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她忽然明白
邬道升就此离开朝云阁后, 去寻鬼斩杀。
归宥死后,这些曾经为妖道所拘的孤魂野怪被放纵而出,因为沾染过人血, 它们完全沦为弑杀邪物。
对付这些小鬼, 他不必投出阴阳环, 只需环上一点罡风便可将这些低弱的鬼怪灭杀干净。
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邬道升白衣挺括, 立于罡风中心,墨发飞扬。
百鬼在他眼前咆哮嘶吼着死去,魂飞魄散的扑鼻腥气令人作呕, 他不为所动, 眸光深沉的模样似仙又似魔。
这只鬼,流着血泪恳求他。
那只鬼,跪地颤抖哀求他。
他们可怜吗?
邬道升脸上不见怜惜,他垂眼凝望鬼怪们死去的丑恶情状,只是平淡,还有一丝厌恶。
难听刺耳的鬼叫声中, 他忽然听见一道轻灵女声:“道长……”
高大男人倏然回首,阴阳环毫不留情地往后掷去。
及腰杂草倒伏倒伏一片,黢黑地面裸.露出来, 阴阳环徒然旋转着发出清鸣,惨白的月光照在漆黑的环身上,如同吸收进了无边夜色般更加深幽了。
邬道升平静地收回了阴阳环。
他的背后没有任何人, 也没有任何鬼。
但他耳边还是响起了一道令人心扉摇曳的动听女声:“道长……”
原来鬼不在外, 在已心中。
当夜, 邬道升屠戮了春雨镇周围方圆十里的鬼怪。
曦光白雾正是清晨时,他回到今府, 携一身夜寒气息走进朝云阁。
他额发沾了露水,湿了几缕落在他眉眼前,湿发下的长睫黑瞳乌沉乌沉,如同阴阳环吸收的暗夜被他转化进了眼中。
他长腿阔步,白袍利落,冷漠的表情并未削去他半分俊美。
当他气势巍峨地走进来,沈纵颐委实是被吓了一跳。
她方起身,活死人没有睡眠,她枯坐一夜思索其他人的欲望,天快亮时,她想到最难找到破绽的邬道升,心中厌烦,便披着发走出门看花。
邬道升冷峻的眸光定在她眉间,似在端详,也似打量。
沈纵颐望着他紧锁的眉心,笑了笑:“道长……”
男人眼神陡然锐利起来,阴阳环不安分地在腰间抖动震响,他修长指节抚上腰封处,环声便渐渐熄灭。
“你,”他闭了闭眼,缓缓睁开双眸后开口,“知道你兄长去哪儿了?”
沈纵颐迷惘地抬眼,“我在找他,道长可是看见归宥了?”
她竟然不知道。
邬道升顿了一下,敛眸道:“别找了,他已死了。”
女子愣怔地后退两步,“可是……他不是不要我了吗?”
“他研习邪术,倒转阴阳,除他乃每个正道之责。”
“是你杀了他?”沈纵颐后腰抵上湿凉花木,五指下意识抓紧了身后所倚靠之物,不妨抓上一把花束,花刺登时穿进娇嫩的指尖,血珠渗出,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恍然不觉得疼痛,她的眼神空茫而破碎:“遮我双目的那时,归宥便……?”
邬道升闻到了血味,他看向沈纵颐掩在身后的手,眼睫垂落:“魂飞魄散。”
他停了停,道:“妖道邪术,残害性命,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身着单薄寝衣的女子闻言,惨淡一笑流血的指尖指向自己,,“那我呢?你为何不连我一起杀了呢?我死又何惜?”
邬道升盯着她,沉声说:“你本不该活。”
是他做错了事,让她活了下来。
——他确实是做了一件不知道为何错的错事。
自出生起,家中长老便教导他要成为一个除魔卫道的道士。
所有人都说他是当世玄术天赋最高者,故而要承担起比旁人更重的责任。
他不可有私欲,不可肆意妄为,不可做不合时宜之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要有点资历的道士遇上邬道升,都会如此与他说,始终没人教过他在适宜的时候该做何事。
所以有时候,他会做出些让人痛恨的事情。
当初族中有长老之子与鬼相恋,告知邬道升,让他想个法子。
他的法子很简单,阴阳环分开,左环杀鬼,右环杀人。
邬道升至今记得死了儿子的长老如何揪着他的领子疯狂叫骂,那张老脸上涕泪四横,浑浊双眼中满是恨意。
面对此等激烈情况,邬道升仅仅无悲无喜道:“族规第一条,与鬼物相近者当惩。”
“当惩那你也不能杀了他啊!!他昨天还问我你的去向,他昨天还说你是他最佩服的人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呐——你这个冷血怪物!!!”
他们让他没有心,却在他当真不留情面时痛斥他冷漠。
邬道升看着沈纵颐,她呢?
她会有何反应?会大哭着冲上前打骂他,还是会饱含恶意地诅咒他?
他等着的期间,骨节分明的手将阴阳环收进袖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环上罡风未散,她莽撞冲上,定会受伤。
他时刻提醒着本心,面前女子是邪术复生之物,她的生是用死亡和鲜血堆砌出来的。
他时时这般警醒着,自个不知道自个防备着什么。
邬道升低眉,耐心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混乱。
可是良久良久……安静。
他抬起眉眼。
沈纵颐失神落魄的,望着她流血的手指,痴傻般地微笑起来。
他只看见了她眼底的荒凉。
邬道升不知为何,觉得此情此景很熟悉。
好像很多年前,他就已经见过沈纵颐微笑时眼中流露出的荒凉。
她心如死灰,她身后的花木依旧开得浓烈而生机昂扬。
他竟然觉察到心脏在抽痛。
邬道升神色又暗又空,他无声地捂上胸膛。
着实是心有异样,他在为个邪物而心悸。
这又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
“啧。”
角落里响起一声嫌弃的冷笑。
朝鉴阴着脸从昏暗里走出来,破落近卫服拖拖沓沓地披在身上。
他挨近了,两边各自瞅了瞅,抱臂嘲道:“一个假正经,一个真愚蠢。”
“嗐。”他两手一摊,“二位还真是天生一对。”
“不若我给你俩取个登对名,就叫……颐邬反顾如何?”朝鉴不怀好意地勾唇,“看看看,多应景。正道的道士违背族训放过了邪祟,邪道的邪祟不领情铆足劲要去死,好好好,好个各自的义无反顾!”
他说着,为自己喝起彩。
……
沈纵颐昂头,看见了朝鉴兴高采烈、自得其意的表情。
她放下手,用袖子遮住默默捏紧的拳头。
朝鉴还不知在阴暗的地方躲了多久。
一出好戏有了他的出现,总是会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沈纵颐明白朝鉴就是纯粹恶意地看戏,他巴不得世上一切事情都乱了套。
喜欢旁观是吧?
“朝鉴……”纤弱女子凝视着突然出现的近卫,死沉的乌珠里顷刻间蓄满泪水。
她苍白的面庞转过正对他,一副将所有人忽视,眼中独独容得下一个他的深情哀伤。
她或许无意于缠绵悱恻地看他,但那张美人面着实是多情动人。
朝鉴的视线从她的脸上顿了下,又火速地移开。
他收了笑,“嗯那个……额咳,那啥我还有点事,你们就先忙……”
“朝鉴——”
一道雪白身影不容拒绝地扑进了怀里。
沈纵颐双手搭在胸膛上,脸颊挨着他胸襟前楚楚低泣,那孱弱的肩膀随着抽泣而抖动。
“朝鉴……呜,归宥死了……他死了……呜呜,他是为我死的……朝鉴……我就只有你了……我怎么办……朝鉴……朝鉴……”
她没有这么亲近他过。
朝鉴的手僵在半空,欲落不落。
胸前的衣襟被她温热的泪水浸湿,凉意渗进心里。
搭在身上的雪白指尖渐渐施加了力度,随着女子的动作而重重地勾过某处。
朝鉴浑身一震,低头有点龇牙咧嘴地看向沈纵颐的头顶。
不是……哭就哭呗,扣他那里干什么。
他仰起头,耳根破天荒浮现出一层薄红。
沈纵颐手掌搭在男人结实的胸上,感受着他的心从寂静到鼓噪。
脸颊不由地埋地更深,借以遮住嘴角的嘲意。
喜欢做看客是嘛,她偏要他深陷局中。
邬道升眼神幽沉地望着相拥的男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朝鉴身材精壮,沈纵颐身姿纤弱。
二人“缠绵亲近”的模样,如同坊间传闻的金童玉女。
他看着,眼神愈发冷。
心底浮现出某种不可说的幽微阴暗……
她连正眼都没看过他。
阴阳环在震鸣。
苏行章来迟一步,他端着热腾腾的早食,有些怔松地看向院中场景。
纵颐在哭,她所拥之人是那痞子似的朝鉴。
有一瞬间他起了杀意。
自昨日听完今府等人施加在纵颐身上的痛苦后,他便时不时想要见点血。
朝鉴当属今府的一部分,他靠近她也难保不会伤害他。
“纵颐?”
听到苏行章的声音,沈纵颐便知道今天这出戏是要走到尽头了。
她撑着朝鉴的身体站好,一张娇容哭得稀湿,背对着苏行章,断断续续地回了声:“我……我不必用食。我累了……先进屋了……”
说完,她便踉跄着走上石阶,进屋后门扉紧闭。
在场无有耳力薄弱者,当即都听清了她关上门后便不再压抑的哭声。
悲伤沉痛、令人哀怜。
苏行章将食盒放到院石桌上,冷睇了眼神色正复杂的朝鉴,转而问邬道升道:“道长,您可知纵颐是怎了?谁又惹她伤心了吗?”
邬道升压定阴阳环,乜过苏行章:“百鬼已死,你们明日便可出府。”
女子的泣音如云雾缭绕,他走不出,垂眼任心冻结成冰:“带她离开,与本道永不复见。”
话落,白袍青年折身离去。
毫无留恋。
苏行章转身,朝鉴起眼觑了他一下。
“喂,”他开口道,“你很爱已已小姐吗?”
苏行章抿唇,侧过脸,“勿要妄言。”
朝鉴扫过温润公子颊面的绯红,嗤笑:“装什么呢。”
他也掉过身,顺走了食盒,临了大发慈悲道:“方才那白皮神棍弄哭了小姐,他说是他杀了归宥,小姐受不了咯。”
……
苏行章目光沉沉,送了朝鉴一记眸光后,回眸专注地望着主屋大门。
她的兄长死了……
他低头,额角两道青丝垂落,隐隐遮住他长眸。
现下,她便没有寻求与“最喜欢”了。
所以,他是不是可以?
旭日升起,耀眼灿烂的阳光铺天盖地洒落人间,无所边际铺展过春雨镇之外,仿佛是生命的降临,又如同是欲望的泛滥成灾。
沈纵颐在房里哭累了,估摸着碍眼的人都走完了,便站起身来,扑了扑身上的灰,若无其事地喝起茶。
她细细回想着方才的一幕。
垂下眸,盯着杯中剔透茶水,笑了。
邬道升、朝鉴、苏行章三人在修真界时,从未有过风月情事。
修士免不了要有心魔。
有人猜这几位的心魔是权是利是升仙。
却无一人将其欲望与情相联系。
邬道升修无情剑道,曾一剑斩断过所有情缘。
苏行章清冷无瑕,她设计与他落入山涧共处过一夜,那夜无事发生,他却五十年不再见她。
朝鉴……朝鉴亲手打跑过无数追求他的修士,因为嫌烦,索性躲进深山不见人。
沈纵颐忽然明白了。
他们的欲望很简单,逃不过一个字——情。
最避之不得的,便是他们内心深处最想要的。
而今熹今廿,他们这些外来者费尽心机,似乎最终也是想要得到她的爱,但他们本身却抗拒爱她。
所以会被焉极安排成爱她如疯魔的两个疯子。
沈纵颐思及自己,她的欲望是无上的力量。
众人的欲望交织于此,当真是——万花如锦。
32荒唐一试
翌日午时, 苏行章站在朝云阁前,犹豫片刻,还是敲响了沈纵颐的房门。
“苏行章, 有何事吗?”女子很快开了门, 她轻扶门框, 垂眼问道。
苏行章望着她的眉目间的愁思, 喉结攒动, 轻声说:“城中鬼怪已肃清,我们即刻便能出今府。”
沈纵颐一愣,“这样快么?”
“嗯。”苏行章声音更低了, 几乎有些小心地说道:“过往旧物, 你若想带的话,便带几件罢。”
“……没有什么想带的。”
她抬起眼,对苏行章露出个虚渺的笑:“我们现在就离开好吗?你去哪里?”
“我,我辞官时便有游历山川的意愿。”
“那就一起吧。”沈纵颐苍白道,“总之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苏行章抿唇,不知该回甚么话。
他做不到和沈纵颐真正的感同身受, 多说多错,不若沉默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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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知嘴拙不善安慰,想起沈纵颐曾说过他好看, 便在衣着上下了点功夫。
本打算将压箱底的宝蓝圆领袍穿上,那件衣服颜色更艳一些,瞧着总比一身白更赏心悦目的。
穿了一半, 苏行章转念想到沈纵颐才刚得知归宥已死的消息, 如此华丽做派不免有轻视沈纵颐沉重心绪之嫌。
思来想去, 既想要以最佳仪态出现在她面前,又想其不受到冒犯。
最终择定了一套下摆绣苍绿兰草的灰衣裳, 特意要显丰逸,临时在腰上系了块翠玉。
可见了面,沈纵颐的目光却始终低落,不曾倾注在他身上,苏行章捏紧袖子,有点无措。
从前都靠抓捕犯人、将凶手绳之以法来安慰受害者,把自己当成抚慰的一环还是空前。
但她根本无心旁人的衣着变化。
也是,纵颐答应他一起离开已是大幸了。
不能占据她其他的心思,也是他皮相不足之错。
苏行章动作隐秘地卸下腰间翠玉,然后快速地抓住它,掖进袖中藏好。
“苏行章,我们走吧。”
“好。”
……
沈纵颐出了今府,鼻翼微动,嗅闻了一下。
浓郁鬼气不再,空中只剩下极淡的血腥味。
邬道升动作很快。
一天一夜的功夫,莫说是春雨镇镇内,恐怕镇外方圆十里的鬼都被他杀完了。
他给她清出了条安全的离开之路。
沈纵颐跟在苏行章身后,慢吞吞地走着。
前面的男人碍于礼节,刻意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点空当倒是不错,让她不必遮掩沉缓平静的目光。
沈纵颐在想一个人。
炼器宗的少年天才孟照危。
进入焉极幻境以来,她还未见过他。
入境者绝无独身之可能,这是幻境的规则之一。
她长久以来不见此人的身影,但很笃定他也在春雨镇内。
只是不知他的身份,又为何身处暗中。
所有入境者未曾碰面前,他们出不了春雨镇。
沉思中,苏行章忽然停下脚步,他展开手臂,将她挡在身后。
沈纵颐抬头,捕捉到不远处的那道红白相间的高大身影。
苏行章微微侧过头,叮咛着对沈纵颐说:“纵颐,你去寻个安静地方躲一会儿。”
“发生何事了?”沈纵颐轻声道,柔和地拉下他的小臂,“不必担心我。”
“我是死物,不是人。”
苏行章沉默地放下手,他抽出用鞘中长剑,向前迈了几步,身形又停下。
沈纵颐隐约觉得他在忍着什么。
或是不虞或是厌烦。
她很是懒怠猜他的心思。
便跟着走近几步,专注地看向路中的情况。
出春雨镇只有眼前一条路,现在这条路被两个人占去对法,自然也就没过路的余地了。
这二人当中,偏巧有个沈纵颐熟悉的身影。
是邬道升,他穿的素白道袍总是这么碍眼。
现下他的衣冠并不洁净,上面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似乎是他自己的血,因为她发现他的脸色有些白。
和邬道升对法的不知甚么人,一袭玄襟红袍,戴着张薄银面具,出手狠辣冷酷。
不过能伤了邬道升的人,大抵还是个不错的家伙。
沈纵颐眼中欣赏之色一闪而过,这个红衣人的力量如果能为她所用……
观战中,身侧不妨冲出一抹灰影。
“纵颐,你小心。”
她不必小心,倒是他该谨慎点。
就这般冲出去,凭他在凡人中再厉害的功夫,也会在道士对法中受伤的。
道士对法……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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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纵颐忽然意识到,那红衣人不是道士。
那人身上鬼气冲天,阴冷狠鸷——他都根本不是个活人。
偶遇同类了。
沈纵颐出神想到,在幻境中既无天赋局限,那么她也可以像红衣鬼一般,对抗邬道升——打败邬道升——杀死邬道升吧?
