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沈纵颐轻轻浅浅地笑着,一副师叔在说笑的表情。


    朝鉴耸肩,“若非如此......”


    “不。”沈纵颐打断他的话,防止他继续证明自己不要脸之言出自何处。


    实则是她嫌烦了,一双笑眼却又黑又亮地望着他,温柔托赖的口吻透出她的郑重:“弟子觉着师叔极好。”


    “......”朝鉴端丽的眉眼慢吞吞地攒出个笑,他疏懒地说:“是吗?”


    沈纵颐肯定地颔首,“师尊说过,您是陆浑山中一等的好人。”


    说完,她抬眼瞧了瞧天色,忽小声地惊呼道:“时辰竟过去这样快了,邬弥定在等我呢。师叔,弟子便先行离开了。”


    她掐诀行礼,便匆匆离去。


    好像让个死物傀儡等待是多么天大的事情。


    沈纵颐的衣衫随着疾行所起的微风而往后飘漾,一寸带着柔软纤长的雪白腰带不经意间拂过朝鉴藏蓝腰封。


    朝鉴身材精壮硬实,偏腰处感觉敏锐,即便隔着衣物,那从腰后颤拂而过的衣带一刹那间留下的触感,依旧宛若纤柔的指尖绕转了圈,细细回味,却如馥郁清香般令人难忘。


    他放下环抱的手臂,手腕重重擦过腰封,随即略转侧过身子,朝沈纵颐离去的方向望去。


    她的身影已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山林后。


    偶或见那袭白衣上的金纹在绿涛中时隐时没,朝鉴的脑中便出现了那双又黑又亮的笑眼。


    “师叔是极好的。”多么嘴甜蜜意的师侄女。


    倘若不提那一嘴劳什子师尊说的,他或许会真欢喜起来。


    直至神识查探出沈纵颐出了二机峰,朝鉴方动了动身。


    他首先撩开手指解下腰封,将起着精致绣纹的绸缎捏在掌心,摩挲了几下,凸起的刺绣与将才经过的腰带又是不同的柔软。


    唇角勾起弧度,一双眼帘垂落的桃花眸却渐渐生冷无比,抓握腰封的力度亦愈发倾注强大。


    纵颐走得真快。


    一到他身侧,总是做着与她那乖顺的表情相反的事情。


    所以,谁会信她的甜言蜜语呢。


    ......她这话,只有对那位死人表情的邬道升说的时候才真心实意吧。


    朝鉴敛笑,兀地掉身大步离开了主殿。


    -


    邬道升从不会对沈纵颐说谁是谁非的话。


    当然,他是根本不会对任何人说。


    故意让朝鉴不自在罢了。


    照他睚眦必报的性子,这点比较的小心思还不得把他呕死。


    沈纵颐轻灵地出声笑了笑,但一想到不日后要再次和金乌州所有的宗门天骄们会面,她的笑意也就淡了下来。


    现今的修真界灵力暴涨,只要有天赋,便不缺突破的机遇。


    而这废灵根的体质,的的确确几百年里也就出了她一个而已。


    活过了五十岁还能修炼到筑基期的,修真界有史以来更独沈纵颐一个。


    在这最好修炼的时代,连废物都是一种稀缺了。


    沈纵颐自嘲地掀起唇角。


    做凡人的时候天资上等,若非父皇母后心疼她,不想让她卷入阴诡政谋之中,以她的聪颖该做一国储君。


    上了金乌州,却叫数以万计的修士讥诮她的低下孱弱。


    沈纵颐行至半路,走进纷飞林时,神思依旧飘在问灵大会上,忽然风至,树叶婆娑,下了一阵粉红雨。


    步行其中,难免沾染了这些什物,沈纵颐摘下鬓发的一片粉红花瓣,将其搁置掌心,多看了一眼。


    她连看着一瓣边沿枯黄焦卷的落花都眼神缠绵。


    路过的几个年轻弟子本就在借着洒扫之事,放慢了脚步偷偷觑沈纵颐。


    观察到沈纵颐在凝望着一朵残花,那眼神之柔,意态之美,直让他们这些观者脸红不已。


    恨不能舍弃人身,化作师姐掌心那只落英。


    面对旁人的注视,沈纵颐泰然若素,收起手将花抵在掌心慢慢碾成汁液淋漓的花尸后,使用清洁术处理了一团糟的稀湿,她便径直走出了纷飞林。


    一半峰比起其他山峰的弟子无数,便显得寂静许多。


    她不回来,这座峰便是死的,一丝人声都不会有。


    沈纵颐回来后,山深树叠的一半峰才重新涂抹上了色彩。


    邬弥衣着整洁,身形挺括地站在峰底。


    他守望的姿态娴熟而沉静,像等待中的石像,在等到期待中的身影前,连眼神都没有半点波动。


    沈纵颐远远看见了他,脚步一顿。


    离开前已吩咐他好好休息了,却仍旧站了过来。


    定然是从她离峰后就起身了,不知等了多久。


    “邬弥。”沈纵颐心中起了嫌烦。


    自从邬弥生了灵智后,无论他做的什么事,以前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在她眼里都是别有用心。


