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攻略者 作茧自缚
在原剧情线中, 沈纵颐被归宥掳回魔界后,是要被这位病态阴鸷的魔尊虐身虐心几十年才堕魔的。
谁都没料到归宥不走原剧情,直接逼女主堕魔再把人带回去了。
意识到事有败势, 主神立刻返回快穿局调《仙行》前两次的任务影带, 临行前给今熹今廿留下了必须去魔界的强制性任务。
《仙行》是超S级高级世界, 沈纵颐是地狱级难度的攻略对象。
在接手该任务前, 今熹今廿只觉得夸张, 他们做过很多难度超高的攻略人物,那些被同事们传言成冷心冷情的攻略对象们在他二人手中从来撑不过几个月便沦陷。
“《仙行》的女主沈纵颐是地狱级攻略对象,天呐, 连卞神都折戟沉沙了, 这谁还能攻略得了?恐怖,太恐怖啦!”
哼,一群废物同事。
从鄙夷同事们的做作,到理解同事的恐惧,姐弟两的思想转换用时不满一月。
无他,都因沈纵颐和他们预想的……太不一样了。
她既不是表面白莲实则黑心的白切黑, 也不是冷漠无情的修道者。
不仅不是如此,沈纵颐几乎爱她所见的任何人。
就连人人喊打的卞怀胭在她面前,也能分得一杯柔情。
他们还从未在一串数据身上看到过如此丰沛温柔的情感。
见所未见, 自当不曾体会过。
今熹回到四修峰,先是打开了商城,买了颗价格最低的愈伤药服下。
吃完药, 她坐下来感受着药力逐渐生效, 思绪也随之慢慢放空。
在时间的推移里, 她对沈纵颐的感情愈发复杂。
既做不到把沈纵颐当做一个普通攻略对象的平静,也做不到为其供奉一切的疯狂。
今熹觉得她现在就像是个被两头烈马朝南北不同的方向用力拉着, 必须要找到折中的法子,否则她一定会在这场任务里身败名裂。
她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站着的今廿。
今廿在福利院长大,比起遭受家暴缺爱但不缺钱的自己,她的弟弟既吃了没爱被人欺负的苦,还多忍受了二十年的穷日子。
他似乎更容易在沈纵颐的温柔里迷失方向。
最先对女主生出同情心的不也是他吗?
今熹犹豫了会儿,终于站起来走到今廿身旁,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做好准备迎战吧。女主被归宥掳回魔界也象征了《仙行》的虐恋剧情正式开始了。我们要尽快……”
“今熹。”今廿忽地出声,语气很平淡。
“嗯?干什么?”她望着弟弟修长英挺的背影,有些恍惚,他小时候也这么帅吗?
养父养母是因为她漂亮才决定收养她,那为什么不把同样很好看的今廿一起收养了呢?拆散他们是不合法的吧。
今廿转身,逆光站着神色不明,但他的话却像一道惊雷般砸在今熹耳边:“我们不能太快把女主带出魔界,她应该留在归宥身边,我们要等到她的虐心剧情结束了再救她出来。”
好像为了让今熹听清楚,今廿刻意放慢了语速,一双秀媚如女子的丹凤眼低垂着,始终不看他的姐姐。
“……你,”刚张口,今熹才发觉自己的嗓音有些低沉干涩,她咽了下口水,接着说:“你刚开始的时候似乎不是这么说的。”
“是,”今廿淡声道,“但现在我认为你是对的。”
“不要妄动感情,尤其是对攻略对象。”
今熹哑然地望着今廿,她是对的吗?
漠视沈纵颐的痛苦,利用她的苦痛和悲惨来达成自私的目的,这就是……这就是对的吗?
眼前浮现出沈纵颐温和唤自己师妹的模样,那般如水温情的眼神,如同神女般宽宥所有丑恶阴暗,惹人心折又心疼。
“宿主今熹,您对女主的好感度为70(如果同情也是爱的话……)。”
脑海中响起系统尖锐冰冷的警告声:“请宿主注意控制您对女主的好感增幅,再增加五个点的好感值,您将被强迫性开启严格监督模式,限制攻略自由!”
今熹怔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有股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她脸上的茫然陡然一荡,美眸轻弯,给系统回复:“哦[微笑]”。
她紧接着对今廿道:“不对女主妄动感情,不要过早救她,除了这些,你还准备做什么事,嗯?”
“……”今廿捏拳,用力维持的平静神色动摇了瞬间。
不能就在这儿倒下。
手指抵死掌心,不一会儿似有温热血液流出,今廿闭了闭眼,沉声说:“还准备,推波助澜。”
今熹嗤笑:“哦,人话就是你想害女主?然后在救她于水火中,借机充当英雄?”
“今熹,这是攻略者的正常手段。”
今廿神色微冷,“别说你以前没用过,你现在不想用了,就也不要把它说得这么低劣。”
“我不说你就不低劣?”
沉默了半晌,今廿松手,任掌心的血顺着指骨滴进土中:“彼此彼此。今熹,我们做这种骗人心卖钱的工作,谁都不要瞧得起谁,你现在这么干涉我是做什么?”
他扯了扯唇角,冷嗤:“别告诉我,你也有良心发现的一天。”
“行了。”今熹有那么瞬间想发怒,但只是一瞬后,她按捺住了所有怒火,平声静气地盯着今廿的眼睛说:“进来这么久,都忘了和你是对手呢。”
“看来我和你的攻略观念不同了,那就分道扬镳,各自经营。”
今廿冷笑:“求之不得。”
姐弟两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了对方一眼。
就在分别的瞬间,今廿兀然道:“我不明白,当初是我最先认为女主其实不必承受原剧情走向的,你还严厉地反驳了我。可今熹,你看看你自己,你现在却像当初的我一样,认不清形势。”
以前是以前。
今熹抿唇,凉凉地乜了眼今廿。
没进焉极幻境做所谓的今家主前,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但亲眼见过沈纵颐被众人逼迫着自杀,而自己就是凶手之一,就像《仙行》里对女主虐身虐心的大佬之一般,她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今熹自知不是个善良的人,她这人心性凉薄自私贪婪,但尤其贪恋一点真情。
沈纵颐无愧是连魔神幻境都承认的心善之人,她的温情再真不过了。
人心难测,错过这份真心温柔,她日后又能从哪里找寻见呢?
指望从今廿身上,从快穿局那群妖魔鬼怪身上吗?
今熹想,任务失败就算了。
她不想沈纵颐受苦,也不愿意见到她走投无路爆体灭世。
就当是她玩弄人心这么多年的报应好了。
付出再多代价,女主的命她都保了!
“警告!警告!宿主今熹对女主的好感度已至80!现强制执行监督!”
“宿主今熹,您的好感度数据将透明化,您的积分除了购买商城基础物品外,将不具有其他交换功能!”
“宿主今熹,您的违规行为现已传回局中,待本次任务结束,您将被执行二级惩罚。”
今熹哼笑:“傻缺系统,你跟主神一样傻缺,爱他妈罚就罚去吧,老娘不在乎!”
她迅速地点开商场,购买了十颗以前看都不敢看的昂贵丹药。
提出丹药,一把塞进嘴里,她像吃水果硬糖一样发狠地咀嚼着苦巴巴的药。
注意到今廿发怔的眼神,她咧嘴一笑,“看我干嘛呀少爷,看我好感度去啊,我系统空间变透明了,现在不就是您的游乐场吗,大傻缺。”
今廿的目光从高达80的好感度数值转到今熹脸上。
之前的今熹虽然张狂,但她最令人过不忘的也是这股不服输的自傲。
当然她此时仍然不服输,但她的眼底却隐隐流露出种别样的深沉忧切。
今廿竟从她身上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
无疑有卞怀胭的身影。
他不能肯定,会不会有以后的自己。
正因为沈纵颐纯粹无辜,今廿怪得了任何人,但就是怪罪不了沈纵颐。
相信今熹和他一个心思,其实今熹也不想就此栽了吧,她是不得不为此折身。
“你……”今廿迟疑地开口。
今熹一脸不耐烦:“吞吞吐吐的干嘛?想嘲笑就尽情嘲笑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廿反常地没有冷嘲热讽。
他只是回想起刚入快穿局的新手培训上,有位前辈告诉他们:“不要高估自己的心。你们可能毫无压力地攻略下一百个S级难度的主角,但其实这些人再高不可攀,最后都不过是你们生命里的炮灰而已。
可只要有那么个人出现,只要这人出现了!就算她是小说里的炮灰路人,当你们发现再也不能从她身上收回目光时,就不得不承认你是栽了,而这人就是你一辈子的主角了。”
培训末尾,攻略部的新老员工们举杯:“祝大家余生遇到的全是炮灰,为我们的炮灰干杯吧!”
今熹这次遇到她的主角咯。
今廿装出一副恶意,勾唇笑:“没干嘛,我很期待今熹你彻底沦陷的那天。”
“贱人。”今熹咬牙,愤而转身,把门摔合的前一秒,她也包含恶意地回击说:“怪不得当初没人要你呢,看来是你活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祝你永远成功!我祝你永远被抛弃!我还告诉你今廿,你就是个大傻*!”
门扉关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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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廿卸下脸上恶劣的笑容,面无表情地盯着门,“那我也祝你得不到沈纵颐的爱,我祝你账户没钱走路没鞋,我祝你……今熹,你也是个大傻*。”
少年眼光突然垂落,缓慢地转过身,瘦削体形线条流畅暗含力量。
与这幅青春年少的活泼身体截然相反的是他苍老的眼神。
今廿默默地关闭了对今熹的系统可视权限。
或许他又打败了一个劲敌。
但他还不想这般羞辱她。
手掌蜷起,长睫轻颤,弟弟今廿轻声说:“姐,那你就好好享受沈纵颐的爱吧。”
当日,江春与把外门弟子今熹今廿送至方外地入口。
临别前嘱托道:“魔族狡诈,方外地里的魔族眼线尤其多,为确保你们顺利卧底进魔界,我就不送你们进去了。”
“谨慎为之。”
62不会对师姐隐瞒的
魔宫的人都知道主殿里住着的沈纵颐是堕魔修士了。
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谈论魔界近几年是走的哪种好运,魔神要复活了吗?
又是先迎来了护法大人,又是从金乌州里抢回来个仙子的。
最初几天众魔对沈纵颐从前的身份好奇得要命, 等到在方外地的眼线带回她堕魔的影幕后, 主殿外便时常徘徊停留着些想亲眼见到仙子的魔。
这些魔当然不是出于怜爱关照之心才经常来这儿, 更多的是想……想勾引仙子。
与其期待让尊上这么个死板又冷血的魔头抱得美人归, 不如让他们这些年轻又有活力的魔来讨好小仙君, 全魔宫上下就连站门口的奴仆都比尊上更懂风月。
魔族们可没有修士们那么严苛的道德水准,通过抢夺哄骗的方式得到喜欢之物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了。
就这样,沈纵颐出殿一回能撞上五六个眉梢含情的魔修。
“……”
每个魔修都很直白, 夸奖之后便是大胆火辣的魅惑邀请。
这不仅让她在魔界的一天得到了比修真界待一年还多的赞美之词, 还让她见识到了魔修们勾引手段之高超与多样。
心机深沉如沈纵颐者,在男女魔修们一连串剧烈的攻势下也不得不折回了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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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背抵着关阖的门,沈纵颐眉眼微压。
过了会儿,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她也由双手往后按着门的姿势变成抱臂倚门了。
再沉思半晌,她兀然垂头低声地笑出来。
鬓发微落, 遮掩雪容,睫毛浓密下的深蓝眼眸跳跃着星子般的亮光。
从前总因修为低下错过正面对峙魔族的机会,现在才知在修士们口中诡诈阴毒的魔族, 在私底下却是如此的直率不做作。
没有一点金乌州修士的内敛端庄。
沈纵颐站直身子,漫不经心地四望着和修真界截然不同的奢华宫殿。
主殿分为两部分,前面屋顶高深空阔的正殿, 绕到后面即是寝居殿。
主殿中央有鎏金光华的宝座, 走上台阶坐在宝座里可将前殿一览无余。
她的眸光顿了顿, 而后漫步走上台阶。
走近前,沈纵颐伸出手轻轻抚过黑龙首扶手, 指腹点上纯金色的龙目,冰冷坚硬的触感让她不由分说地想起了儿时伏在父皇膝头玩乐的场景。
作为父皇母后唯一的子嗣,她自小就被赋予参政的权利。
从襁褓时在议政殿中大哭惹文武百官惊愕抬眸,到垂髫时抱着父皇的手撒娇胡闹满朝文武见惯不惯。
她享受着特权与宠爱,没有规矩的束缚,她是国中最受尽尊宠的女子。
但父皇母后说过,她既要擅长做公主,也要擅长做沈纵颐。
他们倾尽毕生精力,教她为君之道,教她用人控人,教她如何用半两拨千斤,用最柔和的手段驯服最毒的蛇虫。
“如此,我和你父皇百年之后,也就不担心已已会被人欺负了。”
只可惜父皇母后不知道世外还有个修真界。
也幸好不知道。
否则又如何接受他们的明珠因天赋而受尽欺负。
沈纵颐坐在宝座上,俯瞰着殿内,真好。
她忍受着做了一百年的好师姐,现在堕魔了,该享受与报复回来了。
焉极幻境当真是神迹,她只要有修炼的念头,它便会自动地将最精纯的魔气灌输进灵台。
对于这种不劳而获的修炼方法,沈纵颐不知为何很受用与放心。
这是应当的。
她受了一百年不该受的苦,还有什么是不应得的呢?
修为每天都在增长,她的心情也日渐变佳。
岁月如流,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沈纵颐却好似只睡了一觉醒来般。
从奢丽的床幔中探出莹白的面庞,她睁开眼,望向吵醒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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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
是卞怀胭。
他也不知从哪儿回来的,左肩上的黑绸被划出一道血口,滋啦地冒着血。
脸也很白,失血过多还泛着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纵颐摸了摸他的脸,很冷。
“又受伤了啊。”
她叹了口气:“怀胭,你还真和以前一样不省心。”
卞怀胭没说什么,虚弱地笑了。
他低哑的嗓音在清晨的寂静里很清晰:“师姐,你也和以前一样温柔。”
“人心如流水,怀胭如何知晓我有没有变心?”她挽起笑容,接着从储物戒里拿出灵药,上身前倾靠近神色晦暗的青年。
“记得叫疼。”
说着就把灵药敷在伤处,不给卞怀胭反应的时间。
“我就是知道。”卞怀胭沉默了会儿,忽而起眼盯着她的脸,固执地说,“师姐在我心里举世无双。”
“行了,别孩子气。”给青年拉好衣襟,沈纵颐弯眸拍了下他的头,“等怀胭遇到心仪的女子时,再对她说这种话吧。”
“师姐,怀胭想请您一件事。”
“何事?”她拉开床幔,赤脚走下,满头如瀑青丝,压着瘦削的肩膀更显出白日里衣冠整齐所没有的慵懒娇媚。
卞怀胭跟着随她到梳妆铜镜前,沈纵颐坐下,而他在她背后站着。
“怀胭?”拿起檀木梳,又察觉到身后青年不做声,她侧过脸,轻声提醒道:“究竟是何事呢?”
卞怀胭垂眸望着师姐白皙如玉的侧脸,长眸压抑着深邃的情绪,视线不自觉地就落在师姐红润的唇上。
他收紧双手,束手在腿侧,终于在沈纵颐轻柔的问声中低声答道:“师姐,您能不能总将我还作孩子看待?”
“我年岁不小了。”
在凡间,一百岁足够如他这般的男子生老病死一场轮回了。
沈纵颐闻言似怔忪,她折身看向卞怀胭。
眼光温暖中带着一丝新奇。
好像第一次认识面前青年那般,既用师姐看师弟的目光注视着他,也用女子看男子的审视目光凝视着他。
在师姐这般眼神中,卞怀胭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
掩在袖中的手指悄悄地捏住了衣裳一角,心脏也跳得更快了,难得的,俊美的脸露出几丝羞赧无错。
他觉得自己现在好像个待价而沽的商品,等着师姐的挑拣与评价。
她如果觉得珍贵,那他就是珍贵的宝物。
她若是轻蔑地扫他一眼,那么他无疑就是低贱进泥里的东西。
他的高低贵贱弯完全是被她定义与掌控着的。
卞怀胭急促地咬了下唇,喉结攒动,忍不住更加细致地凝望起沈纵颐的表情。
他不敢错过她脸上任何一点情绪。
在师姐心中,他这个师弟究竟如何呢?
他和别的师弟比起,是好还是不好呢?
卞怀胭紧张地抓了抓衣袖,他现在掌心里满是等待里洇出的汗意。
“怀胭啊……”沈纵颐含笑抬眸,她放下檀木梳,彻底地转过身,腰肢靠着坚硬的木案,眼角是柔软的情意。
“师姐将你待做孩子有何不好的吗?”她眉眼盈盈地说:“这并不妨碍我们彼此的相处。”
不好。
一点都不好。
怎么可能会是好的。
卞怀胭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答,却被反问一句,心中失落与庆幸交集啊,心情复杂至极,只好咬牙憋着,最终从唇齿中迸出几个字:“可是师姐,师姐您看着我的脸我的身子,我怎么甘愿只做您眼中的孩子?”
沈纵颐更是宠溺地笑道:“那怀胭想做我眼中的什么人,你想用这张脸和这幅身子做你想做的这种人吗?”
她说完,温悯地看着他,眼中那点女子对男子的新奇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纯粹的不带任何异样的柔和神采。
兀然间卞怀胭僵住了,他眼中闪过犹豫与挣扎。
可是眼见师姐即将恢复了往昔温柔,他也急了。
“我能做任何事!”
高大的青年急切道,他猛地扯掉腰带,褪掉上身的衣裳。
他面皮紧绷,喘了喘气连带胸口一同起伏。
但沈纵颐还是像看闹脾气的少年般看着他。
对他袒露的结实胸围视若无物,甚而宽柔地一笑,理所应当地曲解他的行为:“怀胭要学会沉稳呐,师姐知道你是很厉害的了,可动不动在女子面前脱衣是失礼的行为呢。”
她窈窕地起身,靠近间伸出手臂提起他堆在腰间的衣裳,“不过怀胭的伤好得确实快,前些日子的鞭伤现在都结痂了呢。虽然有这么厉害的本事,也需多加小心,免得让师姐我担忧……”
“师姐!”卞怀胭脑子一片空白,突然间擒住了沈纵颐的手腕,低头紧紧地盯着她,眼神紧迫:“您稍稍不对我这么担心呢,您试着将我看做……不把我看做是你师弟呢?”
沈纵颐惊诧道:“不将你看做师弟,那将你看做何人?”
“……”
卞怀胭哽住了。
他竟然不能从容地说出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可是面对师姐澄澈明亮的眼眸,他又怎能毫无顾忌地剖陈心底肮脏呢。
师姐像明丽的旭日,他妄图染指的心思就像日光中的淤泥。
青年颓然地放开手,抿唇哑声:“我就是您的师弟,师姐。”
“对不住师姐,打扰您休憩了。”
望着卞怀胭匆匆收敛的阴暗,沈纵颐眼底划过一丝嘲讽。
就这胆量,还想得到她?
当初作为外来者的嚣张与势在必得呢?
如今也换得她说风水轮流转了吧。
“师弟,你有些不对劲。”沈纵颐双手隔着衣裳搭在卞怀胭胸前。
她蛮腰前压,以极近的距离靠着他,低声引惑:“说吧师弟。如今我都不是陆浑山大师姐了,在这偌大魔界,可供我说些心里话的只有你一人。”
“怀胭,你对我很重要,所以你不会对师姐隐瞒的,对吗?”
63你当真看不出
魔界黯无天光, 殿中只有嵌在墙体里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白光。
沈纵颐墨黑长发厚密地搭在肩颈处,乌浓眉睫轻眨,眼瞳清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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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怀胭身量高, 又是如此亲近的距离, 他轻而易举地将师姐这幅诱人而不自知的模样纳入眼底。
胸前素手温暖, 驱散了重伤的寒冷。
独属于女子的馨香摩挲着他的理智, 卞怀胭喉咙轻咽, 长睫如扇铺落:“是的师姐,怀胭不敢对您有任何隐瞒。”
“那告诉我,你方才是作何缘故?”
“我……”卞怀胭顿了一顿, 眼中神色莫名, “师姐,你曾说过永远不抛弃我的,对吗?”
“这话现在还算数吗?”
傻小子。
自然不算数了。
沈纵颐笑,爱怜地扶着卞怀胭的脸,柔声道:“怀胭在担忧,担忧师姐不要你吗?你又做了何坏事, 会叫我生气?”
“怀胭不知道。”卞怀胭兀然间将头低下,埋进她温暖颈窝,涩声说:“师姐, 我怕我说了后,你再也不理睬我了。”
“无碍无碍。”
沈纵颐引诱着,同时用甜蜜的音调装裹着邪恶的逼迫道:“很坏的事情吗?伤害别人了?”
卞怀胭一概摇头。
他箍着师姐不盈一握的腰肢, 心情焦灼又难过。
这就是他对师姐的情意, 他总是在挣扎与痛苦, 总是不敢和后退。
在渴求破局之法和放任自流间,他选择了最上不得台面的阴谋算计。
“师姐, 师姐。”
青年低喃了半晌。
女子应和着,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或许是因为她的温柔的动作,或许是听见她不变的这种他本该排斥但现在却依恋的哄孩子的口吻。
卞怀胭收紧了拥抱沈纵颐的手,俊容埋在光影里,折射出坚定的神色:“师姐,我心悦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拍着他腰背的手停下了。
卞怀胭用力地闭了闭眼,“师姐,我不想做您眼中的孩子。”
“我想做你的心仪的男人。”他薄唇抿起,高挺的鼻梁转侧过去,蹭了蹭女子白腻的耳后,低语呢喃:“师姐,你想知道我当初为何堕魔吗?”
敏锐地察觉到怀中女子轻微地挣动了下,这在卞怀胭看来好似师姐在拒却他。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手下的动作却一点没松,反而更紧了。
“师姐,我心悦您,您听见了吧。”
紧接着,他以稍加激烈的语气说:“我早先就心悦您了,怀胭在见到您的第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眼神了,你见到我时的第一句话,我至今还时常于梦中回忆起。”
“师姐,师姐……”
“卞怀胭!”沈纵颐似被青年逐渐收束的力道吓住了,她有些无错地推开他不断凑近的冰凉脸颊,失声道:“快放开我,我是你师姐!”
“你不是!”卞怀胭平声反驳,睁开眼,眼神很冷,慢慢地说:“邬道升没有收我作徒,我甚至不是陆浑山的弟子。”
“师姐,你知道邬道升为什么要带我回陆浑山吗?”
沈纵颐声音有些颤抖:“为什、什么?”
下一刻,青年湿冷的气息附上耳廓,他在逐渐焦灼的气氛里首次平静地道出事实,面对自己的不幸他倒是冷漠:“邬道升带我回来,原先是想让我伺候你的,师、姐。”
“你胡说!”
她下意识拒绝接受这个想法,神色有些茫然:“师尊高风亮节,如何会做这等不堪的事。”
“再者说,”她语气稍紧张,像是在证明地说:“你的天赋旷世罕有,若非……若非现下堕了魔,如今该是仅次于师叔的剑修才对。”
“师姐,还记得初见时,你喊我的那声师弟吗?”卞怀胭唇瓣贴着沈纵颐耳垂,亲昵地吻了吻,继而补充:“邬道升也好,朝鉴也罢,他们在你面前从不解释我的身份,但其实整座陆浑山的长老都知道,我只是你的附庸。”
“我的天赋更是附庸,为的是能更好地伺候和护佑您而存在的。”
“……我,”沈纵颐震愕地停下推开他的动作,转而语无伦次:“可我、师尊师叔他们……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卞怀胭喟叹着把女子揽在怀中,大手托住她披散着柔顺黑发的后脑,脸颊蹭着她的,声音微勾:“没关系,师姐。”
“既然我的身份是由你的一句话定下的,那我仍然可以这样做。”
沈纵颐在他怀里眨了眨眼,双手抵在青年胸前,动弹不得。
她确实是不知道这层。
当初看见邬道升亲手把少年领到她面前时,已经是她测出废灵根的几十年后,她还很稚嫩,未将自身的皮相和假温柔假大方融合到极致。
少年卞怀胭仰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时,她第一反应就是要被舍弃了,于是心里嫉妒得要发疯。这才笑着喊了声师弟,
她犹自沉浸在对邬道升“你是本尊唯一的弟子”的誓言破碎的愤怒里,竟没有及时观察到周围人的神色。
如果她不让愤怒和失望掌控当时的身心的话,应当早早就发现不对了。
不明白陆浑山众人为何不挑明这个误会。
以至于卞怀胭测出极品单灵根被宗门倾力培养时,她差点掌不住嫉恨的心欲谋杀他。
好在她通过邬弥这个出气筒压抑住了怒火。
父皇教导她,面对厉害的人物,若是不能为己所用那便杀之。
沈纵颐还没试着收服过卞怀胭,故不能莽撞地除之后快。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即便卞怀胭堕魔带来了些掌控之外的惊讶,但这些不期然发生的事情最后还是迂回曲折地反哺到她身上了。
此时就是思考卞怀胭挑明真相的目的了。
让她愧疚?想从她这儿得到垂怜吗?
“卞怀胭,你先放开我。”沈纵颐低声道,“这与方才的问完全是偏了,你、你当真是吓到我了。”
卞怀胭想,这才哪儿到哪儿。
他还没说为何自己会被大肆培养呢。
倘若师姐知道他只要突破化神便会被她尊敬的朝鉴师叔抽剑骨,然后将他这个附庸的剑骨给她,从而将他的天赋转嫁于她身上……那他可怜的师姐还不被吓得脸色苍白?
不过他终究没说,阖眸闻着沈纵颐的发香,轻轻地道:“所以,我不是你的师弟,你也不是我的师姐。我们之间名不正言不顺,你也就不可借身份之便将我充甚么不懂事的孩子看待。”
“我是个男子,我为的是在你眼中做个真正的男子,方会如此抱你,如此……”
他没有如此下去。
他有力的手掌从她脑后移到她的腰后,灼热的掌温透过单薄寝衣严丝合缝地贴在她腰窝上。
她发起轻微的颤抖,像是雨天里意外出了家门而后被人击中的猫,散发着无限的可怜可爱。
于是卞怀胭愣了下,而后浅淡地勾唇,捡起她的话头回复说:“不必怕我,我不是诚心吓你。这些话也没有偏得太远,我终究还是回答了你的疑惑。”
“师姐。”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叫她师姐了。
“我心悦您,我对你坦白,我卞怀胭有想做你道侣的心思。”
“……”
属于魔界的白天到来了。
没有太阳,满天幕的阴云惨布。
卞怀胭揽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捏了下,似乎不满于她的沉默。
那点极其轻微的力道兀然像点燃夜幕的烟火,惊醒了沉睡呆滞的沈纵颐。
她借着卞怀胭放松之余一把推开了他,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惊颤的眼神从他的脸上滑到地面,又从地面滑到他眼睛里,最终却关阖双目,红唇失色道:“怀胭,别闹了!”
卞怀胭私底下将沈纵颐堕魔时的影像看过无数次。
他知道这位陆浑山大师姐待人温柔如水,也知道她在修道上傲骨难折。
比起朝鉴这种虚伪的修士,她才是真正的清心规矩的正道人士。
她一向尊师重道,肯定接受不了自己敬爱了一百多年的师长是个会逼人为奴的恶人。
叹了口气,卞怀胭苦笑:“就当我在闹,方结束场缠斗,神智不清罢。”
他折过身,宽阔的肩膀无意地颓下半倾。
这时沈纵颐觉着时机不错了,忽出声道:“你、你的话可全是真的?”