她可以的,幻境会助她,而她会成就自己。
对战焦灼,苏行章的加入倒堪堪逆转了局面。
不过正如最初设想的一般,凡人再勇猛,最终也不敌超脱生死外的厉鬼。
红衣鬼的一记戾掌便将苏行章击倒在地。
俊秀温润的贵公子握剑倒地,乌发垂眼,神色冷淡。
沈纵颐放在红衣鬼身上的目光不由得转到了苏行章脸上。
她盯着他唇边鲜血,神色微动,指腹生出细密的痒意。
好想……她好想给苏行章补一剑,让他死在血泊里,她享受鲜血的供给。
猛地醒过神,沈纵颐略微惊讶地审视了下自身。
她并不弑杀,更无嗜血癖好。
有此变化必是幻境有意为之。
所以有此兴致的意义在哪里?
沈纵颐咬破舌尖,将自己的血咽下去后,她等了等,没有发现身体有何变化。
于是她的视线重新投向苏行章。
他已经撑剑起身,使出磅礴内力发狠地朝红衣刺去。
红衣不躲不避地承了这一击,衣摆舞动,他依旧毫发无伤。
但因此也拨冗多看了苏行章一眼,也就是这短促间,邬道升的阴阳环卷起汹涌罡风袭向他,霸道地将其击开数米远,邬道升乘胜追击,二者重新投入激烈打斗中。
沈纵颐抿起唇角,她走向无人问津的苏行章。
苏行章拄剑,用力三番也没能站起来。
看来受了很重的伤,明知自不量力,仍然大无畏地前行了。
终究是松鹤君子般的苏少主,做何事都带着良心。
“苏行章,你没事吧?”
沈纵颐蹲下身,双手搭在苏行章握剑的手背上,关切地低眸看他。
苏行章手背绷紧,青筋虬结。
“我没事。”他道,忍着剧痛放缓声线:“你受到波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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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纵颐顾着凝望他唇上的血珠,一时没听清问话,“嗯?”。
听到她与平日不同的低沉音调,苏行章低头,以为她不高兴他多问。
“抱歉,我没忍住,多问了。”
苏行章一说话,那张形状不错的薄唇便更有些诱人。
沈纵颐摇了摇头,两手将男人清隽的脸抬了起来。
柔软指腹无意识地按着他唇角,垂着眼帘,她的眼神轻缓又湿润。
“……纵颐?”苏行章喉结攒动,在她的目光下不安而透明。
沈纵颐低低地道:“嗯。”
“你——请不要怪我多管闲事——”
“嗯,不怪。”
“纵……”
剩下的声音吞没在清润的唇齿之间。
苏行章登时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咫尺间的面庞。
太近了……他低眼就能看清她浓密的眼睫,像把乌浓的蒲扇,垂怜地落在雪白的肤上,她鼻尖有颗淡红的小痣……动人至极。
气息交缠,血腥味夹杂着两人身上的迥异的清香,潮湿温润。
直至血味变淡,沈纵颐方微微抬头,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苏行章的下唇。
嫣红薄唇,却不再是被血染就的。
苏行章被放开后便怔忡得失神,他呆视着沈纵颐,好像对刚发生过的事情一无所知。
“苏行章?”沈纵颐捧着他的脸,凑近面庞。
苏行章语无伦次地答道:“嗯…嗯……唤我吗?”
“你疼吗?”她指了指他的唇瓣。
他面红如血,黑眸透亮:“不不不疼了……”
“那挺好。”
沈纵颐摩挲着他的下颌,轻声问:“你怕疼吗?”
没等到他答,她低低笑道:“怕的话,也烦请你为我忍着点吧。”
苏行章没反应过来,唇上便再次覆上了一片柔嫩。
与方才沉湎不同,这次他清晰感受到她的接触。
缓慢地碾磨、轻微地舔舐——最后利落地咬开他唇上的伤口。
鲜血霎时涌出。
唇齿厮磨间,苏行章听见沈纵颐溢出了一道叹息。
他不仅红了脸,手心也开始冒汗。
纵颐这是……所以她真的没有生气。
苏行章欣悦地扬唇-
当属于活人的血液滚入喉间,自灵魂深处涌出了一股充实的力量感,沈纵颐不由喟叹出声。
她知道了。
幻境之所以让她成为嗜血的活死人,原是让她靠血生存变强的。
在木屋的那些日子里所闻到的血腥味,便是出自归宥给她准备的食物吗?
归宥死了,无人再祭祀她,失去了真正的食物,也无怪乎这两日总是饥饿却吃不下任何东西。
鲜血于她成了必需之物。
意味着她得着手捕杀猎物了。
放开苏行章,沈纵颐对上男人希冀的眼睛,羞怯地笑了笑。
她的猎物。
邬道升的血又是如何的味道?
果然,这春雨镇她是出不去的。
33愚蠢、漂亮、心甘情愿
沈纵颐起身, 眸光潋滟,眼角略带餍足红晕。
从苏行章的角度看去,却是女子乌发花容, 不胜风情。
他却比她更忐忑心慌, “纵颐……已已, 你方才是是在……?”
在咬开伤口饮血。
沈纵颐垂下眼帘, 俯瞰着苏少主。
五十多年没见, 这人除了修为还真是什么都没长进。
被亲一下罢了,便这幅脸红心跳的模样。
一如既往地纯情,和他对外恬淡君子样完全相反。
沈纵颐唇角微勾, 羞敛道:“我在做何事, 你当真不知吗?”
苏行章仰望着她,喉结不住地上下滑动。
他自然是知道。
心悦的姑娘也喜欢他。
他苏行章多大的福分。
直至此时,他还对方才之事感到不可置信。
天大的喜悦砸得他脑袋昏沉,意识模糊……
苏行章因伤势过重而彻底晕了过去。
沈纵颐看着那张昏迷中皱眉的俊脸,眼神渐渐平淡。
晕了正好。
这下谁都不必离开了。
她起身朝邬道升的方向走去。
一人一鬼酣战已近尾声。
红衣鬼虽怨气冲天,但到底不及有二十多年功力的邬道升。
那对阴阳环上下翻飞便是场剧烈罡风, 在它的助力下,鬼怪轻易近不了邬道升的身,却不妨碍邬道升扔出一张张的黄符。
自知不敌的红衣鬼丝毫不恋战, 使出个障眼法转身消失在原地。
他离开的前一刹那,觑过沈纵颐所在的方向。
沈纵颐因此看清了他的双眼——眸珠血红,乌睫若墨, 眼神阴冷而诡谲。
红衣鬼似乎对她表现出了极强的恨意。
如同认识她一般。
那厢邬道升收了势, 道髻微斜, 血污凝在他侧脸上,入鬓长眉紧紧蹙着, 看样子不太好过。
晌午烈日,红衣鬼能在这时候和他对法,可见实力不俗。
邬道升赢了,赢得并不轻松。
他背对着沈纵颐,站在一片狼藉的路中央,仰头望了望悬日,转而垂眸,高大的身形转了过来。
沈纵颐看向他,二人的目光在硝烟将散的半空中相遇。
白袍道长视线冰冷,对上女子春水般清澄的眼睛。
他没说话,看了一息后就收起目光,不声不响地朝旁边让了让,把出镇的路空出。
沈纵颐眨眼,有些稀奇。
原来邬道升受伤后态度如此内敛。
倒比死人脸顺眼多了。
以后一定要多创造些让他受伤的机会。
“方才那红衣是谁?”
邬道升抬眸,似乎没有料到她还愿意和他说话,顿了下,道:“一只厉鬼。”
“苏行章说春雨镇已恢复清宁了。”
“……午前是。”
沈纵颐停了会儿,又问道:“那现在我和苏行章还能出镇吗?”
邬道升瞥见她背后倒着的血人,薄唇抿起:“镇外有大阵,无论人鬼,可进不可出。”
“你属于阴阳之外,或可一试。”
她倒期待都出不去。
“孑然游荡有何趣味,不试也罢。”
沈纵颐退开一步,显出苏行章全部的身影:“他受伤不轻,道长可有方法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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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道升摩挲着指尖鲜血,他也受了伤的。
不过他依然面容沉静,为她解答:“为鬼所伤,阴气入体,凡间药石于他无用。”
闻言,沈纵颐稍显自责地开口:“怪我,若非我在今府多忍一刻,苏行章也不会……”
白袍道士走近,长腿停在她身后的男人腰侧,白履无意般踩过苏行章的手指,若无其事地淡声道:“便是晚走数日,他也逃不脱为鬼所害的结果。”
今日他在,挡了挡厉鬼,没让此人孤身对战已是算此人幸运。
“你的血可驱阴气。”邬道升头也不回地朝镇内走去,“喂他血,不过一刻钟人便会醒。”
沈纵颐讶然地注视他的背影,她的血有这般好处?
她自己都不知道。
低头瞥了瞥苏行章,沈纵颐咬开指尖,将指腹按在他唇珠上,挤出几滴血后便收起手。
苏行章是她现时最方便利用的血源,还是让他活着较好。
不消一刻,苏行章果真醒来,除了脸色苍白些,其余并无大碍。
为鬼所伤者驱逐完体内阴气也就好了。
苏行章恢复意识后,行为较之前扭捏了许多。
不再唤她纵颐,倒一直沈姑娘沈姑娘地叫着。
沈纵颐走在他前面,无声地撇了撇嘴。
灵均宗宗主到底怎么教的儿子,外表温雅得像仙,内心却比少年还青涩。
苏行章一百岁了,该结道侣的年纪却甚么都不懂,在幻境里任个筑基搓圆搓扁。
想到身后人乖顺跟随的样子,沈纵颐讽笑。
就这般一路伴随着,仍旧选择回了今府。
二人到朝云阁,却发现院中已有人在等候。
今廿一顶金冠半束着长发,白净脸庞上那双乌眸晶亮又讨喜。
唇红齿白少年郎,闻声回眸时露出的笑容既明媚且张扬。
若非沈纵颐见过他纵马伤人的狠毒,或许真会被这副皮囊给欺骗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已已去哪儿了,我在朝云阁苦等了一个多时辰。”
他巴巴地眨动着眼睛,问道。
沈纵颐情态冷漠:“今廿,从此以后请你不要再唤我的乳名。”
今廿愣了愣后,不在意地笑道:“为什么?我们难道不是最要好的吗?”
“在沈府时或许如此,”她用很明显的憎厌口吻说道,“但自从到今府后,你变得越来越陌生,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像害怕今熹一样怕你。”
“怕我?可我从未伤害过你。”今廿唇边笑意僵住,但他还是维持着笑面,像只做工精致的木偶。
“你没有吗?”
今廿犹疑了一瞬,而后肯定地说道:“已已,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如何舍得伤你呢?”
“……”
沈纵颐似被气笑了,她直视着今廿黑白分明的圆眼,道:“你怎敢理直气壮说出这番话的?”
“我且问问你,当初今熹药晕我,将我带入她房中时,你没看见吗?”
“已已我……”
她惨笑一声:“你别说话!我问你,我夜半在她身侧哭时,你可听见了吗?!”
“……”今廿顿口,俊秀眉眼黯然。
见他如此,心中早有答案,沈纵颐便悲哀地看着他,“今廿,我说阿廿啊,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漠视我的痛苦,我到死都想问问你,究竟是为什么?我何时对不住你了吗?”
今廿呆了一呆,如同被她话语中的沉痛给狠狠击中。
他陡然拧起眉头,压低着喉咙如困兽似地道:“今熹、今熹讨厌你娇柔无力,而我喜欢你……今熹后来爱你,我也爱你……父亲说谁娶了你谁是家主,我不想要家主,我想娶你……可是今熹!今熹她是女子,她算什么东西,她也妄想要你!?我想杀了她,她杀了父亲,她成了家主给我喂毒……已已,我……她伤你的时候我都被喂了毒,我只能看着……对不起……我只能看着……”
说着说着,今廿忽然捂脸呜咽起来,他一遍遍地向她致歉,一遍遍地仇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眼泪淌湿了满脸,沈纵颐不擦,吸住气用灰暗的语调的说道:“今廿,你别装了。”
今廿身形僵硬,哽咽消停。
她见状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继而凄清地微笑:“今廿,你和今熹合谋了什么?是不是笃定我离开不了今府,便私自抉择要囚禁我,将我拘在这里,任你们姐弟磋磨?算计我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始终认为我是个蠢货?嗯?”
“……”
良久,今廿低哑道:“我和她从未这样说过。”
“你们姐弟两都好面子,自然不可能将污浊的话说出口。”沈纵颐走到他身前,温柔而强硬地卸下他挡脸的手,看着他没有泪水的眼睛,低声说:“看,这就是你今廿。有谁会在了解到真实的你后还爱你呢?”
