛。
可是没有,无论绣衣司如何深查,都查不出更多的事,就像是有一只手在过去特意抹消模糊了姜烟雨的过往。
而且,就是这般模糊简单的过往,也都停在了三年前,好像从三年前的某一刻起,姜烟雨此人就人间蒸发,关于那三年里她到底身在何处、接触过何人,完全是一片空白。
皇帝神色沉凝地望着案上密报,心中思绪无声搅缠时,殿内有脚步声轻响,是周守恩躬身走近前来。
听了周守恩的禀报,皇帝心中疑虑更深。今日并不是燕太子的死期?她在祭祀何人?她自己的亲人吗?
皇帝一边思索着,一边拿过那几片烧焦的纸屑,想她大抵是为祭祀写了一篇诔文。
纸屑边缘都已焦黑,只能模糊辩出几个字迹,一是“泣”字,一是“思”字,一是“手足”。
姜烟雨是孤女,并无手足。
皇帝望着那焦黄的“手足”二字,边疑惑着,边打开案上其中一本密报。
这本密报上记载着姜烟雨早已死去的双亲,可姜烟雨双亲的忌日都不是今日,她今日到底是在祭祀谁?“谁”可以让她用“手足”相称?
皇帝默然沉思许久,只觉心头如有一团乱麻扯不清时,忽又有一心念如闪电划过。
面食乃是庆贺生辰的食物,皇帝猛然抬头看向周守恩,“慕言生辰是几月几日?”
周守恩怎知这个、答不上来,正要说“老奴这就去查”时,见圣上忽然又低头看向案上十几道密报,迅速从中找出一本,匆匆翻开。
圣上似在目光逡巡着寻找燕昭文太子慕言的生辰,而当终于寻着时,圣上身形定住,眸光幽深如海,像被一足以震惊世人的猜想狠狠砸在心上。
许久,圣上将那本密报放了下来,目光幽幽地直视前方,灯火落在其中似是夜色中海面的暗芒,“令绣衣司再去查一个人。”
周守恩“是”了一声,再恭声询问:“陛下是想查谁?”
“燕……清河公主……”
圣上缓缓道出的一字字,令周守恩不由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未先遵命,忍不住先轻说了一句,“陛下……清河公主死在燕永昌十六年……”
“查她”,灯火暗芒在圣上眸中幽幽闪烁着,无限的震惊与茫然在圣上眸底凝结成坚定要探究到底的决心。
圣上似捕捉到了事情的关键,并对他的猜测有着直觉上的坚信,拧着眉心沉声吩咐道,“查她到底是死是活。”
自端午那夜后,皇帝已有一个多月没再去过幽兰轩。
那一夜,他将畏黑到颤抖的她紧紧抱在怀中,在黑暗里,他们似乎不是彼此憎恨到想杀死对方的仇人,而是人世间一对相依相偎的爱侣。
在黑暗中抱着她时候,他的心陷入了此生从未有过的绝望,比在清晏殿那夜她刺杀他更甚。
仅是恨也就罢了,可在黑暗里将她抱在怀里、在黑暗里无需再掩饰时,他忽然发现他的心依然在渴求她的爱,渴求他与她真是人世间的一对爱侣。
明明他知道她对他的仇恨和杀心,也知道他与她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真情,却还是在如此期盼着。
无尽的绝望压过了他对她的报复之心,为不去直面这种令人深感窒息的绝望,这些时日,他一直没有再去幽兰轩。
直到今夜,在他因她今日的举动,心底浮现出一个似绝不可能又最有可能的猜测后,他再一次在夜色中走向了幽兰轩。
在走往幽兰轩的路上,皇帝心中絮絮乱乱想了许多后,集中在了燕昭文太子慕言其人身上。
在姜烟雨为燕太子刺杀他后,他心中对燕太子的憎恨达到了极点,而在那之前,他也厌憎燕太子此人,尽管世人皆夸赞燕太子宽厚仁义等,但皇帝眼里,燕太子此人疯疯癫癫。
皇帝只与燕太子面对面相见过一次,在白澜江畔。
那时燕太子率燕军残部向他投降,请他善待天下黎民苍生,皇帝只认同如他父兄那般的乱世枭雄,对燕太子这文弱之人甚是轻视,想他已是败军亡国之徒,连自身都难苟全,却还清高似无用文人。
皇帝以为燕太子在表演完宽厚仁义后,接下来会为他自己的性命向他求饶,可是白澜江畔,燕太子在请他善待天下苍生后,便许久未再言语。
江风吹得燕太子衣衫如羽,燕太子默然凝视他许久,突然说了一句,“启朝陛下还未娶妻?”
皇帝万想不到燕太子会说一句,一时怔然不解未语时,又听燕太子淡声问道:“陛下可信卦爻之术?”
燕帝沉迷卦爻之术是世人皆知的,皇帝想燕太子这是近墨者黑,也跟着燕帝神神叨叨的,就冷嗤道:“若是慕氏将沉迷卦爻的心力,分些在治理江山上,也许燕朝不会这么快就亡在我萧家手上。”
对他讽刺的言语,燕太子神色不恼,只是忽将话题又转移到先前那一句,寒凉江风中声音断断续续。
“陛下若将来有妻子,若她……是她……陛下要好好待她……她是天下间最好的女子,当似明珠好生捧在手里,不能摔碎了。”
第 43 章
燕太子这是人之将死、人也疯了, 皇帝那时如此作想,当燕太子是在说胡话,并不认真计较, 只冷笑一声。
“朕是天下之主, 只会俯瞰苍生, 不会将任何人视作明珠捧在掌心,将来若有皇后, 也不过是用她来替朕生儿育女、打理后宫,男女之情, 那是天下间最无用的东西,朕没有你那等怜香惜玉的心思。”
明明是他言辞中在讥讽燕太子,可燕太子神色间却没有丝毫被刺痛的卑辱,反看他的眼神渐渐浮起悲悯,似在可怜他,也似在怜悯一个遥在远方又在心尖上的人。
“陛下若是如此想,那陛下或许将是天下最可笑不幸之人,这一世到死所曾拥有的不过是指间流沙, 真正的孤家寡人,可怜, 可怜。”
皇帝那时虽对燕太子所言不悦,却也未深想, 只当燕太子是在临死前发癫, 胡言乱语地诅咒他罢了。
当时未放在心上的话, 如今想来,依然似是神神叨叨的胡话, 只是在今夜震惊茫然的心绪满溢心头时,那些话似也被云遮雾绕起来, 有几分不似是国破家亡的怨恨诅咒,而似是燕太子对他的判语。
夜色中,皇帝已走到幽兰轩外。远处宫殿连绵灯火煌煌,如天上宫阙落在人间,而此地偏僻,唯一盏悬在门前的风灯幽映着石阶树影。
已是晚夏,唧唧虫鸣燥着暑热时又催秋意。风中有埙声传来,凉得似水,直漫浸到人骨子里。
上元夜时这埙声蕴着暮气沉沉的死气,哀凄无限。当时皇帝以为她是在自伤身世,如今想来,她不是在自怜,而是在思念燕太子。
若放在从前,皇帝思及此事,必是怒恨填膺,可因今夜那匪夷所思的惊人猜想,他此时心境复杂难辨,不知是怒恨居多,还是惊疑更甚。
她是以燕太子妃姜烟雨的身份,思念至爱——燕昭文太子慕言?
还是,以清河公主慕烟的身份,思念她的“手足”,她的至亲?
不令宫人通传,皇帝默默走进幽兰轩中,停步在几丛青竹幽影后,见她正倚坐在廊栏处,垂眸吹埙。
淡朦月色拂落在她眉眼处,似霜似雪,她的埙声亦似冷浸在霜雪中。不似上元那夜她埙声悲切,似因心死,此刻她埙声中连悲意也无,如此却似比悲曲更冷,彻骨的冰凉与无望。
心已死了,留下了只是一缕孤魂罢了。
她未吹完一曲,许是无力,许是不必再吹,行尸走肉般的余生一眼望得到头,如这埙曲没有始终。
她垂下手,将埙搁在膝上,倚靠着栏杆微微抬首,似在望夜空中的弯月。风起时花枝树影婆娑,也摇动得她眸底落映的月光微微闪烁,她似想起了什么,双手交叉抬起如翼,落影在墙上的花树影里,似是一只在花树中翩跹的鸟儿。
可是墙上花树影繁乱交错如樊笼,鸟儿轻轻振翅几下后,就似意识到了自己的困境,不做希冀,不做挣扎,默默地垂下了翅膀,缓缓地落下,终落入深不可见的阴影中。
她垂下眼帘,手臂亦静静地垂在身侧,夏夜月色落她身畔如是残雪,鸟儿安静地死在雪地里。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在哭泣,此后作为御前宫女在他身边时,她也似是弱不禁风,极易受到惊吓,常是双眸泛红,好几次对着他泪眸滢滢。
可自从刺杀失败后,她再未流露出半分柔软,似被绝望的世事与无法释怀的悲恨凝结成冰。她虽值窈窕佳龄,可骨血寒凉,如是饮冰,每一寸都冻凝在了永无法逾越的寒冬。
水虽软弱却是柔韧的,而冰,似坚冷,然易碎。
皇帝在夜色中默然转身离去,他无声地跨过幽兰轩的门槛,在青石道上走了几步,步子又渐渐缓停。
“多拨些烛火给这里,庭院里屋子里都多陈设灯,幽兰轩夜里也不许太黑。”皇帝对周守恩吩咐道。
一个敢于行刺天子的女子,不至于会胆怯地畏黑,会仅仅因为怕黑就发抖无力如恶疾发作。她应是真有此方面的怪疾,为何会如此,她是谁,她究竟是谁?