卞怀胭默了默,答:“纵我作恶多端,却也不会拿心仪女子的师长玩笑求怜。”
他先一句心仪后一句心仪的,听他这种时候还揪着心仪一词不放,沈纵颐又茫然又急躁,当即斥道:“切莫再胡说。我知道你……你本性良善,修行以来鲜见女子,这才将我滥竽充数进来。”
她说通了其中道理,自觉可信,方松了口吻:“怀胭
……”
她正唤着,又认为这个称谓太亲昵不再适用了,停了一下说:“卞怀胭,如若真有此事,我为陆浑山给你道歉,我会弥补的。”
如若?如若!
既然不信他的话,又何苦多问那些?
卞怀胭当即转身,箭步上前伸手兜住她双肩,道:“你弥补我么?你弥补我么?”
沈纵颐呆望着他。
高大俊挺的青年猝不及防地在她面前哭了,眼圈通红地问她:“你拿什么弥补我?我的好师姐,你就这样愚钝吗,你一点也看不出我是真的爱你吗,沈纵颐!”
64藏掖
日久年深的无望爱恋迫得卞怀胭很受折磨。
他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到头。
或许直到沈纵颐爱他, 或是自己死去。
几十年来,从正道光风霁月的虚假的剑尊弟子到心狠手辣的魔界护法,卞怀胭从无到无。
得知师姐堕魔时的狂喜已被冷酷的理智摁灭, 现在他开始习惯于等待和守望。
卞怀胭从始至终最确信的只有一件事。
沈纵颐爱他, 却不是男女之间的爱。
她像爱一只猫狗一样爱惯他, 她会用赏花逗草的目光看着他。
就算他赤.裸, 就算他痴癫。
她也照单全收, 不急不怒,末了还关切地问他怎么了。
沈纵颐这般永远清淡温和的态度,对他们这些对她有欲的人而言, 简直是酷刑。
她愈是温柔如初, 愈是衬得他们的变化是何等肮脏低贱。
很无力,好像无论做丑恶的还是美好的事情,都争不到她半点的特殊对待。
卞怀胭一边哭,一边擦着泪。
他哭时表情很静,很好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泪湿的额发垂在眼前,随着他不住地抹眼皮而微微晃动着。
沈纵颐无声地抿住了从心底泛出的笑意。
卞怀胭是很骄傲的人, 她其实见过他顶着无害少年的模样残暴反杀敌人的场面,那般的嬉笑无辜又狠毒无情。
而这样自负狠厉、善于伪装的男人却在她面前像狗一样在哭。
眼皮通红,长睫成缕。
仍旧固执地盯着她, 好像要从她的表情里找到一点动容和心动。
卞怀胭肯定不知道,这种看似寸步不让的动作,只会显得他更狼狈卑微。
此时, 沈纵颐彻底运用成功了父皇母后所教的控人之术, 甚而是青出于蓝。
因为她是在失去了皇室权利的情况下征服了卞怀胭这条皮相艳丽的毒蛇。
“怀胭, 我……对不住你,我不知道……”
沈纵颐轻声抱歉。
她的歉词无疑又是另一把勾肉的软刃, 一下下地把人得心勾得鲜血淋漓,结果还不得不对她笑。
卞怀胭扯了扯唇角,泪水流进嘴里,漫开滂沱的苦涩滋味:“你又道歉什么呢,我说沈纵颐,你怎么总对人怀抱歉意呢?”
垂眼望着她泛着怔忪的双眸,眸里被珠光流转起来的微微娇泪,卞怀胭的心忽然又乱又软。
他还能指责她吗?
如若真得选个人来唾弃与辱骂,也该是他们这等对她有心思的人。
泥沙俱下地爱她,自顾自把自个的爱压在她柔软的心头,把压力带给她。
他才是那罪人。
而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太良善,太不容易偏爱。
“不要再为别人道歉了,既然已经不再是陆浑山弟子,大可过得松快些。”卞怀胭收住泪,却忘了掐清洁咒,仍就满脸泪痕地笑道:“现下倒好,我不能再唤你师姐,一时也找不到别的称呼来唤。”
他这幅强自暖场哭笑两半的复杂样倒真有点值得动容。
沈纵颐伸手握住他手掌,感到他颤了下,却没躲开。
方也缓缓露出个浅薄的笑容:“像我唤你一样,叫我纵颐好了。”
纵颐。
卞怀胭嗯了声,“纵颐,那我先走了。”
再留下多是难堪。
“嗯,回去吧。”她红唇将合忽而又微启。
卞怀胭见状问:“还有何事吗?”
沈纵颐弯眸,迟疑地笑:“你的伤……我有许多灵药,你、要吗?”
这是何必呢。
“不必了。”卞怀胭移开眼神,面容有些许冷淡,他接着仰起面,不再看她。
“都是小伤。我既然要决意追求你,就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在你面前装痴撒娇了。”他低沉的声音了无波澜,似乎真的是万念俱灰后的淡然。
沈纵颐抬眸,偏从他翩跹眨动的睫毛上捕捉到一点亮光。
她眼底滑过两分笑,跟着正经地颔首:“哦,哦。那……那便预祝了。”
卞怀胭登时气恼地低头,“沈纵颐!”
“嗯?”她温和应声,而后不知为何地静了静,接着显得有些胆怯地伸出手替他理顺了额前垂落的黑发。
她的类似与爱抚的动作瞬时间消除了卞怀胭心中的郁闷羞恼。
他哑然地闭起嘴巴,身体僵硬。
等到她的手指穿过额发后,又落到他绯红的眼尾上,才再次听到她轻声说:“怀胭,我不能答应你结成道侣,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的,是不把你看做个孩子。”
卞怀胭突然醒悟过来。
他纯善干净的大师姐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
她只是像他习惯了等待一样习惯宽宥与温柔地驻望。
多情似无情。
明知在得到沈纵颐之爱的道路遥遥漫漫,卞怀胭却突然更为坚决乃至狠绝了,他木着脸,用力的抱了下她,站直身子说:“沈纵颐,我会不择手段地让你爱上我。”
他加重了语气,沾着点血腥味。
沈纵颐柔柔一笑,“小心伤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青年复杂地盯了她两眼,而后倏地转身大跨步离去了。
来时是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的,走时倒正大光明地拉开沉重的殿门,迎着两个奴仆惊愕又嫉妒的目光镇定地离开。
卞怀胭知道,不要两个时辰,卞护法夜宿仙君寝殿的消息就会像瘟疫一样传到魔宫里的每只魔耳里。
包括那高高在上的魔尊,即便魔尊已经消失不见许久,但只要他想知道,魔宫的一只蚂蚁的动静都逃不脱尊上的耳目。
大家在沈纵颐面前心照不宣地保持着岁月静好,私底下却在通过各种血腥手段角逐她更多一分的在意。
以前是和陆浑山的弟子乃至正道所有人,而今是与魔宫里这群野兽。
就看谁更富有心计算计,看谁斗得过谁,看谁能活着到她面前笑。
……
卞怀胭走后,沈纵颐换了寝衣,穿上了归宥给她准备的艳光四射的华裳。
暗紫色华光流转的昂贵布料,银线金线暗埋纹路之间,道不尽的奢靡内藏。
魔宫的奴仆不会浣衣梳妆,所以一切的妆容都是沈纵颐自己动手。
因嫌捏决幻出的发髻太生硬,她拿起檀木梳一缕缕地编好了发插好了钗。
镜中显现出女子华容,沈纵颐抬起下颌,微微俯视着,神情略显矜傲。
倘若能回凡间,这时该有十几个宫女奴婢跪在她脚下,称公主华仪胜仙。
可仙并不好。
沈纵颐宁愿做她朝生暮死的凡人公主。
就在卞怀胭回魔宫后的晌午时分,魔尊也回来了。
这时沈纵颐才知晓卞怀胭离去半月是为杀的一只狼妖,也是他口中的狗妖。
而归宥竟也去了妖界,摘下了妖皇的头扔到魔宫前,一身妖血尚温,金冠微歪,又被他修长的手扶正,额间落发却任其垂着,似有若无地遮掩着眉骨上的一道爪伤。
魔族们看见妖皇的蛇头时,一刹那很震惊,紧接着从内心深处爆发出一阵兴奋的战栗。
尊上出走多年,刚回来就给大家报了血仇啊!
热泪盈眶已不足以说明大魔小魔的心情,他们像是被一群外来户孩子们抢走了霸王称号的留守孩童,如今终于等到了父母回家撑腰,再夺冠冕,忍不住哭天嚎地一阵后大张旗鼓地准备庆功宴!
妖皇的蛇头被摆在了宴席正中央,每只路过的魔都在上面左右开弓地甩了一巴掌,更甚有断手的魔劈着叉也得踹那狰狞蛇头一脚。
这只老长虫就喜欢趁着魔族无首带着妖族挑衅魔族。
明明修为也不高,不过仗着有只在陆浑山当看门狗的儿子,耀武扬威目中无魔了。
实是可恨。
死得这么惨最好了!
尊上威武!!!
魔宫内掀起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群魔嘶吼,万魔狂舞,声浪直冲云霄,任整个玄烛州都能听到。
沈纵颐没有参与这场狂欢,她只在归宥回来时放出神识探了探,而后当归宥冰寒的身影消失,她也就收回了神识。
在主殿修炼了会儿眼见修为蹭蹭蹭地往上涨,直涨到金丹后期,沈纵颐便制止了幻境继续灌输大量魔气的做法。
她选择将本就精纯的魔气再次压缩提炼,用二次精炼后的魔气修炼有效解决了修为涨得太逆天而带来的根基不稳的问题。
如此修炼,配上她的无以神剑与化神神识,元婴以下皆是蝼蚁尔。
俄而结束内视,沈纵颐支着下颌木视着寝殿。
不知是不是因为堕魔的缘故,她也不太欢喜过分明亮的环境。
主殿里外都是昏暗的,不通过神识查探的话从外面光看是看不出殿内有人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纵颐忽而想起在主殿后不远,走过几条抄手回廊就能到达的魔宫侧殿。
魔族对她毫不隐瞒,早先已对她说过侧殿是给尊上夫人住的,而主殿才是尊上的地方。
她一来魔宫就被归宥安排在了主殿,是以在主殿居住的第三日,魔们就传出了尊上勾引成功与小仙君后的二三云雨事。
甚至有专门杜撰此类风月情.事的话本。
门口魔奴给她寻过这类的册子,其情节之大胆图画人物之放肆,足以叫任一个修士瞠目结舌、面红如血。
沈纵颐最初觉得话本上的姿势很多很新奇,但看多了也就很平常,乏味后便将这些琳琅满目的册子扔进无人居住的侧殿了。
现在想起,大抵是实在太无聊了。
堕魔后不用再担忧修为,就算是躺着睡觉也能涨实力。
不用吃喝,只要不出殿门就不用伪装一副假面。
再平常与简易的生活了,她总该找点乐子。
话本里的二人都没画出五官,只是会在脸侧写了魔与仙二字标明身份罢了。
沈纵颐不是死板迂腐的人,如若主人公之间真得有一人羞愤,那必然是几百年来还不通晓风情的归宥。
侧殿规模比主殿略小,前屋摆放桌椅书册,内室是休憩的地方。
殿内黑暗,沈纵颐刚推开两扇高沉的栗色殿门,在黑暗里个声音便冷漠地响起:“你来做什么?”
她惊诧地看了过去,因为非必要不使用魔气,故而她现在像个凡人一样没能提前看清暗影里的人影。
“归宥?”
归宥沉冷地嗯了下,紧接着踏出步子,随他第一步的踏开,殿内明珠即时亮起,偌大殿室刹那间光明如昼。
魔尊尚没收拾干净他那一身血,红裳上的龙骨暗纹颜色更深了,金冠束发倒是齐整,锋锐眉眼前落着几丝黑发,却显得人凛然不可侵犯。
沈纵颐目光莹然,于归宥眉棱上的血口扫了眼:“你脸上的伤?”
归宥盯着她,闻言似乎才察觉到自己还受了伤,漠然地点点头,连手都没抬起。
思及此,沈纵颐朝他手臂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魔尊的手往腰后缩了缩。
归宥好像在藏着何物?
65王不见王
沈纵颐反剪双手, 在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光色里望着归宥。
她的视线明显下移,轻轻的疑惑神情在他眼里纤毫毕现。
归宥不动声色地转动手腕,修长冷白的手指在袖中闪没, 把手中食物藏得更深了点。
他可能笃定沈纵颐才堕魔不久, 光是养好娇嫩的新灵台都得一年半载, 遑论修炼, 故而在她面前也堂而皇之地使用起魔气。
淡灰色的魔荧一纵即逝, 沈纵颐知道他在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收进储物空间,于是也静静地保持不动,并不戳破归宥欲盖弥彰的行为。
归宥从背后拿出手, 不动声色地打量过沈纵颐的面庞, 并未发觉有怀疑的色彩,于是稍稍放心,薄唇微启:“你来侧殿作甚?”
“找点东西。”沈纵颐收回视线,面容变得冷淡。
她说完就从归宥身侧目不斜视地走过,径直前往内室。
盯着她前去的方向,归宥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方才所见的薄薄几十张图文,表情愈发像结着霜一样冷。
耳根却泛着红,即便是魔尊, 那画中人交叠之体态丰茂于他也属实算大场面了。
沈纵颐遍寻未果,抬起探究的眼神询问他时,归宥连蜷起的指骨都透着粉意。
归宥移开直视她的目光, 身体紧绷, 垂眸:“在找何物?”
自然是那几册花样百出的话本了。
找了一番却没找到, 沈纵颐也就歇了心思。
又不是何等重要的东西,而且她想要就能从门口的魔奴那儿得到一大堆, 故而沈纵颐不多做纠缠,随口答道:“算了。”
接着就要离开,好似多看他一眼都费力。
卞怀胭去寻她,她便又疗伤又宽慰。
而到他这,便是这幅懈怠与淡漠的神情。
归宥薄唇抿起,手掌松了又紧,神情恢复了正常。
“本尊方才没寻见你。”
他在众魔举行的宴席里找了两次,没有找到她的身影。
她都没去。
沈纵颐刚提起裙摆跨过门槛,便听到身后传来的清冷男声。
她不急着答,而是将脚迈出去后,方淡淡道:“我就在主殿里。”
顿了一顿,她面色冷凝,启唇便暗含嘲讽:“怎么,又想囚着我不给随意行动?”
明知沈纵颐背对着他看不见,归宥还是慢慢地摇头,“分魂怕你逃,本尊不怕。”
无论她逃不逃,逃到哪里,他只要想知道,就可以通过魔气瞬间捕捉到她的气息。
魔尊掌控着每一只魔。
他愿意的话,能和每只魔共感而不被他们发现。
不过所耗心力甚多,且很无意义。
今晨发现卞怀胭进主殿纯属偶然,他提前几日一直在关注的是沈纵颐,而卞怀胭去寻她时,归宥尚在和妖皇决斗,实在不宜分心,但他仍这样做了。
卞怀胭流泪时,妖皇幻化出的利爪抓伤了他的眉弓,血和泪一同滑至唇边,又苦又凉。
取下妖皇硕大的蛇头,归宥拨冗伸出一只手,沾了点脸上的液体细细观摩。
他没流过泪,不知道这是何感受。
但好像……就和流血一样。
魔族惊天动地的呼声再次如浪潮般涌起,隔着不远的距离也很清晰。
归宥没等到沈纵颐说话,两人都静下来,气氛古怪。
“你……”终了还是归宥先开口,他迟缓道:“本尊以为你喜欢热闹。”
闻言,沈纵颐兀然轻笑。
以为她喜欢热闹。
所以就去杀妖皇,换了这场快顶翻了天的热闹吗?
魔尊愚蠢,却实是强大。
沈纵颐转身,隔着门槛,对归宥招了招手:“过来。”
“……”她的动作有些熟悉。
他见她这样唤过魔奴。
归宥愣了下,冷着脸走到她面前,“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么听话?”沈纵颐笑了笑,她抬手搭上男人宽阔的肩,“在凡间的时候,我这样对你你总是比看到我逃走还生气。”
“我从前以为你发怒,是因为我这态度羞辱到了你的帝王尊严,会被众人耻笑。可后来想到,就算我再过分些,踩着你的脸嫌弃你,那群奴婢大臣也不敢不怕你。”
他的威势不靠别人的尊敬而存在,而是这个男人自身的强悍让别人无论如何都不敢轻视他。
已知归宥不爱她的情况下,沈纵颐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何会怒成那般模样。
她几次三番地逃走,被他捉回去的时候也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等着他解答的罅隙,沈纵颐抬头凝望着归宥的脸。
他们甚少这般心平气和地面对面。
她也才发现在归宥这张俊悍冷峻的脸上有双睫毛很长的眼睛。
他垂眼时,这过长的睫毛遮掩着眸中冷色,无形柔和了他不可靠近的气势。
看得出来魔尊在很用力地思考着。
这个问题不仅对沈纵颐是个难题,对不通人情的他来说亦然。
长眉皱起,归宥再次尝试着从分魂记忆里找寻答案,可又不能找久,因为她还在等着。
她对他没有很多耐心。
这归宥倒是知道。
于是半晌后他就颤了下长睫,垂视沈纵颐说:“本尊不知。”
沈纵颐哦了声,忽而又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杀妖皇?”
接着补充说:“不要说是为了举办宴会才去杀人,我并不信。”
魔尊挺拔魁梧的身子微微侧开,她的手顺势滑落,他方低沉道:“为了带你去方外地。”
她笑容消失,“妖皇不想我去方外地?”
归宥摇头,沉声说:“杀了妖皇,他们就会庆祝。庆祝宴上人多,而你喜欢很多人的地方。”
“你高兴的话,本尊就可以见你高兴的模样。”
“然后?”沈纵颐扯了一扯唇角,“你觉得我就会同意你带我去方外地?”
“不会吗?”归宥眉头紧锁,“白水骗了我。”
真的是白水出的主意吗?
那位漂亮的深肤美人可想不出这么愚蠢的法子哄她高兴。
沈纵颐只佯装相信。
妖皇是死是活与她无关,归宥颠倒三界也无所谓。
她才不管他的目的和拙劣的心机。
她更在乎的是自己的兴致:“我要去方外地。”
归宥唇角微微牵动:“现在就走。”
杀了妖皇,妖界陷入夺权争斗,几十年内不敢再侵扰魔界,后患已除。
现在就走,免了卞怀胭挽留而她心软带上这个累赘,一箭双雕。
“等等。”
沈纵颐说,“先告诉我,因何是方外地而不是别的地方?”
微顿,她垂眸道:“你送来的衣裳都是凡间的,我本以为你会带我去故国。”
“……我不懂,你为何想要去会伤心的地方。”归宥简截了当地道:“分魂将你囚在深宫里三年,你夜间时常躲着人哭。战乱时,你又那般急着逃走了,本尊以为你永远不会回去。”
那当然是她的伤心地。
如今除非是父皇母后和皇兄的鬼魂还在那片土地上飘荡,否则她会很平静地迈进故国遗迹。
一百年来汲汲营营,为的不过是掌控自己不被被人掌控。
归宥过惯了支配的日子,那他一定体会不到她的心境。
沈纵颐眼底幽暗,背过身:“我先回主殿了。”
她也猜出那些话本是被他缴去了,东西落进他手,大概逃不脱个尸骨无存。
如若不错,他接下来还会处理一波画这些缠绵本子的魔。
趁着这功夫,她不如回去歇着。
……
沈纵颐走了。
因为他的回答不能让她满意吗?
归宥薄唇微涨,又不知如何说弥补。
他只是把曾经看到的说了出来。
但坦白或许、或许也是错的。
不注视着沈纵颐的眼睛,看不见其眼底的恨意,他总是容易忘记自己还是她的仇人。
沈纵颐的背影就此消失在层叠迂回的走廊深处。
归宥垂回视线,在原地停了良久,他伸出手,魔荧闪过,便将那几本封面不起眼的小册子轻轻握在掌中。
魔族纵情声色,作些黏黏糊糊的文字图画最是寻常,无以为耻,自不会遮遮掩掩。
他本也不必把它们藏起来。
焉极幻境出来后,归宥自觉变得比从前怪异了。
分魂记忆作祟,幻境记忆也跟着捣乱。
他平稳不动的眼光头一次这般长久地注视沈纵颐。
虽早知晓她的存在,明白她的特殊,但听说旁观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阴沉的天空陡然响起几道惊雷,雷声咆哮,好似在警告什么,而且有持续之态势。
归宥掀起眼皮,淡淡地朝天幕看了眼,那闪电雷鸣竟瞬时间偃旗息鼓,翻涌的劫云僵住,转而乖顺地隐没在普通阴云之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归宥垂眼,黑眸里闪过一丝异色,规则又在提醒他安分点。
少伤害沈纵颐。
他这次没有。
手掌收紧,坚硬的书脊顶住了他继续加重的力道。
本以为晚五十年出现在沈纵颐面前,就能避开很多事情,到底世事难料。
陆浑山的那两个也真是废物。
思及提着蛇头回魔界的路上所遇的故人,归宥长眸微眯,神色危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邬道升回来作甚?
依照此人无情脾性,此界必是出问题了,他才不得不下界来。
二人碰面,彼此冷漠相视一眼。
邬道升乜他手中血污蛇首,眼皮微抬,冰冷道:“别忘了身份。”
“天道归宥。”
66方外地之行
方外地是修真界无权管辖的无主地, 其中妖魔纵横,修士满地。
这个地方负责一切阴暗勾当,包括奴隶买卖、杀人越货等等。
当然也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连邬道升将无以剑藏于陆浑山这种私密事都是从方外地传出去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闻方外地不属于两州管辖, 却由一个神秘大能一手掌控着。
该大能亦正亦邪, 鲜少露面, 现身时必一身金裳玄靴, 左手拇指戴着一枚暗金嵌绿玉的宽面扳指,长身玉立,气势华贵不凡。
但因大能脸上戴着暗金全遮面具, 修为高深莫测, 谁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无人敢挑衅这位大能,除非故意犯蠢,否则去挑战方外地主人的威严相当于把自己送进了奴隶场。
入这片乱流之地可不需要甚么邀请帖,因无侍从可招待。
进去的东西不管是生是死都没有身份之说,只要有筹码,万物皆可得。
在这种少瞅别人一眼就少点危险的地方, 谁都乐意低着头避开视线里的每个障碍物后再匆匆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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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当沈纵颐着云光霞色的华美衣裳出现时,无论修士还是妖魔都没忍住抬头看着她,愣了一眼, 又惊艳两眼,再愣着呆着就发觉自己在注视她了。
无他。
沈纵颐面容之绝色气质之剔透,是他们在任何地方都见所未见的。
方外地更近玄烛州, 天色时常泛着尸体的青白色, 淡灰色的雾像污浊的气息一样弥漫在这儿的每个角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这儿待不用久, 只需半刻钟脸色就会和天色一样黯然无光。
而沈纵颐的出现好似拨云散雾后的降临日光,当即驱散了一众阴霾灰暗, 叫整座沸腾阴沉的方外地都蓬荜生辉起来。
如此耀眼的存在自然吸引了无数明里暗里的目光。
连目空一切的归宥都感知到了,并且为这些不知死活的隐秘打量生起轻微的烦躁之意。
沈纵颐自然也觉察到,不过她做到了真正的目无下尘,视线只停留在自己有兴致的地方,从不分半寸给其他。
做修士的时候,总因为修为低下而不被允准去超出宗门视野之外的地方。
长老们都担心她这个前剑尊首徒会惨死在寻找机缘的路上。
当然,沈纵颐私以为他们更多的是担心前剑尊首徒这个身份就此消失,而不是她这个废灵根的陨落。
她好比是邬道升留下的古董,平安盛世时因为“剑尊首徒”的名号而价值千金,乱世里则因废灵根的废物体质而价贱如泥。
幸而……沈纵颐不谢天不谢地,她从始至终都感谢自己,感谢自己的狠心与伪装,感谢自己从未动心与心软过。
现在她的修为与日俱增,假以时日必会和邬道升一样,成为强大的符号。
届时,她只是她,是父皇母后引以为傲并且足够厚担得起当世所有人侧目憧憬的沈纵颐。
有人仰仗她鼻息为活,那般场景定不错,足够满足她弱小百年而逐阴暗的心。
“她……她不是陆浑山大师姐沈纵颐吗?”
沈纵颐如此毫不遮掩,自也有认识的人一语道破了她的身份。
惊诧、震愕、贪婪、倾慕诸如此类的情绪在周遭杂糅迸发,各种心思浓缩,化作毫无遮掩的目光笔直射向话题中心的女子。
她仍一副无所察觉的温和模样,垂首敛眸,正摆动着白皙如玉的手轻抚着道旁摊上的鬼面具。
狰狞恶鬼的图纹在她的青睐下,也似沾染上温柔的气息,纹路不再可怖而成另类的美丽了。
果然,极致的美人可以扭曲爱者的一切,包括好恶。
于是周遭人声渐渐稀松,不约而同地安静地等待着沈纵颐的下一步动作。
“仙、仙子喜欢?”卖鬼面具的中年女修磕磕绊绊地说完,抬眼迅速地看了看好似圣光在身的女子,心跳加剧,不等对方开口便呼吸急促道:“送给您!”
“嗯?”沈纵颐纤手执起银光暗转的鬼面具,对女修温和一笑:“您还是说多少灵石吧,我不能平白无故要您的东西。”
嗷——
仙子称自己为您!
女修眼冒灿光,双手捧脸,脸红如血道:“不不不不要钱。”
“真不要钱!”她心花怒放道,“仙子您还有甚么喜欢的,给您,都给您,您挑中了拿走就成!”
沈纵颐怔了一下,而后低头轻笑:“姐姐,您方外地的人都这般热情嘛?”
噢——!
女修登时脸皮发烫如被沸水浇灼般,只差要兴奋得晕过去了。
她语无伦次:“呃——是是是——”
女修被沈纵颐一声轻柔的姐姐给砸得头晕眼花,直等仙子挑起了两只恶鬼面具,再留下远超其所值的两枚极品灵石后,方有所回神。
灰扑扑的摊位上摆放着的两枚极品灵石流光四溢,好似进了破碗里的金元宝。
女修又给惊得头晕了,她晕乎乎地捧起灵石,扶着额傻笑了会儿。
真不愧是天上才有的仙子喔。
用两枚顶她十年摆摊收入的灵石换她两张破烂面具。
天呐!
女修确定刚才从沈纵颐身上看到了善良与金钱的柔光。
沈纵颐手持两张镀银鬼面,走到道旁,先是把一只面具塞进归宥手里,而后将剩下的一只戴到了自己脸上。
面具覆盖面很大,只露出了她的眼睛与唇。
浓密的睫毛随着双眸的眨动而时不时扫过鬼面上两个黑黢黢的眼洞,因遮住了脸部其他地方,这双眼睛的潋滟柔光更是突出。
归宥低眸盯了会儿沈纵颐,她整理着脑后的系带,没有看他。
她的头发太过浓密,总是和系带缠绕在一起,她始终耐心地整理着,不急不躁目光澄澈。
最后是他被周围大堆痴愣的打量注视给弄得拧眉,迅速地将那丑陋的面具戴在脸上,空出手后便一手捉下她白细忙碌的手腕,一手按住她脸上欲滑落的面具。
她从面具下抬起双眸,眼神清润:“我可以自己系好。”
归宥抿唇,双手带着系带绕到她脑后,“本尊知道。”
眼神沉落,无情无绪,说话间气息冰凉,“你可以再慢些。然后就能看清这些虫子的肮脏表情了,他们都巴不得你遮不住这张脸。”
“……”她的眼神从两侧略移过,再垂下视线时已变得异常沉默。
归宥正扣好系带,低眼间将女子的表情纳入眼底,顿了下,刚要收回的手掌在半空静了静,似是在思量。
沈纵颐这时忽颤着长睫轻声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快走吧。”
那个‘我们’一词在耳边不住地回响着,归宥眸色深沉,还是将手按了按她毛茸茸的后脑。
“应你所心行路。”
他缓缓地移开手,直视她的眼睛:“面具遮得了虫子的眼神,遮不住他们的心思。”
归宥微停,低声说:“本尊方才不是催你,本尊是提醒你。”
语气或许重了些。
可他也不清楚轻重的标准,因为他对谁都这幅口气,魔尊不需要照顾别人的伤心。
沈纵颐垂头嗯了声,食指勾起他的小指,“走吧,我不喜欢在这儿待得更久了。”
归宥的眼神很难不想去垂下,他迅速地看了眼手上的纤白手指,镇定地抬起头看向她的后脑:“走。”
催动魔气,瞬移结界立成。
他带着沈纵颐踏入结界,手一扬阵光大烁,待阵光消失,他们二人也已出现在了方外地入口数十里外的地下街市。
“瞬移结界?整个修真界能徒手捏出瞬移魔界的有十个没有?”“好厉害的魔!”