今廿垂下眼皮凝望着她,颤着声,“已已,你呢,你还……”
沈纵颐笑了笑,“阿廿,你有时候真傻。我活着的时候你不来问我,现在我死了,你又来到我面前装可怜求爱。”
望着女子濡湿的脸,今廿心脏绞痛,他哀怜地低头,渴求道:“已已,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们还有机会的,你你别嫌弃我是个活人……”
他的确好看,沈纵颐纤长的手指抚上今廿白嫩的脸颊,低喃道:“今廿,为何你都这般恶毒了,眼睛却还是如此漂亮?”
今廿一喜,抬眼欢欣道:“已已,你喜欢的话我这就把它们摘下来送给你,用最好的金银串上给你做链子!”
“……”沈纵颐动作微顿。
她只是装模作样地夸夸,不是真喜欢。
不愧是自饮毒药以污蔑亲姐的疯子。
挖眼珠子的事也随便承诺。
“可惜——”沈纵颐拖长语调,弯眸用手指一点点勾掉眼角泪珠,“只要是有关你们姐弟的东西,我如今都厌恶难当。”
今廿的眼神霎时变得阴沉,可转眼又驱逐掉所有阴霾地笑起来:“没关系,只要已已还在我身边就好。我爱已已就好。”
听到这,苏行章再也忍不住。
拔步上前给了少年那张漂亮脸蛋一拳,“谁稀罕你爱她?”
真好,打起来了。
沈纵颐闲适地退出一步,将空地留给这二位。
今廿看着纤瘦,力量却不弱,拳拳生风,表情冷厉。
苏行章下裳的绿竹在迅速的移动中宛若活了过来,翩飞中闪着鲜艳的翠绿光影,给苏行章的身形添上了几分潇洒俊逸。
偶时有一方打得狠了,沈纵颐便适宜地出声劝阻:“住手。”
“苏行章小心。”
“别打了。”
“好了好了别打啦。”
果然,她愈关心苏行章,今廿就愈疯。
两人打得便愈凶。
最后是匆匆赶到的今熹结束了这场闹剧。
望着今廿青紫的双眼,今熹心生怒火,回身猛地给了他一巴掌:“成日就是发疯现丑!今廿,你真丢尽了我的脸!”
今廿紧盯沈纵颐的眼光迅速地落到今熹脸上,他冷笑地对他这个胞姐说:“我丢你的脸?你是我的谁啊?”
“今廿!!”
“嘘嘘——嘘。”今廿伸出食指抵着唇,眼眸促狭,一副气人的嬉笑貌:“别这么大声,再把老头子吓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半夜去找你——寻——仇。”
今熹铁青了脸,一字一咬牙道:“今廿,不要当着外人的面胡说八道。”
今廿“哈”了一声,神态隐见癫狂:“这里哪有外人呢。已已是外人吗?已已不是我和你最爱的人吗?已已身旁那位,说不准还是她最爱的人呢,既然如此哪里又有何外人……”
终于忍无可忍,今熹提起内力,一掌甩过去将今廿打晕。
而后负手对胆寒的奴仆们冷声道:“把公子关进柴房,三日内不许吃饭。”
奴仆们虽害怕,但对家主的惩罚司空见惯,便熟练地把今廿拖走了。
今熹阖眸,平复了气息后对沈纵颐道:“舍弟鲁莽,没有打扰你们吧?”
沈纵颐牵起苏行章的手,并不回话,进入卧房后便关紧了门窗。
留在原地的今熹捏紧拳头,想起今廿的话:“已已身旁说不准是她最爱的人呢……”
不甘、嫉恨等情绪接连不断地在心底深处沸腾,今熹按捺着她的妒忌,恶狠狠地甩了眼苏行章站过的地方,而后甩袖大踏步出了朝云阁。
……
应付完今廿,沈纵颐回身,兀然楼紧苏行章的腰,只这样闷不做声地抱着。
她能感到苏行章在她背后犹豫不决的手,想回抱又不敢。
除此外,她更清晰地闻到苏行章修长脖颈下鲜血的味道。
……他可真香。
沈纵颐轻轻舔过唇中变长的犬牙,露出个森冷的笑容。
“苏行章,你娶妻了吗?”
“尚未……我从未有过心悦的女子。”苏行章咳了声,“我姓苏名行章,家住京城,四岁学文七岁赋诗十七岁中三元后任刑部侍郎,至今已……”
沈纵颐哧哧笑出声,她在他怀里仰起头,乌发几丝附着细眉,眼皮薄红:“这样大的反应作甚,我又没问你旁的。”
“是、是没问。我还以为你会接着问……”
“不,我不想问你的过往。”她静静地望着他,视线下垂,盯上他绯红薄唇,“我们只看今后便好。”
苏行章注意到她变化的眼神,不知为何很是脸热,“嗯,看今后。”
沈纵颐凑上前,视线缠绕,啄了他一口,“做我的人好吗?”
苏行章登时回抱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眼帘垂落,慌张又不安地问道:“能让我——我娶你吗?”
她湿腻的眼光轻飘过他的眼,对他的问题仅仅付之以柔情蜜意的一笑。
没说答应,趁着苏行章张唇再问,又探过去抿了抿他的下唇瓣:“陪在我身边,永远陪着我,好吗?苏行章。”
苏行章心跳得厉害,他立时答应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苏行章永远不会离开已已。”
“我……我可以唤你已已吗?”高大清俊的男人又开始询问,他患得患失不知所措。
而沈纵颐一面宠惯地露出笑容,一面欺近他的脖颈,两颗尖利犬牙压上男人动脉,爱怜道:“当然可以。”
她咬破他的脖子,鲜美的力量和着血腥味涌入体内。
苏行章身子一震,他感受到脖子上的刺痛。
……默默地,他将下巴抵上女子削薄的颈背,双臂收紧,阖眼后的表情是心甘情愿。
34动心
邬道升没有隐瞒镇外大阵和红衣厉鬼的事情。
今熹得知后, 脸色沉了又沉,终究决定将此事贴了告示。
镇子重新陷入灭顶的绝望中。
三日后。
今府朝云阁。
沈纵颐端坐院中石凳上,调弄着瓷盘中的胭脂。
身后传出轻微异响, 沈纵颐没有回头, 以为是苏行章, 浅淡问道:“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她已经出不了朝云阁, 朝鉴不知所踪, 院中除了苏行章大概别无旁人。
因告示贴出后,朝云阁外站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今府私军,她只要一出门, 私军头领即上前拦住她, 毕恭毕敬地请她回去。
“已已小姐见谅。现下外间鬼怪肆虐,家主为了您的安危着想,特意让兄弟们看顾在此。”
看顾是假,囚禁才真。
沈纵颐对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了。
在“已已小姐”的记忆里,她曾数不清多少次地在如此严密看守下度过了春夏秋冬。
她没有再像从前那般怒不可遏非闹着要出门,被拦下也就转身进了院子, 做各种事消遣。
被囚的日子里,苏行章便成了她在外的眼目。
他轻功好,飞到哪儿都不会被人发现。
她已有些习惯无聊时, 会等着苏行章的归来,等他把所见所得一股脑地倒给她听。
沈纵颐问完,却没听到身后人的回应。
“……”
来人不是苏行章。
是谁?
沈纵颐慢慢地回过头, 眼睫微垂, 红唇紧抿。
“已已小姐。”
朝鉴抱臂勾唇, 还穿着近卫服,破破烂烂的一身衣裳, 平白被他穿出几分潇洒不羁来。
“你……我还以为你走了。”
她抬眼,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失而复得的微笑。
朝鉴落拓地跨过石凳子,到她面前坐下,“哪能呢,这外面又是鬼又是怪的,我这时候出去不得给祸害死。”
沈纵颐转过身,落座,目光低落,指尖挑起一点胭脂无意识摩挲着:“你这几日都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连封离别信都不愿意给我便走了。”
朝鉴的眼神停留在她细白指腹上的嫣红:“左右无事,躲懒睡觉罢了。”
“哦……”沈纵颐低头,陷入沉默。
葱白纤指始终玩弄着青瓷中秾艳红泥,有一搭没一搭的模样,清丽的眉眼拢着胭脂的红光,雪面照花般的娴静娇艳。
对面的男人捕捉到此般艳色后,神情若有所思。
朝鉴久未张口说话,沈纵颐抬头睇了他几眼,没从那张笑面上瞧出个什么。
他好像并不无聊,呆呆坐在那里陪在她身前,甚而撑起了良久的乖巧模样。
虽知这乖巧是假貌,可也该给他点反应。
沈纵颐手臂点着石桌,手背拄着下颌,上身前倾望着朝鉴,“那么现在是睡够了,才过来见我的吗?”
朝鉴眯了眯眼,笑起来:“我为何不能先是想见已已小姐,后才觉得睡够了?”
“唔——”她绵软地拖长了音调,“因为你是朝鉴,所以不能。”
“何出此言?”他饶有兴致地问道。
沈纵颐没有一板一眼地回答他,而是话锋一转,轻笑着:“与我说说吧,你这几日在镇上的所见所闻。”
若说之前对面前所谓的已已小姐抱着看乐的无所谓姿态,待她话落,朝鉴真切地愣了下。
他下意识追问道:“你如何得知我不在府上?是特意寻过我?”
“朝云阁外私兵众多,我出不去,又何来机会去寻你。”沈纵颐双手交叉,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但我看见你靴上沾着郊外特有的黑泥,身上还有酒楼独酿的酒香。”
朝鉴眉头皱了一瞬,很快又恢复笑容,称赞道:“小姐冰雪聪明。”
“不是我聪明,”沈纵颐得到赞誉,神色却黯然下,她起身,慢慢收拾胭脂盒,“大抵是这府中人都笃定我是只金丝雀,最初便不会高看我一等,于是做出点事情就足够出乎意料。”
她好像忽然间失了所有快乐,整个人散发着灰暗的气息,“算了,我不大想听镇外是甚么情况,你若想休息,自行回竹屋吧。”
……
朝鉴跟着站起身,他难料到沈纵颐是如此敏感,一句并不真诚的夸赞倒是成了他的无心之失。
看她愁思萦结的样子,他竟也感到微微抽痛,类似于懊恼的情绪找上心门。
“那个……”昔日最会鼓唇弄舌的一张巧嘴,今时最拙笨,朝鉴干笑两声,缓解他的尴尬。
“我……我刚吃足了酒,正是满腔真言呢。”身材修长的男人扣扣手心,盯着女子纤柔背影,眨眼:“要不然已已小姐多问问我,说不准会有些你想听的呢?难逢的好机会,正让我也听听自己的真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见她不为所动,朝鉴如同孩童般卖弄道:“别走呀,说真话这事多稀奇啊,况且我知道的可多了,何止这镇内,便是镇外京城的事您大可都问一问我。”
沈纵颐抬手按住欲扬的唇角。
此时可不得笑。
笑了便不符合她此时身份了。
自然,不回身更不合身份。
沈纵颐转身,愁眉微微舒展:“朝鉴,你与从前不同了。”
朝鉴看到她轻舒的眉心,不自觉松了口气,居然为她的笑而庆幸,他转而亦扬起笑问:“哪儿不同?”
她倒怔了,凝目了半晌,终究轻轻摇头:“说不清楚。”
“你是在归宥死了后发现我的不同,还是之前?”
沈纵颐蹙额,“能不要说……归宥吗?”
她紧紧抿着唇线,神情有些冷,语调也沉重许多:“你们究竟要见我如何疼才算疼,到了怎样的程度才满意才愿意放弃揭我伤疤?”
朝鉴很少见沈纵颐对他生气,于是便知晓自己又说错了话。
可凭什么不能提归宥那个贱种!
那死小子从他这里偷师作孽把自己作死了,纯属活该,何必为这种人伤心。
……不过若不是归宥孤注一掷地偷走尸体,沈纵颐如今也不能站在他面前,还这般活生生地伤心着。
朝鉴抿唇,“不提就不提。”
他才不稀得提那歹毒东西。
沈纵颐走到闷声不语的朝鉴身侧,将胭脂送进他手中,“喂朝鉴,帮我拿着吧。”
“……”
朝鉴低眉,看着在她手里显得很大,而在他手掌里却变得精致小巧的青瓷盘,嗤笑一声。
哇她怎么会认为把这么个玩意给他就能哄好他的?
难道就因为他从这东西上感到她的亲近了吗?
朝鉴神色微沉,哼笑后攥紧了胭脂盘。
二人重新落座。
朝鉴已计输一筹,不想再被沈纵颐操纵身心,于是在她开口询问之前就立刻张嘴,滔滔地讲完了镇上的事情,不给她半点疑惑的余地。
“……”
“……”
对视的一刹那,两人都沉默了。
或许是看出他的逞强,沈纵颐咳了声,缓解道:“嗯,原来厉鬼会吸食人魂魄嘛?嗯……死人的血都被放干了,这当真可怖。邬道升——邬道长说这厉鬼道行深的话……朝鉴,你方才说死了几人了?”
“刚足十二个。”朝鉴死死扣着盘子,长指陷入湿红胭脂中。
沈纵颐双手叠于腹前,仪态优雅:“你可知这些人与之前的死者有何异同吗?”
之前是归宥为复活她而杀人,死者的血都被带回小木屋祭祀了,可她从未吸食过甚么魂魄。
她很想知道,红衣厉鬼究竟是异军突起的陌生厉鬼,还是早和归宥合谋的幕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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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鉴不必思考就答道,“大大不同了。那之前的死人身上可一滴血都没了,现在的尸体血淌满地。”
他一直注意着外面那些事情,而且很清楚沈纵颐问这话的目的。
她人都死了,还攥着那点良心不放,就非得搞清楚这些死人到底和她有没有关系。
真的,他替她心累。
“你就别担心了。就是没有你,该死的人一个不会活,该来的鬼一只不会少。”朝鉴眼皮耷拉,漠然的表情在此时变得高深莫测,“春雨镇必有此劫,你也好,旁人也罢,也不过是劫运中微不足道的引子。”
沈纵颐眼底暗光一闪,她不动声色地说道:“引子、劫运……朝鉴,你果然是个道士。”
“嗯?”
朝鉴啧道,抬眼紧盯着女子娇容,她的外貌是如此无害,一双眼干净又柔软。
——她究竟是怎么用这双漂亮无辜的眼睛看出这么多事情的呢?
“我何时露出的破绽?”
