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不可能
沈纵颐落座于餐桌首位, 过了会儿沈合乾便被阿可带来了。
让布菜的奴婢都下去后,沈纵颐温和地对站着不敢坐下的沈合乾笑道:“坐吧。”
闻言,沈合乾小弧度掀起眼皮, 轻轻看遍整圈位置, 然后选了个离沈纵颐最远的位置。
他身边的人总让他‘滚得越远越好’, 坐在这里……大概也就不会冒犯到殿下了……
望着把头埋得极低的沈合乾, 沈纵颐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邬道升若真的夺舍了皇兄, 以他的实力和性子会露出这般怯弱的表情吗?
她深知邬道升不是个会顾忌自身安危从而伪装真面目的人。
他对任何人的生死都不在意,包括他自己的。
回想起在初见邬道升时,他便是灵力散尽近乎个废人的状态, 明明看见她了可以向她求救却还是一声不吭地撑着剑站起来走了。
和她在凡间的那几个月里, 他也没有一日不是血淋淋生命垂危的,可就不是愿意服软一丁半点。
这种人……宁死不折,真会如此做低伏小?
“坐那么远作甚,你来这儿坐。”
总之先多观察观察罢。
沈纵颐拍了拍身侧的位子,引沈合乾抬眼看来。
他的目光一触及她的,便好像被针刺了般缩回去。
拒绝的话窝囊在喉咙里不敢说, 半晌才憋出个嗯字。
沈纵颐感觉和现在的皇兄交谈就好像是在推着一口石磨,不主动推就不会得到沈合乾的回应。
更想念两年后稳重的皇兄了。
至少那时候的他不必她费这些烦心。
亲自把碗筷递给沈合乾,沈纵颐又盛了碗汤到他面前, 轻声嘱托道:“喝吧,莫要拘谨。”
殿下的声音真动听。
沈合乾蓦然间红了脸,他低声道过谢, 拿起勺子小口舀了勺汤送进嘴里。
过分专注于沈纵颐的美好, 他一时没注意到汤是滚烫的, 一整勺送进嘴中方察觉到痛意,剧烈的灼烫直接把他烫出了两眼泪花, 但他不敢吐。
因为这是殿下亲手给他盛的汤,也是人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用热汤温暖。
他绝不能吐出来,再痛也要忍着。
于是沈合乾一口口把汤喝完了,连舌带五脏六腑都被烫得剧痛,痛到极致甚至从中感到一丝凌冽的寒意。
但他一声不吭地咽下去了,双唇红得异常,眼皮也薄红一片,但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沉默地用饭。
沈纵颐见沈合乾只顾着一碗汤喝,喝完便盯着米饭吃,满桌的菜愣是不敢取一箸,眉心便又拧起来了。
她现在肯定,此刻的沈合乾绝不是邬道升。
夺舍之术是将原身灵魂挤出体外后自己鸠占鹊巢,言行举止必是夺舍人本性。
邬道升必不可能露出这般胆怯低下的样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是夺舍,又是什么?
既确定眼前人是真皇兄,沈纵颐的耐心便多了几分。
他的性子还是等上战场后再磨,念在他父王为国战死的功勋上,也该照顾一二。
“菜还合口味?”沈纵颐举著取了许多菜放在沈合乾盘中,关心道。
沈合乾又怯怯地抿唇笑:“嗯,很很很好、好吃。多多谢殿下。”
话都说不利索,还每逢回话必附一句多谢殿下。
也太过小心谨慎了。
沈纵颐微微一笑,面色如常。
她思忖着如何把出征的事说给他听,以他的性子应该也没胆量拒绝。
但五王战死的消息还真不知从何说起。
五叔虽对儿子情感不深,但难保沈合乾对五叔的感情不深,毕竟父子一场。
饭毕,沈纵颐除了芙蓉鸭其余菜没有动过一口。
用完饭,沈合乾便忙不迭谢她。
对于他的感谢沈纵颐已听了太多回,之前一律没有回应过,但当沈合乾想要拱手跪下时,沈纵颐皱眉,拦住了他。
“不过一顿饭,何以行此大礼?”
沈合乾垂着头,墨发半披落在白皙的脸颊上,微微掩映着通红的眼皮,“不、不是大、大礼,是、是合乾应、应做的。”
殿下如此尊贵,竟能屈尊为其盛汤布菜,他感恩戴德理所应当。
只恨自己并无其他可回报的,只有这颗完全拜服的心。
看样子是真的感谢她。
沈纵颐微顿,道:“……若真要谢,与本宫一同去边疆罢。”
她话音将落,只见沈合乾忽而抬起脸,面露惊色与茫然。
他呆滞片刻,回神间发现她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脸上的红晕加深了一个度,又低下了头。
半晌,他试探性地小声道:“边、边疆?”
沈纵颐颔首,松开扶着他的手,“跟本宫来。”
她径直朝书房走去,沈合乾在后面神思不属地跟着。
“关好门。”沈纵颐坐于龙胆楠木的书案后,锦衣华贵,气质清和,她指了指案前的圆背椅,温和地道,“坐罢。”
沈合乾低眉坐下,两只手紧紧相握,掌心已起了薄汗。
离得这样近,听殿下的声音更动听了。
说的每一句话都能让他的心颤一下。
沈合乾咬唇,他从不敢多说话,他是个结巴,没有人愿意耐心地听他讲话。
可殿下不仅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现在还看重他,想要他一起去边疆。
沈合乾羞涩地抿唇,心里积攒着磅礴的喜悦。
兀自高兴了一会儿,他又生出不安来。
像他这般一无是处的废物,怎能受得起殿下的重视呢?
和殿下去边疆……他也只会拖累她而已……
殿下对他好是因为她本身是世间一等良善的女子,他不识抬举地答应了去边疆的话,届时拖累殿下受伤……那他真是罪该万死了。
自己这种低贱进泥里的东西,根本配不上殿下的善意……
沈纵颐这厢已简单介绍完了边疆战况,抬眉却见沈合乾面露难色,脸色更是苍白如雪。
“你身子可是不舒服?”她抑住蹙起的眉头,尽量轻声道。
谁知她的关心声好像是洪水猛兽,霎那间冲垮了沈合乾努力克制的平静假象。
他垂着头捂住腹部,肩膀向前蜷缩,又怕靠得过分近与殿下同沐在一支蜡烛的照明下,急忙退缩回椅背上,尽量贴着昏暗的地方。
明明想要回答沈纵颐的关心,可他心底的胆怯恐惧加剧了紧张,越想说越急,越急越说不出。
终了连汗都急出来了,仍然抖着唇半个字吐不出来。
见状,沈纵颐不由得轻轻叹息了声。
这般模样的皇兄是她见所未见的。
他究竟要经历些什么,才能彻底蜕变呢?
若是能找到其中诀窍便好了。
如今这幅僵局,简直迫着她拔苗揠长。
……
殿、殿下叹息了,是对他失望了吗?
霎时间,沈合乾的脸变得更白了。
他本是不配待在她身边的,现在能见到殿下并被她善意对待,完全是因为他是五王的儿子。
……但这曾是他最痛恨的事情。
现在却成了能让他存在在她这儿的唯一救赎。
沈合乾用力咬紧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尖锐的疼痛让他清醒过来,他猛地起身走到一旁,朝沈纵颐大力地跪了下去。
额头和冰冷地面碰撞出沉闷的声响,低矮跪下的少年颤抖的声音传出:“殿、殿下恕、恕罪,我、我不能、去、边疆。”
沈纵颐怔了怔,“为何?”
沈合乾砰砰磕了两个响头,血迹从他头下溢出,他额头抵着的那块地潮了些许,发着血污
“殿、殿下、恕恕罪。”
发声艰难,他不敢徒劳解释惹她厌烦,但一遍遍结巴地说着殿下恕罪。
沈纵颐最先沉默以待,但是她的沉默似乎化作了巨大的压力压在了少年身上,不一会儿,他已是带着哭腔道恕罪了。
“你……”
未成想会给皇兄带来如此深重的恐惧。
沈纵颐扯了扯唇。
其实没有沈合乾和陆叔兢,她一人去也能保证胜算。
只不过联想到这二人是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惨死疆场,故而与其报仇的机会。
即便他们现在一无所知……
思绪间,沈合乾又磕了个头,他那可怜的哭音颤颤地进入了她的耳中。
倒真像是在赎罪了。
沈纵颐眼神复杂,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强人所难:“起来。”
她下了令。
沈合乾浑身抖了下,停住动作,但依旧低伏着头颅,不敢抬起来看她。
“回去吧。”
上方传来殿下疲惫的嗓音,沈合乾眼睛酸涩,险些落泪,但他深知这只会让自己更难堪,便把头深深埋着,瓮声道:“多、多谢殿下”。
随之,他缓慢而僵涩地爬起身后离开。
沈纵颐沉沉地望着他离去,待那两扇门合闭,她抿唇,面目森寒地倚进椅中。
沈合乾,这就是你的少年时。
无用又胆小,受尽欺凌却没有一分反抗的勇气。
这与她认为的沈合乾简直天壤之别。
“殿下放心,有臣在一日,这皇城便破不了!”
彼时敌国兵临城下,她的皇兄都如此沉稳有力地让她放心。
举城鏖战,暗卫带她逃进后山躲藏了整整十五日,明明是天衣无缝的逃离计划,却还是被归宥发现了她的藏身之处。
她走出山洞,重见天日,却发现天空变成了灰黄色,走出城,发现地面都已被血染红。
善战英勇的皇兄被十多根长枪穿身而过,钉在地上,死相平静又透出一丝悲伤。
听归宥说,皇兄撑了十五日,皇城就被守住了十五日。
他没有食言。
沈纵颐记得,当她对沈合乾喊出那声皇兄之日起,沈合乾便从未对她食言过。
自然,在战势未败之前,朝中对沈合乾多有骂声,说他野心勃勃冰冷毒辣,是两面三刀的奸臣。
但她没在意过,因为沈合乾在她面前只有绝对的忠诚,他是除了爹娘外唯一一个不会背叛她的人,也是她能随意驱使的利剑。
自己如此重视而信任的重臣,却在少年时是如此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
沈纵颐心中生出一丝薄怒,这如何不令她失望。
无需等待了,她三日后便行军出发。
……
与此同时,沈合乾失魂落魄地回到了羲和宫侧殿。
很快有阉人进门为他安排沐浴,末了离去时对他说道:“五世子,您的寝衣是殿下亲自挑的,殿下还吩咐奴婢们说尺寸不合适的话,便带您亲自去换一套寝衣。”
沉默。
殿中静了许久。
两个奴才没有听见五世子回答,想到里间这位是自家殿下吩咐要好好照顾的,便不敢怠慢,恭敬地等候着。
沈合乾也知晓外边的人还没走,更晓得他们是因沈纵颐的缘故才对他如此毕恭毕敬。
当下心脏更抽抽地疼痛,他兀然单膝跪了下去,满头青丝倾泻,盖住了他颤抖的双肩。
“嗯。”因在咬唇流泪,沈合乾让奴才退下的声音听起来怪异又嘶哑。
宫人素知五世子有口疾,便也没在意,回了声是便退下了。
殿内终于无人,沈合乾方捂着脸小声哭了出来。
他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在拒绝了沈纵颐后,沈合乾从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恨自己的无用和懦弱。
他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勇气……哪怕就是知道可能死在战场了,他也要为殿下赴汤蹈火。
可他没有,他懦弱成性,他害怕拖累殿下,恐惧殿下看清了他的无能后,会不再用温和的声音对他说‘莫要拘谨’,他一定会失去殿下对他的好的……
沈合乾压抑着痛哭出声。
自己一无所有,而能抓紧的最后机会只是五世子这个身份。
翌日,沈纵颐到勤政殿与父皇说了出征与归宥的事,商量了许多细微之处后,威严的皇帝面对众股肱之臣,终于表现出了父亲的担忧。
沈纵颐笑着安慰了两句,并道:“父皇,待儿臣从边疆回来,定能助您更好治理天下,还百姓们一个清宁盛世。”
“好啊……”沉皇欣慰地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发,眼眶泛红:“我们已已回来就是储君了,能帮父皇做很多事,好啊……”
看着两鬓发白的父皇,沈纵颐咧嘴笑了笑。
这样就很好。
即便知道这里都是幻境营造出的幻像,但能再见活生生的父皇母后,便足够了。
“儿臣告退。”
沈纵颐离开前,皇帝嘱咐她:“多去你母后那儿看看。等你走后,她在宫里指不定多想你。”
“嗯。”沈纵颐回身,笑道:“父皇下朝后记得回来,我和母后等着您用午饭。”
一卷诏书传进了羲和宫。
沈合乾领完册封诏书,仍保持跪着的姿势,他还没有回过神。
直至大太监陈公公过来扶起他,沉重道:“世子莫要伤心过度,三月之后五王尸体回京,皇上已下令届时会令天下缟素三日,以慰王爷英灵。”
沈合乾面色麻木地站了起来,僵硬地捧着诏书,他现在继承了王位,是五王府新的主人了。
没有了对他拳打脚踢的父王后,他似乎是得救了,也似乎是熬出头了。
可他心中没有半分喜悦之情,但说悲伤却也至于。
五王凶悍的面目渐渐模糊,比起父亲伟岸的形象,他更像是位恶毒的刽子手。
除了喜悲,沈合乾内心深处的恐慌担忧渐渐代替了他的思绪。
继承了五王爵位,成为五王府主人是好。
……可他没有能力保护这些权利。
陈公公带了两分真切的恭敬,道:“过会儿有奴婢带您出宫回府,府上还有许多事等着您去处理呢。”
“好。”
沈合乾捧着诏书转身进殿,他在床沿坐了很久,直至陈公公口中的奴婢来了,他方从空茫的状态里稍稍回神。
让门外的奴婢等着,沈合乾询问羲和宫的宫人:“殿下在、在吗?”
“回王爷,殿下正在皇后娘娘的宫殿。”
沈合乾苦涩地低头。
他打听过,殿下下了早朝后应先回羲和宫换了朝服,接着才会去皇后寝宫,但今日却直接去了皇后娘娘那儿。
这宫中未曾改变……只多了他这个讨人嫌的人罢了。
她定然知晓自己今日出宫,却连这离别前的最后一面也不想见到他了吗?
“走罢。”
沈合乾低声道,随后便跟着奴才朝宫门出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垂头行走间,他还失神想到,成了五王便不可能再做殿下的伴学了,他日后若想进宫必要领了令才能进来。
与她单独相见已不知何时,更不知再见之时殿下还会不会待他如初。
想来是不会了。
毕竟自己是如此无用、惹人嫌恶……
沈合乾默默地捏紧了双拳
若是能料到今日是这种长别,他昨日便该答应殿下。
时到今日,痛哭流涕也不过枉添他这懦夫的可悲,真想见到她,令殿下对自己改观……他必须要改变。
改变改变——何从变起呢?
出了宫门,已有轿攆在等,沈合乾平生第二次坐进这种华贵轿攆里,第一次是进宫时。
他这次也像阴暗里的老鼠般,把轿中所有见所未见的奢华装饰都一一铭记在心里,下轿时面对宫人的搀扶诚惶诚恐,还用磕磕绊绊的声音不住地对他们道谢。
宫人的讥笑藏在眼底,藏得很深,可沈合乾还是看见了。
他从小到大不知受过旁人多少冷嘲热讽,对此再敏感不过。
初进宫时他被宫人领着,面对两侧高大的深红色宫墙,想要恐惧离开却被人催促着尽快,就这般吊着胆子走过很长很长的路,他终于被要求停下。
公主华贵的衣角在奢华宫殿前随风扬起,沈合乾不敢抬头,只能看见这寸裙角,华丽、耀目,照出他所有的灰暗和低贱。
这次,他出宫了。
站在几日不见的王府前,沈合乾仰头看着府匾,觉得它们太过陌生。
原来五王府也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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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回来了!”
