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这一夜雷雨过后, 天气越发热了起来,昼长夜短,夏意愈炽, 转眼就离春日里太后娘娘为永宁郡王张罗选妻的事, 过去有两个多月了。
春时宫廷画师在太后懿旨下赴各府高门画贵女画像, 使得京城为永宁郡王妃的人选热议了好一阵子。然而不知是没有中意的贵女,还是中意的高门贵女太多, 一个郡王妃的位置不够分,这都夏天了, 太后和永宁郡王似乎仍未有决断,永宁郡王妃位花落谁家依然是个谜。
先前永宁郡王来永寿宫中请安时,太后常会说几句成亲的事,催着永宁郡王快些选郡王妃,然而随着春去夏来、时间越拖越久,太后非但没有因时光流逝更加着急催促,近来甚至还不再催逼了。
“婚姻大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但有时还是要看缘分的”,永寿宫内, 太后笑对来请安的永宁郡王道,“你慢慢挑, 挑喜欢的就是。若是为快些成亲, 仓促间选错了女子, 往后日子不睦,反是不美。”
萧珏“是”了一声后, 对皇祖母态度的转变略表疑惑,太后眉眼间浮起淡淡笑意, 是感怀往事时心中温暖而又怅然的笑意,“昨夜,哀家梦见太祖皇帝了,梦见了……哀家第一次见到他时……”
侍在一旁正添香的沉碧,听太后感叹虽未附和言语,唇角却微微弯起。太后瞧见,就笑斥她道:“你是在取笑哀家吗?”
沉碧忙放下香匙,向太后娘娘弯身道:“奴婢不敢。”虽似是在告罪,但唇角噙着的一丝笑意依然未消。
沉碧是皇祖母身边的老人,从皇祖母还是独孤家未出门的嫡小姐时就伺候在皇祖母身边,凡是皇祖母之事,她应无不知晓的。萧珏因并不知皇祖母与皇祖父初见之事,又见皇祖母与沉碧是这般情形,心中不免越发好奇。
三四十年前,皇祖母所出身的独孤氏乃是北地望族之一、家世显赫,而皇祖父虽祖上萧氏亦是名门,但至他那辈时已是门庭凋零,是皇祖父投笔从戎,凭着不世出的军功谋略,才坐上了魏博节度使之位。
当萧氏的军队与独孤氏的钱粮随着婚姻紧密联结后,皇祖父成就了令燕朝皇帝胆寒的大业。尽管燕朝早几十年就积重难返、地方藩镇割据,但在皇祖父横空出世之前,藩镇间势力相当互相制衡,无人有真正一骑绝尘逐鹿天下的实力,直到皇祖父才有王者之相。皇祖父虽名义上仅是魏博节度使,但实际势力随着征战渐覆盖了大半北地,而独孤氏亦随之水涨船高,成为北地第一高门。
虽似是为权势而结合,但皇祖父与皇祖母是世人眼里的恩爱夫妻,因被人誉为枭雄的皇祖父,尽管身居高位执掌大权,却从不流连风月,一生只与皇祖母育有两子。
皇祖父病逝时,萧珏年纪尚幼,因而他记忆里关于皇祖父的往事很少,如今记得最清晰的是皇祖父病重那年的深秋,庭院中黄叶纷飞,倚坐廊下的皇祖父,将冷透了的药倒在了一盆早已死去的茶花里,喃喃吟了一句,“几时携手入长安”。
长安是前燕旧都,父亲在建立启朝时虽因时势将都城设在雍京,但也说过皇祖父在世时更属意以长安为京城。皇祖父有征战天下之志,皇祖母亦非寻常闺阁女子,想来以帝后之尊携手共入长安是他二人之志,只是天不假年,皇祖父壮年时病逝,多年后皇祖母也未去长安,而是独自留在启朝雍京城皇宫中,以太后之尊。
萧珏心同世人,也认为皇祖父与皇祖母之间情意深重,就好奇询问起他们的初见之事,看皇祖母含笑不语,又要问沉碧时,皇祖母先摆着手笑道:“罢了,哀家自己来说。”
“那年哀家一十六岁,就和你现在一样大,家里有意为哀家相看亲事,但未摆在明面上,只以宴会的名义,邀了许多高门望族出身的子弟,来家里吟诗对酒。”
虽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但在说及这段往事时,太后眉眼间的沧桑似都淡了不少,浮起了小女儿的柔和,“原本就只是哀家的父兄在宴中相看而已,但涉及终身大事,哀家那时如何能耐得住坐在闺房里,就偷偷来到宴厅,躲在屏风后悄悄地看。那屏风是青纱制的,上绣着许多花草,使得哀家有些看不清宴中情形,只能将脸尽量贴近,结果因这样,不小心将屏风给推倒了……”
说到此处,太后自己就先掌不住笑了起来,“屏风一倒,满堂宾客都朝哀家看了过来,哀家自生下来还没那样窘迫过,登时就闹了个大红脸,愣站在那里不知要如何是好时,又见宴中有位俊朗公子微笑着看向哀家,脸就更加红了……是和先前不一样的脸红……”
最后一句轻轻的,似是飞花落在风中。许是因先前笑得太厉害了,太后眸中都微微泛起了泪花,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轻握住萧珏一只手道:“哀家希望你能找到真正合心的女子,和那女子一辈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萧珏谢皇祖母关怀后,太后神色渐渐寻常,“不急,你才十六呢。现在该急的是皇帝,他都二十三了还未有子嗣,若这两年还不能有,外头的传言怕是要更难听了。”
沉碧轻轻盖上博山炉炉盖,“近来陛下颇为亲近后宫,也许明年宫内能有婴儿啼声呢。只是奴婢原以为这诞育皇嗣的福气第一个会落在姜采女身上,毕竟她是陛下这几年纳的头一个新人,没想到陛下就为一只琉璃樽将她一直关着,像若这气一直不消,能将姜采女关一辈子。“
事涉皇叔宫闱,萧珏本不应置喙,连想都不该去想,可是那幽兰轩中的少女,常是萦绕在他心头。他心里一直念着她,却不能提,这时听沉碧说起,正犹豫是否要深问时,又听皇祖母似和沉碧闲话道:“那个姜采女在当御前宫女时,哀家对她有点印象,记得她长得水灵灵的,跟朵白茶花似的。越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和容貌,越吃不消这样的磋磨,别说关一辈子,依哀家看,只消一年半载,这花就要枯萎了。”
沉碧道:“奴婢手底下的小宫女今早去太医院为娘娘拿进补药材时,有看到幽兰轩的宫人也在为姜采女拿药,问了一句,知道姜采女这才被关了十几日,就已病得起不了身了。”
萧珏心中一颤,忧虑如潮水冲击着他的心房,他终是忍不住开口道:“若为一琉璃樽,责罚一女子病重至死,传出去,对皇叔名声有碍。”
他还有更多的话想说,想请皇祖母以太后的身份照拂姜采女,甚至想去皇叔面前为姜采女求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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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思及马球赛那天的情形,再想到弘福殿的失火,想皇祖母与沉碧此刻提起姜采女是刻意还是偶然,许多话就沉沉压在嗓子眼里,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
幸而皇祖母只听他说了这一句,就颔首说道:“你说得有理,哀家会找机会劝劝皇帝,让皇帝早些解了姜采女的禁足。”
萧珏想“多谢皇祖母”,但却不能说,他哪里有“谢”的立场,姜采女是皇叔的女人,而他是皇叔的侄子。就只能沉默时,萧珏听皇祖母似是说笑,话中却又似有两分意味深长,“话听不听得进,得看说话的人是谁,哀家是太后,身后是独孤家,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老婆子,说几句话,皇帝应该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从永寿宫中出来时,日已西斜,小太监秉良侍随在郡王殿下身后,见殿下在离开永寿宫后并未急着离宫,而是走着走着,步伐愈缓,最终顿住,目光凝望向后宫某处方向。
皇祖母并不喜欢皇叔。尽管世人皆认为皇祖母十分宠爱小儿子,但萧珏在年纪还小时,就隐隐感觉皇祖母对皇叔近似“慈母多败儿”的极端维护宠溺下,藏着深深的戒备与疏离。
他迄今都记得幼时的一桩往事,他是五六岁的孩子时,少年皇叔在狩猎时猎了一张墨狐皮献给皇祖母做大氅。在人前,皇祖母对那张墨狐氅爱不释手,直夸皇叔孝顺,令他的生父都忍不住略含酸意地笑说皇祖母太过偏疼小儿子。然而,当众人皆有事离去,只他这个不知事的小孙儿陪在皇祖母身边时,他分明在皇祖母令沉碧将墨氅收起时,见一丝深深的嫌恶从皇祖母眸中一闪而过。
皇祖母在生皇叔时因难产昏厥,差点就没能再醒过来,皇叔险些使生母丧命,也许这就是皇祖母内心深处不喜欢皇叔的因由。
皇祖母希望他继承父亲的一切,进入朝堂,握有权柄,坐上启朝的皇位。然而皇家之间若起权争,必将有腥风血雨,他不愿令亲人陷入那样的局面,所以淡泊,也什么力量也没有。皇祖母说,话听不听得进,得看说话的人是谁,他因为没有力量,连在皇叔面前为姜采女求情一句都不能。
因为手中没有半点力量,他连想暗中打听姜采女在幽兰轩的境况也不能。如果他能稍稍有点力量,能在宫中留眼睛埋人手,不仅能及时知道她的近况,也能暗地里照拂她。他不想她枯萎,即使她不是属于他的花。
暮色中,少年默然凝望幽兰轩方向的身影在夕照下被拖得老长,暑日里黄昏时空气犹有燥意蒸腾,贴刺在人肌肤上似是细密的牛毛针,一根根无声地刺燥到人心底去。
第 32 章
太后素有头疾, 有时发作也无定数,明明白日里和永宁郡王说话时身体丝毫无碍,夜里将入睡时, 头却隐隐疼了起来。因为药物也只能缓解、不能根治, 这深夜时候太后懒怠再喝苦药, 想着熬耐着睡着便不知痛楚,然而她心里装着许多心事, 躺榻许久,仍是难以入眠。
她想着今日和孙儿所说的初见之事, 想着她的亡夫、被追尊为启朝太祖的萧胤,想着那个女人,那个隐藏在萧胤身后、不为世人所知、连死亡都无声无息的女人。萧胤有平定天下的野心和能力又如何,那个女人得到了萧胤全部的爱又如何,他们都死了,而她独孤琼还活着,以启朝太后之尊。人这一世,到头来就是拼谁站得最高、活得最久, 是她赢了,是她赢了。
太后一边忍着头疼, 一边心中痛快地想着时,忽又念起她唯一的儿子——启朝太宗萧恒宸, 心中瞬间痛如刀绞, 连将头疼的痛楚都压了过去。虽然至今没能查到确凿的证据, 但太后深深疑心爱子的死亡与今上萧恒容脱不开干系。她疑心是萧恒容为了启朝皇位暗中谋害异母兄长,因她早就疑心萧恒容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 多年前萧胤病逝前,单独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萧恒容。
既为爱子之死疑心痛心, 太后又万分担心孙儿韫玉将来会遭萧恒容毒手。尽管她并不是个没权没势的太后,独孤家亦是启朝第一高门,门下力量深厚,萧恒容这皇帝应也顾忌着英明君主的名声,一时不会在明面上对韫玉痛下杀手,可若萧恒容使阴招呢,就似在马球场那次,而韫玉迄今对他这个皇叔缺少防备之心。
韫玉天生心性纯良,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断不肯信是萧恒容谋害他生父,即使现在他知道萧恒容并非是他亲叔叔,也会因当年被救离燕京之事,依然敬重萧恒容,不会相信萧恒容谋害他的生父。
太后正是因深知韫玉性情,才一直未将萧恒容的真正身世告诉韫玉,她是等着在拿到萧恒容谋害兄长的确凿证据那天,等韫玉因证据心神震荡时,再用萧恒容身世的事给他下一剂猛药,刺激他彻底摒弃所谓的叔侄之情,拿回属于他父亲、属于他的一切。
既为将来杀死萧恒容的那一日心潮澎湃,又担心在那一天到来前无法保全韫玉,太后心神难宁地辗转反侧半夜后,头疾发作地越发厉害了,至翌日,甚至疼地起不了身。
因头疾是老毛病,太后也不想韫玉这孝顺孩子为她担心,就令人不要告诉永宁郡王,这一日自歇在永寿宫中喝药卧榻。药物除止痛外另有助眠之效,太后一日用了两三碗药后神思昏沉,断断续续睡了大半日,在黄昏时又沉入睡梦中,等再次醒来时似乎已是深夜,灯架烛火幽幽映着帐帷,有男子坐在榻边绣墩上,手里捧着一碗热药。
刚从睡梦中微微睁眼的太后,大半意识尚沉在未醒的梦境里,望着朦胧烛火映照下的男子身影,下意识就轻唤了一声“宸儿”。梦里,太后原正紧握着爱子的双手,提醒他要小心萧恒容,半梦半醒的她犹以为爱子尚在人世,喃喃就对那男子身影说道:“宸儿,你要小心……”
朦胧的烛光中,男子面上神色亦是朦胧,他身形微凝片刻,终是开口道:“母后,是朕。”
太后悚然一惊,立时完全意识清醒。她睁大眼望着榻边的皇帝,感觉似被人陡然浇了一桶冰水,身上冷津津地发麻。“母子”相望,一时竟是无言,太后沉默须臾,道:“什么时辰了?”