沈纵颐展开一抹清浅笑容:“生死之后,或有大悟,我死后突然看清了许多活着的迷雾。”
“从前我就很奇怪,你功夫好,相貌不凡,为何像你这般厉害的人物要到小小春雨镇的今府里做个护卫?其实直至刚才,我都不懂。”
“但你说的话点化了我。”
“我想到归宥少时入府,他并无识字的机会,更不提跟着某位道士学术法用邪术复活我。任何事情都不是空穴来风,他会邪术,自然就有他的来处。”
“归宥出不了今府,他只能在府内得到邪术。”
“想来想去,我发觉这府中只有一人是最神秘的,那便是你,朝鉴。”
朝鉴静静听完她的分析,心防不为其敏锐而增厚,反而隐有破碎之态。
他想,沈纵颐原不似那样的愚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可取之处当是越挖越有。
无怪乎一个两个都爱她爱得痴狂。
朝鉴剑眉松展,被戳破隐藏身份后不骄不躁,心平气和地说出真相:“复生是倒转阴阳的邪术,此术早该断绝,我少时好奇,遍寻天下后杀了许多人,才将此术研究出来。”
“归宥天赋异禀,我都没料到他能这么快就掌握了此术。”
他想了想,笑了。
“妈的,这小子真是干坏事的天才。”
35无情者胜
归宥吗?
她记忆中最可靠最值得信赖的近卫是做坏事的好手?
沈纵颐笑容泛着苦涩:“归宥他都是……都是因为救我才酿就大错。”
“他本性良善。”
“本性良善?”朝鉴笑意停滞, 古怪地看了看她,“你以为他是为你才开始杀的人?”
“什么叫……才开始?”
沈纵颐茫然地将手搭上石桌边。
静了片刻,意识到男人言外之意后, 葱白手指猛地按紧了冰冷石料, 她仰起面看他, 神情巴巴的, 语气中更带着几分可怜的哀求:“就是从我死后开始的, 我死之前归宥都一直是个好人,他单是为复活我才杀的人,他从前都是很好的, 是很好的……对吧?”
朝鉴的视线从她那双紧张无措的手指移到她眼睛里, 启唇浅淡:“已已小姐,你问这些话不觉得自欺欺人吗?”
他口吻稍加冰冷:“你想从我这里得到哪个答案呢?你又想证明什么呢?”
闻言,是否已经分明。
沈纵颐立时像失去了所有力气地软了身子,若非朝鉴眼明手快出手扶了一把,她便要从石凳子上滑落了。
见她如此,朝鉴不解问道:“你被今家两个小畜牲欺负傻了还是怎的, 事到如今你竟还相信今府有好人吗?”
他着实不明白沈纵颐那求证失败后的灰败神情。
对面前这位娇小姐而言,归宥是天性邪恶还是为她才堕落作恶,有这么重要吗?
不过她也的确很可悲。
寄人篱下的孤女, 从入府时被今熹针对,再到后来被唯一信任的今廿背叛,两姐弟持续数年地轮番折磨她。
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除了相貌依旧如少女般娇媚, 其他方面与初来春雨镇时是何等的天差地别。
朝鉴细数往昔, 将她少女时的明媚肆意和现在的温和敏感对比,方觉这些变化是如何的触目惊心。
他虽然作恶多端, 但还没有亲眼见美好破碎的癖好。
由此可见,他还不算可恶。
真正可恶的是今府两姐弟吧。
朝鉴喟叹一声,微笑点头,欣赏了番自己的清白。
沈纵颐就没他的闲情逸致了,真相揭开:一直信赖并以此为灰暗人生中唯一光明的归宥,此时却被人残忍地告知了那光是假象,归宥也不过是和今家姐弟一样的人。
她实则不指责仇恨归宥的恶。
如果归宥始终以恶人姿态救她,沈纵颐依旧会对他愧疚。
但他不该在她面前装成好人。
“已已小姐”身处于混沌的恶意中太久,对透明的善意不由自主地要求苛刻。
信念破碎,沈纵颐麻木了会儿,忽然不可遏制地伏在石桌上,两肩抖颤。
她哭也不出声,悲痛紧了才发出轻得像梦呓似的呜咽。
旁人见状一眼就瞧出了她在忍着哭声。
好像就算是悲伤,她也得克制让自己的悲哭不打扰他人。
朝鉴在她哭之前还有点看客心思,可是当耳中都灌满了沈纵颐压抑的哭声后,他冷硬的心渐渐就变得酸苦无比。
他抱臂坐在她面前,望着她纤弱隐忍的薄背,心里很不是滋味,没半晌就龇牙咧嘴地咂摸起对策来。
但他也不知该怎么做,也不知该不该做。
站起来左右踱步,朝鉴的目光缠绕着女子矮伏的身影。
……他不然拍拍她的肩膀,说些安慰的话?
可是说什么呢?
良久,朝鉴犹豫地用指尖碰了碰沈纵颐,她没反应,他不大熟练地道:“别哭了。拜托,你是个死人哎,怎么还像个活人哭哭啼啼的。”
……
沈纵颐微顿。
朝鉴说完,先行陷入一阵失语中。
幸而耳边安静下来,连那些听着压抑沉郁的呜咽都没有了。
朝鉴刚要扬起自得的笑,又听到门口响起了一阵嘈杂声。
“滚开!”
“公子您不能进去,家主说了不准任何人进朝云阁!”
“滚!!”
闹声随着踢开木门的巨响倾巢涌入。
今廿脸色苍白,下眼睑泛着猩红色,和病态神色对比鲜明的是他神态极端平静,如同深潭般无波无动。
他走进来,掀翻了一众护卫。
朝鉴瞄了眼这小畜牲的身后,几十个大男人倒地哀嚎,有死有伤。
今廿又发疯了。
“你干嘛?”
作为已已小姐的近卫,朝鉴觉得造成她悲惨现况的责任有他一份。
以前是以前,现在有了爱,他决定贡献贡献。
伸手阻拦,被今廿疯狂攻击。
朝鉴捂着手臂痛哼。
情况不妙,他忘了自己是个道士,只能背地里阴人,搞不了近攻。
“你给我等着!”朝鉴抬头,阴狠地甩了眼今廿。
今廿冷笑:“滚。”
朝鉴不滚。
他虽是不要脸,但还有点自尊。
今廿聚起内力,把碍事的贱男人击飞到厢房前。
朝鉴:……
朝鉴爬了起来,掸了掸屁股上的灰,因距离远而不得不大声对沈纵颐喊道:“已已小姐你撑住啊,属下一会儿就来救你!”
今廿疯是疯,但肯定不会真伤了沈纵颐。
这点认知朝鉴还是有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这疯子会伤除了沈纵颐以外的任何人。
挺难搞的。
朝鉴瘸着腿朝竹屋走。
他回去拿点装备再来。
“已已……”
身后传来黏腻的呼唤。
沈纵颐埋在手臂里的脸面无表情。
眼泪还在掉,甚而泪水汹涌,但她的眼神始终是冰冷的。
她带着修真界的记忆,幻境所赋予的悲惨当然都是她变强的工具。
她的哭笑不过是应时而动,沈纵颐本人对这些经历无感。
感受到属于朝鉴的气息彻底消失,沈纵颐眼睫微动,疲倦地皱眉。
她就不指望朝鉴能拦住今廿。
老贼从来都把他自个儿当第一位,有朝一日为旁人舍生忘死那才是稀奇。
今廿挪到她身侧,一双手阴冷地抚上她的肩,他俯下身,冷湿气息贴近耳廓:“已已,你在哭……谁?”
沈纵颐抿唇,厌恶地闭起眼。
似乎从她的沉默里感受她排斥,今廿痴痴地轻笑出声,拇指按着她衣衫下柔嫩肌肤,危险地摩挲:“我猜猜……已已肯定不会哭我和今熹的,你恨我都来不及……可这府中又有何人值得你哭呢……哦……苏行章吗?我知道他这几日偷溜出府去死人地方,很危险的……”
“不过他很会装蒜,宁可忍着伤也不会在你面前流露出脆弱情态……那为谁呢?”
沈纵颐抬起脸,眼中厌恨不加遮掩:“别碰我。”
她用力拍开了他的手。
今廿白皙手背上泛起一片红痕,他依恋地抬起手,将被她打过的地方贴上唇。
保持着轻吻红痕的动作,他自额发中掀起眼皮,弯起吟吟笑眼:“已已,你终于肯看我了?”
沈纵颐嫌恶地别开脸,不愿如他所想那般将眼神施舍给他。
今廿无所谓,依然甜腻出声:“已已就把这个人告诉我嘛,你在为谁哭啊,哭得眼皮红成这样,我好心疼的。”
“别说了别问了今廿!”
沈纵颐气得两肩发抖,她颤声连连,尤其捂着眼睛,显得很狼狈。
今廿被她的突然爆发弄得一怔,他勉强地勾起笑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压下她卷起的长发,“怎么了?告诉我怎么了,好吗?”
他轻柔的声音动人缠绵。
沈纵颐却如同被他的温柔蜇了一下,动作激烈地起身,伸出食指指着他昳丽面庞,乱泪纵横:“你们一直逼我做出回答……可是为何都要逼我做回答?!我不爱你,我不爱今熹,我不爱你们任何人!为什么?今廿?你们明知道我恨,为什么非得!非得要我选择谁?!”
今廿收回手,冷静地对她微微笑道:“因我爱,我爱你,我离不开你。”
听完他的话,沈纵颐不可置信后溃然惨笑:“你爱我和我有何干?你管囚禁我叫爱我?!今廿,你简直可笑!”
“……我知道我做的不对,”今廿神容平淡,黑眸清澈不见狎昵,他说他的爱时,心是神圣的。
与此心光明相反的是他伸出小臂,不容拒绝地用手掌遮住沈纵颐恐惧厌恶的双眼,赋予她黑暗后轻声道:“可笑可悲可恨……我是罪人,你杀了我罢,已已。我控制不了自己。”
沈纵颐想躲开他的手,却被他攥住手臂不容退后。
“你……你想做什么?”她颤声问道。
今廿甜蜜一笑,掰开她紧握的手,在她手心放下一根细长冰凉的物什,“已已,我知道你为谁而哭了。”
“你喜欢归宥对吗?从前在府内你就最喜欢他。”
“我才知道他死了,还是魂飞魄散呢……”
“别说了,别说他了……”
今廿的指缝里淌满了潮热的液体,是她的泪水,她受不了别人提归宥的死。
承接着她的泪与苦痛,今廿在她看不见的时候眼神破碎,表情悲哀,可出声维持着刻意营造的残忍蜜意语调:“归宥像护食的野狗一样护着你,那他死前最后想的是谁,是你罢,已已。”
“已已,你说他死的时候会不会说,‘已已小姐呢?已已小姐有没有事?已已小姐……’,真是个贱种,到死肯定都忘不了你。”
沈纵颐被彻底击溃,她尖叫地挥开他的手,捂着耳朵满面绝望:“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哥哥……哥哥……哥哥……”
“他才不是你的哥哥!”今廿冷酷地提起她的手腕,低眼盯着她,冷声强调道:“他是贱种,已已,他是贱种,他不配做你的兄长。”
“今廿!我恨你……”
她终于崩溃地说出了内心真实想法。
今廿逼迫她说的。
“恨我……是对的。”今廿握着她细瘦手腕,宽大手掌包裹着她纤细手指,“恨我的话,就杀了我罢,已已。”
沈纵颐陡然睁开眼,这才发现他在她手心塞的东西是根簪子。
簪尖锋锐,簪花华丽。
是她五个月前拿来自戕的簪子。
兜兜转转,这簪子却又回到她手里。
沈纵颐想猛地甩开簪子,但她的手被今廿拿在手里,动弹不得……
“已已……”
今廿双眼湿润,“你不是恨我吗?那就杀了我。”
“别躲,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杀了我。”
“不要……我不要……呜……今廿,我不要成为你和今熹这样可怖的人……不要逼我……”她不住地摇头,躲避后退,却一直一直被他拘着,只能无力至极地哭泣。
“没事的。”今廿伸开手指,撷着她额角乱发,“在沈府学书时,已已总是功课最厉害的。那时我们都叫你小师姐呢,小师姐厉害呀,怎么现在握根簪子都握不住呢……”
他喉间酸涩,歪头边落泪边微笑着说:“小师姐当初多肆意,容不得旁人说一点不好呢。小师姐善良,护着刚进府的学子的姿态又耀眼又可爱。小师、小师姐……别哭了,最后一次,杀了我万事皆休。”
沈纵颐濒临绝境,忽然抽出一只手发狠地甩了今廿一巴掌。
这巴掌结实无比,带着十足的恨意。
落到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今廿白嫩的脸颊几乎瞬间就红肿起来。
他转过脸,被打的地方又疼又热,但他只在乎她手掌贴上来时的感觉。
已已的手好软好香。
今廿阖眸留恋地闻着空中残留的馨香,唇边慢慢扬起一抹恶劣的弧度。
他睁开眼看向沈纵颐,讽笑道:“已已,在你心中我是不是也是个贱种?”
“但我就是再卑贱,归宥也不如我。”
“你都没亲眼见到归宥的死就哭成这样,那我死了的话,我当着你的面去死,你会不会也这样哭我?”
今廿双手抬起,以恐怖的力道攥紧她握簪的手,任凭她用另外的那只手疯狂拍打都不为所动。
他静静地望着她濡湿的脸,攥着她靠近,簪尖抵住绸缎上的精美暗纹,今廿忽地明媚一笑:“要为我哭哦,已已。”
话音未落,簪尖势不可当地刺入胸膛,四野静寂,鲜血涌出。
“噗——”
今廿怔松。
他用一只手禁锢沈纵颐的手臂,表情呆滞,另一只手僵硬地摸上脸颊。
温热的血,淌湿了他的半边脸颊。
……可都不是他的血。
“已已……?”
沈纵颐气急攻心,直感到一口血喷出方郁气稍散,她被今廿撑着才没倒下,但在昏迷前,她望着今廿胸膛上插着的簪子,含血哽咽:“我不想你死。”
她声音虽低,但今廿听得清清楚楚。
每个字都是雷霆,狠狠击降在他的身上。
托抱住昏迷的女子,怀中柔软如棉,他僵冷地收束抱她的双手,任胸膛鲜血浸湿她的衣衫,而他只是表情空白。
“已已……”
什么叫——不想他……死?
她是对他……对他心软了是吗?
*
沈纵颐昏迷的前一刻松了口气。
簪子幸而没有扎进去。
今廿死不了。
她想他死,却不是现在。
现在今廿看起来爱她痴狂,为她要死要活的,实则都是空架子。
沈纵颐明白,幻境里的今廿儿时起被父亲抛弃在沈府后,整颗心就扭曲了。
“已已小姐”是第一个对他伸出援手的人,今廿便如溺水者抓稻草般抓住她不放。
他口中的爱再浓烈,那也是虚弱不堪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准确地讲,他是为了报复曾经不爱他的人而去疯狂地爱沈纵颐。
沈纵颐忽视他,他潜意识里察觉到会再次被抛弃,而为了不被抛弃不受伤害,也是为战胜再次被抛弃的恐惧,今廿于是决定先抛弃沈纵颐。
如何抛弃一个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
那就让沈纵颐杀了自己,他死了,先沈纵颐一步死,先一步离开她,那么就是他主动抛弃了沈纵颐。
在这场博弈里,他就是胜者。
他想用自己的死来证明自己战胜了恐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纵颐安然昏倒。
想死没这么容易。
你破不了你的欲望。
她会助纣为虐,让他的欲望猖狂至吞噬他自身。
她才会是唯一的胜者。
36纵颐纵颐
朝鉴拎着八卦盘桃木剑蛊虫黄符回来的时候, 看见今廿抱着沈纵颐哭得心惊。
朝鉴咬牙切齿地喊:“妈的畜生,你给我把已已小姐放床上去请医师!”