青竹丛后的人默然离去时,落在地上的影子似一道薄纱轻轻被风吹散在夜色中,也默默地消失在慕烟的眼角余光中。
她未抬眼,似无所觉,双眸依然垂着,垂看着膝上的紫砂陶埙,看埙身上那道原该展翅的鸾纹,因初夏时曾被烈火灼烧过,像是涅槃失败,在凄切哀鸣着,双翼都已成灰。
幼年在燕宫中,贪玩的她夏日夜里睡不着时,曾偷溜出寝殿,去东宫中找皇兄玩。
皇兄不会板起脸拿女官成日念叨的公主仪态来训斥她,只会为她捉许多的萤火虫,装在兰草编织的小笼子里送给她。
萤火虫困在草笼里散发着幽幽萤光,天心月色无垠,她对着墙壁交叠着扬起两只小手,要比她年长的皇兄也陪她玩这幼稚游戏,陪她一起展翼飞翔。
月色下花树随风摇曳着,幽影交织在宫苑墙壁上仿佛牢笼,她的手影鸟儿在笼中努力地振翅飞着,她似在台上演戏说想飞出这牢笼。
皇兄问她想飞到哪里去,她也不知道,就说皇兄飞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去。
她问皇兄要飞去哪里,皇兄却将陪她游戏的手缓缓放下了,月光的映影下,仿佛是鸟儿折断了双翼,缓缓坠入了不见光的黑暗中。
她小时候总不明白皇兄为何不肯将埙给她,明明皇兄那样疼爱她,对她是有求必应的,独一只埙,却舍不得给她。
现在的她,似是明白几分了,皇兄不是舍不得将埙给她,而是不愿给她。
埙音乃悲曲,皇兄是希望她此生安乐、永无悲音。
可是世事不由人,这埙最终还是到了她手中,曾相依在宫苑墙壁下、被笼罩在影笼里的两个孩子,不仅谁也没能飞离世事的樊笼,还不得不生死相隔。
这是命吗,若是,她也不肯全认,至少要叫一个人为皇兄偿命,不论要耗时多久,不论要为之付出什么,她要这是他的命。
夏秋之交时,绣衣司向天子秘密呈递了一份密报,前燕旧京慕氏皇陵里的清河公主墓,原是一座空坟,墓室棺椁里没有九岁女孩的尸骨,有的只是小女孩的锦绣华裳、珠玉首饰,昭示着小公主在“生前”所曾得到过的父皇宠爱。
此外密报中云,永宁郡王亦在派人密查清河公主生死,虽因人手不力、行动晚于绣衣司,但要不了多少时日,永宁郡王派出的人马也会秘密抵达燕京皇陵,届时也可能会开棺查验。绣衣司向天子请示,是否要干涉永宁郡王的秘密调查。
空棺乃是最直接的证据,在皇帝猜想的天平一端,径压下了最重的砝码。尽管仍未查到空棺的因由,仍不能完全断定清河公主的生死,断定她是姜烟雨还是慕烟,可另一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若她是燕清河公主慕烟,那她就曾与萧珏有婚约,与萧珏是旧相识,是萧珏迄今难忘的心上人。
皇帝回想她与萧珏之间的种种交集,小花朝夜萧珏对她以身相护,而后她主动去重明宫与萧珏相见,马球赛时萧珏向他讨要她,清漪池畔她拥抱萧珏……
原是那样多,这还只是他眼皮子底下的,在他所未看见听见的角落里,也许还有更多更多。
“陛下,绣衣司急等陛下示下”,周守恩在旁轻声道,“若是晚了……”
若是晚了,或许就来不及阻拦永宁郡王的人马了,陛下愿意永宁郡王知晓清河公主墓里有具空棺吗?这姜烟雨难道真是前燕清河公主吗?
周守恩心境复杂地暗想着时,见灯火一晃,圣上拿着那本密报走进御殿深处,在身形全没入幽幽暗影中前,落下沉沉的一声。
“无朕允准,任何人不得擅入前燕皇陵。”
初秋时,重明宫濯缨馆外的一池荷花虽尚未完全凋谢,但因凉凉秋意侵染,盛夏时的明丽动人已褪去几分,数支夏时早开的荷花先一步残落了红瓣,露出的莲蓬在一日凉过一日的秋风中逐渐干枯铁锈。
因永宁郡王素有雅趣,重明宫人未先自作主张地清理池中残荷,而先来请示郡王。
由于去年郡王就令留着残荷,宫人原以为今年郡王大抵也会这般吩咐,但询问郡王时,却见郡王隔窗望了眼池中枯荷,就淡声吩咐道:“拔去吧。”
将宫人屏退干净后,萧珏方打开一只雕漆匣,看向了匣中的珍珠五彩缕与绿萼梅香囊。
不久前他得到消息,他私下派出的人马被阻在前燕旧京皇陵外,他原是想直接开棺以验证心中的猜想,然而无皇叔允准,任何人不得进入前燕皇陵。
萧珏不知皇叔的这道命令是早就有,还是在他的人马抵达前燕京城前。
他甚至不敢贸然向皇叔求请进入燕陵,因他不知皇叔是否疑心姜烟雨的身份,是否知道姜烟雨究竟是谁。
若是皇叔不曾疑心,他贸然的请求反而招致了皇叔对她的怀疑,也许会害了她。
若她真是前朝最后的公主,皇叔会容她活着吗?
尽管未能开棺查验,萧珏却已有八|九成怀疑她就是他记忆中的小女孩,因为眼前的珍珠五彩缕,因为她与故人相似的容貌,因为他每次见她时,心中就浮涌难抑的感情。
可若真是如此,她为何会在九岁时“急症病逝”?为何会以姜烟雨的身份出现在启朝宫中?又为何会成为皇叔的采女?
为何?
第 44 章
若她是清河公主慕烟, 她应不会真心爱慕杀她父兄、亡她母国的启朝天子,她为何说此生至死只想待在皇叔身边?为何竟会愿与皇叔生死相随?
生死相随……萧珏心中忽然腾起一个危险的念头,人也猛地站起身来, 半边身体似在发麻。
他幼年在燕宫中时, 曾亲眼见她有多爱她的父亲与兄长, 若她真是清河公主慕烟,她对启朝天子不可能有爱, 应唯有恨而已,爱既是虚假的, 那她所说的生死相随……?
她是想刺杀皇叔?!
她动手了吗?
应该没有,若她动手了,皇叔不可能留她性命!
不能动手,她杀不了皇叔的,她会死的……她会死的!
忽然浮起的猜想令萧珏瞬间忧心如焚,急切的担忧如千针直刺在他心头,使他恨不得肋生双翼,现就到她跟前去, 向她问明这一切,将她带出皇宫, 藏起来,好好保护她一辈子。
急切中萧珏甚至都已转身走出半步, 步子踏在地上时, 才不得不冷静下来。
他是郡王, 如何能想见就见皇叔的采女,又如何能在光天化日下将她带出宫, 悄悄将她藏在身边一辈子?
需得从长计议,急切行事可能会使事情更糟, 甚至将事情推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当下他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设法与她见一面,确认她的身份,问明他心中的诸多疑惑,而后再做计划。
好在明日宫中就有家宴,皇室贵胄与后宫妃嫔同领赐宴,到时候他可设法与她私下相见。
必须冷静的萧珏,强令自己压下纷乱心绪,缓缓坐下。支起的长窗外,半池红翠半池萧瑟,春日里她来重明宫时,他曾为留她多说一会儿话而问她延长花期的法子,当时她回答说,“花开花落自有时。”
若她真是她,当时的她是以怎样的心境对他说这话,在宫中清漪池畔时,又因是如何心中煎熬,而忍不住拥抱故人。
若她真是她,于他是至亲的皇叔,于她,乃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想她是如何为复仇隐忍屈辱地委身于皇叔,萧珏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呼吸亦抽疼。
萧珏几乎一夜未眠,翌日午前往宫中领恩与宴。因皇祖母疼爱,他的席位设在凤座下首,而她只是采女位份,位在众妃嫔最末,他若想看她,仅是悄悄看她一眼,眸光也需越过许多人。
萧珏忍耐管束着自己的双眸,席中只以眼角余光偶尔扫过她所在的角落,然心中所想全都是她。
暮春时她刚被封为采女,就因一琉璃樽而被幽禁,使人皆认为她将被冷落老死。
然而在被解禁足后不久,她就似受到了皇叔的偏宠,端午宴时更是人人皆亲眼见证了皇叔对她的特别。
可就在端午日后,她就似立即失去了圣心,一直被冷落到如今,所谓的偏宠似乎只是世人的错觉。
皇叔对她到底是何心意?萧珏看不明白。
仅为一琉璃樽就幽禁她许多时日,可在清漪池畔,又说要与她白头。口口声声说她卑贱,为小事随意惩罚她,可在她昏倒池中时,又亲自下水将她抱回岸边。
一时似是有几分呵护,一时又轻贱她如尘泥。
许就当是玩物吧,高兴时逗哄一番,没兴致时就弃如敝履。
即使……即使真存着一点男子对女子的喜欢,但若她真对皇叔有杀心,皇叔一定会杀了她。
皇叔……便是这样的人。
丝竹歌吹,舞袖飘扬,声色浮华至极致时,宫宴上方是似拂落着旖旎金粉,而她身影清纤寂寥,是安静的雪,独自冰凝着,融化时亦无声无息。
眼角余光处,她因某种缘故默然起身离宴。似无人注意到她的离去,端午宴时她曾万众瞩目,而今没有了天子的注目,她就只是后宫最卑微的采女,是落在地上的一片秋叶,这世道人人多爱向上看,怎会低头分神给所轻视之人。
在他上首,皇叔正与宴中几名萧家叔伯闲话说笑着。萧珏饮了一口酒,在她离宴片刻后,借口更衣,亦离开了宴殿。
他出了云仙殿便四下寻她踪迹,不多时在离云仙殿不远的堆秀山下看见了她。
春日里盛放如瀑的紫藤早已凋零,这时节枝叶虽仍有绿意,但也肉眼可见半有枯萎之态。他看她站在假山旁的藤萝枯枝旁,萧瑟秋意侵衣。
侍在她身边的侍女,见他走近,忙微屈膝向他福身道:“参见郡王殿下。”
她因侍女的行礼声,侧首向他看来,身形微凝须臾后,垂下眼帘,以采女身份向他见礼道:“郡王殿下。”
他当唤她姜采女……还是,阿烟?