“陆浑山大师姐听说是被魔尊归宥逼迫堕魔的,难道方才那魔就是……?”
“不定呢,魔尊归宥会有那魔小情小意的模样?”
“如果是对沈纵颐,倒也不是绝无可能。”
他们走后,方外地入口仍在讨论二人。
有道灰白的少年身影此刻方从地下街市出来,边走边听到什么堕魔甚么陆浑山,耳朵登时竖起,片刻后惊觉众人竟真的在讨论沈纵颐。
此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今廿。
他自和今熹决裂,独身进入方外地后,便决意要待些时日等重要剧情点的到来。
原剧情里,归宥最初待沈纵颐取怀柔政策,温和有礼应其所需。
不过两个月下来,发现沈纵颐仍旧态度冰冷,便撕碎了彬彬有礼的假面,以整座魔宫为金屋,将她囚禁。
强取豪夺强制爱的情节,无非包括精致的金链锁着脆弱纤细的脚踝,堆雪半透明的皮肤上暧昧的红痕,乌发覆面下哭得通红的眼皮与永不屈服的眼神。
掠夺者高高在上后逐渐沦陷,被掠夺者的冷漠旁观与游离身外。
也正因为沈纵颐轻蔑不变的眼神让归宥患得患失,故而他行为会愈发疯狂,接近于歇斯底里地要沈纵颐爱他。
今熹还曾问过今廿,“你觉得照这原著的描写,女主最后爱上魔尊了吗?”
今廿想了想,结合他曾经经历过的强制爱的虐恋文,笃定道:“爱。”
今熹轻佻地勾唇:“爱的话,女主怎么不选择和魔尊he,反而仍然爆体灭世呢?”
“……”今廿纠结半晌,忽然想起沈纵颐的身份——陆浑山大师姐,正道之光永不屈服的坚韧小白花,心里有了答案:“女主不是菟丝花,她有自己的傲骨。”
“爱情对她肯定不是全部。”
“她肯定也不知道自己爆体会带整个修真界灭亡,不然按照师姐的性子,一定选择另外干脆的自杀方法。”
这本是一场平平无奇的关于攻略任务的讨论。
可是论到沈纵颐的结局,姐弟两竟然都笑不出来。
“师姐的性子……今廿,你怎么私底下也喊女主师姐?这关系听起来是不是太亲密了?”
今廿默了,“我不知道。好像不这么叫就不太尊敬她似的。”
今熹也默了,良久后说:“师姐要不是这世界土著,她到咱快穿局去业绩铁定乱杀我们。”
“小世界的土著必定很难不对师姐心动。”
这些记忆恍若是泛黄潮旧的日记本的一页,今廿想想都有些恍如隔世。
他居然就真和今熹闹掰了。
因为沈纵颐。
面无表情地啃了口干粮,今廿舔了舔干涩的薄唇,点开了系统。
他决定使用珍贵的女主定位器。
67外来者
在方外地诸多不见光的生意里, 最脏的买卖当属于奴隶拍卖。
羸弱而貌美的半妖是奴隶贩子们最喜欢的种族,他们天生不能吸收灵力,弱得连个凡人都打不过。
如此孱弱的同时, 他们还有副得天独厚的美丽面庞, 且直至三百岁的寿命用尽, 容颜依旧维持少年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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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街市是奴隶贩卖的集中点, 归宥先前不知道这儿竟是如此污浊之地。
阵法方止, 他余光扫到那些高深铁笼里衣衫破洞漏出白嫩肌肤的奴隶们,当即扭过脸,宽大手掌迅速遮住了沈纵颐转过来的眼睛。
“……归宥, 你作甚?”被迫陷入一阵黑暗中, 沈纵颐皱眉。
指根被她卷翘的睫毛扫过,被扫过的地方生出细密的酥痒,归宥指骨微蜷,上前用身子完全遮住了身后铁笼,方放下手道:“换个地方。”
待归宥拿开手,沈纵颐立刻退后一大步, 抬头眼神防备:“为何?”
她逃避抗拒的动作再明显不过,归宥顿了一顿,视线低落:“这儿人太多了。”
沈纵颐迟疑了会儿:“……你怕热闹?”
不是怕。
魔尊本能里没有恐惧这一项。
但归宥没解释, 静静地催动魔气,起了个新的结界阵法。
“归宥,你让开, 我不是你的奴仆, 不必事事听从你的。”沈纵颐厌烦被他安排着, 伸手想推开魔尊高大的身子,谁知推了两下面前男人仍如座铁像般纹丝不动。
沈纵颐明眸微闪, 归宥要阻她前往地下街市,那里必有些他以为的不适合她看的东西。
她偏看!
沈纵颐轻巧地跨出归宥遮挡的范围,掀起眼帘,登时被眼前景象惊了惊。
地下街市的街道很宽阔,甚至宽得有些异常,零星的几座有盖的屋子,剩下的是满街的有她一人高的铁笼。
这些铁笼的规格很统一,却关着高矮不一的漂亮男女。
妖和魔大抵在本源上有些联系,故沈纵颐当即看得出笼中男女都是本妖。
有几个年岁小的半妖维持不住人形,分别露出了狐耳、蛇瞳等部分真身。
但年岁小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受保护的权利,这些半妖身上遍布伤疤,新旧不一,令人触目惊心。
归宥不知何时走到身侧,低头对她嗓音低沉地说:“……别看了。”
“他、他们半妖……被锁起来为什么……”女子抬头,问声到后愈发轻微,到最后接近于失音了,以至于只能用一双震颤的眼,隔着漆黑的鬼面纤望向他。
归宥敛眸,不知作何回答。
他甚少出世,作为魔尊时出世是去寻架,作为天道时又高高在天上,管这些污浊低劣的事情是自降身份。
不通人事,他甚至对沈纵颐眼中的泪感到困惑。
不过他很快看懂了她眸中愤恨,因为她在凡间时经常对分魂露出这种神色。
归宥斟酌一番,确定这些熟悉的恨意是对那些颐指气使的奴隶贩子的。
于是他垂眸,平声道:“你想杀了他们吗?”
沈纵颐一愣,归宥的心思当真难辨,难道她说想,他就会顶着巨大风险为她杀尽奴隶贩子吗?
真这样做了,又得惹出多少麻烦。
就算是魔尊,也不能如此任性而为吧。
况且她的感受在他那儿又不是十分有分量的。
故而沈纵颐只将归宥这话当做戏言,避开他的注视,慢慢地垂下头。
归宥就凝望着沈纵颐的头顶,半晌后,侧首,伸出结实有力的小臂。
手掌抓握,如潮魔气登时从手心处喷涌而出。
“!”
“杀、杀人啦!!!”
尖叫声直冲云霄。
沈纵颐猛地抬眼,入目即是满眼血色,细看来,原来是一场血雾,血雾里还有细碎的血肉。
双眼再次被一只冰冷的手掌蒙住,黑暗降临,沈纵颐抖着声:“你、你做什么了?”
归宥只是淡淡道:“杀了他们。”
……他们,是指的奴隶贩子吗?
沈纵颐愕然,伸出双手抱住归宥手腕,“住、住手!”
她的阻止好似纤柔的藤枝,攀在他小臂上没有半点力道。
归宥低头,薄唇轻动:“可你讨厌他们。”
他微顿,说:“就像讨厌本尊一样。”
他不能帮她杀了自己,因为得把机会让给她,让沈纵颐亲手杀他。
但这些虫子他可以帮忙,而且毫不费力。
沈纵颐纤长浓密的睫毛再次在掌心中颤抖,如同在他的掌控里挣扎着两只脆弱的蝶。
归宥莫名觉得连胸腔深处都随着她的眨眼而微微颤动。
太陌生的感觉。
他眸光深深,垂下眼皮,盯着他蒙在她脸上的手看了许久。
她的脸在他手中好似一捧洁白的雪,握久了就有融化的嫌疑。
而且他看得似乎太久太久了,抱住小臂的双手更加用力地推拒起他的遮掩。
归宥瞄了眼她用力到泛白的指尖,忽而间心间一动,俯身隔着冰冷的手掌,薄唇轻轻贴住了她温热的眼睛。
沈纵颐怔然,双手僵住。
归宥慢慢地起身,他感到手心有湿热的液体顺着流进袖口,浸湿了他的腕骨。
他知道她又流泪了。
其实他并不想看她双眼湿润的样子。
“我总是不懂,沈纵颐,我猜不到你喜欢还是讨厌。”
归宥的手在收回去时,拇指下意识撇了撇她泛红的眼尾,把她的泪珠撷掉,方用着平冷的声调说了一句话。
沈纵颐注意到他的话很异常。
魔尊没有自称本尊。
她哑然。
鲜少地接不住话。
或许她该装腔作势地斥责他,如此狠辣无情草芥性命,果不愧是魔族劣性。
但她没有说话,抬手静静地抹掉泪水,安静地抿起唇角。
归宥不爱她。
沈纵颐心想,他是魔尊,任何什么尊,都是无心冷情的怪物。
就和她的剑尊师尊一样。
她最终也没有指责归宥杀了好几个奴隶贩子,泪水擦不干净,顿了顿。
沈纵颐抬头吩咐魔尊:“给我使个清洁咒。”
俊悍男人始终望着她,闻声一言不发地替她捏了三次清洁咒。
她焕然一新后,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已是恢复如初。
目光浅淡地落到归宥脸颊处,沈纵颐伸出白嫩指尖,按住他颊面上的一滴血:“给你自己也弄干净了。”
归宥默不作声地用了一次咒术清洁了他自己。
沈纵颐见他这幅无端乖巧的动作,和他表情的冰冷形成鲜明的对比,难得挽起个柔和的笑:“归宥,你不懂,就该多问问。”
若是她乐意解答的话,或许就给他个半真半假的答案。
街市入口太过明显,就在他们谈话的间隙里,地下所有的奴隶贩子都赶到了。
他们拿着武器,凶神恶煞地来寻仇了。
归宥这时并不想腾出空隙去碾碎这群虫子。
他反手一扬,整条街市上的活物都定住了身形,只能看,而不能言不能听。
至此,地下街市彻底被恐惧所覆盖。
见状,沈纵颐不赞同地看向归宥。
归宥接收到她的注视,止住靠近的欲望,他风马牛不相及地问:“沈纵颐,我怎么才能把你永远地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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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纵颐眼神复杂。
想了一会儿,她半试探地说:“我绝不会永远留在你身边。”
“除非你杀了我。”她低笑,“尸体才不会逃,对吗?”
可她不能死。
规则不会允许她死。
三界生存都系在她一人身上。
归宥哦了声,他相信她,于是说:“那本尊只好这样做了。”
怎……样?
沈纵颐尚未反应过来,只觉腰间一紧,腾空而起,定眸时才发觉归宥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
两人方柔和旖旎的气氛霎时间消失殆尽。
归宥食指微压,沈纵颐便被摁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他森冷的嗓音落下:“沈纵颐,这次,本尊不会再让你有机可乘,你永不会有机会灭世。”
灭世?
她何时说要灭世了?
她是想成为世间最强,然后把这些高高在上的天骄们踩在脚底。
可这不意味着她有那闲心毁灭修真界。
“归!宥!”沈纵颐咬牙,正要启唇套话,突然间一种熟悉的气息传来,她愕然看向归宥。
外来者……她从归宥身上感知到了外来者的气息。
和今熹今廿他们身上的不同,归宥的气息更强大冰冷,如一块冻了千百年的坚冰般令人胆寒。
沈纵颐不再挣扎。
她眼神逐渐空茫。
她心中有了个答案的轮廓。
归宥说她会灭世,所以她真的会灭世?
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会毁灭修真界?
那么这些外来者就是为了阻止她而来的了?
他们想她爱他们,以为感化她就能成功阻止灭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只是为了保护这修真界才算计她的心。
她说呢,能从她身上图什么呢。
沈纵颐兀然间惨笑,原先平常的脸色也泛着苍白。
带着凉意的泪珠无声滑过眼角。
她伸开手臂,紧紧地楼住了归宥的脖子。
趴在他肩颈上睁眼流泪,沈纵颐眼底阴暗如潮。
她原本对毁灭修真界没甚兴趣的。
但现在却有了。
想感化她,要她学会爱人?
可以的。
沈纵颐敛下淬毒的目光,她满足他们。
不过是爱人,谁能比她更会装深情不悔呢。
68暗无天日 沉沦
瞬移法阵终究被再次开启了。
沈纵颐的泪水淌过归宥脖子上的青筋, 将他颈窝处濡湿得一片冰凉。
眼皮垂落,他静静等着沈纵颐哭完。
等她真的不再流泪后,归宥启唇:“本尊不会像分魂一样欺负你。”
他放下沈纵颐, 看着她低垂的湿漉漉的睫毛, 眼神淡漠, 似乎在做承诺般定声道:“分魂强娶你做妻子, 本尊不会。”
“你可以有道侣, 得不到的人,本尊也可以帮你夺回来。”
“沈纵颐,本尊会帮你做除了灭世以外的任何事。”
“……”沈纵颐低低地讽笑了下, 她缓慢地抬起眼, “在此之前,魔尊不如先给我解释清楚,为何我会灭世呢?因为我堕魔了?而且,您的‘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归宥凝视着她的脸,她的目光里既有嘲讽,又有一种倔强的不满。
“本尊愿意告诉你。”他避开她的目光, “可本尊不能。”
沈纵颐也自知她的问题会无疾而终。
既然能让这些外来者耗费如此大的精力感化她。
那足以证明她日后是个棘手的人物。
能灭世的人物,必然实力强大无匹。
若是她能拥有外来者们的窥探他人命格的神器,那便更好了。
沈纵颐陡然间很无所谓外来者们的目的, 她心中生出一种摧毁的欲望。
她想看秩序崩塌,想看和她师尊一样无情冷心的怪物们深陷清.欲泥潭,永无天日。
压抑了一百年, 沈纵颐松开手, 终于放任心中的野兽破笼而出。
“你说……”
她语调温柔, 抬起的眼睛里却宣示着对他的厌恶,“归宥, 你不是想明白分魂对我的情意吗?”
一字一顿,声音低沉,“不如你重做回分魂,我们,回到一百年前的凡间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归宥微顿:“强行回溯时空,此界天道规则将崩塌。”
她冷不丁地哼笑了声,似在嘲弄他把事情总引向复杂化:“两界中有何神器比得过幻境更能惑人心智。”
而能让入境者无差别失去记忆的,只有焉极幻境。
作为焉极幻境的主人,她完全可以利用它的能力让自己如愿以偿。
思及幻境,归宥冰冷的眸光忽地产生一丝异动。
他没说什么,挥手关闭了回魔界的阵法。
“何处的幻境?”
沈纵颐尚未回答,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道虚弱女声。
“师姐……师姐……”
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沈纵颐长睫下压,掩住眼中的不耐烦。
今日这些外来者怎么都上赶着惹她。
掀起眼皮,果然见到了今熹的身影。
她一人站在笼子里,身上被绕了好几圈铁链,被沉重锁链压得不堪重负地弯腰,但仍然挣扎着从乱发里抬起眼看向沈纵颐。
“师姐……”
和沈纵颐对视的那一秒,今熹立刻落泪,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喊着师姐像是在召唤自己的救世主。
女主善良,看到她这个师妹落难不可能不救。
今熹一边想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纵颐。
地下街市只比方外地更加暗淡无光,女主即便戴着恐怖的鬼面面具,依然难掩一身华光艳色。
沈纵颐果不其然地如预料般走向她了,那双剔透澄澈的眸子从面具下悲悯地望着自己。
今熹的视线将将触及到沈纵颐的眼神,蓦然间像被火燎到一般,匆匆地撇过头不再直视。
心里烧起一阵愧疚感。
为她是攻略者,而沈纵颐是自己攻略的对象。
为女主被逼灭世的结局,而自己不能向她坦白从而避免这一绝望结局。
“今熹师妹,你怎么成……谁害的你?”
沈纵颐到高深的笼前,纤白手指伸进黑污的笼子里,毫不犹豫地牵住了今熹的手。
她脸上露出心疼与隐忍的神情,那纯粹的担忧与怜惜,让今熹觉得自个是她心底最重要的人。
今熹有些后悔把戏搞得这么真了。
女主本就被逼堕魔心力交瘁,现在还平白多份担忧。
后悔的同时,心里竟生出微弱的窃喜。
沈纵颐这般关心,足见自己在她心里地位斐然了。
好感度显示器还有些好处。
今熹一想到女主的80好感值就不由咧嘴。
被重视的感觉真好。
今廿那蠢蛋就死轴吧,凭他个葛朗台也敢妄图利用她大师姐的善良作妖。
“师姐,没人害我……是我太弱了,被奴隶贩子捉住关在这里……”
今熹说着说着就呜呜哭了起来。
哭得伤心至极,又带着几分愧疚难堪。
沈纵颐抚着她肩膀,柔柔地安慰道:“没事的,师姐现在就来救你出来。”
话落,她尚未真动作,铁笼却忽地朝两边散落,今熹身上的铁链也无故自开。
紧接着就从反方向炸出了一道少年声:“阿姊!阿姊我终于找到你了!”
今廿风驰电掣地跑到笼前,双手猛地抱住今熹,凤眼盈起泪水微微,一脸失而复得的喜悦。
“今廿你干什么!?”今熹暴怒的声音被闷在少年青涩但有力的胸膛处,无处发散。
沈纵颐只感到身边闪过了一阵风,然后就看见了今廿抱着今熹,闭眼紧张担心的模样。
他的脸正对着她,像是刻意避开和她的对视般,紧紧闭着眼,眼睫颤抖。
这两个外来者不知耍的何把戏。
在她面前展示姐弟情深?
太低级了。
心中愈发嫌恶,沈纵颐面上却露出动容的微笑:“我还在担心今廿呢,你受伤了吗?今熹似乎伤的有些重,我这儿有灵药,给你们。”
“多谢师姐。”今廿放开今熹,笑着接过沈纵颐递去的灵药。
他把药塞给今熹,“我没有受伤,这些都给阿姊吧。”
不等今熹开口,他立刻又说道:“见到师姐安全无虞真的是太好了!我们偷跑出陆浑山来寻您,一路上担惊受怕,这才被奴隶贩子给钻了空档。”
沈纵颐沉默,半晌轻声说:“何必呢,我已不是你们的师姐了。现在全修真界都知道我不过是个堕魔的罪人。”
听到她自贬,今熹连跟今廿生气都忘了,急忙斩断了沈纵颐的话:“我只认您一位师姐!师姐就是师姐,是我今熹永远的恩人!”
“金乌州修士们才不认为您是罪人呢!大家都以为师姐悲天悯人,不愧是剑尊首徒!”
……
沈纵颐眉间笼着轻微哀愁,勉强笑道:“多谢你。”
今熹一见女主脸上愁绪,就知道沈纵颐根本不信自己的话。
心中着急,怕沈纵颐忧思过度,一把推开碍事的今廿,双手抓住女主的手腕,郑重地晃了晃道:“师姐,您信我。您堕魔那日恰巧落了个留影石,将那魔头归宥对你的做的恶事都记录了下来,如今金乌州谁没看过那块留影石上的内容,大家都很痛恨魔界,也很……很担心您。”
“是么?”
的确是恰巧。
沈纵颐抽出双手,在今熹正感失落的时候,一手抚着外来者脸颊,一手细致地擦去她脸上的灰尘。
于其愣然抬头间,对其温柔一笑:“今熹,再见你很开心。”
“真的,我很想念你。”
……
今熹不知为何,竟被沈纵颐的擦拭脏污的动作弄得眼眶酸涩。
她想,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明明自身受尽了苦难,明明有无数个变得阴暗的理由,却还是、却还是能捧着别人的脸颊,眼神明澈,温柔又明媚地表达喜欢和思念。
一想到沈纵颐这样美好的人物曾在其不自知的时候,被硬生生地逼得爆体两次。
今熹喉咙发紧,兀然欲不顾一切地把真相都告诉她。
告诉她,好让她不要重蹈覆辙。
好帮助沈纵颐离这个该死的虐恋情深越远越好。
可不能。
无论是《仙行》世界的天道规则,还是快穿局的主神命令,都严苛把守着他们的行为。
只要今熹胆敢泄露一个字,天雷八十一道和系统电击便会轮番惩戒她。
“呜,师姐。”今熹扑进了面前女子的怀中。
她比沈纵颐高,与其说是扑进女主的怀中,不如说是双手把女主扣在了自己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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肌肤相亲,今熹被沈纵颐身上温暖馨香的气息环绕着,忍不住低头深深地嗅了嗅。
系统的警告音再也激不起她的愤怒恐慌:“宿主今熹!你对女主的好感度已超过攻略员工好感度阈值,现进行最终警告一次。若最终警告次数达到三,您将被强行清空记忆并被解绑系统!”
好感度阈值是卞怀胭折在《仙行》后,快穿局出台的预防宿主爱上任务对象而导致任务失败的决策。
该决策出台十年来,快穿局从未用过。
直至今日。
吊诡的是,第一次正式实行的世界竟然又是《仙行》。
那厢今廿被推开后,站在一旁望着今熹用力抱住沈纵颐,而沈纵颐也没有拒绝,反而一脸宠笑地拍着她后背。
他等了又等,却没等到沈纵颐抬起头,对他说一句:“今廿,我也很想念你。”
沈纵颐的天秤偏向了今熹一方。
意识到这个结果,今廿袖中的手掌捏成了拳头。
他不甘心。
一定是因为女主她、她若是偏心今熹的话,他的攻略进度就有落后的可能。
所以他只是在乎输赢。
根本不是在乎沈纵颐更喜欢谁!
“废、物。”
今熹的系统突地播放了条陌生的冰冷男声。
她和今廿同时一惊。
因为他们从未在系统里听到过这道声音。
不过其中暗含的威严却像极了主神。
可主神此刻应在快穿局看《仙行》前两次毁灭的资料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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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纵颐,走。”
视野里落下一道高大深沉的黑影。
今熹怀中一空,抬眼便见归宥冰寒的目光。
下意识皱起眉,她眼神警惕地望着归宥。
魔尊归宥虽然晚了五十年出现,但他对女主心理健康和身体健康的杀伤力不可谓不强。
刚现面没多久就让沈纵颐提前堕魔了,不愧是原著里最大的反派。
沈纵颐被拘在归宥身后,她仍从他手臂旁探出半边身子,对担忧防备的今熹露出个宽慰的笑。
她语调柔和:“不用担心我。”
“我在魔界很安全,你们尽快回陆浑山吧。”
接下来该是她报复归宥的主场了。
今熹今廿两个笨蛋可不值得她动用焉极幻境。
69 摆脱 活该
“师姐, 我可以走,但你也得跟我回陆浑山!”
今熹刚要冲到归宥面前,忽然手腕处发出一阵剧痛。
系统的电击惩处来得猝不及防,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被罚的。
不得不停下, 今熹忍痛, 捂着手看向沈纵颐:“师姐, 我就是为了找您才逃出陆浑山的, 你得跟我回陆浑山,我……”
“嗞——”
系统加重了第二次电击的力度。
就在她说出要女主回陆浑山的下一秒。
今熹猛地醒过神,系统给的任务是她去魔界, 而不是带女主回宗门。
女主离开归宥, 他们二人的虐心情节也就完成不了了。
攻略者还没有擅自脱离剧情点的权限。
该死的系统!
今熹心中低骂一声,抬头面对沈纵颐关切的目光,虚弱一笑:“师姐,我真的很担心您。”
沈纵颐摇头,失落地看着今熹说:“对不住,可我不能回去。我不能给陆浑山蒙羞, 我不能再给师尊蒙羞。”
话音将落,她就感受到了今熹身上的外来者气息更加浓郁,与此同时, 今熹眼中满是呼之欲出的心疼。
沈纵颐垂首,似乎不可再回陆浑山的残酷事实击中了她的伤心处,浑身散发出忧愁难掩的气息。
而内心深处。她冷冷嘲讽这两个外来者的手段低级, 还不如卞怀胭当初的引诱高明。
比起今熹, 今廿倒是一反常态的沉默。
沈纵颐余光瞥向今廿, 本是轻微的一眼,后者却极其敏感, 当即眼神冷抬头寻找这目光。
当发觉是她时,那冷漠的凤眼微愣,紧接着就似亡羊补牢般对她笑了笑。
沈纵颐回以温柔但疏离的微笑。
她接着转过眼,继续看着今熹。
也就错过了今廿瞬间暗下去的眸光。
不过就算没错过又能如何,她才不会在乎。
“师姐,您不回陆浑山,那就让我跟着您回魔界吧!”今熹恳求道。
沈纵颐蹙眉,“胡闹。堂堂陆浑山的弟子,何以自甘堕落去魔界。”
她严词拒绝:“今熹,不要意气用事。你可知那冥河……”
“我知!”今熹凝眸,道,“我知道修士过不去冥河,我也知道魔族性情狠辣,我还知道师姐您在魔界过得不好,现在不好,以后会更不好!”
如被今熹过分激烈的口吻惊到了,沈纵颐陷入沉默。
好麻烦的两个外来者。
他们跟着她又该束缚她许多了。
红润的唇张启又闭合,沈纵颐用犹豫且动容的神情完美掩盖心里的嫌恶。
而今熹见有机可乘,立刻更大声道:“就算师姐现在赶走我,我等会还会偷偷跟着您去魔界,师姐不是每次都能发现我的吧?”
视线中瞟到安静的今廿,今熹想到他刚才别有目的的拥抱,又恶心又生气。
计上心头,赶忙对沈纵颐说:“而且就让我一人跟着师姐您就好了。让阿廿回陆浑山去,让他就跟掌门长老们坦白说是被我逼着出逃宗门的,这样阿廿从中脱身,而我誓死要跟着师姐您一辈子!”
今廿陡然抬头,眼光冰冷地盯了今熹一眼。
想赶走他就算了,还用这般歹毒的招式。
他若是答应,在女主心里不就成了个为前途而不顾亲姐姐安危的小人了吗?
若是不答应,无形中增加了女主的思想负担,更是不讨喜。
今熹!你当真好样的。
看谁狠得过谁。
今廿收回目光,打破僵局,低头平静地说道:“阿姊,我们现在赶回陆浑山是来得及的。而且江长老更喜欢你,她肯定相信你,我走的时候还打伤了守门师兄,我一人回去肯定要被关戒律堂的。”
胡说八道!
今熹倏地扭头,他打伤个屁的守门师兄,为了阻止她保护女主,现在今廿都开始不动脑子乱扯谎了!