他说着,明知道沈纵颐是个活死人不会再死一次了, 但看着她身上全是血, 还是遽然火大起来, 嘭地扔掉以往当宝贝供着的家伙事, 大跨步走过去照今廿的左脸砸了他一拳。
今廿眼睑通红, 被打也不管,只是抱着羸弱的女子死不撒手的同时,像个顽童般固执问道:“已已……已已她不想我死, 她就是爱我的……对……对吗?”
他偏执地要求个答案, 竟都忽略了问的人是自己平日瞧不起的朝鉴。
“爱爱爱爱你个屁!”朝鉴眼尖瞅到今廿胸前的银簪,一掌甩过去,把那插了小半截的簪子又拍进去半截,“把她给我!”
尖锐簪子扎入胸腔,今廿疼得闷哼一声,手下不觉松了松。
朝鉴找准时机, 一把将沈纵颐抢到自个怀里抱着,眼神从她身上望了个遍没发现有明显伤口,紧绷的心神方才落下。
他阴着脸, 抱着沈纵颐往回走,一脚踹开房门把人轻柔放到床上后,折身返到今廿身前, 又照着他的右脸砸了一拳。
若说第一拳下去, 朝鉴是出于愤怒的心理, 这第二个拳头便全是好意了。
今廿皮肤白,一拳下去黑了左眼, 右眼眶却没有,主人家要好看,一黑一白到底失了对称之美,朝鉴冷静地砸下这右眼拳,谁得知不赞他是个忠仆。
忠仆朝鉴没等今廿抬头,猛地上前又把主人家踹倒在地,犹然不泄恨,接着向今廿的小腹使劲地踢了两脚。
许多年没干这种事,朝鉴住了手象征性喘两口气。
真正的强者踢人之后往往是云淡风轻的。
而他是弱者,喘的这样剧烈,足以证明方才行为都属于弱者的反击。
今廿呕了一口血,这才如梦初醒,脸色阴鸷地抬眼:“贱!奴!你怎敢——”
他话未说完,闻讯赶来的今熹又一脚踹上他的后腰。
今家主怒吼:“今廿!你疯了吗?!”
今熹这记兜腰脚可比朝鉴的厉害,脚力犹带内劲,直将今廿踢得伤势加重一个度,他噗嗤吐出大口黑血,手脚瘫软地仰面倒下。
让沈纵颐流的血这下今廿是千百倍地还了,他四肢瘫在地上,唇齿血淋淋,两眼虚弱地望着青空凌凌,兀然地露齿笑出声。
“今廿!如果已已出了半点事,我要你死!”今熹怒气冲冲地跨过重伤倒地的弟弟,奔进房中。
随后而来的邬道升冷冷地俯瞰他一眼,也稳步离开。
苏行章那温润如玉的贵公子维持不住优雅,一剑劈断地上少年的青丝,语气森寒:“若纵颐有一分不测,不必旁人动手,我自将你千刀万剐。”
说完即向房中疾步而去。
连朝鉴这个低贱的奴仆都敢蹲下身,啧啧地嘲讽他:“你要完咯~”
“恶人有恶报嘻嘻。”
今廿眼珠微动,咧嘴笑得血腥。
他暮气沉沉的眼神里突兀地现出一点亮光。
朝鉴听到这疯子少年说:“她不想我死哦。”
今廿痴然笑,在所有人厌弃他,跨过他的时候,只有已已说,不想他死。
面容沾血而愈显艳丽的少年踉跄爬起来,他跌跌撞撞地离开院子,自行去寻找医师,走的时候口中还喃喃自语,幸福而病态地重复着:“她不要我死……我就不死……她不要我死……我不要死……”
……
这今府真就没有一个正常人了。
朝鉴沉默地起身,原路返回把装备一件件捡起来,拍了拍泥后抱在怀里。
距离不远的屋中传出各种声音:今熹对奴仆们的斥责,苏行章隐忍地问医师还有多久到、奴仆们惶恐的求饶……
沈纵颐——
姐弟为她反目,正道为她动容,邪道为她付出。
这种人才若是能掌握在手里,说不准会做出多惊天动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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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鉴低眉看着怀里的东西,这些符啊咒的,以前都是他用来杀人害人的,最初把它们造出来,他肯定没想过这些邪物会有用来保护人的时候。
也不知何时对这般脆弱的女子上的心,好像自她竹林里出现,他的视线就很难不去寻找她的身影。
这三日在镇上躲躲藏藏,喝醉后发疯,也阻挡不了脑子里冒出她的身影。
邪魔外道爱上一个人的话……那绝对是场灾难。
朝鉴一瘸一拐地朝竹屋里走,小畜牲下手真重,他肯定要拄拐一段时间了。
竹林潇潇,冷风如刀。
朝鉴半路突然把沾过血的武器一股脑扔掉,挺直腰身地瘸了回去。
朝鉴改邪归正很久了。
*
邬道升凝目望着床上的女子。
她衣襟上满是刺目鲜红,稠密的红色衬得她脸色惨白。
她依旧很美,像一朵苍白透明的山茶花断了头落在深沉的被褥中,美得毫无生气且灼灼清绝。
属于除魔道士的正常做法是,漠视床上邪物的虚弱不堪,让她就这般被一堆慌乱的活人摆弄诊断,徒劳无功的汤药塞进她脆弱寂静的身体里,久而久之她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这世上就此少一个邪物。
“医师——医师呢!”
“家主,小姐气息断绝,已是——无力回天了!”
“庸医!庸医!!”
场面混乱焦灼。
邬道升闭眼,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扣紧阴阳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终于在无措茫然的氛围里启唇,音色清冷:“活死人的伤,活人救不了。”
话落,满室静谧。
所有人都看向房中修长身影。
苏行章暗含希冀,沉声道:“道长您……可有法子?”
“血泊中诞生者,自以鲜血为生。”
道士微顿,说:“她方才被今廿所激,现已封闭五感,若不以血唤醒,恐是再难睁眼。”
苏行章紧张回眸:“要多少血?我现在就给她。”
他说着,剑刃已经别上手腕。
邬道升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乃凡人之躯,放干全身的血也于事无补。”
“那……?”
“道士的心头血,或者是修炼出人身的厉鬼之血。”
举室的眼神都焦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在想,邬道升心性冷硬,比鬼还无情,他会救沈纵颐吗?
邬道升长眸微狭,心道这定然是错的。
他收起阴阳环,缓步上前,执起沈纵颐的手时,他依然如此想,这定是大错特错的。
慢慢地扶着沈纵颐的双肩,将她扶着坐起,邬道升冰凉的眸光落在她阖眸的脸上,心声沉静。
“抱歉。”
碎冰似的动听话音,从紧抿的薄唇中泄出。
邬道升倾身上前,白袍收束,勾勒出精悍紧实的背肌。
长睫低落的那瞬间,邬道升竟幻觉般看见那被他杀死的弟子和女鬼的尸身。
记忆中绝望父亲痛恨的叫骂声却被一道天籁女声覆盖:“道长……”
“抱歉。”
无所不知的第一道士在不知道为什么地道歉。
他的法子很简单。
左手扶着沈纵颐,右手撩开她眉眼上的乱发。
俯身,逼出心头血,覆上她微启的唇,湿润的血滴滴渗进她柔嫩的唇瓣中。
邬道升垂眸望着女子浓秀的鼻梁,静谧中发怔。
他自出生便是被长老们塑在铁规石则里,他被教养成铁石般的人。
墨守成规、迂腐不堪。
遇到沈纵颐,她这样的女子——她让他第一次尝试地从心里探出纤弱的枝条,触碰本不属于他规矩里的柔软。
是幸是刑,是刑是幸。
“咳。”
良久,沈纵颐闭眼出声。
邬道升将她放回,迅速退出。
他薄唇染血,嫣红暧昧,偏神色依旧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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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行章从他眼前跑过去,撞开他,迎接她。
“纵颐,纵颐?纵颐你听得见我吗?”
苏行章肆无忌惮地表达着他的在乎,连今熹如此的恶人也在眸光期盼、无所顾忌地等候在床侧。
邬道升抿唇,屈指撷掉唇上血珠时,收手时,指腹又莫名地停留了片刻。
他专注地听了会儿身后的声音。
沈纵颐醒来,微弱地谢过苏行章的关心,邬道升能想出那双眼睛张开后的波光潋滟。
苏行章还算个君子,他说是道长救了她。
女子沉默了半晌。
高大□□的道长静寂中收紧了双手。
待那句:“多谢道长”如白羽般漾开寂寥的空气后,邬道升松手,不冷不淡地嗯了声。
他大步朝屋外走去,背影如剑挺括。
外间冷风很烈,刮得道长白玉般的耳垂殷红。
不多久,所有人都被沈纵颐温柔坚定地请出了房门。
苏行章并不放心,其实没有人放心让她一个人待着。
可是沈纵颐说:“我不会死了,我要带归宥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沈纵颐从不说谎。
今熹知道她说到做到,这才撤出房间。
几人到屋外,今熹目色复杂地望了会儿紧闭的房门,方转身离去。
随她离开的还有大批的奴仆。
院中只剩了邬道升和苏行章。
苏行章看着白衣道士,沉吟一番后主动靠近道:“道长。”
因刚才之事,邬道升并未冷漠,瞥了苏行章一眼,示意他有话直说。
苏行章方说:“邬道长,在下与你打个商量如何?”
“?”
“我要带纵颐离开。”男人神情温润,眼神沉稳,他直视着邬道升,一字一重:“此处徒惹她伤心,我要带她遍历名山大川,无拘无束,快乐自由。”
“……她若不要你跟着呢?”
苏行章笑:“我就偷偷藏着,在背后保护她。绝不会让自己的一厢情愿变成她的负担。”
“她的快乐她自己给予,我只是想助她更快得到想要的东西。”
“道长,我希望你与我合作。”苏行章说,“你品性正直,必不忍纵颐在此魔窟受尽折磨。”
邬道升敛眸,声音低哑:“你要如何帮?”
“您杀鬼除妖第一等,我解决今家两姐弟。”“事成之后,我苏行章可将泰半家财赠与您。”
苏行章郑重地承诺道,说到家财报酬,他忽而变了脸色,有些羞赧地抚平衣襟上褶皱,说:“剩下一半的家财我想给纵颐做聘礼……她若不要我,我便将聘礼赠她做盘缠。”
邬道升定眸,凝重地看了他半晌。
苏行章几以为要被拒绝时,又忽地听到这道士说:“好。”
“多谢!”
邬道升冷眼乜过苏行章的笑,转身离开。
苏行章则坐到石桌上,撑着脸望向房门,守着屋里的人。
他始终担忧她。
出屋之前,他回眸看了看,女子撑着手臂呆望着枕头,很是懵懂无绪的样子,让人瞧着十分揪心。
苏行章思及此,无声叹了口气。
纵颐……纵颐……纵尔欢颐所乐,你究竟何时才能真正欢乐起来呢?
37得逞
今廿真是个好棋子。
沈纵颐倚着床头, 纤白手指抚着湿润唇瓣想。
若非这小子闯进来作妖,邬道升也不会渡这心头血给她。
道士的心头血……到底比凡人的血更有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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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里苏行章似乎察觉到她需要血液,每日早晨总是放半碗的血在她桌上。
沈纵颐不喜欢端着碗大口喝血, 那般粗鲁的动作让她觉得自己像个茹毛饮血的野兽。
她更喜欢咬破苏行章的脖子, 但他总是害羞, 宁愿割开手掌放远超她需求量的血, 也不敢叫她搂着亲几下。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沈纵颐渐渐厌烦,本欲今天就将此事说开了,没成想今廿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助她成了事。
邬道升的几口心头血至少能让她饱腹三日有余, 最重要的是, 沈纵颐发现喝下他的血后,自己体内开始有了鬼力。
鬼力……属于她的力量。
她正在变得强大。
可也不能干等着邬道升施舍他那点恻隐心,她得有个稳定的血源。
道士之血和修炼成人身的厉鬼之血。
沈纵颐思及那日的红衣厉鬼,心神微动。
同为邪物,沈纵颐和鬼怪的最大区别便是她以血为力量来源,鬼怪们则靠吞噬同类鬼魂来强大自身。
厉鬼修炼出人身后, 对魂魄的需求量空前增大,所修炼出的肉.体鲜血对他们反而是鸡肋。
比起苏行章邬道升,养一只有人身的厉鬼天天放血喝反而是最方便有效的。
反正厉鬼全身血流尽了也不会死。
目前为止, 沈纵颐只见过一只有人身的厉鬼,便是那红衣鬼。
眼前浮现出厉鬼离去时阴狠的眸光,沈纵颐微微一笑。
他必然是认识她的。
说不准自己也认得他。
只不过那面具阻挡了她的探究。
这红衣鬼既是春雨镇的杀人凶手, 入夜后自会出现, 沈纵颐勾着发尾思忖, 如何能出今府呢?
又怎么让邬道升顺理成章地带上她去捉鬼呢?
……
沈纵颐忽而起身到了妆台前坐下,她凝眸望着镜中的脸, 白润中有了血色,是健康的模样。
自百年前测出废灵根,不顾体质而强行修炼的那时起,她的脸色便始终泛着苍白病气。
没有哪一刻完全像此时一样眉目生动活艳过。
纤指爱抚脸颊,沈纵颐怔然地回忆起凡间。
严厉慈爱的父皇、温柔善良的母后、数不清的宠爱她的人……
她做公主时,最喜欢被一大串人前呼后拥着,穿上最华贵的裙衫扑蝶又摘花。
那时修仙长生于她不过浮云,她生来拥有掌控一切的权利,哪里还在乎甚么长不长生。
倒是身边的人都铆足劲要做天下第一,只为站到她身侧不失色。
物是人非,沈纵颐知道这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在修仙者口中不过是轻飘飘的“已了尘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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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的尘缘没有了尽。
有朝一日能弄清外来者们的源来,她说不准能再续前缘。
故国虽亡,她这故国储君却仍旧活着。
活着便得做些事。
沈纵颐挑起一缕乌发,拢在手心细细瞧看着。
而为了那点没完成的事,总得牺牲些什么。
……
夜深之后,院中苏行章撑着脸望月沉思,想着想着思绪竟真的沉落下去,手一松,歪倒在石桌上。
风过竹动,满院清辉如银屑,一道修挺黑影无声落至月银中央。
感受到汹涌的鬼气,沈纵颐攒眉,不动声色地躺着。
不知名的厉鬼驻足于她的窗棂前,站了会儿,手掌抬起又放下。
沈纵颐只听到一点叮铃轻响,浮动起深不见底的夜色,不过很快,这点声息终被吞没,她的耳边再次恢复了寂静。
那道身影转眼间也消失不见。
她现在的功力还认不出这鬼的实力几何,不过他既能悄无声息地进入今府,想必是很有实力的。
费时前来,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没有伤人抢物,反似留了何物在她窗上。
沈纵颐等了半晌,外间果真是没有异响了,方撑臂推开窗。
银月照亮窗台,暗沉的乌木台上静静躺着只反射着月光的小铃铛。
——归宥死前赠给她的遗物。
她将古铃遗留在了客栈,折身去寻时却再也寻不见。
这只是个古朴又不值钱的旧铃铛,连她都不再去寻,还有谁能比她更在意呢?
