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入焉极幻境
沈纵颐执剑折身, 对上邬道升遥遥望来的目光。
他冷峻的脸上没有笑,修无情道的冷心日久,表情也就冻了起来。
无以剑在空旷的洞府中振发着清越剑鸣, 似乎在喜悦能和主人经年再见。
除此外, 一室静谧。
“沈合乾, 你过来。”
沈纵颐眯眼, 昂起头, 不大满意地轻叱着:“你总是话少得很。”
邬道升定眸,他已察觉到山外各种修为的修士气息,那样复杂纷乱, 闹哄哄的一团, 里面也掺杂着几丝魔气。
无以剑出世,引出一溜好的坏的东西。
她是何意?
邬道升隔着段距离打量着沈纵颐,虽然站这样远也能很清晰地观察到她脸上细微的表情,但看了半晌,他还是走上前,站到她身边去。
“沈合乾, 你来得也太慢了。”
他甫一靠近,沈纵颐便顺势靠在了他肩上。
而后便依靠在他身上,兀自低下头用双手把持着无以剑, 往上使劲提,却在中途失力,又将剑重重地砸进了土里。
她侧过脸, 眼尾掖着未能拭干的泪珠, 盈盈一滴, 点在薄红照雪的皮肤上:“帮我啊,沈合乾。”
邬道升锁眉, 眼皮半阖,沉沉地盯了她两眼。
细弱的灵力一次又一次地查看过沈纵颐的体内,始终没有发觉妖魔的影子。
警惕无果,而只能一次比一次更深地沾染上大弟子身上的干净暖香与清冽的酒香。
沈纵颐的每一句话都在耳边重复着,邬道升鲜少回复,听她始终唤自己沈合乾,那口吻是与平常大不相同的娇缠肆意,不知为何有些烦躁。
这厢无以剑还被她轻松松地带出了鞘,招至了许多前来探勘的修士。
她是醉了,满眼无知,引出的麻烦于她一副完全无碍的模样。
可现在这事,已不是能等闲过去的了。
邬道升抬起手掌,聚起灵力,照应着沈纵颐的低下修为,驱散酒力的灵力流稀薄而温和。
不过三两息的时间,沈纵颐胡闹乱动的手便逐渐安分下来。
眼前阴翳随着酒意的驱散也终于完全消散。
沈纵颐缓缓睁开清澄潋滟的双眸,表情微怔。
“醒了?”听见这道距离极近的沉冷男声,她先是一惊,而后低头猛地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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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握着无以剑,甚至还半卧在师尊怀里。
师尊身上冰寒的气息无声无息将她环绕起来,一种令人悚然发麻的寒意自脚底升起。
沈纵颐匆忙退开,低下的面庞悔恨交加:“弟子酒后失德,实是无意冒犯师尊!”
望着她后悔不迭的雪白脸庞,邬道升耳侧再次响起其饱蘸醉意的细软声线。
他着实该苛责她几句。
方才那巴掌便能治她个不尊之罪。
接着又拔.出了无以——她又可知是将自己推入了动辄身死道消的险境之中。
“”
不远处的沈纵颐手指轻轻摩挲着无以剑,她不知道邬道升会如何处置她。
但只要不杀了她,她便能借无以剑进入问灵大会绝地反击。
徒劳等了良久,沈纵颐额间已真切洇出了几滴冷汗。
她没摸准过邬道升的脾气,但知晓他杀伐果断,最是不近人情。
肆意妄为地让无以剑出世,他必定心情不佳。
万一他真会杀了她呢?
万一邬道升的分魂比他的真身更冷血无情呢?
沈纵颐掌不住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她思量着一个又一个对策。
邬道升出杀招时如何逃,往哪里逃。
逃得了吗?
在沈纵颐想生想死之间,邬道升冷然地开了口:“勿惊。”
“?”
她抬头,正与其目光相触。
如今她是清醒的,便极易地观察到他的神色。
邬道升的脸色很寻常,寻常地泛着无欲的坚冷,没有怒火,也并无嫌烦。
沈纵颐愣了下,不禁轻声唤道:“师尊?”
邬道升始觉这声师尊很动听。
他掀起乌黑的长睫,垂首平和地望着大弟子道:“勿怕。”
沈纵颐以为在安慰自己不用怕他。
但她下一刻忽听清了洞府外吵嚷的人声。
很多的修士被阵法挡在洞府之外,她隐隐听见朝鉴含着笑意的骂声
果然,无以剑一出,多的是丧失理智的修士来陆浑山叫嚣。
沈纵颐不禁更紧地握住了无以剑。
邬道升的视线在她捏紧泛白的指尖绕了下,而后定在她眼角,唇角微抿:“无人伤得你。”
沈纵颐带着愕然的目光回转过来,碰上他冷静的脸,“您是要护着我吗?”
邬道升蹙了蹙眉,道:“你是我的弟子,自当护着。”
“况且,”他垂眸淡淡扫了眼她手中的剑,“这剑本便是你的。”
即便赠予的时机过早了些,但她也根本不必为拥有此剑而胆怯。
沈纵颐心神一停,她诧异地看向银光闪烁的无以剑剑身。
这是一柄毋庸置疑的神剑。
即便是筑基的她,握着它都能感到自己能使出无上的力量。
有此剑护持,沈纵颐肯定她现在至少能击退金丹修士。
而邬道升竟说,此剑会属于她。
而且是,本就属于她
沈纵颐缓缓抬眸,泼墨般的青丝半掩脸庞,露出的脸羸弱静和:“师尊,那首已剑?”
邬道升锋锐的眸光看向洞府外,并答道:“首已本非剑,不过是无以剑意的外化。你以心头血唤我出剑,自那时便是无以之主了。”
沈纵颐千算万算,始料未及会是这样的结果。
既然如此,不就意味着她能堂而皇之地携无以剑出现在问灵大会上了。
有了此剑,沈纵颐此名必定响彻金乌大州。
焉极秘境亦不在话下。
“多谢师尊。”
到底他给予了自己些许帮助。
沈纵颐爱怜地抚过无以剑身上的篆文。
那么师尊,弟子便不辞辛苦,届时亲自除了你罢。
这样的恩情,非她手刃不得为报矣。
洞府外的修士尚在逼近,似乎起了打斗,灵力对抗时的余波都震到了府内。
沈纵颐和邬道升一般,看向府外。
随着那波动愈发剧烈,沈纵颐知晓必须是出去的时候了。
不知邬道升做了什么,应是将他在无以剑上的痕迹隐秘地消除了。
沈纵颐再拿起剑时,便感到一阵轻盈,识海里也出现了一柄袖珍剑影。
果真如他所说,神剑无以——彻底属于她了。
唇畔泄出一丝笑意,沈纵颐阖眼体验着手握力量的久违感觉,竟真有一刹那落泪的冲动。
她终究深深藏起了这种冲动。
只要尚且处于朝不保夕的危机之中,她的眼泪便只能是武器,而非一种发泄。
“师尊,弟子出去了。”
邬道升未作答,静静望着她纤细的背影,直至沈纵颐一脚踏出府门时,方口吻稍蕴和缓地说:“莫怕。”
他不知沈纵颐究竟有没有在怕。
但他应该让她知道,她自己还有个师尊在身后。
沈纵颐抬起的脚步微顿,她没回头,低低地应了声:“嗯。”
她提剑走出洞府,走出符阵的庇佑。
洞府外果真是人影重重。
孤注一掷的修士疯了般地冲上前,各种杀招齐出,陆浑山长老们立在人群最前,抵挡着这些疯魔修士的攻击。
四射的剑光与溢涨的灵力混合搅扰,爆发出绚丽震慑的白芒。
其他宗门的大能们自设结界,并不参与陆浑山与疯修士们的争斗。
沈纵颐出府,所见便是如此百人百态的乱像。
好在早有预料,大能们的威压慑人,她便死死压抑着翻涌的识海,极致平静地靠将过去。
朝鉴第一个发现了她。
在长老们怒气十足的反击剑光里,他们的掌门躺在一张藤椅上摊着长腿闲适观战,接着嫌灵力的光太刺眼,幻出两张芭蕉叶,叠起来举着,将前方的光色全给挡于叶后。
他从芭蕉叶上掏出的洞里,张望眼,视线受阻,却不妨碍他迅速捕捉到沈纵颐纤白的身影。
芭蕉叶后的俊脸立即露出笑容,朝鉴视线一下移,又发现了其他更刺目的存在。
笑容淡了下去。
朝鉴腾地起身,扔掉芭蕉叶。
沈纵颐站在打斗的最前方,而他在最后方。
要想靠近她,必得穿过这层打得汹汹然的小型战场。
朝鉴走了几步停下,眸光深沉地从纷杂的人头上落到沈纵颐的手里。
他当真没有看错。
神剑是在她手中。
兵器相交发出嘈杂声,朝鉴长眉一紧,目露不耐。
几个疯子修士互相狂打着在面前从左打到右,更是限制了朝鉴的视线。
他收回目光,锁定了这几个碍事东西,手一抬一落,几个金丹后期的修士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纷纷被巨大的灵力给击飞,落地后已是嘴角流血,呜呼哀哉了。
朝鉴想走到沈纵颐身边,觉着眼前的路一点不平,都是吵得要死的修士和长老们。
他再次挥手,合体期大能的滔天灵力宛若急涌的浪潮般掀翻了前方所有在动作的人。
大打出手的修士们一一倒地哀嚎,痛苦不已。
陆浑山几个长老撑着流血的手,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向伤他们的人:“掌门?你打他们就打,伤了我们作甚?”
朝鉴赏他们一记余光:“误伤咯。”
他们混在一起那么乱,怎么能不误伤。
朝鉴经过误伤友军堆,随手抛下一大堆顶级丹药。
长老们一人抱着一怀闪闪发光的丹药:“偶尔流点血,活动活动筋骨也成。”
“纵颐!”
沈纵颐在混乱里看见了拔步而来的朝鉴。
他换了身靛青色的衣裳,宽袍大袖,墨发半束,从人群中跋涉而出时风吹袖动,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一挨近她,便笑道:“本来还想是哪个小鬼闯入这里盗取了无以剑,没成想是你啊纵颐。”
朝鉴出手后,在场便已肃静多了。
发现沈纵颐手持无以的人也愈来愈多。
沈纵颐察觉到这些暗中明面上的无数道目光,口吻温和:“是的,师叔。”
“弟子大幸,得到了师尊的佩剑。”
她一声师尊出口,在场人方辨认出她的身份。
原来这就是前剑尊邬道升的大弟子沈纵颐。
她不是废灵根吗?
修炼了一百年也不过是个筑基。
怎么有资格获得无以剑的认可的?
当沈纵颐表明身份后,暗中的贪婪目光此消彼长。
好像连原来克制着心思的人,在知晓她就是邬道升的废灵根大弟子后,也再也按捺不住了。
沈纵颐收敛眸底笑意。
修真界从来不缺杀人夺宝的事情,假若有人为无以剑杀她,那么她反杀回去便是正义的了。
当众杀人,旁人见了也只会说她是无辜。
多么美的一记场景。
“嚯嚯嚯,我就说那死人脸邬道升也不该就留只死傀儡给你嘛。”朝鉴啧啧欣慰道,他眼光发亮,直勾勾盯着沈纵颐手中的剑,说完了场面话,他终是暴露出了真目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涎脸笑着撞了撞沈纵颐的肩膀,“嗯纵颐啊,你知道的,师叔生这么大,还没这么近地看过无以剑呢。”
“要不,给师叔摸摸?”
沈纵颐温柔微笑,将剑横过来托起,十分信赖地将神剑交到了朝鉴手中。
“师叔请。”
她大方得体的动作倒是叫四周修士一惊。
即便对象是亲师叔,但如此轻易地将神剑交托过去,也太莽撞轻率了。
那可是无以剑啊
传闻中一剑定金乌的无以啊
唯一飞升成仙的剑尊邬道升的神剑啊
就这样轻易地交托给这个看起来混混的陆浑山掌门了。
真的不用让他压条灵脉后再给摸吗?
能克己的大能们纷纷阖眸不看,以免心境受到波动。
其他修为较低的修士们则眼巴巴望着朝鉴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很是好看,但抱着无以剑摸摸索索地就不高贵了,他甚至把无以剑贴着脸磨蹭,还笑得那般不堪入目!
之前打斗得极凶的现场,诡异地陷入一阵和平里。
沈纵颐识海里的无以剑影不断颤动中,作为主人的她最能感受到它对朝鉴行为的极端不满。
只不过朝鉴的表情实在让她伸不出手要回剑。
幸而无以剑争气,自主地发出嗡鸣声,神剑的剑鸣不同凡响,一瞬间便将朝鉴的心思给涤荡干净不少。
朝鉴大梦初醒般,捧着无以剑对着沈纵颐愣了下。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径后,嘿嘿一笑:“对不住啦纵颐,师叔头一次能如此亲近无以,失了智了。”
沈纵颐款款道:“无碍。弟子初见无以时,表现不比师叔更矜持的。”
“哈哈是吗?”
朝鉴归还了剑,眼神在沈纵颐的脸上溜了一圈。
师侄女不矜持是甚么样?
定很可爱。
沈纵颐负剑转身,对其他修士温声道:“多谢诸位不辞艰辛奔波,来我陆浑山关心无以出世。纵颐大幸,得让神剑认我为主,也算给诸位的关切一个交待。诸位大德,表面在意无以,实则透露出的是诸位的以修真界安危为己任。纵颐佩服。”
“仙子谬赞了。”沈纵颐话音落定,这些修士们有的便已红了脸颊。
哪里是以修真界安危为己任,分明都抱着抢夺神剑的心思来的。
得知无以剑已认主,他们这是一杯羹也没分到。
不过却能一瞻无以剑之主的天资,似也不亏?
这名唤作沈纵颐的修士,从前都在他人口中听得,彼时光顾着嘲笑她的废灵根了,竟全然没问过她是何样貌。
如今初见,当真是惊鸿丽影,动人心扉。
当初嘲笑的废灵根体质,现下竟觉着更好了。
柔弱的无以剑主人,天人之姿的陆浑山大师姐。
这该高岭之花的人物,却有着出人意料的温柔亲和。
莫名叫人想信服于她呢。
被沈纵颐一番夸奖,众人修炼有日,也不是在金乌州生活了一朝一夕的,今日若生抢无以剑,指不定会被群起而攻之。
几番思量下,有点脑子的都托乘着沈纵颐的台阶,做过礼节的回复,怎么来的便怎么回去了。
真有蠢货,不待他们靠近沈纵颐,便被朝鉴动动手指头给断了气息。
“多谢师叔护佑。”
沈纵颐抬脚迈过尸体,对朝鉴浅浅一笑。
朝鉴矜持地颔首:“举手之劳。”
他顿了顿,没忍住道:“纵颐啊,你怎么进的这洞府?此处符阵没伤着你吧?”
自然没有。
因为她是邬道升带进来的。
沈纵颐低眉摇头:“弟子并未受伤。至于这阵为何没有启动弟子想是因为师尊。”
听到她谈到师尊,朝鉴询问的兴头便淡了下来,他嘴一撇:“行了。无以剑认你为主,也是你的大机缘。”
“问灵大会不日召开,而今金乌州都知道你是无以剑主人了,老东西说的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也就不存在了。”
他哼笑一声:“老东西们肯定想不到你还有这造化,现在还不搁自个府门里拉着弟子们后悔呢。”
沈纵颐无奈:“师叔,长老们也是忧心宗门。这本是弟子之过,何以怪得长老们呢?”
朝鉴阴恻恻地转头,看向一旁光明正大地偷听后,意识到不对准备开溜的长老们。
他一字一顿:“是、吗?”
“是,是吧。”长老们僵硬地调转过身体,欲言又止地憋出句解释:“我们确实是为宗门着想啊”
但一触及朝鉴玩味的眸光,他们赶忙紧急避险道:“不过掌门说的也对极了!修士怎可过分在意他人看法呢,实是庸俗至极。况且纵颐何错之有,纵颐啊,你你这孩子就是太善良了,分明是长老们的考虑不周,还委屈你给咱几个找补了哈哈。”
这席话说得动听。
朝鉴对他们挥挥手:“去吧去吧,把问灵大会准备得好好的去。”
长老们得令,忙不迭离开。
朝鉴掉头,重新对沈纵颐扬起笑脸:“行啦。你这几日也是劳累了。老天终于开眼给咱陆浑山大师姐降福瑞了,纵颐,问灵大会之前,你尽管去休息。这么多年也辛苦你了。”
沈纵颐怔忡,掀起眼帘凝着视线看他:“师叔,我这都是弟子应做的。”
“什么应做不应做的!”朝鉴不赞同地攒起眉头,屈起手指敲了下她的额头,“累了便是累了。你这几十年来,山门上下谁不知道你最为辛苦。如今有了无以剑,可得放松些,有点年轻人的活气。”
云翳忽至,将一层阴影深深地护着她的脸,沈纵颐的眼睛在半明半昧中看不大清情绪,眼睛是弯的,约莫是欢喜的。
也是,一百年来终于时来运转一次。
总该欢喜些的。
朝鉴眉眼柔和,屈指擦了下沈纵颐额头的红痕。
刚才也没用力,皮肤怎的这么娇嫩。
敲了下就泛起红了。
心里滋味有些复杂,朝鉴放低语气,轻声道:“不要太压着自己了。就是修为上不去,师叔也有办法叫你活得比谁都长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纵颐嗓音低哑,似有动容:“师叔,您待纵颐真好。“
真好便好。
有她这句感恩的话,朝鉴也就松心了。
他笑了笑,脱下拇指上的绿玉储物戒,搁进沈纵颐的掌心:“这是师叔的贺礼。师叔多年前便想给了,始终没个由头,现在是名正言顺了。”
沈纵颐接过储物戒,笑弧浅浅:“多谢师叔。”
“别谢了。一天听纵颐说无数个谢字。”
说完,朝鉴促狭地追了一句:“礼有来往,待师叔夺得此次问灵大会魁首之名,纵颐可也得给师叔个贺礼哦?”