纵心绪如千丝缠绞,亦无暇在此时耽误光阴,难得有机会与她相见,他有许多的话要向她问明,必须尽快向她问明。
萧珏强按住心中乱绪,努力镇定向她道:“可否请姜采女借一步说话?”
侍随主子离宴的茉枝,在见永宁郡王走来时,回想清漪池之事,心里就有些不安,这时听永宁郡王竟说这样的话,心中更加忐忑。
清漪池事,是圣上宽宏大量,依理,姜采女与永宁郡王该感激天恩、从此避嫌,就是无意间在路上遇到也应各自远远走开才是,怎的永宁郡王不但不避嫌,还想与姜采女单独相处?
若他二人私下单独相处的事,被圣上知晓了,圣上还会宽宏第二次吗?
若他二人在单独相处时,发生什么比上次拥抱还要亲密不合礼的事,甚至他二人真有了什么私情,那么……那么……
茉枝想到此处,因心中忧虑实在是按耐不住,就忍不住唤了一声“主子”。她想劝采女主子勿和永宁郡王独处,劝主子尽快回云仙殿宴上,可话还未说出口,就见姜采女已回复永宁郡王道:“好。”
眼看着姜采女与永宁郡王一起走进假山深处,茉枝心里忧躁地像有热锅蚂蚁在爬。
她一边在假山外焦急地守等着,一边见那名同样被留在外面的重明宫小太监,面上也是忧心忡忡,深感自己此刻与他同病相怜。
秽乱后宫这罪名,谁也担待不起,而主子们出事,奴婢们必得跟着遭殃,希望俩位主子在里头就只是说说话而已,千万……千万别做出不合身份的事来……
太后如何会垂怜一小采女,想是萧珏曾请求太后出面,她在以采女身份第一次去拜见太后时,太后才会在众妃嫔面前那样维护她。
他总是对她很好的,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慕烟默默与萧珏并肩走至假山深处,停在了被群山围拢的小石潭前,看向他道:“殿下有话请讲。”
萧珏从袖中取出一道珍珠五彩缕,将以不对称双翼收尾打结的彩缕尾端递向她,虽尚未言语,但望她的眸光似已胜过千言万语。
“我只见过一个人会这样打结”,萧珏看着她道,“我所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会编结这种样式。”
萧珏紧盯着对面女子的神情,看她清寥如雪的眸光微一颤闪后即又沉静无波,似雪天里飞鸟掠过无踪。
从在松雪书斋前见她起,他的心就再也没有平静过,大半年心境暗自浮沉的百转千回,至此刻再难压抑半分,“是你……你是阿烟……你是阿烟是不是?”
她不回答的话,连眼神也垂了下去,不与他对视,在他情难自禁地靠近她时,甚至向后退了半步。
萧珏向来不强人所难,可今日却不能退,若她真是她,她定是想要做一件极度危险的事,那件事会使她丧命,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告诉我”,如火灼心的忧虑与经年压抑的感情,在他心中激荡,他再向她走去,面上神色是素日罕见的激动,耳根脖颈处都微微泛红,“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告诉我。”
她仍是低垂着眼帘,不看他也不回答。
激烈的心绪似刀尖在萧珏心头戳搅,他感觉嗓子都已酸哑,想再追问时,微张口那酸涩就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烟”,许久,他才能轻轻说出这两个字,他恳求她,“告诉我,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的,告诉我。”
他说:“阿烟,相信我……”
萧珏希望能快些听到她的回答,可先听到的,却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从假山洞中传来似是隐隐的雷鸣。
他循声抬首看去,见是皇叔,正向他和她快步走来。
第 45 章
总不知该如何见她。
或许是厌倦了每与她相见必要仇恨地针锋相对, 或许是不愿再陷入那夜黑暗里冰冷的绝望,也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份,她另一重可能的身份使他心中的痛楚怨恨越发难解。
自端午夜后至今, 皇帝有在幽兰轩门窗外悄悄看过她几次, 但一次也没有走到她面前。
他远远地看着她时, 倒觉得他离她近些。如此想时,也知他不能再近。
若他真走到她面前, 他们必是要极力给予对方痛苦,即使是在与她最为亲密无隙时, 他们实际也离得很远很远,似是千山万水、永难逾越。
就只能在她的窗外,或在这等场合,悄悄地望一望。他看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宴席最末端,垂眼不看歌舞,身在此处却似已是红尘外人,是喧嚣繁华角落里一道了无生气的影子,是那夜幽兰轩中早就折翼的坠鸟。
皇帝坐在最上首, 悄然看她时也能注意到侧下方的萧珏。见萧珏在她离开不久后同样离席,皇帝便无法安坐在御座上。悠扬温软的丝竹声似是实形的琴弦紧勒在他心头, 他心悬在半空、上下无着。
若她只是那道太子妃诏书上的姜烟雨,她应不仅恨他这启朝皇帝, 连带着对整个启朝萧氏都痛恨无比, 即使是仅想刺杀他这罪魁祸首, 但对其他萧家人也应暗中深恨。
可她似乎不是,她是为燕太子要刺杀他, 可对萧珏这启朝萧家人,却似毫无恨意。若她是燕清河公主慕烟, 这便合情合理,她不憎恨萧珏,即使萧珏是萧家人,因为她与萧珏有旧情,因为萧珏曾是她的未婚夫。
丝竹声嘈杂吵闹地似在鼓噪耳膜,他的心亦似被鼓涨得紧绷,皇帝终是无法一个人静坐在这里,好似他是被抛下的那个人,高高在上,却永是孤家寡人。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有人盯着的。在离开宴殿、听眼线汇报后,皇帝快步走进堆秀山深处,见她和萧珏正在小石潭边,她低垂着眼,在她身前的萧珏离她那样近,似乎再稍稍一低首,就可轻轻吻她眉心。
“皇叔……”萧珏喃喃一声,惊震等心绪搅缠在心头一时无法厘清,只得在微一怔愣后,垂下眼向来人如仪行礼道,“皇叔……”
皇叔来得这样快,必是他和她的一举一动尽在皇叔眼中。可为什么,既并不在意姜采女,当眼里看不到她才是,为何他与姜采女前脚刚走,皇叔后脚便至。
还是只是他的举动被皇叔的眼线盯着,他到底身份敏感,尽管他并不相信外面皇叔杀兄夺位的流言,也绝无争权夺利之心,可有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从前极力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臣侄,事事谨守本分,绝不逾越半分,可在有关姜采女的事上,他确实是一次又一次地逾矩了。
从前她还只是御前宫女时,他向皇叔索要她也就罢了,当她已成为皇叔的采女后,他不该和她有丝毫牵连,不该一而再地与她私下相会,逾越臣侄的本分……
皇叔是因此觉他有不臣之心,才会命眼线盯着他,才会亲自前来敲打他吗?
当向皇叔请罪,可被问罪事小,但今日之后,必须做本分臣侄的他,恐怕再难与姜采女私下相见……
萧珏心思沉重之际,见皇叔一步步走近前来,嗓音淡淡地落下,“母后正在找你,去吧。”
萧珏却是挪不动步子。
若今日之后再见不到她,身在宫外的他将会等到怎样的消息,宫内一名采女竟试图谋害天子、事败被杀吗?!
无法忘记,无法忘记当年在回到魏博不久后,陡然听到她“急症离世”的消息时,他心中刀割般的痛悔。
若上天慈悲地再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却依然无法守护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真正离开人世,此一生将陷在悔海中,无法解脱。
尽管皇叔在亲自敲打他的同时,又一次宽宥了他的过错,尽管知自己应该感激皇叔的宽容,应恭敬遵命离去,可是他的心无法允许他就此离开。
萧珏身形僵在原地片刻,终是没有挪动半步,而是抬首看向皇叔道:“皇叔……皇叔在意姜采女吗?”