    连他普通的等候,这时也觉得固执不喜了。


    “主人,您回来了。”邬弥步态稳重,从外表上看不出受了很重的伤。


    但沈纵颐和他之间有主仆契约,作为主人的她随时都能掌控到小傀儡的虚弱不堪。


    两人靠得近了,这虚弱感便愈发强烈起来。


    沈纵颐扫了眼邬弥,他表情淡漠,只有在疼得紧时,眼角才微微一紧,泄露出几分坚忍。


    真讨厌。


    到她面前博得什么可怜。


    沈纵颐闭了闭眼,面容呈现一副动人的柔和:“邬弥,你伤如何了?”


    她说着,睁开眼,姿色鲜艳:“还疼吗?”


    邬弥垂首望着她,缓缓摇头,“无碍。不疼了。”


    沈纵颐很信任道:“那便好呢。我原担心你们傀儡也会有痛感,可是担心了好一会儿。”


    “......谢谢主人。”邬弥长眉半敛,神色莫名。


    原先没有灵智的时候,他确实没有痛感。


    可是,他如今已是半个活物了,受伤自该疼的。


    他没说,是因为自己也知道不该说。


    “主人,饭食已做好了。”


    沈纵颐转眼看他,微微惊讶:“你有伤还做了饭?”


    “主人需要。”


    沈纵颐眨眼,挣出几分感动的笑:“那真是太谢谢邬弥了。”


    “不必。”小傀儡低眉顺眼,耳垂染绯。


    视线捕捉到他耳尖的异色,沈纵颐心中真觉得有分惊奇。


    原先以为邬弥即便有了灵智,也会有个循序渐进到成熟的阶段。


    未曾想不过几日,就会害羞了。


    真可惜。


    沈纵颐进入山门,小傀儡灵智长得这样迅速,那也代表着她很快就不会用他了。


    得在他彻底成熟前,尽速用完他好利落甩开这个麻烦。


    沈纵颐一壁想着,一壁已到了玄玉桌前。


    桌上那碗盛着红花的酒液在日影下涤荡着琥珀的色调,澄澈馥郁的一碗红。


    她念及问灵大会,无心饮食,循着习惯喝了点酒,就端着酒碗来到那衣冠冢前。


    衣冠冢设在一半峰深处,因离邬道升洞府极近的缘故,此处除了沈纵颐无人可进来。


    故而她总是很放心地能对着坟头说些有关尘缘的小话。


    ......


    此后却不能再说了。


    邬弥生了灵智,这山阵设与没设都无差别,总是都卸不掉假面。


    沈纵颐盘腿坐下,两手捧着酒碗,眯着眼埋在硕大的红花里小口抿着酒。


    她喝着酒发怔,空空漠漠地看不出喜悲。


    碗底空落,沈纵颐才回过神,始觉出自己竟将一碗酒都喝完了。


    这真是罕见。


    她酒量不高,听宫中人说她酒相也不善,喜欢撒娇卖痴没规矩。


    故而她也克制着不多喝酒。


    踏入仙途后,更是不曾醉过。


    沈纵颐抱着碗,眉目间略带忧愁。


    这样怎么好,没酒祭给皇兄了。


    她盯着空碗里深陷的红花,忽然睫毛眨动,倏然间不知所以地落起泪来。


    大颗大颗的泪水砸在细腻的花瓣上,将这一碗红砸得颤巍巍生出无限凄艳。


    渐次浓起的酒意松软了她素来冷硬的心肠,沈纵颐为她死去的父皇母后伤心着,捎带着为她死后还成为畜生脚下烂泥的皇兄伤心着。


    这般哭了一阵,沈纵颐又止了泪水。


    在泪眼朦胧,她低头看着碗底的花,丝绸般的花瓣上凝着一粒又一粒澄澈的水珠,摇一摇手臂,那似露非露的珠泪便随着她的动作摇颤着玲珑的身姿。


    沈纵颐望着动颤不已的自己的泪水,兀然间又哧地笑了。


    她一手捧着碗,一手抹着哭得潮湿的脸,低笑道:“一碗酒罢了,也值得本公主哭。”