沈纵颐哑然失笑:“定然。”
朝鉴暗自得逞地勾唇一笑,他心情舒畅地转身,背对着沈纵颐风致翩翩地挥了挥手:“那师叔就等着了。”
待他离去,沈纵颐低眼注视着绿玉戒,微哑着嗓子自言自语道:“贺礼呵。”
面上对她又恭喜又欣慰的,实则厌她厌得不行了吧。
声名显赫、天资独绝的自家师兄不仅留下了一尊仙级傀儡护着她,竟还将神剑给了她这个废物徒弟。
真是不得了的遗产。
沈纵颐将无以剑收进识海。
无以剑可收束在她的识海里,除非她身死,否则无人可将此剑从她手中夺走。
这于她而言实是方便。
沈纵颐折回洞府,邬道升却早不知所往。
她不甚在意,回了寒池。
在问灵大会前,最好将灵台的裂痕治好。
这点伤拖得她体虚面白,动辄气喘吁吁的,实是叫人不虞。
*
四修峰外门弟子住处。
从系统那儿得知了女主现况,今熹把今廿叫过来:“你知道原剧情里有这段吗?我怎么不记得女主拥有过这什么无以剑?”
今廿眨眼:“没有。小说里就没出现过无以剑这个字眼。”
“又是突发的剧情。”今熹双手撑着下巴,呢喃道:“怎么觉得《仙行》重置过几次后,越来越不对劲了呢?”
“可能是卞怀胭和另外一个攻略者的缘故吧。他们解绑系统后,可是硬生生被天道变成了土著角色了,多少会引出点蝴蝶效应嘛。”
今熹摇了摇头:“还是不对。再怎么煽动翅膀,也不可能叫女主成为一把凭空出现的神剑的主人啊?还有这个问灵大会,在原剧情里也是一笔带过的。女主这时候今廿!?”
今廿抬头,疑惑道:“怎么突然激动起来了?”
“快快快,快进系统空间,掏出原著看时间线!”今熹灵光一击,双眼放光,不断地掳掇着今廿。
两人将原著拿出,今廿按照今熹的要求,不知所以地将其翻到现在的时间段该有的剧情。
原书中写道,在沈纵颐成为邬道升弟子的第五十年,即邬道升飞升后,失去了剑尊护佑的她,会和魔尊归宥偶遇,对方满意于她的美貌,因此被魔尊掳回玄烛州,也自此开启了她和魔尊长达以后五十多年的虐身虐心情节。
魔尊归宥是《仙行》里被浓墨重彩描写的一个角色。
他阴鸷俊美,变态又偏执。
他对沈纵颐的感情很复杂,似爱又似恨。
总结下来,最主要的情感是他极致的占有欲。
沈纵颐多次逃跑,终于惹怒了他,以致于其丧心病狂地将女主推入痛苦的深渊。
而这样一个本该早早出现的角色,却迟迟不曾出现。
“今年好像是女主成为剑尊弟子的第一百年?”
今熹沉重地点了点头:“过了五十年了,归宥还没有出现。”
今廿思绪辗转,终是试探着说出另一个可能:“如果他真的不会再出现的话,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太坏。这么个反派人物消失了,我们救赎的任务不就更简单了吗?”
“?今廿,你傻了吧。”今熹深深折起眉心,她用看无语和警惕的目光看向今廿:“没有魔尊归宥,谁承担赋予女主伤害的任务啊?女主不受伤,我们还救什么?”
今廿收起试探的眼神,捧起桌上的冷茶一口口抿,“我看你不是挺喜欢沈纵颐的吗?真舍得她走原剧情的路?虐恋小说的虐度你知道的。”
今熹默了默,摩挲着手臂片刻,冷声道:“没办法。谁让我们是攻略者,她是攻略目标呢。今廿,不管我多喜欢她,都清楚地知道沈纵颐不过是个纸片人,是一串数据,是我爬上高位的阶梯之一。”
姐弟两各自坐着,中间隔着条长板凳。
从前两人恨不得离对方十万八千里远,现在却想着靠近彼此。
但谁也没动。
他们知道有些芥蒂一旦出现,轻易消失不了。
不过在谈论到任务时,他们匆匆对视了一眼,仿照着寻常口气对谈。
“沈纵颐的修为参加不了问灵大会的前期比试,她是作为前任魁首的代表进幻境的。”
“所以我得想办法和她一起进幻境。这样才能靠近她。”
“嗯。”
姐弟两安静了会儿,今廿忽地打破沉默,主动开口:“这个错乱的时间线怎么说?”
“上报吧。”今熹掰着指头,镇静道:“超s级世界,超s级攻略难度的女主。我们承担不起一点纰漏。”
“好。”
气氛僵持片刻,今熹撩起耳边落发,凝望着地面,轻轻地道:“今廿,你知道我不想看见你和那些人一样成为土著的吧?”
今廿心神一沉,过了会儿,答道:“嗯。”
他收起信息传递成功的系统,笑了下:“我知道。那你也知道我和你心思一样吧。”
“嗯。”
姐弟两对望一眼,各自笑了。
而后在笑着嘱托彼此道:“小心点。别真爱上沈纵颐了。”
“是啊,都小心。可怜可怜女主也就行了,不要真爱上她了。”
*
沈纵颐从寒池闭关出来。
问灵大会的前半段已落幕。
朝鉴传了声说他夺得了第一。
对此结果,沈纵颐毫不意外。
能评上剑尊之称,足以说明朝鉴的掌门之位名副其实罢了。
故而她对朝鉴才这般不松懈。
他混日子的时候真的很混,可一旦认真起来,又厉害得惊人。
陆浑山作为问灵大会的举办地,这些时日是真真切切地热闹非凡,各式各样的弟子服出没于山峰之间,性子各异的宗门弟子们高谈阔论中结为挚友。
沈纵颐知晓能来参加问灵大会的弟子都是各宗门的天骄,再加上陆浑山众人,恐怕全金乌州天赋高的修士都在这了。
她行走于其中,侧耳所听,都是天之骄子与天之骄女们对如何更快修炼的心得经验。
旁人听完啧啧称奇。
她心无波动,转身离去。
这些所谓的心得与她无干。
她计算好了出关的时日,在焉极幻境开启时出来了。
其实前十五日一直有人在等待她的露面,毕竟是无以剑的主人,无论如何是要看个稀奇的。
谁知她迟迟不现身,突然出现也极尽低调,这幅谦和的姿态倒是无形中削弱了许多人的敌意。
再等观望到她的相貌,来此千百人,更觉不虚此行了。
外界种种对现在的沈纵颐而言微不足道,她眼中只能容得下幻境开启的那刹那五彩华光。
焉极秘境,真正不看修为的公道之地。
她能另辟蹊径谋求强大之地。
“纵颐,万事小心。”朝鉴难得正经,叮咛完她,便先行进了幻境。
而紧接着就是大会的第二与第三名。
这二位分别是灵均宗大师兄苏行章与炼器宗的炼器天才孟照危。
苏行章是个气质清冷的谪仙人物,堪堪百岁已是合体初期的修为。
孟照危性格暴烈,浓眉大眼,一身匪气却更显俊悍,他亦是个百岁合体的天才。
待他们二人进入幻境,沈纵颐方于万众瞩目中踏入焉极之门。
22归宥
沈纵颐踏步进入焉极幻境时, 眼角余光忽然闯进一寸玄裳,她下意识回头看去,撞上了那双亘古冰寒的眼睛。
紧接着, 幻境巨大的吸力传来, 视线陡然被某种巨大的昏暗所蒙蔽, 意识亦随之飘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廿和今熹好些时日不曾见到女主, 终于搞定了入境资格后, 他们才匆匆赶到了现场,却只见到了沈纵颐的背影。
“超S级世界的天道也太霸道了,空子难钻得很。”今熹望着入境口, 他们甚至连沈纵颐的正面都没来得及见到。
虽然说依靠系统力量能够进入幻境, 但是进去后怎么找到女主呢?
“没事。系统说我们不是土著人,会帮我们进焉极幻境时保住记忆的。”今廿跑得急,弯腰撑膝盖喘了口气,便抬头道,“赶快进去吧。趁着系统给的隐身还没消失,那入境口马上要关了。”
今熹颔首, 拔步上前,边走边道:“焉极幻境会给进去的人按照性格分配角色,不知道你和我能得到什么身份, 女主又是什么身份?希望能和她亲近些。”
“入境者直到出境方才能记起境中的事情,女主失忆的这段时间应该能更好地刷一波好感度。等出了幻境,这些就都是回忆杀了, 到时候必能进一步接近她。”
今熹说完, 没等到今廿回复, 她一回头,少年的脸微带怔色。
“今廿!”她猛地扯了把今廿的袖子。
今廿回神, 眨着眼看向她:“我听了。”
“当心点!”今熹恨铁不成钢,大力拽着他踏入境门,“记着主神给我们回复的话:‘确保攻略成功’。”
“而且听说主神可能会来《仙行》,可见这个世界特殊,万事还得小心点。”
今廿乖顺点头:“知道了。”
他顿了下,又说:“系统连让我们进入幻境都这么难,它真的能确保你和我进去后还能记得攻略任务吗?”
今熹犹豫了一秒,“谁知道呢。”
进去就知道了。
刚被幻境内庞大的吸力吸住,今熹今廿顿时心中咯噔了一声。
完了。
双脚踏入幻境的刹那间,一股莫名的力量立刻强硬地切断了他们和系统的联系,脑中也在瞬间涌入大股陌生的记忆,姐弟两能清晰地感知到原先记忆的慢慢消失。
系统力量最终起到的作用只是让他们在记忆流失时感觉更加鲜明。
他们还是失忆了
沈纵颐恢复意识时,荒野的寒风一股股从四面八方涌来,拂过她的发,掠过她的指尖,最后在细瘦的脚踝处打了个绕便无声无息地消散于空中。
她感觉自己正平躺在一块坚硬的长板上,指尖却所触着某种冰凉顺滑,似是细绸?
谁给她身下又垫了一层起着暗纹的精美细绸。
浓郁的血腥味如风般包裹着她,密不透气的血腥气,令人作呕却难以躲避。
沈纵颐还感到身体沉重无比,不是外物压在身上的沉重,而是意识漂流于体外,比起轻盈的意识,清晰感知到自己的每一滴血液每一寸骨骼聚集成一尊血肉人身的重。
她睁不开眼睛,好像时机未到,她无法睁眼。
于是她在黑暗里度过了貌似很长的一段时间。
视觉丧失,听觉与嗅觉便异常灵敏。
沈纵颐逐渐能听清一些声音,一道温润的男声,柔柔覆在她耳廓,一声又一声地呢喃着:“快了快了”
什么快了?
接着,她又能闻到这个男人靠近时身上散发的气息。
淡雅清冽,类似竹叶与山泉水浸泡出的香味。
只是,其中还混合着血腥气。
他之后来得很勤,对她说的话大致相同,都是在数得越来越大的数字后带着一连串的“快了快了”
沈纵颐清楚这些后,便开始无聊和厌烦,终于有一日,萦绕浓郁的血腥味都消失了,她略微起了点惊奇,在这样的变化里,男人打开了门,木门发出吱呀的微弱呻/吟。
他缓缓走到沈纵颐身侧,照例俯下身,贴着她耳廓,启唇,却换了内容呢喃:“已已,就是今夜。”
已已?
沈纵颐在内心皱眉,进了幻境怎么还有人知道她的乳名。
她不熟悉这道声音出自于谁。
他对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
这次他在身边停留了许久,沈纵颐即便闭着眼睛,也能感到他专注的目光在她脸上勾勒了一遍一遍。
距离极近,他的气息存在感更强了。
沈纵颐仍旧从他身上闻到血腥味,一丝丝若隐若现的。
她在黑暗里,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的味道像一副灵堂挽联,白纸黑墨,冰冷幽冥。
而且原来那些数字是用来计算日子的吗?
沈纵颐记不大清他数了多少天。
好奇怪,虽然失去了灵力,但她也不可能低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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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的今夜,又会发生何事?
就在她深思的时间里,男人起身出门,不一会儿又回来。
沈纵颐听到许多幽微的杂声,间或杂进轻灵的古铃音。
以及一阵长久的沙沙声。
她辨认了会儿,终于记起这声音来自于铺纸写字。
他这是开始了以笔记录吗?
沈纵颐的双手被男人细致地搭在了小腹上,在男人写字期间,她兀然发觉自己的手指能够短暂动作了。
感官也遽然清明,她又能隔着眼皮感受到黄昏的光了。
莫名其妙,沈纵颐体内升起一股类似新生的喜悦。
时辰流逝,沈纵颐眼皮上栖的霞光重新被黑暗替代。
她指尖微动,男人那厢不知何时已停下所有动作,周遭陷入寥廓的寂静中
静寂的环境被细密而平板的声音打破。
“”
那个男人站在沈纵颐不远处念念有词,语调平静透着诡异的死气。
如同一具尸体在给她诵经。
但随着他念声加快,沈纵颐再次感受到寒风席卷了她的全身。
黑魁魁的风,阴冷得像幽冥地狱里生出来的风。
更古怪的是,随风而来的是愈发明朗的类似复苏的欣悦感。
当男人恢复了静悄悄的状态,他转身向沈纵颐走来。
他慢慢地坐下,冰一般的手执起她的,而后将她的指尖送至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已已,该醒了。”
他落下这句话,上身前倾,将额头贴在她的颊侧,呓语似地说:“醒来吧,已已。”
他话音将落,沈纵颐的颈侧便传来阴冷的吐息。
发觉他做的事情后,她立即觉出一阵嫌恶。
这个男人在吻她,更准确的说,在吻她颈侧的动脉。
滚开。
该死的东西。
沈纵颐蹙眉,复苏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她的怒意宛若被此感所携,复苏新生,冲破死亡的束缚。
“滚开!”
沈纵颐蓦然开口。
她日久不出声,呵斥时嗓音微哑,摩挲着夜色,在寂寥中荡漾出去。
沈纵颐最先愣了愣,她恍惚没知觉自个人能说话了,一睁眼,将一室昏暗纳入眼帘时才惊觉她也能动了。
怔了一小下,她即时反应过来,立马寻找黑暗里男人的脸庞。
这是间狭小的木屋,仅能容一张床一把桌的程度。
她正躺在这简陋的木板床上,五步外的那断腿木桌上铺满黄纸,两根凄白的高烛虚弱地黏在桌尾,因桌面不稳,两根白烛朝各自的方向倾倒,如同两个死人穿着丧服对拜高堂。
烛光幽幽,费力才画出半圈虚弱的黄光。
借着光,沈纵颐才看清了男人的脸。
一张苍白的君王相。
眉眼深邃,薄唇紧抿,烛光落在他背后,反照勾勒出他锋锐流丽的面部线条。
这男人气质阴鸷深沉,和沈纵颐凡间时所识得的所有君主都相似。
望清他的脸,沈纵颐瞳孔一缩,略起惊惶地垂下眼皮。
太像了,像极了。
男人见她醒来,看似淡定,眼角却褶出一丝浅淡的笑纹。
他立刻松开了抓握沈纵颐的手,手腕带着颤将她扶了起来。
“已已”
他张口,目光复杂而炽热。
沈纵颐厌他这声已已。
尤其尤其他用这张脸唤她!
可她依旧很陌生这个人。
收回手,抱着自己的小臂,她用无害而胆怯的声调问道:“你你是谁?”
“果然不认识我了。”
男人不意外,眼中却泛起悲伤。
他扶着沈纵颐的肩膀,垂首轻柔地介绍道:“我叫归宥,是你的兄长。”
沈纵颐低伏在阴影里的脸白腻而忧愁,他几乎看不得她眉间有一点的忧色。
不由屈起手指,缓缓点了点她的眉心。
他的指尖阴冷,更像一具尸体了。
沈纵颐咬唇,鼓足勇气抬头,对他张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轻轻地道:“你是我的兄长,那我又是谁?”