皇帝道:“快亥正了。”
太后并未派人告知皇帝她的病情,但想她既想方设法地往皇帝的紫宸宫安插耳目,皇帝自然也会这么做。只是皇帝的紫宸宫固如铁汁搅铸,她的耳目始终无法插近御前,而皇帝似乎要棋高一着,所埋下的钉子要耳目通明许多。
太后心头沉冷,而面上神色已如常慈和,“你明日还要早朝呢,别在哀家这里伤了精神,这么晚了快回宫歇下吧,哀家这是老毛病,没什么大不了,喝药歇歇就好了。”
皇帝却道:“为人子女,以孝为先,哪有母亲病着、儿子却安睡的道理。”他起身拿一只软枕掖在太后身后,扶太后半坐起身,端起药碗道:“朕喂母后喝药。”
皇帝靠坐在榻边,将一勺药吹散了热气,方送至太后唇边。黢黑的药汁幽不见底,仿佛浸着某种隐秘的毒素,太后心中生出一股寒意,迟迟未张唇时,听皇帝问道:“母后是怕烫吗?”
皇帝神色自若地将这勺药转送至自己唇边喝下,道:“已经不烫了,若再不喝,这药就要凉了。”他再舀起一勺药送到太后唇边时,太后凝看他须臾,仍是未喝,微衔笑意摇首道:“哀家不想喝药了,哀家今天喝了有好几碗,不仅口中苦涩,心像都喝苦了。”
太后看皇帝没有再坚持,见他缓缓将手臂垂下后,神情仍是寻常,而唇际微噙着一点笑意,“朕小时候嫌苦不肯喝药时,母后总劝朕喝了药病才能快点好……”
太后暗自揣摩着皇帝今夜来此的用意,心里盼着皇帝快些离开时,又听皇帝接着道:“……而皇兄总同朕说,只要朕乖乖喝药快点病好,他就带朕去骑马打猎,教朕射箭驯鹰。”
太后听皇帝忽然提起恒宸,心中痛得一绞,需极力克制才能压制心头翻涌的恨意。皇帝似无所觉,依然平静地说道:“前几年在祁阳关战场上时,因有部下叛乱,战况十分凶险,有流矢贴擦着朕的脸颊飞过,差点就取了朕的性命。生死一线的那一瞬,朕心头浮起许多念头,其中一念是若朕死了,母后和韫玉该怎么办,能否压得住前朝另有野心的势力,能否在乱世中保全启朝、保全自身?若朕死了,既未能守住启朝江山,又连累母后与韫玉成为乱世中他人的砧上鱼肉,朕到了黄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皇兄。”
太后回想恒宸离世的那一夜,明明她已屏退众人、单独告诉恒宸他那“弟弟”的真正身世,让他将皇位传给韫玉,但恒宸还是将皇位给了萧恒容。无可奈何,当时启朝内忧外患,而韫玉年纪太小,恒宸是怕主少国疑、是为启朝基业才迫不得已让萧恒容坐上了皇位,萧恒容就只是稳定启朝江山的一枚棋子而已,她在思索领悟恒宸用意后,就计划暂先隐忍、暗中谋划,在合适的时机再设法除去萧恒容,只是萧恒容在登基后所展露的手段与统一河山的速度俱远远超过了她的估算。
是萧恒容从小就擅于伪装,才叫她失算。天生阴险的贱种,太后暗在心中恨骂时,见皇帝微抬着眸子看着她道:“朕自幼受兄长爱护,启朝危急时又受皇兄重托,此生定竭尽所能奉养母后、照拂韫玉,以回报兄长。”
太后心中冷笑,然言辞和蔼,“哀家知道皇帝的心,有宸儿和你这两个儿子,是哀家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夜深了,皇帝还是回紫宸宫歇下吧,歇息好了,明日才有精神处理朝事,皇帝处理好朝事,做个英明天子,让启朝天下太平昌盛,就是对你皇兄最好的回报,对哀家最大的孝顺。”
昏黄的烛火凉凉地落在皇帝眸中,皇帝沉默良久,终是微笑着放下了已经冷透了的药,道:“母后说的是。”
永寿宫外,周守恩见圣上出来,连忙挥手示意内官将御辇抬至宫门前,然而圣上不坐辇,就在夜幕下负手走着。
虽是初夏,但因是深夜,风吹在人身上时仍有几分凉意,跟走在后的周守恩微微觉冷时,见前方圣上似无所觉,就在夜色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明明坐拥天下,却似是荒原上的一缕孤魂无处可去,背影寥落地走了许久后,渐渐越走越是冷清偏僻,最终停在了一处小小宫室前。
朱漆剥落斑驳的门匾上,“幽兰轩”三字在微弱的灯火中隐隐约约,圣上驻足在幽兰轩门前,并不向内。夜色中关着的那道轩门像是跨不过去的天堑、无法打破的屏障,是另一个世界,尽管距离仅咫尺之遥,却似隔着千山万水之远,此生不能逾越。
不能逾越,却又偏偏走到这里来,只走到这里来。淡月疏星下,圣上身影拖在门前石阶上,无限孤清。
第 33 章
是夜有一瞬间, 周守恩都以为圣上要推门进去了,然而圣上最终仍是没有走进幽兰轩,只在走前留下口谕, 解了姜采女的禁足。
翌日幽兰轩宫人听闻圣谕, 自然高兴, 忙将此事禀报给姜采女。虽然姜采女对此没有半点反应,但幽兰轩宫人们仍都十分欢喜, 皆认为这好消息说明圣上不再怪罪姜采女,尽管他们迄今也不知圣上先前究竟在怪罪姜采女什么。
茉枝本来被圣上和姜采女之间的骇人情形吓得忧心忡忡, 只觉保不准哪天姜采女就要被赐死、幽兰轩宫人可能也都要受连累,不想才过了一天一夜,圣上就忽然解了姜采女的禁足,似是不再生姜采女的气了。仿佛是雨霁云开,茉枝心情一下子就松快了许多,做事都更有力气了。
而郑吉虽也不知姜采女先前被禁足的真正因由,但因师傅的缘故,他从刚被调至幽兰轩做事时就知姜采女不一般, 前夜又亲眼见圣上为姜采女冒雨来幽兰轩,今日又听圣谕解了姜采女禁足, 尽管心里对姜采女其人仍是感到十分迷惑,但姜采女在圣上那里确实有点特别这件事, 在他心里是扎了根了。
心思虽不一, 但圣谕下来后, 茉枝与郑吉俱更加尽心地伺候起姜采女,每日里皆围着姜采女的药食转, 盼着姜采女的身子快点好起来。
虽然姜采女仍是不言不笑,每日里如是失了心魄的孤魂, 膳食也用得很少,但因每日煎的药她皆一碗没落地喝下了,她身上的烧终于是渐渐退了。病是见好了,只是受了这快二十日病痛折磨,姜采女原就孱弱的身子愈发伶仃可怜。
茉枝因见姜采女病虽快好了,可终日都不言语,人也没什么精神,想着劝姜采女出去走走散心,或许能好些,就在这日近黄昏、外头天气没那么热时,劝姜采女道:“主子,奴婢听说清漪池的荷花开了有大半,十分地好看,您要不要过去赏看赏看?”
从清漪池的荷花、晴晖园的紫薇一直说到浮碧亭的烟波、堆秀山的藤瀑,茉枝口都快说干了,见姜采女似是一字也没听进去,就动也不动地倚坐下窗下,安静地近乎死寂,将暮的夏日阳光透窗落在她眸中,也似是凉的冷的。
姜采女其实双目十分美丽,澄净剔透,瞳仁如漆,真就似剪水双眸一般,只是因她自己心境宛如死水,原该顾盼流转的双眸也像是终日凝着清霜。茉枝心中暗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再好声劝道:“主子,陛下既已解了您的禁足,难道您要自己将自己困在这里一辈子不成?”
见暮色中姜采女眸光似是微微闪动,茉枝心中一动,接着这话继续劝道:“您还这样年轻,生得又美,陛下……陛下既在七八日前下谕解了您的禁足,就说明……还念着您,您何苦灰心丧气。纵就算不为圣宠也不为其他,只为自己好过些,您也该振作些啊。人生短短几十年,活得不就是这一天天吗,好过一日是一日啊……”
茉枝絮絮劝了许久,也不知究竟是自己哪句话触动了姜采女的心房,但见她最终缓缓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茉枝一愣后,连忙欢喜地跟上前去,扶着姜采女一条手臂道:“奴婢陪您去清漪池,今早奴婢从太医院拿药回来时经过那里,看朝阳照在荷花上红彤彤一片,都看痴了呢,主子您也一定会喜欢的……”
但等真到了清漪池附近,茉枝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她想扶着姜采女赶紧绕道离开,却是来不及了,正在清漪池畔投喂锦鲤的敏妃娘娘已瞧见了她们,一边从宫女手里接过帕子拭手,一边眸光凉如针砭地瞥了过来。
后宫以位份论尊卑,妃子仅次于中宫,而采女是妃嫔里的最低阶,敏妃娘娘素来最讲究尊卑、性情又不宽和,若是对她礼数不周,定会受责罚的。茉枝边屈膝向敏妃娘娘行礼,边忙轻声提醒姜采女道:“主子,这是延熹宫的敏妃娘娘,您当向她行礼。”
却见姜采女依然直直地站着,似是听不到她的话,也看不到前方不远的敏妃娘娘,眼中只有清漪池中绵延不尽的碧叶红莲。茉枝着急提醒数次后,见姜采女依然不弯身行礼,而敏妃娘娘已经走过来了,吓得也不敢出声了,忙如仪将头垂得低低的。
敏妃印象里的姜烟雨,是能将普通的御前宫女服饰也穿得跟春日里的花似的,也以为姜烟雨就是凭着这点丽色,才有了个采女的位份,这时见她面色苍白、瘦弱不堪,像是花被风干了,不由就嗤笑了一声,笑得一时都没急着问罪姜烟雨见她不行礼的事。
若是主子被责罚,她这个奴婢更是逃不过去,茉枝见敏妃娘娘没立刻发怒,就暗自鼓动了全部勇气,万分小心翼翼且恭敬卑微地说道:“启禀敏妃娘娘,采女主子病了许多时日,神思昏沉,常常对外事外物无所知觉,非是有意不向娘娘行礼。”
敏妃听闻姜采女病着,立就向后退了数步,生怕被姜烟雨过了病气。她执扇遮着口鼻,微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会儿姜烟雨,看她确实像病得丢了魂儿似的,心中又是冷嗤,想姜烟雨这是好不容易捞了个采女的位份,就立刻被圣上厌弃加禁足,在这等刺激下直接病傻了。
想到禁足,敏妃眉头皱得更深,冷盯着姜烟雨的目光也更加锐利,“本宫可以宽宏大量地饶恕你这会儿礼数不周,但陛下令你在幽兰轩闭门思过,你怎能随意出来,违背君令,藐视君上!”敏妃斥着神色越发冷肃,眉眼间拧过一丝寒意,“你这般狂悖,若不重重责罚,将置陛下威严于何地!”