    将花拿出碗底,沈纵颐抖落花心的水,搁下碗,捏着花根,她站起来低望着隆起的坟头,雪白的脸在树荫下陡然显出十二分的矜贵。


    她静雅地拿出储物戒中的所有红花,这些碗大的花扑簌簌落至坟包上,直将这不起眼的低贱坟墓装饰成小小一汪花海了。


    出了储物戒,花便失去了灵力的护佑,褪去表面灵力层后,它们却依旧鲜亮得像从晨间的枝头刚摘下的。


    四野寂寂,白云匆匆。


    沈纵颐站在遍地鲜红中,白衣如仙,正如失去灵力层装殓的红花一样,通身贵气毫无遮掩,浓艳得灼人心肺。


    她双手交握在腹前,姿态娴雅,红唇勾起,却展露着烂漫肆意的笑容。


    那笑靥将满地花红比得黯淡无光,尤其是在这昏暗的林间,亮色更甚。


    下一刻,她如玉石掷地的清灵笑声穿透林叶,“喏,赔你。”


    纤长的指尖摇晃地指着花,她弯腰笑:“哈哈,你若觉得这些破花不值当那酒,便入夜后来寻我讨说法吧。”


    她说完,笑声但逐渐微弱,林间也忽地由明亮变得寂寞灰暗起来。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一个人,单是她的存在就能改天换地,能叫一个寂寞的死亡都变得鲜活。


    若真有这般存在,她的名字一定叫沈纵颐。


    “沈纵颐。”


    一道自带冰雪气息的男声虚空响起,闯入这自成天地的小世界里。


    沈纵颐视线虚浮,扭头看去。


    邬道升修长的身影自远而近。


    她意识有些模糊,但见他换下了银甲,另换一身玄衣还尚且没认出来。


    沈纵颐直起俯笑的腰身,下巴轻抬,作睥睨貌:“唤我作甚?”


    邬道升平静地走到她面前,浓郁的酒气将一切不合理行为都合理起来。


    他在林间观看多时,最初还以为是甚么高等妖物上了他大弟子的身。


    将好端端个人变得这般......


    低眸望着沈纵颐的脸。


    简直是一团乱。


    泪将那睫毛濡湿,恹恹地半垂在脆弱的眼皮上,喝了不知多少的酒,脸却没有红,倒是愈发白得像雪,更衬得眉眼乌浓可怜。


    “沈纵颐,回去休息。”邬道升口吻浅淡,查看完弟子没有被附身的迹象,即动了身想要离开。


    “阿兄?”


    身后传来大弟子低微的呼唤。


    邬道升明知她叫的不是自己,脚步一顿,还是半侧身,不作声地用余光乜她。


    “阿兄。”她接着叫道,同时也走着踉跄的步子,靠近他。


    邬道升身形沉稳,没有动。


    “阿兄!”沈纵颐的唤声一道比一道热烈,像竞相开放的春花,在枝头迎着风盛放她的拥抱。


    邬道升眼睫一颤,屹然立着,攥着双手,指关节泛着湿红色。


    他该离开了。


    观看弟子的狼狈醉相到底不是他该为之的。


    冷静之下,邬道升侧回脸庞,欲回洞府遣傀儡前来把沈纵颐带回去。


    他刚走出一步,背后便响起沈纵颐带着薄怒的呼喊:“沈、合、乾!”


    心神难以遏制地跳了跳。


    邬道升唇角紧抿,凛然地回过了身:“沈纵颐,我不是......”


    “你干什么装聋作哑不理我?!”


    才转过身体,怀中却猛地被擂了一拳。


    这力道于堂堂剑尊而言不过是羽毛瘙痒。


    但这不是伤害大不大的问题。


    邬道升极其缓慢地低下眸,目光笔直地凝视着怒气难消的弟子。


    沈纵颐抬头,瞪了他一眼,凶道:“这样看我做什么?我方才唤你好几声吧,你凭甚么不理睬我?”


    “......我是邬道升。”在气势大盛的弟子面前,邬道升竟一时不能呵斥,顿了顿,也只说出这一句话自辩清白。


    “我不是沈合乾。”


    事实证明,和醉糊涂了的筑基是谈不到一处去的。


    邬道升从未为他人做过以灵力驱逐酒力的行为,沈纵颐算是挣得头一份。


    他沉下目光,伸臂欲扣住沈纵颐,再给她输送灵力。


    谁知温柔的大弟子竟以怪力甩开了他的钳制,并更加生气了。


    “沈合乾,你大胆!”


    “谁准你随便碰我的?”


    邬道升琉璃似的清冷双眸微眯:“别动。”


    耳中听到这声命令般语气生硬的别动,沈纵颐只差说出你算什么东西了。


    但她到底没说。


    因为她不需要说。


    “啪!”