“真的是他。”
“王爷回来了,那我们……”
“小声点,就是变成了王爷又怎么样,当初是世子时不还是被我们……”
“等等说,宫里来的人还没走呢……”
王府奴仆们窃窃私语,他们虽按照礼节站在两侧迎接着沈合乾,但却是为了应付宫里来的人而不得不为之的。
等宫人离开,他们照常会眼睛翻上去,瞧不起沈合乾这个新王爷并且任意欺辱他。
这些奴仆好比是狰狞的恶鼠,最会闻风知味,他们素知五王府是被全沉国唾弃的存在,皇室根本视五王府为最大的耻辱,如何会为其主持公道。
老五王武力高从小也享受过天潢贵胄的生活,因此很有些威严来镇压这些恶奴。
可如今是沈合乾做了五王……
五王府的奴仆们偷偷咬耳朵,道好日子真的来了。
其实沈合乾听见了奴才们的话,不止他,宫人们素来耳尖,也听见了。
但他们正如府中奴才所言,根本不管不顾。
放下沈合乾,道了声王爷后垂手特意多待了会儿。
按理说沈合乾应该给他们拨几锭银子做赏钱,但他根本不知这一茬,便是知道也无钱可拨。
于是宫人反应过来今日这趟没有油水了,心里暗骂沈合乾一身穷酸活该受欺负,转身又翻了个白眼便走了。
如今只剩下沈合乾和众虎视眈眈的奴才们对峙着。
他孤立无援,面对再不加掩饰而贪婪凶戾的下人们,心中起了胆颤。
这些人和他父王一样,是从小打骂他的,根本不会因他坐了王位就有所收敛。
“嘿嘿,王爷好。”果然,有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率先走出人群,搓着手对沈合乾敷衍地行了礼后,不怀好意地笑道:“王爷向来体弱,怕是担负不起整个王府的管理。不若让小的们来给你分担分担。”
这哪里是询问,语气肯定,分明是笃定了他不敢拒绝的胁迫。
沈合乾知道,无论他答应还是不答应,五王府也轮不到他做主。
他受欺辱太久,这群奴才已经被他的血养得疯魔无忌了。
可是若他任这群奴才踩在头上,以后莫说改变懦弱性子去见殿下,怕是有没有命活到那时都难说。
所以,就在奴才们悄悄商量起如何将府中金银瓜分之时,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道轻微的少年音:“不、不行。”
场面一度寂静下来。
许久之后,众人终于确认了这道不行是出自沈合乾之口。
哟。
他们不约而同地戏谑起来,彼此看了看,然后轰然大笑。
张狂而刺耳的笑声一波又一波地灌进了沈合乾耳中,
他愤怒但无力,心中仍是很恐惧,他清楚这些奴才会真的对自己下死手打,但他还是重复了一遍,说:“不行!”
这回加大了音量,显得有些气势了。
气势是有一点,奈何没人害怕。
方才站出来的瘦小男人笑眯眯地走近,拽住沈合乾的手臂,面上虽然带笑,但眼中满是阴冷的嘲讽:“世子啊,可别进了一日宫就真当自己是贵人了。”
沈合乾此时还站在府外,男人以巨力钳住他,粗暴地将其拽进府内:“这毕竟还是府中事,王爷还是跟小的们进来说比较好,免得让街上的人看见。”
这条街上住的人非富即贵,过路间难免有多事的人。
就是要切断少年一切求助的源头。
瘦小男人一边拽着不住挣扎的沈合乾,一边笑容满面地吩咐其他人把门关好。
其他人笑嘻嘻地照做了,并且助纣为虐地把沈合乾摁住,齐力把少年朝更远的前堂拖过去。
前堂好,前堂里听不见拳脚声和哭声。
到前堂,瘦男人一把把沈合乾推了进去,在少年还没站稳的时候,伸手猛地给了他一巴掌。
他这时没笑,盯着少年的脸阴狠道:“贱种,这个府有你说话的份儿嘛!?还不行,老子让你不行!”
沈合乾唇角被这一巴掌一下子打裂了,嘴中霎时尝到了血腥味,爆裂的疼痛让他眼前一片晕眩。
可就在这种疼痛还没消减半分时,另外的一巴掌又照着他左脸甩了下来。
两边唇角都裂了,嘴中的血腥味更浓了,浓得有些苦。
瘦男人打了两巴掌,皱起眉揉了揉手腕,骂道:“真是个贱种,脸皮也这么厚,打得老子手疼死了!”
他退了两步,余光扫了圈都一脸跃跃欲试的奴才们,喋喋怪笑道:“哎,到你们了。”
这声一出,众人欢呼雀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围了上去,其中一个一脚把沈合乾踹倒在地,他摔下去的身体撞翻了桌子和上面的茶杯。
待客用的茶杯自是较为昂贵的,这群奴才们已然将王府的每件物品都视作了自己的所有物,当下暴怒,纷纷抬脚近是对待仇人般对沈合乾的身子踢了过去。
沉闷而令人牙酸的拳打脚踢声此起彼伏,少年蜷缩着身子抱紧头颅,一只眼睛被拳头打肿了,他只能闭起双眼,让雨点般的拳头和鞋底砸在他的背上、腿上、腰上……
这就是他从小到大经历的事情。
即便闯过了无数次鬼门关,但是这次挨打,他还是以为会被打死。
如果真能死了的话……那该多好……
奴仆们不堪入耳的辱骂声入滚烫的沸水般灌进了他的耳中,他的耳朵从小接受着这些污浊的声音,这些声音掩埋了他对悦耳动听的渴求……
不知过了多久,奴才们手打酸了,脚踢抽筋了,于是慢慢地停了下来。
此时,沈合乾出宫前才换的绸衣已是遍布血污,被打破的身体到处流血,昨夜磕破的额头也血关大开,暗红的血汩汩地往下流淌。
温热的血流出便变得冰冷,冰凉的血流进眼中,腌得双眼刺痛无比。
沈合乾颤抖着手摸了一把眼角,咸湿的泪水混合着血水触目惊心,紧接着这些东西流进了他嘴中。
更苦了。
痛苦地将浑浊的泪液舔进嘴中,沈合乾呼吸困难地想到,幸好没在殿下面前哭过……
幸好……他这幅懦弱不堪的样子没被她看过……
众人歇了会儿,见沈合乾已是奄奄一息的状态还在颤抖着身体哭,便都幸灾乐祸而又充满成就感地笑了起来。
瘦小男人也笑了会儿,而后走到沈合乾面前蹲下,一把扯住他的头发迫使其昂起头来,望着少年被血泪脏污的脸,又大声狂笑。
狂笑过后,他低头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脸:“好好说话不听,非得犯这下贱是不是,现在,你还说不说不行了?”
沈合乾右眼青紫肿胀,嘴角开裂流血,他却咧着嘴好似笑了下,“不、行。”
“嘭!”
男人猛地惯下他的头,然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凄惨的他冷笑道:“进了宫就是不一样啊,硬气不少,只可惜还是只贱种,不打你你就嫌不爽是吧!”
“兄弟们!”男人回头怒吼,正要吩咐众人再开始打。
是时从门外走进一个驼背老头,重重地咳了声。
众人见到来人,纷纷谄媚笑道:“哎,管家您来啦。您老人家身体还好啊,又咳嗽啦?”
老管家笑了笑,才六十几岁脸上的皱纹已经像老树树皮一样纠结缠绕了,不笑还好,一笑起来那连在一起的皱褶便像流动的树皮,显得有几分狰狞。
他余光瞥过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沈合乾,口中心疼道:“胡闹!你们怎能把世子打成这个样子,若是世子爷有个三长两短,你以为你们还能有荣华富贵可享?”
管家这一提醒,众人忽而想起,若是沈合乾死了,五王府又后继无人,那么这王位是要被收回去的。
王位一旦被收回去,那么田地月银也是要随着收回的!
不想不重要,一想顿时冷汗就簌簌下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沈合乾,只盼着他吊着口气,别真死了断了他们的财路。
老管家吩咐仆人把沈合乾带进后院躺着,其中一人犹豫道:“要不要请大夫,他万一挺不过来的话……”
原以为管家会同意,谁知他竟然只是捋了捋胡子道:“暂时不必。大夫都是外人,别徒惹事端。库房里不是还有些上好的金疮药,多弄些给世子爷敷敷。”
谈及库房里那些金贵的金疮药,管家浑浊双眼里闪过几丝不舍。
但是为了吊着沈合乾的命,他也只好忍痛让出了。
希望这个杂种不要不识好歹,忘了他这份恩情。
沈合乾在管家来之前,已被瘦小男人那用力一摔给摔晕了过去,是以并不清楚老管家的所作所为。
他晕倒之前还在想到,不知老管家去哪儿了,管家若是在,定会阻止几番的。
这偌大一个王府,也只有这一位可敬的老人是真心待他的了。
……
第二日傍晚,沈合乾昏昏沉沉地醒了。
两日一夜水米未进,他是被生生痛醒的。
醒来时身侧空无一人,两目一望方发现自己躺在最低等的下人房中。
本来习惯的场景,可沈合乾莫名感到比疼痛还剧烈的落寞。
或许是因为曾享受过病醒便有人关切他的声音,现下尽数失去,他才会感到无尽的孤寂。
嗓子好像被灌进了火炭一样灼痛,沈合乾用尽全力翻下床,伤口毫无意外地裂开了,血迹缓慢地从伤口中渗出,濡湿了他本就脏污的里衣。
奴才们脱了他的衣服上药,也顺便把衣料华贵的外裳抢走,只给他留下了这身血浸湿后又干了的里衣。
房间里连杯子都没有,何论有水。
沈合乾艰难地走到门口,扶着粗劣的木门,他坚持不下去了,太痛了。
如果就这样死了的话……好像就能轻松了……
就这样吧,死了……死了就不用受尽屈辱地活着了……
“——与本宫一同去边疆罢。”
生死之际,沈合乾恍惚间听见了沈纵颐的声音。
她的声音对于他而言宛若一剂神药,顷刻间唤起了他对生的渴求。
不、不能死。
殿下、曾曾重、重视过他。
“不能、不能死……”沈合乾缓慢地睁开闭起的双眼,打开门,门外不远有一汪结冰的浅塘子,他宛若具僵硬的尸体般拖着步子朝那儿走去。
走到塘边,他俯身跪了下去,并且随手拿起一块坚硬的石头,卷好袖子,用石头砸破冰层,伸出满是青紫的手臂捡起了一块碎冰,急不可耐地扔到嘴中解渴。
冰水入腹,沈合乾陡然间像活了过来。
嗓子的火慢慢熄灭,身体的痛席卷重来,但他不吭不响,没有发出半声痛哼,解了渴于是继续捞冰果腹。
“呀,世子爷在这儿用饭呐?”
苍老而沙哑的嘲讽声在背后响起,沈合乾不想理会,这些奴才只是想看他露出惶恐的表情后再取笑他而已。
但他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动作一僵,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
是、是管家。
怎么会是……
老管家是人精,他既然能在老五王手下待了那么久,自有他的本事。
比如从沈合乾不敢相信的眼神中,猜出这杂种现在的想法。
他驼背走近,望着跪在地上像狗一样喝脏水的沈合乾,包含恶意地开口道:“怎么了世子爷,吃饱了?”
“世子爷怎么用这眼神看着老朽,是不是……”老管家狞笑着踢翻沈合乾,继而阴笑道:“在想:老朽不是一向待你好吗,怎么现在就变了呢?”
沈合乾沉默,翻倒后狼狈,但他抬起眼死死地盯着老管家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老管家抚掌大笑,他笑了很久很久,笑到最后咳嗽连连,但依旧露出一副得意狂喜的表情。
这幅表情和他重重叠叠的皱纹结合在一起,更显得丑陋恶毒。
望着老管家丑恶的嘴脸,沈合乾掐着掌心,疼痛让他仇恨,仇恨让他清醒。
他垂下头,湿发遮住了他恨意滔天的双眼。
不仅是恨五王恨奴才们,更恨自己居然看不透身前人的真面目,他这么多年爱戴并感激的老人竟和恶人们有同一副面孔,甚至更丑陋。
原来……只有殿下……
似乎觉得笑够了,老管家终于说出他来这儿的最终目的。
“你知道为什么王爷自小便不喜欢你吗?”
他貌作同情实则期待着沈合乾即将出现的惊愕痛苦,一字一顿道:“因为——你是个杂种,你本来就不是王爷的亲生儿子——哈哈哈哈哈你就是王妃和别的男人通.奸生下来的杂种啊哈哈哈哈哈哈——”!
沈合乾遽然抬起头,长睫颤抖,“不、不可、不可能!”
老管家学着他口吃道:“还、还不、不可能?你瞧瞧你,这幅窝囊杂种样子,哪一点像皇家人?你就是个杂种、贱种、下等人!”
宛若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地劈开了沈合乾的理智。
比伤痛更激烈的真相击碎了他的意识,他变得恍恍惚惚,宛若痴傻:“不可能……”
82 痊愈
令沈合乾不可接受的不是失去五王身份后可能会享受到的特权, 他难以接受的结果是……若他不再是皇室人,便是再如何改变性子,他也绝无、绝无可能再见殿下。
思及此, 沈合乾心中升腾起莫大的恐慌, 不能见到殿下……
他还真不如去死了。
沈合乾撑着残破的手臂坐了起来, 管家说完他的身世后, 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好似十分期待他露出崩溃的表情。
但沈合乾让其大失所望。
少年表情平静,静得甚至诡异。
他抬起头,静静地盯了老管家一会儿, 就在老管家被他看得愤怒起来时, 他忽然握着石头跪了下去。
腰背虽挺直,但头低得很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卑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你、你想要我、做什、什么?”
若真想把他的身世昭告天下,老管家根本不会来这。
这是威胁,想要利用自己这层身份获得利益的胁迫。
老管家见他跪下,满意地笑了:“你这杂种终于聪明一回了。”
他虽长得比实际年龄老二十岁,但身体还算不错, 蹲下去只费了点力,喘了会儿才看向沈合乾,阴狠但放低了声音, 以防其他吸血虫们听见:“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王府由我全权掌管,否则老朽就把你这杂种的身世告知天下人!”
沈合乾抬眼, 慢慢地看了老管家一眼, 而后眼皮半落, 十分乖顺:“好。”
就知道这废物不敢反抗。
老管家不屑地哼了声,继而心中生出巨大的喜悦。
太好了, 有了这杂种这话,他就能名正言顺地使唤起那些老鼠了,他当了一辈子奴才,终于能做一回主子了!
正在老管家志得意满时,额前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愣了一下,便是在这瞬间,脑袋上又挨了重重的一击。
不可置信地看向前方,原先跪着的沈合乾手握一块尖锐石头,再次狠狠地砸来!
到底是老人,行动不便,就没逃得了第一次的攻击,紧接着便是想逃也被重石砸得头晕眼花难以逃开了。
“轰!”