她狠狠瞪着今廿,开口正要反驳,他忽而又抬起眼,对沈纵颐哽咽道:“师姐,长老说在这几日出逃寻你的弟子,只要在一月内赶回去就能免除责罚,否则一经发现就要被赶出宗门。师姐,阿姊被赶出陆浑山的话,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闻言,沈纵颐看着陡然惶恐起来的今熹,厉声斥责道:“现在就带着今廿回陆浑山,不要叫我平白担心!今熹,你若不听话还跟着我,别怪日后相见我不认你这个师妹!”
既然现在回去还来得及,那便免了她后顾之忧了。
也就能顺理成章地甩掉这两个笨蛋了。
思及此,沈纵颐难得对今廿温情地展颜,柔声说:“今廿,保护好阿姊,带她回陆浑山,好吗?”
今廿本没有期待沈纵颐能对自己笑,但是她这样做了,他忽然间很受宠若惊,点点头说:“师姐,您也注意安全。等我和阿姊得到长老的同意,就来找您。”
沈纵颐颔首,对他的承诺可有可无。
解决完他们的纠缠,她乍然变换了脸色,很冷淡地对归宥道:“走吧。”
对这些废物就和颜悦色。
归宥垂眼,抬起骨节分明的手,平声道:“哪儿?”
“魔界。”沈纵颐直接了当地对他露出厌恶的神情,说罢连看都不看他,自顾与他拉开了些许距离。
她远离的动作太过鲜明,归宥不注意都难。
但他始终保持严冷的表情,只在催动魔气时,劲瘦的手背上绷起的几道青筋泄露了魔尊大人并非如表面上那般无所波动。
通到魔界的结界迅速地展开法莹,归宥尚未踏足,沈纵颐已先他一步踏进界内,留道纤弱背影给他。
归宥顿了下,走进去先低头说了句:“结界乱流中不要乱动。”
沈纵颐侧过脸,面无表情地对他冷笑一声:“我死在乱流了,岂不更合你的愿。”
“……”归宥看了看她,没出声,只在她身侧多置了层保护结界。
催动阵法,他靠着边界立定,在望着沈纵颐的背影里回忆着一百年前的分魂记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在回忆里,也总是这般用冷冰冰的背影对着分魂,一次又一次抗拒他的靠近。
她是恨定他了。
归宥不自觉地抚上胸膛,这儿悄无声息的,和前千百年无异。
可他就是从其中捕捉到了点酸意。
微微的酸胀。
……
沈纵颐离开时,今熹想要挽留,却有一股莫名的力道牵制着她,让她动弹不得言语失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主被归宥“威胁”回魔界。
待结界的法莹消失,她忽然间又恢复了行动能力。
挣扎太过,甫一失去束缚便狠狠地惯在了地上。
“师姐!!!”全然不顾跌了一嘴泥,嘴巴里跌出血味,今熹用力地锤了下地面,怒吼道,怒声里泛出极深的无力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咬牙切齿地生恨,眼中又走进了一双灰白布鞋。
鞋子的主人蹲下来,平视着今熹接近扭曲的面庞,皓齿红唇,勾起淡淡的笑弧:“别想着用你这点心思跟我斗,你太不堪一击了,今、大、小、姐。”
最后几个字,被今廿故意放慢了语速念了出来,这不啻一种极致的羞辱。
今熹顿时抬起气得通红的眼眶,眼光如同淬了毒,她猛地抓住今廿的衣领,低吼:“你恨我!贱人,我就知道你一直恨我,恨我被人领养而你没有是不是!你恨我——你恨我冲着我泄恨啊!你做什么要通过师姐报复我?!你为什么要推她进火坑!!!”
今廿低眼,望着胞姐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他眼神冷静,不过展开个饱沾恶劣的笑:“我是想赢你,不过你别忘了,我们本来就是对手。你若不是对这次的女主心软,你敢说你不会比我先这样做?”
他嘲讽道,“今熹,你别自以为高尚了。谁还不是个烂人呢,谁看不透谁啊?”
今熹泛白的手指被今廿一根根掰开,亲弟弟攥住她的手腕又狠狠扔开,站起来后居高临下地对她说:“而且你说的不对。我不恨你被领养,你这幅被养得优柔寡断的样子有哪点值得我恨呢?”
“我是嫌恶你。”
他说完,地下街市里螺旋起一阵阴冷的风。
风声微微,如地狱恶鬼的低语。
好似被这冷风吹开了蒙着理智的轻纱,今熹抬起头,神情阴毒,唇边冷笑:“今廿,你是嫌恶我优柔寡断,还是嫌恶我更讨女主喜欢,你自己最清楚。”
她好像抓住了今廿的把柄,狠辣地逼问道:“摸一摸你那颗肮脏的烂心,你装什么呢。你其实就是恨我,恨我比你更让师姐在意,恨我比你更坦诚,我能毫无顾忌地为师姐着想,而你呢,你这个可怜虫只能守着积分斤斤计较,你不敢,你不敢,你根本是个懦夫!”
“闭嘴!”今廿像只被压了尾巴的野猫,倏地怒起来,他死盯着今熹呶呶不休的嘴,恨不得朝中塞进污泥堵住。
可今熹仍在说,她一定要撕开今廿的伪装,她就是要他鲜血淋漓地承认,他那颗心里也窝藏着和自己一样肮脏的心思。
“今廿,我简直觉得你可悲。我听说你二十岁就死了,而我这种优柔寡断的人都活到二十五岁才死的呢,哈哈哈。”
“你这个福薄命短的短命鬼,一辈子没被人爱过吧。进快穿局做攻略任务的时候,把攻略对象哄得团团转的感受很爽吧,你变态的心理得到满足了吗,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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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熹趴在地上,笑得张狂,以至于不住地捶地表达她的幸灾乐祸。
今廿胸膛起伏,眼神愈来愈暗,神色愈来愈狠。
“今、熹!”
“噗嗤——”
银刃入体。血珠乍溅。
今熹收回手,一柄长剑插在今廿腹部,剑柄失去握力,剑身还微微颤动着,闪烁着刺目寒光。
她盘坐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对低头惊愕的今廿报以得意的微笑:“今廿,这柄剑花了我一半的积分哦。”
普通剑当然花不了这么多积分,但这是系统商城里唯一一把能在小世界里杀死攻略者的剑。
今熹对着今廿眨眼,“你肯定舍不得花这么多钱杀我。”
笑容扩大,甚而笑得令人胆寒,她盯着今廿惨白的脸:“而我舍得,我第一次明白原来真想保护一个人的时候,什么都舍得的。”
“你该死,今廿。”
“你这个该死的贱人。”
70主神
腹部传来剧烈的疼痛, 今廿低头,看见鲜血逐渐渗透灰白衣裳,最后顺着衣摆滴落至地面, 很快便汇起了一滩血泊。
“今熹, 你、疯了吗?”他咬牙, 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今熹却笑, “是你先疯的。你忘了主神的强制性任务了吧。”
他没忘。
就是故意让她失败的。
主神强制性要求他们两人到魔界去攻略沈纵颐, 阻断她有灭世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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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谁都没有完成这个看似很简单的任务。
任务失败的惩罚急速间降临,比电击更强硬数百倍的疼痛刺激着今熹今廿的神经,姐弟两看着对方的痛苦与虚弱, 竟都从心底里迸发出一阵畅快来。
看见对方疼, 自己的疼也就不作数了。
今熹到底比今廿好受点,她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而今廿失血过多,单膝跪了下去。
顷刻间气势逆转,今熹哼笑:“今廿,自作孽。”
任务失败也扣除了一定积分, 足足四位数的积分蒸发,今熹这次无所谓地扫了眼就不再看。
她低头,却发现今廿面对如此巨大数额的失去, 竟也仅仅是掣动了下嘴部,诸如恼恨愤怒之类的表情都没有。
这可不是今廿葛朗台会有的作风。
她顿时想通了这些异常的缘由,于是切齿笑道:“我就说吧, 今廿。你就是不敢承认你喜欢女主, 你一边喜欢她, 一边不敢承认,贱人, 你就等着一败涂地吧。”
今廿沉默,从系统商城里买了一颗最低劣的丹药服下勉强吊着条命,末了抿唇,轻声:“是,我喜欢沈纵颐。”
他漠然地起眼,“可那又如何。她就是一串数据,我不可能为了一串数据放弃所有。”
他不犯蠢。
牺牲一切为串数据的青睐,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这从始至终就不应该。
只是喜欢沈纵颐而已。
只是喜欢她爱别人时温柔如水的眼神而已。
又不妨碍他不择手段地谋取成功。
但今熹对沈纵颐的爱实打实妨碍到他了。
今廿敛眸,手按在后腰处,摩挲着他随身带的防身匕首。
这是把很普通的匕首,绝对杀不死今熹,但至少能让她也跟着受伤。
刃光微泄。
“铮——”
匕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落进血泊中。
今廿皱眉。
地下街市的奴隶与奴隶贩子们仍保持着被归宥定住的姿势,五感丧失,表情空白如尸体。
昏暗的街道寂静如坟,今廿最开始没发觉有何异常,直至今熹忽而眼神一凛,对着他背后深深地埋下了头。
今廿一瞬间怔忪,他紧接着撑着重伤也回头,垂眸落眉。
有限的视野里,主神纯白勾金线的衣裳扎眼无比。
比华贵衣袍更令人心有揣揣的是主神冰冷威严的气势。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俯瞰着两个低头的攻略者,没说话,也不必说话,他们两人已经被其身上深重的威势给压得喘不过气。
“……”
“主、主神大人。”今熹最终自请罪责,她先承认错误当然不是为了袒护今廿,她是不敢让主神等。
将任务失败的前因后果细细交代完毕,今熹咬唇,自知瞒不过主神,索性坦白说:“我……我同情沈纵颐,主神大人。我做不到对她无情。”
主神薄薄的眼皮向下一压,纤长眼睫在白皙皮肤上落着浅灰色的影,他淡绯色的唇微张,却并非惩戒之语:“那便带着同情。”
他的语气严冷,听不出明显情绪。
可今熹蓦然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主神,似从中体会到了某种宽宥。
其实主神根本不是宽宥她。
望着主神冰寒无比的锐眸,今熹就明白了,主神是想拿她做实验。
传统的攻略要求攻略者会演戏会伪装,要用最深情的假面做最冷血的事情,如此当任务对象好感值达到一百时,他们才能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去。
无论是《仙行》第一次毁灭时的新手攻略者,还是第二次毁灭时的卞怀胭,他们最初都恪守着无情是底线的攻略原则。
在与女主沈纵颐的相处过程中死死压抑着自己的情意,殊不知过犹不及,待心中的心理防线一破,他们这些自以为无情的攻略者只会沦陷得比谁都快。
所以主神这次是……准备有的放矢?
正好现在她和今廿对沈纵颐的感情不同,他们二人实力又相近,一组对比实验吗?
想到这,今熹打了个冷战。
她感觉他们这些攻略者就是主神眼底的蚂蚁,不值一提而且可供随意利用。
快穿局主神没有情窍,体会不到喜怒哀乐,更不会有同情怜悯一说。
和攻略者们时时刻刻警惕着自己对任务对象动心不同,主神才是真正的无心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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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仙行》这般棘手的世界,与沈纵颐这般近乎无敌的攻略对象,主神亲自监督攻略者们的任务进度,着实是正确的。
今熹眼神复杂。
她不敢再多看一眼主神。
即便他拥有着完美的样貌与身材,但他那双恍若从天边看过来的眼睛实在是令人从脊背生出寒意。
她本就有残杀同事之过,现下对着顶头上司,腿肚子不打哆嗦都是她阅历丰富的成果了。
而对于今廿的重伤,主神没有过多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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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攻略者不尽人意的表现激不起他半分情绪。
主神漠然的眼光投向方才沈纵颐和归宥消失的地方。
他薄唇微抿。
归宥在此界的身份或许只有他知道。
连世界规则都不清楚这个横空出世的天道是如何取代旧天道的。
但主神知道,这一切的根本还是沈纵颐。
若非快穿局关于她的任务接连失败两次,前主神归宥也不必将《仙行》世界线拨回两次。
《仙行》规则偏颇女主沈纵颐,在卞怀胭任务失败后,归宥终于决定耗尽神力,第三次溯回世界时间线。
而他本人也进入了该世界里成为天道,并取代了剧情关键人物魔尊。
前主神原先无名无姓,自进入《仙行》成为魔尊后,才叫了归宥。
主神抬起冰雪似的面容,眺望不远处满街的僵硬奴隶。
如他所料。
从快穿局看完《仙行》的前几次攻略资料后,他就知道沈纵颐能让任何人都轻易地爱上她。
就是前主神也为她动了恻隐之心。
归宥何必应沈纵颐回一百年前的要求。
他太久不做主神了,所以有情了吗?
回到百年前做凡人,还是对女主有如此激烈情意的凡人,可预见的自取其辱。
今熹觉得身侧更冷了,她一抬头,看见主神的侧脸封着层薄薄的寒意。
即便知道主神不会有情绪,她仍旧自顾自地想到,主神这种表情很类似他们人的嘲讽。
但到底是错觉。
她想要再偷瞄一眼,眼前一花,定睛时主神却已消失不见。
待主神离开,今熹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
可一想到沈纵颐,她心上的重压只增不减。
这时主神的脸在眼前浮现,今熹怔了怔。
不知道女主看见主神会作何反应。
毕竟主神进入《仙行》,用的身份是她的师尊。
71入境
邬道升走后, 今熹忽而想起方才那道陌生男声。
那声线……很像主神,但绝对不是他。
打开系统正想让系统向上汇报,今熹的手指又顿住。
主神对快穿局无所不知, 所以他能不知道攻略系统里冒出的陌生声音?
直觉中明白事情不简单, 今熹默默收回手, 再不简单她也无权关心。
……
玄烛州魔宫。
主殿殿门紧闭, 沈纵颐外放神识, 屏蔽掉了可能存在的窥探。
对于焉极幻境,她只知道它可以给自己提供无穷尽的魔气。
除此功效外,沈纵颐倒没用过它原先制造幻境的功能。
神识内探, 她在体内依旧找不到任何关于焉极幻境的实质性存在证据。
但幻境就跟她身体原先的一部分般, 初初认主时,沈纵颐便无师自通地利用起它了。
比起机缘,沈纵颐此刻想到个更贴切的描述,竟是归主。
焉极幻境与自己契合得如此完美,不劳而获的修为即便没有精炼魔气这一步,依旧稳定如一点点扎实修炼出来的。
一丝阴影片刻间从幽蓝的眼眸中闪过, 沈纵颐垂下眼帘,有条不紊地探究起幻境。
她心思不变。
既然归宥也是外来者,那她就不必再对他心慈手软。
原先他误打误撞推动自己堕魔的存在价值也就烟消云散了。
想了想卞怀胭、江春与等外来者的靠近, 再结合归宥在方外地说的那些话,看来外来者们一丘之貉,来此应都是为阻止以后的她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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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有此探知他人命格的神技, 却不选择直接杀她以绝后患, 那么她就有活着的必要。
沈纵颐思绪沉沉, 灵海中兀地跳出了几道水镜,她眯眼细瞧, 发觉正是她脑海深处被自己刻意隐瞒的几段记忆。
前几道水镜里播放的影像是她故国的生活记忆,最后一道……沈纵颐怔了怔,而后眼神瞬时间杀意十足,她死死盯着最后一道水镜,竟是邬道升飞升那日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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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胜雪、乌带束发的冰冷剑修立于巍巍云端中,在蜿蜒进天幕的宽阔通天玉阶里遥遥地望过来一眼。
他那淡漠若无物的目光仅仅从沈纵颐惊愕的眼上划过。
裹着冰凉雪粒的寒风吹过身子,宛若千万把刀锋在割,沈纵颐看见她仰头对着邬道升的消失,流了很多泪。
所以在修真界里,她最恨邬道升。
因为只有救她出尘的师尊让她没有目的地落过泪。
焉极幻境能得到她最深刻的记忆,当初却保留了她的记忆,让她带着欲望去破境。
这可是在它认主之前。
难道说焉极幻境便是为了认她为主,方才特殊对待她?
沈纵颐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
一切都是应得的。
再有如何恐怖的阴谋等着,也比不过被群外来者搓圆揉扁的好。
望着灵海中的记忆水镜,沈纵颐知晓这是焉极共鸣自己的目的后,为她提供的幻境场景。
从她豆蔻年华至沉国灭亡,每个重要的人生时刻都在供她选择。
沈纵颐眼眸微定。
她这次进焉极幻境,便是为了毁灭归宥的。
他们这类在修为上无坚不摧的强者,也只有在那颗心还有可乘之机。
如何彻底摧毁一个外来者的威胁性,当然是直接驯化他们,将他们的自尊踩在脚底永不可翻身。
沈纵颐经验颇丰,思念一转,择定了第二面水镜。
十三岁,那年正是皇兄入宫陪她的第一年,同时是归宥做他们沉国质子的第一年。
……
归宥既应了沈纵颐,自不会失诺。
只是他没料到沈纵颐找到的竟是已失踪的焉极幻境,而且入口就在魔宫偏殿。
没有多问,归宥沉静地迈进偏殿大门。
有关偏殿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和她狭路相逢中,此刻旧地重逢,两人关系却再次冷硬如冰起来。
一百年前的分魂记忆在他脑海中重复了无数次,即将就要亲身经历了,归宥蜷起骨节分明的手指,望着女子绝色且熟悉的眉眼,低声道:“伤好全了?”
“不必你虚伪担心。”沈纵颐拧眉,她从不以为外来者的关心为关心,这些人是敌人,谁会为敌人心软。
她连多看归宥一眼都嫌恶,说完便踏入了焉极幻境。
看着她决绝且避之不及的背影,归宥唇线笔直,放开蜷起的指骨,垂眸随之进入幻境。
入口即将关闭,一道严冷的白金身影忽出现,邬道升漠然地注视着沈纵颐和归宥的身体被幻境白光吞没,长睫半垂。
这是焉极幻境。
是《仙行》世界里唯二的除了沈纵颐的不可控因素。
即便是他,在当初入境后也不得不丧失了记忆。
竟而做出许多些无聊的事。
若任如今已成天道的归宥在此幻境中与沈纵颐独处,邬道升思及个中后果,以及上次归宥对沈纵颐痴狂独钟的爱。
他俄而看透了这次入境归宥的表现。
不得不亲身入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邬道升剑眉轻蹙,空无一物的寒眸中忽地泄出了点不屑。
主神灭情绝爱,入境后即便生出情意也只是镜中人的劣性。
他自不会当真。
……
一百年前,凡间动乱已久,经过数年混战,天下初定,三大国雄踞三关,把守天下安危,各国周围另有小国林立附庸,受大国庇佑。
沉国居南方,水乡温柔之地,但国界处却有陡峭绝壁为天然屏障,是以在混战中素有易守难攻之称。
在其他国家眼中,沉国土地肥沃、富贵温柔,是称霸天下前必需霸占的一块肥肉。
天下安定二十年,沉国逐渐成为三大国中最有钱的国家,国土中也逐渐兴盛起重文轻武的风气。
沉国丰饶,多出美人,文人酸腐们多以此诗“南国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赞沉国美人。
但要说绝世美人,沉国百姓只承认一位女子能获此称号。
那便是他们的公主殿下——沈纵颐。
纵颐公主并无封号,沉皇爱民之至,在唯一的公主出生那日起,便昭告天下道公主是整个沉国的公主,不仅是他和皇后的女儿,也是全国百姓的女儿。
是以不封号,因再无封号比公主本身更尊贵了。
而且昭告的同时,沉皇宣布纵颐公主拥有参政权,只要其能为百姓爱戴并有治国能力,便可于及笄年正式成为储君。
公主今年十三,时令正冬,过年后十四,再走过如此的两个寒冬,她即可被立为储君了。
沉国上下无人不爱他们的公主殿下,所以在百姓心里殿下早已是储君了。
……
“殿下,陛下口谕,让您跟奴婢几个去见见新进宫的世子呢。”
正临摹大家书法的少女闻言,慢慢搁下笔,其身侧的奴婢们紧忙解下她被束起以免沾墨的衣袖。
少女垂完袖,抬眼,她一身淡紫烟罗裙,鬓发如云,抬起眼的瞬间,如雪般的面庞呈于日光之下,乌浓眉眼如墨,红唇轻弯,盈盈笑道:“新世子?年岁几何,比本宫来年长还是年幼?”
来传话的宫人只是听着公主殿下动听如黄鹂的声音,便已经心软如水了,弯身深深的,回话也似水温和恭敬:“回殿下,这位世子过了年十六了,比您年长两岁。”
沈纵颐失落地垂眉,叹了口气:“又是位兄长啊,父皇怎总也不让些年幼的弟弟妹妹们陪我呢?”
宫人们没回答,但看着公主娇嫩美丽的容颜,不由眼神温柔,内心轻轻说道,那是因为陛下疼爱您呀,年幼的多不稳重,可不能好好照顾您。
“那便走吧,去看看这位新兄长。”
沈纵颐倏而又恢复了笑颜,她边走边好奇问宫人:“他是哪位皇叔的儿子,叫什么啊?”
宫人双手交握于腹前,跟在沈纵颐身侧,垂眼答道:“殿下,这位世子是五王爷的嫡长子,名合乾。”
“喔,五皇叔的儿子……”沈纵颐沉吟道,娇俏的小脸露出令人忍俊不禁的严肃,“本宫知道他的。叔母的遗腹子,是五皇叔的独子。听说他口不能言,是这样吗?”
普通奴婢当然没资格讨论皇家子弟的事情,但作为纵颐公主的大宫女,相当于沉国储君的大宫女,阿可是能说上一两句的。
她答复说:“殿下,五世子并非口不能言,他言辞稍温吞,但聪慧过人,十岁便能考倒私塾先生呢。”
“哇,如此厉害。”
沈纵颐毫不掩饰她的赞叹,双手合掌抵在胸前,目露惊喜:“那他一定能比前面那些兄长们更厉害了!”
阿可应了声是,知晓沈纵颐惊喜原因的她,眼中不禁划过一丝怜爱。
殿下享受万千宠爱,但作为未来储君不得不研习许多功课,本就承受着不同于寻常人的繁忙课业,自七岁起身侧又不能留下一个玩伴。
每年陛下都会从宗室里挑选比公主年长且聪慧的子嗣进宫,这些子嗣被当做公主当国君后的谋士忠臣培养,需要经过陛下和皇后的严苛考验才能长久地留在公主身边。
可惜的是,至今未有此人,坚持时期最长的也不过半年罢了。
纵颐公主再心思玲珑,在她这样的年纪里也不可避免地爱交友呐。
每次一有新人进宫,阿可都猜得出公主要问她什么,故而会提前了解这些新人情况,以备更详尽地为公主解答。
这次入宫的五世子,是五王爷唯一的子嗣,口吃不善言辞,再聪慧在交谈上有这般大的障碍,恐也不能留得长久的。
阿可默默咽下喉中叹息。
五王爷不喜欢五世子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听闻世子在王府里过得不甚安稳,时常被五王爷重罚殴打,小小年纪一身伤,性情又阴郁。
这种人……实是难配他们如日光般明耀的公主殿下的
多思无益,沈合乾究竟留得下留不下,主要还是看皇上和皇后的考核。
思绪间,已到了安和宫,正是五世子的临时居所。
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着靛蓝色长衫,露个背影,体格单薄,两肩却稍宽阔初露锋芒,长腿长手站在偌大一棵梨花树下,仰头定定地望着天。
72五世子…属实不配
安和宫的宫人们跪下齐声道:“殿下。”
少年挺秀的身子一僵, 而后缓缓地转过来,低头垂眼,轻声道:“殿、殿下。”
当他转过身, 沈纵颐立时眨了眨眼, 露出惊艳。
她还没见过如此俊秀出尘的少年郎呢。
远观如云中锦, 近看更似锦上雪。
她专注的目光似乎太明显, 少年敏感地注意到了, 纤长眼睫止不住地翩动,唇瓣也越抿越紧,眼角眉梢泄出一股隐忍的局促。
“殿下……”侍女阿可小声地提醒了句, “这位就是五世子了。”
阿可说罢, 飞快地扫了眼沈合乾。
她心中随之冒出点惊叹意味。
皇室弟子并无相貌寝陋者,但或许是日日对着公主殿下这张绝世倾城的容貌久了,见惯了绝色,那些个皮相斐然的世子郡主也就引不起阿可的赞叹了。
五世子还是第一位能顶住殿下的皮相而不失色的人。
不过再好的皮相,搭上他微微颤抖的的胆怯屏息的神情,也叫人只生了一眼的兴趣后就不想多看了。
是以阿可很快低下头, 心道到底如自家殿下般秀外慧中的人少之又少,就算这位五世子生得不错,但却不如殿下稳重。
沈纵颐弯眸, 拎起裙角蹁跹落到沈合乾身前:“没有人跟本宫说过你这样好看。”
她毫不犹豫地夸赞道,眉眼弯弯:“本宫希望你比其他人更厉害,留在羲和宫的时间也更长。”
羲和宫是她的寝殿, 是沉国百姓口中神仙居住的地方。
闻言, 沈合乾下意识地蜷起手, 抬头急促地和沈纵颐对望了一眼。
就在那瞬间的对视,他好像被她眼中的光亮给灼伤了, 立马又低下头,磕磕绊绊地答道:“好、好,是,是的,殿下……”
沈纵颐歪了歪头,一缕细碎蓬松的黑发落到眉前,微微掩住她眉眼里的困惑。
在她眼中,皇家出生的人都是骄傲从容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沈合乾这般性情内敛到懦弱的皇室子弟。
一张好脸搭上他这双怯意的眼睛,说不尽的可惜。
她还没说完话,沈合乾就再次深深地埋下头,白皙的俊脸飘满了红晕。
这神态哪像皇家人,恐连商贾大户里的庶子都比不过。
真是上不得台面的小气。
沈纵颐突然伸手,捧住少年脸颊,强硬地让他抬头:“沈合乾,不要不敢看,你可姓沈。”
姓沈的怎可卑微示人?
五皇叔怎么教的他?
她口吻中的不满着实是像砸到身上的一粒石子,力度不大,却带着震慑力。
在这种令人惶恐的震慑力下,少女钳制的动作倒是都可忽略不计了。
沈合乾只感受到她的手很温暖,那温度很紧迫地压在脸侧,和他自己脸颊的冰冷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惊愕地看向她,从她手掌传递而来的温度渐渐深入肌理,在她的注视中,这股暖意从脸上一直蔓延到全身。
沈合乾这下子感到他浑身都很冰凉了,双手僵硬地贴在身侧,启唇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脑子一片空白。
只有视线是清明的,眼中满是少女仰头看他时的认真情态。
从她这种认真的表情里,沈合乾却咀嚼出另外的温柔。
没有人……没有人这样捧着他的脸过。
他从未被人如此温暖地看着。
沈合乾不免有些怔了,回望沈纵颐的时间竟在这种愣然中拉长。
忽听少女笑道:“这才对嘛。”
她松开手,略微满意地点点头,“果真很聪慧。记住了,沈合乾,自下而上视人者,不是低贱便是蠢,你不要做这种人。”
言罢,她牵起沈合乾的手,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笑意:“哎沈合乾,想不想放肆一把?”
少年睁着清透乌黑的眼眸望着她,不明觉厉地张开唇,没说话。
他太木了。
沈纵颐叹口气,陡然间又变换了副骄纵笑貌,紧紧抓住沈合乾,而后大喊一声:“跑!”
沈合乾仍然呆楞的时候,就听到耳边炸起少女含笑的斥责:“笨呐沈合乾,跑!跟我一起跑啊!”
宫人们也没想到沈纵颐蓦然间带着五世子跑起来了。
她们愣了好一会儿,因为这般放肆的行为实是不似公主殿下会做出来的事情。
还是阿可反应最快,急声道:“殿下,殿下,小心啊!”
她紧接着招呼其他宫人:“愣着作甚,去护着公主啊!”
