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前面有人争执起来了。”
楚昭顺着窗户望出去,只见不远处像是一场相撞惨祸后的模样。
田间道旁,两辆牛车东倒西歪,车厢破损大半。
一辆车上装的全是活鸡活鸭,鸡鸭在相撞时似乎受了不小的惊,挣脱了绳索,在车厢坏了后四散而逃,窜树上的,飞马车顶上的,似乎哪哪都有。
一个个扯着尖嗓子,你“哦哦哦——”,我“嘎嘎嘎——”的叫个不停。
似乎都在卖力嚎着:“救命啦,救命啦,吓死鸭鸭啦。”
“有没有鸡呐,有没有鸡呐,快来救救鸡呐。”
底下有两个沉默壮实的高大汉子东一只西一只地试图把鸡鸭抓回去,可无奈逃走的鸡鸭数量实在太多,他们卖力抓捕的速度似乎如何也赶不上众鸡鸭四散奔逃的速度。
只能说不愧是散养走地鸡,没有一斤腱子肉是白长的。
马车旁还有个吓傻了正在嚎哭的男孩,楚昭还能听见一点他的哀嚎:“呜呜呜呜阿爹,阿叔——我们怎么办呐。”
声音细声细气的,哭得十分悲凉,一看就是给吓坏了。
只是他哭得虽惨,手里捆鸡鸭的动作却半点不掺水儿。
嘴上一口一个哭嗝,腿下一边压住一只刚抓回来的鸡鸭,手脚麻利地重新捆上绳。
瞧着就是个早当家的娃。
鸡鸭若能说话,高低骂他一句:“你哭就哭呗,你抓咱的手倒是松一松啊。”
他爹和他叔,也就是那两个抓鸡的壮汉,沉默不语,只是手上的动作快得越发慌乱。
楚昭大概看明白了这是一桩车祸惨案,觉得实在怪可怜的,连忙喊了一部分随行的护卫上去帮忙。
鸡鸭这样的肉食绝对算贵重物品,不管车祸起因如何,没道理眼看着人继续损失财货。
再瞧另一辆受伤严重的牛车。
这一辆牛车看着明显精致许多,像是拿来坐人的模样,此刻车上装的都是竹简,车主人应当是个文化人。
可惜车厢被撞散了,里头的箱子也给撞飞出来,撞散开了不少,箱子里的竹简落入道旁未经夯实的泥地里,染上了不少污泥。
一名穿着黑袍的老头,形容狼狈,颤颤巍巍地趴地上,每捧起一卷竹简就用袖子小心拂去上面的污泥。
他听着小男孩的哭嚎,把擦干净的竹简抱在胸口,也绷不住搁那儿哭了起来:“我的心肝宝贝儿啊,我就不该带你来咸阳,是我误了你啊。”
他哭着哭着,头顶突然就湿了。
抬头一看,听得两声“咯咯哒——”。
原来是那些四处乱窜的鸡鸭中,有一只老母鸡正好就飞到了他头顶的树上,听到他的哭声,吓得给他拉了坨稀的。
老头的哭声顿了顿,更嘹亮了:“老头子命苦啊——”
“我为什么要来咸阳,我要是不来咸阳,我就不会带上我的心肝宝贝儿,我不带上心肝宝贝儿,它就不会受此大劫啊。”
这,这看着也好可怜的样子啊。
楚昭已经将大半护卫分出去帮忙抓鸡鸭、捡竹简了,便在剩下护卫的陪同下,忍不住凑上去问了问:
“这究竟是怎么了?”
“牛车行得素来不快,您二位都是牛车,如何就撞上了?还撞成了这般模样?”
“谁说是我二人撞上的?”老头泪眼朦胧抬头。
“老头子年轻时候五御都是一等一的,车上挂个铃铛,我都能让马车走出首调子来。你说我看不住一头牛车?看不起谁呢?”
这话楚昭信,因为后世人所知的“礼乐射御书数”自周朝起就是贵族文化人所必须掌握的六艺。
而御所代表的正是驾驶马车的技术,有五项具体标准需要达到。
能让车上的铃铛声与马蹄声和谐,是第一项“鸣和鸾”的考试要求。
老头说他甚至能来首调子,或许有些吹牛了,但也说明了一个事实——
开过方程式赛车的人是不会因为开拖拉机翻车的!
“那不更奇怪了吗?您双方怎么就撞成了这样?”充满好奇心的楚昭很有耐心。
“天杀的,还不是那群骑马的,哼!”老头子把眼泪一抹,恨恨骂道:“一路上横冲直撞的,赶着投胎啊!”
他朦胧中撇了周围一眼,有护卫,着华服,哼,这也是个迟早骑马的。
在此刻都快心疼疯了的老头心里,一切有马的人都是讨厌鬼,却浑然忘了,自己未曾散尽家财购书、藏书前,也是个有马的。
擦干了眼泪,眼睛不糊涂了,老头才定睛看向搭话之人。
刚才他就觉得这声音稚嫩了,只是因着满心愤懑,情绪上头没多想。
这一瞧,似乎,好像,有点眼熟啊,嘶——不会吧?