归宥小心翼翼地撩起她鬓边发,柔声回答:“你是已已,只是已已。”
“我怎么了?”沈纵颐眼色一动,抓起他的手指捏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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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思夜想的人终于能开口言语了,甚而会主动触碰他。
归宥呼吸一窒,几乎忍不住想要扣过沈纵颐,将她紧紧地揉进怀中。
可注视着她清澈温暖的眼神,他仓皇地掩埋起冲动,垂眸哑声说:“没有怎么。已已只是睡了一觉,时候稍长了些,让兄长太想念了。”
23道士
仅仅是睡了一觉吗?
沈纵颐搭着归宥肌肉紧实的小臂, 红润饱满的唇瓣轻轻抿着,心思百转。
她还不知道幻境给的身份是什么,谨慎警惕些总归没错。
焉极幻境能看到修士心底的欲望, 无论她在境中是何人, 定与她的欲望有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欲望与恐惧相伴, 那么这个归宥是幻境故意为之罢。
沈纵颐垂眸, 焉极幻境里的归宥虽然很像那个害得她国破家亡的敌国皇帝, 但究竟不是他。
那个人已经死了。
她挖过他的陵墓,亲眼见过他的尸体。
所以知道那人已死得很彻底了。
不必怕,她无需怕与他相似的任何人。
她不说话, 不过在黑眸里闪烁起好奇与羞赧的光。
归宥低头望着她, 少女天真的娇颜如初春里寂静的积雪,有着无人涉足的透澈雪白。
他纤长的睫毛不住地上下颤动着,被少女葱白的手指所覆的部分逐渐灼热起来。
“已已”归宥忍不住低声唤道。
他的表情有些失控。
沈纵颐嗯了声,双眸含笑看他:“哥哥。”
归宥思绪停滞,他急促地抽了口气,带着两分急迫抓上她的肩膀:“你叫我什么?”
“怎么了?”沈纵颐无辜地眨了眨眼, “你不是兄长吗?”
归宥声线微颤,紧紧的盯视她,薄唇张开又闭起。
“哥哥?”
少女浅浅地晃了晃腿, 忽地疑惑道:“你怎么哭了?”
归宥身子一震,匆匆背过身,嗓音低哑:“欢喜, 我是太欢喜了。已已又能用这种目光注视我了, 我真是高兴极了。”
“已已也高兴。”沈纵颐双手撑着木板, 掌心再次摸到柔滑,不由低头看了眼。
她身下垫着的是一席浓艳正红的丝绸, 上面起着栩栩如生的鸳鸯金纹。
这种布是成亲时专门用来做被子的被缎吧?
与简陋木屋里其他的摆设相比,这匹被缎似乎太过华贵了些。
沈纵颐摩挲着红绸,侧眼看向归宥高大的背影,视线下移,落在他两只攥得极紧的拳头上。
男人的手背因用力而绷着青筋,突出的腕骨在昏暗的光线里有如金石般坚硬而充满力量感。
他在克制。
沈纵颐无味地勾唇笑笑。
在克制着什、么、呢?
觑望着归宥宽阔的双肩,往上看是一根木簪束起的冠发,衬得他利落又锋锐。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男人的一点侧脸,烛光罩着他的脸,剪出的睫影像脆弱不堪的蝶翅。
真可怜。
在为自己对妹妹生起不可诉说的心思而痛苦自责吧。
沈纵颐闲适的晃了晃腿。
她是已已,他叫归宥。
那么他们是亲兄妹吗?
“已已、已已,”归宥兀然转身,心底压抑着何物似的,一脸悲喜交加地看向她。
沈纵颐眯眼笑:“嗯?”
归宥眼神复杂,他高挺的身子蓦地矮了下去,双手执起沈纵颐的左手,又送到唇边,点点滴滴地吻着她的指尖,“你醒了,真好,太好了。”
沈纵颐被他这样的对待给逗笑出声,她手指蜷起,不经意地搔过归宥的指腹:“痒呀,哥哥。”
她说着,就要抽回手。
谁知归宥突然间情绪剧烈起来,用力地扣住她的手腕,平静看她,声音却低沉而偏执:“别走。”
他托过她细白的皓腕,垂首,薄唇用力地压在她的腕骨上,细语轻喃,吐出的气息宛若毒蛇吐信般透着冰冷的血腥味:“已已,能让兄长一直这样欢喜吗?”
你可以一直去死。
沈纵颐冷冷地看着男人的后背。
归宥看起来很能打。
没有灵力与武器的情况,该怎么样从他口中套出自己的身份后,再干净迅速地做了他呢?
他这张脸迷人便迷人在让人想随时随地杀了他。
“哥哥,你让我害怕。”
沈纵颐收起情绪,另一只自由的手撑着身子往后仰,她逼出两滴眼泪,眸底却冷静无波。
归宥疯是疯了点,听到她沾染恐惧的声音,第一时间仍旧是慌乱无措。
他不安地放下沈纵颐的手,抬起眉眼尽量温和地道:“别怕,别怕。哥哥不会伤害已已的,哥哥永远不会伤害已已的。”
“哥哥。”
沈纵颐双眸含泪,伸出柔软的手臂,轻轻环住男人的脖颈,“已已没走,已已不走。”
少女埋在颈侧,说的话宛若白羽,浮上了冰寒而深邃的心湖湖面,涟漪慢慢漾开,波动从心底蠕动出现,最终出现在男人俊朗的面孔上。
归宥张开臂,停在沈纵颐削薄的背后,在半空停滞的这瞬间,无人知晓他的心绪如何,不过在一瞬间后,他收紧双臂,爆发般将她嵌在怀中。
他像恶兽似的,寻找着和少女之间的每一寸缝隙,找到后便迫不及待地填满它们。
他动作疯狂,神情却依恋而祥和。
更像个疯子了。
沈纵颐被抱得太满,下意识生出嫌恶。
她不禁充满恶意地想到,假若这时有个人当着她的面,给归宥背后致命一击就好了。
定会是很漂亮的场景。
他倒下,不可置信。
刚得到便失去,此等痛苦必更难堪。
她然后便抱着他的尸身,留几滴泪祭奠她这位该死的兄长。
“妖道受死!”
沈纵颐心神方顿,寂夜里居然真的响起一道杀意淋漓的冰冷声音。
她甚而没来及看清迎面飞来的是何物,便被归宥扯过身后红绸遮盖了视线。
“已已别怕,待在这别动哥哥马上就回来了,乖。”
事发紧急,归宥往她手里塞了一枚硬物后,即折身奔出木屋。
木门被飓风吹得疯狂晃动,铺天盖地的冷风灌进屋内,将桌上的黄纸哗啦啦全部掀到了半空。
即便白烛用力挽留,那两点豆大的烛火终是噗地熄灭了。
“啪——”巨响传来,沈纵颐猝不及防地一震。
她撩起头顶的红绸,极目望去,那两根粗.长的白烛被风惯倒在地,四分五裂,死无全尸。
屋外传来打斗的声响,沈纵颐思忖了片刻,将红绸披在身上,扒着破败的窗沿往外观望。
归宥尚在视野中,他打得很凶,手中各种符咒唰唰地朝前掷去。
他对面的人看不大清,黑夜幽暗,站得又远,只有在归宥的符咒燃烧时,才能借着微薄的火光看见来者身着白衣,身姿颀长挺拔。
沈纵颐一边看,一边想到她在此境中感受不到灵力,但看归宥打斗的方式,似乎另有一股力量体系。
可以肯定的是,此界不止有凡人的存在。
不知来者何人,善恶与否。
沈纵颐低头看向手心,归宥方才塞给她的是一只铜铃。
精致古朴,花纹繁复。
她睁眼前所听到的铃声便是此物发出的。
似非凡物。
外间还在打。
沈纵颐不关心归宥是死是活,她现在只想尽快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扔掉红绸,她赤脚走下木床。
踩在纷乱的黄纸上,沈纵颐垂眼,看见这众多的黄纸上写着许多古怪的字符。
她拾起一张,凑近细细查看。
归宥在画一种符。
一种修真界从未有过的符。
沈纵颐蹲下身,拨开堆叠在一起的黄纸,抓起一把后发现满地都是这神秘的符咒。
这些符何从用之?
她思索地皱起眉头。
在那段冗长的黑暗里,归宥枯数时日的低喃,浓郁血腥味的堆砌,窸窸窣窣反复更迭的画符声
“已已只是睡了一觉。”
“一场比较长久的觉。”
“终于醒了”
“欢喜别走”
沈纵颐突然想起手指将将能动的时候,那时的喜悦与欢欣,不仅与恢复意识有关。
她那是感到了复生的希望。
沈纵颐探手摸了摸颈侧脉搏,安静、无声。
归宥贴着她的动脉,原来不是为吻她,而是试探她是否有了气息。
可是没有。
是向来就没有,还是渐渐没有的?
沈纵颐一一探测过自己的心跳、呼吸、脉搏,末了直起身,凝望着角落的黑暗发怔。
她终于发觉她如今是个死人。
更准确地说,是个活死人。
能像活人一般行走言语,却没有记忆和生命。
所以这些符——是为了复生她用的。
生死有命,天道轮回。
世上从来没有起死回生的正术。
能让死人逆转因果而重返时间的术法,只能是邪术。
故而,外间那人叫归宥为“妖道”。【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
沈纵颐咬唇,捂着眉眼,哧哧地笑了两声。
她活了一百多年,还是第一次活成真的死人。
可太稀奇了。
活着的时候要恪守正道,死了的话谁会要求一具尸体守正自持。
她只是一具没有记忆的、无辜无知的尸体。
因果报不到她头上。
不知不觉间,打斗声渐熄。
沈纵颐迈开步子,她依然体质孱弱,能感到的只是无尽的寒冷,但她很开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刚迈出木屋,走到夜幕下,她即刻与吐血倒地的归宥对上了眼神。
他甫一见到她,刹那间愤怒大喊道:“谁让你出来的?!进去!快进去!滚进去!”
沈纵颐表情转换得很快,她无措地站在原地,可怜地对着她唯一认识的兄长道:“哥哥,你受伤了”
归宥立刻露出心碎的神色:“我叫你进去,进去啊”
沈纵颐茫然焦急地向前跑了两步:“哥哥,我不走的。”
归宥仰面,面带痛色地闭起眼,“谁让你现在来。”
巨大的悲伤与面临即将失去的惶恐压垮了他最后一根理智的线,他突然暴起,咬开舌尖,含着血抽出腰后一沓空白符纸。
他指腹沾血,发狠地在符纸上戳画着,每画成一笔,符纸便闪烁出一阵血光。
沈纵颐眨了眨眼,有些不懂归宥的动作。
他败势已成,如何能再绝地反击呢?
她看不懂归宥的行为,自有人看得懂。
此人便是那对战者。
云翳过后,月盘现身,凄迷的月色深覆天地,透着幽蓝的冷意。
青年走出黑暗,踏着月色,白袍猎猎,神情无欲生冷。
“不自量力。”他启唇,吐出淡淡的几个字。
沈纵颐脚步一顿,她转过头去看人
邬道升。
邬道升?!
他怎么也来沈纵颐俄而想起入境前最后一秒,她余光确实和一双冷眸对视上了。
当时只觉得熟悉无比,但因幻境吸力庞大的缘故,她一时未曾想起那眸子的主人。
现在她知道了。
那双眼睛属于邬道升。
也只有邬道升有这么一双真正无情的眼睛,
冷风割脸,沈纵颐陡然间敛下眼帘。
她不知道邬道升有没有失去记忆。
如果没有,她要办的事情难度就大起来了。
她得在他面前装成失忆的模样。
沈纵颐收回目光的刹那,白衣青年却如有所感地朝她的方向觑了一眼。
他顿了下。
掌中的阴阳环碰撞出凌凌的声响。
没有生人气息看来他来晚一步,还是让妖道成功了。
她想必就是用邪术复活的少女。
待解决了妖道,此女亦不能留于世间。
邬道升凝神,漆黑的阴阳环朝半空一抛,右手剑指迅速画诀,薄唇念咒不断。
和归宥吐血画符相比,他显然是更胜一筹,面色沉静中显出游刃有余的强大。
归宥低喝一声,血符凌空而起,直冲邬道升而去。
沈纵颐的眼光跟随着符咒,见证了邬道升如何三两下除掉了那些气势凌厉的攻势。
不愧是剑尊分魂。
到哪儿都是最强。
“哥哥!”
沈纵颐加快了步伐,不顾归宥乏力的呵斥。
她用力地扶起归宥,他受伤过重,好好站着都是一种折磨了。
这么弱。
怎么把死人复活的?
沈纵颐一时困惑,她目力触及归宥惨白的俊脸,转而看到他血迹斑斑的十指。
十指连心,他这双手几乎占据了他伤势的绝大部分,却不是邬道升的那对阴阳环所伤的。
稍稍转圜,沈纵颐便想通了。
屋内那数目庞大的符文,血红色的符咒根本不是用朱砂画的,而是用血作成。
是他的血,归宥划破十指用自己的血完成了这场倒转生死、天理不容的邪术。
所以她曾闻到的血腥气是来自他自身?
果真——牺牲巨大。
沈纵颐明白事情经过,抱紧了归宥。
他虚弱至此,脸颊溅着星点血珠,俊美的面庞更添一股奇异的艳丽。
沈纵颐目光在他沾血的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
不可否认,她喜欢美人落败时的模样。
鲜血淋漓,傲骨不屈,让她觉得有几分可爱。
因为这代表她可以一手掌控他是生是死。
归宥沉重地压在她瘦弱的双肩上,看得出来他极力想站直了,不给她增加负担,可始终是徒劳无功。
“已已放下我呵呵快走”他费劲地启唇,说半句话便有一口血从嘴角溢出,流淌而下。
沈纵颐很快察觉到衣襟被他的血浸湿了,她侧过脸,与他面颊相贴,这下连她雪白的脸都蹭上了暗红的血迹。
她努力平稳着声线,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叫他听出了哭腔:“哥哥,哥哥,已已不走,已已没走”
归宥听得心脏抽疼,他想安慰她,想对她笑笑,可是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手臂耷拉着,也根本抬不起来。
空前的苦厄席卷过他的身心,比起身体上的剧痛,已已抽噎的声音更叫他生不如死。
那人那人还在身后。
已已出了屋,便已进入了那人的猎杀视野,逃不了了。
归宥在屋内压抑了许久的泪,终于在此刻滴落,他的鼻间尽是已已身上的清香,混合着铁锈味,有股云雾混沌的窒息。
沈纵颐几乎撑不住归宥的身子,他要死了,身体便逐渐重得像尸体。
但她依旧拼尽全力地让他倚靠着,尽量不叫他倒下。
死人的话,沈纵颐不愿意看见有人死成屈辱的姿势。
邬道升在慢慢向他们走来,他踏着皂靴,无情地践踏着归宥的破烂符文,一步步靠近了她。
沈纵颐张皇地看了他好几眼,眼神纯澈又带着几缕天真的厌恶。
那点微不足道的厌恶让邬道升指节轻紧。
他忽视她的眼神,终于在他们二人三步外立定。
阴阳环静卧在男人的掌心,沈纵颐的目光划过它,朝上望向它的主人,“不要、打我哥哥。”
她说话很慢。
慢得像刚学会说话那般干涩。
可声音很好听。
在这般阴暗的夜中,她轻声得让人想起盛开的昙花。
邬道升长眸微狭,首次正式地打量起少女的脸。
皮相极美,黑眸纯良,眉睫乌浓,雪肤红唇。
侧颊染上脏污的血迹也不失一份鲜艳烂漫的美。
这就是妖道祭祀了一百人的鲜血复生的少女。
她瑰丽柔艳得像山雾深处的仙灵。
无怪乎妖道倾其所有地救活了她。
邬道升眼光冷淡,祭出阴阳环,对她说:“让开。”
沈纵颐立刻下了泪,颤声道:“我不走,我没走。”
她的话不知所以的,很混乱。
邬道升听出她的坚定,气势威凛,定睛冰凉:“你救不了他。”
“什么什么是救?”她睁着泪意湿润的双眼,唇瓣红润可怜,“你别打我哥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邬道升一顿,反应过来这少女将将复生,懵懂无知,不谙世事,心中更无善恶之分。
此地鬼气冲天,阴森可怖,偏都为供养着个明澈无辜的少女。
还真是物极必反。
那妖道自己邪恶无二,却向往着世间至纯。
与归宥战前便发觉了他的重伤,邬道升当时便明白妖道唯恐邪术不成,逼出心血加持术阵。
若非如此,二人本是势均力敌。
残忍冷血的归宥有朝一日也会不求回报地为他人做出贡献,邬道升讥诮地冷笑一声。
他对上少女胆怯目光,蓦然间从唇角勾起一丝笑弧:“邪术所生者,不知会死否。”
他说着,阴阳环蹦出掌心,环环相撞,清鸣不断,鸣声激荡,令人听之胆寒。
沈纵颐眨着眼,歪着头看他,竟问道:“死?什么是死?”