姜采女病才见好,若受责罚,哪怕不是杖刑之类的皮肉之痛,仅是罚跪几个时辰,怕也是又要一病不起了。茉枝见姜采女依然是一言不发、并不为自己分辩,只能克制着对敏妃娘娘的畏惧,连忙再次替姜采女说话道:“启禀敏妃娘娘,采女主子没有违背君令,陛下在七日前解了采女主子的禁足。”
敏妃满面的威严冷怒,霎时就像骤冷的浆糊僵在了脸上。尴尬恼怒之余,她心中亦是惊疑,想圣上解了姜烟雨禁足,难道是因对姜烟雨还有点意思?姜烟雨到底是圣上这几年纳的头一个新人,虽然她宫女出身贱若草芥,按理这辈子位份上绝不可能与她平起平坐,但若姜烟雨蒙受圣宠怀有身孕,并生下圣上的第一个皇子,届时母凭子贵,到底惹人心烦。
原就只是轻贱姜烟雨其人,但想到这一层后,敏妃心中立对姜烟雨生出敌意来。“如此亦要受罚”,敏妃冷哼一声,神情愈寒,“既在七日前就解了禁足,可以自由出入幽兰轩,为何迟迟不去永寿宫拜见太后娘娘,不按后宫规矩至众妃嫔宫中参见,一个小小的采女却敢拿乔,不将阖宫妃嫔、将太后娘娘放在眼里,目无尊卑,还不该罚吗?!”
敏妃近来因不能承幸之事本就心情不好,终日满腹怨气燥火无处发泄,这时正好拿姜烟雨泄愤,说着就令宫人掌嘴姜烟雨,并在下令时朝大宫女春婵暗使了个眼色。
春婵是敏妃从家中带进宫的心腹侍女,素来与娘娘一心,霎时会意,边微捋左臂衣袖边朝姜采女走去。春婵左手小指留着细长的指甲,只要在掴打姜采女时暗中使力,必能在姜采女脸颊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姜采女毫无家世,纯是以色侍君,没了色相,她这辈子不可能再博得圣上半分垂怜。
眼见春婵越走越近,茉枝忧急如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为姜采女恳切求情道:“敏妃娘娘开恩,采女主子真不是目无尊卑,是因一直病着,怕过了病气给太后娘娘和各宫娘娘,才迟迟没有拜见,敏妃娘娘开恩啊!”
见敏妃娘娘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似是铁了心要责打姜采女,茉枝着急地拉着姜采女衣袖道:“主子,奴婢求您了,求您为自己说句话吧!”
然而姜采女依然不语,神色也无波澜,就静静看着延熹宫宫人走到她跟前,趾高气昂地扬起了手掌。眼见那高高扬起的手掌就要狠狠地打在姜采女脸上,茉枝都不由转过脸去、不忍看时,忽听有少年嗓音高声道:“住手!”
茉枝闻声看去,见一名玉袍少年正朝此处走来。茉枝虽此前从未见过永宁郡王,但看少年十六七岁年纪,想大启朝能在宫内自在行走的外男仅有一人,就在心中猜他是永宁郡王萧珏时,果见春婵等延熹宫宫人俱向少年屈膝行礼道:“奴婢等参见郡王殿下。”
敏妃娘娘亦忽然就换了笑脸,迎上前道:“殿下也来这儿赏荷吗?”
萧珏依礼与敏妃见了,淡衔一丝笑意道:“孤原是要走西华门出宫,走到附近时听到这边吵闹,就走近听了一会儿。”萧珏目光平淡如水地掠过地上跪着的宫女与她身边的主子,淡声道:“孤听这宫女说的应不是假话。姜采女既是因病才未至各宫拜见,不是成心无礼,而是为太后娘娘凤体和各宫娘娘玉体安康着想,孤以为她不该受责罚。”
萧珏道:“孤知敏妃娘娘是为正后宫风气,但太后娘娘待下慈和,陛下亦是宽仁,还请娘娘宽宏为上。”
敏妃在后宫倚仗太后娘娘,而太后娘娘甚是疼爱永宁郡王,永宁郡王这会儿的劝言又说得这般客气体面,若她还一意孤行地非要在此责打姜采女,这耳刮子就也似打在了永宁郡王身上,回头若永宁郡王在太后面前非议她几句,太后极有可能会从此冷落她,毕竟太后就永宁郡王一个孙子,而人丁兴旺的独孤家可不只一个待嫁的女儿,只要太后想,随时可再召独孤氏女子进宫。
若为一个姜烟雨,得罪了永宁郡王,那可真是大大不值当,且先放她一马,一个采女而已,只要她想,随时能把她踩进烂泥地里。敏妃暗剜了姜烟雨一眼,含笑对萧珏道:“殿下说的是,本宫也是一时情急了。”
既这会儿不能处置姜烟雨,留在此处也无事,敏妃再同永宁郡王客气寒暄了几句后,就在众宫女的拥簇下,坐着辇轿,迤逦离开了清漪池。荷香清逸的涟涟碧波旁,夕阳斜照的白玉栏杆下,遂就只数道人影静伫,唯郡王、采女与两名奴仆而已。
萧珏先前在远处时,已遥见姜采女身姿纤瘦,伶仃立在清漪池畔,弱不禁风,这时因已站在她身前,看得更加清楚,见她面有病容,手腕纤细地似乎一折就断,双眸黯淡无神,肌肤因无血色在夕阳下苍白地几乎剔透,似是琉璃玉人,略碰一碰就要碎了。
唯一能叫人略略欢喜的,是她被解了禁足。萧珏以为是皇祖母在皇叔面前为姜采女说了几句好话,姜采女才不必继续被关在幽兰轩里。他有许多话想对姜采女说,也有许多话要问,却因身份皆不可言,只能默默。
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何皇叔要如此糟蹋她的心意,心意乃是天下最珍贵的事物,千金不换,若是有人愿与他至死相依,他岂敢伤她分毫。虽知不可多言,但满心的怜惜终是使萧珏忍不住开口,一忍再忍地只说了四个字:“你……还好吗?”
因敏妃娘娘辇轿远去后,永宁郡王在清漪池畔待了许久,自家主子都似先前无视敏妃那般,似是看不到永宁郡王,不言语也不见礼,茉枝就以为主子这会儿定也不会回答永宁郡王的话,就恭声替主子向永宁郡王致歉道:“采女主子是因病不理人,请郡王殿下见谅……”
然而茉枝话还没说完,就见良久如是木偶的姜采女,眸光似是微闪了闪。姜采女静静看着永宁郡王,眸中溶映着碎金流漾的涟涟波光,她微抬步走向郡王,两条手臂也轻轻抬起,在静谧柔和的夕照下,竟是抱住了永宁郡王。
茉枝霎时惊得目瞪口呆,见永宁郡王身后的小太监也是惊得瞠目结舌。她呆了片刻后,忙望向四周,看周遭是否有人将这一幕看去,目光匆匆扫视了大半圈,陡然停在远处紫薇树旁的玄金龙袍上。青天白日的,茉枝只觉有十几道惊雷同时劈砸在她头上。
第 34 章
从太医院拿药回来后, 郑吉见姜采女不在幽兰轩中,就问轩内小太监,得知茉枝陪姜采女去清漪池赏荷散心去了。
虽然是初夏天气的黄昏, 但清漪池烟波浩淼、水风甚凉, 姜采女病又才见好、身子骨弱得很, 郑吉担心姜采女在水边吹风着凉,就寻了件薄披风挽在手中, 匆匆往清漪池赶。
然而还没走到清漪池前,他就遥遥望见敏妃娘娘正命人责打姜采女。郑吉急向前迈了半步就又缩回, 他只是个伺候采女的太监,延熹宫寻常宫人都能高他一头,他又如何为姜采女向敏妃娘娘求情?何况敏妃娘娘性情不似纯妃或是仪妃娘娘,纵是他劝得有理也是无用,甚至可能越是有理越是火上浇油。
他人微言轻,处理不了眼前局面,得将这事尽快禀报师傅,由师傅来拿主意。郑吉飞快地在心中一琢磨, 就悄悄地转身离开,往紫宸宫方向去了。因为心中急切, 他一路走得飞快,结果还没赶到紫宸宫附近, 就在御花园的堆秀山旁, 差点冲撞了御驾。
师傅正侍奉在圣上身侧, 见他差点冲撞了御驾,神色间虽有疑惑, 但还是立即斥他,并要按宫中规矩惩罚他。郑吉连忙伏地告罪时, 想这会儿也没法和师傅单独禀报,而若再拖延下去,身子骨弱的姜采女怎经得住责打,不知会不会死在敏妃娘娘手上,就一咬牙,在磕头请罪之余,将姜采女正在清漪池畔被敏妃娘娘责打的事禀报给了圣上。
圣上原似是在园中闲走散心,听他禀报后,身形伫立须臾,步伐转向了清漪池方向。郑吉见状心中喜不自胜,一是为姜采女有救了,二是为圣上在意姜采女。他现下是姜采女的内官,若姜采女能承蒙圣宠晋升位份,他与其他幽兰轩宫人自然也能跟着沾光。
遂在侍随御驾、前往清漪池的一路上,郑吉心情都暗自轻快着。然而当御驾离清漪池越来越近,郑吉能够大致望见清漪池边情形时,他的心陡然沉向了万丈深渊。
前方清漪池畔,敏妃娘娘与一众延熹宫宫人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永宁郡王与他的随侍,夕阳下,姜采女正抱着永宁郡王,少年少女相贴的身影蒙着薄纱似的金色暮光,倒映在涟涟池水中。
如被五雷轰顶的郑吉,骇得心惊肉跳,只觉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他甚至不敢悄觑圣上神色,将头低垂得几乎能入土时,眼角余光见圣上停步在紫薇树旁片刻后,提步缓缓走向了姜采女与永宁郡王。
当少女忽然轻轻抱住他时,萧珏心“砰”地一跳,只觉一下子似乎什么也听不见,池中流水、暮鸟归林通通似都被屏蔽在世外,他唯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响在胸膛里,响在天地间。
起先,他似乎是因为惊怔而未将她及时推开,但未等他反应过来,她的拥抱所带来的熟悉感已丝丝缕缕地缠着他的身体和心神,让他无暇去想他与她的身份,只觉她这般抱着他时,似是无处可依的小女孩依在他身前,似是一叶小舟,只是在风雨中借他怀抱停泊片刻。
他又不由想起了记忆里的小女孩,许是因她眉眼与故人有几分相似,他回回见到她时,总不由想起故人,早已离世的故人。心神最迷恍时,却也清醒了过来,她不是记忆里的她,她是皇叔的采女,而他是皇叔的侄子与臣子。
萧珏抬手欲将她轻轻推开,可手轻握住她肩头时,却越发感觉到她身体柔弱单薄,好像他若将她推开,她会似一片薄云散在风中。心神怔恍、手臂亦悬停在少女肩畔时,萧珏忽听见姜采女身后的宫女结结巴巴地道:“主……主子,陛……陛下来了……”
萧珏仓皇侧首看去,见真是皇叔正向此处走来,情急下也顾不得其他,匆匆后退数步,躬身拱手向皇叔如仪行礼。眼角余光处,姜采女被那宫女扶住了,萧珏不敢再多看,将头垂得低低的,想若皇叔为方才那一幕龙颜大怒,他就将事情全揽到他身上来,说是他行为无状,对姜采女轻薄无礼。
他到底是郡王,是身体健康的男子,纵被重罚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而如此事归罪在姜采女身上,无出身倚傍又身子病弱的她,很可能会直接死在皇叔的怒火下。萧珏心中想定,等着承受皇叔的怒火,可皇叔走近前来时,温和的嗓音里没有半丝怒气,皇叔如常态度亲和地令他平身,又同他说了几句闲话,问他是否是从永寿宫出来,这会儿是不是要出宫。
萧珏一一答了,心里仍暗暗忐忑着。皇叔同他闲说了几句后,微噙着笑意道:“宫门快下钥了,去吧,下次进宫时到清晏殿来坐坐,江州新贡了小龙团,来朕宫里尝尝合不合口。”
萧珏“是”了一声,就只能离开了。尽管心里惦记着姜采女的安危,但他告退离去时,垂着眼目不斜视,不敢予丝毫目光与她,以防节外生枝。皇叔是就未看到他与姜采女过于亲近的一幕,还是虽然看到了,但不予追究?还是……皇叔只是念着叔侄之情,不追究他的过错,但对姜采女……
想皇叔先前就为一琉璃樽将姜采女幽禁了许多时日,萧珏离去的步伐不由因心中不安而迟缓。而另一边,茉枝早吓得面无血色,主子对敏妃娘娘无礼时,有永宁郡王帮忙解围,主子对永宁郡王无礼时,郡王宅心仁厚不予计较,可这会儿主子对圣上无礼,圣上是万乘之尊,谁能在圣上怒火下救下主子,更何况主子身为天子的女人,不久之前还对永宁郡王投怀送抱,且这一幕还被圣上看在眼里!