皇叔淡然无温的眸底似闪过一丝寒芒,又一次响起的嗓音已略有冷意,“母后正在找你,快去。”
“视为敝履之物,又何必留在身边”,萧珏顶着皇叔似蕴寒芒的目光,坚持道,“若皇叔不在意姜采女……”
为着心中的牵爱,汇聚全部勇气想要说出的话,尚未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萧珏”打断,是极其冷厉的一声,似蕴着滔天的寒怒,皇叔面色已明显罩着一层寒霜。
皇叔向来含笑唤他“韫玉”,这是第一次直呼其名。萧珏心中震颤,但暗一咬牙,仍要将话说出时,却听在旁垂首沉默许久的她,忽然轻轻出声道:“陛下……”
“陛下”,她向皇叔微微屈膝,言辞恭顺道,“幽兰轩的木槿开了,臣妾想请陛下过去赏看……”
御驾远去后,跪在地上的秉良也顾不及抹干净脸上的汗,拔腿就往假山内跑。
当见圣上忽然驾到时,他心都快吓跳出嗓子眼了,清漪池那次是姜采女无礼在先,就算圣上问罪,郡王也是无辜的那个,可这次,是郡王殿下失礼越矩了……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郡王殿下关注姜采女更多,若圣上因今日之事再深查下去……
秉良越想越急,一路跑得双足都像要飞起来了,遥遥望见殿下身影在小石潭边,忙奔近前去,气喘吁吁,“殿下……”
小石潭平静的水面幽映着殿下修长的倒映,殿下垂眸站在水边,藤萝斑驳的碎影落在身上。
秉良不知假山洞内发生何事、圣上看到什么又对郡王殿下是否有过责罚,只是见殿下此刻眉眼间罕见地掠映着幽凉的水光,也不敢吱声了,就在一旁默默陪站着,小心翼翼地悄看殿下神色。
渐渐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秉良见日色都似在西移,想这时候云仙殿的宴会定然已经散了,想殿下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儿,就轻声说道:“殿下,这会儿大抵是未时了,您要出宫吗?”
郡王殿下微微抬起眸子,望着深幽如镜的潭面,道:“去永寿宫。”
幽兰轩地方狭小,庭院里所种植的木槿也不过就墙角里的小小两丛,且跟御花园里被宫中花匠精心养护的繁盛花木不同,只开着稀稀疏疏的几朵,枝干也颇纤细,稍有秋风扬起,就叫人忍不住担心花落枝头。
简直就像路边的野花一样,郑吉实在不明白圣上为何对会幽兰轩的这两丛木槿有雅兴赏看,但见圣上驾到吩咐,就忙答应下来,领着宫人在木槿前设下屏风雅座香薰茶点等。
圣上已许久未至幽兰轩,按理圣上驾到,他这幽兰轩管事太监该欢喜才是,但圣上和姜采女之间的君妾关系里总透着一丝诡异,有时圣上不来反是风平浪静的好事,来了说不定要生事。郑吉布置好赏花雅座等,揣着小心伺候在旁时,听圣上吩咐众人皆退,忙应声退得远远的。
日色斜照,淡紫红的木槿在秋风中轻颤着纤薄的花瓣,熏炉轻烟袅袅,皇帝在飘渺的烟气中看向她。
若不是为萧珏,她岂会在小石潭边主动向他屈膝,似是恭敬柔顺地请他来幽兰轩赏看木槿。
外人看着似是她这采女在以赏花为由头邀宠,但她只是为萧珏,在当时那等情形下,怕萧珏为她惹怒天子,怕他这皇帝治罪萧珏。
她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却这般在乎萧珏。
燕宫宫女姜烟雨不会如此,可能会如此的,应是燕清河公主慕烟。
虽他目前手上的证据只是“手足”二字与一具空棺,虽还未查明清河公主的生死因由,没有进一步的人证与物证,但皇帝知道,她应是慕烟,而非姜烟雨。
上一次真正与她面对面还是端午,那天夜里,他在黑暗中离去,似是冷酷无情,但他心里知道,他其实更像是在逃跑,逃避那个明知她只想杀他,却在她孱弱无依瑟瑟发抖时,还忍不住将她拥在怀中的自己。
皇帝手按了按眉心,淡声问她道:“为何邀朕来赏花?”
她嗓音亦淡淡的,“陛下从前不总让我认命,总和我说,身为采女就当做采女该做的事,一辈子好好伺候陛下吗?”她说着甚至起身主动倒了一杯茶,婉顺地托送到他唇边。
第 46 章
“陛下是怕有毒吗?”见他不饮, 她微微笑了一笑,低头靠向茶杯轻轻啜了一口,鲜红的口脂略印在杯口, 留下晚霞似的一抹红。
看他仍不接茶, 她也不恼不劝, 面上犹是清淡如烟的笑意,就侧过身去, 要将这茶放回几上。
此刻的婉顺敬茶,不过是接着小石潭边再接着演, 她不是真心实意地认命要做他的采女,当时不过是为了在假山内替萧珏解围,这会儿也只是顺着那会儿的恭谨柔顺再往下演一演罢了,她今日对他演戏的耐心大抵也就到这儿了。
今日演完了,往后漫长的岁月里继续与他剑拔弩张,对他冷若冰霜。
明明知道,就因为知道,皇帝在她侧身就要将茶放下、就要结束这场戏时, 抬手托握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将茶饮了半盏。
茶应是清爽回甘的, 可饮在口中,却只有苦涩, 不及她衣袖间萦绕的若有若无的幽香, 不及她微笑地看着他时, 明明眸子空洞无温,似是冰雪上淡淡洒了几丝白色的糖粒, 可就是这么一点虚假薄淡的甜,也可稍稍安抚在他心底嘶吼的野兽。
凉意侵袭的秋风中, 皇帝的心忽然追念春天。
从上元夜开始的今年春日,他过得很是开怀,那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欢欣的一个春天。
以前从未有过那样的春日,因从未有人那样真心实意地爱他,他同样地爱着她,两心相悦,如何不欢喜,那个春天,他心就似漾荡在温暖的春水里,两岸所见,繁花满树,艳阳照天。
再不会有那样的春天了,再不会有那样的心境了,明明知道,可却还是怀念,还是贪恋。
即使不能再真正拥有,有一丝一毫相似也好,相似也好。
一个人坐在这里,秋风侵衣,总是有些冷。
皇帝捉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他的怀里,就令她坐在他的身上。
她微一惊后,迅速地垂下眸子,面色沉静,而双手捧握着的半杯茶水面微漾。
皇帝问:“认命了?”
她没有说话,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紧,垂着的睫毛在风中轻颤。杯里的茶定已凉了,可她还是紧紧地攥着,好像这般能获得零丁一点暖意。
皇帝道:“认命就好。”
他另一条手臂环住她腰,令她做他笼中的鸟,“其实你本不必为慕言刺杀朕,慕言他,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为他复仇。”
皇帝平静地说道:“一个自己有死心的人,如何需要别人杀他,那一日,不是朕将他逼进了白澜江,是他自己蹈水赴死。”
她惊震地抬起眸子看他,茶水倾斜着微微溢出,沾湿了她纤细的手指,此刻她眸中不是虚假的柔顺,而真切地幽闪着惊茫,像是不敢相信他的话,像在努力辨别他话中真假。
“慕言不留恋这世上的任何人与事,他一个人走得毫无牵挂、干净利落。”
皇帝握住她在秋风中冰凉的手,将之暖在自己掌心,“所以你也不必留恋,认命就好,认命就好了。”
是夜圣上又歇在幽兰轩,距离上次驾幸已过去两月余。
上次圣上来幽兰轩还是在端午夜,因为那天临风榭的事,茉枝战战兢兢,很怕喜怒无常的圣上夜里又忽然翻脸,不过那夜圣上没有责罚姜采女,只是半夜时就离开了。
茉枝在圣上离开后,小心翼翼地轻步进寝堂查看,微揭开通往内室的垂帘,见榻边昏黄的灯光下,侧躺在榻上的姜采女,凝望着那盏孤灯,目光幽幽。
许久后,姜采女眸中似微泛起一丝凉凉的笑意,像是印证了什么事,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但茉枝尚未看清时,就见姜采女已侧身向内睡去,昏黄灯光下身子大半拢在帷帐的阴影里。
从前茉枝还有盼着姜采女得圣上恩宠,盼着他们这些奴仆能跟着姜采女多少沾点光,但在姜采女一时似得无限恩宠一时似招滔天圣怒后,在姜采女屡屡与永宁郡王牵扯不清,还总是会被圣上亲眼见到后,现在茉枝什么都不想了,只想着能活着就好。
姜采女一辈子只是个小采女也没什么不可,只要采女她安生过日子、人无事就行。他们这些幽兰轩仆从,随主子卑微就卑微吧,这辈子能安安静静地活着就好了。
茉枝盼着安生平静,而今夜圣上与姜采女似是风平浪静的,夜深时寝堂内并没有令人心惊肉跳的激烈动静传来。
侍守在室外的茉枝,遥望着天上的一弯秋月,默默在心中许愿,盼着幽兰轩就这般风平浪静,一直无事到天明圣驾离开。
因十来日前,司宫台送了许多照明的灯烛过来,幽兰轩小小的一间寝堂内灯火陈设也有三四处,若全点燃能照得室内夜深时也亮如白昼,而这时候因将就寝,皇帝就只在靠榻处留了一盏。
秋日夜凉,皇帝将她搁在被外的手收握在温暖的罗被下,看她对他的动作似无所觉,就目光幽幽地侧望着榻外,似并无焦点,眼前只是一片虚空,又似在看那团晕黄的灯火。
皇帝问她:“为什么那么怕黑?”
她没有回答,只在沉默许久后忽然说道:“你在骗我是不是?”
这是今日他说慕言是自杀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皇帝道:“慕言若是想活着,会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但他什么也没有做,他确实是死志坚定,他对这世间没有任何留恋。”
她轻低的声音清冷,“他不是没有留恋,他品性高洁,宁折不弯……屈辱地苟且偷生,也许对他来说,太难……”
“可你能为他做到的事,他为何不能”,皇帝道,“你能为了他,忍受屈辱给‘仇人’做奴婢,他为何不能同样为你?”