邬道升手势微停,冷眼对她道:“是你与妖道的归宿。”
成。
果然是她这无情无欲的师尊会说的话。
沈纵颐当即清楚了邬道升是没有记忆的。
有记忆便不会要杀她。
看来他在幻境里是个刚正不阿、除魔卫道的道士。
身份记忆变了,严苛冷漠的性子却没变。
惹人生厌。
沈纵颐张着眼,清亮的眸子始终盯着邬道升看。
她不言语,就是这样看着他。
邬道升被这般纯粹干净的眼睛注视着,不由攒眉:“转过脸去。”
沈纵颐张了张唇,略微出声。
邬道升以为她会说“不要打我”此类的话,却听见少女启唇道:“你的眼睛好漂亮。”
她接着苦恼地皱起鼻子,颇带几分娇怜说:“我的手好痛,哥哥太重了,你帮帮我。”
归宥因失血过多,在她怀里不甘地陷入晕厥之中。
沈纵颐吃力地扶抱着他,纤弱的身子被那小山般沉重的身体压着,摇摇欲坠的感觉,令人不由心惊担忧她是否会被压坏。
邬道升轻怔。
他深深看了眼沈纵颐,控制着阴阳环大步跨了过去。
“”他低眼盯着她至少看了好几息的时间。
少女被他富有压迫力的眼神盯视着,忍不住悄悄后退了一小点距离。
邬道升自然能清晰地攥住她这个动作,唇角紧抿,面庞坚冷中攒出一丝稀薄的迟疑。
妖道必杀。
她也杀?
森森鬼气宛若实质般在四周凝结流动,沈纵颐的脸在黑沉沉的鬼气里显得犹如白瓷般剔透。
她犹带泪珠的双眼,是连上天见之都会矜怜的柔弱。
邬道升猝不及防地拨开了归宥倚着她的身子。
归宥倒地发出一声沉闷声响,少女轻呼,急急去扶。
却被一只宽大的手掌给拽住了。
“我哥哥!”少女焦急地指着地上的男人,深恐他误会般解释道:“跌倒很疼的!”
邬道升凉凉地扫了她一眼,收起阴阳环,抽出腰间短剑。
沈纵颐疑惑地望着他,面庞柔嫩纯稚。
邬道升静静地用手掌挡住她的眼睛,右手短剑则是快速地扎进了归宥的心脏。
鲜血流出,剑下人的气息飘游不定,最终归于平静。
归宥死了。
邬道升两指捻起一张符纸,薄唇动了动,一簇银蓝的火焰嗤地燃起。
他将符纸扔到归宥尸身上,毫无温度的蓝焰即刻将尸体吞噬殆尽,连骨灰都不曾留下。
邬道升放下手掌。
沈纵颐扒着他双臂,往他身后看去:“咦?我哥哥没了,我哥哥走了吗?”
她从他手臂上抬起眼,问道:“你捂我眼睛的时候,看见我哥哥了吗?”
邬道升眼皮垂落,视线钉在她的眼角处。
眼尾勾红,薄怜单纯。
眼底暗色涌动,他收起眸光,带着凉意的指尖勾掉她侧脸上的血迹。
“看见了。”
“他不要你了。”
邬道升听见他这般答复少女道。
24苏行章
沈纵颐静了静。
双眸里明亮的光随之黯淡。
良久, 她轻声道:“哥哥没带我走。”
她在伤心。
邬道升微顿:“你跟我走,有什么要带的?”
沈纵颐摇头,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小铃铛。
她能带的东西只有这一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邬道升乜过她手中灰扑扑的小玩意, 没有半点特殊之处, 只是寻常的物件。
他没有要求她扔掉, 转身用一把大火烧光了木屋。
沈纵颐回眸, 看着熊熊烈火迅速吞噬了这个罪恶与新生共存的存在。
火光照得眉眼恍惚, 扑面而来的热浪激得她双眼泛红,她忽然扭过头,对邬道升说:“我不开心。”
邬道升正垂头拨弄着阴阳环, 闻言抬起眼帘, 低沉地嗯了一声。
继而收起木环,“走罢。”
沈纵颐看他要走,下意识地挪动了几步,但是在差点跟上他时,刹住了脚步,猛地回头看向仍然熊熊燃烧的木屋。
“怎么了?”邬道升侧过脸, 声冷神淡。
“哥哥”
她葱白的指尖堂而皇之地指着在烈火中的房子,“他让我不要走。”
邬道升蹙眉,一双能见鬼识人的天眼迅速地打量完四周。
归宥从捉鬼正道堕落成害人妖道后, 付出的代价便是体内魂魄。
此类人死了便是死了,没有变鬼一说。
所以从冥火熄灭的那一刻起,归宥便已魂飞魄散。
为防不测, 他还是细致地将此地鬼魂都筛了一遍, 确认归宥是死透了。
他甫一将目光重新聚焦到沈纵颐身上, 便看见她双手交握,背对冲天火光, 对着他茫然呢喃:“他却先走了。”
邬道升抿唇走到她身侧,“你很快便会忘了他。”
沈纵颐怔了下,“可我不”
她话未说完,后颈忽然传来一阵钝痛,浑身失力,瞬间昏了过去。
邬道升一把捞过沈纵颐软绵绵的身子,将少女打横抱起,表情冷峻地大步朝前走去。
不一会儿,从身后传来木屋坍塌的声音,阴风拂过断壁残垣,所到之处,从死灰中勾起星点的红光。
*
沈纵颐醒来时,后颈尚隐隐作痛。
她轻轻按了按被邬道升袭击的地方,受痛下不由嘶了一声。
话都没说完就打晕了她,还真是雷厉风行,一辈子心硬如铁的东西。
沈纵颐撩开垂落的如瀑青丝,转眼朝周围看去。
桌椅齐全,地方宽敞,从走廊上传来的应和声与嘈杂的交谈声可以判断出她正身处一间客栈里。
宛若是默契,她醒了不多会儿,门口便响起了敲门声。
“姑娘,您醒了吗?”
来人是客栈小二,并非邬道升。
沈纵颐咳了声:“请进。”
那小二低头匆匆进来,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抱着个包的严实的包袱。
他将饭放下后,将包袱搁在凳子上打开,轻声道:“这是邬道长吩咐小的送来的,他还让小的带话给你,安心歇息,晚些时候他就回来。”
说完,小二便又匆匆出了门,从头至尾都未曾看过沈纵颐一眼。
沈纵颐被他匆忙的动作堵得连谢谢都不及说。
她便转眼看向前方的凳子,粗布包裹打开,呈现出一双秀气精美的绣鞋。
归宥没给她穿过鞋,似乎是怕她醒了就离开。
沈纵颐承认归宥的做法的确限制了她行动,没有鞋她跑不出了木屋,屋子四周都是深山老林,随意的一块地上都隐藏着无数颗尖锐如针的石头。
若非邬道升到来,她还要徒费许多口舌。
取了鞋穿上,尺寸合适,甚至还和她的衣着是同一色系。
沈纵颐低头盯着鞋面上的绣案,翘起鞋尖晃了晃,唇角微勾。
很好,穿这双鞋逃跑再舒适方便不过。
坐在桌旁,她望着食盒里清淡的菜饭,执筷吃了点便阖上了盒盖。
听到屋外人声嘈杂,沈纵颐便循声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往下瞧了瞧。
她的房间临着一条热闹街市,开窗后便是琳琅满目的摊面与形形色色的人群。
沈纵颐拄着下颌观望了半刻,发现此景与境外凡间并无不同。
正欲收回目光,她蓦然间注意到街面上的一处异常。
似乎售卖捉鬼护身物什的摊子也太多了。
桃木剑古铜钱,黄纸朱砂护身符一应俱全。
她重新打量起街面上的人,注意到几乎所有行人都是行色匆匆、目露忧惧,甚少有愿意驻足闲适的。
他们中间弥漫的紧张气氛隐秘而古怪。
在屋里光看肯定探究不到什么,沈纵颐想了想,决定冒着点风险上街打听一番。
她转身打开门,不妨隔壁也同时打开了门。
沈纵颐不由扶着门框往右侧一看。
二人对视,彼此愣了愣。
她邻间住着的是位男子,着雪青色圆领长袍,银冠束发,面容清隽俊逸。
沈纵颐认得他,此人正是灵均宗掌门的独子苏行章。
焉极幻境会封印入境者记忆,沈纵颐不知为何自己是例外,便试探着有没有其他人与她一般。
她对苏行章微微一笑,眼神温和。
苏行章若是没有失去记忆,应会认出她。
两人五十年前有过短暂的交集,他是灵均宗的大师兄,也是修真界最大丹药宗未来的掌门人,总是免不了与别的宗门多加交涉的。
沈纵颐作为陆浑山大师姐,和他在专比炼丹水平的比试上见过。
望见陌生少女对自己展露笑颜,苏行章喉结微动,有些无措。
他极少与女子交谈,更何况是与这般神仙似的人物。
斟酌一番,苏行章握拳抵唇道:“姑、姑娘,你可知今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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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纵颐笑弧扩大,放下搭着门框的手,摇头细语:“我不知道的。”
看来苏行章也失去记忆了。
也是,连邬道升这般修为的修士都没能逃过幻境规则,更何况他了。
少女眉睫乌浓,唇红齿白,笑起来的模样更是潋滟生姿。
苏行章不由避开眼神,脸颊微红,声音亦更柔和了:“不知不知便罢了,多谢姑娘。”
他退开一步,将走廊空出,让她先行。
沈纵颐带好房门,走到他面前,却停下仰头盯着他问道:“什么是今府呢?”
苏行章轻怔,低眉望着少女纯澈的双眸,鼻尖满是她的暖香味,更掖了掖声调,态度温柔:“就是主人家姓今,他们的家宅便叫今府。”
他先是对她的问很疑惑,可沈纵颐清白单纯的神态让其极快转念,接受了在正常人看来如此不合理的提问。
沈纵颐闻言,倒是起了兴趣。
今府姓今的话,她倒是认识两位。
不过今熹今廿尚未突破练气,一般是没有资格进入幻境的。
可他们是外来者,总有办法的。
在这一人千思万想都是徒劳,不若直接一探究竟。
苏行章也去今府,她便跟着他罢。
沈纵颐欺近苏行章,和他咫尺之间,能嗅到他身上浅淡的松木雅香,很好闻,让人觉得很干净。
她鼻翼微耸,很直接地赞道:“你很好闻。”
“咳,”苏行章脸色骤地更红,他侧开脸,长睫忍不住上下颤动:“多、多谢。”
还从未有过女子这般直白赞过他。
他耳畔浮起羞赧的薄红,脚步稍稍后退,躲出了令他失神的源头。
沈纵颐觑了觑他。
苏行章在焉极幻境里是个少年心性的富家公子吧?
否则怎会为她这点靠近而举足无措成这样。
她印象里的苏行章清冷沉稳,言语徐缓,是个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大人物。
此时的他
沈纵颐垂眼,将苏行章紧张到捏袖角的动作纳入眼底。
意外地好拿捏啊。
既然棋子都送到面前了,沈纵颐自然没有不利用的道理。
她眨了眨眼,伸手牵起苏行章蜷曲的手掌,慢吞吞地说道:“你带我走吧?”
少女温润的指尖柔软芬芳,苏行章感知到掌上的异常,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极力听清了她的话后,懵然间却下意识反对道:“不可你,怎能随意与不相识的男子离开呢?太太危险了。”
沈纵颐瞄了他一眼,思索了一秒,便抓起他的手,将他握拳的手指根根掰开,再将自己的手塞进他宽大的手中,而后举起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在他眼下晃了晃:“牵手啦。”
她就着牵手的姿势,展臂搂了下苏行章劲瘦的腰,一触即分后道:“抱啦。”
她盯着苏行章,笑眼弯弯:“我叫已已,你叫什么?”
苏行章只觉身在幻梦之中,醒都醒不过来,白皙的面孔爆红,出声更失了世家公子的风范,结结巴巴毫无翩翩之感:“我我叫苏行章。”
“哦哦。”沈纵颐不住点头,兀然扬脸对他烂漫地笑道:“好啦,现在我认识你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行章哑然无声,他聪慧过人的本事在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场。
这位名为已已的姑娘,未免太率真了些。
也不知道是何等钟鸣鼎食的富贵能娇养出如此不谙世事的少女。
虽然纯稚可爱,但也太危险了。
苏行章脸红如沁血地抽出自己的手,悄悄将手背负至腰后,略微磕绊道:“不可不可,此并非合乎礼仪的相识。已已姑娘切、切不能再这般对待别人了。”
她怎么会知道。
她只是个刚起死回生的活死人而已。
沈纵颐失落地垂下鸦睫,手指绕着腰带,低声道:“你不喜欢我啊,怎么谁都不喜欢我的呢”
“”
苏行章一听,脸色更急了,他赶忙伸出手摆手道:“怎么会呢,怎么会有人对已已姑娘生厌的。我方才是情急乱语,你你你别多心——”
他话音未落,陡然见少女抬头,黑眸晶亮,直率天真:“你喜欢我,那带我走呀。去就去今府,你不是也要去嘛?”
苏行章愣怔,放下手,声调微缓:“已已姑娘是无人相伴吗?”
沈纵颐的脸上露出另外的惶惑与悲伤:“是哥哥不要我了。”
“啊。”苏行章讷言了一瞬。
他轻轻地将视线放在她的脸上,带着两分小心翼翼的心思,想到:怎会有人不要已已姑娘呢?她哥哥怎么舍得的呢?
“那,那已已姑娘便与我走吧?”
既然如此,他可以暂且照顾她的吧?
25喜欢,不喜欢
比起邬道升, 沈纵颐自然更愿意和苏行章待在一起。
苏少主光风霁月,与他相处暂时不必担忧性命。
邬道升昨夜必是将归宥杀了,她只当不知道, 免得他收回那点稀薄的恻隐之心, 也将她灭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毕竟就算她在他面前再像一个傻子, 也不能保证他就不会动杀心。
“那带我走吧。”
沈纵颐根本不必多加考虑, 便答应了苏行章, 她顺而朝他伸出白嫩手掌。
“已已姑娘,这是——何意?”苏行章将腰间玉佩扣进掌心,良玉在手, 沁着丝丝的凉意, 却毫无令人心静的作用,反而提醒着他愈发鼓噪的心跳声。
沈纵颐手腕轻抬,姿态自然:“我知道,如果想要一个人待在身边,就得抓住他的手。”
她歪了歪头,望着他:“如果你不讨厌我, 想要我不走的话,就得听我的话,牵我的手。”
她这一套从归宥身上学的, 还没活过来的时候,归宥就会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痴望数个时辰。
活死人哪里通晓风月,一切行为都是对陪伴她时间最长的活人归宥照葫芦画瓢罢了。
苏行章窘迫地抿唇, 狭长双眸因紧张而不住地眨动, 视线飘忽, 喉结攒动:“我、我不能的。”
他怎能明知少女观念不同寻常,而故意和她亲近呢。
这不是趁人之危嘛。
他呼吸急促了下, 生怕沈纵颐误会,立马解释道:“并非对你生厌,是我担心对已已姑娘失礼。而、而且若要在下听已已姑娘的话,尽管启唇便是,不必牵手。”
真是良善的苏少主。
沈纵颐耸了耸肩膀,皱眉小声咕哝着:“好吧,我相信你,你这样好看,可不要骗人。”
苏行章耳力甚佳,闻声红着脸轻笑道:“苏某自不会骗已已姑娘。”
“我不叫已已姑娘,”沈纵颐不满地拽着他的袖角,“我叫已已。”
见苏行章的目光落到她牵袖的手上,出了出神。
她注意到后,觉得他甚是不可理喻,鼓起嘴:“袖子也不给我嘛?”
“给。”苏行章转过身,深深地呼出口浊气,小心地对身后人柔声道:“那要牵好了。”
他顿了顿,斟酌再三,腼腆小声地唤了一声:“已已。”
沈纵颐捞过他宽大的袖角,抱在怀里,将人扯得更近了,也瞧见苏行章的耳朵更红了。
她抱着袖子,缓缓地跟在他身后走着。
他们这些人等回了金乌州,便会将焉极秘境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回想起来。
不知这位松竹般傲洁的苏少主,记起他这般窘态后是否会不快。
恐是又要一连几十年都不见她了。
沈纵颐这时想起,仍觉得有趣。
苏行章是不易心动的,他对于风花雪月敬谢不敏,能躲尽躲。
可惜在小小幻境不像当初心硬,若真栽了一遭,出去后怕是会转修无情道。
二人下了楼,走出客栈来到街上。
沈纵颐毫不掩饰她对周围事物的好奇,眼神专注地观望一切。
苏行章专注地视线落在她身上,几息后问道:“很喜欢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她反应了下,而后摇摇头:“我不知道喜不喜欢,只是想看。”
她侧转过脸,“你是喜欢吗?”
他哪里会喜欢,方才什么都没看下去。
便也轻轻摇头,看着沈纵颐纯澈黑眸,知晓她不懂,即耐心解释道:“喜欢便是想要多看,看见喜欢的事物便会笑的。不喜欢的话,是不会长久观望的。”
苏行章言至于此,低头笑了笑:“已已,你看。”
沈纵颐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他不知何时竟买了一串古铜钱,古色古香的铜币上系着红缨,倒是另有一番雅致。
“方才你在这铜钱前驻足的时间最长久,便知道它会有这荣幸能为你所有。”苏行章眸如春水,柔光潋滟,温柔可亲得不可思议。
沈纵颐垂眸,接过他掌心的铜钱,柔嫩指尖连带红缨极轻地扫过他的手腕。
他手指微动,面色不变。
“喜欢”少女专心地凝望着铜钱,乌黑瞳仁在日光下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芒,红唇微张,那般毫无做作的惊奇,令人望之便会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苏行章折合着手掌,细声道:“喜欢便好。”
沈纵颐听见他的声音,拎着铜钱忽侧眼问他,“为什么我更想看你?”