茉枝觉得主子今日必是凶多吉少了,而自己或许也要死了,采女和郡王不清不白可是皇家丑事,自己一个小宫女也许就要被灭口了。茉枝战战兢兢,心内对劝姜采女来清漪池散心这件事悔恨到了极点时,听见圣上的嗓音淡淡地落在水风中,“还不快扶你主子回幽兰轩,水边风凉,她这身子如何经受得住,朕还要和她白头到老呢。”
正缓缓走远的萧珏,听风中传来这一句,暗想皇叔这般态度,好似不会怪罪姜采女,心中暗松了半口气。只是“白头到老”明明是情深意重的话,为何此时从皇叔口中说来,却似听着有点怪怪的。但不管怎样,萧珏这会儿都不能留下,他若非要留下为姜采女辩解什么,反而可能会多说多错、使事情变糟。
虽然圣上似是宽宏,但茉枝仍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跟在御驾后,扶着姜采女,回到了幽兰轩。这是圣上第二次驾至幽兰轩,距离上次方才七八日,茉枝将姜采女扶进室内后,见圣上令众人皆退,就忙垂首倒退,在将门关上时,微瞥眼见姜采女无视着圣上、自在小榻处坐下,而圣上缓步走到了姜采女跟前。
初夏碎金似的暮色为窗纱轻筛后,唯余一层淡淡光晕落在窗下人身上,她穿着极为素净,衣裙浅白,银簪插发,若无这一层淡金色的光晕萦拢,通身素白地简直似在为人服丧。
也许她就是在服丧,在以未亡人自居。皇帝心中冷笑,想她算什么未亡人,那道太子妃册封诏书未加玺印、未昭告天下,就只是一张废纸,她与燕太子纵情深似海也无名无实,在世人眼里,姜烟雨与燕太子毫无瓜葛,她的名字写在他的后妃玉碟上,生前身后,她都是他的人。他会和她白头到老,这一世临死前,他会带她一起走,他会留下遗诏,让她这个采女与他同葬,纵是一副遗骸,她也只能与他相依。
皇帝一手托起她下颌,令她仰面看他。暮色中她面色苍白如纸、眸子幽寂,似视他如无物。皇帝冷冷地回视着她,另一只手扯开她的衣襟,她双眸骤然激起惊惶的涟漪,淬起的寒光如利箭射向他,身子也似小兽扭动挣扎起来。但她那般孱弱,如何有反抗他的力气,皇帝一手将她按倒在小榻上,一手将她身上刺眼的“丧服”剥敞开来。
衣下的肌|肤,却似比那衣裙白得还要耀眼,薄金的暮色透窗流动其上,淡去几分瘦骨伶仃,另添柔和的光泽,令之似是轻薄的白瓷。皇帝见她通身无暇、没有半点伤痕,想是敏妃还没来得及对她动手,萧珏就已出面阻拦。萧珏那性子,见到有人受难就会出手相助,她又……最会装可怜做戏。
“别想着故技重施”,皇帝手掐着她的脖颈,身体也沉沉地压了下去,“你要敢像对朕那样,意图勾引刺杀永宁郡王,朕当着你的面,将慕言尸骸挫骨扬灰。”
少女唇际浮起惨淡的笑意,眸中讥讽冷蔑,她微启唇齿,沙哑地说出这些时日以来的第一句话,“我何时勾引过陛下?”
她眸中讽意似是刽子手手里的尖刀,随她一字字剐向皇帝的心房,“我有对陛下自荐枕席吗?我有主动解裙,故意衣衫不整地靠近陛下,对陛下投怀送抱吗?”
“勾引?”她讽刺地笑着,眸光空洞,面上淡薄的笑意愈发哀凉,疯了般将两条纤细手臂抬勾向皇帝脖颈,就势贴唇在他耳边颈畔,轻轻呼气如兰,嗓音冰冷而又甜腻,“陛下,这才叫勾引。”
第 35 章
像是忽被修罗艳鬼缠身, 皇帝身形一僵后,猛一把将她按回了榻上,力道之大, 令榻板都发出了“咚”地一声响。但她似丝毫不觉疼, 就仰面笑看着他, 眸中细碎的笑意是碎裂的冰凌,冰冷而又锋利。
皇帝直觉感到了一丝危险, 尽管这直觉来得莫名、毫无道理,他亦不明所以, 还是下意识将手撤离了她的身体,断绝了与她的接触。他居高临下地俯看着她,见她仍是不以为意地笑着,笑得凉薄,笑得缥缈。
皇帝不知她这是疯了,还是这就是她的本来面目,只觉耳根处犹有她故意呼留的气息,又冷又热。“你知道朕为何不杀你”, 他冷冷地看着她,眸光寒厉。
“知道”, 唇际虚缈的笑意依然衔着讥讽,只是化为了自嘲的利刃, 转刺向了她自己的心房, “知道”, 她眸光空洞地说道,“不劳陛下提醒。”
她慢慢地敛了自伤的笑意, 一手撑着榻,略显吃力坐起身, 一手伸向被扯落在榻边的浅白衣裙。皇帝见她像是要穿上这件素衣继续给燕太子服丧,耳际令人不适的冷热交加陡然化作躁怒的尖刺,深深刺进他心头,他径从她手里扯过这件碍眼的素裙,将它扔得要多远有多远。
室外茉枝原正为姜采女提心吊胆着,忽听圣上吩咐她入内伺候姜采女更衣,连忙恭声答应走进室中,打开寝堂内的衣箱,取出姜采女的衣裙,要为姜采女穿上。
然而圣上皱眉看着她捧来的湖水色衣裙,嗓音似是不悦,“就无颜色鲜艳的吗?”
茉枝连忙告罪,再往姜采女衣箱中寻找。原本依照大启宫规礼制,妃嫔们被封位份时都会得到相应的服饰赏赐,即使位低如采女,也能得到数箱新衣与数匣首饰,可是姜采女刚受封就被禁足,因是戴罪之身没有得到圣上任何恩典,衣箱里的衣裙全是她当宫女时的旧衣。
最终茉枝能从姜采女衣箱里找到的颜色最鲜丽的衣裙,还是御前宫女的统一着装。茉枝只能将这件粉霞襦绿罗裙捧给圣上过目,圣上冷脸凝看须臾,隔窗吩咐室外侍从速调女子钗裙送来。
暮光窗下,姜采女洁白的上身只穿着一件亵衣。茉枝不知在她来前圣上和姜采女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见姜采女身上如此单薄,生怕姜采女着凉又病重,就将手中的粉霞襦衫展开,轻轻地披在姜采女肩头。一边披,茉枝犹一边忐忑地暗觑圣上神色,好在见圣上虽冷着脸但并未斥责。
当御前宫人将新钗裙送来后,圣上直接从中拣选了一件颜色最艳的绯色纱裙,令她为姜采女穿上。茉枝刚恭声遵命,又见圣上从妆匣里取了数支金簪珠钗丢来,令她为姜采女插戴,声音沉冷地道:“以后都如此妆饰,不许再穿白衣。”
茉枝听圣上嗓音里渗着寒气,自然忙不迭应下,动作麻利地为姜采女穿衣插簪。在为姜采女穿戴时,茉枝生怕性子怪僻的姜采女不肯更衣、惹怒圣上,幸而姜采女十分安静,就如泥塑木偶任她为她换衣梳妆,并没有什么忤逆圣心的言行。
当茉枝为姜采女穿戴完毕后,天色也已渐渐暗了下来,御前宫人正在室内点灯。茉枝垂手侍在姜采女身边,见圣上似乎没有要起驾离去的意思,心里暗敲着小鼓,想难道圣上今夜要歇在幽兰轩时,御前总管周守恩走停在槅门帘外,朝圣上躬身询问道:“陛下,已是用晚膳的时辰了,您……”
茉枝听圣上淡声说道:“朕在此用膳。”
帘外周守恩心内微一惊后,就恭敬“是”了一声,退出去安排圣上晚膳事宜。本依宫例,各妃嫔宫中都有小厨房,即使位低如采女也是如此,但姜烟雨是如何成了采女,周守恩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幽兰轩内并未设小厨房,姜采女日常膳食同普通宫人无异。
圣上当然不能饮食粗淡,既此处无小厨房,周守恩就令御膳房来此摆膳。圣上自小讲究衣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御膳房的手艺在圣上的“锤炼”下早就炉火纯青,只是如往常丰盛美味的御膳摆上幽兰轩的膳桌后,圣上并没什么胃口,对着金炊玉馔甚少动箸。
在圣上命令下、坐在膳桌另一侧的姜采女,也几乎不动筷,一双乌木箸松松地斜插在碗中拨着几粒白米,迟迟未夹起送入口中。
周围侍从皆屏气静声,安静地几乎令人感觉窒息的室内,惟能听见箸端细银链子偶尔发出的叮铃碎响,晚风从支起的长窗吹入室内,轻拂着姜采女身穿的绯色裙衫,灯下绣金丝线脉脉流漾若有神光迷离,然而衣饰越秾丽鲜艳、光彩照人,就越发衬得姜采女单薄纤瘦、容色苍白,她似是日光下的雪人,会无声无息地融化在耀眼的金光中。
“叮”的一声脆响,是圣上夹了一筷樱桃肉放在姜采女碗中,“吃”,圣上面无表情地说着,像是在下达不容违抗的御令。
姜采女依然垂着眼帘,她身形僵凝片刻,终是在圣上威压地注视下,缓缓地夹起那块樱桃肉,放入口中嚼咽。只是似乎食不知味,单纯是在完成御令而已。
周守恩默然侍在一旁,看这顿晚膳圣上就这般逼迫姜采女吃肉吃饭,姜采女也不言语,圣上命她吃什么她便吃什么。在被逼用了小半碗饭后,灯光下姜采女面色似是有些不对,然她依旧不违背圣意,仍然在圣上的威逼下,将一筷筷白饭木然地送入口中。
最后是姜采女身边的侍女茉枝,似因熟悉主子身体,忍了又忍后,终忍不住大着胆子、声若蚊蝇地禀报圣上道:“陛下,采女主子病才见好,太医嘱咐说要适量饮食……”
因这一句,圣上才令姜采女停箸。周守恩在旁悄看姜采女面色,想若圣上再逼迫下去,姜采女怕是要难受地呕出来了。只是虽看着是逼迫,却又似是圣上对姜采女别样的“垂怜”,毕竟圣上逼令姜采女吃下的是山珍海味,而不是鸩酒砒|霜,而以姜采女对圣上做过的事来说,给她灌十碗八碗鸩酒也是毫不过分的。
圣上似乎是为折磨姜采女才留她一条性命,可现下所做的事却又不完全似是折磨。周守恩暗在心中思量着,见晚膳撤下后圣上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竟吩咐宫人伺候沐浴更衣,像是预备要在幽兰轩过夜。
不同于茉枝等人不知前情、单纯以为圣上是要姜采女侍寝,周守恩最清楚圣上与姜采女的纠葛,惊得忍不住失声道:“陛下!”