再仔细一瞧这标志性的身高和小身板,天哪,这不就是全天下都知道的那谁谁?!
这人要真是那谁谁,应当十分有钱吧。
如果扒上她的话,他岂不是就又有钱收书、藏书,照顾他的心肝们儿了?!
于是老头腾地一下又给楚昭跪下了,一声嘹亮呐喊突破天际:
“殿下!!!老夫可算找到您了啊殿下!这就是天意啊!”
楚昭:???不是,这老头谁啊?她不是来问车祸原因的吗?
又是半晌鸡同鸭讲,楚昭总算弄明白了,这老头名叫褚文,按诸子百家算,应该算是杂家。
杂家讲究“兼儒墨,合名法”,也就是要博采各家之说,兼收并蓄,吸收并融合各家思想的精华。
杂家的突出代表人物楚昭了解两个:
一个是秦朝的吕不韦,召集三千门客,编了本《吕氏春秋》;
一个是后来汉朝的淮南王刘安,领着门客编了本《淮南子》。
听说战国时还有个尸佼编了本《尸子》,她就不太清楚了。
回归当下,虽说杂家这个称呼是后人将他们归到一起后起的名儿,但褚文的主张追求实在是一个标准的杂家弟子。
他一心要编写一本能够脚踩《尸子》,肩并《吕氏春秋》的鸿篇巨制,要将这世间万物的一切道理都写进书里。
为此,他收集各派学说书稿、民间风物,已然十余年。
这年头旅费昂贵,书籍更是难以定价,珍惜些的想看一眼都得各种拉关系、搭人情。
原本富裕的家庭实在为此穷了不少,他颇觉有些对不起老妻。
正巧,始皇对百家弟子发布了征召令。
他寻思着,自己看过的各家书籍怕是比不少本家弟子都多。
若是挑一家伪装,那不是手到擒来?
万一陛下看上他,允他进宫中藏书阁呢?
或者咸阳富户如此之多,万一有人就能赏识他,资助他收书、藏书、修书的梦想呢?
楚昭:懂了,这是一个有着修百科全书梦想的博物学家,而且自带海量资料库。
这个梦想没有问题,但,这个人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倒霉啊。
按书中原定剧情,还有五年就是“焚书坑儒”。
他这样出了名爱收书的人,怕是躲不过心血被毁的吧。
受到那样的打击,一把年纪了怕是难熬。
就那么悄无声息没了,留不下任何名声,好像也就是再正常不过一件事了。
楚昭忍不住叹息一声。
至于向她一个五岁小孩要投资,她只能说这人真的很能放得下身段。
就这么笃定她有能力投资他的梦想吗?
褚文若是知道楚昭在想什么,一定会说,不啊,我不笃定啊,但是如果不逢人就试试,又怎么知道要不到呢?
楚昭笑了,挺巧的,这个天使投资人她还真能当,于是她幽幽开口道:
“你想当藏书楼管理员吗?”
褚文的心动了:“何谓管理员?”
“替我照看藏书、在需要的时候替我编书。”
褚文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那这些书我都可随意查阅吗?”
“你还需要替我关注,有什么好书我楼中没有,需要我去寻。”楚昭淡定补充。
她一直记得前世有个说法,一所顶尖大学的底蕴不在于教师,在于图书馆。
褚文心肝儿狂跳:“编书是要做什么?”
“我想编一则简短的幼儿启蒙篇,希望里面能将世间道理都简单串联一番。”
比如本该在宋朝才能出现的《三字经》,她倒是可以把其中的一部分作为范本交给褚文。
但秦朝距离宋朝毕竟太远了,好多典故用不上,有些思想不合适,还是得他自己编。
褚文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开心得快要跳起来:“娘嘞,这天上,真的能掉馅饼啊。”
楚昭很懂他的兴奋,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这一波是什么?这一波是领老板的薪资,实现自己的梦想啊。
工作内容合他心意也就算了。
楚昭要他编书,又不用他一直编。
他总能找到机会干点自己的私活儿。
这简直,简直了!
这边其乐融融,那边有人幽幽开口:
“阿爹、阿叔您们看见了吗?这就是读过书识过字的好处啊。”
这话,似乎有点茶?
不确定儿,再看看。
楚昭竖起了雷达。
扭头看去,只见那个哭着捆完鸡鸭的男孩儿坐在好不容易抓完的鸡鸭旁,顾影自怜。
“方才那骑马闯过之人像是急着去拜师读书。”
“这位老丈因着读过书也能有个好去处。”
“为何这天下人人都能有书读,只我没有。”
在一片鸡鸭混杂之声中,他紧拧着眉头,整个人看起来难过的快要碎掉了。
“阿爹,像是我们这样一辈子读不起书,认不了字的人,是不是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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