皇帝将她拢转过身,看着她道:“若是慕言活着,你会丢下他执意寻死吗?”
他见她沉默,继续说道:“那么至少他对你的感情,并没有你对他的深,他对你确实不留恋。”
她唇微微颤着,似想反驳他,可终是一个字也没有说,或是说不出,只是垂下了双眼,欲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
皇帝非但不放手,另一只手还紧揽住她腰,令她在被下的身体与他靠得更近。
“朕不是杀慕言的凶手,你不该刺杀朕,也不该恨朕。慕言是因燕朝灭亡而死,燕朝必亡,不是朕动手也会有别人,你若真想为慕言的死找个人恨,该恨燕帝以及之前的历代燕朝君主,恨是他们的昏庸无能毁了燕朝,或者你就该恨慕言,恨他救不了燕朝,恨他不肯为了你活着。”
“何必急着去黄泉下见他,他要是愿意与你一起就不会选择去死,而是无论前方有何艰难险阻,都会设法与你一起活在这人间,就是真走投无路,也会和你一起离开,可他没有这样做。”
皇帝轻轻吻她眉心,“你不是想不明白其中关节,你是不愿意这么想,不愿意承认慕言没有那么在乎你,承认他就是将你抛弃了。”
好像这句话是一柄锋利的刀刃,直戳进了她心最深处,沉默良久的她忽然拼力挣扎起来。
皇帝收紧双臂,动作强硬地将她抱在怀里,无论她如何挣扎扭打甚至撕咬,直到最后失去了全部力气。
她不再动弹了,似是精疲力尽地心死,可他心口前的寝衣微微濡湿,是她在他怀中无声落泪。
皇帝将手臂收得更紧,令她与他紧密得如是骨血相融的一体,他下颌抵靠在她肩上,落在她耳边的轻低话语,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
“为恨活着,很不好受,若是为别的……为别的,就好很多,想想别的,想一想。”
第 47 章
如茉枝所愿, 不仅是夜安然无事,翌日圣上晨起亦未忽然翻脸,姜采女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这些奴婢吓得半死的忤逆言止, 采女与圣上之间安安静静的。
圣上临走前, 留话令司宫台整修幽兰轩。听着是恩宠, 不过在经历前几遭后,茉枝与郑吉这回也不敢在心里乱欢喜了, 只盼着这一次的“恩宠”结束后,姜采女与幽兰轩依然平平安安。
但这一次的“恩宠”却似有些特别, 不似从前几次如雷霆雨露,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次圣上的“恩宠”,似是细水长流的,是潺潺流淌的溪水,因安静平缓而似能绵延无尽。
因为前几次的似是宠爱又忽然冷落,对这一次姜采女似又重获圣心,后宫妃嫔们的反应都淡了些。
这一次姜烟雨又能被宠几日呢?再怎么似被宠爱, 她的位份都钉死在采女上,也没升过。
如敏妃等人心含酸嫉而又不屑地这般想时, 转念又想到,无论圣上如何冷落姜采女, 甚至曾将她幽禁过, 却也从没废去她的采女位份, 没将她真正打入冷宫过。
一个小小的采女,却似牵动了圣上对女子的全部喜与怒, 好像偌大的启朝后宫中,就只有一个采女而已。
好像天下四海, 就只有一个姜烟雨而已。
因是圣上心腹近侍,因知姜烟雨被封为采女的真正起因,以及圣上对姜烟雨真实身份的怀疑,对姜采女似再获圣宠这事,周守恩眼里看到的、心里所想的,要比旁人要深上许多。
从前圣上对姜采女的所谓“宠爱”,内里实蕴着怒恨的躁火,圣上表面越似偏宠姜采女,实际上对姜采女越是憎恨。
而现在圣上的“偏宠”虽看着和从前差不多,可周守恩觉着圣上心里似乎平静了许多,纵是不能真正放下曾经的刺杀之事,但也不会一见到姜采女,那事就像一把刀子割悬在圣上心头。
至少,圣上似是在试着平静,试着将刺杀那件事暂搁在一边。
从前圣上“宠”姜采女时,只是有时会驾至幽兰轩,但现在的圣上,常会宣召姜采女至御前,在他批折子时,令姜采女在旁磨墨陪伴。
因此周守恩有时看着一恍惚,都觉眼前像是今年春天的时候,没有惊骇人心的刺杀之事发生过,眼前是圣上与他怜爱着的宫女,和煦的阳光透过镂金长窗拂照在他们身上,春光日暖,春意融融。
但已是秋雨绵绵的季节了,天气一日凉过一日。这天周守恩从徒弟进忠手里接过茶盘,捧送进清晏殿中,往前才走了几步,脚步就停了一停。
隔着纱殿,隐约可见内殿御案处,原该正侍奉研墨的姜采女,伏在案角处似是睡着了,圣上暂停下御笔,就半侧着身体、无声地凝看着姜采女,仿佛时光和静悠长,错金香鼎逸出的淡烟似都变得更加轻缓。
其实不止圣上比从前平静许多,姜采女似乎也是,若放在从前,姜采女怎可能在这般情境下安然睡去,似是圣上努力放下心中憎恨时,姜采女也在这样做。
可姜采女虽刺杀圣上,圣上到底未死,燕太子、燕帝都已是亡魂,燕朝也亡在启朝萧氏手里,若姜采女真是清河公主慕烟,她真能放下与之有关的仇恨吗?
周守恩默然忧思片刻,想他一个老奴能想到的,难道坐稳江山的圣上会想不到吗?
且圣上已在姜采女身上栽过一回,认清了姜采女的真面目,现下暗中还在命人追查姜采女身份,英明如圣上,难道还能在阴沟里翻两回船不成?!
就在心中嘲自己多思,周守恩捧着茶盘轻步走近垂帘前,欲轻声问圣上是否要用茶。
似是不想他这老奴打搅姜采女安睡,周守恩还没发出半点声音,就见圣上微抬眸看向他并朝他轻摆了摆手。周守恩会意地一躬身,捧着茶盘静悄悄地离去了。
不知是周守恩的轻步声,还是他摆手时略扬起的一丝轻风,惊醒了她。皇帝看她睫毛微微颤了两下后,如蝶翼扬起,露出一双澄净而惺忪的眸子。
干干净净,只有初醒之人的怔忪与一丝迷茫,在对望上他时,像是犹未真正从睡梦中醒来,怔怔地看着他,似是不知事的孩子。
皇帝喜欢她这样的眼神,不带任何前尘旧事的,若是他与她今生相遇时,真没有任何前尘旧事,那该多好。
方才这样起念,念想就碎了。初醒的片刻迷茫如烟雾散去,她清醒过来,垂下眼帘不看他,拿起一旁早前被她丢下的墨锭,似要继续研磨。
皇帝将笔搁在笔架山上,起身执住她一只手,边拉着她往屏风小榻处走,边道:“看折子看累了,来陪朕下盘棋解解乏。”
殿外秋雨声淅淅沥沥,慕烟随皇帝往紫檀屏风处走着,垂眼看他龙袍袖口织金龙纹垂扣在自己的手背上,繁复金线似堆刺着她手背肌肤,窗外绵密的细雨如落不尽的针无声刺在她心头。
她默然随皇帝在那道紫檀镂雕卷草屏风前坐了,看皇帝传了宫人进来摆设棋盘后,执了黑子,令她执白先行。
慕烟看了皇帝一眼,拈了一枚白玉棋子,正要落在棋盘上时,又听皇帝含笑道:“等下,得先定个赌约才行。”
皇帝像真有兴致得很,“若是你输了,你得应朕一件事,若是朕输了……”皇帝略顿了顿,眸光清亮地衔着笑意看着她道,“朕也同样允你一件事。”
因传唤再度入殿的周守恩就侍在一旁,看姜采女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棋子,嗓音淡淡地道:“若是要陛下的命呢,陛下也允吗?”
周守恩听得悚然一惊,以为下一刻这棋盘怕不是要被圣上给掀了时,却听圣上笑了一声,圣上竟未发怒,就笑看着姜采女道:“你要不了,朕不会输。”
皇帝棋技高超,对自己赢棋深有信心,但真与她对弈时,逐渐发现她的棋力也并不弱,边收了轻慢的态度认真与她对弈,边在落子的间隙,时不时看她,看她似乎并不在意输赢,就只是在下一盘棋而已。
皇帝在她凝神思考将棋落于何处时,缓缓摩挲着手里的黑玉棋子,心想着他前几日向绣衣司追加的一道密查旨意。
不止查清河公主,也查一查燕帝,查查燕帝与清河公主是否真似世人所认为的父女情深,也许这是能解开她身份之谜的关键,如果她不肯亲口告诉他的话。
皇帝原先所了解的燕朝清河公主,比普通世人也多不了多少,就知她是燕帝的女儿、萧珏曾经的未婚妻,在九岁那年急症病逝。
比世人稍多些的,就是侄子萧珏多年来对他年幼病逝的小公主念念不忘。
仅此而已。
在令绣衣司深查后,在看了许多关于清河公主的密报后,皇帝对她的了解多了一些。
如知她出生在一个晚霞漫天的傍晚,燕帝认为这是吉兆,在她刚呱呱落地时就赐下封号。
知她才几个月大时,其母庄妃就因病离世,从此她被养在燕帝宫中,与昭文太子同在燕帝膝下长大,深受燕帝宠爱。
知她在九岁“离世”前,深受父兄宠爱,知她因被宠娇了,性子有几分顽皮,常叫宫中教导她礼仪的女官们十分头疼,知她心地善良温软,尽管不喜欢那些规矩束缚,但会为了让女官们不为难,而耐着性子学一学公主应有的仪态。
她是心地善良的人,他不过吓唬她要杀死为慕言收殓的人,她在死心最重的时候,也愿为几条陌生人的性命苟活着。
感恩如她,若与燕帝真是父女情深,应不止会想为兄长复仇,也当为燕帝复仇才是。
可似乎不是,她好似就仅仅是想为慕言复仇,仅是为慕言。
似被重重迷雾笼罩着,而她神色沉静如雪,就静静地看着黑白纠缠的棋盘,似此时心中所思,仅就落子之事。
春日里她掩饰杀心在他身边伪装时,娇怯可人,常是梨花带雨。夏日里她不再掩饰,像是一柄锋利坚冷的冰剑,血淋淋地伤他也伤她自己。
而今这凉秋里,虚假的娇软与真实的仇恨都似被掩埋了秋霜下,她人也似拢着薄薄一重霜,触手是微冰的,可似乎耐心用暖意托烘着,霜会消融。
皇帝在她纤指落下一子后,跟接一子并笑着道:“你快输了。”
她并不急躁或是泄气,在己方败势已显时,仍是执子慢慢和他下到最后,方丢下了棋子。
皇帝道:“你输了,要应朕一件事。”
第 48 章
“告诉朕, 为什么怕黑?”