因圣上严令禁止消息外传,姜采女行刺之事只寥寥几人知晓,周守恩这会儿也无法当众直说圣上与姜采女共榻的风险,只能结结巴巴地劝道:“陛……陛下……这怕是不妥,姜采女她……她……”
圣上淡淡看他一眼,道:“朕今夜歇在这里。”
周守恩从圣上还是个孩子时就伺候在圣上身边,岂不知圣上已决定的事、这世间谁也劝不得,只得将满腹的担心言语都咽了下去,一字也不多说,只做个谨遵圣意的老奴,与进忠等内监同伺候圣上沐浴换衣。
然周守恩心中的忧虑,随着夜色深沉只增不减。当夜已深,一众侍从皆被屏退在外,幽兰轩寝居内只剩下圣上与姜采女两个人时,周守恩的心如悬在嗓子眼中。尽管他在退下前,已悄悄令进忠将室内所有如剪刀类的尖利物事全都收走了,尽管他知圣上武艺高强,是在马上得来江山的天子,且对姜烟雨已有防备之心,应不可能再被刺杀,可他就怕事情有个万一。
万一姜烟雨狐媚得圣上睡熟了,再在圣上睡时点一把火呢?寝居虽无剪刀匕首等行刺的利器,但灯火却是随手可取。侍从们虽都在室外可及时扑火救驾,可就算圣上性命无虞、仅是龙体被烧伤,那也是天大的祸事,周守恩越想越是忧虑难安,时时关注着室内动静,胆战心惊地在窗下听着墙根。
夜浓如墨,一盏绛烛笼纱灯驱不散室内黑暗,唯能在榻几妆台处落下几许光明。淡朦的光照下,镜架上一面铜镜似是一轮惨白的冬月,慕烟默然坐在镜前,将鬓边悬沉的金钗取了下来,松松挽着的髻随之泼散如流水,身后,皇帝脚步声渐近,浴后的水汽似凉似燥地侵袭上她的肌肤。
第 36 章
既不能死, 只能活着,她还活着,那她就还有需要做的事。杀了皇帝, 从前是为皇兄复仇, 如今既是为皇兄, 也是为了遭受侮辱的自己。慕烟心中恨志坚忍,只是不知在已然暴露刺客身份、在一次刺杀失败后, 该如何去做。
她只知是不该这般困住自己一生,遂走出了幽兰轩。当敏妃要责打她时, 她因想试一试皇帝的反应,而未做任何抵抗,不想萧珏却来到她身边,为她解围,又一次保护着她。
“不怕,我会保护你的。”那是幼年时萧珏对她许下的诺言,年幼的他说那是一生的承诺,尽管清河公主早已死去, 长大的他却依然践行着昔日的诺言。
若说这世间还有何人事能令她心头酸软,唯有萧珏, 为他们从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时光,也为经年重逢后, 尽管他不知她的身份, 却依然对她以身相护, 依然向她伸出手,要她到他身边去。
那一夜被启帝侮辱的噩梦, 刺杀失败后被逼苟活的屈辱处境,令她这些时日饱受煎熬, 无法去地下与皇兄团圆,只能在世间如孤魂野鬼苟活的可悲境况,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她。当见到萧珏,见到这世间唯一与她这孤魂有所牵念的人,依然护她如从前时,内心无尽的悲辛使她一时忘情,她不禁轻轻抱住了他,就像小时候那样。
但皇帝的到来,随即使她后悔如此。皇帝曾亲眼见萧珏以身护她,亦曾亲耳听到萧珏要她到他身边的话,从前她是宫女身份时就已不妥,如今她是刺客,皇帝是否会怀疑她的刺杀与萧珏有关,怀疑她是萧珏安插的刺客。皇帝本就似为启朝皇位害死了萧珏生父,皇帝与萧珏之间的叔侄关系本就微妙,这样的疑心,极有可能会要了萧珏的性命。
她无法回应萧珏对她的保护,只不愿连累于他。遂在回到幽兰轩后,在皇帝警告她时,她故意搂抱住皇帝,就像在清漪池畔对萧珏所做的那样。见皇帝因此将她拥抱萧珏的举动,归为蓄意勾引刺杀郡王,不再有其他疑心,她心中暗松了口气。
故意搂抱皇帝,也是为试一试皇帝的态度。皇帝刚开始不杀她时,她能理解,以为皇帝是要她生不如死、要对她施加酷刑、慢慢地折磨她,但这些时日下来,她渐渐不明白,直到茉枝说她生得好,说皇帝解她禁足是因念着她时,她心中方浮起一丝猜想。
皇帝是好色之徒,他是因依然贪恋她的色相,不想她的容貌躯体有所损毁,而未对她用刑折磨吗?在被皇帝用力按回榻上时,她想茉枝说的也许对的,她不过是轻轻搂了他一下而已,皇帝的反应似是有点过激。
但这只是她的猜想,尚未证实。且虽仍想要皇帝死,但对于该如何做、前路该如何走,她心中尚是迷茫。慕烟沉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亦看着隐约灯火中,后方的皇帝越走越近,终与她在镜中身影相叠。
那一夜的疼痛和屈辱,是慕烟无法摆脱的梦魇,当暖燥又湿凉的气息寸寸侵近,当皇帝的双手掐按住她双肩时,她只觉似有疼痛从她体内撕裂开来。尽管她隐忍不动,但皇帝像能感觉到她的仇恨与畏惧,并享受着她的隐忍与惧恨,他看着镜中的她,一手缓缓摩挲向她的脸颊,衔着讽意微微笑道:“你都已是朕的人了,还想着为燕太子守身不成?”
为许多无辜的生命,也为皇兄能得到安息,慕烟原是强逼着自己隐忍,只当封闭五感、毫无所觉,当皇帝并不存在。可是当寝衣被扯松开来,当微有薄茧的坚厚毫无阻隔地覆在她肩头时,那一夜身心饱受折磨的可怕记忆实在使她难以忍受,她忍不住要挣扎,但刚微有动作,皇帝像早料到她的反应,手上劲道忽地加重,径将她按在了妆台上。
“你以为朕为何封你为采女?”皇帝沉身附在她耳边,嗓音冷蔑无情,“当然是为拿你来消遣泄火,才给你这个薄名,留你这条贱命。”
尽管先前心中已是如此猜测,可当听皇帝亲口说出,当面临又要被侮辱的处境时,慕烟仍是难以压抑心中悲愤。她恨极怒极,却不但无力反抗,亦无法开口叱骂皇帝的卑鄙下流,不仅是因不得不隐忍,也是因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皇帝将她用力按在妆台上时,她心口正撞在硬实的桌沿处,自心口蔓延的痛楚令她连呼吸都感觉在丝丝抽疼。
晕黄的灯光映着铜镜镜面像是夜深时的月,灯月下,半边轻纱寝衣垂落似是一道拂落的月光,雪般莹洁的身子被散落的如缎长发披遮得隐隐约约。这副身子,她自是只想给她深爱的燕太子,而报复一个人,当然是要深戳其最痛处,对她来说,恐怕十大酷刑的折磨都不及失身于他,他就是要她心痛如绞,要将她施加给他的痛楚通通施还给她。
皇帝心头恨冷,伸手掰转过她的面庞就要泄愤时,却见她面色过于苍白、呼吸亦急促轻弱,像若一口气接上不来就会似残花奄奄地垂落。她本就弱不胜衣,病得似乎只有一副骨头架子,这会儿更是荏弱无力,像是无需他过多使劲,只要稍受摧折,碰一碰就摇摇欲碎。
他还要用长久的一生来折磨她,如何能让她轻易用死解脱。皇帝凝看她片刻,松了手上力气,他将她揽抱起身,放躺在帐后榻上,看她在身体平放后,面色虽还苍白,但呼吸渐渐平缓了几分。
“瘦得硌人,坏朕兴致”,皇帝捏了捏她细骨伶仃的手腕,道,全网最,新完结纹都在蔲裙四尔咡珥午旧幺亖齐“做采女要有做采女的样子,往后朕会命人监督你的药食,将身子养好些,才能更好地服侍朕。”
冷冷地将话撂下时,皇帝从她眸中看到了暂时的放松,还有更多更深的厌恶与痛恨。他如何会教她好过,连一丝放松也不许有,就拂落了帷帐,上榻在她身边躺下。她身子颤颤挣动了一下后,不知是因实在虚弱地没力气起身,还是知道自己逃不脱他的掌心、挣扎也是无用,终是没有再徒劳地动作,只是倦恨地阖上了双眸。
皇帝看她跟死尸似的躺着,不但一个字都不与他说,甚至似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他,心中恨她入骨,冷笑着问:“是在想慕言那个废物吗?”
尽管前燕江河日下、千疮百孔,燕帝刚愎自用、多疑寡恩,但燕昭文太子慕言在民众中始终声名上佳,至死都似皎皎明月。明月既死,就永不会被俗世侵染,永远高洁无瑕,皇帝见她似是真在思念慕言,倒后悔在去岁深秋轻易地让慕言死在白澜江,应将慕言押在她面前,让她亲眼看看她的明月如何卑微屈辱。
心中凌厉的恨意淬着鸩酒般的怨毒,皇帝衔着淡淡笑意的嗓音透着清楚的恶意,“你有见过慕言的死状吗?溺水而死的人,因尸身沉在水中太久,在被捞上来时,浑身浮肿,丑陋不堪……”
尽管并未亲眼见过慕言的尸身,但皇帝任心中恶意翻腾,用最恶劣的词汇肆意描绘着慕言尸身的惨状,故意侮辱慕言其人,一字字碾碎她心中的明月。他看她渐渐绷不住冷淡的神色,看她垂在身边的一只手轻轻颤抖着,心中快意与恨意一同翻搅时,见她忽似发狂的小兽扑了过来,两手就要掐上他的脖颈。
皇兄是慕烟心中最重要的存在,慕烟无法忍受任何人侮辱皇兄,事涉皇兄,她就难以绝对的冷静。皇兄之死,是她心中最痛,在被皇帝揭开最痛的伤疤、心中已是肝肠寸断时,却还要听皇帝百般侮辱皇兄的死亡,慕烟一时怒恨至极,尽管知道自己这会儿根本杀不了皇帝,却还是在心中仇恨激荡的剧烈刺激下,不顾一切地掐了上去。
皇帝在她扑上来的一瞬间,就轻而易举地就捉住她两只手,强按在了身旁。但她却像是疯了,双眸通红,气息急促,在双手被钳制住时,径就低头狠狠咬在他的手上。压抑的仇恨骤然爆发如烈火在她眸中熊熊燃烧,她双眸血红地瞪着他,死死地咬着他手掌虎口,像是要生啖他的血肉。
像真恨不得从他身上咬撕下一块肉来,她下口极重,拼尽了全部的力气。皇帝嗅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是他自己的,他捏住她下颌,迫她松口,她在他的力道下不得不张口,但双眸犹是愤恨地瞪着他,原苍白如纸的双颊因激烈的心绪洇着湿润的薄红,唇色亦鲜红如丹,因沾着他的鲜血,他的血气在她唇齿间氤氲。
弥漫着的腥甜气息,衔着女子唇齿间的芬芳,似是幽幽开在深渊底的繁花,靡丽颓废,却又有种勾荡心魂的蛊惑意味。皇帝眸底墨色渐浓,他身形僵凝须臾,终是掐按着她的下颌俯身凑近,如俯身坠向了香甜的深渊。
幽兰轩寝居外,靠在窗下提心吊胆听着墙角的周守恩,忽然听室内像有缠斗的声响,害怕出事,连忙贴窗唤了两声“陛下”。
圣上这二十三年,就只在姜烟雨身上栽过一回,应不可能再栽第二次。尽管周守恩这样想着,但因室内暗寂没有任何回应,他心中实在紧张难安,忍不住要提高音调再唤两声时,又忽听见室内似有女子压抑破碎的声息,愣了片刻后,将步子踱离窗户远了些。
第 37 章
看见姜采女在清漪池拥着永宁郡王时, 郑吉魂都要吓飞,对自己引御驾来清漪池的举动悔恨万分,以为不仅姜采女今日要死在圣上怒火下, 他们这些幽兰轩奴仆也要受到牵连。
却没想到, 圣上明明看到了那有损皇家清誉的一幕, 竟未动怒,不仅在幽兰轩用晚膳, 赐了姜采女许多华美衣饰,还今夜就歇在幽兰轩。
郑吉完全想不明白圣心, 但更加确定姜采女在圣上这里真不是一点半点的特别,他不了解这特别的因由,对当初师傅特意暗地将他调至幽兰轩的安排更加好奇,只是圣上这般似是垂怜姜采女,师傅既是圣上心腹,行事理当迎合圣心才是,为何师父当初的态度,对姜采女却是冷漠居多呢?