老管家肥胖的身子倒在地上,眼皮抽搐,目露恐惧地望着缓缓起身的少年。
少年脸色依旧很平静,这时半边脸溅着血但眼睛一眨不眨的模样更静得诡异了。
他站着不便砸死老管家,起身只是为了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老管家翻过身蠕动着想要逃开的样子。
正如他从前在那些奴才们的毒打下爬开的样子……
沈合乾眯起眼,看见老管家那身肥肉随着其爬动在衣物下巍巍颤抖着,如此恶心。
太恶心了。
沈合乾迈开脚,自身剧烈的疼痛再次迫使他倒了下去。
重重地摔在地上,碎发垂落,遮掩双眸,他嗬嗬地怪异笑了声。
笑声嘶哑,宛若恶鬼附身。
末了,他抓紧石头,挣动双腿匍匐着上前,空出的左手猛地抓住了逃命猎物的脚踝,那脚踝如此肥重,他差点抓不住。
可他到底抓到了。
扬起上身,抬起被血溅了半边脸颊的脸,他笑着,用石头一下一下砸死了老管家。
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和凶戾,老管家死透了,那石头还被他挥动着,一上一下,一下一上……
老管家肥胖皱褶的老脸很快被砸烂了,血肉模糊,鼻骨碎裂,眼珠迸裂。
那冰凉的眼珠嘣出来砸到了沈合乾的侧脸,这一下终于砸得他清醒过来。
手下是死相凄厉的死人,血和碎肉挤在掌心,既黏腻又肮脏。
他垂眸,看了又看,又似乎在细细感觉着那些碎肉的温度和触感。
许久后,沈合乾扔掉石头,忽然伏在一侧剧烈呕吐起来。
许久不曾进食,肚中除了冰水再无其他。
沈合乾吐了不久,突然间崩溃地哭了出来。
流泪太多,以至于泪水冲刷干净了他脸上不属于自己的血迹。
肚中翻山倒海,嘴中酸苦还带着血腥气,沈合乾撑着手臂爬向钱塘,捞起碎冰用力塞进嘴中咀嚼。
吃了很多冰后,寒气入体,他浑身颤抖,回身又看了眼老管家的尸身,抖得更厉害了。
半晌,沈合乾抬起双手,细瘦干枯,沾上条人命后,他更觉自己通身无一处不丑陋。
老管家恶心,杀了他的自己更恶心。
想着,沈合乾再次干呕起来,直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似的。
瘦削的身体俯趴在塘边,湿漉漉鸦羽般的长发沉重地压在背上,颤抖的背影脆弱无比,单薄的里衣掐出腰线细韧的弧度,连接着起伏的臀形和跪屈的长腿,又莫名透出一种不堪一折的美感。
沈纵颐明日便要出征边疆,因此想来五王府看一眼皇兄少时所待的地方,也顺便瞧瞧能不能探出他其他的不对劲。
无意惊动府中人,她便翻墙进了府。
翻过的墙正对一片结冰浅塘,前有短竹丛围绕,她方走出竹丛,蓦然间怔了怔。
沈纵颐看见沈合乾用石头生生砸死个人。
当然,她最先看见的是沈合乾背对着她朝那人屈辱跪下,而后二人说了些话,却因风声实在凌冽和他们近乎耳语的声音,她没有听见对话内容。
沈合乾杀人时,沈纵颐收回了出去的脚步,她静静地等他杀完了人。
这定是他第一次杀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杀的必是他深恶痛绝的仇人。
即便浑身颤抖心中恐惧,但他仍然鼓足勇气以几乎是残暴的方式砸烂了那人的脸。
沈纵颐等着沈合乾呕吐结束的过程中,忽然弯唇轻轻笑了一声。
皇兄是从这时开始蜕变的?
人被欺到极致总会爆发。
沈纵颐向来欣赏绝望者尽力一搏的拼命劲。
进而对沈合乾今日的所作所为也感到几分满意。
沈合乾趴在塘边吐得天昏地暗,兀然间听见一声天籁:“擦擦吧。”
下一刻视线里出现了一方白绸绣着四爪蟒纹,在冰冷凛冽的河水气息中带着不可阻挡的暖香扑进鼻中。
沈合乾立时间止住了呕吐,他知道来人是谁,因此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手腕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带着恐惧和慌乱落泪的冲动哆哆嗦嗦接下了这方手帕。
“别哭了,你做的很好。”
少女温润的嗓音落下,沈合乾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他的泪水这次很干净,没有血也没有恐惧,有的只有无限的爱恋和如释重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也能……他也会反抗了……
这都是殿下……殿下的功劳……
若不是殿下、下,他根本不会生出反抗的心。
没有殿下,他也根本不会想着活下去。
沈合乾一壁呜咽个不停,一壁不住地擦着泪水。
他跪坐起来,哭得两眼通红,玉白的脸泪痕遍布,两肩一颤一颤的,看着倒是可怜稚嫩极了。
沈纵颐知晓少年正是惶恐惊惧的时候,纤指微动,俯身抱住少年的头,并将其压在自己的腹上。
轻柔地摸着少年的头,她柔声道:“没关系,你做的很好。”
少女温暖的香气很快侵袭满了沈合乾的鼻腔,他枯瘦的手犹疑颤动许久,终于鼓足勇气紧紧环住了少女柔软的腰肢。
这生起的勇气莫大,甚至比他下手杀人的勇气还大。
沈合乾贪恋地将脸紧贴着殿下的腹部,即便隔着衣物,少女的清香依旧散出并刹那间救赎了他狼狈的心。
沈合乾从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心静过,他阖眸静静,少女的拥抱满足了他某种复杂的饥渴,既有关情爱,更有关忠诚与爱戴。
殿下的出现必是上天给予他的光,只有这束光出现了,他才能发觉自己身处的黑暗是何等的黑。
殿下……殿下……亲眼见他不堪与血腥的殿下……没有憎恶过他的殿下……
像是最虔诚的信者拜服他信仰的神明,沈合乾跪着抱住了沈纵颐,心中生出无限的爱恋与崇敬。
许久后,沈纵颐只听到身前传来一道沉闷羞怯的声音:“殿下,我还可以跟您去边疆吗?”
原来皇兄的口疾是在这时痊愈的。
沈纵颐眼底含笑,答:“好。”
她要亲自打磨这把日后所向披靡的利剑。
83心结
行军条件艰苦且最快也要两个月才能到达边疆, 是以最开始得知沈纵颐要带沈合乾和陆叔兢一同前去时,监军和副将们简直有苦说不出。
储君亲自出征确实能振奋军心,但对于这几位军中最高统帅而言, 却是忧大于喜。
——不仅要提心吊胆和凶残的敌人打仗, 还要时刻关照着这三祖宗的安危。
但凡有一位出了岔子, 他们的项上人头就不保。
见到沈纵颐时, 监军与两位副将的忧心达到极致, 他们行过礼便悄悄地交流起眼神,果然从彼此眼中看到的无奈忧虑多于惊艳。
末了,三人又掀起眼皮多看了她一眼。
谁知偷看恰被正主捉个正着, 当下黑脸微红, “殿下勿怪,我们几老粗从未见过您这般天上人物,这才多看了几眼,叨扰您了。”
“几位言重。”沈合乾微笑,“本宫并非甚么天上人,本宫与诸位将士同是沉国子民, 平常相处便是,不必特别高看。”
没料到堂堂公主如此平易近人,而且年龄这么小言语竟成熟至此, 三将领不由有些惊叹,但他们望着沈纵颐娇嫩至极的皮肤,还是问道:“边疆风沙如刀, 极其伤人。殿下您何必亲自上阵来受这份无妄之苦。”
沈纵颐明眸微闪:“边疆环境凄苦, 这对诸位而言亦是无妄之苦?”
“那不是。”监军摆手, 颇具自傲地挺起胸膛道:“为士者为国为民,被沙子吹一下也死不了人, 而且这是咱本该承担的责任,哪有无妄之说!”
其余两位将领没说话,但也点头附和。
“那照监军的意思,本宫便不是为国为民的人,不会承担卫国责任?”
说着,沈纵颐表情微冷,似有不悦地盯着最中间的监军。
监军闻言大惧,额间霎时间冒出两颗冷汗,慌乱准备跪下去前连死法都想好了。
两位副将随之冷汗如雨,忙不迭拱手要跪。
这时忽听前方传来笑声,沈纵颐伸手,四两拨千斤地把三个高大汉子托站了起来,她朗声笑道:“勿惊勿惊,打趣的话切莫当真。”
三人起身,望着开怀的少女不知所措。
笑毕,沈纵颐依次拍过三将的肩膀,温和道:“我和诸位一样,上战场不是去玩乐的,而是要真真切切地还我沉国安宁。莫要将我视作高高在上的贵人,只将我当做同袍,同吃同行,严禁特殊,有违令者降职。”
听完她一席话,三将领已是陷入了沉默。
他们注意到殿下已唤了自称,可是战场刀剑无眼,她年纪太轻,且是自小享受金玉娇养,很难不叫他们怀疑其是因为多读了几篇大漠诗才如此豪情。
沈纵颐明白他们虽有所动容,但未必信她的话。
她并不急躁,信任不是光靠三言两语便能建起的。
战场上的信任只有靠打仗才能建立。
半晌后,监军小心问道:“殿下,那陆公子和五王爷他们?”
沈纵颐浅笑:“与我一同。”
“是。”
……
骑马快行,一路上风餐露宿马不停蹄,终于是在四十二日后成功抵达边疆。
大漠荒凉,黄沙漫天,长时间的征途让众人满身疲惫却也不敢停歇,落脚迅速地将粮草数量及兵力强度与兵营中负责的兵官交接完毕后,各自领了任务,才算结束。
沈纵颐把陆叔兢扔进兵油子的士营,临走前嘱托其多学多记,让他凭借军功来见她。
至于沈合乾,沈纵颐把他亲自带在身边,教他长枪短剑和各种保命功夫。
事实证明沈合乾不愧是两年内就成为朝中重臣的人,他习武的年岁虽已太迟,但沈纵颐为其测骨后竟发现他有一般习武人都没有的强健筋骨。
习武杀敌于他而言再轻而易举不过。
沈纵颐对此自然警觉,是夜便让沈合乾入她帐中,意欲查探他一二。
夜阑,孤月照大漠,寒风如刀刮得军帐哗哗作响。
即便隔着厚重的军帐,沈纵颐还是听见了帐外传来的交谈声,一会儿后,沈合乾掀起帐帘走了进来。
帐中只在桌上左右各点了一只蜡烛,微微晃动的昏黄烛光中,沈合乾的脸泛着薄薄一层红晕。
沈纵颐抬头见他,并未瞧出异样,只是先对其温和地笑了笑。
后者垂首,红晕直窜到了耳后,袖中的手早紧张得被汗濡湿,他不敢直视座位中的少女,便维持着低头姿态嗫嚅道:“殿下您……找、找我?”
好好的,怎么又说话断断续续了。
沈纵颐微微皱了皱眉心,“是有些事想直接告诉你,但不急。在此之前,我倒想知道你这口疾怎一时好一时不好的。”
不是一时好一时不好。
沈合乾咬唇,他万不敢直言现如今他是只有在殿下面前才会如此……如此支支吾吾。
与其他人交谈都流利的。
他顿了顿,呼吸加快,轻声答道:“或许是、是未曾好全,但不妨碍平日里说话。”
“嗯……”沈纵颐沉吟一番,既然不妨碍平日说话那便无关紧要了,“待回朝时我再为你寻位医师,现下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交代你。”
落在身上的目光有如实质,沈合乾口干舌燥地舔了舔红唇,而后抿起嘴道:“多谢殿下。我、我定会尽力做好您交代之事的。”
见其如此郑重其事,沈纵颐低笑,身子松泛两分往后倚在椅子上,面带慵懒地向其招了招手:“来,到本宫面前。”
到到到她面前吗?
沈合乾呼吸骤然急促,他捏紧袖口,挪动步子走过去。
“殿下……”
借着桌案的遮掩,沈合乾手指反复屈伸,忽而敏感地嗅到了一股熟悉清香,即便已经过去许久,但再次闻见这香,沈合乾依旧刹那间连脖子带脸都红透了。
头颅低得更深了,视野里只有斑驳不平的木桌和烛火落在上面的摇晃光影,余光连沈纵颐的一片衣角都不敢看。
头低成这般模样,这要她如何问话?
沈纵颐唇角放平,搭在桌上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沈合乾。”
她只是这般轻巧了两下,顺带喊了声他名字,沈合乾却从中体会到似曾相识的意味。
这语气……他猛然意识到忘记了和殿下还有一则回话时不得低眸的约定,抬头看向沈纵颐的双眼惶急道歉:“我并非是忘却了您的话故意与您对着做,低头未能望着您着实大不敬,但乾心中过于胆怯方……方,我、我……您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上的!殿下若是生气,您罚我吧!”
沈合乾自生下来起就从未说过这么一长串的话,兼之急于解释奈何口舌功夫不到家,颇有越描越黑之意。
眼见着沈纵颐的表情越来越淡,他的心也越来越惧,紧急间住了嘴,独黑白分明的双眼惊颤着不停眨动。
帐内寂静几许,帐外风声喧嚣,愈衬得帐中气氛凝滞如铁水。
沈合乾双手僵硬冰冷,他快要喘不过气了。
若是殿下能过来将他踹倒在地鞭笞一番的话,他或许能心中好受许多。
不,沈合乾咬唇,双目陡地一寒,光是这些惩罚还远远不够!
殿下应直接令帐门处的两个守卫把他拖下去剜眼睛,这样的话自己才能记住教训……
沈纵颐望着脸色苍白恐惧的沈合乾,手指撑着扶手点了点颊面。
长眉紧蹙,她啧了声,却又见少年随之颤抖了下。
……她在他眼中是凶神恶煞的厉鬼嘛?
惧成这般?
原以为数月过去,沈合乾能有所长进,谁知他在旁人面前露出的那些从容尽是假象,一到了她面前便尽数崩溃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可不行。
沈纵颐起身,走到沈合乾身侧。
甫一靠近,她便注意到少年立刻绷紧了身子,双脚也微微往后退了退,明显是有逃跑的冲动。
又想逃?
沈纵颐一把攥住沈合乾垂落在腿侧的手臂,提起其瘦削手腕在他眼前晃了晃,并无奈道:“你到底在怕我些什么?”
怕……不、不,他不怕她。
沈合乾舔了舔干涩的唇,他的全身心都是被殿下主宰的,面对主宰,他作为最卑微的奴仆恪守本责不靠近不逾越是再应该不过的。
毕竟能以龌龊之身远远地跟着殿下,已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奢望了。
若是肆意亲近殿下,那岂非是得寸进尺、毫无廉耻。
所以……只要能帮殿下完成大业,他在所不惜,别的再不渴望。
但是殿下她——
沈合乾余光匆匆瞥过沈纵颐按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心情复杂无比。
压抑的喜悦和巨大的惶恐夹杂在一起,反复冲撞着他的心,致使他脱口而出道:“殿下,您莫、莫靠近我。”
自己一介卑鄙,殿下心善怜他,可他不能如此不识好歹。
闻言,沈纵颐乜了眼抓着少年手腕的手,兀然冷笑,“沈合乾,你倒是好大的胆子,敢命令本宫?”
结果她不仅没有松开手,反而从抓他手腕改为握住他的手。
“殿下!”沈合乾失声道。
他掌心尚有薄汗,定会弄脏殿下尊手的!
沈合乾急得眼角绯红,口吃加重,嘴中一直不不不不个不停,却始终说不完一整句话。
沈纵颐只是注意到沈合乾一直在试图挣脱她的掌控,其余一概不曾注意,不由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用力拽着他的手进入简陋屏风后。
不待沈合乾说话,她紧接着反身从桌上端了一根蜡烛回来。
“上次隔着衣物为你摸骨,本宫有所疑惑。现在把衣服脱光,让本宫再捏一次。”
沈合乾登时脸红如血,但他小心翼翼地望着沈纵颐的脸,见其眉眼余怒未消,自知已惹殿下生了气,现在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反抗她的命令了。
于是就脱,双手哆哆嗦嗦半天却只解开腰带把软甲和外裳剥开了。
沈纵颐抱臂站在一旁,看着看着眉间就越拧越紧,最后突然笑了。
被沈合乾气笑的。
她兀然间上前,一把推倒沈合乾,把他压在自己的矮床上。
沈合乾大骇,惊叫:“殿下,于理不合!”