    她直接给了邬道升一巴掌。


    力道不大,酒醉失智的人又能有多大的力道。


    只不过羞辱意味更重。


    邬道升被甩了一巴掌,侧过脸,鬓发微乱,脸黑得滴水。


    沈纵颐看见也当没看见,她收回手便踮起脚,颐指气使地拽着邬道升的衣领,将人压向自己,道:“走,走。”


    邬道升冷冷垂眼,被打的左半张俊脸微红,气势更加严冷。


    沈纵颐皱眉,一手掐着师尊下巴,嘟囔道:“走啊,又装傻干嘛!”


    事已至此,邬道升被冒犯的不适竟诡异地消失了。


    他反从坚冷的唇角泄出一丝带着冰碴的笑:“走?去哪?”


    沈纵颐兀然泄气,软在他怀里,双手紧抱着他的脖颈,呢喃道:“走,去师尊的洞府。”


    邬道升闻言,呵了声:“你还记着有师尊。”


    “少废话。”她又开始不满。


    邬道升被她扑个满怀,鼻尖被大弟子的温软馨香填满,还得仰头躲开她胡乱蹭磨的长发。


    他在这样的动乱下,心如止水,神色平冷。


    若非是沈纵颐,但凡换个人来这般作乱他,那命早在他剑下过了八百回了。


    冷白的一双手扣上弟子腰肢,邬道升忽觉不必两只手,只不过一只手便足够揽紧沈纵颐。


    他喉结攒起,视线落地。


    “麻烦。”


    术法荧光一闪而逝,邬道升揽着沈纵颐,转瞬间消失在林间。


    到了他的境界,早不必靠御剑飞行便可一日千里了。


    挥手打开洞府阵法,邬道升放下沈纵颐,“站好。”


    沈纵颐似有所感,迷蒙地睁开双眼,眼角沾着湿润的红,一副娇贵的可怜。


    邬道升放下她,便酝酿着解酒的灵力,谁知在这短促的瞬间,他不省心的大弟子蓦然间又像寻到宝似的,直奔他身后而去。


    这洞府自他飞升那日,已废置五十年之久了。


    这五十年里,虽有人想要闯入此地一探剑尊旧地,却都被他留下的凶悍阵法给击退。


    若没有邬道升残魂再世,这洞府怕是永不会开启了。


    当初封锁此地自不是无缘无故。


    世人皆知剑尊邬道升剑道至臻,所配之剑更是乃天下独二的神器。


    当今世所存神器共有两把,一柄便是剑尊佩剑——无以剑。


    另一柄则是玄烛州魔尊归宥的“阎君鞭”。


    传闻手握神器者可定一洲之安稳,这个传闻在魔尊身上已通过其一鞭荡万魔的事迹得到证实。


    在邬道升得道飞升后,无以剑已无影无踪了五十年。


    这五十年里,无数修士的白骨便都堆砌在了寻此剑的路上。


    因所求不得,得此剑便可得邬道升亲传,坐地飞升的谣言也越传越广。


    若非陆浑山乃金乌州第一大宗,这洞府门前怕是早是尸堆如山。


    而今,这固若金汤的洞府便被沈纵颐一个筑基堂而皇之地淌进来了。


    她径直奔向的亦不是别的地方,正是无以剑所在之地。


    修真界谁能想到,万人争夺的无以剑就插在那块普通的巨石上呢?


    沈纵颐黑眸沉郁,脚步趔趄,好似无意地用双手握住了无以剑的剑柄。


    背对着邬道升,她甚而发出一声醉中笑叹:“沈合乾,这个好漂亮,我要!”


    她‘要’字吐音才毕,便迅雷不及地拔出了银剑。


    无以剑因其主人在不远处,沈纵颐又是邬道升亲传弟子,身负弟子魂印,竟被无以判作无害,任她拔/出。


    剑出鞘那刻,霎时间华光大动,洞府震颤。


    作为神剑,其每次出鞘俱能勾引天地异象。


    此时的天空,便已是紫电红霞齐现,龙啸风吟震天,金乌州各地灵脉撅出地层,飞鸟静止,深水成渊。


    四方八宗的闭关大能们于闭关中猛地睁眼,望向天际,不约而同地低喃道:“无以......出世了?”


    下一秒,陆浑山外渡劫、合体期大能聚集,所有清修修士终止了一切事情,纷纷使用上平时宝贵般的八方符,催动符阵赶至陆浑山山底,甚至连世外散修都心神震动,放弃所有地奔赴而来。


    山门外群英荟萃,各大长老与朝鉴随之出山镇定。


    众人屏息,凝望着异像所出之方向。


    没有人不在想:“谁......得到了无以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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