在那一夜后,皇帝再一次问道。
慕烟看了皇帝一眼,柔软的衣袖随手垂下时扫开几颗棋子, 将棋盘上已败的定局拂乱。
“曾经被关在地牢里, 地牢很黑, 没有光。”
皇帝万想不到她回答了这样一句,一时也未疑她是否是在骗他。
燕亡前她到底是一朝公主, 谁能将她关在牢里?燕太子?燕帝?
“谁关的你?什么时候的事?”
皇帝接着问后,见她神色淡淡地道:“我已答了。”
意为因赌局应他的一件事已结束了, 这第二、三个问题,她没必要回答。
皇帝也不恼,就再拈了棋子在手,笑道:“那与朕再下几盘棋,再赌几局。”
慕烟道:“没兴致。”
就算她真是前燕清河公主,可燕朝已亡,她还背着刺杀圣上的大罪,圣上能容她活着已是十分宽仁, 现在还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话,她却是这般态度, 未免太不识好歹。
垂首在旁的周寿恩,暗在心里想着, 并含着小心防圣上忽然动怒时, 听见徒弟进忠的声音在垂帘外响起道:“陛下, 永宁郡王求见。”
皇帝闻声身形微凝,眸光依然落在对面女子身上, 见她似若未闻,眉目沉静低垂。
“你自在玩会儿”, 皇帝将棋子撂在棋盒中,“朕去去就来。”
皇帝却未能去去就来,因走至外殿接见侄子时,见侄子是为朝事而来,就令周守恩端茶来,和侄子一边用茶一边议说朝政。
周守恩奉茶与圣上和永宁郡王后,垂手退避到一角等候吩咐。
他耳听着一件件军国大事,悄觑圣上与永宁郡王之间情形,见圣上待永宁郡王似是一如从前亲厚,并不因永宁郡王屡次亲近姜采女而心有嫌隙。
至少明面上看来似是如此。
而永宁郡王虽近来未再有亲近圣上后宫的越矩之举,但在朝事上却是积极了很多。
之前永宁郡王入朝,是圣上交予一件差事,他便认真做一件,从不主动进言揽差,十分地安分守己,而现在永宁郡王在前朝的表现,与之前判若两人,积极进取地几乎激进。
且据绣衣司密报,永宁郡王近来和独孤氏走得很近,这是从前的永宁郡王未曾有过的表现。
周守恩边想着边暗看永宁郡王,见永宁郡王的态度对圣上的态度依然是恭谨的,尽管他如今在前朝的动作引起的动静不小,但在面对他的皇叔时,他依然似是本分的少年。
而圣上和永宁郡王聊说政事时神色寻常,时不时还会说笑几句,和从前待侄子亲和的天子皇叔也没甚区别。
永宁郡王告退前,圣上道郡王近来为国辛苦,给了永宁郡王许多赏赐,甚至连南地新进贡的御墨,圣上自己还没用过,就先赐了永宁几匣。
在郡王将走时,圣上凝看着他的身影,又含笑道:“天色也不早了,再坐坐,用完晚膳再走。”
永宁郡王谢恩婉辞后,圣上也未执意相留,就令他送郡王出殿。
周守恩客客气气地引郡王退离了清晏殿,在殿门外恭送永宁郡王时,微瞥了眼侍在殿外的幽兰轩侍女茉枝。
永宁郡王屡屡与姜采女私会,应也是认识这小宫女的,但就如在殿中沉静安分,此刻永宁郡王亦未予半分目光与这宫女,似就不知姜采女此时身在内殿。
宫人们将残茶撤下,皇帝拂起垂帘走进内殿,见她仍坐在小榻棋盘前,手拈着一枚玉棋子,凝神看着棋局形势,似就未察觉他走近,更不在乎先前外殿中萧珏的到来。
绣衣司秘密寻着了一名曾伺候过小公主的前燕宫人,那宫人的记忆里,魏博节度使世子与清河公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密报里根据那宫人记忆,详细写了她与萧珏的过去,皇帝由此知晓了许多,知她……曾经年幼时很是喜欢她的未婚夫萧珏。
也许现在也是……
如果她没有伪造身份靠近他、刺杀他,如果她在燕亡时,就以清河公主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萧珏定会请求他留她一命,请求他将清河公主赐给他。
一个小女子而已,无关国事,他定会满足萧珏的请求,就将这亡国公主赐给萧珏,而后呢,而后他或许会在某次宫宴上,第一次见到她,她是萧珏的妻或妾……
假想已不可能发生,她现在在他身边,她是他的人。
皇帝走近她身边,见她原是在自己和自己下棋。也不全是,棋盘上的黑子是他之前与她对弈时的走势,她此时一手执黑,重复着他先前的棋路,另一手执白,似想破解他先前的设局,试着赢回来。
皇帝从她手里拿过白子,下在棋盘上,道:“下在这里,或可解危局。”
她却将那枚落下的白子,重新取在自己手里,独自思量。
皇帝在她身边坐下,看她自己思出了另一种有可能的解局之法,将棋落下。
眉眼间没有丝毫得色,就似之前她输棋时,面上也没有半点遗憾或是不甘,安静如水,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一子子地思量着,一子子地无声落下。
“今晚留在这里。”
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她终于从她的世界里暂时抽离。
“陛下不怕我再在这里动手刺杀吗?”
慕烟垂着眼帘,边凝看着棋局边道。
皇帝道:“你杀不了。”
慕烟冷笑一声:“骄兵必败,陛下这样自信,也用不着我来杀。”
皇帝倒是笑了,“想要朕死的人多的是,也不缺你一个,可朕好好地活到了今日。”
皇帝道:“甚至朕还没出生时,就有人想朕死,可朕活下来了,朕天生命硬,硬得很。”
慕烟抬起头来,见皇帝说这话时是笑着的,语意似乎是自信自得,可眸中却似有种难以道明的讽意,似在嘲讽他自己,尖酸刻薄地讽刺他自己。
她轻捻着手中的棋子,没说话,心中却想,皇帝完全拿捏着她的性命,没必要特意说谎话骗她,他这话应是真的,可一个尚未出世的婴儿,为何会招来他人的杀心?
世人皆知萧胤与独孤氏夫妻恩爱,启朝太祖后宅宁静,没有妻妾之争,不会是因争宠而嫉害孩子。
皇帝口中的那人难道是指他的兄长——启朝太宗,太宗怕父母亲再生下一个男孩,将来威胁他的世子之位,遂在弟弟尚未出世时,就对他有了杀心?
似乎说得通,又似乎不是,但她问下去皇帝也不会再说,她也不应追问下去。
慕烟将棋子轻轻丢进了棋盒,手刚垂下就被皇帝捞在手里。
皇帝将她手托在掌心,手指轻捏着她的指尖,一根根地摩挲过去,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最后又轻轻说了一句,“今夜留在这里。”
夜里雨停时已近子时,秋夜雨后寒凉,但帷帐拢合的榻上却是暖的,纵然早无最初的痛楚,但后来混乱跌荡的迷惘似是一场醒不来的湿黏浓稠的春夜梦境,似更叫人难以忍受,只能胡乱地捱过去。
纠缠的声息渐隐在深殿幽色里,皇帝轻吻她耳垂时嗓音含混,“再来一次?”
慕烟倦怠地阖着眼,想皇帝这话有何必要问,她落到他手里后,从来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哪里有选择的余地,他何必假惺惺地问。
近似炽热的暖意让她感觉自己像是涸鱼,不仅身体受制,仿佛神思也被灼人的暖热包拢得模糊混乱,她将手伸出被外寻觅清凉,但刚一动作,就被皇帝迅速捉回。
“小心着凉”,皇帝在后握着她的手,将她拢在他的身前,细密亲啄,再一次的嗓音已不是询问,“再来一次。”
慕烟睁开眼,“你恨我吗?”