郑吉因无法得知那最初的前情, 饶是心思灵活宽泛,再怎么想也只能是毫无头绪地空想。他一边守侍在外, 一边心绪漫无边际地在深夜里乱想时,同他一起守夜的茉枝, 心里也乱乱地想了许多。
除了与周总管相关, 其他事情, 茉枝同郑吉想得差不多,起先是忧惧至极, 但见事情走向出人意料,姜采女未受圣怒而蒙圣宠, 于今夜为圣上侍寝,倒成了喜事一桩。
只是姜采女那纤弱身子,不知受不受得住圣上恩幸,圣上对姜采女似有着特别的宠怜,特别到都可以不计较姜采女的孤僻性子与轻浮行止,若姜采女今夜能将圣上服侍好了,想是更大的福气还在后头,只不知姜采女能不能接住这福气,愿不愿接住这福气。
茉枝忐忑地想了大半夜,翌日天明与御前宫人一同进入寝居服侍主子们起身时,见榻边帷帐凌乱扯缠地都快掉落床架了,不知夜里是何情状。
茉枝捧着盥洗用物趋近榻前,见圣上已起身下榻而姜采女仍然朝内睡着,心内不由又敲起了小鼓。按理妃嫔侍寝后,次日清晨该亲自侍奉圣上更衣才是,若是位分高家世好的妃子或可娇宠些,可姜采女出身卑微,除圣心垂怜外无所可依,岂能恃宠而骄。
茉枝犹豫要不要唤醒姜采女、提醒她当侍奉圣上更衣时,见圣上起身后并未立即接过宫人拧挤好的热毛巾,而是回看向了榻上的姜采女。虽是夏日,但清晨空气微凉,圣上凝看片刻后,将姜采女身上盖着的一袭薄毯朝上拉了拉,遮住姜采女半裸在外的雪白肩臂。
圣上未在幽兰轩用早膳,只在走前令总管周守恩再调些使唤宫人过来,吩咐她和郑吉要在姜采女药食上十分用心,务必要调理好姜采女的身子。茉枝听着都是恩宠的话,自然心内欢喜,连忙恭声应下后,又替尚在睡梦中的采女主子谢天子圣恩。
但姜采女似乎并没有熟睡,御驾走没多久,茉枝脚步轻悄地踱进寝居深处,想看看姜采女有没有睡醒时,刚打起垂帘,就见姜采女低首坐在榻边,松散的寝衣半垂不落地拢着她的身子,因为肌肤雪白,那肩颈处点点暧昧的浮红宛是雪中的落梅。
茉枝面上一红,走近前去伺候姜采女梳洗。她一边将青盐药粉等递给姜采女,一边将圣上临走时吩咐的话又说了一遍,笑对姜采女说了好些陛下疼爱主子、主子有福气之类的话,既是希望主子心境欢愉,也是想讨主子欢心。
然而姜采女神色清淡如雪,像是听不见她的奉承,又像是根本不在意,只是专注净口,含着青盐水漱了又漱。茉枝在旁看着,感觉姜采女像漱口漱到走神,又像是有点魔怔了,怕她再这么用力漱下去会伤了口腔,忙在她又蘸起青盐粉时,握住她一只手拦道:“主子,已够干净了。”
怎会干净呢,慕烟因极度痛恨皇帝其人,和他稍有接触都觉肮脏,何况是昨夜那般深切的纠缠。若说刺杀失败那一夜,屈辱之外是铭心刻骨的疼痛,昨夜与屈辱一同深深折磨她的是发自心底的恶心。
只是这一夜后,她确定皇帝对她确实色心甚重,留她性命、封她为采女、令人调理她身子都是为满足他自己的色|欲。她是砧板上的鱼肉,既无可刺杀的高强武艺,又无可利用的势力人手,无法抵抗皇帝对她的侮辱,而想要杀了皇帝更是困难重重。
色相使她仍然活着,那能否再成为她杀死皇帝的阶梯?色相曾经给她创造了一次刺杀机会,只是她失败了,现在的皇帝已清楚知晓她的杀心,她还有可能在这样的境况下,凭着她自己的色相与皇帝的色心,再成功刺杀皇帝一回吗?
将青盐瓷杯等物都捧走后,茉枝从衣柜里取了件缕金折枝堆花衫裙,要为姜采女换穿上。因见姜采女出神地看着她捧来的鲜艳衣裙,茉枝以为姜采女是不喜欢衣着太过艳丽,只能为难地解释道:“陛下让您穿这些,陛下不许您穿着太素净……”
因怕姜采女违逆圣意,茉枝又好声劝道:“这是陛下对您的宠爱呢,您若不穿,岂不是辜负了陛下的圣恩。”似乎是说动了姜采女,采女终是没有拒绝这件明丽的衣裙,任她为她换穿上了,而且在梳发髻时,自行挑选了一支华美的镂金花簪。
若说姜采女不施脂粉、衣饰素净时,似是映雪白茶、深谷幽兰,在略加妆饰之后,姜采女姿容清丽难言,纵神色沉静不笑不语,眸波轻动时亦似有婉转艳色悄然流转,夭若桃李,美色入骨。
茉枝望着镜中天生丽质、宜清宜艳的窈窕佳人,忍不住真心实意地赞说道:“主子生得这样美,陛下怎会不喜欢呢。”
姜采女听她这话,边凝望着镜中衣妆华艳的丽人,边唇际微微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似应该是为她这句话而欢喜的,可茉枝又觉姜采女唇边这丝笑意好像有点怪怪的,似是一根绷紧的琴弦,在燥热的夏日里亦凉得似水似冰。
重明宫濯缨馆外,这时节已是翠叶如盖、菡萏香红。清淡的荷香随着清风逐入书室,伴着室内如潺潺流水的琴声,直似是满池芙蕖都盛开在室内一般。只是抚琴之人似乎心思不静,琴声逐渐凝滞,断断续续一阵后,终是停了,少年手停在绷紧的琴弦上,沉默片刻后,说道:“派人暗地里打听下她的近况。”
侍在一旁的重明宫管事大太监陈恭,闻言心中微动,但面色不露,只躬着身子、神色恭谨地询问道:“老奴愚钝,不知殿下所指何人,还请殿下明示。”
萧珏道:“姜采女。”
陈恭似是一惊,语气迟疑,“姜采女是圣上的后宫,殿下若要私下打听,似是不妥……”
萧珏微抬眸子,看了眼皇祖母放在他身边的太监首领,又低下眼帘,轻拨了下指间的琴弦,淡淡地道:“去做就是了,难道只是暗地里打听近况,也能闹得天下皆知吗?若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孤可提拔旁人。”
永宁郡王向来宅心仁厚,日常性情甚佳,莫说动怒,连急躁都是少有,这时这样淡淡的一句话,听在旁人耳中可能不以为意,但陈恭却是真心里一惊,不似先前伪饰,亦不敢再装痴,老老实实地“是”了一声,退下安排去了。
陈恭是太后放在重明宫的耳朵和眼睛,永宁郡王的这道吩咐,自是很快就传到了太后的永寿宫中。炎炎夏日里,榻边金盘上雕刻的亭台冰山无声融消着空气里的燥热,太后歪歇在榻上,在风轮送转的凉意中问道:“这姜烟雨近来怎么样了?”
靠坐在小榻脚踏上的沉碧,边轻轻为太后锤着腿,边回答太后的话道:“说是还在养病,但奴婢的人探听幽兰轩那边口风,姜采女的病应已好全了。”
太后道:“病好了就该出来走动走动,总闷在幽兰轩里做什么。”
沉碧附和道了声“是呢”,见太后娘娘在沉吟须臾后,微衔着笑意道:“这姜烟雨是生得不错,可天下生得不错的女子多的是,她是有何特别之处,怎的韫玉就对她这样中意。”
沉碧陪笑着道:“这奴婢可说不好,奴婢只知有句古话叫‘各花入各眼’。”
太后闻言也笑了起来,她手按了按额头,眸中笑意渐渐幽深。自皇帝登上帝位,韫玉凡事循规蹈矩,谨遵臣子的本分,半点不会逾越,独在姜烟雨的事上一反常态。先前曾想讨要姜烟雨也就罢了,那时姜烟雨虽是御前人手,到底还只是一个宫女,可如今姜烟雨已是皇帝的女人,韫玉却非但没有断念,反还为她踏出了越矩的第一步。
太后一直希望韫玉与皇帝离心,希望能激起韫玉与皇帝争夺的心念,从前她使过不少法子都无用,不想一个女子却有奇效,既然有效,自然要好好用用。
几场雷雨过后,临近端午,转眼离姜氏被封采女已有月余了,茉枝在为姜采女身体渐好欢喜时,也另有心事,特别是在太后娘娘向各宫赐下彩缕、香包等过节物事后。
先前姜采女是因禁足且病着,迟迟未向各宫请安,而今姜采女既已被解了禁足又已完全病愈,若还不遵着宫中规矩,向太后娘娘和各宫妃嫔问安,那再似清漪池那日被安上“目无尊卑”的罪名,可就一点都不冤了。太后宫中的宫人来送彩缕等时,还特意问了姜采女病情,说姜采女当去永寿宫谢恩呢。
后宫妃嫔们每月初一、十五会一同向太后请安,这日是初一,茉枝就在晨起伺候姜采女梳洗后,向姜采女说明了此事,建议姜采女在用完早膳后,就往永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并向各宫妃嫔问安。
第 38 章
尽管姜氏因是位份最低的采女, 在被太后赐座时坐在永寿宫毓德堂的最外沿,但堂内一众妃嫔在陪伴太后闲话笑语时,目光总似有意无意地掠过众人, 悄看向那最后方的她。
到底是圣上几年来纳的头一个新人, 后宫几乎人人心中都对她存着好奇, 且看她虽容色素净,但衣饰华美, 不应似她这位份按理该得的,当是圣上格外的恩赐, 心中就都各有计较。
但只各自在心中思量着,后宫妃嫔无人先挑起有关姜采女的话头来,毕竟她出身极低,与她们有云泥之别,无端递话给她,倒是自降身份了。就无人特意点她,由着她沉默不言,众人仍与太后娘娘笑谈着几日后的端午宴事, 热热闹闹地议说着那日当如何祈福欢庆等等。
约莫过了盏茶时间,永寿宫人端茶上来, 先奉太后,而后众妃嫔各得一盏。众人谢恩后饮茶时, 听到上首的太后娘娘含笑问说道:“姜采女可喝得惯吗?”
最后方的清纤人影放下茶盏站起, 姜采女向太后微一福后, 低垂着眼帘,嗓音轻轻地回道:“回太后娘娘的话, 臣妾喝得惯。”
太后笑道:“这茶叫碧毫,是相州那边贡的, 入口微苦些,但有提神醒脑、润肺温脾之效,你既喝得惯,哀家就多赏些给你。”
妃嫔们虽眸子都垂盯着手里的茶,但双耳都暗暗地竖听着,听太后对姜采女这般态度,心中各有思量。众妃嫔中,敏妃心气最是不忿,想着就姜采女那出身,能饮贡茶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哪轮得到她挑剔喝得惯喝不惯!
多日前清漪池畔,姜采女对她无礼的事,敏妃可没在心中放下,只是因这是永寿宫,不便当面向她发作而强按在心中而已。敏妃正在心中鄙薄姜采女其人,正不解太后姑母为何对她这般态度时,又见太后娘娘招手令姜采女近前。
“过来,让哀家好好瞧瞧”,太后招手令姜采女走到她跟前后,含笑上下打量着她道,“是个不多见的美人胚子,怪不得皇帝中意。”又抬眼看了看姜采女发髻上插戴的一支翡翠簪,笑赞着道:“好翠,嫩生生的,通透如水,是皇帝赏的吧?”
见姜采女轻轻说了一声“是”,太后笑拍了拍她的手道:“皇帝疼你。”问了几句姜采女身体方面的事后,太后又温和嘱咐她道:“你这也太纤瘦了些,得将身子调理好,没有好的身子,如何为皇帝生儿育女?若是来日有孕在身,却因身子的缘故使得皇嗣不稳,岂不是辜负了皇帝对你的疼爱?”
后宫妃嫔,谁不想为圣上生下第一子,听到这话,下首众妃嫔心里俱似被针刺了一刺。上首凤座上,太后待姜采女越发和蔼可亲,“你是个可人疼的孩子,不止皇帝疼你,哀家见了你也觉心疼,看你弱质纤纤、可怜见的,都怕话说重些,将你吹跑了。”说笑着,太后亦对下方众人笑着道:“你们也是,可别因家世欺负了她,哀家瞧她是个胆薄的孩子,可受不住吓。”
因太后是开玩笑的语气,众妃嫔接话时也都说笑,这个道“太后娘娘言重,嫔妾等怎会欺负姜采女”,那个说“后宫姐妹亲如一家,嫔妾等疼她还来不及呢”,一副和睦相处、其乐融融的模样。
但一边面上说说笑笑时,众妃嫔一边心里都明白姜采女在太后娘娘那里有些不一般,太后娘娘看着是在说笑,但其实也是在对她们进行小小的敲打。若是太后娘娘为敏妃如此,那还寻常,毕竟敏妃是太后娘娘的侄女,而一个宫女出身的采女,哪里值得太后娘娘青眼相待呢?
是太后娘娘觉得敏妃无用,入宫几年既无圣宠也无所出,所以另外培养新人送到圣上身边,姜烟雨是因此成为了圣上的采女?可是弘福殿失火那夜的情形又似有些不对,若不是圣上赶到,当时姜烟雨就要在太后怒火下被刑杖打废了。
可那一夜圣上赶到了,而那之后,被逐出紫宸宫的姜烟雨又重新回到了御前,在那之后不久成为了圣上新纳的采女,难道弘福殿失火那夜的种种事端,其实也是太后娘娘的精心安排?
妃嫔们暗想得思绪纷乱时,敏妃之心情复杂比众妃嫔更上一层。她完全不明白太后姑母为何要在言辞间护着这姜烟雨,一直到随众人告退离开永寿宫,她心里都理不出半点头绪来。
敏妃原本打算在离开永寿宫后,就同姜烟雨算算清漪池那日的旧账,真到这时,却因太后态度不得不迟疑。她迟疑间眼看着姜烟雨就要走远,终于在永寿宫宫门外开口将人拦下:“姜采女!”