沈纵颐想起一个人,但立时又自我否定地摇了摇头。
归宥已魂飞魄散,以邬道升的性子绝不会对其手下留情的。
方才到来的定是恶鬼,那般浓郁的鬼气,只怕不是刚死不久的归宥能修炼出的。
将铃铛握进手中,她阖起窗户。
铃声依旧清越,像是从未离开过般。
将铃铛放到枕边,沈纵颐躺下后轻轻地勾勒着上面的花纹……
她想,她有法子了。
翌日清晨,清光普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行章猛地睁开眼,遽然起身抽出长剑,警惕地四顾院子。
习武之人少眠,他若笃定守夜便连个瞌睡都不会打。
谁给他下了迷药?
来不及多加思考,苏行章思及沈纵颐安危,跃过石凳跑上台阶一脚踢开了房门。
“纵颐?纵颐!”
甫一入室,张皇的目光来不及多转移几个方向,苏行章的视线立时被床边那抹雪影攥住了。
“纵颐……?”
他惊愕、担忧的声音温和地滑入沈纵颐耳中。
沈纵颐在他担忧惊愕的眼神中转过身。
她眸光如此纯粹清澈,那双黑眸像两潭清水中的黑石,干净得让人目眩神迷。
“……苏行章,你干什么这么看我?”沈纵颐歪歪头,对他笑得璀璨。
苏行章仓皇藏起情绪,稳步沉重地走近她,手指小心地托起她的发,眼睫不自觉地潮湿:“已已,你还有哪儿难过吗?”
沈纵颐笑出声:“什么难过啊,我为什么难过呢?对了,你找到我哥哥了吗?”
闻言,苏行章更是身子一颤,他抬起眼帘,声线不稳:“已、已已……你记得我们这是在哪里吗?”
他顿了顿,有些不忍地问道:“你——还记得今熹今廿是谁吗?”
“是谁?”少女利落地反问,“能帮我找哥哥不?我要找归宥,我得问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了。”
苏行章虽有预感,但得知真相后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在叹气,他勉强勾起笑容,“会帮你找的,谁都会帮已已找哥哥的。”
低眸看向沈纵颐满头银雪般的长发,他整颗心都变得又柔软又酸涩。
她便如此深爱那个叫归宥的男人吗?
硬撑了这些时日,却最终还是受不住归宥死去的事实。
不仅被今廿激得吐血昏迷,更是悲痛到一夜白头与失去记忆。
但是记得其他人,却特别地忘了归宥的死。
苏行章不忍地别过头,避开沈纵颐希冀的眼光。
她却不满地拽住他袖子,“苏行章,我们不是去今府吗?这里是哪儿?你怎么不说话……”
沈纵颐突然看见点晶亮的物什,一震,声音不免渐渐低了下去,她有些胆怯地松开拉他的袖子,转而牵起他温热的手掌,咬唇问道:“喂……你为什么哭?”
苏行章立刻抬手,慌乱擦掉眼角泪珠。
“没,没哭。”
她皱眉,“骗人,我分明看见了。”
苏行章愣了愣,敛眸苦笑一声:“已已,你能一直这般吗?”
无忧无虑、天真肆意。
让他看得又欢喜又难过。
沈纵颐神思一滞,反应过后,强硬地将手指插.进男人指缝中,死死扣着他的手,带着两分抱怨道:“你偏要说些奇怪的话吗,我都听不明白。”
苏行章指尖刺痛,他温柔地抬起眼对她笑:“没事,不明白就问我,苏行章一定为你解答。”
“唔……”她沉吟半晌,简短命令道:“你蹲下。”
男人听从命令,半蹲着,与她平视。
沈纵颐用另一只手掐住苏行章白皙下巴抬起,俯脸迅速地吻上他的眼睛。
眼皮上传来湿濡的吻,轻微的舔舐从眼角下落,柔软一点点蔓延过他颊上的泪痕。
她吻尽他的残泪,最后将唇瓣贴上他的。
没有动作,她似乎很好奇,又在感到欢愉时低低地笑出声,说话间起伏的湿热气息带着清香扑进他的唇中,“哎苏行章……你好好看喔……”
苏行章本来任她施为,安静乖顺,但在她说完那句尾音缠绵的夸赞后,清雅冷静的神色登时绷紧,瞬间站直身子,箍住她的肩膀,反客为主,薄唇用力压了回去……
“唔。”
她有些喘不过气,纤白手掌抵着他胸膛,“轻一点啦——”
娇斥。
苏行章兀然别开脸,将头欺近她细软脖颈处挨着,双手紧紧拥着她的腰,他的青丝滑落,与她雪白的长发缠绕在一起。
沈纵颐感到后颈处一阵湿意,扶着男人劲腰的同时感受到他身体的轻颤。
她无声地抿唇。
在修真界时没听说苏行章爱哭啊——
就是多亲了几下,也不必如此吧。
还想趁着能亲近他的时候多吸几口血呢,现在把人弄哭了,还怎么做呢。
沈纵颐敷衍地拍了拍苏行章的后背,“怎么了嘛?苏行章?”
苏行章沉默地摇头。
“没怎么的话,就别哭了吧,你把我的衣服都弄湿了哎。”
“……抱歉。”苏行章低哑地道歉,从善如流地止住泪水,双手却依旧箍着她的腰,不放开。
沈纵颐生了气,一口咬上他的脖子,叼着他的软肉口齿不清道:“再不放开我就咬人啦?”
“嗯,给你咬。”苏行章拨冗拉开衣襟,将修长的脖子呈现到她唇下。
沈纵颐心中耸肩。
转而尖齿探出,毫不犹豫地刺入柔嫩颈肉,喝了两大口鲜血。
饮血完毕,她奖励性地亲了苏行章的眼睛一下:“苏行章你真好。”
苏行章闭起眼,贪恋地笑了笑:“已已,你要不要跟我走?”
“我可以跟你走啊。”
他愕然地绷紧了身体,却听到她又说:“可我要先问问归宥,他为什么不要我了?”
苏行章一颗心被抛上抛下,不免艰涩地应和她道:“可能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要处理点急事便先走了吧。”
甚么急事?
急着送死吗?
沈纵颐推开苏行章,这次倒是很轻易地拽开了他的怀抱,她很气鼓鼓地抱起双臂道:“不管何事,走之前就该跟我说一声。谁还非跟着他吗,可是他这样走了,我多担心呢。”
苏行章张开五指,隔着点距离拢着她生气的白嫩脸蛋,指尖微动,是忽然而起的想触碰又不敢。
一头雪发的沈纵颐,黑眸红唇,更像个琉璃般易碎。
她明亮的眼里是朝阳般的生气,全无昨日他离去时所见的空无。
愈是对比惨烈,他愈是心痛难耐。
在意一人的时候,原是要连对方的苦痛都恨不得捧过来自己咀嚼着的。
他心疼她,比起清醒的痛苦,他更愿她如此天真快乐下去。
不知道归宥死了也好,她一直处于寻找,便始终能有个希望,还能这样发发脾气。
……
沈纵颐张着黑白分明的明眸,看向四周的人。
邬道升立在她身前,今熹今廿退在角落里,朝鉴扒着窗棂瞧着里面。
所有人静声望向女子的白发和眼里的懵懂,神情复杂不已。
和苏行章想法一致。
他们以为沈纵颐爱惨了归宥。
在场没有一个人曾体会过如此炽热纯真的爱,当发现这种奇迹就发生在面前时,谁都张不开嘴说点什么。
不可否认的是,那个名为归宥的死人引起了一阵嫉妒的狂风。
当邬道升检查过沈纵颐的身子,察觉出她体内有鬼力时,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选择将此事纳入缄默。
夜幕终于再落下。
邬道升攥紧阴阳环,大步朝府外走去。
“等等我等等我!”
少女轻盈的身影翩然落至身侧。
白袍道士神色冰冷,“作甚?”
她傍上他手臂,眉目开展,眼神清烱:“带着我带着我嘛!”
邬道升之前不知道她还会有不惧怕自己的时候,当即薄唇抿起,道:“很危险。”
“我很厉害的,我保护你。”沈纵颐浓秀的面庞上舒展出崭新灿亮的笑光,极漂亮极漂亮地击破了一切阻碍。
道长敛目,拿出阴阳环念了几句咒后,脸色沉冷,将相当于第二条命的武器塞进女子细嫩掌心,“此环可驱一切邪祟,方才的咒解了它对你的攻击,你跟着我,不要乱跑。”
沈纵颐喜笑颜开,抱紧他的手发誓:“我绝对听你的话。”
邬道升清润的眸光从小臂上一扫而过。
他继而撩开长腿,往外走去。
38第二只厉鬼
死的人是酒楼里的堂小二。
死相不善, 邬道升打头进的门,见到那死人的一刹那便转身,右臂伸展欲挡住沈纵颐的视线。
沈纵颐弯身, 迅速从他臂下穿过, 跑到尸体身侧, 站着看清了尸体的全貌。
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苍白。
始终在关注她的邬道升见状攒眉, 迈开步到她身侧静静站着。
沈纵颐抓住男人的小臂, 扭过头使劲地眨了眨眼。
看得出她在用力隐藏自己的不适,邬道升没说话,催咒提高了自身的体温, 好让她抓着更舒心些。
室内阴气很重, 对常人而言太阴寒了。
邬道长却忘记了沈纵颐不是常人,她没有生命,其实不怕冷。
她并不需要他的温度去帮她驱散恐惧。
果然,沈纵颐再转头便放下手,神色如常地吸了两口气,而后慢慢地蹲了下去近距离查看尸体。
这堂小二便是当初给她送鞋子的那位。
一张面目青紫的脸上, 当初不敢抬起的眼睛此刻却目眦欲裂的,圆睁出几分怒气,而他断开的喉咙里流出的血像他脸上阴冷的怒气般淌满了半个地板。
沈纵颐鼻间满是腥稠血味, 但她并不喜欢这些已经死去的血,所以很冷静地分辨出尸体上残留的鬼气不属于红衣厉鬼。
自体内有了鬼力,她慢慢也能分出不同鬼的鬼气了。
比如她现在就知道昨夜来的鬼是红衣厉鬼, 而杀人的鬼却不是他。
但同是厉鬼, 也就说明春雨镇上至少有两只极其厉害的大鬼。
邬道升想必知道得比她早, 故而当沈纵颐将此事说出时,他表情很淡, 眼神下落,不经意地扫过她沾血的绣鞋。
沈纵颐起身,乖顺地退到他身侧,“那我们现在干嘛?”
“寻鬼。”邬道升将尸体上一缕若有似无的鬼气攥进掌心,抬眼目视窗外沉沉夜色,音色冷淡:“杀鬼。”
道士除鬼自有他的法子,沈纵颐不便干扰,出了楼就自觉熄声不语。
空寂的街道寥有灯影,独眼似的月亮冷冷地窥伺世间,泄出的月色隐烁地照亮了前路。
邬道升好像有了寻觅的具体方向,他行走间目标明确,高大的背影拢着月白透出令人信服的冷肃气质。
沈纵颐一步一慢地跟着他身后走,宽阔的街面寂寥安静,她踩着他的影子,即便再小心翼翼,也不免发出细碎的声响。
偶时邬道升转头来看,看见她的举动,眼眸微敛,面无异色。
她仰头发现他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道长,我下次踩影子的声音小一点,不会再打扰您了。”
月光溶溶,落在如画眉眼上,她笑眼弯弯如尊半透明的白玉少女像。
邬道升平静地转过身,“无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喉结稍动,添了句,“你玩吧。”
沈纵颐盯着男人头顶简素别致的道冠,想不出他此刻的表情,于是继而低头,踩着他的影子一步一辍。
事实证明邬道升心肠不好,本事不小。
在他的带领下,沈纵颐真的碰到了寻觅许久的厉鬼。
见到红衣厉鬼时,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第一眼看向了沈纵颐,目光复杂而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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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后。”邬道升只留下这句话,即捻着手诀和厉鬼打了起来。
他们那侧白光血色不断,沈纵颐退在巷角,百无聊赖地摇着铃铛玩。
她等这二位打疲了再出面,摆计看看红衣鬼的真面目最好。
铃声悠漾,轻点夜漪。
月银消散,混沌乍现。
沈纵颐回眸,看向巷中黑影。
红衣厉鬼依旧在与邬道升酣战,那么这只……定是杀了堂小二的鬼吧。
神秘厉鬼缓步靠近,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戾气。
当他在她面前停下时,他们之间都可闻到彼此冰冷的气息。
“……”
厉鬼不说话,宽大的帽檐遮住他大半张脸颊,只露出一截小麦色的英俊下颚。
嗯……小麦色。
很特殊的肤色。
沈纵颐眨了眨眼,伸出手指,勾着小铃铛在厉鬼帽下轻晃:“你——好——呀——”
她的声音比铃声悦耳。
厉鬼莫名想到。
她既然不害怕,那这深沉已然是装不下去了,他于是一把拉掉帽子,没好气地拍落她拿铃铛的手:“不是吧同僚,你胆子也不小啊,怎么一点不像那死人说的娇弱嘛。”
沈纵颐眼神一动,“哪个死人?”
厉鬼摊开手掌,朝她说:“你把铃铛给我,我就告诉你。”
“……。”她显然有点心动,但犹豫片刻还是坚决道:“不行。这是我哥哥留给我的东西,我只有它了。”
厉鬼撇嘴,缩回手:“爱给不给。一个两个都稀罕这破铃铛干嘛,不能修炼不能吃的。”
他转而撩起宽大袖子,抬起肌肉线条结实分明的小臂到她嘴前,“喏,喝吧。”
沈纵颐有些茫然地看向他,白腻的指尖戳了戳他硬实的小臂,“你是好鬼吧……还给我喝血哎。”
关键是,她在环境里的身份并不认识他。
他——孟照危。
竟然是神秘的厉鬼之一!