剩下的宫人才急急忙忙地挽袖提裙,纷纷追跑上去。
在一大堆宫人们的公主公主声中。
沈纵颐笑声愈发清脆,她一边拉着沈合乾,一边不住地回头对他说:“我总是觉得,现下更觉得她们哈哈……她们多像是一群只会叫公主的鸟儿!”
她回眸时盈香的青丝随着娇笑声一同拂到眼睛上,沈合乾愣愣的颤着卷翘长睫,又被这些突发情况弄得有些紧张,不由反握了掌中的手。
少女指骨纤细,好似花枝,感受到他的回握,一刹时更强势地将手指伸进他指缝中,紧紧扣住他比其大得多的手掌。
那双含笑的明眸赏了他一眼莹莹余光:“沈合乾,你在害怕吗?”
即便比她大三岁,但沈合乾的年岁完全没有优势。
被少女这般问,他只是慌乱摇头:“不、不、不……”
愈是紧张他愈是说不出整话,现在索性是连个不怕二字也说不出口了。
沈合乾神情顿时变得很灰暗,凝定的眼光在急遽晃动的周遭景色里小心翼翼地瞥向沈纵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不害怕后面紧追不舍的宫人,也不怕可能会降临的惩罚,但是心跳得还是太快,微弱的恐惧从心底浮现,不知是为奔跑还是为想到她甩开自己的可能。
少女淡紫色的裙带随风飘到了少年身前,沈合乾的眼神被这条不断浮动的柔软衣带攥住,他用力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场随时会清醒的绮梦。
绕过假山楼阁,最后沈纵颐带着他跑到的出岫楼上,出岫楼是皇宫里第二高的楼阁,最高的那座则在羲和宫里。
到这儿,沈纵颐便停下了脚步。
出岫楼不大,二人站在横栏处已有些狭窄,再挤进其他人显然就有些危险。
于是那群宫人们只能站在楼下焦急地往楼上望,阿可叫道:“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您别吓着奴婢啊!”
沈纵颐松开抓着沈合乾的手,双手扶着栏杆向下笑道:“阿可,好阿可,本宫想吃芙蓉鸭了。”
阿可愣住了,殿下在这时候忽然说要吃芙蓉鸭,这这……
她哭笑不得,无奈又怜爱,“殿下,那您下来罢,奴婢这就吩咐小厨里的人做。”
沈纵颐扒着栏杆作势往下跳,可把所有人吓了一大跳,就连最沉稳可靠的大宫女阿可都吓得面目惨白,双手颤抖。
笑容渐渐平和,沈纵颐可怜起这群成天跟在她身后只会叫唤公主的鸟儿,“算了,本宫这就来啦。”
她朝外走,走了几步发现身后没动静,转头一瞧,沈合乾盯着他自个儿的手发怔。
沈纵颐看了看他的手,骨肉均匀、白皙如玉,的确是很漂亮的一双手,但也不必这样痴看罢?
她眼神疑惑,喊了声:“沈合乾,跟上本宫。”
少年沉默地放下手,抬眉对她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这副模样……
沈纵颐蹙眉,她便转身,不再理会他。
这种反应缓慢的少年若非有张好皮囊,怕是都得不到她一个字的搭理。
相比之下,连住在冷宫的那个质子都比沈合乾有趣。
沈纵颐很怀疑,沈合乾会不会连父皇母后的第一道考验都过不去,一月待不满就被遣出宫了。
届时……
她又得换个伴学玩。
少女心事重重地瘪了瘪嘴。
平日里学策论谋略便罢了,闲暇还得耗费时间在和伴学熟稔上,实是不值。
偌大个皇室,如何连个有资格待在她身后的人都无。
储君殿下叹了口气,她胡闹归胡闹,但总是点到为止。
下了出岫楼,对仍然一脸后怕的阿可道:“把芙蓉鸭赏给她们吧。”
沈纵颐抬起俊秀的下巴,点了点阿可身后的宫人们。
她们忙不迭跪下,高呼恩赐。
沈纵颐转身,阿可跟上后低声道:“殿下,那五世子他……?”
“他?”沈纵颐思量一番,道:“就安置在上书房罢。”
阿可应是。
新伴学已见,适时该带着他去永宁宫见皇后了。
走着走着,身后传来一阵几近于无的动静,仔细一听,原是沈合乾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余光稍稍朝后,阿可瞥见这位气势卑弱的五世子,眼中划过一丝不忍。
她想到以往伴学都是住在羲和宫侧殿的,以便与公主一同学书,只有未曾通过陛下考验者方会被遣去上书房。
如今这五世子连侧殿门都没进就被公主遣走,等到了上书房,还不知会被其他世子郡主如何捉弄呢。
据阿可了解,每位到上书房的公主伴学都会对后来者极尽刁难。
皇室子弟生来尊贵,也正因此,他们的嫉妒才更激烈可怕。
为了争夺公主多一眼的注意,这些平日里优雅谦和的权贵私底下可都打得头破血流、宛若疯狗般毫无风度。
五世子他……又生得这般好看,很难不遭上书房众人嫉恨。
虽说已大致猜出沈合乾日后处境不会太好,但作为奴婢的阿可也不会多说什么。
她绝无去提醒他注意的可能。
说到底,这些世子郡主争来争去都是为了在自家公主面前崭露头角,为得到殿下的宠爱而争。
那么最后胜出的人自当是能力心机各方面的佼佼者。
只有这种人才配得上站在公主身边,协助公主继位大统。
若是沈合乾当真在角逐中失败甚至是死去,那么久说明他不够强大,错全在他的弱小而已。
“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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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可陡然抬头,她神情懊恼,责备自己方才走了神,竟然没有及时注意到公主的需求。
“殿下?”婢女敛眸,紧张到不停绞动袖角。
沈纵颐侧眸,望见了阿可的不对劲,没有责备,而是耐心地道:“阿可,本宫要去跟父皇说,本宫应去上书房去学些日子。”
“殿、殿下?”阿可这回听清了,立马惊愕地抬起眼。
启唇将要说话,忽而顾及到身后缀着的沈合乾,有些话不能放在明面上讲,只有委婉地道:“太师太傅三位大人昨个还说殿下您应学更深的书册了,您若是去了上书房,那……”
阿可言未尽,沈纵颐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于是轻笑起来,少女稚嫩的脸庞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复杂:“不,本宫从老师们那儿学得够多了。”
老师们如今只教她忠义礼孝的为人之道。
她自然明白在百姓和臣子眼里,自己应做个什么样的人。
如今谁不爱戴她沈纵颐,足见她在处世为人上已青出于蓝了。
但她既注定要做帝王,便不仅要学为人,还得学为君之道。
而王道,自不能只从书册上学。
老师们再博学,终究不过臣子。
而且,他们也老了。
沈纵颐侧身,笑眸正对阿可怔住的脸,她慢慢说道:“阿可,太师昨儿与本宫说太祖皇帝征战南北的事迹,本宫忽而意识到,这天下究竟不是靠文人的嘴皮子和笔墨磨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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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定天下,本宫手中自当有把不逊色于当年太祖皇帝手中那柄龙泉宝剑的利器。”
“等来的利剑只会反伤执剑者,本宫要去上书房亲自磨一把。”
似被殿下的话给惊住了,阿可盯着少女白嫩的脸庞,眼中透出极深的敬慕来。
这就是他们沉国的储君殿下。
少时鸿志,必成霸业。
望着一双如此明亮灼人的眼睛,谁能不相信纵颐公主拥有统一三国的伟力。
阿可坚信,于是她温和地颔首:“奴婢明白了。殿下,您放心,奴婢愿为您肝脑涂地、死而不悔。”
君臣之间的交谈结束。
沈纵颐伸手轻轻拨开阿可的肩膀,望着沈合乾垂落的眼皮,似笑非笑道:“沈合乾,你怕本宫?”
她纤细的手指搭在少年坚硬的肩头,拍了拍:“别抖了,看着我。”
沈合乾抿唇,手掌抓皱衣裳,喉结轻微地攒动:“殿、殿、殿……”
“嗯。”沈纵颐收回手,柔和眼光紧紧扣住他怯懦后退的视线,不让他有半分逃离道:“说,说完。”
和她强硬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公主殿下尊贵的身子前倾向他,姿态松弛,让人也感同身受的包容。
沈合乾泛红指骨蜷缩在腿侧,他咬唇,艰难地张口:“殿、殿、殿下,多、多、多谢、殿下。”
沈纵颐不知道他多谢什么。
不过这宫里除了父皇母后,几乎没人不对她表达出过满的情意。
感恩感谢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之一。
故而她不在意他的谢,但很开心沈合乾终于不像个锯嘴葫芦不说话了。
她弯眸,拇指按了下他柔软的唇,一触即离,“做得不错。走,跟本宫去见母后吧。”
沈纵颐折身的瞬间,牵起他冰冷的手掌,她兀自带着他在宽阔的宫道上走,阿可也表情自然地跟着。
只有沈合乾一人,垂眸呆滞地看着被少女紧握的手。
没有活人握过他的手。
他这双手十几年来感受过最柔软的东西,莫过于后院里落了满地的梨花花瓣。
她的手比花瓣还细嫩,却更多一份暖意。
少年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他不适应这种温暖,甚而觉得恐惧。
可沈纵颐回过头淡淡瞧了他一下,沈合乾就不敢再动了。
她……她会像父王那般打他吗?
他小时候试探着牵起父王衣角时,就被他拿马鞭抽过。
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直至今日想起依旧是不可忍受。
或许是回忆过分惨烈,沈合乾死死咬住唇瓣,却仍然湿了眼眶。
73回来了
伴学入宫, 先见公主,而后再见皇后与皇帝。
永宁宫殿门大开,两行宫人井然侧立于道侧, 垂首束手恭候中。
待殿外传来公主辇车响动, 永宁一等宫女尚儿即穿过一众宫人, 率先于台阶下迎接。
“纵颐公主安。”尚儿一跪, 她身后一大串的宫女们便逶迤跪了下去。
沈纵颐径直走到尚儿面前, 伸手虚虚扶了一把:“尚儿姑姑快起来,本宫是带新伴学来见母后的。”
“谢殿下。娘娘正在殿内等公主呢。”
尚儿恭敬地低头,退开半步, 领路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沈纵颐身后的沈合乾。
样貌一等, 低眼矮眉的却有畏怯之嫌,按说也是王族之后,这幅小意懦弱到底是不配做殿下伴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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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回目光,尚儿将沈纵颐和沈合乾领到地方后,折身便出了殿。
这些伴学无论如何的差劲,日后待殿下登基, 总归是谋个官职无忧一生,即便如五世子这般一眼就知走不到高位的人,也会是前朝铁板钉钉上的臣子。
那么他们君臣对谈, 就是尚儿这样地位不低的大宫女也是没资格留下旁听的。
皇后是一位气质雍容面容姣好的女子,端坐于圆背椅上,见到女儿前来, 眉眼微微舒展, 露出抹慈和的笑容。
“已已, 来,坐到娘亲身边来。”
在私下, 皇家人关上宫门,女儿唤母亲是娘,唤父亲是爹爹,与寻常百姓并无不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有外人在场,如宫女们在时,彼此间才以君臣相称。
沈纵颐甜甜地喊了声娘,接着就跨步上前抱住了皇后的手臂,埋在温暖的怀抱中,她仰头道:“女儿也有小两日没见到您了,娘,您怎么又不见我呢?”
皇后温柔地抚着女儿鬓角,眼波如云雾般轻柔:“怎么会不想见我们已已呢。是娘身子不好,这两日染了风寒,不叫你也是为你好。”
“又染风寒了?”闻言,沈纵颐眉头一蹙,心尖莫名紧了紧:“娘,太医们如何说?年初时不还说只要好好调养便可康健吗?怎的都到年末了,还没个彻底治好的苗头。”
“病去如抽丝,慢些归慢些,总是有效用在的。”
说话间,皇后抬起一双内敛的凤眸。
她看向树立在门口的沈合乾,收起了面对女儿时才有的慈爱平易,神情浅淡中带着威严:“你就是五王的儿子?”
沈合乾揪着袖角,不安地点了点头,嘴却没张,不开口回答长辈的问话这可是极大的失礼。
皇后眼光更漠然了两分,她接着淡淡道:“五弟不进宫,你生这么大,本宫却是第一次见你。你叫什么?”
“……”
长这么大,沈合乾见过的人屈指可数,如皇后这般威势严重的女子更是见所未见。
她语气不重,不像父亲般总是暴跳如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他比起怕阴晴不定的父亲,却更怕皇后。
沈合乾咬唇,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中,他不敢抬头,在日渐焦灼僵硬的氛围里,终于蹦出个字:“合、合……”
“娘,他叫沈合乾!”
少女之声宛若天籁,她看出了少年的不适与恐惧,紧忙解救了他,为他答道。
沈合乾蓦然松了松手,反应过发生的事情后更用力地掐住了掌心。
他脑子空白了一瞬,只听得到少女的那声沈合乾。
原来自己的名字也能这样动人……
皇后眼角微沉,不赞同地看着女儿:“已已,你应让他自己答。”
“哎呀娘,他是我的伴学嘛,我更应当护着啊。”沈纵颐摇撼着皇后的手臂,娇痴地说:“而且他的姓名多好听,女儿喜欢多唤唤。”
分明是蒙混过关的理由,那厢沈合乾听到,默默红了脸低下头,双手握拳不住地用力。
他很认真地听着她的话,看样子是将沈纵颐的每一句话都当做甚么灵丹妙药在听。
皇后余光瞥见沈合乾这点表现,心中难得生出半丝满意。
这孩子虽不堪重用,但胜在心性怯懦容易拿捏。
五王去了边关镇压动乱,前朝如今都盯着边疆安危呢,作为五王唯一的儿子,怎么说也不能不善待些。
待边关安定了,将这愚子再送出去也可。
伴学有没有对纵颐的学业都没甚么影响,索性就把这五世子当做她的玩意儿养着玩也好。
思及此,皇后缓和了神色,对沈合乾招了招手:“合乾啊,你到皇伯母这儿来,给皇伯母好好瞧瞧。”
沈纵颐听娘亲让沈合乾唤伯母,就明白娘是不会把他送出宫了。
她禁不住扬眉,悄悄地背对皇后,面对沈合乾露出个得意的笑容。
是她刚才解了围,这才留下了他。
本以为会看见这小子的笑,谁知她才转过身看他,沈合乾就匆匆低了头,好像是做错事被抓住的学生,一团窝囊气。
沈纵颐哼了声,抱臂坐到了侧边的圆背椅上。
她下意识对沈合乾的呆木生出些许的不虞。
宫里的人每个都是人精,尊贵如她何时碰到过如此不识时务的人。
不过这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沈纵颐放下手臂,撑着椅子往地面上瞧。
这地有何好看的。
她垂头及时,竟恰好错过了沈合乾不自主地颤抖了下肩膀。
“……”
皇后召沈合乾过去,本也不为过多为难他。
见其始终如履薄冰连眼皮都不敢抬的样子,更觉此子少见多怪,不值得花半分心思调教。
况且当初五王爷寻死觅活要娶一商女的事迹闹得天下皆知,乃至于皇家难堪更在百姓口中成了饭后余资。
这种情况直到纵颐出生后才有所好转。
可以说皇家形象全靠已已一人力挽狂澜起来的。
所以五王一家在皇室里多年来都抬不起头。
若非五王有将才,日后寻个由头除之亦未可知。
皇后说了几句,总也得不到回应,也就乏了,“本宫实是倦了,已已,带他去你爹爹那儿罢。”
“娘您没事吧?要不要我现在给您传唤太医?”
沈纵颐闻声不对,立即闪到皇后面前,挤开木愣站着的沈合乾后,也顾不及他黯然的目光,抬头紧张地看着皇后。
不住地问:“您是不舒服了吗?”“哪儿不舒服?”
皇后含笑,反手握住女儿细嫩的双手,“放心吧已已,你尽管带着合乾去,不必担忧娘这儿。”
把沈纵颐扶起来,借她的身子挡住自己脸,皇后悄然向闺女眨了眨眼。
沈纵颐立马醒过神,当即有些哭笑不得。
她喊了声:“娘!”
眼眶转而湿润了。
心口跟着泛酸。
她禁不住蹲下身,伏在娘亲的膝头哽咽了声:“娘……您吓着女儿了。”
皇后也没料到简单的闹一闹竟将已已吓成这般模样。
她既是好笑,又跟着有些感伤,抚摸着少女温软长发,温声如水道:“都是要做储君的人了,也不是小孩子,不作兴哭哭啼啼的。”
沈纵颐默默摇头,环紧娘亲的双膝:“娘,已已真的好想您,已已好想好想您和爹爹啊。”
皇后怔了下,敏感地察觉到女儿的心绪不对,停下抚摸的动作,转而轻轻捧起少女脸庞,低声道:“怎么了?娘的小已已哎,是太累了吗,不会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奴才敢欺负你吧?”
沈纵颐咬牙,望着自己稚嫩的手,和尚且年轻的母亲,禁不住眼眶又热又疼。
但她强忍着,忍着不叫泪水流下。
娘说的对,回来做储君了,怎可再于人前示弱。
如今那些所谓的仇人都还身处卑贱之中,她才是上位者。
抚着女儿细软的黑发,皇后垂眸,换了个话题问道:“已已,太师与你爹爹说,你最近性子有些燥?”
沈纵颐鼓起嘴,撇掉泪意,从皇后怀中抬起头:“是太师总教些儒道中庸,我说想学些其他如兵法之类的东西,他却不教嘛!”
“兵法?”注视着女儿,皇后眼中满是溢出的柔情,她从不责备沈纵颐,她喜欢就这样心平气和地凝视着自己的女儿:“那已已更喜欢兵法吗?”
被母后看着,沈纵颐浑身好似浸在温热的水中,舒适慵懒得直眯眼,她笑着摇了摇头:“母后您知道的,我喜欢的不是兵法,不喜欢的也不是儒道。”
“你啊。”皇后轻轻地刮了下沈纵颐鼻尖,搂着女儿瘦削的肩膀站起来,而后朝桌侧慢慢走,边走边说:“小小年纪,心却这般大。你爹听了指不定多高兴,又该赏你好些东西了。”
“那母后不高兴吗?”沈纵颐坐下,从盘中捡了块雪莲糕,问完话便抿了点糕角,甜了甜口,借嘴里这点甜意,以祛除内心的酸苦。
皇后捏着帕子,倾身给她拭了下唇角,柔声如云道:“母后高兴啊,只是母后也心疼。”
沈纵颐朝母后笑了两声。
她就知道母后会如此回答自己。
太傅太师等人对她又敬又爱,都恨不能一股脑将那两颗脑袋里的学识全传给她后辞官回乡,故而从不放松课业考察等事。
世上只有母后会在众人催赶自己成为合格储君时,心疼她太累。
失去过一次,方觉得这些少女时最觉得平常无奈的话,是如何的珍贵无比。
她想要母后多说些话,说得愈多愈好。
万一日后……
娘她身子不好,这病丝也是抽不去了。
沈纵颐猛地摇了摇头,试图将脑子里的愁绪给甩开,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既然都能以废灵根之身成为修真界第一宗的大师姐,这种不可能的事情做成后,还有何事做不了。
这次在焉极幻境救不了娘,等出了焉极,她便继续找办法。
“怎么,头痛?”皇后神色一紧,眼瞧着就要让门外的尚儿去唤太医。
沈纵颐赶快抱住皇后的手,娇嫩的脸挨着母亲温暖的手掌:“娘,我没有头疼,我只是觉得您对已已太好了,已已会铭记一辈子的。”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说这话……”皇后一怔,忽然间像是想到什么,眼神霎时软得不行。
眼眸竟起微微泪光,手掌不住地抚着少女细嫩的肩头,慢慢地哽咽了。
已已和她父皇一个性子,甚少说这些柔情的言辞。
现在竟能抱着她道思念,可见在何处受委屈了。
爱女心切的皇后愈想愈深,最终一脸怜爱地捧起沈纵颐的脸,轻声细语道:“已已,课业太重乏了罢,今夜留在永宁宫,母后给你做最爱吃的芙蓉鸭。”
“母后,您过于忧心啦。我真是想您,我现在才发觉这世上只有您和爹爹是真爱已已的人。”
沈纵颐抱住母后的手臂,紧紧地闭着眼,浓长的眼睫不住地颤,这泪忍得也是辛苦。
兀然睁眼,眼底是深沉浓郁的复杂情绪。
“娘,那您好好休息。我带着沈合乾去爹爹那儿。”
放开手,沈纵颐神色如常地道别完,若无其事地弯唇笑笑:“不要累着自己,我明天中午下了学再来永宁宫。”
“哦对了。”她刚要转身,忽而又回头叮嘱道:“您就不要亲自做芙蓉鸭了,这些事情都交给宫人们去做吧。”
皇后柔柔地笑着,注视着女儿的背影,心道怎么舍得呢。
久病成医,太医们不敢说,她自个心里最清楚。
这日子过一日少一日,眼见着不会活长久,当娘的在最后的时日里怎么舍得让女儿吃的尽是别人家的饭菜。
沈纵颐带着沈合乾前往御书房,这会儿下朝了,皇帝该在御书房批折子。
穿过御花园,红梅怒放白雪皑皑,大雪丰年,沉国上下都在如火如荼地准备着新年中。
沈纵颐无视了漫天雪絮与彻骨冰寒,俏白小脸在雪影的照射下泛着寒意。
她快步跨过刚扫过又落了一层薄雪的台阶,神色晦暗不明。
沈合乾的玄靴踩实了雪粒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在万籁俱寂里显得如此响亮,沈纵颐的思绪由此被拉回到他的身上。
“沈合乾?”她忽地停下脚步。
被清扫的台阶上只有她一人,因此道狭窄,当然要让最尊贵的人行走u,也就是沈纵颐。
沈合乾和其他宫人们都在道旁的深雪里站着,等候着沈纵颐的吩咐。
时隔多年再见皇兄这张俊逸面庞,沈纵颐闭眼,扭过脸静了会儿,方才睁开眼眸对其淡声道:“母后方才问你那些话,切记在心中,我们说到底还是一家人,不会害你的。你不要防备我,也不要防备你皇伯母。”
沈合乾顿了一顿,半晌抬头盯着沈纵颐的眼睛,郑重地嗯了一声。
“不要嗯。”沈纵颐走到他面前,冷声说道:“张口说话。”
她从久远的记忆里捕捉到了什么,命令结束又补充:“在宫中无人会因你说个字就鞭笞你,你只需要学书和听本宫的话,本宫保你无恙。”
当年沈合乾和她一同进的上书房,他伴学的身份只是形式上存在,实际上已不算了。
不过后来她才知道,这层身份消失对沈合乾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是伴学,却被纵颐公主照应着带入上书房,和一群清白厉害的王孙贵族们同坐一个学堂,享受着其本不该触碰到的资源,这本身是一件罪不可赦的事情。
在阿可口中,五世子虽有口疾,但是天资聪颖,是十岁时就考倒先生的神童。
但进入上书房,每个王子皇孙都是天才,都是天赋异斌的天骄,沈合乾的天赋不值得他们一点点的特殊对待。
口吃的毛病更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他被攻击与欺辱的理由。
那时沈纵颐年轻,一心只有做最好的储君殿下,满脑子是如何治理国家的宏图壮志,十四岁得到储君诏书后便前往沉国各地考察。
治水患察人情,她样样做得不错。
是以忽略了沈合乾,忘了宫中还有个处境艰难受尽欺负的沈合乾。
待她十六回宫,沈合乾已是青年模样,气质阴郁神情莫测。
见到她时却出乎意料的隐忍又靠近。
“是、是。”
沈纵颐抬眼望着少年。
真想不到这般孱弱青涩的儿郎,日后会成为比他父亲还厉害数百倍的将军,会成为沉国的皇位继承者。
74
御书房外奴才不多, 挨着门站着的是五十多岁的大内太监总管,面白无须,气质阴柔。
沈纵颐屏掉左右, 独领着沈合乾一人走过去。
太监总管细眼一挑, 瞥着两道人影, 神态愈发恭敬, 往前迎的同时把嘴咧开笑道:“皇上刚刚还念着公主呢, 这不赶巧您就来了。”
“父皇还在批折子?”
“哎呦对咯殿下,您赶快去劝劝陛下保重龙体呐。从下了早朝到现在,陛下连晌午饭都没用就一直批折子呢!”提及这, 老太监就把脸皱成朵菊花, 他是劝过又被赶出来的,不然此时该在御书房内为皇帝研墨才对。
沈纵颐:“大惊小怪作甚,平添这些焦心。”
她说完,大太监顿时垮下神情,细缝眼里抖落出几点可怜的哀求。
见状,沈纵颐笑, 父皇身侧的老太监原来这般有趣。
时过境迁,宫中众人的样貌再次清晰起来,倒让她从中体会到别番新奇。
“行了陈公公, 快收收你那树皮根子似的脸,你大抵忘了我儿时被你这张老脸吓了一回呢。”
陈大太监先是一愣,而后惊愕地绷紧了下巴。
他没料到殿下会突然提及此事。
他生得不大好看, 几年前把只有七八岁的小殿下给吓哭过, 自此后就被皇上勒令少在公主面前出现。
宫里人都避免谈及此事, 毕竟未来储君被太监吓哭不是何等光彩之事。
却没想到殿下她竟以此玩笑……看来殿下大度,把这件事揭过去, 原谅他了。
陈公公想着想着,眼神放柔,又带着几分被赦免的感激,望了沈纵颐一眼,轻声道:“是,殿下。”
他安静地退到一旁后,余光扫到沈纵颐身后跟着的少年时,却不自觉防备地眯了起来。
这位……倒是没见过。
作为宫里老人,他都没见过的王孙贵族也只有五王府的那位了。
陈公公重新打量了一番沈合乾,看着少年头都不敢抬小心翼翼的模样,他不由得轻蔑地勾起唇。
到底是莽五王的儿子,一家子人不入流,满身扶不上台面的小气。
就这种人物也配待在他们尊贵的殿下身边做伴学?
哼,铁定是待不满一月就要被送出宫去。
思绪间,沈纵颐已迈入御书房。
她扭头对沈合乾交代道:“你且在门口等等。”
沈合乾垂眼点头,闷不做声,一副怯貌。
哪有这么多好怕的?
沈纵颐微顿,张口似想说些什么,但到底没有出声。
折身进入御书房,便径直走向内室。
“已已来了?”
宽长的木案后坐的明黄衣袍男人便是沉国当朝皇帝,一侧说话,一侧还执着朱笔不住地批折子。
沈纵颐站在案面不远的地方,站在那儿就默默看向父皇,他鬓角已有许多白丝了,却丝毫不损他面目的威严。
皇帝端坐在黄梨木圆背椅上,右手一动就是一道朱批,两道黑中泛灰的眉紧紧蹙着,似有千钧重的事情压着他的双眉。
他是沉国最心累的人,而她是接替者。
做皇帝很累,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所以宫里人见到她,在怜惜她稚嫩肩膀要扛起整个国家的同时,丝毫不敢放松对她的管制与培养。
“已已?”
她站的时候有些长,皇帝抬头,疑惑地喊了声。
“爹爹。”
沈纵颐回神,神态自然。
她慢慢走到桌案前,拖了把圆背椅坐到皇帝面前。
“今儿是新伴学入宫的日子吧?”皇帝搁住笔,望着沈纵颐,一双利眸在看向自己的女儿时才柔和得像个父亲。
“他就在门外,我让他等着呢。”顺手从批过的折子里抽出一本,沈纵颐信手翻看着,看完后道:“兵部急调兵,爹爹为何不允?”
皇帝神情微峻,他盯着女儿的脸,道:“已已认为爹爹该允?”