皇帝的嗓音依然含混,像浸在醇厚的酒里,醉着,酿着春夜靡丽幽色,“朕不喜欢恨。”
慕烟道:“那流言是真的吗?你没有子嗣的事……”
皇帝细密的吻息忽地停住,他身体僵凝须臾,忽地埋首在她颈畔闷声笑了起来,笑得身体都在发颤。
“你觉得是真的吗?”皇帝嗓音带笑地问她。
慕烟不知真假,只知道自己是万万不想生下皇帝的孩子。就算那流言是真的,皇帝真的有无子的隐疾,可是若这隐疾也不能绝对保证她不会怀孕呢……
慕烟道:“你不怕我怀孕吗?”
话刚说出口,慕烟就觉自己这话说得可笑。有何可怕,若她真有孕,皇帝在她怀孕时给她一碗堕胎药也可,在她生下孩子后直接将孩子掐死也可,有什么可顾忌的。
第 49 章
慕烟不再说话, 不关心皇帝究竟是有病无病,也不关心自己是否可能怀孕,反正不管是是哪种可能, 皇帝都不会容她生下皇嗣。
然而先前欲|念深缠的皇帝, 这时却静伏在她颈畔许久未动。
良久, 他手臂收得更紧,在后将她紧搂在怀中, 勒得她感觉他是要将她摁进他骨血里时,语气却寻常道:“你不是总惦念着出宫吗?过几日得空, 朕带你出宫走走。”
过得几日,连绵秋雨不再,天气晴爽时,皇帝竟真微服携她出宫。因是近些时日日头最好的一天,街市间十分热闹,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似是漫无目的的,皇帝就在晴暖的秋阳与凉爽的秋风中, 携她在街上慢慢走着,步伐轻缓, 意态闲适,在冰糖葫芦的叫卖声传到他们身畔时, 饶有兴致地看向她问道:“想不想吃冰糖葫芦?”
不待她答, 皇帝就又微笑道:“朕小时候, 曾经很想吃这个,念念不忘。”
慕烟觉得奇怪。
她还是燕朝的小公主时, 就在宫中听过魏博二公子的名头,知道这人行事荒唐、生活骄奢, 在做御前宫女时,她也亲眼见过皇帝对膳食的挑剔。
打小吃惯山珍海味的人,怎会对一串冰糖葫芦念念不忘。
慕烟没问,听皇帝自己说道:“那一天,朕在府里待得很不开心,出来乱走,看到一对夫妻带着孩子上街玩,给孩子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很漂亮的颜色,阳光下红艳艳的、晶莹剔
依譁
透,朕看那小孩被他父亲架在肩上,一口接一口地吃,唇角沾着的糖霜被他母亲擦了又擦,怔怔看了很久。”
慕烟吃过冰糖葫芦,在小时候和皇兄、萧珏一起溜出宫时。
是美味的,但宫中美味的点心更多,她都没觉得糖葫芦有何特别值得惦记的,更不理解对食物十分挑剔的皇帝为何对之念念不忘。
“陛下喜欢吃吗?”慕烟没忍住问道。
却听皇帝道:“不知道,朕没吃过。”
既从幼时就念念不忘,买串吃吃看就是,怎会这么多年下来,连江山都有了的人,却还没吃过他想要的冰糖葫芦?
慕烟更是不解时,皇帝已拉着她的手向叫卖声方向走去,并道:“你买给朕吃。”
小贩机灵,见似有客人过来,忙就抱着红彤彤的冰糖葫芦杆上前,含笑哈腰道:“两位要不要买串糖葫芦尝尝,小人的冰糖葫芦是全京城最好吃的,酸甜可口,买了的没一个说不好的。”
小贩一边努力推销,一边打量着年轻男子和他身边的女子,见他二人衣饰华美像是高门出身,态度越发恭敬时,心里也在犯嘀咕,不知这女子是这年轻男子的妻还是妾?
小贩因不知该如何具体称呼,只能含糊地以“贵人”称呼这两位时,见那年轻男子向那女子说道:“我要吃。”
女子神色冷淡如雪,起先根本不理睬那男子,在男子久久盯等着她,一副像若她不开口,今日能在这儿站到天黑的架势后,终于不冷不热地撂下一句,“我没钱。”
看这二位衣裳容表,都像是能将钱扔水里听着玩的主儿,咋一个连冰糖葫芦都买不了,一个径说没钱?!
小贩看二人这般情形,更加不解他俩是何身份、是何关系,心里更犯嘀咕时,见年轻男子转脸朝他问道:“一串冰糖葫芦多少钱?”
小贩连忙回答道:“五文钱。”
小贩话音刚落,竟见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朝他伸手道:“拿五文钱来。”
小贩在雍京城卖了十几年的糖货了,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当街抢钱,想吃白食还理直气壮。
他目瞪口呆,心中涌起怒气,想要直接拒绝,哪怕对方身份不凡,自己也不能吃这个亏时,又见后面人群里似乎有这二人的侍从在看着这里,大多身强力壮的,想自己势单力弱,双拳难敌许多手。
只能以消财免灾来安慰自己,小贩忍着心中肉痛,从钱袋里摸了五枚铜板出来,极力维持着客气声气,“贵……贵人……钱……”
小贩看年轻男子接过钱后,捉起那女子一只手,将那五枚铜板放在女子掌心道:“好了,有钱了。”
慕烟本不想买,但看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可怜巴巴地盯着她手里的铜板,摘了一只耳坠下来并那五枚铜钱,一同给了小贩,道:“给我一串冰糖葫芦吧。”
本以为要白送一串冰糖葫芦,却不想有此意外之喜,阳下那只琉璃耳坠熠熠生辉,看着就值钱。小贩惊喜过望,忙挑了一根最饱满新鲜的冰糖葫芦,“您接着。”
慕烟接过冰糖葫芦后就要递给皇帝,然而皇帝却就弯身就着她手咬了一口。
“原来吃到嘴里是这味道”,皇帝慢慢嚼咽着包裹着糖衣的山楂,细细品尝滋味后,看着她道,“味道不错。”
天色近晚时,被皇帝拉着在街上游逛了小半日的慕烟,又被皇帝拉进了一座临水的酒楼。
二楼临窗雅间内,随侍宫人在验过食物无毒后,就皆退至雅间外,将雕花门扇合拢。珠帘低垂,窗虽关着,但酒楼外沁水河上飘荡画舫萦绕的歌声,乘着夜风缥缈传来,隐约就在耳边。
慕烟在歌声中自斟了一杯酒,送至唇边才饮了一口,手腕就被皇帝捉住。
“这酒叫梨花白,饮着似甜酿,但后劲醇厚绵长,有点烈”,皇帝道,“喝多了会醉的。”
慕烟一笑,“为什么不能醉?”
仍是将酒往口中送,而皇帝握她手腕的手缓缓松开,由着她将这一盅酒饮尽后,又自斟了一盅。
像真是有点烈,桌上几碟小菜用了几筷,窗外一支小曲缠缠绵绵唱至尾声时,慕烟双颊逐渐燥热起来,像是酒意在脸上薰腾,是春日明媚的阳光热烈催发花枝,将桃花薰照得绯红。
慕烟从桌边起身,走至窗边,将窗打开了半扇,就侧身靠在窗棂旁,任秋夜里的凉风拂吹在她脸上。
窗外的沁水河两岸,是启朝京城最繁华的游乐处,夜里两岸明灯高照,倒映在水里似是漫天星河,画舫逐波,涟涟流水漾荡着星子与河灯。
慕烟想起小的时候,在燕宫中的洛池旁,她和萧珏曾在夜里一起放河灯,为他们不在人世的生母祈福。
年幼不知事时,她因萧珏的驸马身份,认定了自己将来会与他成亲,在长大及笄后会与他共度一生。
她喜欢和萧珏一起玩,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或者说更好,这样萧珏就不用陪皇兄读书,不会总被功课等事绊着,有更多的时间陪她玩耍。
她这样想时,就和皇兄说,希望快些长大,快些和萧珏成亲,到时候萧珏和皇兄都不用天天读书练剑,他们三个可以天天一起玩。
皇兄微笑着看她,说她若成亲了,就会和萧珏搬出去住,不会再待在宫里了。
她讶然道,那皇兄一个人在宫里,岂不是很孤单。她问皇兄在她离宫后,会不会想念她呢。
皇兄微笑着没有回答,只是抚了抚她的头发,说兄妹之情和男女之爱是不一样的。
皇兄说,男女之爱里,想念是要相见相守,但兄妹之情,想念是要遥遥相望。
她懂得兄妹之情,但不懂得男女之爱。
皇兄说等她长大成亲了,就会懂得了,年幼的她也以为是这样,等到十五六岁时和萧珏成亲就会懂得了。
所谓的男女之爱,如今已快十七的她,依然不懂,只知也没必要懂得了,年幼的梦早就碎了,随着燕朝的灭亡、皇兄的离去和她的一败涂地。
数艘画舫驶过,几盏河灯被流水冲击的波浪打翻,浸水熄灭,在深不见底的幽黑中翻沉。
慕烟垂下眸子,欲再饮时,酒盅却被人夺去。
“酒已被风吹冷了。”皇帝一手将她酒盅拿开,一手将窗关上,将她拢带回食桌前。
“非要贪杯,就喝点温的。”皇帝将他自己新斟的温酒递到她面前。
她像是已经有点醉了,竟用双手捧着他执杯的那只手,就这般将酒盅捧到唇边,低头啜饮时,柔软的唇就触在他拇指上。
一小口一小口将酒抿干后,她像是只醉了的小猫,长长的睫毛垂覆着,仿佛就要低头睡着了。
柔软的唇靠在他指端许久未动,皇帝以为她真睡着了时,见她微抬下颌,低低说道:“梨花白……”
她嗓音轻弱,像在喃喃自语,“我喜欢梨花,像雪一样……”没过片刻,又似小女孩变了脸,“不喜欢,很快就谢了……”
她平日里清醒时总是冷若霜雪,哪似此刻面晕酡红,将她抱在怀里都觉是暖的热的。
皇帝抚她脸颊都在发烫,忽想起她也不都总是清冷如雪,有时也会腮晕娇红,面色含春,眸光脉脉如春雪化融,流漾着迷离星光,能令人沉溺其中,忘却人间。
心中意动,皇帝不禁就勾紧她腰,令她与他靠得更近,欲轻吻她的面庞。
然而甫一碰触,她就将脸扬起避开,“痒”,她像是被摸毛的小猫,宣告着自己的不满时,语调亦似猫儿娇娇甜甜。
皇帝轻笑,凑近轻轻咬她空着的耳垂,“这样痒吗?”