孟照危俊悍的面容乍然舒展,被夸得有些舒心,便捋了把她的头发:“你真像个傻子,怎么能夸一只鬼是好鬼呢,你难道不知道在咱鬼界夸鬼得用罪大恶极这样的词吗?”
话虽如此,他依旧笑得很开心:“哎,你果然像那死人说的一样讨人喜欢。”
沈纵颐笑眯眯地听着,指腹不经意地摩挲了几下。
孟照危这具厉鬼之身倒很漂亮。
人高马大的,血液必定极多。
说起那死人,孟照危忽地变了脸色,方才想起正事,赶忙重新拉开袖口,把手臂怼到她面前:“快点咬,等你吃饱我就要走了。”
“你怎么知道……”
“什么怎么知道,你咋这么傻愣愣的,饭都喂你嘴边了!”孟照危脾性暴烈,这时已剑眉倒竖,语气凶巴巴地再不似个好鬼。
沈纵颐被他吓得一怔,咬唇抱住他手臂,双眼怯怯地抬起,打量他的神色般。
孟照危一见她这幅藏怯小样,色厉内茬地嚷起来:“干干干干什么!我问你这么看着我是干什么?我只是让你吃饭,吃饭啊,喝点血而已哎,你瞅瞅你自个儿瘦得跟没二两肉似的,还这么矮!”
他说着说着,眼珠子瞥到臂上抱着的那双手,手指纤细白嫩,搭在他麦色的手臂上,更显得细白纤弱了。
“什娘哎!”孟照危竟真的有些生气,他忽然抽回手臂,两只手抄过沈纵颐的腋下,把她像兔子似的提了起来。
手上那点力度轻不足道,他掂了掂,满脸肉疼地将她放回地面。
“你别真没二两重吧?”孟照危狐疑地看着她,目光在她堆雪似的脸上停留半晌,蓦然扭头结巴:“你你你你也太白了,白得跟鬼一样……”
不过她好像本来就不是人。
孟照危啧了声,但这矮兔子白得比他见过的所有鬼都好看。
她能吃多少血呢……英挺的男人不知不觉思维扩散得越来越远。
……
沈纵颐被突然提起又放下,脑子有一瞬是懵的。
在修真界的时候知道炼器宗第一天才孟照危少年无形,性子不好,总会随性而为,闹出许多笑话。
不成想这个少年无形当真不是传闻。
她刚才甚至以为孟照危拎着她,就像自己拎着小铃铛,掂掂晃晃,都那么轻飘飘无所谓的。
活得越久,经历的怪事也就越多。
沈纵颐平复呼吸,慢慢地后退了两步。
她这躲,惊醒了孟照危。
他眼睛瞪圆,眼尾下垂显得面色无辜:“你不是在怕我吧?”
孟照危沉思了一秒,猛地反应过来,登时受伤地大喊道:“原来你在怕我,才不敢咬我?!可我都没伤害你啊,你不才说我是只好鬼的嘛?你如何能这般冤屈我这只好鬼?!”
身量比他矮太多,是以沈纵颐轻易地捕捉到他眼中的受伤神情。
好要命的感觉。
她自诩是心性坚定的人,在孟照危这双家犬般黑润的眼睛下,还是没办法做到漠视不理。
炼器宗的疯傻天才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沈纵颐略微尴尬地转过脸,手指交缠中轻声道:“我也没说你不好啊……只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咳了下,“只是你这态度——有些凶。说到底还不是你露出这幅表情才让我不敢看你的,怎么还怪我呢?”
孟照危一呆,听完沈纵颐的解释,心里想到:他又没随身带镜子看自个儿表情,谁知道凶不凶呢?他对一株草一棵花也是这样说话的,怎不可对她这样呢?
沈纵颐抱臂等了等,抬头张望了下。
这巷子离邬道升不远,孟照危又喊又闹的竟也没将他引来。
她忽地凝目,视线缓慢地移向苦思冥想的孟照危。
厉鬼应是可制造鬼蜮的罢。
那么他们现在是在孟照危的鬼蜮里了,故而才这般寂静。
她想通了,也就无所谓地低头。
“奥!”孟照危猝不及防地道,“我知道了。”
沈纵颐懒洋洋地嗯了声:“知道何事?”
孟照危掰正她肩膀,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你不是花也不是草,所以我不能这样对你。”
他扬起灿烂的笑容:“我得把你当成个宝贝,要很用心地护着……”
迟疑了一瞬,他补充道:“不过我是鬼没有心,用不了心的话,我就只好用这张脸护着你了。”
沈纵颐也迟疑地望着他:“怎么护?”
孟照危微笑:“这样。”
他戳着自己唇角的笑弧,“不对你凶,只对你笑。”
她肯定比花草珍贵。
“……你真棒。”沈纵颐笑了笑,伸手拍拍男人的肩,语气稍稍夸张地说:“你也太聪明了吧!”
“嗐,一般聪明。”孟照危摆手,喜滋滋地将鬼力化作利刃,利索地把小臂划开一道小口,“喏,你现在吃饭吧。”
沈纵颐垂眸,眼底暗色稍纵即逝,她抱着汩汩流血的手臂,笑盈盈地说:“多谢。”
转而启唇,小口小口秀气地喝下蕴含着强大鬼力的血液。
随着每一口鲜血的流入,沈纵颐便发觉体内力量愈发强大。
待饱腹感传来,她已是能透过鬼蜮感知到邬道升和红衣鬼的打斗声了。
再过半晌 ,她即有了破除鬼蜮的实力。
放开孟照危的手臂,沈纵颐阖眸,内视了一圈体内鬼力。
丰沛、充盈、强大。
这还只不过是喝了这些血,她竟有了相当于半只厉鬼的修为。
焉极幻境当真是踩着她的欲望给了她这幅契合的鬼身。
看样子假以时日,她真的会成为幻境第一。
杀邬道升与一干人都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目标了。
沈纵颐喟叹。
焉极之行,不负她望。
收了手臂,即便流失了大量鲜血,孟照危还不轻不淡的模样,他对沈纵颐弯唇:“喂,我和你商量件事好吗?”
沈纵颐心情甚佳,把铃铛递给他玩,“甚么事?”
孟照危得到了好奇许久的铃铛,把玩着道:“你跟我走嘛,他说一定要我带你回去,才继续给我做饭吃。”
“他?”
沈纵颐蹙眉,“谁啊?”
孟照危只已这会儿已对铃铛不感兴致了,他将铃铛还给她,漫不经心地说:“叫鬼有还是鬼永?”
摇头,刚要不耐烦,忽地意识到是正对着沈纵颐的,连忙换了副笑貌:“他是个闷葫芦,不咋跟我说话。就是叫我干事的时候蹦出几个字,别的时候很难听到他开口的。”
他没注意到沈纵颐变化的脸色,继而咕哝:“他还挺厉害的,我以前都没见过这号人物。你可得小心着点,他比我凶呢。”
不是鬼有,也不是鬼永。
沈纵颐闭眼,收敛异色。
是归宥。
这人还真没死。
39卑劣、在意、扭曲
“归宥。”
沈纵颐沉静地念出名字。
“嗯?好像是叫这个。”孟照危惊奇地看向她, “你跟我一样聪明。”
“……我不是聪明,”她敛下长睫,猝不及防地湿了睫根, “我一直在找他, 我睡着的时候都念着他名字。”
“他就是你哥哥?”
沈纵颐抬手撷掉眼角泪珠, 眸光晶莹地看着孟照危:“你说, 他在哪儿?我只要跟你回去就能见到他了是吗?”
望向她薄红的眼皮, 孟照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他没料到她真像兔子一样会红眼。
好像又是他惹的,“是、是的, 你跟我走就行。”
“好, 那你带走我。”她毫无防备地抓住他的手,牵得很紧。
“……”孟照危沉默了下,目光艰难地从被牵的手上移开。
“怎么了?”矮兔子细声细气地仰头问他。
他感到喉咙有瞬间紧涩,小声对她说:“你能不能不要拉着我的手?”
沈纵颐蹙眉,“那我怎么确定你不会丢了我呢?我哥哥他就是这样走的。”
孟照危挠头:“可我不是你哥哥啊,我才不丢了你呢。”
“但是……”他咕哝道:“你这样, 我不知为何地有些脸热。”
不懂世事的大天才。
沈纵颐眼神懵懂清白,一副比他还不懂的模样:“?”
触及她清莹双眼,孟照危感到心里弥漫起混乱情绪。
……不对, 厉鬼没有心,厉鬼也不会感知冷热。
他挫败地打开鬼蜮:“算了。你要怎样就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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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最后出现的厉鬼,他搂紧沈纵颐, 在邬道升回眸的一瞬间消失在了巷口。
白衣道长霎时间面覆冰寒, 飞身阻止却已是枉然。
再回头, 那红衣厉鬼似得逞地勾起唇角,转而也匿了鬼影。
调虎离山……!
这两只恶鬼的目标始终是沈纵颐。
邬道升手指抖了下, 一瞬间闭起双眸,睁眼后面冷如冰,恢复了冷静,便俯身查看地面残留的血迹。
血中鬼息混乱,但幸而不是她的。
不自觉敛眉,他起身,忽而从腰间掉落某物。
“当啷——”
阴阳环在灰暗的地面上转了转,最终翻倒。
“……”
她何时将阴阳环还给他了。
没了阴阳环,她那般弱……
“我很厉害的,我保护你!”少女信誓旦旦地保证声犹响在耳侧。
自以为是的厉害。
而这就是她将阴阳环还给他的原因。
邬道升拾起阴阳环,拂去上面所沾的泥土,眼色沉缓,光从脸色上根本看不出异样。
他转身,携浮一身寒气地赶回今府。
今府会客堂。
“什么叫、纵颐被鬼捉走了?”
苏行章一字一顿,看似冷静,抓着剑鞘的手却用力到泛了白。
邬道升平稳道:“她有无贴身之物,给我。”
“你要用在哪里?”今熹阴沉沉地看向他。
“寻人。”
谁都想多问些,却都担心多问的这些时候耽误了邬道升找人。
今廿撑着走上前,将那根簪子递过去:“这是已已……从前最常戴的一支,是她父亲留给她的。”
邬道升接过簪子,簪上还残留着余温,他纳入袖中,毫不停留地朝外走去。
“我与你一起。”苏行章沉脸跟上。
邬道升没有多看他一眼,径直向朝云阁走去,拿出各样物什着手摆阵。
苏行章在一旁静静看着,待阵中旋转不停的簪子渐渐减缓下速度,最终停摆,簪尖指出一个明确的方向时,他方放下抱剑的手,“我知道你比我们想的更在意纵颐,所以我不认为你是故意让她被捉走的。”
邬道升勘完方向,听见这话依旧一言不发,折身大步朝府外走。
“邬道长,你很冷静。没有停留在街上徒劳寻人,恰说明你很在意她。”
“……你话很多。”邬道升冷冷回了句。
苏行章缀在他身后,薄唇紧抿:“不可否认,纵颐更需要你在身侧。”
他兀自低眉,剑穗在急促的行走中摇晃剧烈,那红穗子的暗红在他眼中激荡,刺眼灼目:“我从今熹口中知晓,春雨镇原先是乱葬岗,今老爷子作孽私自占坟为宅,方催生出如今的恶事。”
见邬道升依旧毫无情绪的脸,苏行章继而道:“纵颐命格纯阳,今老爷原先是想在她十八岁时杀她祭祀镇宅……道长,这事你可知晓?”
白袍道士周遭气势陡然冷冽,他简短地扔下两个字:“不知。”
果然没有告知。
苏行章思及今熹的话,她说今廿是第一个发现今老爷秘密的人。
“今廿爱已已,我……我原先很讨厌已已。她一进府便得到了所有人的喜爱,说实话,我担心过她会争夺我的家主之位。”今家主眼睛里流露出了悲哀的神色,“今廿与我虽是同胞姐弟,却彼此视作仇人。最初、我将她当做报复今廿的工具,故而对她好,因同是女子,她很快与我亲近起来。”
扎秋千,做糕点,扮男装同游。
沈纵颐对今熹毫无防备。
直到沈纵颐十八岁那年,今老爷准备杀她祭阵时,未料到当夜今熹与沈纵颐同床密谈,阴谋大败。
“那时起,我才发现自己在害一个可怜虫。”今熹苦笑,“我架空了老头的势力,自此以后,我是春雨镇名副其实的主人。”
“原来爱能杀人。”今家主呢喃,“我和今廿一起逼死了已已,今廿杀不了我,五个月前便杀了被我囚禁的老头。”
“今老爷不是被鬼所杀。”
苏行章和邬道升已至沈纵颐消失的那条巷口,他来时将来龙去脉理清后,盯着邬道升不为所动的背影说:“现下无论是人是鬼都在觊觎着纵颐,我便有千军,却也不敢保证能护住她。”
他蓦然很无力道:“我知道,纵颐应自己选择她去哪儿。她也说过要与我一起游历山川河海,但我怕,我怕护不住她。”
人鬼有别。
假若再发生一次现在的情况,苏行章甚至不知如何去寻她。
他就算做到和邬道升一样的冷静,却也没有他以物寻人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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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他可以学玄术,可不怀好心的人鬼不会等他学成。
邬道升只是走,撩开两条长腿在空寂的街道上拔步追寻。
对于苏行章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听完,但始终也没表明态度。
因为苏行章说的对,沈纵颐是她自己的,她应该在场听完这番话后,自己衡量利弊做出自己的选择。
……
沈纵颐跟着孟照危来到了郊外。
郊外木屋,她复生的地方。
新的木屋在灰烬上诞生,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她下意识看向迎门而设的桌案,找寻上面的白蜡烛。
倒有两根粗.长的蜡烛,却是大红蜡烛,若是贴上双喜字,完全可以将它们抬进洞房。
这间屋子东西依旧很少,一张桌子一张床。
床上再无红绸,但坐着个男人。
孟照危指着男人,说:“这就是那个叫归宥的家伙。你小心点,他比我凶。”
沈纵颐从孟照危身后慢慢现出身形,眸光小心地从蜡烛转移到床侧男人身上。
红衣厉鬼从银面具下露出了两只黝黑眼睛,那双眼深不见底,如择人而噬的野兽之瞳。
她似被吓到了,轻微地缩了缩肩膀。
孟照危咳了声,挡到她面前。
“怕、我?”红衣厉鬼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艰涩,嗓子如被火烧过般嘶哑。
由于从他的面貌和声音中都找不到归宥的影子,沈纵颐不敢点头,捏着孟照危的小指,轻声问道:“你……也叫归宥?”