“兵部尚书虽老,却不糊涂。五叔虽莽撞,却着实是个好将才。他们既然都说调兵,那便是真要用了。”
这些弯弯绕绕皇帝岂不知道,他闻言笑了,朝沈纵颐伸出手:“来,已已,把折子给爹。”
沈纵颐将折子递过去,皇帝接住,将其铺在桌上大手一挥,划去‘不’字,留个允。
紧接着抬起头,合好折子,朝外:“来人。”
也不知陈公公怎么听见的,隔着两道门依旧很快反应过来,猫腰快步进了门:“奴才在。”
“把兵部刑部的尚书都叫过来,这折子单送到兵部大牢去。”
“是。”陈公公恭敬答,上前捧过折子,仔细地问了句:“各位王爷需一齐过去吗?”
“哼。”皇帝冷冷地哼了声,陈公公立即明白过来,又道了声是,紧接着就猫腰退出了御书房。
待陈公公离开,沈纵颐眨了眨眼:“原来爹爹给已已设关卡呢。若是我方才说不同意拨兵,这时已被您拉着训斥呢吧。”
皇帝满意得哈哈大笑,“不愧是朕的闺女,聪慧得很!”
“过会儿你跟爹爹一起去议政殿。”
沈纵颐勾唇,道:“对了,将沈合乾送进宫做我的新伴学,也是您特意安排的吧?”
“是咯,他爹在边关打仗,我们不得帮人把后顾之忧解决了。”
皇帝放下奏折,他像个平凡人家的父亲般,慈爱地和女儿拉起家常:“他娘刚生下他就没了,你五叔又哪里是会照顾人的样子。若不是从宫里拨个嬷嬷去五王府,如今见得到见不到沈合乾还难说呢。”
“我明白,我不会让他被人欺负的。”
当初在御书房和父皇究竟说了哪些话,沈纵颐已记不大清了。
现下五王在外带兵,最牵挂的自然是独子沈合乾。
父皇得让五王把心放进肚子里,让他安稳备战。
不错的话,大概就是这些了。
沈纵颐起身,“那我这便去叫他进来,给爹爹您瞧瞧吧。”
“等等。”皇帝制止住她。
沈纵颐顿住,重新坐了回去。
“你五叔托我给你带一句话。”
沈纵颐愣了下,五叔还曾给自己留过话?
她对此怎没有印象?
“五叔说什么了?”
皇帝顿了一顿,沉声道:“他说让你不要同情沈合乾,他打小就没用,要打要骂都随你,便是……活不到及冠,也看他造化。你千万别管。”
“什么?五叔真是这样说?”沈纵颐愕然起身,“沈合乾是他亲儿子吧?”
皇帝颔首。
其实五王说的只比他的转述还恶毒。
“你五叔这人……多少年过去了,也还这性子。他不是在攻讦皇宫难测,而实是瞧不起自己的亲儿子,故才撂下这番话走的。”
“他虽这般说,但已已你——”
皇帝未把话说满,但沈纵颐已是明白了。
她颔首道:“我知道了爹爹,您放心吧。沈合乾总归是我堂兄,我不会放任他不管的。”
“嗯,”皇帝沉吟一番,将酝酿好的想法说出口:“不过能少接触就少接触罢。你及笄了就是储君了,未来还是我沉国的皇帝,不和五王府里的人太近最好。这样,爹给你想了个法子,让他去上书房,如何?”
这不巧了。
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沈纵颐笑出声,在皇帝疑惑的眼神中解释了一番。
皇帝便明白了,欣慰地抚了抚她的头,“我们已已有储君之范啦。”
中年男人笑时,眼尾褶着一条条的细纹。
俊朗的面庞上因这些细纹而显现出几分老态。
从未如此细致地观察过父皇,原来他这时已经很老了。
沈纵颐笑容渐渐变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很少会后悔的。
她本欲尽快驯服归宥好驱使他,却忽略了自己和他绑定着进入幻境,注定要重新目睹爹娘接连的死去。
望着谆谆教诲她的父皇,沈纵颐想起他会在她十七岁生辰那天战死沙场。
而方才一直忧心她太辛苦的母后,会于父皇死后缠绵病榻,不消一月便也撒手人寰。
她进入的是幻境所营造出来的回忆,挽救不了任何人的结局。
无力感攥住了沈纵颐的心肺,艰难地将思绪从记忆里拔出,扶住父亲的手臂,她依旧如平常般笑道:“爹爹教的好。”
“我今日的书已提前学完了,您要不要考考?”
皇帝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必了,你在爹这里早过关了。”
闻言,沈纵颐鼻头一酸,似有些撑不住满溢的情绪,急匆匆地低头道:“那我们便去见见沈合乾吧。”
“不必了。对了,已已……”
“嗯?”
皇帝反手握住她,轻声道:“大沉国只有一位正统储君,那就是你,已已。你要永远记住。”
“……我知道。”沈纵颐本来能忍住。
但爹爹的这句话刚落,即便她早知道他会说这句话,她还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它,依旧没能忍住。
原来爹爹早在这时就有了此打算。
“爹。”
沈纵颐拥住皇帝已经微驼的腰身,脸颊紧贴冰冷黄袍。
她眼睫潮润,瞳珠蒙着一层水雾,眼底更汹涌着惊人的阴狠之色。
三年后,沉国军队在边关节节败退,山关外的两大国联手,叫嚣要将沉国皇帝的头颅割下来放在城墙上示天。
就在此威胁刚出的那日,皇帝颁布诏令,废黜旧储君,立五王之子沈合乾为新储君。
全沉国上至王宫贵族,下至摊贩走卒,毫无芥蒂,甚至以一种恐怖的迅速接受了这道诏令。
老皇帝战死战场,外军攻破山关,向皇城长驱直入,逼问他们沉国新帝下落时,每个人都指向了弱冠年的沈合乾。
“听闻你们沉国有位女储君?”
“军爷听错了,那只是我们的公主。”
她的国和她的民。
全部消亡在了归宥的铁骑下。
“已已,怎么了?”
头顶传来父皇亲切的关心声,落于耳中只觉字字如梦。
沈纵颐深吸了口气,平复住心情,从父皇怀中抬起头道:“无碍,只是想到许久不曾与您亲近了。”
皇帝大笑,女儿简单的一句话比蜜还甜,繁重政务所带来的疲惫此时也一扫而空。
“已已,爹的好已已欸!”
父女两手牵手走入冬日暖阳中,一大一小相互依靠的背影令人不自觉地微笑。
沈合乾沉默地立在角落里,阴影覆盖着他的全身。
陈公公走过来,低声道:“世子,皇上和殿下走时吩咐,让您跟着奴才去上书房。”
“……”
少年低低地嗯了声,退后两步,走到了陈公公的身后。
陈公公见此却吓了一跳:“哎哎,世子您这是作甚,您怎可站在奴才后面呢,这不是折煞奴才嘛!”
就算他瞧不起,五世子也不是他一个阉人作践得起的,更何况是在这众目睽睽下。
他赶紧地闪身遁到沈合乾右后侧,伸出手掌向前指引:“您这边走着,奴才引着您。”
沈合乾薄紧抿。
纤长的睫毛半垂,遮住眼中情绪。
皇宫是前所未见的奢华广大,走了一路,从未出过府的沈合乾已感到腿脚酸涩,恰于此时,陈公公说:“到了。”
沈合乾抬头,望见了坐南朝北的五楹屋子。
此时已下学,屋内只有几个洒扫的奴婢,屋深室广,站在外面看不见什么。
陈公公召来个像是上书房的负责人,也是个大太监,两太监挨着头,絮语了许久,最终敲定了些事,各自抬头。
“世子,您日后便住在上书房东庑,那儿是顶干净明亮的地方,最适合学书了,您会喜欢的。”陈公公走到沈合乾身边,把他的去处简单告知后,即又道:“黄公公管着上书房这片,您有何需要尽管和他说便是。”
陈公公扭头对黄公公挤眼,那位瘦小的太监就满脸堆笑地走过来,朝沈合乾躬身,并且往身侧伸出右手道:“五世子,您请。奴婢带您去东庑。”
初见面前这瘦小如骨架的太监,沈合乾就从心底发着抖。
他很怕这种瘦得不太正常的奴才,他们往往阴鸷而恐怖,让自己想起剧痛和死亡。
求救地看了陈公公一眼,沈合乾宁愿没有地方住,也不想待在这儿日后天天见到黄公公这张枯瘦的脸。
陈公公很奇怪五世子为何要向他露出一种害怕胆怯的眼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眼珠转了一圈,瞅了眼黄公公,少年怕的显然就是这死瘦的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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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贵之家多少有些腌臜事,地位不高的主人被恶奴欺负打骂的事不是没有。
五世子……怕不是被欺负废了。
陈公公微笑着告了退,利落转身的时候淡漠地想到,五王爷性子暴烈,听闻对亲儿子都非打即骂,这五世子在王府时定是被欺负惨了,自小无人庇佑,长大了便时常不安,对谁都这幅胆怯的样子。
可怜是可怜。
不过要留在纵颐殿下身侧,光靠博人同情的本事怎么行。
殿下比陛下还仁善,会顾着五世子在宫中没落脚地,让奴才找一个。
宫里其他人可不比殿下,尤其上书房的几位,有的是金玉其外的人物。
这五世子以后的日子怕是要很难过了。
……
沈合乾缓缓地垂下眼帘,神情晦暗。
陈公公看见自己的求救,却还是走了。
父王把他送入宫前,曾极直接地说过:“那宫中除了纵颐,谁不是心狠手辣的毒蛇,你能活便活,不能活也是你自己的命。”
“咱父子俩各自拼命,自生自灭吧。”
“世子,您怎么了?”黄公公语气微微加重,从陈公公临走那一遭里,他是看出这五世子不是怎么受宠的王孙了,因此也敢不耐起来。
态度明显地轻视许多,黄公公催道:“世子,您是走还不走?”
沈合乾身形一僵,掀起眼皮快速地看了眼这奴才。
没说其他,仅仅是乖顺地嗯了声。
黄公公见状,暗道果真是个地位低的。
真要地位高,该和上书房的那些贵族子弟般盛气凌人。
哪里容得下他个小奴才作践。
黄公公暗笑。
看着穿绫罗绸缎的主子爷在自个面前露出这窝囊样,他舒心极了。
沈合乾温和到懦弱的态度无疑助长了他的气焰。
明面上不敢过分,黄公公径直往前走,时不时回头假意尊敬地叮嘱两句,实则是在观察沈合乾的神色。
十六岁的少年始终低眉垂目,大气不敢喘的模样令人无端生出空前的欺辱欲。
黄公公松了口气。
紧接着就从心底爆发出一股强烈的窃喜。
平日在上书房做事,受够了那些王孙贵女的颐指气使,就是天生做奴才的命,也不能被这般践踏吧!
五世子既如此软弱,那也怪不得他……哼哼。
在心底冷笑连连,黄公公推开东庑房门,弓腰埋着脸:“世子,这就是您的住处了。有何需要,您知会奴才们一声便可。”
沈合乾抿唇,他竟对黄公公微微弯腰,有些惶恐地说:“好、好的。”
可怜的小子。
黄公公转身,吊梢眼里的恶意闪闪没没。
这就怪不得他了,谁让五世子弱得让他一个奴才都瞧不起呢。
就是欺负狠着了,稍加威胁,量他也不敢说出去。
即便说了,也无人为他撑腰。
偌大皇宫,只要不舞到纵颐殿下面前,谁还管得了别人的闲事。
主意已定,黄公公始觉在上书房的日子有了盼头。
待瘦骨嶙峋的阴沉太监身影彻底消失,沈合乾紧绷的身子方有些松弛下来。
恐惧紧张时习惯性耷拉的眉眼也随之抬起。
原本灰扑扑的少年因这微小动作而瞬时间变得光华夺人。
沈合乾眨了眨眼,透黑的瞳珠缓慢地转了一下。
父王说的是对的。
他入宫以来,所遇之人除了沈纵颐,几无善者。
而唯一对他释放善意的沈纵颐身份尊贵无匹,两年后她将是储君,日后更会是整个沉国的帝王,她将永远是云端上的人物。
这位权势滔天的皇女光从指缝中流出的这点善心,就足以砸得他七荤八素。
他如何能妄想得到她的注目与关心。
少年矮下头颅,俊秀的脸重新蒙上深沉的阴影,兀然间也失去了惑人的光彩。
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
沈合乾心说,他认命罢。
连他亲生父亲都不管他的死活,又怎能奢望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的青睐呢?
想通了这点,沈合乾枯朽灰暗的心终于彻底关上了希望的门扉。
他尽力把沈纵颐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逐干净,以免生出节外生枝的情绪。
沈合乾寅时入宫,直至这傍晚还水米未进。
他不敢出门去找黄公公,幸而在王府里忍饥挨饿惯了,区区一日的饥饿尚未折磨不到他。
少年拥被呆滞地望着窗沿,霞光几经转换,最终化作阴凉的月色淌进屋内。
望着皎洁的月银,一张含笑的少女面庞忽然从中显现。
沈合乾一愣,而后骇然把被子拉起来盖住自己的脸,缓了缓神,方慢慢地睁开空洞茫然的眼睛。
少女幻影犹在,笑颜如花,这景象如此真实可亲,惹得他惊恐地重新闭紧了眼睛。
思不得念不得。
堂堂储君如何会看得上他这么个东西。
月银再明,照亮了再多污泥,她也是在天上的。
白皙修长的手指缓缓拉下单褥被,如画眉眼于半明半昧的室内恍惚着。
沈合乾轻轻咬唇。
凛冬时节入夜寒凉,黄公公却只给他留下了一床薄被。
白日还好,现下他被冻得直抖,久了只觉得浑身木木的,眼前更是蒙上了层雾霭般,看什么都模糊不定。
从前在王府也经常被父王克扣衣食,该受的苦也受过了,该说也习惯了。
但沈纵颐在白日里牵他的那会儿,那温暖与柔软已深深沁进心房,在此刻忽地爆发出来,占据了他整个心思。
沈合乾裹紧薄被,感到一阵的彻骨酸心。
若没有体会过沈纵颐给予的那一点温暖倒也罢了。
再怎么酸苦倒都能捱过去。
现下却止不住地去想,而且只能空想,对比之中更是由心底深处生出可怖。
夜凉如冰。
少年复杂的心绪在沉冷夜色中浮浮沉沉。
猛然间,他推开废物一张的薄衾,坐起身来,两臂撑着冷硬的床板,垂着眼皮目光剧烈地盯着一处发怔。
着实没什么好看的地方供他落实视线,但他花了极长久的时间去看,而且眼神很空,空得有些死气沉沉的。
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亮了他右半边脸的俊容,却衬得他那双眼更暗更晦涩了。
此时若能有人推门而入,顶会叫沈合乾这幅模样吓一跳。
他真太像个死人了,坐在那儿没半点少年活气。
直至天微亮,沈合乾已被冻得面白如纸,神态直逼即将下葬的死尸。
黄公公踩着晨曦微光走入上书房院落,稀薄的脚步声传入沈合乾耳中,他嵌在眼眶里的两颗黑眼珠忽地动了一动,死人也就还了阳,说不尽的惊悚骇人。
“五世子,吃早饭咯。”
75
沈纵颐寅时进入上书房, 进门时下意识扫了一眼盘腿早读的学子们,末了不动声色地藏起眼中深色。
沈合乾没来。
今日轮值的师傅见她顿在门口,抱手恭敬道:“殿下, 晨读开始了。”
沈纵颐神态自然, 拱手致歉:“这就入座。”
她甫一入座, 原本是隐隐躁动着的学子们当即更加激动, 险些按捺不住在晨读时便靠近她行礼的冲动。
他们事先谁也不知纵颐公主会屈尊来上书房, 甚至还和他们同坐一席。
望着储君殿下端坐前方的背影,众学子眼底深处闪过不自知的崇拜。
他们也不敢盼望沈纵颐会长久待在上书房,但只有一日也足够了……
大多上书房学子都曾是沈纵颐的伴学, 离开羲和宫后的每天都在思念储君殿下。
如今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人, 众人心中好似有个引子被点燃,浑身炽热,但又有一股深切的胆怯之情。
是以他们不敢近前,只要用双渴眼盯着沈纵颐每一个动作。
待到例行晨测写论,沈纵颐寥寥几笔写了篇上佳文章,再次引得学子们铆足劲发挥了一百二十分的认真。
最后连当值师傅都暗暗心惊, 这些王孙贵族平日里吊儿郎当地学学已是成绩斐然,今日难得认真,竟直接把他这个老师给比下去了。
他无声叹了口气, 能到宫内学书的都是各王爷的嫡子嫡女,哪儿就能真顽劣呢。
当值师傅余光接着瞥过端坐在正中的沈纵颐,见其豆蔻年华已是风姿万千、不怒自威, 紧接着思及她方才那篇文章行文老辣、立意深邃, 心中惊叹又有股难言的钦佩。
皇室当中, 唯有储君殿下品学兼上乘,无怪乎宫内宫外都盛赞其为神女下凡。
今日得见, 果真名不虚传。
很快到了午时,上书房下学,往常忙不迭往外奔的少年们反常地端坐于位上。
细眼一瞧,一双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盯着最前方的华贵背影,暗含期待。
——殿下可会顿足折身,与他们这些旧人闲谈一二?
“慢走。”沈纵颐对当值师傅温和颔首,后者受宠若惊地拱手还礼。
师傅刚走,陈公公老远笑着张老脸跑来,低声称陛下有请,让沈纵颐直接去勤政殿。
“那便走吧。”
沈纵颐跨过台阶,忽听得背后窸窸窣窣一阵碎响,眸中闪过几丝笑意。
如今体内的灵魂是一百年后的她,自不必费那精力拢人心。
到上书房也不过为有个理由和正低贱的归宥相见罢了。
不过——
“殿下,您?”
不妨沈纵颐停步,陈公公困惑抬头。
“你在这等着。”
沈纵颐折身,返回上书房,微笑与众人告别。
“诸位怎还未动身?”
原是经过一番失望,方觉这失而复得是如此的狂喜。
往常任如何顶奢的珠宝珍奇都不能逗笑的贵子们,此刻竟因得了沈纵颐几句告辞的话而油然一股无以复加的欢欣。
若非十几年来烙印般的皇家礼仪拘着,他们只也不住拍手叫好了。
虽说克制着,但也都个个咬唇红脸,满心沸腾。
狂喜过后,便争着要说话,话头溜到唇边,又唯恐一齐说话太纷乱,叫殿下恼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便又闭紧嘴,心照不宣地等别人先开口,哪知人人都这样想,这下好了,竟让场面落了个寂静无声。
沈纵颐见状,轻巧地打趣道:“都是怎了,难道是叫今日学的书给噎住了,连话都说不了?”
众人纷纷笑着摇头,又待一齐回话,眼瞅就要成就一番闹景,忽而一个少年从人堆里挤出来,抢在先前答:“我等浅薄,如何敢在殿下面前装大?只是许久未见殿下,一时倾倒于您风华之下,只赶着拜服了,何以还记得自己有条愚舌可供鼓弄?就是记得,那也不敢啊!”
沈纵颐注视着眼前的锦衣少年——正是今年夏末才走她的伴学陆叔兢。
这人光听姓名倒像是个世家里规矩公子,但也只有认识他的人知晓其性格顽劣不羁,是皇室里出了名的铮铮逆骨。
沈纵颐望着少年俊朗面庞,微笑低声说:“旁人敢不敢本宫不能保证,你陆叔兢道不敢,却是罕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叔兢眼光微闪,面上寻常嬉笑道:“殿下说的是,还是纵颐殿下您最懂臣了。”
他说着,余光得意地瞥过身后众人。
一干王子皇孙被这记轻飘飘的目光给激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前推开少年取而代之。
不过气归气,还真无人敢去教训陆叔兢。
学子们暗恨,陆叔兢这小子好命,既是皇后娘娘亲侄女的儿子,父亲更是当朝首辅,便是他们这些世子郡主,也得礼让三分。
沈纵颐虽然瞧见了陆叔兢的挑衅,但视而不见地笑道:“几日未聚,你似有不同。”
听到她说的几日不见,陆叔兢的笑容微僵,原来他自以为痛苦难耐的三个月,落到正主口中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几日。
往昔做伴学的欢笑时光不住地从眼前闪过,与如今尊卑有别的君臣相见形成鲜明对比。
心绪起伏巨大,陆叔兢却瞬间调整好情态,半玩笑地恭维道:“殿下真是神了,您也看出臣愈发俊美了罢,人人都如此讲呢。”
“——这也是。”望着陆叔兢自得的表情,沈纵颐哑然失笑。
陈公公得体地走到她身侧,低声道:“殿下,陛下还等着您呢。”
“嗯。”
沈纵颐对陆叔兢为首的学子们点了点头,“诸位,明日再见。”
除了陆叔兢,其他人都过多过少地面露不舍。
陆叔兢笑容淡了些许,眼光追随着沈纵颐,眸底洇着几缕阴沉神色。
俄而,那道即将离去的身影再次转过来,视线移动,最后落在为首的少年眼睛上。
“陆叔兢,你过来。”
闻声,少年狭长的眼眸瞬时间睁圆许多,眼底阴沉迅速划走消失,长腿长手的他两步就闪到了沈纵颐面前。
“殿下?”
陆叔兢垂眸,张扬漂亮的眼不自觉地弯成柔和的形状。
“有一事想嘱托你。”
沈纵颐思忖了片刻,说:“其实是想让你为本宫照看一人。”
“………人?”陆叔兢唇边笑意顿时煞了大半,他眼睫轻眨,不假思索地追问道:“是谁?”
“沈合乾。”露面这般久,她始终端庄温和,却在提及沈合乾这个名字时,露出了少女轻盈的情绪。
似不满,也似担心。
沈纵颐边垂睫思索,边道:“本宫新来的伴学,性子太柔绵,初来乍到恐不习惯。在这上书房中,陆叔兢你最是好广交朋友,该有方法引得他放下心防。”
陆叔兢唇线抿直,笑道:“这事稀奇,我陆叔兢十七年来还只接过这一桩。殿下您顾着那沈合乾初来孤单可怜,怎不问问臣只寻志同道合的朋友,还是要些花天酒地的酒肉朋友呢?”
沈纵颐轻顿,“你不愿意便算了。”
她抬眸,目光直接穿过陆叔兢高瘦身形,在学子中探寻着。
那毫不掩饰的放弃他另寻别人的态度,看得陆叔兢脸色彻底僵了。
的的确确是“几日”不见了。
他都忘了自己只不过是堂堂储君殿下臣子中的之一了。
没了他,还有千百个张叔兢李叔兢拍马不及地为她效劳。
陆叔兢用力地闭了闭眼,而后缓缓睁眼,微微笑:“没说不愿,臣为殿下做事,只有鞠躬尽瘁,哪有推三阻四。”
“沈合乾住在上书房后,你闲暇便去看望他,最好今日便去,瞧瞧他早上怎没来?可是病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么关心,当初也不见对他这样好过?
陆叔兢皮笑肉不笑,对沈纵颐的要求一概应着,貌恭无比,心中却像打翻了一坛掺了毒药的醋,既酸得扭曲又冒着毒泡。
“便是这些,本宫先行一步,午后若有闲,也能来一趟。”
沈纵颐说完,终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而听到她午后可能再来,本打算去看看那沈合乾死活就走的陆叔兢神色低敛,掉转步伐朝后院走去。
宫里何时来了个新的储君伴学,他怎不知?
若是真伴学,如何会住到上书房来?
纵颐竟如此在意这人,他倒要去看个子丑寅卯。
76陌生
勤政殿内, 各部大臣俱在,人人表情凝重,见沈纵颐进门, 神情一僵, 眼中泄出了一点意料之外的惊愕。
虽然朝野尽知纵颐公主十四岁便会入住东宫, 对他们来说沈纵颐成为一国之君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可她毕竟还没到年岁, 皇帝唤她前来参与政事是否早了些?
更何况,今日之事非同寻常——
“纵颐,上前来。”
沈纵颐半拱手回了诸大臣的礼, 而后垂手迈上玉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臣们望着他们年少的储君, 身形纤薄,尊贵无匹,垂手时姿态谦恭有致,半点看不出轻狂,反倒有着远超乎同岁人的沉稳。
原先压在心里的忐忑,最终都化作一声欣慰无奈的叹息, 咽进肚中后烟消云散。
沈纵颐从皇帝手中接过了一沓折子,在翻阅折子前,她看见皇帝脸色也很沉重, 便明白今日之事事关重大。
果然,几份折子合在一起说尽了一件事:五王战死。
握着坚硬的折本,沈纵颐的神情也跟着凝重起来。
五王颇有将才, 是重文轻武的沉国难得的能带兵打仗的将军。
而他们的敌国军队人壮马肥, 战力强悍, 近些年吞完其周边小国后,终于还是将目光投向了沉国。
现下没有冲锋陷阵的将领, 凭沉国再充足的国库,送再多的士兵上战场也不过是给邻国徒增俘虏。
金钱易赚,人才难得。
寄以重望的五王战死,放眼沉国尽是文人墨客,何以再出个执剑冲锋的武将?
沈纵颐放下折子的一瞬间,眼前闪过父皇战死母后病死、京都火光冲天,沈合乾被十四根长枪穿身而过跪在城墙前化作灰烬的场景。
焉极幻境以她的回忆为基地,为她铸就了此般天地。
作为幻境之主,她有两个选择,可以淌进回忆里,只待归宥臣服她后便离开。
也可以试着——改变一二。
可沈纵颐很清楚,她即便选择了后者,将沉国从危难之中解救出来,这一切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只要她出了境便会幻灭。
除非她愿意永远待在幻境里,将虚无的结局守到死,那么假的也就成了真。
“纵颐,说说罢,你是储君,这也是你的国,五王也是你的民。现在你的民为国战死,你怎么想?”
……
皇帝用低沉的嗓音、深沉的语调问着他的储君。
他话声刚落,整座勤政殿的人都凝望起沈纵颐。
少女俊秀到雌雄莫辨的脸庞无喜无悲,巨大的无形压力从上方的皇帝和下面的大臣们身上传来,纷纷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他们严肃的注视不容得她有丝毫喘息。
这是她曾真真切切经历过的场景。
当初十三岁的她便是再沉稳,也不过提出了安抚邻国,让他们的质子入上书房享受贵族教育的法子。
此法稚嫩,却也有微末效果,以一种体面的方式向邻国呈递求和遗愿。
如今站在这儿的是百年后的沈纵颐。
她当然有更成熟的法子。
沈纵颐缓缓抬起眼帘,父皇严肃中暗含期待的目光如此真切,背后大臣们希冀的眼神更如芒在背。
折本坚硬的壳角深深陷入娇嫩的掌心,戳出又钝又深的疼痛。
如若这一切尽是虚幻——
沈纵颐眼睫轻眨,下巴半抬,瓷白的脸呈出一派锐气:“儿臣自请前往疆场,为国作战。”
“……已已。”
皇帝惊得从龙座上站了起来,一时间没顾得上威仪,当众唤了她的乳名。
连她亲生父亲都没料到这个说法,下首的众外臣又如何能料及呢。
是以满殿泱泱数十人,眼珠子惊得快掉下来了还一直愣愣地望着沈纵颐。
沈纵颐神态平静,背脊直挺,站如青竹,通身散发出一股令人不敢忽视的气势。
望着如此储君,皇帝定定地愣了几秒。
他似乎也觉察出女儿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那种变化让他不自觉地感到心痛和不舍。
这是他和皇后唯一的亲生女儿,最宠爱最器重的女儿。
但是……
在沉国臣民前,她得先是储君,而后是女儿。
皇帝坐回龙椅,长眸微微闭起,眼角褶皱更深了:“过了冬满打满算你不过十四,朕如何放心将十万大军交付于你?”
沈纵颐抿唇:“儿臣一人自不可,是以臣请陛下允我另带二人。”
“谁?”