沈纵颐闭了闭眼,而后骑在少年的身上使劲地甩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落下,像离水的鱼般不断挣动的少年蓦然间安静不动了。
他皮肤薄,红肿的巴掌印渐渐从白肤里透出来,如白玉沁血。
一双黑瞳也被打出了泪花,长睫眨动几番便被濡湿成缕黏在眼皮上。
如同被打蒙了,沈合乾表情空白,从白色里衣里探出的雪白长颈青筋浮动,转瞬间也红了。
沈纵颐冷冷地看了几眼,发现少年神情痴得有些不正常,脸色更是红得滴血,心中怪异一闪而过,却并不在意,反而利用他尚未回神的空隙迅速除干净了他的衣物。
自然,给沈合乾留了最后一件遮羞衣物,她本是无所谓那些,但一想到此时的皇兄连拉个手都羞愤无比,遑论其他事。
中途决定留下衣物,算是将他摸完骨就想不开的可能性也考虑进去了。
沈纵颐对谁的身子都不感兴趣,沈合乾遍布全身的陈年旧伤短暂地攥取了她的目光,但很快就移开,眼中一丝波澜都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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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因被沈合乾耽误了太长时间,她掌控局面后即决意速战速决,从少年滚烫锁骨从上至下地摸完骨,没有发现后天改逆骨骼的痕迹,也就是说沈合乾体内当真只有一魂。
沈纵颐收回手,若有所思。
夺舍者挤走原身魂魄后,必会因魂体不合而改变原身骨骼经脉的走向,摸骨即可找到此种纰漏。
沈合乾没有,也就是会所沈合乾从始至终没被夺舍过。
若是常人此时应该放弃对沈合乾身份的疑虑了,但沈纵颐是焉极之主,幻境冥冥中推着她保持疑心,更何况她也有一种直觉。
沈合乾……
“唔,殿下……”
沈纵颐正思绪间,忽然听到身下传出一道抽泣声。
她怔了怔,垂下目光看向眼尾飞红、泪眼莹莹的少年正难受地看着她。
“抱歉。”沈纵颐低声道,松开了对他的压制,侧身下了床榻。
她整理一番被沈合乾抓皱的袖口,背对着少年淡淡道:“习武天赋极佳,望你不要辜负这身好筋骨。”
话语刚落,沈纵颐眼前闪过少年满身伤痕的模样,眉间微松,低声道:“方才粗暴了些,可弄疼了你?”
身后静了静,衣物窸窣声停下,但听沈合乾压着嗓音的回答:“并未。殿下不嫌我身子丑陋肮脏,乾已感激涕零。”
肮脏?丑陋?
沈纵颐一愣。
沈合乾身体虽多有刀伤火痕,但绝无狰狞之相。
其实很悦目。
不过她到底没说出这些赞美。
他既这样害怕她,怕不会将她的话当真,言语不当反倒会激起他的耻辱心,不如不说。
“穿好衣物便回去罢。”沈纵颐说完走出屏风,自回到了案前继续拿起之前的兵书缓慢阅读。
不多时,沈合乾出来,手中将蜡烛轻轻搁在桌上:“殿下,我回去了。”
“嗯。”沈纵颐头也不抬,不过翻页的手停下,淡声添了一句:“日后与陆叔兢一样,不必待在我身边了。若要见,拿着军功来罢。”
她思量的是沈合乾每回在自己身侧都满脸惊惧,久而久之定要耽误练功,不若不再拘他,令其自我磨砺一番。
回宫后再由她细细打磨也不迟。
沈纵颐对沈合乾有那么两分真心在,毕竟他在幻境外死得那般惨烈,且从未背叛过她。
总之一两分节外生枝真心影响不了她正事。
她很快沉浸在兵书复杂诡谲的战术中,连沈合乾何时离开的都不曾知晓。
自然也错过了他听见她的话后,那一瞬间紧缩的瞳孔和全身的紧绷。
这些表现显然和“欢欣”相差甚远。
待出了营帐,沈合乾行尸走肉般穿过了一重重的巡卫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帐中无人,与他同帐的副将今夜值守。
放下帐帘,沈合乾便陷入了黑暗中。
他的脸在黑暗里微微抽搐了几下,失色唇瓣抖动良久,吐出几个字:“我……我错了,殿下……”
不要让他离开。
他宁愿做带殿下鞋底的泥,也不想拿劳什子军功……忽而间,沈合乾死气沉沉的双眼亮了起来。
对,军功。
只要拿了军功就能见到殿下!
……
此后的时日正如沈纵颐预料的一般,沈合乾和陆叔兢各司其职,军中众人随着她领了几场胜仗后也愈发信服起她。
敌国不断进攻,沈纵颐早已摸透了他们的战法,因而能做到迅速找到弱点后一举击破对方攻势,她本只要坐镇后方便可稳拿胜券,但依旧披上了鳞甲执剑厮杀。
也正因此,沉国将士才得以亲眼见证他们的储君殿下之厉害,方知民间对其神化完全是有据可究。
捷报屡屡传进沉国朝内,举朝信心大增,陆丞相甚而亲自到民间募集粮草。
而为报纵颐殿下亲自上战场以护佑安宁的恩,举国上下同仇敌忾、万众一心,争着要捐粮捐钱。
官民一心,众志成城,史官的笔写秃了一根又一根,终于将这场战役中每一位官民都集了册编了录。
终于,半年后,沉国大捷,敌国不堪重负递出投降书,投降书上写愿以边城十七座换十年安宁。
沈纵颐接过敌国投降书帛时,想起真正的结局是他们沉国割城求和,当即在众将士与敌国使臣的难以置信的眼神下,将投降书扔进不远处熊熊燃烧的火堆里,待其烧成灰烬,面无表情地看着使臣道:“回去告诉归宥,我们沉国不接受你们任何条件的求和。”
使臣从未在一个人脸上看到如此可怕的眼神。
被沈纵颐冰冷的目光看着,他直感觉自己是被一头巨大的凶兽锁住了,一不经意便会被撕得肚破肠烂。
他不敢停留,被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对沈纵颐的恐惧甚至直接压倒了归宥皇子在敌国已经暴露的担心。
使臣离开不过三日,沈纵颐挥兵直上,带领十万大军用十四日攻占了敌国皇城。
敌国皇室无一幸存,皆死于其剑下。
这场惊天浩劫原是她沉国的。
当沈纵颐拔.出敌国皇帝身上的剑时,她恍惚了一下,身子晃了晃有些摇摇欲坠,但她立刻咬牙挺直了身子。
拎着滴不尽鲜血的剑,沈纵颐从尸山血海里回眸,见皇城火光烧天,天地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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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中回荡着火焰爆裂之声,她无情无绪的脸慢慢地浮现出了一抹极轻微的笑。
“恭喜主人,第一道心结已结。”
焉极猝不及防地出声。
沈纵颐微顿,反问:“心魔?”
焉极平声道:“是权欲心结。主人,您不会有心魔。”
沈纵颐哑声笑:“原来本宫也有不少秘密,连本宫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现下感觉到了心结已除的变化。
灵海拓宽,最低也是飞升期的实力。
但似乎还有许多空白?
比飞升期强大的识海是什么?神吗?
“主人。”焉极等沈纵颐心绪平静后,再次开口道:“您的第二道心结尚未破,待其破了,焉极便会告诉您想知道的一切。”
“怎么,又是规则天道束缚吗?”沈纵颐神情淡漠,口吻清浅。
焉极足有一刻钟没回答。
沉默便是默认。
沈纵颐对此毫不意外。
她甚而认为外来者总是盯着她算计,也与自身秘密有关。
这些年,她算是尝够了天道与规则的雷劫,它们从不偏爱她,自然会阻止她得到想要的一切。
“说,第二道心结。”
沈纵颐问出声的下一息,焉极便立即回答道:“主人,情欲,第二道心结是情欲。”
84 破心结
情欲?
沈纵颐清冷的目光淡淡扫过半空, 好似在隔空看着焉极。
虽然没有实体,感受不到主人目光的存在,但焉极察觉到主人情绪的微妙波动, 随之感到一股“寒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它不敢再一声不吭地就消失, 稍急促地回答道:“因情与欲向来不可分割, 故而破解此结有二法, 一则主人您真心爱上一人后杀之, 此为断情解结。二则……”
焉极莫名吞吐。
沈纵颐蹙眉:“二则?”
焉极默了一阵,声线不再平稳而夹杂着细微颤抖:“二则是和两位以上的男子……共、共……”
“巫山云雨。”沈纵颐毫无表情地接上,听到这她已明晰, 第二个法子便是破欲。
她沈纵颐会真心爱上一人?
怕不是待到天地倒悬也不会实现。
后者却容易得很。
甚至是易如反掌。
沈纵颐不清楚焉极有何好游移不定的, 修道者有何羞赧可言,或许它是在担忧自己会被第二个法子伤害?
那么它尚未搞清楚,它的主人才是真正的掠夺者。
“选法二,男子有何要求?”
不知是不是沈纵颐的错觉,她隐约地听见了焉极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但它很快恢复了原貌,声音平稳道:“此人必得深负道缘, 即有极佳灵根。”
“修道者?”
“……不,魔亦可,魔尊归宥最上乘。”焉极语气微顿, 缓慢的补充道:“主人,那魔尊分魂正与您力量同源,趁其失忆, 您大可多加利用。”
沈纵颐缓步走下血阶, 闻言哼笑:“你是担心我会对他心慈手软?”
焉极卡了一下, 说:“魔尊强大,主人您尚未完全恢复, 现在恐不是他的对手。待幻境结束,他记起境中之事,难保不会……”
“恼羞成怒地杀了我。”沈纵颐走出殿门,沉国将士列队于殿阶之下,听到门扉开动之声,皆抬头来望。
她提剑站着,昂头阖眸,空气中味道复杂难闻,她在唇边勾起一道带着血腥味的微笑:“焉极,你既是魔神之物,难道还不明白自己认的主人是何秉性吗?”
焉极平静道:“可是主人,您即便知晓了幻境中人皆为幻像,却仍为了给早已死去的人复仇而在幻境里大动干戈。”
因此事而担心她会变得优柔寡断吗?
沈纵颐睁开双眼,眸中含着笑意:“我一无所得?”
焉极沉默。
事实上主人的决策总是对的,她得到的远比它说的多。
但它受天道限制太多,不可直言真相。
不过也快了,只要他们失败,主人便能彻底恢复。
它一定要帮主人摧毁掉他们。
“焉极?”
“我在,主人。”
“你今日说这许多,不会受天道规则惩治?”
主人原来是在担心它吗?
焉极轻声道:“无碍,天道自有承付,这次轮不得他做主了。”
这次轮不到。
听起来……焉极与天道素有渊源。
沈纵颐眸中深色一闪而过:“多谢。”
焉极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轻叹了声,而后平声回答:“主人,焉极等您。”
归来。
沈纵颐指尖微蜷,淡淡地嗯了声。
“殿下!”
刚走下台阶,陆叔兢便手执一根长枪冲了出来。
井然有序的士队被他撞出一道宽道,在这让出小道最后,沈合乾两手提剑站着,目光遥遥投向最前方。
陆叔兢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半年,原本白净的脸被风沙吹得黑了些,眼睛在肤色变深的脸上亮得极为突出。
他大跨步从后方跑过来,见到沈纵颐浑身浴血、眼神冰凉的模样丝毫不惧,一把扔掉长枪便展开双手紧紧地环住了她。
雀跃的男声从头顶上方传来:“太好了殿下,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沈纵颐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少年硬实的后腰,“放开我。”
她声音淡然,听不出丝毫情绪。
陆叔兢被她这凉凉的声音给浇了个一激灵,身子一抖,野惯了半年的心忽然记起了尊贵来。
当下有些懊恼自己欠虑,迅速收回手退开,摸着后脑扯唇笑了笑:“抱歉殿下,我失礼了。”
沈纵颐无意与其计较,将血糊糊的长剑丢掉,便准备离开。
将士们自动为她让出更宽阔的走道,成千上万人的目光聚集在她纤瘦的身影上。
沈纵颐熟视无睹,径直朝前。
在她走得远些了,陆叔兢趁众人不备快速捡起丢在地上的剑,用袍衣擦干净上面的血后,看了看,忽而喜滋滋地把剑抱在怀里,像得了什么宝贝。
走道尽头,沈纵颐余光瞥见一道熟悉人影。
许久不曾见皇兄了,多久了?似乎自上次测骨后便再也未见。
沈纵颐转了个方向,朝沈合乾走去。
“监军常与我道,你战场上多有英勇。”在他面前停下,沈纵颐微微笑着拍了下沈合乾手臂,“做得很好。”
沈合乾紧紧抿住唇,在她的触碰下浑身绷紧:“殿下没有失望便好。”
“我很满意。”
半年军旅生活,终于让皇兄恢复了几分沉稳。
她自然满意。
这半年里她听说沈合乾拿下不少军功,但却一次没有来见她,这也并未出乎她意料。
他惧她便惧罢,不妨碍她用人便可。
“殿下!”监军急匆匆赶来,与沈纵颐低语几声,得了她颔首示意后又神思沉重地走了。
沈纵颐将目光转回到沈合乾身上:“战事方歇,尚有许多事宜需要处理,你与陆叔兢在此地再留半年善后,可行?”
沈合乾唇线抿直,点头:“遵命。”
“半年后京中再见。”
走了几步,沈纵颐忽而回首,对还停在原地沈合乾轻笑道:“按照辈分,本宫实则该唤你一声兄长。”
沈合乾愕然抬眸,硬朗许多的眉眼俊逸非凡:“殿下……”
沈纵颐回身,展开双臂轻轻地拥了拥沈合乾,察觉到他的身子僵硬无比,便笑道:“沈合乾,京城每年初春都会下一场细雨。明年春雨时见。”
她松开手,望着沈合乾微红的脸颊和颤抖的眼睫,终于想起十六岁时唤他皇兄,也见到了这幅表情。
也正因这幅表情,导致她接连很长时间内都不曾真正相信他。
这副样子……太过含情带怯,有太过柔软之嫌,着实不是个杀伐果断的利器会拥有的。
“明年见,殿下。”沈合乾低声,努力克制着语调平稳,以防让殿下看出他软弱的不舍。
“嗯。”
沈纵颐回身,又见到不远处抱剑而战的陆叔兢。
他脸色似乎不大好,眉眼有些沉沉。
或许听见了她和沈合乾的话,知道自己会被多留在边疆半年,心生不满罢。
沈纵颐经过陆叔兢时,平静道:“陆叔兢,在此多留半年于你而言便如此委屈?”
陆叔兢将剑背到身后,薄唇微瘪,闷声说道:“我才没有那么娇生惯养的。”
是不娇生惯养,来边疆半年像放出笼的兔子一样在战场上乱窜,幸而功夫好,不仅没丢命反而赚了不少军功。
思及陆叔兢战场上的疯样,沈纵颐眼神微动:“不委屈便收了这幅不甘模样。”
陆叔兢反驳:“我不甘又不是因为要留在边疆,我这么着还不是因为……!”
他说话说到半截顿住了,看见沈纵颐的脸竟而说不出口。
算了,说出去也是给瞎子抛媚眼。
她根本不会在乎他真正的心思是什么。
陆叔兢磨了磨牙,忽地泄了气,气馁道:“对不住,殿下。臣说错话了。您放心,臣会好好完成您的命令的。”
“叔兢,不要辜负陆丞相的期望。”沈纵颐眉头微松,“明年开春见。”
“哦。”陆叔兢背着手把剑系在腰后,系好后兀然抬头,目光炯炯地盯着沈纵颐:“殿下,没有了吗?”?
沈纵颐蹙眉,“你还要什么?”
陆叔兢咬牙,眼底划过低落与失望。
他忽而轻声说:“殿下,恕臣逾越。”
“……?”
沈纵颐尚未回神间,已被少年抱了个满怀。
她怔了怔,方反应过来陆叔兢所要的是和沈合乾一样的拥抱。
他们两刚下了战场,彼此衣物间满是血腥气,少年却将头严丝合缝地贴在她肩颈处。
即便声音被阻挡显得瓮声瓮气,却还是挡不住语气的上扬:“殿下,每年初春京城都会下一场雨,来年开春雨落之前,我必纵马去见您。”
沈纵颐愣了一息,想了想,终于决定不推开少年,只不过神情依旧浅淡,看不出喜怒。
直至听见他重复她的话与自己告别,唇角方直:“京城不得纵马。”
陆叔兢一怔,立刻急了:“殿下!”
沈纵颐唇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春雨见。”
终于得到了回应。
陆叔兢心里松了很大一口气,咧开嘴笑:“嗯!”,随之主动但磨磨蹭蹭地松开了怀抱。
“本宫走后,你切记与沈合乾彼此帮助,不得因之前龃龉而构陷算计,若因此误了大事本宫必毫不留情,知道吗?”