红衣厉鬼绯唇轻弯:“我就是归宥。”
他的音调倏而变得轻柔,嘶哑的嗓音再难听,也叫人听出了他口吻中的珍惜:“已已,我是哥哥。”
沈纵颐愣了一刹那,反应过来后立马甩开孟照危的手指,飞扑向归宥。
“哥哥!”
她翩飞的裙摆像鸟翼般,投入煞气浓郁的厉鬼怀里,那抹轻盈的颜色和厉鬼沉重的红衣相比,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唯一的看客孟照危望着此幕,不知为何觉得眼睛十分刺痛。
他奇怪地揉了揉眼睛,却发现并无用处。
兀然一股烦躁冲上心头。
春雨镇鬼王发现今日的归宥尤其讨厌。
……
归宥抚着怀中女子的头发,手指珍而重地顺着她雪白的长发往下捋着。
他对今府的事情了如指掌。
自然明白已已这头雪发从何而来。
欣喜与悲伤同时如潮涌来,归宥用他沾满鲜血的冰冷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纯洁的白发。
“哥哥……哥哥……”
沈纵颐紧紧搂着归宥紧实的腰腹,她梦呓般地唤了两声,俄而抬头想去看他,侧过脸却碰到他泛着凉意的面具。
她怔怔地抬起手指抚上他的银面具,“哥哥,你为何要带着它?”
归宥低头,蹭进她掌心,阖眸道:“因为哥哥现在不好看,不想让已已看到。”
“哥哥,我想看。”
归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很丑,已已……哥哥很丑。”
“没事的哥哥,”沈纵颐温柔地抵上他的额,“不管是何种模样,你都是已已的哥哥。”
“哥哥,已已找了你好久。”
她往后仰着,整截细软的腰都落进他宽大手掌中,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凝视着归宥的眼睛,固执地说:“你当初什么都没和我说就走了,我都没有生气,但是不摘面具,我就真的生气了。”
归宥犹豫了一下,他不可自抑地陷入了自卑当中。
已已这般好看,而他如今……
沈纵颐见状,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俯身略带几分腼腆,像是特意和归宥说的悄悄话:“哥哥……我很想你。”
归宥身子一颤,心神滞缓,如同难以置信。
他抬眸,代表着他全部憧憬的姑娘笑着看向他,重复道:“我真真的想你,哥哥。”
她愈这般情深热烈。
归宥愈深觉自己的卑劣。
他近乎带着破碎绝望的心情,慢慢地摘下了遮蔽相貌的银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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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一摘,连不懂美丑的孟照危都惊了一声,退后嫌弃的同时还捎带愤怒地喊道:“你下次吓鬼打声招呼好不啊?!”
归宥眼睫轻颤,狼狈地转过脸。
却忽而感到下颌处被人轻微摩挲着。
他惶然低眉,不敢再看。
沈纵颐纤指扣住他的下巴,态度坚定地转过他的脸,“不要躲。”
归宥心间酸涩,不过仍不敢直视她。
怕自行惭秽。
“……哥哥。”梦幻般的唤声。
他这次却怯于应声。
沈纵颐低眉,跨坐到他的腿上,将他后退的手拽到腰后按住,而后不顾他羞赧和莫名的恐惧,倾身道:“不管你容颜如何,我依然很想你。”
她说着,捧起他脸,在他颊中细密的疤痕上落下同样细密的吻。
“哥哥,别躲我。”
归宥仰面,在她清和的声音里,忽然间从心底涌出强烈的渴望,前所未有。
他想爱,想要面前的人融进骨血中的爱,想要她的爱,也想爱她爱得沦肌浃髓。
他想把现在的每一刻都当做一世一样。
沈纵颐微微睁眼,和归宥的目光正对上。
红衣厉鬼露出了当初在郊外离开时的眼神。
她现在才恍然大悟,那眼中所蕴含的情绪原不是惊心仇恨,而是他的在意。
疯狂扭曲的在意。
40迷失、清醒、笑
从分别到重逢, 短短几日却似过了半生。
这几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换作从前,归宥从未想过沈纵颐会这般亲近他。
在今府, 沈纵颐和他最近的时候, 不过是她坐在石桌上, 而他放下新拿的胭脂, 便默默地退到一侧,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石桌的距离。
她纤白的手指打开胭脂盒,眼眸低垂,指腹在秾艳红泥上打着转, 慢慢地染上深浅不一的红霜。
他就这样望着, 庭院深深不见天光,他的小姐白莹面庞在昏暗里低着,美得像一轮落寞的上弦月。
而归宥自觉低贱得像一口污浊的泥潭,他心底压抑着令他人也令自己不悦厌恶的阴暗心思。
可当已已小姐毫无防备地对他倾诉着今府两个主人的恶行时,他还是装成沉默可靠的模样,努力不让高高在上的月亮看见泥潭的污秽。
他安静地聆听许多年, 并专注地看着她用馨香的锦帕撷掉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水许多年。
直到发现朝鉴那本记满了邪术的小册子。
归宥自认是卑劣的偷学者。
他很快学会了册子里的所有邪术。
在成功施行了邪术无数次后,归宥便想要带沈纵颐离开今府。
可就在他忐忑恐惧许久,终于准备在第二日将逃跑的想法告诉她时, 那日傍晚,他视为高月般无暇的已已小姐自戕死在今熹主屋,粘稠鲜血浸透了整条石阶……
归宥依旧实行了逃跑计划, 抱着已已小姐冰冷的尸体, 在郊外木屋画地为牢, 用数百条生命复活他的渴盼。
如果说五个月前,有人对归宥说沈纵颐会对他青睐有加, 归宥会愤怒旁人如此轻佻地用自己的名字去侮辱已已小姐。
而今痴狂成真,归宥竟觉如坠梦端。
他有朝一日亦能有幸,亲眼见证污浊泥水映照出的月亮,这是属于他的神迹。
……
沈纵颐觉着时候差不多了,便松开手,弯眼笑:“哥哥,你这次可吓着我了,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我怎么找,怎么找都找不到你。”
归宥神色微变,“去做了点很重要的事。”
这话说得敷衍又粗劣不堪,他用余光瞧了下沈纵颐的脸色,却发现她点点头,很相信的模样。
好像对她来说,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值得她无条件地信任。
那托赖柔顺的表情深深地震动了他,以至于归宥觉得对她的隐瞒与心机都显得这般肮脏。
归宥咬唇,将她从腿上抱到床侧坐着,“不用担心我,只要已已不讨厌我,我就一直在你身边。”
即便她讨厌……
目光短暂地飘逸了一瞬,即便她讨厌自己,他也再不会放手了。
“好啊。”沈纵颐靠着厉鬼宽实的肩膀,垂眸执起他的手,把玩着他苍白修长的手指:“你会每时每刻都陪在我身边吗?”
归宥却顿了下,半晌哑声道:“哥哥晚上要出去做些事情,不过我保证其余时候都属于已已。”
他晚上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便是杀人。
他不吸血也不吃魂,只是为了杀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不会沦为失智的厉鬼。
事实上,自从被邬道升毁了人身后,他一直是靠着邪术才活了下来。
而那夜沈纵颐手指燃烧中的木屋时,归宥金蝉脱壳后,以鬼身躲在屋内,方避免了魂飞魄散。
幽蓝冥火可灼烧世间一切邪物,也能替一切邪物掩盖气息。
归宥藏于灼热深渊中逃过一劫,自此后发觉只有每天弑杀条人命才可缓解他作为厉鬼的岌岌可危的理智。
所以他每夜都要去寻找猎物。
杀人是他维续冷静的手段。
孟照危则是他研习邪术之初便结交的同谋者。
作为春雨镇一带的鬼王,孟照危生来便是厉鬼,无心无情,力量强大却不懂猎食生存。
归宥拉拢孟照危,教孟照危杀人,答应其杀人后的鬼魂给他吃,而死人的血留给自己。
如此,方能在五个月内满足了复生沈纵颐的苛刻条件。
杀人而已,他做得来。
世有因果,一切罪孽都让他承担好了。
归宥知道沈纵颐需要以血存活,故而让孟照危见到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放血给她喝。
孟照危这个傻大个,除了在吃鬼一事上精明些,对周遭事情总是处于一种半懂半不懂的状态。
归宥几乎将他利用得很彻底。
沈纵颐轻轻地嗯了声,倒是没多问。
她大抵猜得出归宥晚上要做的事。
只不过她表现得越无害,所得利益便越可观。
故而她才不会做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蠢事。
晃了晃小腿,沈纵颐无聊地想到,不知邬道升他们何时能找到这里。
根据邬道升的本事,她相信等待的时辰不会太长。
唔,得在有限的时间里获得身边这两只厉鬼更多的鲜血。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说不准在这点时候里,她就能成功成为一只厉鬼了。
“哥哥……”
“嗯?”归宥屈起手指,顺了顺她额间掉落的碎发。
沈纵颐羞赧地保住他的手臂,头顶蹭着他的肩膀,小声说:“我有些饿了。”
归宥一愣,“好。”
他侧过头,拉开玄色衣襟,露出洁白如玉的长颈,“直接咬就好,我现已失了痛觉。”
虽然被冥火灼伤了脸颊,他的鬼身其他部分还是和活着时一般漂亮。
沈纵颐望着他白颈上蜿蜒的淡青筋脉,喉咙微咽,出声时依旧嗓音清甜:“谢谢哥哥。”
“嗯,吃吧。”归宥长睫轻落,骨节分明的手按在精致锁骨之上,深红衣衫衬得他指关节泛着花晕般的薄红,在昏昧的光色下像上好的血玉。
他既答应得心甘情愿,沈纵颐自是毫无怜悯。
她左手搭上归宥的肩,右手紧紧地按在他冰凉手背上,头颈侧进他颈窝处,在刺破其脆弱皮肤前,启唇温润吐息:“哥哥……我真喜欢你。”
喜欢他这般毫无防备、轻信好骗的模样。
她伏在耳侧轻言,由不得他听不清。
归宥死死压抑着喉间不知名的紧涩,低低地回了声:“好。”
沈纵颐轻笑,利齿丝毫不顾忌地刺破了唇下白颈。
厉鬼之血蕴含无尽鬼力。
当归宥的血凉滑流入口中时,沈纵颐禁不住舒服地眯起眼。
狭眼间瞥见归宥的表情,不由心神一动。
可爱。
他闭起眼,睫毛轻轻颤着的模样真是可爱。
或许用可爱来夸归宥这么个体型高大的男人有些怪异,但架不住……归宥杀了太多人,罪孽都融入他骨血中了,她从未尝过如此甜美邪恶的血,他如块顶级灵石般,蕴含着最精纯的灵力。
她真喜欢他的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纵颐微微阖眸,细致地感受着归宥的血从喉间滑入的美妙,因为太过享受,她自忽视了时间的流逝。
直至咬着的猎物用微不可闻的音量呻.吟了一声。
她方睁开眼,入目便是红衣厉鬼惨白得有些透明的脸。
松唇,沈纵颐低声道:“哥哥,我……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归宥笑了笑,“没有,已已继续罢。”
沈纵颐垂眉,牙齿柔柔地研磨了会儿两个血洞,而后,再次刺入。
冰冷温柔的鲜血,汹涌磅礴的力量。
激荡出兴奋至轻微战栗的欢愉。
这便是强大的感觉,这便是至高无上的强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纵颐忽而起身,含着血便突兀吻上归宥唇瓣。‘
舔舐轻咬吮吸,她将血渡回他的唇中,掌中按着他锁骨,双颊泛着比烛火更迷离的绯色。
归宥在她亲过来的瞬间睁大双眼,手掌被她压着,只要轻微的抽.离都会被她强硬地拘回去……
如若这就是恩报——
如若这是她的施舍。
归宥启唇,凶猛地压了回去。
……
孟照危呆望着不远处两人相拥的身影。
木木痴痴地伸手,捂住左胸膛处本不该跳动的地方。
他俊朗的面容一片空白,眼神逐渐变得迷茫。
给矮兔子喝血的话,就能被她这样亲吗?
那刚才在巷子里时……怎么没人告诉他呢?
难道是因为他没像归宥这死人一样给她啃脖子吗?
鬼王孟照危大为不解。
可以肯定的是,他也很好奇与渴望沈纵颐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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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纵颐伸手,抵住归宥不断逼近的胸膛。
她的意思很明显:可以了。
点到为止。
胸腔中激荡的欲望已经平息,她轻轻喘了两口气,敛眉间眼底闪过一丝警惕。
差点,她差点就要在滂沱的力量感中迷失了。
她转而又弯眼笑起来。
可是太稀罕了,她许久许久、没体会过这般酣畅淋漓的快.感。
焉极幻境恐怕也想不到,它以为看透了沈纵颐的欲望,并给了她一副能轻易获得力量的身体,便能诱引她在追去强大的路上丧失理智从而被欲望吞噬?
沈纵颐眸光潋滟,柔情万种地看向归宥,如同在看着焉极幻境的具体化,她笑了又笑,答复道:“哥哥,我快要离不开你了。”
所以为我所用罢,永不能再从我手中流失。
归宥唇瓣水润,他凝目望着沈纵颐轻微红肿的下唇,喉结攒动,沙哑道:“我亦然。”
只是他有这种想法比她早得多早得多。
沈纵颐轻笑着,指尖勾弄着归宥细滑的耳垂,浓睫低垂:“你今夜还要去做必须要做的事情吗?”
归宥视线顶上她如水目光,微顿:“我应该去吗?”
“……”她声音沾染着星点笑意,额头抵着他的蹭了蹭,“嗯,不……哥哥不应该去。”
她口吻如春意般不容拒绝:“哥哥应当留下来,与我这般……耳-鬓-厮-磨——”
归宥双手握着少女纤细腰肢,闻言终于破开苦硬的情绪,勾唇低笑:“是,我听已已的。”
正当二人眼中只望得到彼此时,不知不觉间竟忽略了身侧慢慢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
归宥转脸,方才对着沈纵颐暖意融融的笑容,转过脸对上一旁站着的孟照危时,又恢复成可怖的冷漠:“滚开。”
鬼王根本不理他,他有着人类孩童的敏锐,知晓这屋子里谁才是真正的主导者。
他直勾勾地望着沈纵颐。
此时她已恢复了温和的模样,红晕褪尽,仍旧干净透明得让人惭愧。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回去:“怎么了?”
孟照危静了静,俄而拉开衣襟,露出小麦色脖颈:“我也要。”
沈纵颐唇畔微勾:“要什么?”
鬼王纯白直接地说:“我给你咬,你也……你也像对他一样对我。”
他话声刚落,便见归宥的脸色顿时阴沉得要滴水。
若非沈纵颐安抚地按住他的手,只怕孟照危现在已被扔出屋外了。
“不可以哦。”沈纵颐轻软地拒却了小鬼王。
虽说孟照危血也挺好喝,可归宥的更胜一筹。
她现在要最优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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