姜采女闻声回过身来,捻银丝连珠纹纱裙曳如流水,在夏日明媚阳光下波光粼粼,她向她略低身行礼,眉眼低垂着道:“敏妃娘娘有何吩咐?”
看着姜烟雨此刻的柔顺,再想清漪池那日她是何等骄狂、目中无人,敏妃非但不觉姜烟雨恭谨守礼,还觉清漪池那日自己是被她故意借病戏弄了,心中怒气更盛。敏妃强忍着心头怒意,暗咬着牙尽量在面上堆着笑意道:“哪里有什么吩咐,本宫只是想邀你去延熹宫坐坐,既是后宫姐妹,当多亲近才是。”
却听仪妃的嗓音爽利地响起道:“不巧,本宫已先约了她了。”阳光下,仪妃鬓边的累丝金钗熠熠发光,她面上的笑容亦是光彩照人,“要不敏妃妹妹也一起到我宫中坐坐,我宫中的茶水虽不及太后宫中珍贵,但也有几分滋味,敏妃妹妹似乎还没尝过呢。”
后宫妃嫔中,独纯妃与仪妃在位份上与她平起平坐,在这二人中,纯妃性子和静,可仪妃却是凌厉。敏妃素来与仪妃有几分不睦,一向不愿到她宫中听她阴阳怪气地聒噪,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推脱了,绷着面上的笑意道:“改日得空,再去尝尝仪妃姐姐的好茶。”
仪妃也不勉强,噙笑撂下一句“那我在明光宫恭候妹妹大驾”,就携姜采女渐渐走远了。敏妃皱眉望着仪妃与姜采女一同远去的身影,暗在心中骂一句“一丘之貉”时,忽又心念一动,浮起了几分悔意。
仪妃邀约姜采女,怕不是要与她拉帮结派,若姜采女只是个寻常采女也就罢了,仪妃就是收拢十七八个采女为她所用也是无用,可今日有了太后娘娘的几句话,姜采女明显地身价不一般,既在圣上那里有点特殊,又得太后娘娘关爱庇护,仪妃若令这样的姜采女为她所用,岂不是如虎添翼?!
这般一想,敏妃心中就忧急起来。她与太后娘娘是一心,姜采女若想寻一高枝攀着,也应攀她才是,怎可与仪妃为一党?敏妃想着自己不该任由仪妃拉拢姜采女,可又忘不了姜采女对她无礼的事,压不下心中对姜采女的怒气,像是不出了那口气,她就实在无法对姜采女和颜悦色,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仪妃与姜采女身影愈远,渐不可见了。
仪妃日常起居的明光宫位处后宫东南处,宫殿四周浚池,有清澈泉水环绕,其中荷藻参差,锦鲤游曳,又有仙鹤、孔雀等在池旁庭中剔翎踱步,看着颇有生气。仪妃携姜采女走进明光宫中,见姜采女盯着孔雀等瞧,笑对她道:“我就喜欢在宫里养些活物,看着热闹些。”
仪妃邀姜采女到她宫中坐坐,并非如敏妃所想是要拉帮结派,只是在宫中几年下来,后宫里对她脾气能聊上几句的,她都已聊遍了、聊无可聊了,现终于有了姜采女这新人,看着新鲜,所以拉她过来逛逛园子说说话。
但姜采女却是个话少的,仪妃问一句,她就答一句,此外就沉默不语。仪妃渐觉有些无趣时,看姜采女正走在一树海棠旁,风过时红瓣纷飞如雨,花雨中姜采女眉目胜雪,映衬得她身后满树灼红似是艳丽的火光。
仪妃不禁出声问道:“那夜弘福殿失火……”
姜采女不意她问这个,微一怔后轻轻摇首道:“不是我。”
弘福殿失火之事,早在那一夜后就归结为是夜风吹倒供灯的意外失火,此后无论圣上太后,似都没有再令人追查。仪妃总觉那夜事有蹊跷,但也只是猜测好奇,也知这事与她无关不该插手,这会儿听姜采女这样说,也就不多问了,就道外面日头大,携姜采女入殿纳凉。
明光宫东殿书架上,满满当当都是古籍。仪妃见姜采女看向那满架子的书,微红了脸道:“别看着书多,其实我也没看几本。”又笑着道:“多是杂书,太正经讲教的,我看几页就觉困倦。”
仪妃是将门出身,幼时失母,父兄忙于征战沙场,对她疏于管教,虽府中有女师嬷嬷对她悉心教导,但她明朗性子里有股骄烈之气,外来的女师与身为奴仆的嬷嬷等,岂能拿得住她,从小到大在府中多是任性而为,故而在她兴致缺缺的诗书文墨上,不及纯妃、敏妃等人家教渊源。父兄也知她在诗书上有欠缺,劝她在宫中无事时多读书进益,仪妃虽勉强听了父兄的话,但大都时候一本书看几页就丢下,故几年下来,书没认真看进几本,但明光宫中的书架却是越堆越满。
仪妃正要再笑说几句自嘲的话,却见姜采女近前拿起了一本书,不由吃了一惊,“你认字?”
第 39 章
永寿宫, 金丝竹帘低垂,仲夏日光斜斜照入,烙在地砖上似是千万丝风起时湖面逐动的涟漪, 金光熠熠。
太后隔帘望着殿外热烈的阳光, 问道:“这会儿皇帝该下朝了吧?”
沉碧道声“是”后, 知主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又接着含笑说道:“郡王殿下这会儿, 应在御书房与李相等议事呢。”
太后唇边噙着的笑意在日光中深了几分。
那日陈恭传话来说郡王命他私下打听姜采女的事,她微怔了下后, 突然明白韫玉其实不是在吩咐陈恭办事,而是要陈恭将这话递给她。
韫玉不再遮掩,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在乎姜采女,他一郡王无法直接插手皇帝后宫,他是希望他身在宫中的皇祖母,以一朝太后的身份,庇护位份低微的姜采女。
于是翌日她就将韫玉传入宫中, 向他说了希望他入朝的事。这事她之前也有同韫玉提过,韫玉却总是借故推脱, 但那一日,韫玉在沉默片刻后, 听话地应了下来。
虽未言明, 但她与韫玉都明白, 这是他们祖孙之间的一次交换,只要他听话入朝, 她就会在后宫为姜采女撑腰,不让人欺负了她。她是太后, 她的话莫说后宫妃嫔得听,就算皇帝心中不服,为着母慈子孝表率世人,面子上也要让她两分。
她知道姜采女应是枚好用的棋子,却没想到这样好用。只是,虽是好用,却也不能频频借姜采女来激韫玉,凡事过犹不及,得看时机。无妨,她有的是静看世事的耐心。
烙地的帘影随殿外日光微微寸移,太后微垂眼帘,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无声地微笑着。
御书房,大半个时辰的议事后,李相等皆躬身退了出去,圣上独留永宁郡王在殿中,边让宫人端茶给郡王润嗓,边问他这几日可适应朝事等等。
数日前,永宁郡王入朝,朝会时班位在天子下首、文武大臣之前。永宁郡王十三四岁时,朝中就有朝臣奏请郡王入朝,当时圣上道郡王年纪还小,当以修习文武为重,永宁郡王自己也以年少不知事推辞,而今十六岁的永宁郡王自请入朝议政,圣上随即应允。
这几日里,圣上除让永宁郡王参与朝会议事外,只给了郡王几件简单且不急迫的礼部事务,让他慢慢处理。这时圣上一边喝着茶,一边就问郡王预备如何处理那几桩事务,听着听着,时不时指点几句。
周守恩在旁垂手侍听着,见初入朝的永宁郡王虽然青涩,但思路严谨,方方面面俱想得周到。
若是臣子如此,圣上应会赞赏,着力加以栽培,视为日后的能臣,可是永宁郡王如此,圣上会真心赞赏欢喜吗?
数日前永宁郡王奏请入朝时,圣上是真心要培养重用先帝的独子,还是只是迫于太后的压力,迫于天下悠悠之口,为减轻自己谋害兄长的嫌疑,才答允的呢?
周守恩暗思着时,见圣上在永宁郡王一一禀完后,笑赞了几句,又道:“朕知道你性子好,但性子太好了也容易被底下人欺瞒,你可得擦亮眼睛,别让偷奸耍滑之徒钻了空子。”
萧珏受教道“是”,见皇叔抿了口茶后,凝看他须臾,又微衔着笑意说道:“在其他事上,也是一样。你还年少,性子又仁和,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欺骗,朕不怪你,只是要提醒你凡事擦亮眼睛,要是你在娶妻时也识人不明,娶个河东狮回家,岂不是要不得安宁?”
萧珏听皇叔是在语调轻徐地家常说笑,心里却想清漪池那日皇叔应是望见了他与姜采女不合礼的举动,皇叔当时未发作,这会儿也只是在暗示不会为那件事责怪他,认为那件事全是姜采女的过错?
有皇祖母庇佑,姜采女人身应是无虞,可是她的一片真心却不能得到回应,只能付诸流水吗……萧珏沉默须臾,微垂眼道:“侄儿谨记皇叔教导,定努力明辨是非,不为奸人所误。”略顿了顿,又低声说:“但若人以真心待我,我定也以真心回之。”
周守恩暗瞥圣上一眼,感觉郡王这不知有意无意的一句,怕是有点刺痛圣上了。圣上待姜采女确实像是有几分真心,可这真心却换来了一场无情的刺杀。
虽看圣上面色淡淡的,仍和永宁郡王家常闲话着,但周守恩琢磨圣上心中怕是有点不痛快,而若圣上心里一不痛快,就会去幽兰轩找姜采女撒气解恨,这已是这些时日以来的常事了。
午后的幽兰轩内,慕烟没有午憩,而是靠坐在桌边,翻看着从仪妃那里借来的《卜筮谋》。
《卜筮谋》流传有千年,书中讲的是卜算命理,内容玄而又玄,似乎小至个人命运,大至朝代兴衰,皆蕴含在六十四卦与三百八十四爻中。
慕烟从幼年记事起就知道此书,比《千字文》更早,因为父皇每日在处理完朝事后,最常做的就是捧看此书、卜算卦象。
年幼的她不知事,只是觉得父皇每每如此就枯燥无趣得很。卜算时的父皇常是神色凝重,她不喜欢父皇那样,她希望父皇陪她玩,将她抱在怀里架在肩上开怀大笑。
如今想来,痴迷卜算术的父皇,应是在卜算燕朝江山的兴亡。燕朝早在百年前就埋下了灭亡的祸根,此后未能有中兴的明主,经历几代庸碌之君后,燕朝江山越发千疮百孔,等到父皇接手时已然是个烂摊子。父皇不希望燕朝亡在他手中,总是焦虑,总是努力励精图治,却做不了他想要成为的中兴之君。每每在朝事上感到无力时,父皇就会痴迷钻研占卜,想从卦爻中找到燕朝可以千秋万代的生机。
父皇曾经对她的疼爱,或许也有这方面的缘故。她出生时晚霞漫天,是个好兆头。父皇疼爱她时曾抱着她说,她是带着吉兆降世的,她是他和燕朝的福星。
后来父皇翻脸无情要杀她时,是否也与卜算有关呢?慕烟无法知晓,自被关到地牢里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父皇,对父皇的最后记忆,就是他毫不留情刺向她心口的一剑。最初被秘密幽禁的时候,她总想要一个答案,一次次询问皇兄父皇要杀她的因由,而皇兄总是沉默,渐渐她再也不问了。
父皇临死之际,还记得他有个被他秘密幽禁多年的女儿吗?应早是忘了吧,在父皇那里,她和冷宫石缝生出的野草已没有区别,唯有皇兄,始终将她视作掌心的花。
皇帝来到幽兰轩后,从宫人那里听说了姜烟雨今日去给太后请安的事。在宫人的描述中,她的表现倒是乖顺,真似是个宫女出身的采女,而非冷心无情的前朝刺客。
皇帝早前就和她撂了狠话,说她到死都会是他的采女,当做采女该做的事。她倒是听话,今日就依着采女的身份,去做采女该做的事去了。只是听话的缘由,是怕他掘了燕太子的坟,还是为了那个死人。
皇帝心境已然沉冷,等走进幽兰轩室内,见她正在看书,心中冷笑更重。径上前将书夺扔到了一边,皇帝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迫她抬起眸子看他。
这些时日皇帝每回过来都只为一件事,慕烟未做无用的挣扎,麻木地被钳制在皇帝怀里,默然对视着他森冷的眸光。
回想自己曾亲自教她识字,手把手地教她书写她的名字和他的名字,皇帝心中怒恨翻涌,只恨不能将眼前的人千刀万剐。她明明识文断字,在他身边时却装得目不识丁,清晏殿那段春日时光里,她对他没有一点是真的,唯有对他的杀心,才是真心。
她出身乡野,是因孤苦无依而入燕宫做了宫女,是何人在后来的岁月里教她识字?燕太子慕言吗?似可想见慕言将她亲密地揽在怀里、手把手教她写字的情景,皇帝掐握她腰肢的手劲不觉加重,心头痛恨翻搅,却偏还要冷声问道:“是谁教你认字?”