“五世子沈合乾,丞相府陆叔兢。”
“什么?!”陆叔兢名字刚落,底下的陆丞相不由惊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一把年纪了,持稳持重几十年,未曾想还有殿前失仪的一天。
抖着唇,陆丞相紧接着拱手向皇帝请罪。
皇帝轻轻挥袖,免了老丞相跪拜的举动。
他出声替众臣问道:“为何是这二人?”
那自是因她亲眼见过这两人在战场上义勇无敌的模样。
父皇死后,先是陆叔兢自请上沙场,打了几场绝处逢生的胜仗后惨烈战死。
而后是沈合乾,从皇宫到战场,以新帝的身份吸引了敌国空前剧烈的反击,也为皇城留得一线喘息,更为她的逃跑劈开了一线生机。
彼时沉国败势已成定局,陆、沈二人倾尽全力,到底为沉国多续了两年的国运。
挽大厦于将倾,此二子大才尚未充分发挥便命陨战场,实是可惜。
沈纵颐拱手,“儿臣自有定夺,陛下若不放心,且允儿臣即日赶赴边关,为国打一胜仗定心。”
伯乐相马,伯乐其本身也该有令人信服的本领。
她太年轻了,她的年纪是最大的阻碍。
皇帝低沉出声,“战场并非前朝,可并非你鼓唇弄舌便可拔得头筹的地方。”
任谁都听得出这句警告下掩盖的深深担忧。
沈纵颐却神情坚定,拱手弯腰,深揖道:“请父皇允了儿臣。”
皇帝抿紧唇瓣,手掌紧紧握着龙椅扶手。
没有等到回答,沈纵颐起身,转身,对诸大臣做深揖:“请诸臣公允我。”
殿光堂堂,殿顶高耸,君臣缄默。
沈纵颐咬牙,迅速回身,撩开下袍向皇帝噗通跪了下去,她双手叠加,呈过头顶,高声道:“请!陛下允我!”
……
良久,一道苍老的叹息从殿下传来。
陆老丞相跪了下去,双手叠加呈过头顶,道:“臣信殿下。陛下,臣请允。”
文官之首已跪,满朝文武皆跪,齐声:“请允。”
皇帝神色复杂,他不是不信沈纵颐有打胜仗的本事。
可是……他究竟是位父亲。
任旁人说尽万无一失的事,但只要还有一丝发生意外的可能,他从心底便开始犹疑。
俯瞰着整座殿堂黑压压跪着的臣群,为首的老丞相那从官帽里逸出的几缕白发是如此刺眼。
陆叔兢是丞相的老来子,向来宠惯无边,如今叫他也跟着上战场……这老头的心也疼罢。
皇帝无声地长叹,他疲惫地用手掩住脸,声音从掌中传出,沙哑无比:“允。”
沈纵颐并无喜悦,她再次深深拜了一礼,低声:“多谢父皇。”
她起身,转而面对臣群,深揖:“多谢诸公。”
陈公公把老丞相扶了起来,众臣也都随之站起。
满殿的人这时都望着阶上面庞稚嫩的储君,正午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宛若为其披上天服。
民间尽道储君殿下为神女降世。
那么,沉国该是有救。
……
沈纵颐用了少许午饭,紧而朝上书房赶。
待她到时,只见一身明蓝锦衣的陆叔兢折着一根笔直的梨树枝“唰唰”劈砍着花丛。
那花丛早已在凛冬里枯败,被数枝折磨得纷纷落下灰脆的枯叶。
枯叶本在少年锦靴下积了一圈,又被他抬脚毫不留情地碾碎。
冷风吹过,扬起的碎叶拂过雪白绣金的锦靴,靴主人停于陆叔兢左后侧,冷不丁唤了一声:“陆叔兢。”
千辛万苦等待的声音甫一入耳,便好似个机关止住了陆叔兢的动作。
他呆滞了两息,眼光里尽是被摧毁的碎草断枝,后悔劲涌上心头,只道自己怒气冲冲的模样全叫沈纵颐看去了,以往精心打造的形象毁于一旦。
陆叔兢一壁在脑中想着补救的方法,一壁以淡定自若的姿态转过身,笑对沈纵颐道:“殿下您真来啦?臣完成了您嘱托的事,也正要离开呢。”
沈纵颐的目光从他身上略过去看其身后的花丛,少年不自主地用高大的身子挡了挡,唇边笑意渐僵。
“辛苦。”沈纵颐淡淡收回眼神,没戳穿面前人的小心思,只做平常地询问说:“可问清沈合乾未去上书房的原因了?”
她看来还是不在乎他的所作所为。
陆叔兢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刚庆幸完毕,又为自己感到心酸。
汲汲营营这么多年,终于年初进了羲和宫成为她的伴学,结果一年不到就因性子太劣被驱至上书房。
离开她身侧,苦闷不说,还得忍受日日煎熬的相思。
他一人的度日如年,在沈纵颐嘴里却只是轻轻松松的“几日未见”。
不想还好,一想起这,陆叔兢便如鲠在喉。
“陆叔兢?”
沈纵颐蹙眉。
经日未见,再见这往昔聪慧近妖的少年却时常发呆作哑,浑似换了个人般。
也不知受了何刺激。
既得不到回答,她抬脚径直向屋内走去。
因来得隐秘,上书房几个宫人都不知晓她来,故而这院子里似只有陆叔兢与她和屋内无声无息的沈合乾。
“沈合乾?”
陆叔兢抬头便见沈纵颐已踏进了屋子,他惊道:“别进去!”?
沈纵颐脚步一顿。
她朝前两步,推开遮挡里间的屏风,方看清了这屋内景观。
“……沈合乾?”
倒卧在薄被上的少年恍惚中像听到了一声仙音。
半生半死的炙热中,这清凌凌的女声宛若泉水般浇在心头,唤起了他为数不多的意识。
他早已失却了生的欲望的心,这时竟也焕发出微薄的生机,使得他拼尽全力地抬起眼,望了眼发声的地方——
“……”
沈纵颐长眉用力拧了起来。
沈合乾似看清了她,努力地想下床,转侧过身的一瞬间,浑身发抖地半倒在床沿上,双腿还停在床上,上半身撑着冰凉地面,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眼见长臂颤抖,这体面也即将维护不了时,沈纵颐猛地加快脚步,“沈合乾!”
她箭步加快步伐,最后直接半跪滑至床前,纤弱的手臂紧紧地环住了他。
“……沈、纵、颐……”
少年病重,脸皮滚烫,意识模糊,竟敢直呼储君殿下的大名。
沈纵颐心内奇异,只想是皇兄病中糊涂,才起了勇气呼唤她全名。也来不及追究,对后进入的陆叔兢冷声道:“这就是你办好的事?”
陆叔兢矗立在门口,宽阔的背脊挡住门口大半阳光,背光而立的他脸型轮廓锋锐又神秘,听闻质问,抿唇:“五王的儿子,过于亲近只会招惹不堪的闲话。”
沈纵颐冷笑,“过于亲近?”
她脸色冰寒,命令道:“过来,背着沈合乾去羲和宫。”
让他堂堂丞相之子背这么个皇室屈辱走在皇宫大道上?
沈纵颐在故意给他难堪。
陆叔兢咬牙,想要拒绝,眼神触及少女冷淡神情,怒火与难过杂糅,狠狠刺在心上。
良久,他一语不发地走过去,动作粗暴地把沈合乾甩在背上,长腿一迈跟人斗气似地大步往外走去。
他把人带向羲和宫,随后的沈纵颐正碰到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上书房宫人。
瘦得贼头贼脑的黄公公一见到沈纵颐,立马赔笑:“殿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礼才行到一半,一记兜心脚就把他踹出去老远。
“黄公公好大的谱,任五世子高热病重,你倒好,只顾自己潇洒去了!”
那阉人闻言,脸色陡然惨白:“高……高热?”
沈纵颐怒声道:“怎么还想质问本宫吗?!狼心狗肺的东西,还不快去请太医,让他们立刻到羲和宫去!”
“殿下——是,是!殿下!”
黄公公连滚带爬地走了,留下沈纵颐平稳气息。
冷静下来,她朝羲和宫走去,边走边回想。
当初沈合乾刚入宫便被自己安排进了上书房,因为不常去上书房,故而她很长时间内都未见过他。
是以对他的处境并不清晰。
日后相熟,谈及此,沈合乾只轻轻带过了这段经历,似乎不在意得很。
今日如若不是她下定改变幻境结局的心,那么她是否会永远不知道沈合乾还经过如此折磨?
陆浑山无依靠时,沈纵颐靠咀嚼回忆来度日,但这时她忽然觉得这些熟悉的回忆正在变得陌生。
焉极幻境是魔神遗物,传闻其中有魔神传承,那么如此神境因何会轻易认她为主?
沈纵颐甚至对自己感到了一丝陌生。
77 从心所欲
沈纵颐侧身坐于床畔, 低眉凝视着榻上的沈合乾。
少年安静地闭着眼睛,薄唇紧抿,面露不安。
阳光穿过高深重叠的床幔, 于其脸上洒下一片轻微晃动的细致灰影, 更衬其面白如玉。
当真是惹人怜惜。
他若是懂得利用这幅皮囊, 不露出那般令人恼火的懦弱神情, 如今的处境绝不至于如此孤冷。
沈纵颐的目光有些放空。
她难以将记忆中高大英挺的皇兄与床上的苍白少年重合在一起。
印象里, 沈合乾行事冷硬,除了气息平稳还算个活人,他寡言少语, 神情淡漠, 几与一尊石像无异。
沈纵颐此时忽而发现,她所见到的沈合乾,所认为的能浴血奋战坚不可摧的得力将军——年少时原不过是个饱受欺辱的可怜虫。
细算来,再过两年罢了……她十四岁出宫体察民情,直至十六岁方回宫,正是这二年, 沈合乾从弃子之身蜕变成文武不敢轻的五王。
更在这两年里,边关战势陡转急下,父皇昭告天下御驾出征, 而召储君紧急回宫代理朝政。
沈纵颐犹记得她回宫时,京城将开春,一场霏霏淫雨将整座皇城都蒙上了一层浅灰色的雨雾。
她黄袍在身, 高坐龙椅之上, 俯视着满城文武, 看见群臣之首立着一位俊逸非凡的高瘦男人。
那就是青年沈合乾,父皇信中嘱托她要善用的重臣。
父皇还说, 私下里见面,记得唤其为“皇兄”。
皇兄——
沈纵颐早已忘却了她唤出这声皇兄时沈合乾的表情。
她急于挽沉国于将倾,日夜颠倒地研究战事民情,对与她一样辛劳的沈合乾,最大的关心大抵只是见面时的这声称谓罢了。
沈纵颐眼神微动。
沈合乾对沉国有绝对的忠诚,这点父皇已为她试探过了。
她相信父皇,因此并未特意查过他过去两年的经历。
如今看来,这两年绝对是皇兄一生中至关重要的部分,不可等闲视之。
垂眸,沈纵颐望着少年睡梦中仍在不安颤抖的长睫,顿了顿,伸手拂开他额前挡了眼睛的一缕碎发。
正待收手时,沈合乾猝不及防地扣住她的手腕,干燥薄红的唇挣扎着吐出几个字:“沈、沈、纵、颐——”
“……”
沈纵颐眼神轻转,定在沈合乾的脸上。
定定看了半晌,她眉头蹙起,心中有些怪异。
焉极幻境里除了归宥和她是外来者,其余人不过是她回忆里的虚像。
虽然焉极神妙,会主动补充完善每个人的过往经历,即便这些过往连沈纵颐都不知道。
但就算如此,虚像也只是虚像,再像活人,都不过是幻境对照原主性格而进行的投射。
换言之,处于少年时期的时期仍是胆怯无能的,焉极幻境不会改变其性子而任由其大胆直呼“沈纵颐”。
唤了一次倒可解释是病中糊涂,可她却接连听了两遍。
心中反复咀嚼着此怪异之处,半晌,沈纵颐从椅中站起来,顺着沈合乾拽动的力度,她在床边俯下身侧耳倾听。
似乎察觉到了寻找的人近在咫尺,少年的面容浮现出明显的情绪,他咬着唇,似在克制,语序也跟着混乱起来,听了半晌,才让人从混乱的语句中提取出三个字:“沈——纵颐——”
一次又一次,他叫着她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声音低哑不堪,却始终固执地重复着,语气似乎也随着重读的次数而愈发坚定。
不知不觉间,沈合乾手掌下滑,在滑落至沈纵颐手腕时,竟忽而以极大的力气攥住了她的手。
沈纵颐惊了惊,沈合乾炽热霸道的掌心温度着实是灼了她一下。
沈合乾犹在低喃呼唤,不消一会儿,他那脆弱泛红的眼皮颤了两颤,两颗晶莹的泪珠霍然从眼角滑下,而后隐没于鬓角。
看着露出如此异样的少年,沈纵颐思绪复杂。
几日之前,她与沈合乾还素未谋面,短短几日寥寥两面,何以能勾起他昏迷中语调如此沉重的呼唤?
即时明白此沈合乾必有蹊跷,沈纵颐却莫名地没有对他生出杀心。
或许是因为她是幻境之主,拥有幻境中不死的权利,因而不惧威胁。
又或许是因沈合乾那叠声唤声中的……仿徨恐惧。
少年显然在害怕着什么,但显然惧怕的不是她。
“皇兄……”沈纵颐紧紧盯着他的面目,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沈合乾的掌根。
他究竟在怕谁?
为什么要这般挂念她?
从心而论,沈纵颐对沈合乾十六岁到十八岁期间的事不感兴趣,现在却因这几声怪异胡话生了兴致。
总之救沉国乃一场无用功,何妨再捎上对一少年过往的查探。
既已入魔,如若不随心所欲些,事事看有用无用再行动,倒妄为那场机关算尽的入魔了。
思绪间,沈纵颐兀然感到通身一阵轻灵,好似有股看不见的浊气钻出体内后消失,神思清明无比。
“……这是?”
浊气消失的感觉太过明显,即便现在毫无灵力也感知得一清二楚。
沈纵颐不由低语出声,“焉极幻境?”
“主人。”?
敛下眸底深色,沈纵颐轻声问道,“你有灵识?”
“是的主人,焉极自诞生时便有灵识,但直至方才才被您唤醒。”
焉极出声,嗓音空灵,听不出男女。
沈纵颐双眼眯起,沉吟道:“《金乌博物志》有记,你是魔神陨落之际出现的,那么你也诞生有近千年了。近千年……仅我一人唤醒过你?”
焉极幻境声线毫无起伏地回答说:“是,主人。千百年来,焉极只认过您一人为主。”
“缘由?”
“……因为您是主人。”
得到这个答复,沈纵颐了然一笑:“你现在不说,我迟早也会明白。”
识海安静半晌,就在沈纵颐以为焉极幻境不会再出声时,它忽而压低了声线道:“主人,随心所欲是光明。”
焉极说完,识海终于陷入寂静。
沈纵颐神情淡淡,启唇重读:“随心所欲——”
她若有所思地颔首。
指腹按着少年冰冷手掌,慢慢将目光移到沈合乾浓秀的面庞上,就这样注目半晌后,沈纵颐闷声笑了。
回顾她这百年来,从储君亡国沦落为敌国金丝雀,逃出后偶遇邬道升再从凡人成为剑尊首徒,紧接着通天仙途被废灵根体质斩断,她又以手段心机坐实宗门大师姐之位。
及至此,由仙堕魔,让魔神遗物认己为主,玩弄外来者于股掌之中……
沈纵颐从不以为这是天道垂怜的结果。
她一步步走来也利用过许多人,自然也被许多人利用过,所以一切都是她赢得的、应得的。
无人可见处,沈纵颐眸色加深,有一瞬竟呈现股复杂的暗金色,璀璨深邃,令人望之生畏。
安静时,从门外传来对话。
“你们殿下走了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回陆公子,殿下正在里间陪着五世子。她特意吩咐了我们,若见您来,不必阻拦。”阿可说着便退了下去。
竟特意吩咐了——
果然,比起那草包子沈合乾,他在纵颐心里的地位还是更重要的。
陆叔兢抿着唇角,不叫其撬动起来,一副十分受用想要笑却端着的模样。
他捏拳抵唇重重地咳了声,咽下笑音,昂头朗声道:“殿下着实英明。”
长臂一推,便将沉重的木雕门给推开了。
陆叔兢垂下的眸子扬起,笑道:“殿下——”
笑容蓦然僵在唇角,原先松松捏在袖角里的双手如今用力捏了起来。
狭长眼眸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一幕,只觉得眼眶都涩得发疼。
沈纵颐微笑注视着沈合乾,那副模样是见所未见的柔情脉脉,打眼一瞧,两人的手更紧紧握着。
瞬时间,他那颗本已安抚好的心现在又不住地往外冒难受的酸泡。
绷紧下颌,陆叔兢攥紧掌心,憋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发出声音。
他故意地站在她身后生着闷气,却不发出一点声响,如同赌气般在等沈纵颐回头。
终于,沈纵颐不想装看不见他了,背身一动,转过头。
“陆叔兢,你又回来了。”
少女口吻淡定,选择性遗忘了背后人临走时气冲冲说有沈合乾的地方就没有他的狠话。
陆叔兢在她回头前收起对沈合乾的冷睇,对上她的面容勉强笑了一下,“都要出宫了,又发觉坠子落下了,回来寻寻。”
他陆少爷什么金贵的坠子没有,要大费周章回来寻这一枚。
沈纵颐不戳穿他漏洞百出的谎话,轻笑出声,侧回头继续盯着床上人道:“坠子没寻到也无妨,改日本宫挑一枚好的送与你。现下无事,不妨坐下来谈谈?”
谈谈?
他着实也想和她好好聊一聊。
因何要把这象征着耻辱的沈合乾带在身边如珍似宝地护着。
陆叔兢微微颔首,他被妒忌冲昏了的头脑冷静了下来,劲手一伸拎了张椅子坐到了沈纵颐身侧。
他是挑了尽可能近的位置,只为多争得沈纵颐的几分注意力。
陆叔兢的目的达到了。
沈纵颐松开握着沈合乾的手,罢了把他的手推进被褥中,听见他不安的呓语也并未出声安慰。
陆叔兢将此幕纳入眼底,及时地垂下眼皮掩住眼中要溢出来的幸灾乐祸,他薄唇微勾,却说:“五世子病得这样重,定要喝不少药,可要受一番罪了。”
“有药可医已是幸。”眸光不动声色从陆叔兢身上转了一圈,沈纵颐淡声道,“陆公子这两年愈发高大了。”
习武之人对他人目光最为敏感,陆叔兢在她的打量下蜷了蜷手指,面上但浅笑:“是,毕竟过了年也十七了,再过三年就及冠可……”
言至此,他忽而顿了下,眼神迅速从沈纵颐脸上抽回。
“可什么?”
少女嗓音清浅地追问了一句。
陆叔兢莫名颤了颤心神,抿唇回道:“……娶妻。”
他本不该指望沈纵颐能多在乎他的这个回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春心有动以来,他和她之间向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可是她既然能多问这一句话,是不是对他也有微末的情意在?
贵族子弟但及弱冠便应成家,这是他们心知肚明的规矩。
纵颐若是对他毫无情意,怎会明知故问?
陆叔兢紧张地喉结攒动了两下,他盯着沈纵颐的脸,目光一错不错:“前些日子家宴,皇后娘娘见了我,说待两年,会为我娶一位身世样貌俱佳的妻子。臣斗胆,想从殿下这儿——”
他没说完的话落在沈纵颐耳中自是被解读完毕了,她轻笑抬眼,看着这平日里矜贵圆滑的少年露出期待羞赧的神情,倒是别有一般风味。
只可惜她向来不关注旁人的事,也从未在娘那儿问过陆叔兢的事情,又愿让他承娘的情,于是便道:“娘娘如此看重你,为你选的妻子自是家世显赫、样貌不俗的,不必着急,或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身份真正显赫的贵女都在京城中,大家平日里素有交往,彼此认识可不是近?
殊不知这话在陆叔兢听来,完全换了另一种意味。
近在眼前……如今在也眼前不是心心念念多年的储君殿下又是谁?
思及此,陆叔兢内心深处涌出一股喜悦,父亲所言不虚,未来储君选皇夫,他陆叔兢是第一人选!
除了高兴,他还生出急不可待的渴望来,恨不能光阴似箭飞逝,他明日便是及冠礼方好。
“是、是。娘娘和殿下待臣一向是最好的。”
陆叔兢用极大的克制力按住了喷薄欲出的欢欣之情,只恐在接到婚诏之前失了礼,叫沈纵颐不喜鄙薄。
“嗯,时候不早了,本宫便也不遮掩,与你明说罢。”
沈纵颐神情肃穆,看得陆叔兢心头一跳,跟着担忧起来。
是何事,能让她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
若有需要他的地方,他自是义不容辞。
“叔兢,此事本宫已在早朝时得了你父亲和陛下的允准,现在才问你,只肯你勿要恼我。”
“殿下您说。”上刀山下火海,只要她一声吩咐便可。
陆叔兢认真地望着沈纵颐的眼睛,茶褐色的眸子亮如灿星,少年气的真诚在他这双眼睛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沈纵颐望着他如此漂亮的一双眸子,想起几年后他战死时合不拢的双目,扯唇露出个淡淡的笑容。
“叔兢,跟本宫上战场罢。”她盯着他,表面温和实则暗潮涌动的明眸专注地望着他,不容其有片刻的伪装。
陆叔兢愕然,他怀疑地咬了咬唇,“你也去?!”
不可置信之下,他连敬语都忘了说。
沈纵颐自然也无意于此时纠结这点小事,目光沉沉地看着少年再次道:“是。不止本宫,你还有沈合乾,我都要带到边疆打仗。”
还有沈合乾!?
他这个刚入宫就高热不退的废物去岂不是拖后腿!
自己好歹精通六艺,骑射俱佳,又对她一片丹心,在战场上自会尽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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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沈合乾不同,他被皇室视作耻辱多年,心中指不定对殿下生出多少怨恨之情。
善待良多,可能也只是养出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你不愿意?”陆叔兢表情复杂多变,沈纵颐看着看着不由得眯起眼,倾身一只手勾起他下颚,唇线抿直,眼神打量:“你瞧着有许多放不下的。”
万料不及沈纵颐会忽然靠过来,虽然她气势深沉,近身压迫的目的远大于亲近,陆叔兢却还是有些无措地眨眼道:“臣极愿意。也没有放不下的,但存着许多疑惑,望殿下为臣解惑。”
沈纵颐看人很透,知道陆叔兢没有旁的心眼,也就松手坐了回去,低眸淡声道:“问吧,想问的都问干净。”
下颚处残留着一点她纤指的凉意,陆叔兢伸手轻轻触了下,一触即分:“臣想知道殿下为何要亲自定边,您身份尊贵,容不得半分闪失。”
至于沈合乾,死便死了。
像他这种废物也只有死在战场上才能发挥出最后一点价值。
“国将不存,本宫何以来的尊贵。”沈纵颐心神难松,不由往后倚住椅背,眉心拧出轻微的皱褶,“别问这些小事了,本宫的命自有本宫自个儿担着。你们现如今便有仙术定住本宫的身,本宫也有本事金蝉脱壳去边疆。”
只有一次也好,便是虚幻也罢,她也一定要试着用自己的双手挽国势于将倾。
她不想出了幻境后,再一个百年的日日夜夜用来反思后悔如今的不作为。
焉极既也暗里提醒要她行事无忌、从心向明,那么何必她苦苦自缚。
至于归宥那儿——
若是她率兵败敌国,归宥这位敌国皇帝不过也是阶下囚,任她玩弄而已。
她有的是手段,何愁收服不了一个囚徒。
想得长远,沈纵颐眉心渐渐舒展,她撑着侧脸,对欲言又止的陆叔兢弯眼笑道:“你若是惜命,本宫自可留——”
“并不是!”陆叔兢急急解释,不惜打断了她。
他不是惜命,不是。
在她眼中,他不想留下任何一点污点。
“我不怕,为国捐躯乃大丈夫所为。更何况这是殿下吩咐的,臣万死不辞!”
陆叔兢说得急切,太迫切地表示真心反倒显出一派意气,好看倒是好看,却不稳重。
沈纵颐笑了笑,坐直身,直视着少年,目光微微柔和:“本宫眼光不错,你陆叔兢果真是一众子弟里最好的。”
“还有何疑惑,一并说出,本宫为你解答。”
得了夸奖,陆叔兢弯唇,但回神想到床上这个祸害,神色又凝重起来。
他思忖着言辞,想要挑明沈合乾令人不安的忠心,却在此时,手侧传来一声呼唤。
“沈-纵-颐——”
78不必在意
沈合乾竟在这时醒了。
早不醒晚不醒, 偏在他提醒纵颐的时候醒了。
陆叔兢眸色倏地冷了下去,他怀疑沈合乾早醒了,就为偷听他和殿下的对话才装晕。
越想越可能是这样。
果然是个懦弱又心机深沉的废物。
他再也不愿多看沈合乾一眼, 厌烦地撇眼, 连装都不愿装出一副温和样子了。
沈纵颐的念头最初与陆叔兢一样, 沈合乾醒来的时机也太过巧合, 令她不得不多想了一圈。
侧身看似关切地看着沈合乾的同时, 她也在缓缓地考究着他脸上的每一点表情。
确保他一分一毫的不对劲都能被自己纳入眼底。
而且他又喊了她的名字,这次无论如何都不得放过。
“醒了?”
沈合乾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如雪似玉的脸, 身下躺着的床铺软和清香, 通身又暖融融的,是时间有些分不清他是梦中还是现实。
不过无论是哪儿,他都深刻地记着这张脸的主人。
“殿下……”
他茫然了一瞬,很快回想起自己晕倒之前恍惚看见了沈纵颐进门,还唤了他。
即便在昏迷中,或许因为时刻想着她的缘故, 他模糊地感受到自己呢喃了几句,具体内容却不记得了,但好像都关乎她。
如今望着梦中人物带着真切的关心出现在眼前, 沈合乾受宠若惊地垂下眼眸。
希望殿下没有听到他病中的胡话,不然就太……冒犯了。
沈纵颐看见床上少年露出怯弱表情的那一刻,怔了怔, 下意识是想呵斥他。
毕竟是皇室血脉, 再不受重视, 露出这幅伏低做小的样子也是令人恼火。
可转念间想到沈合乾今早才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父王,不喜的心思也就歇下了, 接着便不轻不重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高热已退,便松了口气。
沈合乾病愈得快些也好,她也不想行军路上还分心照顾个病人。
“喝些水。”床头矮案上备着温水,沈纵颐折身倒了一杯,回头浅淡笑道:“自己能坐起来吗?”
闻言,沈合乾忙不迭撑臂起身,奈何热症将退,正是虚乏无力的时候,他双臂刚撑起来便又摔了回去,起的猛摔得重,这下连眼前都冒出了许多重影。
他不自觉闷哼了声,眼角洇出点泪痕,看着很是可怜。
沈纵颐见状也不强求,她手不方便,便吩咐陆叔兢:“叔兢,你帮忙把五世子扶起来。”
怎么还有他的事?
陆叔兢气闷,背着这废物过好几道宫门让底下人瞧就是他难得的让步了,怎么现在连扶沈合乾起来这种腌臜事也要做?