苏行章呼吸一滞,出声,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钝涩,“嗯?”
她收起铜钱,转过脸去,好似无意般道:“你比铜钱更好看。”
“我想,”春风拂面,嘈杂声在耳侧如隔了层水幕,唯一听得见的是少女有如天籁般的自言自语。
“我想我更喜欢你,苏行章。”
嘭!
苏行章缓缓将手从背后拿出,抓上自己的胸襟,以防止心声过燥,蹦出胸腔,将他溅得鲜血淋漓。
喘了口气,他方注意到街面上发生了些事情。
那巨大的掉落声震得身侧少女也是一惊,她立即攥紧他的衣袖,他立即察觉到这更重的力度而冲到她身前护佑着。
巨声甫定,苏行章察觉到短短一刻钟,在他身上发生的种种异常,不由苦笑了一声。
将沈纵颐安在身侧,他起眼朝事发地看去。
一匹高头大马从街道上缓缓踱来,马背上坐着个明黄锦裳的少年,骄纵的丹凤眼觑都不觑地面,更不管他的马如何掠起旁人的摊位上的东西,摔落至地成了四分五裂的残貌。
无辜遭殃受损的摊贩却只是哆嗦着收拾了残局,半句怨言不敢说出口。
再看其他人与此摊贩形貌相似,都是忍气吞声,不敢置喙的胆怯。
苏行章见状,长眉紧皱。
天子脚下尚无如此霸道恶行,此地不过一与世隔绝的偏僻乡镇,何以能生养出如此漠视规矩的小子。
少年骑马,畅通无阻下很快到了苏行章和沈纵颐面前。
前有不长眼的绊脚石,他勒停骏马,手执马鞭,冷冷乜了眼,苏行章气质不凡,却身着平凡青衣,他身后的女子倒是衣物华贵,遮着脸看不太清。
不过这又与他何干,少年恶声道:“滚开。”
苏行章不着痕迹地将沈纵颐掩映在身后,少年恶劣,他担忧会吓着已已姑娘。
但在京为官几年,他见不公,心中犹然一股怒气。
他平静地,盯着少年,一字字道:“你是何人,怎可纵马上街,横行无忌?”
少年微顿,似没料到苏行章还会出口反驳。
他接着露出个讽笑,觉得这男人真是不自量力:“你眼睛没有瞎透的话,看见这根鞭子就该认出本公子的身份了。”
苏行章眼神严峻,“无论是谁,也不该枉顾百姓性命。”
“嗤,”少年夸张地咧嘴一笑,他俯下身,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马鞭,“你算老几,也配教训我?”
苏行章眼神渐渐生冷,他寒声道:“配与不配,你又如何得知。”
“说,你是谁。”
少年敛起笑意,一双眼阴冷如蛇,他俯瞰着苏行章,马鞭一勾,从路旁点了个人出来:“告诉他,我是谁。”
被点出的倒霉家伙弯腰低头,抖抖颤颤地说道:“您,您正是我春雨镇最富有最心善的今大小姐的弟弟,今、今廿公子。”
“不对”今廿转过头,阴寒地出声,“我是今廿,你怎敢将他人置于我之前!”
他说着,便要将马鞭甩将过去。
一道白影迅速闪过,将马鞭踢飞数丈远。
不用看,今廿便知是那白皮瞎子干的好事,他怒目勒起缰绳,竟欲直接踏人泄愤。
“小心——!”
苏行章料不到少年如此偏激,若马蹄真的踏下,已已姑娘首当其冲。
他迅疾回身,大跨步朝沈纵颐奔去。
没有青年高大的身形做遮挡,沈纵颐自是露面人前。
她站在原地,神情安定平和,似乎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淡定平静得甚至有些傻气。
而从马背上快速瞄了眼沈纵颐的今廿,在看清她的脸后,大骇,猛地把缰绳回拽,黑马震蹄,颠得少年轰然摔落至地。
他倒伏在地上,却不顾伤势与乱蹄危险,猛地朝沈纵颐望去,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沈!纵!颐!”
沈纵颐镇定地退后了两步,抱臂不悲不喜地俯视着狼狈少年。
此时,苏行章已到她身前,两手攥住她双肩,紧张地上下查看着,“疼吗?有没有受伤了?已已,已已,你有没有受伤?”
沈纵颐对他沉默地摇首,静了静,脸上出现苦恼的表情:“他叫我,他认识我。”
苏行章担心询问的声音一哑,他慢慢垂眼,“已已认识此人吗?”
沈纵颐点头,又摇头,细眉紧皱,纠结得简直可怜。
她对苏行章方露出些情绪,完全没有面对今廿的漠视,而这份特殊看得人恼火无比。
今廿愤恨捶地:“沈纵颐!你不认识我,你敢说你不认识我!?”
他不可置信,愤怒而无力:“你陪我陪了整整十七年,消失了五个月你就敢说不认识我了!沈纵颐!你回头看着我,你再对我说一遍不认识试试看——”
苏行章背对今廿,对他激烈的语气厌恶无比。
少年是今府的人,能养出这般蠢毒之人,可见家风不正,不值一交。
他放下手,将袖角放进沈纵颐的手中,对着少女轻柔道:“我们走吧,不必理会他。”
沈纵颐不动,视线绕过他,好奇地落在今廿脸上:“他认识我。”
苏行章唇角微压,“他胡言乱语。”
什么陪伴了十七年。
或是那小子见已已姑娘生得貌美,扯谎发疯。
虽如此想,苏行章绷紧肌肉,还是护着沈纵颐走到了今廿面前。
“你认识我,我叫沈纵颐?”她蹲下身,伸出纤白的食指戳了戳少年的脸。
少年白嫩的脸颊沾染上地面尘土,沈纵颐望见,学着邬道升把那点脏污给勾掉。
她眼露天真,对他愣了下又生起的怒火熟视无睹,轻声道:“你认识我,我叫沈纵颐?”
今廿用力地闭了下眼,再睁开,眼皮上已泛了红:“是,你是沈纵颐。”
沈纵颐抱着膝盖,委屈地盯着他说:“你怎么认识我,我都不认识我自己,我哥哥说我叫已已”
听她说起哥哥,今廿气笑了,眼眶更红了:“你哥哥,他是你屁的哥哥,他不就比我大几岁,一个从外面抱进府里养的贱种,也配称为你的哥哥!”
沈纵颐生气地打了下他的头,声量加大:“你说话好难听,我哥哥一直陪着我,你又没有。我醒来的时候见到的只有他,又不是你!”
“是不是我!那是因为归宥这个贱种偷走了你,他把你从我身边偷走了!无耻!无耻!!你为何护着如此无耻的小人?!”
今廿气得胸膛起伏不定,秀美的脸庞扭曲了一瞬,眼尾绯红,眼中更有几滴水光。
眼见沈纵颐被他汹涌的气势给吓得起身,躲到又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的男人背后,他紧扣地面,碎发遮眉,别有一番破碎美感。
嚣张可恶的少年兀然间泄下全身力气,清泪横流,“沈纵颐,沈纵颐你看看我啊,你再看着我啊,你说认识我,你说你认识我吧,你说啊你,你已已,呜”
今廿发疯似的,不顾形象地淌着眼泪,他像受了多大冤屈,别人扶也不起,摔出的伤在流血也不管不顾。
沈纵颐揪着苏行章的衣襟,面对少年的痴狂有些怯,但或许是少年可怜得紧了,她松开手,躲掉苏行章阻止的大手,返回到今廿面前。
她一来,他就恢复了神智。
好像方才那赌上所有理智的行为,只为了换她的回身。
今廿伸出沾着血点的手,探向她的鞋面,“沈纵颐,你得逞了,我后悔,你开心吗?”
沈纵颐退后一步,不愿意他用脏手碰她的新鞋,不过她到底答复了:“不开心。喜欢是想要多看,看见喜欢的东西便会笑。”
她很难受地攒起眉头,直言道:“我不想看见你,所以我不喜欢你,你让我不想笑。”
“”
今廿身体僵硬冰冷,他张了张唇,发觉只能发出可悲的哽咽后,立刻又闭紧了嘴。
颓然摔下手,他无望地仰望着少女。
心从笼子里发出鼓声,她亲手打开笼子,让他不要为她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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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一起
沈纵颐说完, 转身走到苏行章身侧,拉着他的手掌:“苏行章,我们现在去哪里?”
苏行章不知为何, 有微笑的冲动, 但为防止已已姑娘看见了, 觉着他不够沉稳可靠, 便又收回了笑意。
他斜了失神的今廿一眼, 到底是年轻不经事,在街上撒泼卖痴,再得意的相貌也不经看。
携着沈纵颐往回走, 忽然又听到另外一道女声拨开吵嚷, 传到身侧:“还不快把公子扶起来!”
“公子,公子,您起来罢,您快快请起罢”
无论那些老奴小仆如何劝,今廿就是双目无神地倒在地上,如同死了一般无声无息。
原先的女子声音压低, 透着点冷意警告道:“今廿,你要闹到什么时候,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吗!”
今廿眼神木木地觑了她一眼, “”
今熹见不得他要死不活的模样,提起内力狠狠地踢了一脚今廿后腰:“给我起来!”
今廿被她踢得翻过身,闷哼一声, 继续装着死人。
今熹气得艳丽的面庞阴沉如水, 她垂下眼帘, 愤怒到了一定临界点反而平静无比:“今廿,你就是作践死自己, 也换不回已已活过来。”
“不。”良久,今廿死水般的目光泛起涟漪,他对高高在上的今熹道,“她活了。”
今熹皱眉,沉默了下:“又说什么胡话,已已五个月前就已经”
“阿姊,你抬头。”今廿面孔苍白,流泪的眼中却暗藏着恶意,他强调道:“你抬头看看,那是谁。”
从今廿口中听到这声阿姊,还真是稀奇。
今熹冷笑,她这个弟弟向来不省心,这次却连她都敢骗。
她倒要看看今廿装神弄鬼些什么。
今熹起眼,朝前方看去。
白衣青年背影挺括,他身侧的女子娇小纤弱,一头青丝如瀑,若绸缎般在阳光下闪着柔滑的微光。
今熹身子一震,她死死盯着沈纵颐的背影,从肩颈的弧度到腰肢的尺寸十分相似,相似十分。
自老爷子死了,她担任今家家主以来,今熹便甚少表露出情绪。
春雨镇接连几个月都不安稳,每天都有人死,原本好好的世外桃源现在被传成了鬼镇。
作为春雨镇地位最高的掌权者,今熹必须冷静处理所有事情,她花了巨大代价将捉鬼第一人请进了小镇,也兼顾着家中事业,还要抽空教训顽劣废物的今廿。
今熹面对这些杂事时,从不表现出一丝疲倦。
但在看见这道神似的背影时,她忽然乏力地启唇,泄出一个不成调的字眼:“已”
刚出声,今熹倏地阖眸,指甲紧紧掐着掌心,反复于心中道,不是她,不是已已,已已死了,五个月前就死了。
闭眼将自己退进黑暗,今熹以为她会冷静下来。
可在黑暗里思考本就是一种失策。
等她反应过来,手指已经触碰到一点柔软面料,温暖的清香从前方传来,附带少女的惊讶询问:“你干嘛扯我袖子呀?我又不带你走。”
听见她的声音,今熹只觉得眼前有一瞬是空白眩晕的,只有用力勾着那点布料的力气是实在与真实的。
她哑声,喉咙干涩:“已已,我是今熹。”
沈纵颐对这姐弟两的角色分配有些兴致。
今廿暴烈愚蠢,今熹阴沉固执。
是都在意她吗,在意这个“已已”?
那么她在这里面充当的是什么人物,让一个两个都偏执得失了神智。
焉极幻境没剥夺沈纵颐的记忆,却也没有给她境内的记忆。
如果所见皆是为强化己身欲望、阻止她出境的话,那么沈纵颐承认,归宥等人浓烈得有些疯魔的爱着实是小小地取悦了她。
可惜了,都是假的。
也很可惜,她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忠诚不渝,她只是喜欢看他们从高台上掉落。
“今家主自重。”苏行章将沈纵颐扶抱离开。
他面色覆上清霜般的寒意,觉察出今家和沈纵颐之间定有些纠葛。
谁是谁非……能让已已姑娘生生忘却所有、不愿相识,那定是今家做错了事,伤害了已已。
沈纵颐隐秘地觑了眼苏行章。
他这番声色俱厉,倒是有几分苏少主的威严了。
今熹的眸光始终停在沈纵颐的脸上,她半晌,声线略低道:“已已,我是今熹姊姊,你不记得我吗?”
沈纵颐蹙额:“我不记得。”
她想了想,扶着苏行章的手背,看着今熹带着试探性的意味问道:“你认识我,你知道我叫沈纵颐吗?”
今熹克制着心情,努力和缓着措辞:“我知道,你叫沈纵颐,乳名是已已。”
她忍了忍,终究不能够确认是梦是真,渴求地望向沈纵颐:“你果真是我的已已,你只是不记得了对吗,你只是不记得了……”
沈纵颐不适地别开脸。
什么‘我的已已’,她可不是谁的私有。
外来者一如既往地自以为是。
“你不要问了,你和地上的人一样,我不喜欢你们。”
今熹陡然思绪停滞,下意识地反驳道:“不是的,你只是不记得了。已已从前最喜欢姊姊的。”
“那是从前呗。”少女摆手,堆雪般的面庞对着她生出毫无遮掩的排斥,那般刺眼的排斥。
沈纵颐唔了声:“我现在更喜欢”
思忖了下,她想起复活后总共也没见过几个正常人,疯的疯,凶的凶,唯一稍微正常点的似乎只有苏行章了。
于是沈纵颐堂而皇之地搭上苏行章的小臂,宣告道:“他。我现在最喜欢他。”
不过作甚要纠结这些无聊的问题。
这些人总是太闲了,要想用爱让她屈服的,真是自取其辱了。
苏行章干咳了声,矜持颔首:“已已心性纯然,不喜复杂。”
他转而恢复初见时的温雅,疏离道:“今家主就不要再过多停留了。春雨镇怪事频发,你现在该与道长商议如何查明真相,还镇民安定才是。”
今熹吝啬地看向苏行章,好像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个男人的存在,她眯眼审视道:“你是谁?”
没在镇里见过这号人,必是从镇外来的。
她可以刻意忽略已已起死回生的秘密,但容不得这样一个陌生人在她的镇子里指手画脚。
苏行章拱了拱手,心中再不喜,礼节也一步不错:“在下苏行章,半年前与令尊交谈过。”
“哦,”今熹眼光冷淡,“原来是苏侍郎。家父与我谈过你,现下怎的不在京中断案,反跑到小小春雨镇来了?”
苏行章勾唇笑了笑:“某已因疾退职,现下无官无职,自然是闲情逸致,饱览山川了。”
他虽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雪青色圆领长袍被风鼓动,引得他好似竹中剑客。
的确看不出官场上的圆滑气息,气质更似文人墨客。
今熹牵起唇角,皮笑肉不笑:“话虽如此,行至此地,也远得过分了些。”
分明是对春雨镇的鬼杀人一案兴趣浓厚,亏胡诌出个饱览山川的理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本不欲对京城来的人有好脸色,可偏偏沈纵颐站在苏行章那边。
今熹唇线紧抿,简截道:“苏公子初来乍到,我也该尽尽地主之谊。不若随我回府,小住些时日畅谈一路来时的景致?”
苏行章一听便知今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回绝:“不必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纵颐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喂,苏行章”
她声量有意放小,苏行章便顺从地俯下身,附耳过去:“嗯?”
“你答应她。”少女细微的气息如轻纱般拢上耳廓,苏行章不由自耳根生起一阵温润的薄红,她却忽视了,继续说着:“我想找哥哥,他们认识我哥哥。”
苏行章深邃双眼定了定,他只是想到沈纵颐或是出于雏鸟情节才最喜欢的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要她哥哥一出现,那么这个‘最喜欢’的冠冕,究竟会落到谁头上,结果是显然易见的。
他委顿了片刻,低眸答应:“好。”
他对今熹说了声:“打扰。”
今熹再不看他,而是深深地望了眼沈纵颐,后者并不理会她。
今熹转身,走到今廿身旁,一掌利落地打晕了他,沉声吩咐随从道:“把公子拖回府。”
“是,家主。”
27他不配做你的哥哥
今府建筑华贵, 暗红大门沉沉拉开,入目即雕楼画栋、叠石垒山,引水筑池。
初春料峭, 天地萌绿时, 府内已是繁花盛开, 有若仲春。
今熹亲自将沈纵颐与苏行章带到了客房。
“房中日日有奴仆打扫, 苏公子直接入住便好。”她不甚热情地说完, 转头对沈纵颐笑了笑:“已已的房间在另一处。”
苏行章警觉地抿起唇:“距此间有多远?”