说到正事,沈纵颐神色冷肃,气势威重。
陆叔兢郑重颔首,这点事他还是拎得清的。
是时,他抬头撞上沈合乾投来的眼神。
看清那废物表情时,陆叔兢皱眉,而后便生出厌恶与鄙薄来。
沈合乾这个废物竟然这么阴冷地看着他,真是胆大包天。
这种表里不一的东西最令人作呕了!
难以置信殿下喜欢这东西竟多过喜欢自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总有一日要当着殿下的面撕开这废物的伪装。
沈纵颐交代完,不再耗费时间于此,提步即走。
陆叔兢赶忙收回和沈合乾之间的眼神交锋,扭头不舍道:“殿下您现在就回京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边疆需要她的地方早在这半年里就安排妥当了,故而沈纵颐此时回京完全无负担,嗯了声便骑上监军牵来的快马,先行回营帐了。
回京之途漫漫,她大可不必带着人,孤身察看一番民情也好。
驰骋间,焉极出声道:“主人,方才的两个男子很适合您,利用这二人破欲似更简单。”
毕竟魔尊分魂和主人间尚隔着亡国之仇。
沈纵颐眉梢一挑:“他们这种幻像也可以?”
焉极解释道:“……主人,这二人不是一般幻像。”
她倒是看出沈合乾不一般了,却不知晓陆叔兢。
“焉极,我问你,这幻境中除了我与归宥,可还有其他生魂?”
过了一会儿,焉极才答道:“有一个。”
沈纵颐俯身,口吻有些漫不经心:“在沈合乾身上罢。他身上的生魂是谁?邬道升吗?”
焉极沉默了。
沈纵颐笑:“那么果真是他了。”
无怪乎她偶时能从杀敌进攻的沈合乾身上瞧见许多似曾相识的表情。
那种睥睨万物冰冷无情的模样,不是邬道升专属又是谁。
她的好师尊还真不愧是两州飞升第一人,连分魂都手段了得。
上一次在焉极幻境中绊了脚,这次就有了应对之法。
若她揣测的不错,邬道升让沈合乾的幻像丢丑懦弱,而他在其体内冷眼旁观?
如此想来,和他实力不相上下的归宥未必没有应对之策,不过是特意没用罢了。
果然,修魔者更肆意,行事不顾后果。
弄清楚邬道升进了幻境后,沈纵颐身上多了一分气定神闲。
他再如何天衣无缝地待在皇兄体内,不也还是被她发现了?
之前她担心伤害沈合乾没有出手,现在却不必再有诸多顾忌了。
提前与九泉之下的皇兄道声歉,她得对他的幻像做些不大友善的事情了。
但陆叔兢又是何情况?
“焉极,陆叔兢如何不一般,这个人你能为我说说吗?”
焉极毫无犹豫地说道:“主人,陆叔兢曾是当今陆浑山掌门的分魂。”
朝鉴?!
沈纵颐神色凝起:“他也夺舍过凡人身躯以玩乐?”
好比归宥当初一样。
朝鉴不是正常的修道者,他的修为完全是依仗绝顶天赋和不要命的打架堆上去的,若非他确实成了剑尊,此人只比魔尊还像魔尊。
但再不正常,也应当知晓夺舍凡人会惹上巨大因果,迟早会被此果害出心魔孽障。
焉极回道:“并非如此。陆叔兢是陆浑山掌门早年间分魂投胎生成的,若无他这缕分魂,陆家本该无后。”
闻言,沈纵颐眉间阴翳只深不浅。
因照焉极这番话,陆叔兢死后,分魂回到朝鉴体内,按理说朝鉴比邬道升还更早认识她。
认识她……便知晓她如何从堂堂储君沦为整个修真界的废灵根笑话的。
沈纵颐冷冷地扯唇,朝鉴这个老匹夫,亏他在陆浑山见到她时装出那副陌生模样。
彼时想必不知怎的幸灾乐祸罢。
是了,他最爱看人笑话。
近百年里,不知看过她多少个笑话。
沈纵颐捏紧缰绳,在马蹄声的遮掩中,兀地放声嗤笑。
曾几何时,朝鉴便如此嗤笑过她的废灵根配不上剑尊首徒的位置。
好一出波澜起伏、迂回复杂的大戏。
她沈纵颐原还成为他人眼中的戏子。
“焉极,带我到两年后。即原先沉国灭亡那日。”
“是,主人。”
85无爪凶虎
白光一闪而过, 再睁眼,已身处于两年后的皇宫内。
此时,沈纵颐已继位。
老沉皇禅让被尊为太上皇, 禅让那年便带着太上皇后前往温暖南乡颐养天年。
沈纵颐身着龙袍, 端坐金光璀璨的龙椅中, 视线从底下文武百官身上划过。
多了许多年轻面孔, 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些年轻官员应是她这两年提上来的。
沈纵颐分别在文武队列的最前方见到了沈合乾和陆叔兢。
沉国文官服红,武官服黑,官阶不同官服上图纹不同。
沈合乾的官服上赫然绣着瑞鹤撷祥云的一品图纹。
而陆叔兢玄衣上仅绣着虎首二品图纹。
沈纵颐收回目光, 于识海中唤焉极道:“将这二年记忆传与我。”
“稍等主人。”焉极有些艰难地说道, “因您报仇成功,此境中过多人物的生死发生逆转,我正在按照他们秉性与原幻境做对比融合,至少需要一个时辰才能生成完整的新幻境。”
沈纵颐冕旒之下的眼睛微垂,“这一个时辰里,不会出差错吧?”
焉极犹豫了一下, 答:“幻境中绝无出错的可能,但只要出了幻境,可能会有……一人受到影响。”
焉极在识海里看见主人已轻轻攒了下眉, 它不由有些懊悔自己没有提前告知主人这个后果。
“主人,陆叔兢与另外两个分魂不同,他身份特殊, 作为修道者分魂投胎而成的凡人, 他的既定命数在战死时已结束。如今他命数大变, 幻境为延续其幻像,还必得从分魂本尊身上取一息魂魄来。”
“您放心, 只要幻境不破,朝鉴绝不会发觉。”焉极默默放低了声调,补充说:“……但只要幻境破了,魂魄回归,朝鉴便会多出这段幻境记忆。”
沈纵颐面无表情,纤指轻轻划了下扶手上的冰凉龙首。
半晌,她对大气不敢喘的焉极说道:“修道者一般无梦,但世无绝对,焉极,你能让朝鉴相信这段经历只是他的梦境吗?”
焉极顿了顿,它迅速思考了下主人的提议,发现实现难度不大,于是道:“可以的,主人。”
沈纵颐若有所思地颔首,未再问其他。
她无意多问,但焉极为了弥补自己未提前告诉主人陆叔兢存活后果的过错,便小声解释道:“沈合乾幻像的魂体并不如陆叔兢一般是空白的,故而无需借助外力。”
她猜出来了。
只不过沈纵颐没有料到焉极会主动解释,她还记得焉极上一刻还闭口不谈沈合乾身上异处的。
“你现下说他……不会受天道惩罚?”静默半晌,沈纵颐问道。
焉极吸了口气,有些瓮声地回:“几道雷而已,我可是神物,才不怕。”
倒是挺爱卖乖。
沈纵颐眸底闪过几缕笑意,“你既不怕雷劫,如何之前对我支支吾吾?若真不怕,现下不若将关于我的事一五一十倒干净了。”
“……”
焉极若有实体,该浑身一震。
主人不信它。
即便主人的口吻笑吟吟的,但它能看见她的真实情绪是冰冷多疑而毫无色彩的。
自认回主人始,她的情绪便始终如此,从没变过。
“主人……除了天道,我还受规则所限。”焉极努力克制着声线平稳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规则与天道向来相互约束,规则制约天道的同时也制约着自己。
沈纵颐淡淡地嗯了声,“辛苦你了,焉极。”
闻言,焉极没有唇舌,却也尝到了苦涩的滋味,它轻声道:“主人,您是焉极的一切,是焉极的神,只要您需要,焉极毁灭多少回都无所谓。”
原来,焉极还毁灭过。
眸中暗色更深,沈纵颐对焉极言语里的忠心不置可否。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焉极望着神情莫名的主人,整团灵识慢慢蜷缩起来。
主人就算再冷冰冰的,它也不能怪她,它只是难过。
蓦然间,灵识团子剧烈颤抖了起来,白蓝色的灵体急速间由内而外泛起红色——焉极在愤怒。
它愤怒于让主人成了如今模样的始作俑者们。
它这次一定要把他们彻底毁灭!
早朝结束,新幻境已构建完成。
下朝前,沈纵颐余光瞥过陆叔兢,后者循照礼节尚未抬眸,依旧持笏肃立着,她并未从中看出有何不同。
“陛下当心台阶。”
耳边响起太监阴柔的提醒声,沈纵颐方回眸,不动声色地将身侧奴婢们一一打量过。
除了阿可,其余都是生面孔。
阿可身上穿的也不再是宫女服,而是绣着竹叶的女官服。
沉国这两年女官渐多,各地武学兴起,一片盛世景象。
敌国已亡,归宥在沉国的奸细身份暴露,早被沈纵颐下令关进了地牢,至今未得出。
她每隔半年会去看望他一次,今日恰好到时候了。
沈纵颐垂手,跟在御驾旁的阿可便心领神会地附耳靠近。
“地牢。”
命令简截,阿可领了便称是,而后抬头高声让抬轿的太监摆驾前往地牢。
“打开。”
阿可让劳吏打开了牢门,而后为沈纵颐整理了下进门前就穿好的宽大黑袍,压低声音道:“陛下,归宥暴戾难训,您诸般小心。”
“嗯。”沈纵颐不咸不淡地颔首,“退下罢。”
“是。”
阿可担忧地拧着手指离开。
不一会儿,地牢只剩下了沈纵颐和昏暗牢房里看不清身影的归宥。
提步迈进牢门,灰暗无光的牢狱气息湿重阴凉,与门外大好晴光形成鲜明对比。
宫人给归宥安排的是地牢里最差的一间,她知晓此事也从未阻止。
前三次来此的记忆远不如亲眼所见来得深刻,沈纵颐眼神微动,转而看向角落里曲腿而坐的高大人影。
她的到来似乎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没有怒火也没有对峙,只有静得诡异的沉默。
沈纵颐脚下一动,熟门熟路地走到缺腿断脚的木桌旁点燃了只有拇指长短的白烛。
这蜡烛在半年前便是这般长短,桌上残留着的也是半年前的烛泪了。
她没有来的时候,归宥都像今天这样浸在黑暗里,活得像一条阴沟里的蛇。
蜡烛亮起豆大点的火焰,微弱地驱散了黑暗。
沈纵颐从烛火旁转身,终于接着微光看清了归宥的脸。
两年已过,少年面庞再不见一点柔和,五官锋锐、轮廓分明,一双紫眸半阖着嵌在脸上,即便没有完全睁开,却也难以忽略其中寒光。
望着他平静但暗潮涌动的眉眼,沈纵颐竟发觉这具被夺舍的凡人身体与魔尊归宥愈发相似了。
许是因其中住的是魔尊本魂,而非分魂。
“归宥,朕来这已是第四回了,你的条件想好了吗?”
沈纵颐冷淡询问,遥遥站在远处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显得贵不可攀。
归宥缓缓抬头,紫眸望着一如既往神情睥睨的她,殷红薄唇勾起一道冷嘲弧度,“骗子。”
沈纵颐蹙眉,两年来四次,他次次只有这一个词。
他这种心肠冷血之辈还会惦记她真假难辨的一句话不成。
淡淡嗤笑一声,沈纵颐端着残烛走向归宥。
随着她的靠近,他的目光愈发冷凝,紧紧盯着她,好似盯着即将落入陷阱的猎物。
二人距离缩短至咫尺之间,沈纵颐俯身,将烛火靠近归宥那张俊美无暇的脸。
烛光在其脸上晃动,却只能照亮半张脸颊,长睫灰影细密地落在眼睑下,与暖黄的烛火交映,凭白衬出两分艳丽。
他的视线冰冷又锋锐,一刻不离地追着沈纵颐的目光,好像要靠眼神便能将其吞吃入腹似的。
这种目光可能吓得住常人,但沈纵颐始终目光浅淡,平淡地回视着他。
他既不说话,沈纵颐继而道:“还不说?其实你可以求朕放了你。”
“……”一片寂静。
沈纵颐自觉无趣,正要起身,却在电光火石之间,归宥抓住她的左臂,猛地把她拽了回去。
右手所持的烛台受此波动,流动的蜡水一滴不剩地倒在了男人的手背上。
蜡泪灼热,滴落在皮肤上,很快将冷白的肌肤烫出深重的红痕。
好似失去了痛觉,归宥眉毛都没皱一下,被烫的手同时也是用来箍住女子手臂的,整个过程稳如石盘地禁锢着她。
沈纵颐视线从归宥手上滑过,紧接着不缓不慢地看向他的眼睛,沉声道:“求朕放了你?”
归宥紫眸陡然间泛起怒意,似被她语气中的轻蔑给激怒,薄唇中吐出的字眼都带着微微的颤音:“你骗我……你骗、说他们、惹你不高兴。”
她有说过吗?
沈纵颐蹙眉,许是应付了他一句吧,她自己早已忘了,未成想他在意成这样。
近距离望着归宥,她才看清这人眼眸里泛着猩红,因眸色独特也只有仔细看才能看见。
他看起来被关得有些疯魔了。
沈纵颐眉间阴翳更深了一层,“归宥,放开朕。”
归宥一动不动,异样深冷地看着她的脸。
“……你要什么?”沈纵颐丢掉蜡烛,烛台滚落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里转了一圈才消失。
两人再次陷入黑暗。
失去目光较量,手臂上的触感便尤其明显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纵颐感到归宥握着她小臂的手掌宽大又灼热,像是一团火隔着衣物压在她手臂上。
她有些厌烦地拧眉:“你武功尽被废除,若再不松手,朕定叫你这只手也废了。”
那日见过沈纵颐答应了她的条件后,魔尊分魂的记忆便从归宥脑海中消失了。
这是修真界的规则之一,无论仙魔分魂进入凡间渡劫,无论以何种方式成为凡人,从前修真界的记忆必会在一日后消失不见。
故而现在的归宥完全不记得他是只魔,他如今只记得自己曾喜欢过面前的敌国皇帝,但因为她灭了自己的国而且还哄骗他暴露了身份,是以见到她就难忍心中戾气,心里更是邪意横生,恨不能对着她那张淡漠的脸狠狠撕咬一口。
“我不放手,你直接杀。”
归宥一字一顿,语气阴寒,同时那手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异样,用力至极,叫沈纵颐都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听见她的痛声,归宥浑身一僵,手掌下意识轻了几分。
沈纵颐便趁此时机迅速抽回手。
待他回神想去捞,手中抓住的只有空气。
趁着她看不见,归宥失神地看了看空荡荡的手心,紧接着就死死地握成拳,用劲之巨连骨节都被他攥得青白。
沈纵颐凉凉的声音重新在牢中央响起,“归宥,朕记得答应过你好吃好住,当初你不要,现在呢?”
归宥声线低冷:“不要。你杀了我得了。”
“杀了你?”沈纵颐轻嗤:“朕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她折身走出牢房,出去前丢下一句冷声冷气的嘲讽:“你没有不要的权利。”
归宥曲腿,低头眉眼桀骜冰冷,待沈纵颐走后,却又仰起脸,抿了抿唇……
出了地牢,阿可松了一大口气,赶忙上前解开沈纵颐身上的黑袍,嫌弃地把袍子丢给太监让其烧掉。
沈纵颐坐上车驾,手肘支在一侧撑着额,神情温和不失威严:“阿可。”
“陛下。”
“备一副细链铐,将归宥手脚锁住,洗干净后送到侧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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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陛下?”阿可震惊抬眼。
沈纵颐别过眼轻轻瞥她:“怎?”
阿可被那一记目光震慑,不由放低声音,小心道:“您当心……养虎为患呐,且那归宥凶性难除,让他来服侍您实是不够格。”
“朕知道。”
沈纵颐轻笑,“不过是想细细瞧这只虎无爪的狼狈罢了。”
另外,好好羞辱他一番。
“备上药和……鞭子。”
还要备药和和和鞭子?!