她伸手软软地将他推开,一手抚上被人轻啄过的耳垂,将那宛似红玉的薄红,捻着越发娇艳欲滴,嗓音亦似浸在酒里,“我的耳坠呢……”
皇帝道:“被你换了串冰糖葫芦。”
他再度近前,径吻上她唇,辗转在她唇齿间芬冽醉人的酒香中,“很好吃的冰糖葫芦。”
第 50 章
许是因回宫的马车有点颠簸, 夜深时回到清晏殿后,她面上红晕更浓,眉头也紧紧蹙着, 像是醉得十分难受。
皇帝看她这般, 就命宫人煮了解酒汤送来, 而后令她就靠依在他怀里,手捧着汤碗, 一勺勺地喂她喝葛花汤醒酒。
咬着银匙抿了一两口汤后,她就不肯喝了。
“不好喝”, 她醉眸低垂,喃喃着避开汤匙,“不喝这个……”
皇帝问:“那要喝什么?”
她嗓音轻轻软软的,似是朦胧睡梦中的呓语,“梨花白……”
皇帝无奈又觉好笑,“再贪杯就要呕了。”
他略板着脸,声音亦压沉些,“快些将解酒汤喝了, 不喝完不许睡觉。”
然而她逃避地将半张脸躲埋进他怀里,若有若无地轻轻叹息一声时, 似猫儿靠着他胸|膛轻蹭了蹭。
幽静的深夜里,皇帝的心无声无息地就软了下来。
她就倚贴在他心口, 他略略低首, 就可吻在她柔软的长发上。
皇帝将几乎还满着的汤碗搁放在榻边几上, “想睡就睡吧。”
看她身子就要软下去,皇帝臂弯又捞起她, “将衣裳解了再睡。”
皇帝将她外穿的衣裙除去,只留了贴身的轻薄衣裳, 扯一床罗被覆在她身上。
似因醉中身体燥暖,她嫌被中闷热,总不安分得很,不是要将两条手臂伸出被外,就是要一脚将被子蹬开。
就似按下葫芦浮起瓢,皇帝频频顾此失彼后,索性将她连人带被子抱在怀中,终于见她渐渐呼吸匀平地睡深了。她一只手曲在身前攥着他的衣襟,萦绕着芬冽酒气的灼热呼吸轻轻打在他的颈部。
皇帝酒量上佳,轻易不会醉,这时却也似是酒意微沉。他抚着她的脸颊,感觉她双颊红热得像要烧起来了,就想用湿毛巾给她擦擦脸。
皇帝刚要张口唤人送水进来,就想起她好不容易安静睡去了,怕动静太大会将她吵醒,欲自己起身往殿外吩咐。
然而他身体略有动作,那只揪他衣襟的手,就攥得越紧。
皇帝将她那只手握在自己手里,欲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时,听她忽地梦呓般喃喃轻道:“哥哥……”
夜色中,坐在榻边的皇帝,缓缓握紧了她的手。
她神色间的彷徨不安渐渐散去,像是飘泊的小舟终于寻着了依凭,握着他的手安然睡去。
若是有人杀害了他的兄长,他也定会为兄复仇,全网最,新完结纹都在蔲裙四尔咡珥午旧幺4齐那么她先前因认定他害死慕言而设法刺杀他,是否是可以理解的?
是否是可以原谅的?可以忘却的?昏黄的灯影落在皇帝身上,他牵握着那只手,低头轻轻吻在她的手背上。
翌日慕烟醒时已是日上三竿,阳光漂浮闪烁着帷帐的金丝绣线,令人目眩神迷。
她略略动身,就有宫人撩起了帷帐。宫人们捧着盥洗用物来到清晏殿龙榻前,有问她感觉身体如何,有说圣上正在上朝,说圣上留话下来,令她就待在清晏殿中,等他下朝回来。
想是因昨夜酒醉,慕烟醒后头有点疼,听到宫人这些话后,更感觉心烦头痛。
她不愿待在这座金碧辉煌得令人头昏目眩的宫殿里,想要回到清静些的幽兰轩。
慕烟梳洗穿衣后,就要走时,却有宫人拦在她身前,朝她一福并嗓音恳请道:“陛下走前让采女主子留在清晏殿内,主子这会儿若走了,奴婢等不好交待……”
慕烟原是要直接绕过她就走,但抬眼时见身前宫人是曾与她同住过的凝秋,忍着鬓边穴位的跳痛,沉默片刻道:“无妨,他动怒会冲着我来,与你们无干。”
仍是不顾劝拦,执意要离开。只是慕烟刚走到紫宸宫外,就见御驾迤逦而来,其后还跟着多位将往御书房议事的文武大臣,还有永宁郡王。
慕烟如仪垂首退避到一边,明黄御辇却停在了她身前。辇上身着龙袍的皇帝侧身朝她看来,“不是让你在清晏殿等朕吗?这会儿是要到哪里去?”
慕烟道:“我想回幽兰轩。”
皇帝一手微托起她下颌,看了会儿她脸色道:“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回清晏殿,朕让季远来给你瞧瞧。”
“没有不舒服……”
抽丝般的头痛令慕烟越发心躁意乱,不想和皇帝再多说些什么,按仪朝他微一躬身后,就要告退离开。
然她刚向前走了几步,身后就有御辇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越发靠近的脚步声响,慕烟陡然身子一轻,整个人都被皇帝抱在怀中。
“听话,回清晏殿让太医瞧瞧。”
皇帝就这般打横抱着她往清晏殿走,慕烟因知皇帝是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性子,知自己力气拗不过他,见皇帝已然如此,没有在众人面前和他做无谓的扯打挣扎,省得难堪。
她恨且无奈地靠在皇帝肩头,眼角余光处见萧珏走在御辇之后,眸光静静与她相接一瞬后,就沉默地垂了下去。
慕烟忽然感到不安。
那一日萧珏分明已怀疑她的身份,但在那日之后再没有任何询问和动作,是因不必再问?因他已确定她是故人,并已想明白要做些什么?
那么,萧珏是想要做什么?
她很了解曾经的萧珏,萧珏也很了解曾经的她,但时隔多年后,现在的他们呢?
她不能准确猜知萧珏现在的想法,那萧珏呢?
御书房外,文武朝臣候等了已快两盏茶时间,圣上仍未出现,仍在清晏殿内,陪着似是身体不适的姜采女。
“这姜采女,从前是御前宫女?”
“圣上真是宠爱这姜采女……”
“虽一时冷一时热的,就没真丢开过……”
朝臣们打发闲暇的轻议声中,萧珏静静地望向清晏殿方向,看日光下廊柱影平行地绵延开去,光暗交错,似无尽头。
又约半盏茶时间后,太医季远走出清晏殿后不久,圣上也走出了清晏殿。萧珏垂下眼帘,与忙噤声的文武朝臣们,同向皇叔躬行大礼。
清晏殿内,凝秋紧张关注着姜采女的一举一动。因圣上临走前令她好生看护姜采女,道若他回来时姜采女不在殿中,就以办事不力重罚她。
凝秋曾和姜采女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姜采女还是御前宫女,她和姜采女白日一同侍奉圣上、夜里同寝一室时,觉得姜采女是个好性子的人,在姜采女被圣上幽禁冷落时,还在心底为她感到惋惜。
但现在的姜采女……具体的凝秋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从前娇软春花似的人物,如今似是霜雪凝就。
姜采女似乎也不是因为摆脱了宫女身份、成为天子的女人而冷傲起来,姜采女的冷淡,似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种孤觉的傲然,像是连圣上也不真正放在眼中。
但似乎还将她这个昔日同住的小小侍女放在眼中。
不知是姜采女自己遵从圣令,还是姜采女不想连累她受罚,这一次,姜采女没有再执意离开,就安静地伏在小榻上,垂着手任宫人为她按摩内关等穴位缓解头疼,直到近午时圣上归来。
不止是圣上归来,永宁郡王也随圣上走进了清晏殿中,在圣上向内殿走去时,停在了隔绝内外殿的垂帘处,按礼止步。
慕烟昏昏沉沉时,感觉宫人的手一松,另一人的手握上了她的手腕。
指腹虎口薄茧的粗砺感,是她十分熟悉的,慕烟睁开眼,看皇帝的脸庞就在她面前,皇帝问她道:“头还疼不疼?”
“不疼”,慕烟手扶着小榻坐起身道,“我想回幽兰轩。”
皇帝看她脸色确实比早前好些了,宽下心道:“陪朕用个午膳,用完再回去。”
宫人于两侧打起垂帘,慕烟被皇帝牵出内殿时,才看见萧珏就候站在外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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