今熹笑容淡了淡:“隔一碗莲花池的距离罢了。”
苏行章皱起眉,“今家主,这不妥。已已年岁小, 她一人寝居, 我到底担忧。”
“苏公子!”今熹正色冷冷地打断了他,“已已不是外人,彼岸本就是她的闺房,她不过是回到自己家了,无需你多费份担心。”
她忽地皮笑肉不笑道:“你既担忧,不妨跟我们走一遭。”
苏行章看向沈纵颐, 她闲适地对他眨了眨眼。
他不由轻叹了口气,而后对沈纵颐露出安抚的笑容:“去不去?不想去的话,我们也可以回客栈的。”
沈纵颐黑眸微动, “不。”
她才不回客栈。
回去就会被邬道升捉住,苏行章可没有那老狐狸的心机深沉,留不住她。
她转侧过身子, 朝着今熹:“我的房间在哪里呢?”
今熹凤眸一弯, 脸上流露出真心的笑意:“跟我来。”
沈纵颐刚迈开脚, 又扭头蹙眉道:“对了,你别叫我已已了。”
她诚挚地眨着眼, 语气带着两分抱怨:“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你和那个骑马的人,我就害怕。你们叫我名字的时候,我更害怕了。”
“”今熹笑意一僵,不知沈纵颐这话勾起了她何种往事,她脸色不自然了瞬,匆忙掩盖后先行了一步,“好,沈姑娘既然不允,我便不会如此唤你了。”
“今廿那边,我自会吩咐,切莫忧心。”
沈纵颐正待跟上,苏行章拦道:“已已,我另寻其他法子帮你找兄长如何?”
“为什么?”少女乌亮的眸子闪烁着疑惑。
苏行章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圈四周,长眉紧锁:“此地很怪异。”
他在刑部待了十年,审问过成千上百个血债累累的死囚,见过无数具尸体,早已对血腥与谎言的气息熟悉无比。
今府看似繁花锦簇,明亮干净,可是在阴暗的角落里却隐隐散发出腐烂臭气。
刚进门的一刹那这气味十分浓烈,但转瞬间却消失得一干二净,遍寻无果,苏行章思来想去,还是离开为好。
方才今熹脸色的异常更让他肯定了离开的想法。
沈纵颐清楚苏行章的多心在何处。
今府罅隙中的血腥气她也闻到了。
不同的是,直至此时她鼻尖都弥漫着此种气味。
死得久了,对这些类似同类的味道也就熟悉和敏锐起来。
不过叫她意外的是,自己并不讨厌血味,甚而有些喜欢。
沈纵颐从前可没发觉过她有这个爱好,必是焉极幻境搞的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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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的刺激与危险,叫她对自身在境中的身份更有兴趣了。
对于苏行章的提议,沈纵颐了了想道,他想走的话,她也不会过多拘着。
遇到了今熹今廿,她便有了更好的踏脚石。
苏行章还算个好人,对他这种光明高洁的人物,沈纵颐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有用的时候利用一下,其他时候放任自流最好。
此类皎洁如月的人,一旦在意起来便会尤其黏缠,反挨一刀也是可预见的事情。
短短几息,沈纵颐便忖量好所有,即大方地挥手道:“好吧,那你回去吧。”
“已已你呢?”苏行章顿了下,“你可要与我一起?”
其实从少女的肢体语言便可得到答案了。
他不过是为着心里那点侥幸才开口询问。
“我当然不回去呀。”沈纵颐回眸扫了他一眼,转身丢下一句:“我觉得我哥哥在这里住过,我要待在我哥哥从前待过的地方。”
她说完已小跑上了前面。
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
苏行章抬眼望了眼深院飞檐外的天空,清幽幽的天空,太阳像一颗巨大的眼睛,无神地注视着他们。
清朗眉眼更添一分深沉,苏行章抬手按着腰后匕首,没有过多犹豫,迈开长腿紧缀于少女身后。
*
与今府其他地方的花团锦簇相比,这间名为朝云阁的庭院尤显寒酸清寥。
苦竹森森,屋顶在竹叶中若隐似现,无鸟鸣虫唧,有人经过,除了脚步声便是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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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熹一身暗紫的紧袖衣裳立于竹深处,身姿挺立,身侧的奴仆们则是低头弯腰、掩映眉眼。
她静静等着沈纵颐。
沈纵颐甫一进入这处院子,立刻感到一阵剔透的凉意。
没有生风,她的发尾却轻轻飘起。
雪白娇面呈露无知,她肆意地张望了会儿院子,兴致勃勃地开口道:“这里是我从前住的地方嘛?真好看。”
好看?
苏行章无声将此处的幽冷阴凉纳入眼底,分明是无人问津的陈旧住所。
而这就是已已姑娘从前的住处。
设在主院乃至客远外的偏远之地,那甚么莲花池,分明是一道巨大的隔阂,将此地与府内兴荣生生隔断了。
在内苛待已已,于众人面前却是一副重视假象。
苏行章眼神生冷,无怪乎已已姑娘失去记忆,定是曾经被欺负得狠了,痛极之下方遗忘了一切。
少女尚在惊奇于陌生又熟悉的院景,苏行章深冷的目光笔直地射向台阶上的今熹。
两人的眼神在半空中短促一触,又带着彼此的敌意警备迅速分开。
“沈姑娘,这便是你的寝居。”
沈纵颐看向今熹,笑盈盈的:“谢谢你,我喜欢这里。”
今熹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而后也抬起笑眼,亲切道:“你喜欢就好。这里是府内唯一清静干净的地方,它永远都会是你的。”
“唔”沈纵颐像鸟儿般四处观望的动作突然停下,她扬起下巴,问道:“我哥哥住在哪里?”
今熹微滞,半晌垂眼轻声道:“朝云阁竹林后有一茅草屋,那便是归宥的住处。”
绯衣少女跑上台阶,拉起深衣女子的手臂,纯朴地询问着:“我不认识路,你能带我去吗?”
不是怕她吗?
还牵她作甚。
今熹敛眉,压抑的占有欲从眼底一闪而逝。
她很好地遮掩住了,怕吓着沈纵颐。
已已既已失忆,她便可着手将从前的所有都掩埋掉。
如此,她们便可重新开始了。
“可以。”今熹手掌向上,低声道:“竹林的路崎岖不平,不熟悉路况容易跌倒。我与沈姑娘皆为女子,不若携手同行?”
今熹的手指纤长,指腹生着薄茧,不似寻常富贵小姐般柔嫩无暇。
这双手其实很漂亮。
沈纵颐望着,却莫名抖了抖,她张皇地看向面前微笑的女人,颤着声陡然说了个字。
“”
今熹听清了那个字音,凤眼中倏然射出尖锐寒光。
她记起来了?还是说,记起来一部分了?
“疼。”
五个月前,少女便曾低声,泪眼微微地,对她说了这个字。
今熹当时没有理会,已已皮肤娇嫩,轻轻一刮都会从雪白里透出嫣红色晕。
她总是娇气得很。
所以当她说出疼字时,今熹顿了一瞬后,选择忽视后选择了继续。
她会感到欢愉的。
沈纵颐脑中闪过许多纷乱的景象。
沉重昳丽的床幔,艳丽的赤色被褥,被泪濡湿的长睫,湿濡的脸颊与唇
灯火通明里,今熹侧转过来时,那双黑眸里透出的暗沉到惊人的占有欲。
愣了愣后,沈纵颐隐约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害怕今熹了。
今熹为何会说朝云阁是今府唯一干净的地方是因为她将肮脏的心思都施展在夜阑的主院里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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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纵颐心中有些嫌恶。
焉极幻境什么癖好,竟把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塞她脑子里。
即便不是她亲身经历的,也明知都是假的,沈纵颐默默收回了手。
“别碰我,”她轻声道,后退到苏行章身侧,躲避与今熹的眼神相触。
今熹表情淡漠,“好。”
她的心不可遏制地抽痛了下。
她继而道,“归宥不是你的哥哥,沈姑娘勿要再如此唤他的好。”
好似为了找补,从方才的刺痛里找回昔日的睥睨与掌控感,今熹沉声,一字一顿:“他如何配做你的哥哥,他不过是老爷子从街上捡回来的乞丐,服侍你的下等东西。”
“他是你的仆人,沈姑娘。”
28让他们失败
是兄长也好, 是仆人也罢。
反正都已经死了。
沈纵颐含泪,不可置信地看向今熹,她语气难过, 令人矜怜:“我哥哥他不是下等东西!”
她说着, 怒了起来, 走上前猛地推了一把今熹:“不准你这样说他!”
奴仆们大骇, 却始终不敢去扶他们的家主, 更不敢斥责推人的已已小姐。
这是主人间的事,他们管不着。
今熹被推得往后推了两步,她阴沉的脸蒙着树荫, 透露出一股死寂的静止。
耳边响起沈纵颐轻轻的抽泣, 一声两声,像砸在野猫身上的雨滴:“我的哥哥不能有人说、说他的不好呜”
今熹被推开时,心中无波无澜,她根本不觉得冒犯。
但是当沈纵颐一直一直一直哭着说归宥的好,用极其可怜的语气说她哥哥很好时,包裹着扭曲心思的假面便随之一点一点地崩裂开来
贱种!
今熹遽然凝起内力, 轰然砸向身后的竹林,竹叶纷飞,竹子哗啦啦倒了一排。
眼睑微红, 她用力拽过沈纵颐的小臂,垂首压低声线低吼:“他好?他好的话现在在哪里?!他好的话怎么不把你藏起来,让你出现在我面前?!他这么好, 为什么!为什么不把你保护好, 让你出现在我面前!!”
今熹二十七岁, 从十三岁开始就被当做家主培养,上位者做久了, 身上便积蓄着极重的威压,平时深沉冷静,动怒时便让人极其胆寒。
沈纵颐在她的怒火下身体一抖,小臂上的力道像铁般坚硬,她眼神恐惧,兀然间想起许多事情,再出声便是颤巍巍的哭腔:“不要碰我你不要碰我,我讨厌你,你滚开!”
她崩溃地尖叫着,当苏行章解决掉奴仆们的遮挡过来时,沈纵颐如同见到救世主般,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甩开了今熹的钳制,转身毫不犹豫地扑进苏行章的怀里。
沈纵颐双手紧紧地箍住苏行章的腰,哭喊道:“苏行章我要走,苏行章你带我走呜呜,我不要待在这里了”
温香软玉在怀,哭得如此花摇柳颤,苏行章没有半点心思,只是心疼地搂着少女的肩,轻声,温柔而缓慢地抚慰着:“好,我们走。不用怕,讨厌的人我们再也不见了,我现在就带你走。”
他扶着少女的肩,轻轻将她的脸转过去抵着自己的衣襟,做完此事后,抬起头,温润神情兀然变得杀意森森,“前尘既断,便不要再厚颜纠缠!若非你身负保护春雨镇安危的重任,我今日必将你拿入牢狱。”
今熹荒唐地笑了两声:“哈,牢狱”
她早已身处大狱之中。
今熹恢复了冷静,她将苏行章怀里小小一束的少女身影纳入眼底,细密地绞视着。
良久,苏行章已扶着沈纵颐要走出院门时,她忽然在他们背后道:“你们出了这府必死无疑。”
苏行章皱眉,“你府上的人不见得能杀得了我。”
今熹抱臂,神色很冷:“我不会派人伤害已已,我想杀你现在就可以下令,但我更在乎已已的安全。”
“要你们的死的不是人。”
“鬼杀人,你来春雨镇前就应该知道了。”
“你们只要进过今府,一旦出了府门便会被厉鬼盯上,不出三日必死无疑。相反,只要待在府中便会安全无虞。”
她盯着沈纵颐露出的半撮黑发,加重声音:“厉鬼的目标就是进过今府的人,你武功再高,对怪力乱神之事又能抵抗多少?”
苏行章眉宇一沉,“你既知晓此事”
他蓦然熄了声音。
想通了前因后果。
今熹是故意的,明知厉鬼专杀与今府有关者,仍然引他们进府中,与其沾染上关系。
她想囚住已已。
苏行章做刑部侍郎的时候,大奸大恶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不再轻易动怒。
可此事理清今熹用心后,他陡然间眼神阴冷起来,心中亦蕴藉起不算弱小的怒火。
怎会有人——算计已已姑娘这般纯白的人。
他们心思丑恶阴暗,便要不择手段留住和他们完全相反的人吗?
苏行章骤然回身,往今熹身上打出饱含内力的一掌。
这一掌毫不留情,完全是下了死手。
今熹实力与他不相上下,虽能躲过却没有。
硬生生地接下这掌后,她抹掉嘴角溢出的血迹,淡淡一笑:“只要已已能留下来,她现在就是杀了我也行。”
“不过你杀不了我,已已也不会杀我。”她低声而偏执地笑出了声,“她恨我,她也爱我,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呢,我”
“别说了”少女恳怜地回首,哀求。
今熹看向沈纵颐,眉眼含笑:“不说?不说怎么行呢?我若不说,谁人知道你我曾那般亲密无间过呢。不说的话谁知道五个月前你在我的手下如何哭着说让姊姊轻一点呢”
“别说了!”
少女兀然扬起淌着泪的双眼,绝望道:“今熹阿姊,我求求你,已已求你,别说了”
今熹阿姊——
听见这个久违的称呼,今熹怔了下,而后带着说不清是悲哀还是喜悦的眼神,望着沈纵颐:“已已你,你都想起来了是吗?”
沈纵颐面孔苍白,转过头闭起眼:“你这样逼我,又怎能不叫我记起来。”
今熹忽然落了泪,她撷掉眼角泪珠,笑道:“我逼你的吗,已已?你为何不想想你有没有逼阿姊的地方呢?你怎能把贱种归宥唤作哥哥呢,嗯?他配吗?他连多看你一眼都是以下犯上,你怎么还能如此在意他呢?”
沈纵颐痛苦地撇过脸,将自己埋进苏行章的怀中。
她收紧手,感受着苏行章身上属于活人的温度,贪恋地蹭了蹭,“今熹,我不想成为你和今廿这种人,你们太可怕了,我害怕,好后悔,我怎么没真的死了呢?”
看着沈纵颐的痛苦,今熹只觉得整颗心被撕成碎片。
疯狂地妒忌着能享受已已亲近的苏行章,又深深恐惧于已已方才自暴自弃的话。
五个月前已已就是说了一句“我害怕,我死了就好了”后,在主院里当着所有人的面自戕。
那根华丽的簪子锋锐得像刀,被已已纤白的手攥在手中,已已向来力气小,当时却轻易地割开了白薄的长颈,鲜红刺目的血汩汩流出,流了一地,一地的鲜血
已已的尸体还和活着的时候一样漂亮,甚至因为脖子上红线般的伤痕而多出一丝艳丽。
少女年轻的尸身让人望之而心碎。
可今熹连尸体都没有留住。
归宥这个贱人偷走了尸体。
可又如果不是他
今熹痴望着沈纵颐如今活生生的能哭能笑的脸。
已已当初一定是死透了的,没有呼吸心跳,血浸透了主院的整条石子路,不可能有生还的希望。
但归宥把她复活了。
她知道真相是这样。
镇上的第一个死人是她的父亲。
死在归宥把已已尸体带走后的第一天。
自此后,每天都有一个男人死去。
都是进出过今府的男人。
已已怎么活的,她不管。
今熹想起白衣道长的话,作孽妖道已经魂飞魄散,作恶之主谋已除,只要将剩下的小鬼料理干净,春雨镇便会恢复祥和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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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如常。
倘若今廿这个废物也死了,以及一切想和她争夺已已的人也死了那便更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家主,道长在前厅等您,说是想要您为他做件事。”
两方僵持中,一小厮赶来,无形中给彼此留了个体面。
今熹扭头,手指重重擦过眼角,转过脸,她又是一副平静稳重的家主样。
“去给道长回话,我这就去。”
她径直走过,到了院门,又顿了顿,身影僵了一瞬,似乎是在挣扎。
苏行章在轻声细语地照顾沈纵颐,沈纵颐将头搁在男人胸前,侧脸时发出极其细微的衣物摩挲声。
“”
今熹径直走了回来,哑声:“已已,等此间事了,你等我回来。”
沈纵颐不说话。
今熹捏紧双手,转身离开。
奴仆们亦鱼贯离去。
朝云阁剩下苏行章和沈纵颐两人。
余光中今熹的身影已彻底消失,沈纵颐便立刻退出苏行章的怀抱。
她盈盈地对他俯身,语含歉意:“多谢苏公子方才的照顾。”
态度很疏离:“对您不住,将您无辜牵扯进来。”
苏行章愣了下,“已已姑娘?”