阿可赶忙垂下震惊的眼神。
这是皇令,她不敢有违。
86前戏
沈纵颐只吩咐了底下人做这些事, 阿可具体怎么传达命令的她一概未管,也没嘱托要善待归宥。
因而当归宥被一把迷药药晕,再被粗暴地扔进马车从地牢里带走时, 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会不会摔伤。
给归宥换完衣裳, 奴才们开始挑链子, 他们最初选的是纯金细链, 但回头看了眼昏迷中还皱眉表情不悦的男人, 冷笑一声,当即故意换了条粗粝磨手的镀银铁链。
期间归宥醒过来,垂头睁眼立刻看见了自己身上穿的衣物, 眼神一震, 立马阴鸷抬头,“你们……”
“见鬼,这贱人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只听有太监惊呼一声,声音未落,他就箭步过来照着归宥的脸又撒了把迷药。
……
归宥再次晕了过去。
几个奴才连忙加快速度,待一切完毕, 他们又给归宥强制性灌了两杯浓稠药汁,紧接着就把人抗上马车驰步送到了侧殿床榻上。
不一会儿,阿可从众奴才口中得知归宥提前醒过, 警惕他这次还会醒便命令奴才折返回去多撒了把迷药。
“大人放心,这次保证他醒不过来。”
“可别真醒不来,扫了陛下的兴。”
“您放心罢, 那情药是太医署亲自研制的, 药效强劲, 就是醒不来也能用。”
阿可咳嗽一声,“这种事小声点。”
她接着从袖口掏出一荷包丢给办事奴才, 道:“我让你们准备的东西也都备齐了?”
奴才领了钱,眉开眼笑回道:“齐齐,都齐了。库房每年都会进新样式,今年的一批尤其好,都是良山好玉,听闻最是温润不……”
“咳!”阿可重重地咳了咳。
奴才心领神会,嘿嘿笑了两声,告辞完带着其他人离开了。
人走干净了,阿可回身看了眼侧殿紧闭的大门,不由抿唇。
两年以来陛下都不曾碰过什么人,怎的今日想起要养面首了。
还偏偏选中了前敌国奸细。
阿可攥紧手指,陛下也许年轻,见这奸细皮相好便心生好感,一时受了蒙蔽。
阿可兀然转身,眼神渐渐坚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上皇和太上皇后离宫前特意叮嘱过自己,陛下少时便寡欲少情,一心政务,日后恐虚设后宫,难体世间情乐,她作为陛下最信任的女官,一定要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
敌国奸细就算了,她要替陛下纳更多更干净的面首,待陛下享受过其他美色,便再不会稀罕归宥这烫手山芋了。
……
沈纵颐在御书房处理了很长时间的折子,直至日薄西山才从堆山政务中回神。
她伸出纤长手指揉了揉眉心,面色微带疲意。
“阿可。”
守在门口的阿可立刻推门进来,“陛下可是要用晚膳了?”
沈纵颐摇头:“茶不够酽,再给朕重沏一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可惊愕地看了看天色,“陛下,这都要入夜了,浓茶恐伤身啊。”
“沏。”沈纵颐重新打开一本折子,语气低沉,“再吩咐人把沈合乾叫进宫,就到御书房来见朕。”
“是……”阿可顿了顿,欲言又止。
沈纵颐见其犹豫不动,便起眼轻飘飘瞥了她一眼,“还有何事?”
阿可看沈纵颐满脸淡漠处理政务的模样,尴尬得脸红,她是不是误会了陛下的意思了?
也许吩咐药不是春.药,而是毒药呢?
鞭子也不是为了……那个,而是正常用途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阿可就难以冷静,她自服侍陛下十几年来还没犯过这种离谱错误,当即鼓足勇气试探道:“陛下,侧殿里归宥已经洗干净了,您今夜要……”
“哦,他。”沈纵颐往后一倚,凤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阿可,“药甚么时候生效?”
阿可忐忑道:“陛下,那幻情药被太医署的人加重了药效,现下估摸着也快发作了。太医署的人还特地提醒说,幻情药发作后两个时辰内不解,服用者……长则半年有余不可再举。”
“世上还有这般趣药,”沈纵颐轻轻笑骂道,“这些太医署的老寿星们还真是老不正经。朕虽断了他们几日休沐给母后做药丸,但也给他们加了俸禄,原来不是没怨言,有怨都报到这儿了。”
阿可跟着笑,哪敢说沈纵颐今年给太医署拨过去的十之二三大笔银钱都用在了这上面。
她不敢说,只怕说出来,陛下不是笑骂而是真的怒骂了。
没办法,这种药不仅在宫里受欢迎,随意拿一瓶到宫外去卖也能卖许多银子。幸而这些钱有一半会回到大内银库里,否则真给看出来了。
末了,沈纵颐敛下笑意,“等药发作过一个时辰后再来唤朕,现在立刻让沈合乾进宫。”
说罢便垂首继续看着折子,雪白的脸不见半点旖旎情绪。
阿可见状轻轻带好房门,双手交叠在腹前转身。
在去通知的人召沈合乾入宫的路上,阿可一边走一边想,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当真是高瞻远瞩,陛下醉心政务太过,连亲手选的美人都能冷落上一个时辰,日后后宫进了新人,还不知要被陛下忽略多久呢。
不行。
阿可咬牙,陛下从小到大就没享受过一个轻松的日子,年少时更是不顾安危地上了战场为沉国开疆扩土,如今四海升平,却还要日夜颠倒、废寝忘食地为国事操劳,够了,她心疼陛下!
不管如何,她一定要为陛下多纳几个可人心的面首,以供陛下辛苦之余休憩片刻。
通知完毕,阿可改道前往太医署,她从太医署拿了几帖新药便匆匆折返。
……
五王府原先的奴仆早已失踪不见,偌大一个王府,如今只有负责洒扫的七八个新奴仆。
沈合乾平日里下了朝就钻进书房,从不与朝中官员私下交往。
朝中人多斥他不通人情冰冷古怪,他对这些评价从来无所谓。
书房是整个王府唯一能见的点活人气息的地方,沈合乾这日下了朝又一头扎进房中。
调墨彩铺宣纸,沈合乾执画笔一笔笔描摹着。
轩窗被支开一条缝隙通风,清风进入吹动挂在墙上的数十张书画,画中人或坐或站或静或动,但俱栩栩如生姿容绝世。
其服饰多为五爪金龙、绣线繁密的朝服,也有风致简单的常服,每幅画右下角都有何时何日于何地所见的标注。
正在此时,房外响起奴仆的叫声:“王爷,宫中来人召您进宫呢。”
沈合乾听见了,但面庞不惊不动,稳重地持笔将画中人最后一笔给勾勒完毕。
作画结束,沈合乾收起笔,准备拿镇纸压画时,低眸却发现自己伸出的手在微微颤抖。
刹那间,他再也维持不住冷静的面容,鼻息浅薄险些喘不过气来,满脑子都是宫中来人,召他入宫的声音。
两年了……陛下终于召他进宫了。
他、他再不会在她面前出丑了。
……
沈合乾的官服尚未脱下,因而在平复了最初的慌乱无措后,出门理了理官帽,面上又恢复了冷漠威严的样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是如何地在紧缩加速。
宫人在府外见到他出门,恭敬道:“王爷请。”
沈合乾的目光从宫人身上淡淡滑过,而后踩上脚凳坐进轿攆。
轿攆比两年前还华贵,但他只是平静地垂眼,双手放在腿上,手指微微蜷起。
就要见到陛下了……就要见到她了……
阿可说沈合乾已在门外等候时,沈纵颐已处理完了最后一批折子。
她将需要和沈合乾密谈的折子取出,而后叫阿可请人进来。
“陛下。”
沈合乾行了礼,便垂手在她面前立住。
从边疆回来之后,沈纵颐其实召他进过宫,但都是捎带着其他大臣一起的君臣相谈,他至今还从未有过像今日一般单独进宫的时候。
书房门被关闭,轻微的声响砸在沈合乾身上,他下意识浑身一紧,心跳得更快了。
房中,只剩下陛下和他了……
“嗯?”沈纵颐抬头,见沈合乾行完礼便始终垂首不动,才想起没给他赐座,他谨慎不敢动也是正常。
“坐。”简截地吩咐了声,她继而把像小山一样堆起来的折本推到书案边,独留出两本。
待沈合乾恭谨地坐下,她便倚进椅中,下巴略上扬点了点那两本折子:“拿起来看看,看完给朕说说你的意见。”
沈合乾拿起折子时,手指忍不住在坚硬的折面摩挲了一下。
这是陛下刚刚碰过的东西。
翻开折子,视线落在折子里的字上,但被纸张遮挡的背面,他的指腹不禁多次按过纸上被朱笔勾画过的地方。
是陛下亲笔写过的纸……
沈纵颐抿完两杯茶水后,发觉沈合乾看折子的时间未免太长了。
她掀起眼帘朝窗外看了看,霞色已尽,灰蓝色的远天已渐渐跃出几颗星子。
“陛下。”
沈合乾轻声唤道。
沈纵颐立时回神,侧眸看他:“嗯?”
神思不安是一回事,但沈合乾在政事上从不马虎,对沈纵颐给出的干旱一事,他深入浅出地分析一番并给出了颇具远见的建议。
沈纵颐听完,夸了一句,转而话锋一转,又谈及另一本折子上提出的民间武风盛行而无处可用,以致命案频发之事。
其实她早有应对之策,但更想听听沈合乾怎么说。
两年以来,她甚少接触他,如今也想亲眼见见他。
和记忆中一样,这时的皇兄面冷如冰,身姿高大,气质锋利。
是最好不过的模样。
沈纵颐储君时便想着登基后要培养一个忠心单纯的人做她的剑,用这把剑杀掉她所不能明着杀的人,把皇帝不能做的残忍之事托付给这把剑,且不惧其刺伤自己。
沈合乾显然就是这么一把剑。
他很忠心,甚而有些愚忠。
但并不是真的愚蠢,相反聪明无比,为她做的事没有一件不是圆满完成的。
待沈合乾语毕,沈纵颐含笑:“不错。”
听到这句夸奖,沈合乾抿唇,面容无悲无喜,耳后却敏感得红了起来。
君臣一番话结束,夜色已彻底黑了下来。
一时辰已过,看样子还多了半个时辰。
沈纵颐便道:“宫禁已下,合乾不如在宫里稍作休息,总之明日休沐,耽误不了朝政。”
沈合乾怔了一下,而后赶忙起身谢恩。
“不是外臣,不必这般拘泥。”沈纵颐起身往外走,“你稍坐片刻,朕让阿可亲自带你去休息。”
“谢陛下。”
沈纵颐淡声嗯了下,而后便回了养心殿。
更换寝衣后,她垂眸望着为她更衣的婢子:“归宥醒了吗?”
婢子柔声道:“早半个时辰便醒的,但一直吵闹,阿可姑姑叫我们拿了铜球塞住了嘴,现在很是安顺。”
沈纵颐意味不明地笑哼:“安顺……”
“陛下可是要过去?”
沈纵颐想了想,眸底闪过一丝恶劣:“自然要去。”
“让底下人多准备些伤药。”
闻言,婢子眼睫微颤,福身道:“是。”
沈纵颐余光扫过小婢子两颊红晕,眼神冷冽,完全没有宫人们所想象中的昳丽神情。
她转身走出主殿,再走过了一条抄手游廊方来到归宥所在的侧殿。
此殿清幽,平日鲜有人在,此刻又被阿可撤走了大半宫人,更显得幽静。
脚步方停在门口,沈纵颐清晰地听见了屋内瓷碎凳倒的声音,她听了会儿,借着极好的耳力,还在这些杂音中听见一两声克制的喘息。
这属实不算乖顺。
沈纵颐回眸,宫人们接收到眼神,立即十分有眼力见地退下了。
门后混乱的声音又开始响起,似察觉到有人来了,隐隐暴躁了起来。
沈纵颐不冷不热地轻笑,双手搭在门上,轻轻推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87利用
门扉关阖声轻落。
室内昏暗, 借着透过窗棂的廊间烛光,沈纵颐才看见被撞倒在地四分五裂的烛台。
归宥就站在她不远处,背身微弓, 看不清表情, 但能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沈、沈纵颐——”
“……”
沈纵颐站在原地, 神色平静。
归宥本在努力克制着眼神清明, 但当他看见无波无澜的沈纵颐时眼神忽而变得阴鸷无比, 他放开被咬得齿痕森白的唇,张嘴就咒骂。
而她就这样听着归宥断断续续地咒骂了许久,而后在其将将近爆发时淡声道:“忍得很辛苦吧。”
语气没有疑问, 完全是陈述事实的口吻。
此话一出, 归宥绷紧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好似雪山将崩前山脚雪粒的颤动。
沈纵颐的话蓦然间将他的咒骂生生堵在喉中,他剩下的力气只能用来咽下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喘息。
原先靠在墙侧勉强站立的身影慢慢矮了许多,直至彻底跪坐在地上,低着头咬紧牙关才不至于露出更狼狈的模样。
沈纵颐看了他一眼,而后附身捡起几根相对完整的蜡烛。
烛光悠悠燃起, 照亮了室内,也终于让人看见了墙角处的男人。
墨发披散,常年不见光的苍白脸庞如今透着红晕, 额间细汗濡湿了几缕鬓发,鬓发垂落略微遮住了双眼。
沈纵颐看不清归宥眼神,他死死闭着眼, 红润得不正常的薄唇也紧抿着, 偶尔忍不住了才张开喘了喘。
奴才们给他换了一身白绸起暗纹的宽大衣袍, 经过他在殿内的又挣又动早已起了褶皱,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徒劳遮挡羞耻。
沈纵颐端过一盏短烛,靠近跪坐着的归宥。
近看才发现他的脖颈处吊着根细长银链,链子从脖子绕过腰身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腰后,垂下的银链从腰窝垂落,但不知何时已耷在了腹前,随着他的呼吸起伏。
“归宥……”她的声音又轻又柔,落在归宥耳中比一根羽毛还软。
他大抵听见了她在叫着自己的名字,但没听见她的后半句话:“你怎么就不能死了呢?”
身体将近崩溃了,他闻声便抬起头,露出猩红的双眸和无意识张启的唇。
下一刻他的下巴处就覆上了两根温凉的手指,这带着凉意的触碰好似戈壁甘霖,惹得归宥长睫止不住地颤动,唇齿张开,险些要探出舌尖。
“别对朕呲牙,”沈纵颐见其张唇,伸指摁住了他的唇珠,垂眸盯着男人被阻止后有些失神的表情,嗤笑:“蠢货。”。
她转而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面色酡红的归宥,森冷道:“若非这儿杀不死你,归宥,你早被我千刀万剐了。”
“沈纵颐……”他听不清她的话,只能看见她远离了自己,下意识想要伸手抓住她的衣袍,但脑中残存的理智让他仅仅哑声唤了唤她,而并做出其他屈辱的动作。
沈纵颐侧身放下烛盏,折身绕过归宥,走到床榻处坐着,倒了一杯水端在手中,她的目光遥遥投向他,命令道:“过来。”
归宥迷蒙的大脑里只剩下这句微冷的命令声,他费力地站了起来,先倚着冰冷的墙面仰面攒动了下喉结,而后又恍惚地睁开眼朝沈纵颐看去。
半明半昧的烛光里,她的脸莹白如玉,浓秀的唇一张一启,吐出冷漠字音,她神情冷得很,眼眸更是黑不见底。
在这种时刻,漠然得令人着迷。
“沈纵颐……”归宥低声唤道,这个名字似乎代表着某种特殊意义,光是从舌尖溜了一遍,却已再次压垮了他艰难筑起的清醒。
他欠起身,双手被禁锢在腰后,双腿却还自由,正要迈步,兀然听见不远处的女子冷声道:“谁让你走着过来。”
归宥茫然地顿住,抬眼望她,紫眸潋滟。
沈纵颐上身前倾,勾唇:“跪着,跪过来。”
接收到指令,归宥有一瞬间清醒过来,他使劲摇了摇头,想要驱逐出体内言听计从的冲动。
但当他再次抬眸瞧见沈纵颐唇边的弧度时,刹那间前功尽弃,很快陷入昏昏沉沉中,唯独记得她的笑,却完全看不出她笑中所含的恶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归宥的脑中只剩下一个意识:听她的话,她便会对自己……笑。
归宥屈膝跪了下去,药力遍及全身,他控制不住力道,膝盖触及地面时发出极沉闷的声响,他晃了晃身子,终于没倒下。
银链从腹前坠到地上,随着男人的行动左右摇晃,并发出细微的拖拽声。
沈纵颐把玩着瓷杯,冷眼将跪行而来的人纳入眸中。
归宥,魔尊归宥。
待他出了幻境恢复记忆,可会被激得杀她?