她却笑了。仲夏午阳炽烈,即使已被窗纱筛过,照在室内亦十分明亮,她容色雪白如山茶,唇际的笑意在明亮天光中似有神光迷离,眩目地刺眼,“陛下教的我,陛下忘了吗?”
皇帝骤然扑吻了上去,挟着满心的怨恨,发泄地啮咬,带着恶狠狠的恨意与痛楚。她被迫仰面折倒在他怀中,如同仙鹤夭折了脖颈,奄奄一息地只能任人施为,雪白的翎羽垂落如流水褪去。
在她似乎要窒息而死时,他暂放过了她,一手抚着她半边脸颊,边等她缓过喘|息,边冷冷地道:“那朕再教教你该怎样服侍人,你也只配学这个。”
皇帝任心中恨意肆意发散成凌厉如刀锋的羞辱言辞,“你也只配在榻上伺候人,只有慕言那个蠢货会想着将你捧为太子妃。”
却见她神色一震,眸中坚冷的寒冰颤颤欲碎。难道她不知那道诏书的存在?皇帝心中惊诧时,见她眸中涌起深重的惊惘,似整个人都要沉入那深深的迷惘中,完全忘记她身前何人,立后悔这时说了这样一句。
他不许她想着慕言,她眼里只能有他,她所能感觉到的只当有他,就是心里,她心里也只可以有他,她爱慕言是吗,那她就更恨他吧,让更多的恨挤占掉那所谓的爱,他必得是她心中最重的、唯一的。汹涌的爱恨令皇帝不顾一切,径用身体侵略挤占她的所有感官,要她在此时此刻,只能感受得到他一个人。
第 40 章
在隐约听到室内动静后, 茉枝等人就备下了兰汤,只是在室外庭中守等了一个多时辰,眼见日色都已渐渐西斜, 室内却依然没有传来吩咐声。
将暮的日影移照在榻帷处, 薄拢的夕阳令原本素洁的帷帐浮漾着烁烁的绮艳流光。皇帝半侧着身, 看着他身边伏在枕上的莹白躯体,见透帐的浮光轻轻闪烁在她雪白的肩胛骨处, 仿佛是蝴蝶在轻触花蕊,亦不由俯身触之。
她的身子比初夏时好得多了, 虽仍是有些单薄,但不似那时候只剩把骨头架子,似稍受冲撞就要散架。如今她的手腕握在他手里,莹润柔腻,让人甫一接触,就不想放手。
清晏殿那一夜,皇帝纯是为发泄心中怒恨,满心唯有一个痛字, 愤恨占据了他全部感官,将身体的知觉都压了过去。清漪池后他来她这里, 虽想要狠狠地折磨她,但她委实太过
依譁
病弱, 为免她轻易就夭折了性命、去黄泉和那死鬼慕言团圆, 皇帝纵满心恨潮狂涌, 回回也只能草草了事。
唯有今日,是真结结实实弄了一回, 虽已事毕,心中却仍有余韵悠漾。不过甫一动念, 就似有心潮又往上涌,然皇帝也知她今日怕是再受不住了,就强抑着只执起她手腕,送到唇边吻了一吻,想她也就这点好处了,他也就要她这点好处了。
他在她这里,此生至死所能得到的,也就这点好处了。皇帝这般一想,心像是被人刀子戳搅了一下,绮念中涌起恨意,不由低首对着她柔软的手腕,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伏在枕上死尸般的身体终于略动了动,她侧抬起眼看她,眸中是鄙恨的坚冰和荆棘。皇帝觉得自己今日还是太善待她了,还叫她这时候有力气用这样可恶的眼神仇视他,他欲撂几句狠话时,却一转念,唇角噙起恶劣的笑意,“这会儿做什么贞洁烈女,朕弄你时,你不也很喜欢吗?若不喜欢,怎会丢了?”
慕烟不懂男女之事。她从前相信外面的传言,认为皇帝之所以没有子嗣是因体有暗疾,认为她在当御前宫女时未见皇帝召幸过妃嫔,也是这个缘故。她不懂男女之间正常该是何样,以为皇帝这些时日来对她的所作所为,并不正常,仍是一名男子在这等事上有隐疾的表现。
尽管皇帝今日施加给她的折磨,似乎比清晏殿那夜更加令人难以忍受,慕烟仍是硬撑着抬起眼皮看他,衔着讥讽冷道:“陛下以为自己很好吗?陛下也就只能这般了。”
轻弱地几不可闻的两句话,却似两把锋利的薄刃割断了皇帝唇际的讽笑。皇帝心中一滞,故意恶劣的笑意僵凝在唇角,手一用力,就将她拽按在了身下。
她是在拿他和谁比?燕太子慕言吗?可清晏殿那夜她有落红,明明并未将身子给过慕言?男女之间纵是不入身,可以做的事也有许多许多……皇帝越想越是心中怒意燃炽,似恨不能把她碾碎燃融,将她身体的每一寸都烙上他的印记。
比之清晏殿那夜,慕烟更无法忍受今日的皇帝。若说清晏殿那夜只是纯粹的痛苦,似是一场屈辱的酷刑,今日她一时像被淬在炼狱的火焰里,一时又像被高高抛上云端,在火渊与山巅来回地跌荡,中有种不受控的感觉让她难以呼吸。她身心精疲力尽,今日再受不住半点折腾,但看皇帝神情怒不可遏,鼻息咻咻,像要将她生剐活吞了。
慕烟只当是自己的话戳到了皇帝痛处,当他是恼羞成怒而如此。她没有能刺伤他血肉的力量,能用言辞戳痛他也是好的。慕烟心中愤恨地想着,并以为自己又要受折磨时,见皇帝鹰隼似的怒视她片刻,神色却渐渐沉缓下来了,只是冷笑一声:“你又如何,跟具死尸一样,半点情致都没有。”
为了细水长流的折磨,皇帝暂放过了她,但心中犹是恼恨难息。怒恨难平时,又有几丝疑惑泛上皇帝心头。她只是名宫女,燕太子既早中意她,甚至有封她为太子妃的心思,却为何没有早早幸她,又则,她既与燕太子情投意合,情深至要为燕太子刺杀他的地步,为何却似不知道燕太子曾要册封她为太子妃这件事?
皇帝默然思量良久,心中疑虑依然难解时,感觉到身边人呼吸渐渐轻缓匀和。她终是累倦地睡了过去,皇帝朝她伸出一只手,令她转脸向他,看她睡颜沉静,漆黑纤长的睫毛如蝶影垂覆着她的眼帘,她此刻静静地阖着双眸,不会用可恶的眼神仇视他。
暮色透纱浮拢在她身上,似能消融冰雪的暖光中,她睡颜似乎安然恬美,好像睡在他身边亦能有场好梦。皇帝也不知自己这般凝看她多久后,慢慢靠近前去,轻轻吻上她的唇。轻轻的一吻,似是趁她睡熟时的偷香窃玉,不含任何欲|念,就只是想温柔地亲一亲她。
轻轻的一吻,令终日在皇帝心底灼烧的恨火忽然平静了一瞬。他原不就是想要这样吗?在她没有刺杀他前,他所构想的与她的将来余生就是要这般。短暂的平静后,更深的刺痛在心底蔓延开来,永不可及,纵是海枯石烂,亦永不可及。
他只能靠折磨她来暂时止疼,尽管这折磨似是双刃剑,不但不会消除他的恨火,还会使他心中溃烂的伤口越来越深,但他此生除了禁锢折磨她,还能如何?明知同时亦是在自伤,明知会越陷越深,却像是人坠入沼泽中,只能眼睁睁地沉沦,只能一日又一日,重蹈覆辙。
转眼几日便至端午,启朝皇室与后宫妃嫔俱蒙恩领宴,云仙殿内盛筵锦绣、歌舞喧闹。欢宴过半,酒香酣醇,位份最高的敏妃、仪妃与纯妃领着众妃嫔执盏起身向太后和圣上敬酒。
太后略饮了半盅酒,含笑望了会儿众妃嫔转向皇帝敬酒的场面,笑着道:“都说雨露均沾,皇帝可不能厚此薄彼。”目光投看向站在众妃嫔最后的纤袅人影,嗓音温和道:“姜采女,你也来向皇帝敬一盏酒。”
众妃嫔都知晓太后娘娘喜爱姜采女,纵是心中不忿如敏妃,也不敢在这端午佳节惹得太后娘娘不快,见姜采女遵太后命缓缓走近前来,不管心服不心服,俱往一旁让了一让。
皇室贵胄的推杯换盏声、歌舞伎人的热闹舞乐声,一时似都轻静了下来,满殿人俱注视着宴席最后方身份卑微的采女,看她纤纤素手捧起酒盏,曳着一袭藕荷色纱罗衫裙,一步步向御座上的启朝天子走去。
圣上在宴上本就饮了不少酒,再有众妃嫔轮番敬酒后,似真有几分醉了。他身形慵然地倚靠着御座,眸底漾着的波光似都浸在酒里,衔醉笑看着姜采女一步步走至他身前。
未似先前从敏妃等人手中接过酒盏再饮,当姜采女向圣上盈盈下拜敬酒时,圣上竟捉握住姜采女的手腕,径就着她的手将酒饮尽,原本微屈膝的姜采女,也因圣上这一动作,纤弱身子柔柔跌靠在圣上身上。
圣上自登基以来向来淡待后宫,几年下来连偏宠谁的传言都未有过,何况今日在人前这等景象。皇室贵胄等俱不由瞪大了眼睛,而后宫妃嫔们心中各自五味杂陈,只太后神色不变,边微笑着饮酒,边眸光微瞥向下方的永宁郡王。
圣上似真宠爱姜采女,不仅未令敬酒的姜采女归席,就令她在御座旁侍酒,在宴散时,还只携姜采女离开。众人恭送圣驾远去后,或是离席离宫,或是三五成群,仍留在云仙殿内,再闲话小酌一番。
她这般,应是得偿所愿了吧。空御座下首的红漆食几后,萧珏望着杯中残酒,默默想到。和阗玉杯底的残酒幽映着他的倒影,模糊的一团黑随着微漾的酒水折叠扭曲着。他将这点子残酒饮尽,于是酒杯空了,似他心里虽安心了些,却也有些空落落的。
萧珏在离席后未就离宫,而是去了皇祖母的永寿宫,陪伴了皇祖母一个多时辰。他想皇祖母也许也是孤独的,虽有着国母之尊,但御座上的天子、在宫中与她为伴的儿子,并不是她真正疼爱的那一个,皇祖母在丧夫后又失去了长子长媳,他是皇祖母唯一的孙儿,尽管皇祖母对他的疼爱里另还掺杂了许多,但那疼爱,到底是真的。
将暮时,萧珏从永寿宫离开。在离宫的路上,他经过御苑临风榭一带,遥见御驾就在临风榭中。
敞榭内设着屏风锦榻,皇叔就半歪在榻上,边赏看着榭外清池中的碧叶红莲,边微笑着同姜采女说着什么。姜采女低首坐在榻边,手里正用珍珠、彩线等编织着一道五彩缕,水风携着清雅莲香轻拂着她柔软的衣裙,画面静好如诗。
萧珏驻足凝看片刻,就要走时,却见皇叔忽地勃然变色,似是冷笑一声后,抬手就将姜采女手里的五彩缕,扔到了莲池里。榭内侍从俱将头垂得极低,皇叔手一指莲池,姜采女低着头默默从榻边站起,一步步走向莲池,将大半个身子都浸在水中。
似是皇叔令她将那道珍珠五彩缕从水中捞出来,姜采女涉水在池中低首寻找,渐渐衫裙俱湿贴在身上,水风中纤柔身躯瑟瑟轻颤着,而皇叔冷漠地望着姜采女寻找的身影,唇际犹噙着一丝冷笑。
一番天人交战后,萧珏终是心中不忍,抬步向临风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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