沈纵颐捏着袖角拭去脸上湿泪,“您唤我纵颐便好。”
至此,苏行章也明白过来,眼前人之前一番的无畏行为皆由于失忆,现下恢复了记忆,束缚与俗规重新加束在身,行为自然不再肆意。
不再肆意也不再快乐。
他的眸光落在少女眉间。
细眉轻蹙,拢着无尽的哀愁。
虽仍绝色清绝,却叫人看着心中平白难过得很。
从前之事对已已而言,必是痛苦万分的,这才导致她万般皆忘,记起来时又如刚才般崩溃绝望……
可是为何会有人狠心至此,舍得伤这样一位玲珑剔透的姑娘。
倘若已已最先遇见的人是他
苏行章敛眸,温和地回礼:“沈姑娘不必自责。即便没有您,我也是要来今府的。春雨镇一行,我本就意在查明真相,与其不明不白受人所蒙骗,不如现在有所预警的好。”
沈纵颐对他笑了笑:“我果然没有看错,苏公子真是个好人。”
“沈姑娘过誉了。”
“不要叫我沈姑娘了,唤我纵颐吧。”沈纵颐转身到房门前的台阶上坐下,丝毫不嫌弃地面脏污了她的华美衣裙,撑着下颌,弯眼朝苏行章看来:“我的名是父亲为我取的,父亲病重时将我托付给今伯,今家人要么叫我已已,要么叫我已已小姐。”
她说到这,明亮的黑眸渐渐洇出星星点点的愁绪,却依旧勉强笑道:“已已若是真的至亲至爱者唤我已已,我会很安心。”
可惜,她身侧没有一位至亲至爱,所环绕的尽是伤害她的人。
苏行章立刻觉察少女的未尽之意,他神色动容,近乎小心地低声道:“别伤心。我定会为姑娘寻到法子逃出今府。”
“真的吗?”沈纵颐弯唇,“那便多谢你了,苏行章。”
她道谢时,眼中并无期待希望的色彩。
相信与不相信对她而言似乎不再重要。
她的脸坦诚出一种心如死灰的寂寥沉静。
苏行章走到她身前,蹲下身,坚定道:“千真万确,我苏行章宁死,也要将你带出府去。”
“别。”少女轻呼一声,手掌覆上他的唇,急声道:“别说死呀,死很疼的,活着多好啊。”
唇上沾染着细软暖香,苏行章无措了一瞬,可转而听到少女的话,眨了眨眼睫,蓦然觉着眼眶有些酸涩。
已已姑娘身处绝境,痛不欲生,却仍心善无比,连他人一个死字都不忍听。
这般澄澈如明月般皎洁的少女,不捧在手心作珍宝般对待,却丧心病狂地囚禁加害于她。
苏行章看不得美好被摧毁,他轻柔地拉下沈纵颐的手,薄唇微启,神态虔诚:“好,我活着。待离开时,我带你去京城,那儿有许多新奇之物,纵颐或会喜欢。”
“当真?”
这次,少女的眼中生出了细小的希冀,宛若荒漠里挣出的花骨朵,孱弱而美丽。
苏行章坐到她身侧,与她一起仰望着院外的天空:“当真。”
“好呀,”沈纵颐轻灵笑出声,眸光如星,微微闪烁着,像一场绮梦般虚虚靠向苏行章的肩。
男人高大的身子感知到那点小小的重量时,不由自主地一僵。
过了会儿,缓缓地放松了紧绷的身子,抬起肌肉结实的小臂护起少女纤巧的肩,疏朗眉庭透露着沉稳的决心
沈纵颐倚着苏行章的肩,干涸的泪绷得脸有些紧,她不适地皱了皱眉。
今熹和今廿这姐弟两在幻境里的性子倒都挺疯的。
如若这是他们真实的性格,那初见时那副乖巧模样还真是有些讽刺。
不过一想到他们的外来者身份,沈纵颐便又感到这些强烈的对比是稀松平常了。
外来者惯会伪装。
当初卞怀胭还被整个金乌州赞誉为“心怀苍生、心思纯澈”呢,不也当着所有人的面堕了魔杀了人。
思及今熹离去时的强硬,沈纵颐心中讽笑了声。
对养妹的占有欲让此人已临疯魔。
根据不久前才回想起来的往事,沈纵颐知道今熹在自己进今府最初可是整个府内最恨她的人。
不过几年,便由恨转爱?
沈纵颐不承认那是爱。
充其量只是将她当做私有物罢了。
不容忍他人沾染,像野狗一样护住了食,又不吃,只是玩弄食物。
和今熹一样,今廿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今廿小时候不聪明,便被今老爷子送进了沈府。
沈纵颐在幻境里的父亲是帝师,德高望重,替友人教养个孩子自是不在话下。
沈纵颐十三岁时,沈父病重去世,于是她和今廿一起回到了今府。
沈纵颐在焉极幻境里比今廿小三岁,和今廿前后相伴足足十七载,她如今二十四。
好像是过于长久的陪伴让今廿不知生了什么错觉,十几年来认定沈纵颐爱她,后来接受不了她不爱他的事实,便学着他手段阴狠的胞姐穷尽所能地去抢夺沈纵颐。
可以说,沈纵颐在今府里没度过几天安生日子。
五个月前,她不堪重负地自杀,直接点挑破真相,那便是被这姐弟两逼死的。
归宥是今老爷子从京城回春雨镇的路上捡到的流民,因其长相非凡,便将其带回今府做了沈纵颐的近卫。
因今家姐弟步步紧逼,沈纵颐一腔痛楚,府中唯有两个近卫可以交谈,便时时会对二人流泪。
更因归宥较另一个近卫沉默些,沈纵颐便对归宥亲近许多。
因此归宥爱她,完全是有因可循。
归宥是护主心切,将沈纵颐复活,亦是果。
可惜,刚见着新生活的曙光了,阴差阳错下又遇今熹,被迫记起从前的记忆
梳理种种回忆后,沈纵颐一时不明白焉极幻境给她的考验是什么?
是屈服于如此炽热可怕的爱?
还是杀了让她沦落至此的今熹今廿,畅快人心地复仇?
沈纵颐更倾向于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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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焉极幻境毕竟不是给她一个人的考验。
邬道升、朝鉴、苏行章以及尚未发现踪影的炼器宗天才孟照危,他们身处同一环境,因果也纠结在一起,定是各有各的欲望要渡。
她得套出他们的欲望。
然后,
诱使所有人失败-
29阴魂不散
今府前厅。
“道长。”
今熹坐下, 看向身侧白衣英挺的男人,“您今日来辛苦了。”
男人眉目俊美冰冷,不苟言笑, 闻言眼睫微落, 并不寒暄。
今熹见怪不怪, 淡笑着道:“底下人方才与我说, 道长来时步履甚是匆忙, 可是发生了何事?”
“找人。”
找人?
倒是没料到是这个请求,今熹顿了下,开口:“道长所寻此人样貌如何?您且说来, 我记下了即刻让人张贴告示。”
邬道升有点迟钝地眨了下眼, 他想了想,道:“绯衣。”
“样貌呢?”
邬道升掀起眼皮,手下摩挲着阴阳环,沉声:“你见到她时,会知道无人比她更适合着绯衣。”
“”今熹被此回答哽了哽,迫于还要靠眼前这位捉鬼第一人的帮助, 她不能露出半点不耐,便继而和声道:“府中人愚蠢,您若不说出您这位友人某些显著特征, 恐会有人寻错,平白多费时候。”
那少女并非他的友人。
正道不可亲近邪物。
这是每个道士从小听到大的教论。
邬道升剑眉一锁,“此人她有双令人见之不忘、容易流泪的眼睛。“
他回想起昨夜, 和沈纵颐的初见, 冲天鬼气里只有她一人像是纯白无辜的。
一双泪眼, 澄澈灵动。
不像俗世中人,更似林深处的仙灵。
抱着她也似抱着株花, 必得小心翼翼,不然非得摔碎不可。
邬道升兀地起身,大步朝外走去:“我去寻她。”
他必须找到她。
她是妖道以百人鲜血祭祀而活的邪物,可无半分自保之力,此等不生不死者,是正邪两道都会觊觎的奇异宝物。
若被有心者捉住,必会遭受无尽痛苦。
“道长?”今熹随之起身,缀在白衣道士后几步,先是步履匆匆,而后却渐渐缓下步伐,直至立定不动,注视着邬道升的逐渐远去。
不知为何,听着邬道升那般描述,她莫名想到了已已。
绯衣、泪眼。
这镇上很多姑娘都喜欢穿绯衣。
又有多少双容易流泪的眼睛。
可是没有一双眸能让今熹过目不忘过,除了沈纵颐。
邬道升的白袍于假山中隐没时,今熹终于收回了自己警惕的注视。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十分魔怔,邬道升说的人不一定是已已,她却自顾自地感受到了威胁。
今熹钉在原地半晌,猛地回身,向朝云阁的方向走去。
正在此时,苏行章的声音于不远处响起:“那位道士,道长请留步!”
他的声量不算大,可对于习武之人已足够清晰。
意识到苏行章要做何事后,今熹瞳孔一缩,甩袖拔步穿过假山,赶往彼端
已然是来不及了。
苏行章轻身跃至邬道升面前,看清了道士的脸,不由惊于世间竟真有此般仙风道骨者。
今熹不是蠢人,能叫她有礼相待的必是位真正的高人。
思及此,他拱手行礼,带着两分尊敬:“在下苏行章,失礼了。”
邬道升扣紧阴阳环,拉开距离,面冷如附霜雪:“作甚?”
苏行章直起腰,“听闻道长来春雨镇捉鬼,不知进展如何,可是拿到幕后真凶了?”
“妖道已死,小鬼未除。”邬道升语气低沉,云履转向府门处,但苏行章依旧挡着道,便声调更寒道:“还有何事?”
“正有一事相求。”苏行章微笑,说完后,余光瞥见一道绯红的纤细身影正在袅袅靠近,即笑得更深,“道长且等等,我与友人一道为您诉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邬道升捏紧阴阳环,漠不关心地朝一侧让了半步,口吻冷淡:“我有事。”
说着,他便要划开长腿离开。
“道长且慢!”
身后传来一道温文柔和的女声,带着点着急与挽留
邬道升动作滞留,半晌,待感受到一束带着凉意的气息靠近,他方缓缓转过身。
沈纵颐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起来:“你。”
她张口,哑然了。
邬道升脸色不变,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也不开口询问,只是颇具压迫性地俯视她刹那间惊慌起来的眼神。
苏行章觉察不对劲,连忙上前挡在二人中间,“道长,这便是在下的友人,她不太习惯见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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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
邬道升神容峻肃。
他对这个身份无可反驳,与沈纵颐本就是昨夜初见,又是不同立场,便说是该相杀的敌人也不为过。
可他冷寂的心却依然为此称谓不适地紧了紧。
这不对。
邬道升敛眸,无味地说道:“作甚逃走?”
苏行章攒眉,不知这道士何意,正欲回话,小臂搭上一只手,沈纵颐在他身侧轻声道:“他在问我。”
两人原是认识的。
沉默地点了点头,苏行章仍然维持着守护的姿态。
沈纵颐略微松了口气,幸而苏行章没有因为她和邬道升认识便放手。
届时还能靠他挡一挡。
她不留只言片语便逃走,想来犯了规矩。
不知邬道升回去后,看着空无一人的客栈有没有动怒。
他又是否收回了那点恻隐之心,想着捉到她便杀了等等。
沈纵颐双肩轻颤,小幅度地躲了躲,她自以为无人可见,不清楚邬道升已将她每寸神情与动作都纳入了锐眼中。
她在怕他。
意识到这个事实,邬道升眼神暗了一瞬。
妖鬼之物惧怕道士本是应当,此类阴邪会比活人更容易地看见他们身上的罡气。
见之如见天敌,欲逃不迭。
但邬道升从前是见邪必斩,唯有对沈纵颐没有下手。
他已然是极力克制着天性。
而她半点不知。
还是逃了。
邬道升眸光内敛,出乎意料地开口道:“受伤了?”
沈纵颐一怔,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受伤”
白袍青年视线淡淡地落在年轻女子的眼尾,口吻清浅,“怎么哭的?”
沈纵颐更不得其解了。
听邬道升这几句问,不像苛责生气,倒更像是——关切?
她抬眼迅速地望了眼他,可见其脸色依旧冰冷肃峻,一时便拿不清他的想法。
思考了两息,沈纵颐乖巧答道:“恢复记忆了。”
“想起什么了?”
“什么都想起来了。”
连他杀了妖道也想起来了吗?
邬道升沉着脸,他肯定杀了妖道是正确的。
归宥残害百条性命,还将他们死后魂魄炼化,祭给了一只不知名厉鬼作为食物。
归宥万死难辞其罪,该死。
最初,他本该连沈纵颐这个鲜血中复活的邪物也一并除掉。
但没有。
不是不该。
是他没有。
正午阳光明亮,沐浴在几人身上。
沈纵颐答完,又去看邬道升的脸。
他陷入了一阵深思中,脸色更显得深邃复杂。
良久良久,隐在假山后面色阴沉的今熹早已生出烦躁。
她想知道邬道升与已已的关系。
也确保是否又有新的劲敌与她抢人。
她没等到结果。
邬道升径直走到她所在的假山处,垂眉扫过她:“给我预备一间房,靠近她的。”
他说完,腰间飘起一道黄符,符咒转变了方向,迎上沈纵颐。
沈纵颐避无可避,在场无人破的了邬道升的手段,于是这符便贴上她手背,纸张掀动,爆发出一阵金光后,忽地隐没进她的皮肤中。
抬起手,但见白皙皮肤中透出一道金纹,烁烁闪着淡光,散发着凛然的正气。
今熹见到符咒归处,心脏紧缩了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已已
万幸,沈纵颐并无不适,符咒对她似乎造成不了伤害。
沈纵颐轻抚手背,看向邬道升,温婉出声:“这是何物?”
邬道升身子略微侧转,面向她,“保护你不受孤魂野鬼侵害的符。”
她的面色很苍白,他犹豫了下,以为沈纵颐在担忧,便补充道:“此符于你无碍。”
当真无碍吗?
沈纵颐不知道邬道升的话是真是假。
她费了点心力想要躲开他,偏生又在这里遇到了。
苏行章建议去寻道士看看能不能出府时,她犹疑过,终究还是来了。
啊居然见到了邬道升,他可当真是阴魂不散。
沈纵颐走到邬道升身前,轻声道:“道长不必担忧我会害人,我没有这能力。”
她不看紧盯过来的今熹,对白衣青年道:“您既不放心我,便随我来吧。与我相邻而居,您大可日日监视我。”
话落,她转身即走。
苏行章担忧地看着,沈纵颐没有回应,留给众人的背影柔弱而清丽。
即便再担心,心中也疑惑,可苏行章明白事有适度,已已姑娘不想说她和今府以及和这个道士之间的事,他便有分有寸地保持安静。
他总之已辞官退隐,有时间消磨与等待。
苏行章立刻跟上了沈纵颐的脚步,便走边思忖该如何有礼地表达自己对她的重视。
他追上去的想法很简单,让沈纵颐知道她不是孤身一人
邬道升凝视着沈纵颐的身影远去,修长有力的手指动了动。
他其实并不担忧她会害人。
他试探过沈纵颐,其体内未存半点鬼力,可以说除了没有生命外,她与正常女子无异,甚而比正常女子更病弱无力。
靠近她,是为了除掉会对她产生威胁的东西。
邬道升收了阴阳环,侧首与今熹极漠然地颔首,而后便走向朝云阁。
……
沈纵颐回了院落,即拧着眉径直朝竹林茅屋走去。
记忆恢复,她自然知道归宥住处。
竹林小路狭窄,她扶着身侧直挺粗壮的苦竹,一步步寸进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从竹隙中窥得一寸天光,方知晓路要到了尽头。
拨开丛生杂草竹叶,她从森森绿意里探出身子,雪白的脸上沾着些许林深露水,透着股湿润的清艳。
茅草屋破落不堪,方寸之地,一道瘦削的身影伫立其中,墨发披散,眉眼清扬。
沈纵颐委顿身形,慢慢地叹了口气。
“呀,这是谁?”
“!我的什娘哎,已已小姐你的鬼魂回来啦?!”
朝鉴。
她的近卫之一。
性子不变,还是那个视他人痛苦为玩乐的混账。
30生情【二合一】
沈纵颐走出竹林, 对朝鉴轻唤了声:“朝鉴,我不是鬼。”
她似是有些担忧他离开,忍不住补了句:“你别走, 我不害人的。”
朝鉴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望着不远处的年轻姑娘娉娉袅袅地踏出了深绿竹丛的白雾, 如此姿色确实不像鬼, 倒似个天仙降临。
他勾了勾唇角, 眼神微微玩味。
死人复活,必是付出极大代价的罢。
女子见他没有回答,便向他走去。
二人咫尺相望, 彼此静了静。
“朝鉴”沈纵颐看了会儿男人熟悉的面庞, 好像触景生情,不由忍泪将头垂地很低。
朝鉴瞥见她眼角掖藏的珠泪,眨了眨眼,抱臂笑道:“已已小姐哭甚呢,离开这些日子,就这般想属下啊?”