届时她若仍无自保能力,便伺机离开魔界。
“……沈纵颐。”
沈纵颐垂眼,归宥已到她身前。
她冷冷地看了眼,而后将茶杯掷在他身上。
只可惜茶水不是滚热的,凉水泼在其脸上浸湿了面容,他眨着湿漉漉的长睫仰头看她,唇瓣张启,想说什么,却只泄出一道低微的吟语。
水流顺着他白皙的长颈流入衣中,绸衣浸湿后紧紧贴在他胸前,精致锁骨一览无余,湿衣显出归宥的宽肩窄腰,和半透明衣物下泛红的皮肤。
沈纵颐的视线在他泛着红的地方绕了一圈,起眼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真是淫.荡。”
再神志不清,归宥离这么近的距离也听明白了她的话是极致的羞辱。
他抿了抿唇,将凉透的茶水抿进唇中,尝到一股涩味。
剑眉蹙起,盛着水色的紫眸看起来剔透动人。
体内燃烧着炽热暴烈的感觉,归宥感到陌生、迷惘,但沈纵颐的羞辱让他更无措和不安起来。
他僵涩地启唇反驳:“我不、是……”
沈纵颐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蓦然间将粉底皁靴踩上他:“还不是?”
归宥陡然闷哼,被刺激得猛地弓腰,差点倒下。
他脸上的红晕加深了一层,纤长的睫毛上更挂着几滴晶莹水珠,是刚才泼上去的茶水,水珠颤着颤着便从脸上坠落,像是脆弱得流了眼泪。
沈纵颐施施然收回皁靴,衣冠整齐端坐于床畔,纤睫垂下,半覆眸底凉凉笑意:“还是这幅样子合眼。”
闻言,归宥眼眸微动,没再出声反驳。
她竟然喜欢的话……
紧接着沈纵颐起身,拿过不远处托盘中的软鞭,她抻了抻鞭子,这种鞭子不会打破皮,但打得很深。一鞭下去,那青紫至少半月有余不会消散。
拿着软鞭回到床畔,归宥尚且背手跪着,但身子摇摇欲坠,似很快便要撑不住晕过去了。
沈纵颐想到时辰也快尽了,破除心结时还需用到归宥,便不再故意折磨。
粉底皁靴,皇帝的靴从来都是制料最好的,她盯着归宥那张熟悉又陌生的五官,扯唇,然后一脚将其踢倒在地。
鞋底覆上,归宥身体一颤,压抑地仰起长颈,烛光下的神情失控又复杂。
半晌后,长眉松开,他失力地从前方仰望着沈纵颐,望着望着,和她凉薄的目光对上,刹那间唇瓣抖动。
他仿佛从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黑暗和冷漠,没有半分欢愉。
于是他转过头,微微蜷起身体,以遮掩他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下的一行泪。
……又骗他。
她根本不喜欢。
“啪!”
不期然间一鞭甩了过来,正甩在归宥腰处,其力之巨,好像能把他劈成两半。
归宥被抽打得翻过身,头颅一扬,面露痛色。
沈纵颐将鞭尾转向,在其另一侧又落下一鞭。
他忍痛抬头,不言不语,眼尾通红地盯着她。
“委屈?”沈纵颐笑,踩着他的小腿走到他脸侧,用鞭尾挑起其下巴,双眸俯瞰着他的紫眸:“归宥,你们这些人便是被无上的天赋惯坏了。”
她拿鞭尾轻挑地拍着他的脸颊,直至其因耻辱而脸红如血,方轻声道:“这不过是身体之辱,你可知,从天入地,受尽百年鄙薄的滋味比这还苦吗?”
说话间,沈纵颐瞥见他眼尾欲坠不坠的泪,陡然间像发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手钳住他的下颌,闷声笑道:“这就哭了?归宥,你不要在我面前装可怜,我若是会同情,这百年里早已死了无数次了。”
归宥听不懂她说的百年代表什么,但是他看着她笑,这次却没误会,即便她笑得双肩微颤,他也看出了她不是在开心,但也不是难过。
她双眼里从没有情绪。
望着她,归宥心中最初沸腾的报复和阴鸷竟突然间平静下来。
但心脏仍在快速跳动。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沈纵颐,在其侧眼冷冷看过来时,遽然抬起头吻上她。
沈纵颐反应极快,在归宥仰颈时便迅速撇过脸,以至于后者的唇只落到了她的唇角。
沈纵颐缓缓回头,唇边的触感犹存,炽烈又柔软。
她阴冷地看了眼重新倒下去的归宥,他勾起唇,桀骜眉眼破天荒地柔和些许,紫眸微弯地注视着她。
“呵。”沈纵颐起身,鞭子扫过归宥嘴角,她眼睫压着眼底的严冷,顿了下,道:“我还不知道你像狗一样喜欢舔人。”
归宥得逞后就闷声笑,腰处剧烈的疼痛随着他的笑声也一齐加剧。
沈纵颐回身冷冷地看了看笑得像发病了的男人,眼眸微动。
用靴子挑了挑归宥身上缠得乱七八糟的细链,她踩着他的熊睥睨道:“这么喜欢舔……”
她眸底闪过一丝恶劣:“那便让你喜欢个够。”
原本缠绕在归宥身上的银链被沈纵颐解开,放开他的双手,她指尖缠住链子末端,将其牵到床畔。
归宥在转脸落泪时便恢复了一半理智,如今被松掉手上束缚本是反抗的大好时机,可他不知为何没有这样做,而是顺着脖子上牵引的力道跪起身,并随之将双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腿上。
他能感受到当手触碰到她时,沈纵颐那一瞬间的僵硬。
她在下意识地排斥他的触碰。
归宥抿唇,心里比谁都清楚她只是存心折辱他,他越狼狈她越满意。
他是宁死不屈的人……可……
顷刻间,他低下头颅,深深藏起阴狠暴戾的表情,漂亮璀璨的紫眸抬起来定定地看了看她。
沈纵颐依旧一副漠然的神情,却又好像带着极大的包容性。
归宥眸光闪动,眼中溢出一丝来不及掩藏的痴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嗓音低哑:“沈纵颐,你真的很恶劣。”
沈纵颐望着衣摆下的归宥,笑了:“归宥,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贱吗?”
归宥沉默,自嘲地勾唇,不再回话,而后专心做她想要他做,他也想做的事情。
……
月华如银,室外光影晃动,花叶相倾,声声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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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窗棂处,无人注意到一道修长黑影正在微微颤抖着,白鹤撷云的大红官袍衬得他脸色苍白无比。
沈合乾捏紧双拳,耳边时不时落进几声轻语,他不想听清其中的内容,但那一字一字的如同少年时奴仆的拳脚般砸进耳中。
他死死咬住下唇,唇瓣很快被咬得血肉模糊,可他的表情维持着寒意,似寻常一般,又比寻常时浸着令人胆寒的阴冷。
眸子里翻滚着粘稠汹涌的阴暗,沈合乾拼命克制着自己不溃逃离开,他逼着自己停在窗外,宛若身受凌迟般等到了下半夜,终于等到那些声音停歇。
他这时才松开手,鲜血顺着松开的手指滴落在地,他恍然不觉,行尸走肉地游回了相反方向的侧殿。
88臣也可以
翌日是寒食节, 宫内无烟火,朝官休沐,这时的大内空前祥和安静。
旭日未升, 沈纵颐已穿戴好衣物。
“陛下, 今日寒食, 您还起得这样早?”阿可抬手, 轻手为沈纵颐摆正翼善冠, 她似无意道:“您该多休憩片刻,注重龙体才是。”
“阿可,”沈纵颐低眸, 淡淡看着阿可:“你自小服侍朕, 这么多年想比也曾乏过罢?”
“……”
阿可愣了愣,而后忽然反应过来,脸色一白,立刻跪倒在地:“陛下赎罪,奴婢失言了。”
“罪过不至于,只不过朕不愿听到这种话出自你的口中。”沈纵颐瞥了阿可一眼, 手间推开另一个婢子的手,自个接过透雕香囊系在腰上。
香囊透出的香气浅淡温凉,闻着如雪中松竹。
沈纵颐拇指拨了拨香囊上的玉珠, 神情不经意:“阿可,你可知朕有多少枚配饰?”
阿可抿了抿唇,张口道:“玉佩一十九, 蹀躞一十二条……”
她还待说, 但唇被一根纤白长指抵住, 阿可抬眸,有些不敢直视沈纵颐的眼睛, 眼神些慌。
紧接着,她便听到沈纵颐轻笑了一声,唇上的纤指也随之离去:“阿可,你莫不是害相思了,不然怎会变得如此愚钝。”
晨曦微微,照亮了沈纵颐一侧玉白面庞,寒食日总比其他时候更冷些,连曦光也是如此,衬得她脸色也一齐有些寒意。
阿可双手交握,头低得很深:“阿可蠢钝不堪,求陛下饶恕。”
沈纵颐眼眸微垂,出乎意料地伸手抚了抚阿可的头发,在后者惊愕抬首时,又收回袖子负手离开。
只在离开前,丢下一句:“阿可,你还是害你的相思罢。”
阿可怔怔地望着陛下离去的背影,那道纤韧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高起的旭光中。
金光灿烂光影鲜亮俱披在陛下的身上,恍惚间,阿可心中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直觉那旭日不寻常,好像是天道降下的金梯,专为迎陛下回天上做神仙去的。
陛下这般的人物,真想不出她陷入情爱的模样。
阿可忽然一顿,如同想通了什么,眼睛登时亮了。
是,她想不出陛下会耽于风月,正是因她明白陛下绝不会做出此等事!
“大人,陛下走了,您起身吧。”婢子来扶阿可,阿可眼神虚虚晃过去,被扶起来时兀然弯眸。
婢子被她突如其来的笑吓了一跳,“您……”
阿可回眸拍了拍小婢子的手,“我懂了。”
婢子茫然。
阿可却不再言语,而是盯着沈纵颐离去的方向,默默回想着刚才陛下对她说的话。
陛下问她配饰,根本是在点自己,敌国奸细或是别的什么男人,都不过是陛下的配饰之一。
陛下是皇帝,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便是配饰再美,也可以随时拥有无数枚不一样的。
根本不会耽于其中之一。
阿可松了口气,她暗笑自己之前是被冲昏了头脑,怎会担忧陛下会被敌国奸细所迷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沈纵颐大早便去了御书房处理政务,在御书房一直待到了午后,直到太监来报陆叔兢求见方从折子中抬起头。
陆叔兢在边疆多待了一年,今年方回朝,回朝至今也不见他主动入宫过,如今寒食休沐倒来求见了。
想必是有事。
“让他在外殿候着。”
沈纵颐揉了揉酸胀的眉棱,仰头闭眸转动眼珠以缓解眼涩。
随着时间推移,她愈发习惯做皇帝了。
但她始终记着这是幻境,虽然从中获得了机缘,但她深知沉溺于虚幻的故国权杖里愈久,这机缘也只会变作堕落的渊薮。
幻境待不久了。
沈纵颐缓缓睁眼,最后看过吏部今年的官员调度,方放下折子起身。
“陛下。”
甫一进门,里间的陆叔兢便从座上弹了起来,转身见她垂手便要跪下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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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纵颐摆手免了他的礼,径直朝中间上座走去,余光半分没分给陆叔兢。
陆叔兢与沈合乾一般,自回朝后便再无单独见沈纵颐的机会,他如今再不能以少年意气为由,想放肆却也得掂量一番承不承担得起后果了。
可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成为武将魁首,是战场上临危不惧的将军时,再见到沈纵颐,心里还是会像毛头小子般惴惴不安。
“今日寒食休沐,你怎的不出城踏青?”
沈纵颐端起茶,微微抿了口润嗓。
听见她主动问询,陆叔兢立即起身拱手回答:“回陛下,臣在城外见春色秀丽,便总是想起……”
他顿了顿。
沈纵颐看了他一眼,“想起什么?”
陆叔兢脸色沉静:“少时有幸做您伴学时,您也是在如此明丽春色中带臣出宫踏青,是臣福薄,在您身侧未能待住三月便去了上书房。”
“是以自那之后,每年寒食节臣都会想起与您在一起的时光。”
“那时确实有趣。”沈纵颐淡笑,“你可记得朕是如何与你说的?”
陆叔兢桃花眸霎时弯弯:“永不会忘。您与臣说城外春光正待人去赏,若辜负如许春色乃是罪过,于是便瞒着太傅与臣偷跑出宫。
您那时年岁小但轻功甚好,纵身便能跳上极高的宫墙,臣如今记起还十分惭愧,因为您为了拉我上去险些摔伤。”
忆起少年乐事,沈纵颐长眉微松,含笑点头道:“你轻功不好,行动却敏捷,朕摔下去时你反手将朕抱紧,用自己的身子给朕做了垫子。”
她笑视着陆叔兢,语气调侃:“摔得一瘸一拐,还逞能要骑最烈的马,又被马踢了一脚,而后伤痕累累地和朕骑了同一匹,一直呛声道值得值得。”
“回府后可是被陆老丞相痛骂一顿罢?”
陆叔兢脸色微红:“没,娘看见我的伤心疼得直掉眼泪,爹就被我娘骂到不敢骂我了。”
沈纵颐轻轻笑道:“你后来都知道了?”
“知道……何事?”陆叔兢抬头,星眸疑惑。
“其实我们不必爬墙出宫,那次踏青朕早得了父皇允许,朕诓的你。”
沈纵颐话落,笑颜微微地看着陆叔兢,瞧着他的反应从茫然到惊愕,最后大笑中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她。
“陛下,您?”
“只是害你无故受了伤,回宫后父皇将我禁足,你也回了上书房。”
陆叔兢笑容微淡,他永远会记得离开羲和宫的那日。
他根本不愿离开,又哭又闹,最后闹得他娘进宫扇了他一巴掌才结束闹剧。
他自小过惯了要风得风的日子,那是他第一次尝到求不得的滋味。
若说一初被迫离开羲和宫他是因心存不甘才时刻记挂着沈纵颐,但之后在上书房时时听闻旁人对储君殿下的夸奖,不由得回忆起与其相处的点点滴滴。
分开后方觉得和她相处的每个时刻都是如此宝贵欢喜,在日日不相见但日日能听见的时日里,他对沈纵颐的情愫方逐渐加深。
这份情愫在陆老丞相与他说日后储君选夫,极可能选中自己时终有了宣泄的出口。
“陛下,您……”陆叔兢咬了咬唇,长睫轻颤,低声道:“彼时您有想过让臣回来吗?”
沈纵颐眉间闪过一丝惊讶。
他倒是敢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明白陆叔兢言外之意是想询问自己有没有思念过他。
这自然有过。
但却很淡,这丝想念很快在新伴学的到来时烟消云散。
陆叔兢不是她的第一位伴学,更不是陪她时间最长的伴学,当不得她的思念。
不过这样直言着实是伤人。
陆叔兢毕竟为边境安宁付出许多,沈纵颐斟酌一番,启唇道:“自是想过。”
闻言,陆叔兢再也难以掩饰笑意,剑眉张扬:“我便知道,是值得的!”
沈纵颐微笑:“陆将军入宫只为与朕叙旧?”