他想要反驳,想把沈纵颐手里那杯水接过来让她空出手,可是一想到不是自己扶,就要从小珍贵与爱敬的储君殿下亲自用手接触这脏东西,更是生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推诿气蓦然消失殆尽,陆叔兢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把手缩进袖子里,隔着衣物把沈合乾拽得半坐起来。
“多谢您。”
面前的陌生男子很厌恶嫌弃自己,沈合乾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从小生活在他人的嫌恶中,即便很受伤却也习惯性地露出了微笑。
陆叔兢对这声道谢的回答是一道冷嗤。
他想着如果不能说服殿下不带沈合乾上战场,那么他们两人日后避免不了的时常见面。
他陆大公子没有受委屈的理,明白在殿下这儿有几分重要了,便也不再伪装他的敌意。
对上沈合乾,他实实在在的鄙夷,一点友好也装不出来。
殿下聪慧,肯定看得出自己的心思。
与其心口不一,不如直截了当,或许能让殿下看在他表里如一而多重视点。
“喝水吧。”沈纵颐将茶杯淡定地递到沈合乾手上,除此外并无其他表示。
他们两人之间不对付归不对付,只要不影响她的计划,一切都无所谓。
这是有她做中间人,二人才有私下见面的机会,日后她忙起来了,他们各司其职,哪会有讨厌彼此的时候。
沈合乾不清楚他心中的心思是什么,总归有些复杂。
接过茶杯先是小声谢过,而后垂眸看见手中这瓷杯外鎏金雕画,不是凡品,对比其王府上他那套普通白瓷杯,愈发认识到他和纵颐殿下之间的天壤之别。
近乎小心翼翼地抿了口茶水,给他解渴所用的茶竟也入口清醇,即便没饮过多少好茶,沈合乾却也知道此茶为上等。
他轻柔地抬起手,扶起茶杯往嘴中多倾倒了一口茶,漂亮的眼睛垂下时闪过一丝水色。
面对恶意嘲讽他从来不会落泪,但只要有些微微的善意降临,他就会感到五脏六腑都酸涩得发颤。
生下来起,除了府中的管家会私底下会善待他些,他再也没有遇过善人了。
殿下是第一人……是他所遇到的第一位毫不掩饰对他好的人。
只是他没有什么好报答的,除了能用这幅卑贱的身子给她当牛做马外,再无长物可付出了。
不舍地喝完水,沈合乾自然不敢再要,他珍而重之地捧着杯子,唇瓣被水润泽后呈现出一股湿润的绯红,嵌在白皙的脸庞上秀美无比。
少年不自知,很是糟蹋皮相地低眉顺眼,羞涩而胆怯地说:“多谢殿下。”
沈纵颐盯着他的面孔,不舒心地蹙了下眉头:“沈合乾,抬头看着本宫。”
少年长长的眼睫猛地颤了下,他咬住下唇,怯懦地抬眉,望向她双眼时眼神闪烁无比,强撑起的勇气到底还是刺眼。
只看了一眼,沈纵颐便不想再看,微阖眸敛下眼底深色,再睁眸已是无情无绪:“你先好好歇着吧,本宫晚些来看你。”
她说罢起身,看向也跟着站起来的陆叔兢:“陪本宫去御花园走走。”
纵颐这是有话要单独与他说,陆叔兢翘起唇角,笑着应了声好。
她在前先出去,他落后一步,临出门前故意地望向沈合乾,嘲笑又得意地对他那副呆愣的脸挑了挑眉。
看罢,就是有副好皮囊也不会得到殿下长久的喜爱的。
他们这些人要什么美人没有,像沈合乾这种身份敏感又空有皮相的废物最适合玩弄一番再被抛弃了。
挑衅完,陆叔兢自觉不必降低身份在这种废人身上浪费时间,不过能看到沈合乾那副心神俱碎的样子又的确令他神清气爽。
再者说,只要是为了纵颐的事情,哪有小事。
想着想着,陆叔兢不自觉面上带笑,挺拔身姿硬生生地从中透出一丝羞赧。
真希望明日便是及冠礼。
而就在他们都离开,房中仅剩沈合乾一人时,一道怪异的冷哼声却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呆坐在床上捧着杯子的少年,神情在片刻间冰冷如铁,露出令人胆寒的威严。
可仅仅一息之间就恢复了原本摇摇欲坠的表情,连少年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出现的怪异之处。
他只是长久地盯着杯子,很长很长时间后,他循着记忆找到被沈纵颐的手触过的杯身,闭起眼睛,颤抖着将那儿贴到脸颊上。
原先是珍惜地轻轻贴住杯身,可不一会儿就堪称狠厉地将其紧紧压住冰冷颊面,好似只为留住沈纵颐指尖余温。
又是良久,他低喃了声殿下,清莹的泪水随着这声渴盼的呼唤而骤然冲出薄红眼眶,淌了满脸。
……
挑了处人少的水亭,沈纵颐落座于圆玉凳上,接着邀陆叔兢同坐下。
二人坐定,她便开门见山道:“方才有何要说的,赶在下宫禁前说完罢。”
陆叔兢这时不敢轻松,到底是攸关战事,他斟酌了下,才把对沈合乾的不放心一一摆在明面上摊开了讲。
他说得细微入里,很难不叫人信服。
可沈纵颐听完眉眼舒展地轻笑出声:“结束了?”
陆叔兢不明觉厉,不知道她的笑是赞同还是否定,只好先点头,心底有些忐忑,摇摆不定着有些茫然。
“叔兢,”沈纵颐语气沾着点亲昵,虽然年岁比他小,但辈分高身份高,所以用这般怜爱的口吻唤他也不别扭。
这声唤更唤得陆叔兢浑身一抖,有些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上下无措又惊喜的感觉。
他呆呆地昂了声,盯着她雪白如莲的脸自然地露出两分痴爱。
殿下仙人之姿,他何以有幸能和此等人物近在咫尺地对谈亲近。
陆叔兢这幅傻样,十几岁的沈纵颐或许不明白,但惯会拿捏人心的沈纵颐却很熟悉。
她默然了瞬间,回想从前究竟有没有看出陆叔兢的心思过,没从回忆里寻到相关证据,便了解到自己当初太不在意风月,哪会注意到一个陆叔兢。
不过现在更不会在意了,她有的是事情要做,欢愉情.爱可以有,却必须由她掌控且不能耽误她的其他事情。
这样一通算计,沈纵颐原先要说的话也就转了个弯,由“你着实让本宫喜欢”换成了更轻的赞赏,如同只是对他那些话的奖励:“本宫看人果真不错。”
陆叔兢听完,拱手认下这赞赏:“多谢殿下,但兢想知您对五世子的态度是?”
沈纵颐笑颜微微,出言刹那惊住了对方:“本宫要带上他,同去边疆。”
她、她怎这般令人捉摸不透。
陆叔兢愕然,“可他……?!”
“不必多言,本宫自有考量。”沈纵颐抬眸从亭檐上望了望天,已有些霞色,眼皮落下便道:“宫禁将近,你也该出宫了。近些日在府内好好准备,上书房不必再来,等召吧。”
陆叔兢还想再说些劝阻之言,千言万语在张口前全被沈纵颐一记严肃目光给阻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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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收到她的不赞同眼神,陡然间心里很不是味。
明明才亲近地笑着唤他叔兢不一会儿,这么快却又换了副冷冰冰的样子给他瞧。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只当他的心是任意揉捏的了!
拱手告辞,陆叔兢憋着委屈和不解的心思大步往出宫的路上走。
只在府中干等着却不能相见,还不如让他直接披甲杀敌死在战场上好了,也好斩断这股苦相思!
心中苦涩,陆叔兢的步伐更快了,简直步步生风。
待陆叔兢高挺的身影消失,沈纵颐方闷声笑了下。
她就是考虑到这个陆叔兢不安定的性子方刻意忽略了他的心意。
这种人从小锦衣玉食应有尽有,一旦上了心便很难摆脱,若是她不抱着负责的心与其周旋,怕是很难体面地和他一刀两断。
又是朝中重臣的嫡子,还是娘也倚重的小辈,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如不给他希望。
若真要选个把玩解乏的对象,放眼望去,却只有沈合乾最合适。
他相貌好,性子软,又无亲无故孤立无援,只要藏掖着不叫人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何愁惹是非上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空想一番,沈纵颐支着下颌当真地弯唇露出笑容。
瞧她,再如何从心所欲,也不该对沈合乾下手。
皇兄自小过得苦,成人后方有些人样了,又为国战死在皇城门前,还被敌军那般羞辱。
无心无肺如她,也不会做出此等事。
美色于她不过活泉一口,愿饮便应有尽有,何以要打沈合乾的心思。
思及美色,沈纵颐眼前莫名闪过一寸人影。
黑袍紫眸,邪肆冰冷。
她忽而想起进幻境以来,竟从未去看望过归宥。
左右无事,便去瞧瞧她未来的囚徒罢。
沈纵颐起身,向冷宫旁的质子宫殿走去。
79不错
归宥原先不住在冷宫旁, 他的住处本很不错,但因他总是不服管教惹得上下不满,这才招致了如今凄凉的处境, 身边能服侍的人只剩下个老瞎的阉人, 温饱时常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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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敌国质子虽是弃子, 但名声很大。
一来他是紫眸, 是天降不详的证明;二来此人一身戾气, 动辄凶恶打人。
他好似天生的暴君,即便在生死被他人拿捏在手中时,也绝不会求和。
沈纵颐倒不信甚么不详, 不过归宥的暴戾她倒是很有体验。
被锁在他宫殿的那年, 她几乎从未见过他的笑。
每日耳朵里都灌满了归宥杀了多少人征服了多少疆土的消息,他一回宫便是寒甲带血,征尘仆仆。
他囚禁她,并与她成婚封她为敌国唯一的后,但从未强迫过她行欢.爱之事。
当然这也是归宥魔尊自己也奇怪的事,她却不怪异, 因为她认定这分魂归宥所作所为的唯一目的只在羞辱她而已。
眼前便是质子住处了,推开这扇底部生着青苔的木门,她便能见到归宥。
这时他的分魂已夺舍成功了吗?
沈纵颐不大确定, 但她既然已拉归宥入境,这个节点上他的分魂应已取代了质子原身才是。
一门之隔,她静静地站了会儿, 没有听见奇怪的声音。
紧接着她伸出手, 缓慢地推开了木门。
常年为风雪所侵蚀的木门发出了悠长的一道咯吱声, 有些刺耳,沈纵颐蹙了蹙眉, 看见了满院杂草和几只老鼠的尸体。
连人都吃不饱的地方,老鼠又何来生存的空间。
这间院子有两间耳房和一间主屋,主屋还算完整,至少屋顶门窗都没有破损,只是耳房木梁多已塌陷,在霞色里摇摇欲坠。
她从不知道在偌大个皇宫内还有如此不堪破旧的地方。
若非归宥恶劣难教,他也不会触怒众人而被发配至此。
主屋内似有人声,沈纵颐紧着眉头走过去。
幸而她午后换了身明黄劲装,行动起来很方便。
走至主屋门口,她先停下来静声侧耳听了半晌,最终只是时不时听得几声低沉男声,倒无其他人的应和声。
那阉人呢?
怎一声不哼?
沈纵颐抿唇,一脚踢开了门。
房门向两侧摔开,霞色如洪般涌进了这间阴暗的屋子。
霞光尚算柔和并不刺目,可对于常年身处黑暗中的人而言便是另一种强度了。
室内最中央的缺角椅子上正坐着位十七八的少年,门开瞬间他抬起手挡住眼睛,手掌下一双狭长瑞丽的紫眸下意识地眯了起来。
沈纵颐看见他用以遮光的手,指节修长,苍白而劲瘦,青色脉络在手背上突出得很明显。
袖子是短了一截的,露出了半寸手臂,瘦削但覆盖着明显的肌肉线条,极富力量感和爆发力。
他的手指关节处在光辉中泛出一种复杂的红,更衬得那只手白得不正常。
她未免多看了两眼,认为这不是个忍饥挨饿的人的手。
没有想到除了沈合乾,归宥也还有秘密。
“你是谁?”
或许是沈纵颐观察的时间有些长,待略微适应了霞光后,归宥放下手紧紧盯着人问道。
去除了门的阻隔,更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沈纵颐心中涌出一股厌恶的熟悉感。
便是这把阴鸷又冰冷的声音,经年累日地在她耳边回旋,让她始终不能放下亡国仇恨。
少年时的归宥面容比日后青涩一些,脸部轮廓没有那般冷硬,倒是张令人瞩目的皮囊。
只可惜他的心黑透了。
面对他的问题,沈纵颐没回答。
她把眯起眼情绪已近厌烦的归宥晾在一边,自顾地将整座屋内情形纳入眼底。
没见阉人,或是出去寻食了。
那么方才是归宥一人在屋内自言自语了?
沈纵颐垂眸,望着椅中的归宥:“人呢?”
归宥皱紧长眉,眉眼处溢出不耐烦的意味:“胡说什么,赶快滚出去。”
她兀自近前,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下:“你方才在说话,和谁?”
离开晚霞的照射,昏暗的光线里沈纵颐的脸白得莹润,她声线很清透,说了几句话好像是给这个破烂的屋子送进来了一捧清澈的泉水。
动人心神。
归宥的眼神闪了下,他撑在扶手上的手臂微动,转而翘起腿阴沉地望着沈纵颐,语气冷凝:“你疯了,敢闯进这里,不怕死?”
他进宫刚做质子的时候确实打死了两个奴仆,这也是他处境急转直下的主要原因。
合宫都知道他的凶气,没人愿意接触他。
归宥威胁完,还不见面前的公主殿下露出害怕的神情,反倒是用那双清凌凌漂亮无比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眼神波澜不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的确好看。
他长指微蜷,指尖有些痒,想要不管不顾地把人拖过来仔细瞧瞧,说不准能把她所有漂亮的地方都剜下来占为己有。
这是本能反应,原不会被阻止,可一对视上沈纵颐那双幽黑漂亮的眼,归宥莫名感到心尖很痒,没动手。
魔没有心,汹涌的欲望填补了心的缺失。
或许是这具凡人的身体影响了他魔性,让他有了极大的克制力来阻止了伤害这女子的本能。
就这样看着她也不错的。
“归宥,你见过本宫,不必装不认识。”
良久,沈纵颐淡淡道。
听见她的话,归宥唇角扯出个弧度,不是笑,更似一种漫不经心的回答。
“别来无恙,纵颐公主。”
“你也过得不错。”沈纵颐纵览这室内,没有一处好地方,口中的不错更像是对归宥的嘲讽。
只不过她口吻浅淡,听不出嘲意。
既然认出来了,归宥阴冷的眼神暗动,定在她无情无绪的脸上,“一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我,有什么有意思的缘由吗?”
沈纵颐淡笑一声,“如若本宫给你一面铜镜,让你照照自己的样子,你就知道了。”
这种阴暗又冷血的眼神,她倒是很少见。
很难不记得他。
这种人不得势则已,一得势必搅得世间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好比当初,放归宥回敌国的第一日,此人便杀干净了敌国皇室子嗣,坐上皇位后就带兵出征,一连屠戮她沉国兵民数万。
她偏杀不得他,因知晓归宥体内的是分魂,没有被魔尊真身召回之前,他随时可以换幅皮囊重新夺舍,届时再寻他已是大海捞针。
不如先扔在宫内,总之还有一年才会放他回国。
这一年内,她必将其国灭亡。
而后再从他身上慢慢清算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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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算计良多,却不过一息之间,归宥视线转移到她那张唇上,紧紧盯着她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根本不在意她说了什么话。
他兀自想到,这具身体初见这位纵颐公主时,正是初春天地蒙青时,她穿的也是一身劲装,不过是黑色绸段,身上扣着银白的软甲,负箭入宫,身后跟着一大串拎着野兔野鸡的奴仆。
那些野物应是她的战利品,如此之多,必有一身好武力。
归宥第一次从荒漠戈壁来到温润富贵之地,一路上见识不少青山绿水如画美人,他从未为这些动过心神。
但他初见纵颐公主,她身上银甲折射的光刺痛了他的眼,唇边的笑更是耀目,他足足记了一整年。
一年尽,再见她,当初光彩夺人的公主殿下已收敛起了刺目光芒,变得深不可测了。
这样也不错。
归宥目不转睛地望着沈纵颐,莫名想到如若不能用杀了她的方式将其占为己有,还有其他法子吗?
他很用力地想着办法,凶戾的面孔显得有些呆。
“归宥?”
比起沈纵颐,他思考的时间太长了。
沈纵颐不得不打断他,她还有正事要说。
归宥回神,已在脑中预设过死相的女子这么活生生地站在面前,目光清冷,他啧了声,果然杀了她不行,就算把她的尸体做成傀儡也代替不了这种面对面的心动感。
这种心脏紧缩的感觉对魔来说太新鲜了,还是等腻烦的那天再杀吧。
“怎么?”归宥眉宇里又浮现出暴躁之意。
“本宫让你住更好的宫殿,允你温饱,但你也得答应本宫一个条件。”
只有凡人才在乎吃穿用度,他们魔才不需要。
归宥轻蔑道:“你先说你的条件。”
沈纵颐看出他的不屑,神情沉稳,有条不紊道:“进上书房……”
她话尚未说完,就被归宥冷笑打断:“我只会烧书,可不去读书。”
“没人让你读书,”沈纵颐微讽他,“本宫知晓你的秉性,自不会做这些无用的劝解。”
“进上书房后,凡是十三岁以上弟子,你见则打之,切记不要伤其性命,如何?”
嗯?
这倒是有趣。
归宥听完稍稍正形,上身前倾,神态怀疑:“他们惹你不高兴?”
他倒是问得别出心裁,这种冷血人也关心起旁人来了。
沈纵颐顿了顿,淡声道:“算是。”
沉国有血性的人太少,归宥武力好,打架狠,又招人恨,让他进上书房磨炼这群贵族子嗣的血性再适合不过。
利用归宥激发上书房子弟的血性,再安排武功高的武师傅教导,五年后不愁出不了将才。
民间武风也该培养起来了,沉国重文轻武的习气必须掰正。
沈纵颐不怕费时间,无论修仙修魔,寿命比凡人都长得多。
幻境中填补遗恨,不失为修心利器。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归宥的反应,这个无法无天的人听完她的条件,竟奇异地安静下来。
神情也稍添沉静,虽然在她看来仍是面目可憎,但从世俗角度,他的确俊美无俦。
一双紫眸更是潋滟如宝石,薄唇微张,道:“可以。但不要好吃好住,我就愿意住在这儿。我的条件以后再提。”
等他想出了能不让她死还能把她占为己有的法子后,他就兑现。
比起掠夺,让她心甘情愿地答应他,似乎更能唤起他心脏的酥麻。
他觉得不错。
80夺舍
沈纵颐乜了眼归宥, 对他的要求哼笑一声以作回应。
今日她愿意给,乖乖受着便是。
哪儿来这么多弯绕讨价还价。
没人能在这儿利用她。
归宥不明白人会有复杂多变的情感,他且不知人的诺言大多时候是不可信的。
见沈纵颐笑, 以为她答应了, 便也罕见地露出个似笑非笑, 以稍稍缓和两人间对峙的尖锐气氛:“我什么时候去上书房?”
归宥真的很好糊弄, 无论是他的分魂还是本尊。
沈纵颐俯身, 盯着仇人那双可厌而熟悉的紫眸,看了一会儿,眸底暗潮涌动, 而后轻声道:“以后会有奴才每日领着你过去的。”
“记住, 要认真完成本宫交给你的任务。”
她不交代后半句倒还好,归宥听完她第二句话,紫眸微阖,苍白修长的手抚上心口,这儿跳得更快了。
如若他没体会错,他的心正为这句话感到兴奋。
因为它从中感受到了沈纵颐的重视, 也就是说……对他的重视。
可能也是因为她靠得更近了,其身上的冷香直扑鼻端,那双眼睛更是不错地盯着自己, 心跳得太猛烈了,好像是有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用力拉扯着,又酸又痛又痒。
这种感觉远胜见到她时的心悸, 让归宥新奇无比。
他从这具身体的记忆里找了找, 终于找到唯一一句文雅话来回沈纵颐:“不负所托。”
沈纵颐有些冷嘲地勾了勾唇角。
归宥看不懂其中意味, 只知道她是对自己笑了,以为是他的答得好, 于是不甚熟练地回了一笑。
但因常年神情阴鸷,这笑不达眼底,显得又僵又冷,比起笑更像是挑衅。
沈纵颐见状,厌恨地起身转眸,连声告辞都不愿说便跨步走了。
归宥兀自放下腿,起身目送她出了院门。
他和沈纵颐似乎相处得不错。
已经期待她下次再来了。
她何时会再来呢?
待沈纵颐离开,主屋内忽传出一道低哑男声:“主上。”
归宥回神,记起屋内还藏着个人。
回屋时顺手把门关上,他继而靠坐进椅子中,翘起腿手肘支在扶手上,抬起下颌睥睨着单膝跪在脚下的人。
“主上,属下在沉帝暗卫营内部署多年,特此来拜见您,为您效力。”
单膝跪着的这名暗卫既是营中暗卫长,也是沈纵颐的暗卫。
沉国皇室有一支专管暗中保护的影卫队营,每位皇室子弟七岁时都会从中选一人做暗卫。
如今整个皇室也只有沈合乾没有独属于自己的暗卫了。
敌国耗费两代人的心血才在沉国皇室中安下了这枚重要棋子,只待时机成熟便会一举绝杀。
能被如此重要的棋子认作主上,归宥自然不是普通的质子,他是敌国皇室最小的皇子,在故国韬光养晦多年,狼子野心只待今朝倒了沉国后揭露。
归宥垂眸望着暗卫弓起的背身,眼神阴冷无情:“别让沈纵颐死。”
暗卫通身漆黑,夜行服黑铁面具,此时面具下的脸神情微滞,目露不解。
来沉国之前,接头人传达的意思分明是让他在沈纵颐羽翼渐丰时杀了她,这样就能在沉国欢欣之时给其致命一击。
如今沈纵颐文武双全,年后便要入主东宫成为储君,此时杀她正是大好时机。
怎么主上又……?
“聋了?”
归宥语调下沉,一听便是不满了。
暗卫熟知面前这位残忍至极,当即眼神一颤,立刻回道:“是!”
归宥不再吩咐,他阖起眸往后靠在椅背上,垂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偶时不轻不重地敲打几下。
退下前,暗卫迅速地看了眼椅子里凶神再世般的人,总觉得主上与前些年有所不同。
以前的主上眉眼间都是暴戾,像是一团随时会爆发的疯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现在……眉目里仍存令人胆颤的癫狂,但更添十分阴冷。
隐藏在平静表情下的极致冷漠,比从前更可怕。
……
沈纵颐回宫时,阿可正站在门口厉声训斥着一大堆宫女太监,训了一会儿忽而带着哭音骂自己是个废物,当即就朝脸上扇了一巴掌,惹得众人大气不敢喘。
她脚步慢了下去,一时间弄不清楚眼前上演的是哪折戏。
好在有个眼尖的小奴婢从末尾抬眼偷看,霎时间就望见了正前方不远处的她,惊叫一声后让所有人都看见了她。
这么乌压压一大帮人见到她便唰唰跪了下去,面上表情既焦急又愧疚。
“怎么了?”沈纵颐上前免了为首的阿可的礼,问道。
阿可眼角泛红,努力憋着哽咽把话说完整了:“我们寻了您整整一个时辰,都快将皇宫翻遍却找不着您,上下恐慌,唯恐您有个意外。现在终于见您平安归来,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下了。”
沈纵颐好笑道:“将才一个时辰不见就记得又哭又打的,赶明儿本宫上战场去,你们在宫内难不成要将御花园的池子哭满不成?”
“殿下!”明知是调侃,阿可却还是被自家殿下给吓着了,她使劲咬着牙不流泪,却再遮掩不住嗓中哭腔:“您千万别这般吓奴婢,奴婢胆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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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比自己只年长个几岁的大宫女,沈纵颐眼神柔和了一瞬,她抬手托住阿可细瘦的下巴,拇指按了按小姑娘通红眼角,轻声道:“好了阿可,殿下再不这般说了。本宫现都要做储君了,如何还能被你们天天照看着?寒霜出傲梅,只当本宫是去历练了。”
“嗯?”沈纵颐摸了摸阿可冰冷的脸颊,弯唇:“这样听心里可好些了?”
“多、多谢殿下。”阿可破涕为笑,而后脸突然间红透了,羞赧低头想到,有主如此,她们当奴作婢的便是舍却性命不要也一定永远追随。
其余没能像阿可这般受到沈纵颐优待的虽有遗憾不是自己,但个个有眼把这场主仆情深瞧得十分清楚。
回想起殿下的万般好,又刚经历一番失而复得死而复生,因而心中感动得无以复加,更加坚定了要忠于殿下一辈子的想法。
沈纵颐免了所有奴仆的礼,而后吩咐阿可领他们下去领笔丰厚赏钱,众人听见,感激涕零。
“现在还有谁在寻本宫,你们将此事告予父皇了吗?”
阿可道:“陛下政务繁重,暂时没敢告知。但……皇后娘娘知晓此事,将才整个后宫都在寻您。”
她朝沈纵颐深深地跪了下去,没有看顾好殿下本是羲和宫宫人的错,现在却要皇后娘娘和整个后宫的人都负责。
殿下良善,即便不会惩戒她们,但她自知少不了一顿指责的。
果然,沈纵颐听到自己这点小事就引出了合宫上下这么大的风波,不由皱起眉,肃着脸低斥了阿可几句。
阿可的脸更红了,又羞又愧的。
“殿下莫要为奴婢们气坏了身子,方才您一回来,我等就派人去告知了皇后娘娘,现下娘娘想来已放心安寝了。”
“……”沈纵颐顿了下,“行了,起来吧。”
也不全是阿可的错。
她忽略自己在任储君之前,尚无在宫内完全独行过一个时辰的经历。
阿可是担心坏了才出此下策。
也不知娘那儿情况如何。
沈纵颐回宫只喝了口茶,紧接着去了皇后寝宫。
到那儿后先乖乖受了娘的一顿斥责,紧接着又被皇后紧紧抱住揉搓了几下脸颊,回来时便提着一食盒的芙蓉鸭了。
今日属实是做了许多事,又是发现了修心的新,又是察觉到沈合乾与归宥各负秘密,这次的幻境想来所获必不浅。
沈纵颐换完常服坐在书房里细细思索了许久,中途唤了阿可,问了问沈合乾醒后的情况。
“御医来了几次,给五世子换了好几副药贴呢。”
“换药贴?”沈纵颐挑眉,“他这病难治?”
“并非,相反是五世子身子恢复得可快。御医每次来都发现世子病症在逐渐减轻,到了傍晚已是能行走无碍了。”
谈及此,阿可还啧啧称奇,没想到五世子看着是个病秧子的模样,实则身体壮得不得了。
御医都摸着长髯直道五世子有异禀呢。
相较于异禀,沈纵颐倒更信这是另一处怪异。
其中必有文章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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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废灵根的缘故,修为跌落受重伤几与凡人无异的次数太多,久而久之,沈纵颐对岐黄之术也懂一二。
沈合乾晨时还病重山倒的模样,醒时连起身都不能的人,如何会在这短短几个时辰里就恢复成下地行走的程度。
若是她揣测有误,那么也早该记起沈合乾有这本领了。
她记错的可能性太低,故而沈纵颐仍倾向于沈合乾是忽然之间得了某种机遇?
魔尊分魂夺舍了敌国皇帝的身体,故而普通刀剑伤再重也不会伤其性命。
若是沈合乾也被夺舍的话……
那么能几次三番地喊她“沈纵颐”也就可理解了。
百年来被人全名全姓唤着的次数不多,沈纵颐灵光一闪,兀然记起了邬道升。
邬道升的分魂是她皇兄的模样,用的也是她皇兄的姓名,刚出现时,甚至穿着皇兄战死时的甲胄。
会是他吗?
“阿可,沈合乾用过饭了吗?”
“尚未呢,殿下。”
“让他过来和本宫一起用。”沈纵颐起身,眼神清寒。
她绝不会让人有再次伤害和侮辱皇兄的机会。
便是皇兄真会再死一次,也要叫他体面入土。
许久未见邬道升,难保这个贼人不会进入幻境里和她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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