他神情漫不经心, 勾着尾音附了一句:“女子的相思泪哎,可真稀奇嘿~”
“”
沈纵颐慢慢地抹掉泪水。
很是想嗤笑朝鉴的自作多情。
也活该这老贼三百年还是孤身一人。
沈纵颐兀地哽了两声,泪眼蒙蒙地抬起头, 喊道:“朝、朝鉴……”
女子轻软的哭声带着点沙哑。
朝鉴绵长地唔了声,心脏像是被某种东西细细摩挲。
他避开沈纵颐的眸光,抄手低头道:“已已小姐和归宥走了挺久, 现在怎么又回来了?”
听到他提及归宥, 沈纵颐神色悲伤:“昨夜我醒来归宥他走了。”
她眉目落寞, “我想找到他,我想……问问他为什么?”
朝鉴虽和归宥一样都是沈纵颐的近卫, 但他性子不靠谱,所以在这场主仆情分里,向来是他做配角,而另两位承担情深义重的戏码。
不过他也不在意,对于这位娇美柔弱的已已小姐,他向来是不过分在意的。
至于由自家小姐而展开的一系列爱恨情仇,他更是抱着旁观看笑话的眼光看待的。
几个月前小姑娘被逼得自杀,今家大乱,归宥窃尸逃跑,他的乐子也就随着沈纵颐的死而落幕。
没成想归宥那小子真学会了起死回生的邪术,把人给复生了。
沈纵颐相貌不变,死过一遭,除了表情有些疲倦悲痛,其他竟和初见时一般纯澈愚蠢。
朝鉴抱臂,手指扣着袖子上的破洞,闲闲地想道,这已已小姐再不长进,活过来也会被逼得再死一次。
他肯定,只要有点心思的人看见这么个孱弱无辜的姑娘,都会忍不住靠近算计她的。
恐怖,太恐怖。
朝鉴啧了一声,难得起了点善心,盯着沈纵颐说:“喂我说小姐,您就不能不想别人了吗?就您这幅尊体,如此繁重多思,可不得将您压得死死透不转气来。”
“您可歇歇吧,您不累,属下看着都累得够呛。”
沈纵颐皱眉,红唇微启。
朝鉴还以为她要恼羞成怒骂她,谁知道听见她娇娇弱弱地说了声“抱歉……”
……
可别抱歉了。
他才是罪该万死,就不该多那一句嘴。
朝鉴禁不住翻了个顶明显的白眼,转身负气欲走。
可刚迈开步子,他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动怒,完全是在生莫名其妙的气。
于是他更生气了,因为他即便不知道自己生气的原因,但猜的出来肯定很愚蠢。
朝鉴撂开长腿,要走。
“别别走!”
沈纵颐兀地焦急出声。
对她而言,归宥和朝鉴是今府里唯二的正常人,如今归宥不知去向,见到朝鉴也是种安慰。
她提起裙子,小步追上去。
“别走……”
一道轻盈的力道箍住了他的腰,朝鉴不得不停下。
放下双臂,他忽然觉得手腕有些痒。
低头看去,泼墨般的青丝垂在他劲瘦白皙的腕间,发尾随着主人的晃动,左右反复地扫过他手腕中央的红痣。
“……”
朝鉴两手搭上女子细瘦的手臂,轻轻推了下,“已已小姐,男女授受不亲呐。”
背对着他,沈纵颐翻了个漂亮的白眼。
她撇了撇嘴,出声却抽抽搭搭地:“我不管,你……呜,你别走,我担心你……”
她话落又呢喃了声什么,唤声很短促,几乎除了她本人无人可听清。
朝鉴听到了,不但听到了,还听得很清楚。
被女子紧紧抱住的那点尴尬立刻消失,他眉宇锁起,瘪嘴强硬地拉开沈纵颐的双手。
不顾沈纵颐令人心动的挽留,朝鉴径直走进茅草屋,背影高挺,步势汹汹。
他说呢,他说怎么就过了五个月,这人就转了喜好,对他又抱又哭的,从前他可只有旁观的份儿!
现下懂了,敢情是归宥不知所踪,就剩他一个了才想起还有朝鉴这号人。
本来也无所谓,可她不该在抱住他的时候,脸颊贴着他背,却喊了一声“归宥”。
好好,把他这么个顶天立地本事了得的男人当替身是吧?
朝鉴剑眉拧得死紧,用力坐到凳子上,连连喝了两口水,平复了心情。
他确实本事了得,隔着一道门和十几步远的距离,也能听清外间沈纵颐难过的喃喃自语。
根本不耐得听下去,她无非又在为归宥伤心罢了。
可她离得太近了。
朝鉴猛地起身,从柜子里抽出面秃头的毛笔,倒了一大碗的臭墨,将曾经在沈纵颐葬礼上穿的丧服撕下一块白布,将笔毫蘸饱墨,架势恢弘地写就:“里我○点。”
他写完,将毛掉光的笔杆子卷起白布,用布条绑好,气势威严地打开门,还把不远处装哭的沈纵颐吓得颤了颤。
朝鉴冷笑一声,她胆子还是这么小。
他扫了两眼就收回目光,而后把白布郑重其事地插在了门框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转头,沈纵颐如他预想地那般呆呆地望着这里,于是他又冷笑一声,进屋啪地关上了门。
“……”
沈纵颐有时候也挺想骂朝鉴的。
她看向门框上迎风舞动的白布,盯了半天,目光在那诡异的“○”上停留了许久。
要不说她能和朝鉴相处一百年呢。
等将这个“○”和前后几个字联系起来,沈纵颐竟然顿悟了朝鉴的想法。
或许——他想写的是“离我远点”?
嗯……也没听说朝鉴不识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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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是焉极幻境把他暂时变成了个文盲吗?
也是,府中近卫,小小奴仆,哪有条件学书识字。
沈纵颐失语地望了望天。
她想起自己刚才在抱住朝鉴腰时,故意说的那句归宥。
朝鉴是身份变了,骨子里争强好胜的性子不会变。
在陆浑山时,只要她将其与邬道升一比,朝鉴动辄就不高兴冷脸,然后搜罗一切更好的东西给她,来证明“他比邬道升厉害”。
在幻境这次也是,假装无意地把他和另一个人放在一起比较。
老贼再精明,也终究逃不了会在她面前做点显眼事情,来证明“他比归宥更好”。
所以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呢。
或许朝鉴的欲望便是做永远不会输的人。
有朝一日朝鉴失败,一定是败在他永不甘于落后于人的性格上。
她的最初打算便是如此。
可是望着那白布上墨汁淋漓的“○”,沈纵颐陷入了一阵沉默。
挺好的。
至少有关朝鉴的笑料又多了一件。
她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出于尽善尽美的原则,还是说道:“朝鉴,我可能不久后又要离开了。我来这里,为的就是见你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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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卖身契在你我初见时便已被我烧了,很抱歉当初没及时告诉你,平白让你在此地多待了五个月。”
“此刻之后,你想离开便离开罢。只是春雨镇尚在危险中,你千万小心,也可以于此地待到安定后再走。”
……
“朝鉴,最后我想说,谢谢你。”
“这些年麻烦你保护我了。”
茅草屋中的男人顿了顿,沈纵颐说道完“有缘再见”后,他紧接着就听到了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真走了?
他犹豫了一瞬,终究起身拉开条细门缝,窥探着女子的身影隐入竹林里。
其实她不知道,就算那卖身契没有烧,他也随时可以离开。
只是他厌倦了从前的日子,才选择进今府当个小近卫找乐子的。
已已小姐当真是,怪傻里傻气的。
*
沈纵颐回到朝云阁,发现苏行章正在院子里等她。
“纵颐。”见到她安全无虞,苏行章不自觉松了口气,他迎上来,“邬道长住进了朝云阁左侧的厢房,我……我不太放心,正好右侧厢房是空的……”
沈纵颐听着他紧张的口吻,展眉笑了笑:“那太好了,有你在身边我很安心。”
“只是委屈你了,不仅要为我担心,还得屈身住厢房。”
“不不,”苏行章摆手,“哪里委屈。我人糙得很,以前在刑部查案子,就是地牢也睡过的。”
“查案?”她倏然露出粲然的笑容,眼中闪着轻微的向往,“总是在话本里听过这些事情,倒没想过我身侧有朝一日也会出现个青天老爷式的人物。”
“说起来……”她垂下眉,“年少时怀春,最希望夫君便是这般人物呢。”
苏行章呼吸一窒:“是、是吗?”
他没思春过,他的心没栖过什么佳人倩影。
日后、日后却不定。
少女哀伤地微笑起来:“嗯。只不过我再也没有机会了。鹣鲽情浓于我已是枉然,只盼此后我身侧之人都平安吧。”
凝望着沈纵颐丁香般莹白美丽的脸庞,苏行章鬼使神差地道:“不见得是枉然,万一有……”
“苏公子!”少女陡然抬眼,打断了他。
他怔了下,“嗯?”
沈纵颐对着他笑,“待此间事了,我祝你余生平安顺遂,永不会再遇上我这般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罢?”
她柔波微漾,分明是再动人不过的眼神,说出的话却令人心碎。
苏行章立刻要反驳,沈纵颐却对他摇头,“我累了,你也早点休息罢。”
连让他人劝慰的话都阻断了。
似乎完全不在意那问题的答案。
苏行章握拳,对着女子背影,用足够她听见的音量坚定道:“万人求玉而大打出手,此只能是人心贪婪之祸,而永不能是美玉之责。”
“纵颐是世间最好的女子,身负美玉之德,本非你之错。”
沈纵颐步履一停,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转过身,而是阖上了房门。
她走后,苏行章倏然耷拉下肩膀。
想起沈纵颐合门的动作,他便知她又在愁苦多思了。
他句句发自内心,奈何纵颐被伤得太深。
愈想,苏行章愈发厌恶今熹今廿。
正巧邬道升从隔壁启开门扉。
苏行章无暇顾及自己的话被旁人听进去了多少,箭步上前,拦住邬道升道:“邬道长,请问要肃清镇中鬼怪,还镇安宁还需多少日?可有我能效力之处吗?”
邬道升平直地瞥了他一眼,“你于此事并无用处。”
苏行章一愣,并不气馁,“当真是半点用都没有吗?在下尚有些断案查人的本事,若有疑云未解,在下可……”
“妖道已死。”邬道升声线微冷,“疑云已除。”
“……”苏行章收回目光,“那么请问道长,至多几日,我们能出春雨镇呢?今家主所说的出府必死,又是当真的吗?”
我、们?
此人和沈纵颐?
邬道升不答。
长眉压着形状瑞丽的黑眸,显得他俊美面容更是寒肃。
腰间的阴阳环发出震越鸣声,打破了寂静。
苏行章追问:“道长,请您告知在下,尚有几日呢?”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沈纵颐紧闭的房门,轻轻道:“我想尽快带纵颐离开,她不能待在这里。她已经很伤心了,我担心她的身子。”
邬道升不知为何,沉静地听完了对方的话,神色略松,道:“至多三日。”
苏行章呼出浊气,拱手致谢:“多谢道长,道长大义。”
大义?
等他解决了外间鬼事,回府将沈纵颐带走时,此人便不会如此说了。
她是邪物,不能与凡人在一起。
邬道升垂眼,待离去,谁知苏行章竟又道:“邬道长是如何认得纵颐的?”
“您与她方才见面时,又为何要说……纵颐是逃走的?”
邬道升不必对这个絮叨的凡人解释什么。
春雨镇一事完毕,他大概一生都不会再见此人。
可他的言语中绕来绕去问来问去都逃不过一个称谓——“纵颐”。
莫名,冷心冷情的邬道升多费了句口舌:“她不是人。”
苏行章脸色乍然冰冷起来,“道长慎言。”
邬道升回身,唇角似弯未弯,“我自小生在玄门,除鬼十余载,尚知晓人鬼区别。”
“……”
邬道升看这个凡人依旧不信,便极其简短地把归宥杀人复活沈纵颐的事情说了。
苏行章听完,脸上一刹那空了表情。
他来春雨镇这几日,也道听途说了许多事情。
五个月前,春雨镇开始发生怪事。
听说怪事之由便是今府自杀死了个人,那之后镇上便会频频死人,后来有百姓夜中撞鬼,鬼杀人一事也就传开了。
原来纵颐……便是那自杀的人。
归宥,也就是她那哥哥,是为了帮她复生而杀人的幕后凶手。
苏行章不笨,他渐渐回忆起和沈纵颐相处时隐隐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客栈上相遇,他被她抱的那时,由于慌张便只顾着脸红无措,其他都没有在意。
如今一回想,才发觉她靠近时是没有体温与呼吸的。
纵颐的各种表现,以他见过无数尸体的经验来看,那着实像个死人。
当下,他反应过来邬道升没有说谎。
那纵颐也清楚她自身的特殊吧。
故而才会说出“再没有机会”此类绝望的言语。
常人遇鬼,再不济也是胆寒恐惧。
可很奇怪,苏行章知道沈纵颐不是人后,心中不惊不惧,甚而很担心疼惜。
纵颐自杀时……该是如何痛楚呢。
他此刻只悔没有更早来春雨镇。
若让他早早与她相遇,说不定——
他也说不定会发生何事。
可是总比现在的处境好。
“无碍。”苏行章起眼直视邬道升,温声道:“她之前受苦了,如果纵颐不讨厌我,那我日后定会护好她。”
邬道升眼神沉沉的:“你可能会死。”
苏行章笑得温文尔雅:“人总是会死的。”
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回事。
在某个时辰发生与萌动了,随着一刻钟一刻钟的过去,这情意愈发蓬勃向上。
苏行章并不扭捏,他觉得既然遇上了,放不了手就尽情尽力去追随她。
到最后是怎么个结果,也并不是十分在乎。
即便最后碰个鲜血淋漓,他也就欲说还休一句畅意罢了。
邬道长皱眉,他有些不适。
类似于重伤的隐忍不发感找上了他的心。
他不发他的真心,他只是不懂为何要有人为邪物痴情。
她是邪物,本该死在他阴阳环下的。
……
朝鉴偷偷摸过来的时候,眼尖地察觉到此处氛围不太对劲。
他咧嘴,有些烦躁。
怎么这么多人。
都杵他已已小姐门口干嘛呢?
虽然很烦,为了尽尽他稀薄的近卫职责,也就走出竹林了。
“喂,我说二位——”
两个俊美异常的男人霎时转过眼来,形状不同的两双眼里却同时现出敌意。
“……?”什么毛病。
这么瞪着他干嘛?
朝鉴瞪了回去:“你们站在已已小姐房间前门作甚?”
已已小姐。
苏行章看着朝鉴:“你是纵颐何人?”
哟哟哟,纵颐——
朝鉴没好气:“我是……”
他耳边忽地响起沈纵颐在茅草屋前的话,啊什么多谢保护啊,什么见你最后一面啦——
以及,她说担心他。
总结下来,他朝鉴在已已小姐心中尚未是有地位的。
想通了,朝鉴咳了咳,矜持对二人颔首道:“区区不才,是已已小姐唯、一的近卫。”
苏行章盯着这个艳丽男人拿乔造作的姿态,薄唇紧抿。
他当然不喜这个又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近卫。
只是他若真是近卫的话——或许比他们都更了解纵颐。
苏行章微顿,对朝鉴行了揖礼:“幸见。”
他继而道:“既是如此,那么你对纵颐的过往……可是了解?”
朝鉴笑哼:“所知甚多。”
“可能告知一二?”
苏行章想了解沈纵颐,但他不忍当面问她触其伤心。
朝鉴耸肩,“我凭什么告诉你。”
不待苏行章开口,朝鉴骤然笑道:“哦,我知道我为何该告诉你们了。”
“我家已已小姐如今可不是个活人,她起死回生了,照……嗯这个白皮神棍的看法,你们肯定要怕我家小姐伤害你们。于是为了不被伤害,便想要先害她。”
白皮神棍邬道升面无表情:“她伤不了人。”
“哟!”朝鉴夸张大叫,“你这神棍还是个好人哇,还晓得不害已已小姐呐。”
他歪头,神色一变,冷眼轻笑:“只可惜我不信,所以我偏要说。”
“……”
那就说。
朝鉴转眼间又做出动容之色,哗啦啦把沈纵颐从丧父进今府、今熹最初的厌恶她苛待她、今廿喜欢沈纵颐和胞姐发生矛盾、今府两姐弟不死不休的关系、被姐弟两病态的爱折磨郁郁……等等事迹说完,直说完了沈纵颐五个月前不堪折磨而自杀一事才住嘴。
说完,他眼角沁出泪珠,他做作地抹着这些虚情假意的泪,发出了看客的最后一声叹息:“所以说,已已小姐是个顶可怜的人啊……”
往事完毕,三个男人陷入一阵古怪氛围中。
过了会儿
苏行章怒意攻心,听完沉思后就甩袖回了厢房。
朝鉴转头盯着剩下的乐子。
期待邬道升会做出些有趣的反应。
邬道升脸上没情没绪,他斜了眼朝鉴,不作声转身离开。
他迈出朝云阁的那一息,却兀然攥紧了阴阳环。
那双黝黑深沉的眼睛头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困惑不解的情绪。
可怜……?
邪物也是有可怜的吗?
他不知道,他向来是见邪必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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