陆叔兢笑容一僵,他想起自己进宫的真正目的,神情陡然间变得不自在起来。
他抠了抠掌心,脸皮发热。
这种事,他该从何说起?
说多了是不是会被陛下怪罪……
陆叔兢在进宫前就好一番纠结犹豫,进宫后在等候间隙里好不容易想出个法子,心神稍静。
可方才那番回忆再次勾起了他的忐忑,只怕年少的不可得滋味再次发生,那么他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可是……她竟连敌国奸细都可以……
凭甚他就……
不管了!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他已畏畏缩缩好几年了,再不说便要年老色衰没有资格可言了!
陆叔兢眼睛一闭,“陛下,臣恋慕陛下已久!自少时至今,此番情愫已再不可藏,臣、臣愿辞官,即便陛下不给臣任何名分,只要……能如少时般与您相伴便心满意足了!求陛下……成全臣一片痴心。”
……
一室寂静。
陆叔兢慌了,他预料过沈纵颐的怒斥和不满,但没想过她会沉默。
静谧如此,简直比她的怒火还令他恐惧。
霎时睁眼,陆叔兢急急看向沈纵颐,后者神情微漠,也不知是喜是怒。
发现自己根本看不透沈纵颐的情绪,陆叔兢怕极了,他急声道:“字字皆真,绝无虚言。我、我恋慕你很久……很久很久了,我从未想过其他女子,我从离开羲和宫起,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回去。我自知配不上,强迫过自己不想你,但即便在苦寒边疆,我也忍不住想……”
在沈纵颐浅淡的目光下,陆叔兢声音越说越低,他兀然垂头抹了抹眼皮,低声说:“臣知道了。”
“陛下,您责罚臣吧。臣以下犯上,着实是罪过。”
望着陆叔兢颓丧模样,沈纵颐沉默了一会儿,说:“陆叔兢,抬起头。”
锦裳青年抬头,眼角通红地耷拉着眼皮。
沈纵颐见之勾唇:“你道你恋慕朕已久,那怎不早些说?半年前回朝时如何不像今日这般入宫?”
陆叔兢隐忍道:“不敢。”
“今日怎的敢了?”
陆叔兢蓦然侧过头,金冠束起的高马尾在肩侧甩出一道残影,他继而用力抹了把眼皮,勉强稳住声线道:“因为……听、听闻您昨日幸了个人。”
沈纵颐眼眸微眯:“你从何得知的?”
陆叔兢满脑子都是被拒绝的难过委屈,根本料不到沈纵颐是在试探他,便一五一十道:“臣私下贿赂了起居官,这才……”
话音未落,他猛地省过来。
赶忙抬头看她,惊愕之余却带着更深的委屈。
她原来根本不在意他,才能拒绝了他的自荐枕席后这般毫不犹豫地试探他!
陆叔兢看着沈纵颐温和如初的眉眼,他咬牙,突然间再也忍不了,长睫忽然湿透了。
“您……您……”
沈纵颐笑着看他哭,好整以暇半晌。
直至陆叔兢强撑着要告辞时,方笑道:“明日递辞呈。”
“朕允你名分。”
89再一再二
陆叔兢辞官入宫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朝堂内外。
寒食节休沐未尽, 诸臣已待不住了。
入宫求见的臣子一个接一个,皆是劝沈纵颐三思的。
“陆将军虽有姿色,可其性张扬, 好游乐, 如何能安于后宫, 只恐日久, 他会造成宫中大乱, 惹陛下您烦心啊!”
“陆叔兢此等小人行径!陛下!你千万勿要被其皮相迷惑,此人哪是像个安分的男子,他入宫遗患无穷呐陛下!”
沈纵颐抬手捏了捏眉心, 被这群臣子吵得头疼。
幸而陆叔兢此时不在这儿, 否则必要和这些人打得不可开交。
放下手,沈纵颐温和看向众臣,“依你们而言,谁是适合朕的男子?”
底下人安静了一瞬,在这瞬间他们似有所感地和离自己最近的同僚对视了一眼,而后赶紧收回目光。
勤政殿立刻又沸沸了起来。
“臣有一幼子, 年十六,生得正是潘安之貌……”
“陛下!勿要信张侍郎的话,他那幼子不良于行, 是个正经的病秧子,而臣弟乃翰林院学士,体长秀美……”
“陛下!臣尚未婚配, 家财万贯……”
沈纵颐撑额, 这群人哪是进谏来的, 弹劾陆叔兢为假,想给她纳人才是真。
“行了。”沈纵颐摆手, “朕明白了。”
她面容不变,依旧温和如初。
语气也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但即便她如此平静,诸臣也根本不敢造次。
他们讷讷垂手,站着眼观鼻鼻观心的。
沈纵颐朝侍立于旁的阿可看了眼,后者立马领悟,含笑走出,伸臂请人:“诸位大人,宫禁将下,烦请跟下官从此道离宫。”
诸臣自知方才失仪,陛下不怪罪已是万幸,还能被如此体面地请出宫更是可高呼一声皇恩浩荡的程度。
但可惜没能让陛下多纳一个。
他们心中叹气,纷纷拱手言退。
待人走干净了,沈纵颐方歇了口气。
不过是普通地纳个面首,又不是娶后,何以需这般多的口舌。
陆叔兢入宫本无需举办婚礼,但如今陆家是陆叔兢本人当家,入宫便相当于将整个百年陆家都送进了皇室库房,如此厚重的一份嫁妆,自当给予相当的馈赠。
于是婚事便定在七日后,这七日里,陆叔兢被礼官约束在府中接受诸般礼节训练,免得其入宫后给皇室丢面。
沈纵颐不曾问过陆叔兢受礼官苛训时的感受,他这般肆意自由的人想必是难受的,但她成日里除了处理政务,便是偶尔去看一眼归宥,看看他有没有不堪受辱自戕。
实是没有闲暇去关心陆叔兢。
归宥不知从何得知她不日便会纳面首入宫,这日傍晚再见她时,眉眼阴沉沉的,再不是乏味的漠然。
沈纵颐见状挑眉:“朕纳面首,你不当高兴?”
“他若服侍得比你好,你对朕而言便再无用处,朕说不准会放了你。”
穿着宽松玄衣的男人闻言抬眸,紫琉璃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我对你毫无用处?”
沈纵颐:“你这几日的功夫是有长进。”
“但还抵不了朕对你这张脸的厌烦。”
她说完转身欲走,忽听身后男人低声道:“你既如此厌我,那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反倒让他一而再再二三地与其情动。
待他弥足深陷后却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
沈纵颐垂睫,望着归宥隐忍俊美的脸,忽而捏住他的下颌抬起他的脸,俯身沉声道:“不急,会有一日,我会真正地杀了你。”
话落,她一把扔开他的下颌,起身俯视着端坐的男人:“这殿中刀刃你尽可自用。”
沈纵颐离去之后,归宥握拳,抬眸见桌上茶杯整齐地摆放着,心里陡然升起巨大怒火,挥手便掀翻了桌子,瓷杯倒地,登时噼里啪啦摔得粉碎。
“沈、纵、颐!”
男人恨声,黑发垂落,遮住阴鸷眼神。
从侧殿出来,沈纵颐独身于御花园随意行走。
忽然从背后传出窸窸窣窣的碎响,沈纵颐神情一动,迅速转身。
“陆叔兢?”
正与墙上的陆叔兢对上眼神,沈纵颐当即蹙眉,“你不待在府中,作甚这么晚进宫?”
“我……”陆叔兢单手撑在墙头准备往下跳的动作僵住了,他也没料到能恰好和沈纵颐碰上面,有些尴尬地解释道:“礼官们今日回宫……”
“他们回来,你不当觉得轻松?如何还追到宫里来了。”沈纵颐长眸微眯。
陆叔兢莫名脸红起来,回答的声音不自觉放轻:“他们回来了,府中无人,我总是觉得这事不太真实。”
“后悔了?”沈纵颐朝墙上的人招了招手,“下来再说。”
陆叔兢先是焦急地回了一句:“不后悔!”,而后又似乎觉得她后半句话有些关心的意味,便有些羞赧地弯唇,立马利落地从墙上跳了下来。
他稳住身形,而后便跑到了沈纵颐面前,发带束住的高马尾脑后左右晃动,穿着一身明蓝色劲装跑来相得映彰,分外少年意气。
沈纵颐看着高大俊朗的陆叔兢,他在边疆多待了一年后肤色深了些,但衬得眼睛更亮了。
一双睫毛浓密的桃花眼如此欢喜地盯着她,里间闪烁的亮光稚气璀璨。
“用过晚膳了吗?”沈纵颐抬手,摘掉陆叔兢鬓角处不知何时沾上的碎叶。
素白的手从耳边像风般拂过,掀起陆叔兢一阵又一阵的心潮,他脸红得更甚,喜滋滋地答道:“用过了,今晚吃的是……”
沈纵颐不想听他说今晚吃的什么,便牵起他的手,顺理成章地打断了他:“在此处徒惹眼目,进殿再谈。”
陆叔兢愣了下,低头望着自己被她牵起的手,难以置信沈纵颐的主动亲近。
他霎时间心跳如雷,只能任由身前人牵着走,跟在她身后迷迷糊糊地咧嘴傻笑。
进殿,沈纵颐便松开了手,“将门阖上。”
陆叔兢乖顺照做,但在将门阖起的瞬间不由自主地想到一日后,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和年少时便爱慕的女子在一起,心底便止不住地阵阵发软。
他进宫实则是因为想她了。
但他不好意思说。
“陆叔兢?”
见男人一直站在门口发呆,背身对着她,沈纵颐不由出声提醒:“你今夜便要在那站一整夜吗?”
陆叔兢遽然醒过神,扭过头挺直了身子:“不、不是,我一会儿便离开!”
刚翻墙进来就能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已经够他开心回味一整天了,只待明日过后,他便能天天和她相见了。
一想到这件事,陆叔兢便有些欢喜过分,以至于时常被这种激烈过度的喜悦击晕脑子,整日里看谁都傻呵呵的。
“朕方才说,你今夜留在宫内亦可。”沈纵颐淡笑,“你可听见了?”
“啊?什……什么?”
陆叔兢发懵了一下,他眼神发直地好好想了会儿,才终于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陆叔兢眸光颤动,手指紧张地掐住袖口,吞吞吐吐地说道:“我留在……这里,礼官们说过、说,这于理不合……”
沈纵颐斜他一眼:“那么陆将军以为夜中攀宫墙是合乎礼仪的了?”
她轻声道:“朕倒不知礼官的话能比朕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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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叔兢陡然急了:“那些礼官如何能比你重要,你自是最重要的!”
沈纵颐抬眸,眉宇微松:“既知如此,便听些话。”
“……我,我……”陆叔兢喉结攒动,僵硬地迈动着步子走到沈纵颐身侧。
“坐。”
陆叔兢坐下,不敢朝她的方向直视过去,余光却一遍遍描摹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一直盯着他,自然发现了他在偷偷瞥自己,便淡笑道:“要看便看,何以像个贼般觑着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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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叔兢被她说得脸色爆红,他羞赧地侧身,一双含羞带怯的桃花眼颤颤地看向她,少年俊朗面容上嵌着这双无限风情的眸子,倒是另外的惑人。
沈纵颐抚上他的脸,或许是因为知晓陆叔兢体内是朝鉴的分魂,她对着他便总生出摧毁的欲望。
其实陆叔兢的样貌与朝鉴并不同,前者英朗,后者偏柔媚。
但陆叔兢这双桃花眼和朝鉴眼睛的形状相似。
因而沈纵颐想到幻境外的朝鉴在做着这般梦境时,总是感到几分愉悦。
眼高于顶的嘴毒师叔被一向瞧不起的师侄女任意欺辱,如此令人痛快的戏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她锲而不舍追逐力量的回报。
总有一日,整个修真界都会如焉极幻境般,对她俯首称臣。
“陆叔兢,”微凉的指腹按在他的眼角,沈纵颐倾身笑道,“朕可说过,你有双极好看的眼睛?”
陆叔兢望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眼神胶在她脸上,呼吸停滞了一瞬,而后失神道:“从未说过……”
她都从未离自己这么近过。
抚着他的脸,还笑着问他——这一切都好似在梦中一样。
美满幸福得快要接近虚假了。
陆叔兢忽然用力地咬了下舌尖,血腥味弥漫,刺痛感更是真实,他竟而笑,眼中泪色晶亮。
沈纵颐捕捉到他眸中的亮光,怔了怔:“怎又要哭了?”
“不是哭,”陆叔兢咬唇,笑意从唇边溢出:“是太开心了,我等这天等了快要十年了,我……”
听见他说的傻话,沈纵颐闷声笑,捏了把他柔软滚烫的脸颊:“你竟也有如此讨喜的时候。”
陆叔兢专注地望着她笑,蓦然间眼神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皮看向她的眼睛,“陛下,我可以……可以亲你吗?”
沈纵颐没回话,昂首轻轻咬住他的唇。
他惊了瞬,而后顿时身子软了,伸出长臂小心地握住她柔嫩肩膀,生涩地回应。
他着实是疏于此道,沈纵颐引着他,边引边笑:“陆叔兢,不要憋气,可以呼吸。”
陆叔兢只觉得如至云端,耳根红得滴血,这种时候唤他的名字,未免……他实是令人招架不住。
吻毕,沈纵颐按着陆叔兢的湿红的唇,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缓缓掀起眼帘看着他迷离的眼睛:“烛光有些暗。”
陆叔兢茫然睁着湿漉漉的眼睛,一脸失神,只知道附和她道:“是、是有些暗。”
“许是烛花当剪了。”
“嗯、嗯。”陆叔兢眼神微微清明,“我去剪。”
沈纵颐退开,笑着应了一声。
陆叔兢很快将室内蜡烛的烛花剪完,殿内霎那间亮如白昼。
他回身时,听到沈纵颐吩咐道:“端支烛来。”
陆叔兢愣了愣,按照她的命令做了。
回到她身侧,沈纵颐令其将烛台放在近处,确保烛光明亮方颔首,让他重新坐下。
陆叔兢侧头看了看烛台,那烛光几乎全部照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在如此亮色中几乎无所遁形,不由得有些心颤。
他忍不住问沈纵颐道:“为何要把蜡烛放得这般近?”
沈纵颐只有小半身子沐在光中,她在半明半暗处笑得令人心神摇曳:“如此不好?”
陆叔兢回话间,目光始终缠在她的笑上,目露痴恋:“陛下喜欢便好,只是这光太亮,让我觉得自己没……没穿衣物一般,不自在极了。”
“那不便更好了?”沈纵颐近前,轻声道:“灯下观美人……”
“陛下!”陆叔兢登时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当即羞得无以复加。
但他很听话,忍着羞涩便抬起修长指节,慢慢解开了腰封。
边疆高日晒得他脸上肤色略深,但其余地方倒白皙,锁骨精致,宽肩细腰,实是羞涩,便挡了挡,却更显深壑。
沈纵颐眼神清冷,将其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偏是这般眼神,令陆叔兢更敏感无比。
“殿、殿下……”
沈纵颐微微一笑,抬眸,对有些慌乱的陆叔兢安抚道:“莫怕,你很漂亮。”
陆叔兢翘起唇角,有些骄傲,便放下手臂挺了挺。
沈纵颐笑,“很厉害。”
听到她的夸奖,陆叔兢浑身都红透了。
……
“不要咬。”
沈纵颐温和叮嘱,“知道吗?”
陆叔兢脸红点头,嗫嚅道:“可以……吗?”
沈纵颐听到了他隐没在舌尖的字,轻笑一声,“可以。”
得到允许,陆叔兢顿时双眼亮了起来,讨好地对上方的沈纵颐笑了笑,而后便低下头。
……
沈合乾不是第一次和体内的“人”在脑中交流。
这是第二次了。
上次便是他体内的“人”让他去侧殿,体内的男人当时声冷如冰,命令他去阻止侧殿之事。
在赶去侧殿之前,沈合乾不知男人要他阻止的是什么事。
后来他清楚了。
但他无权阻止。
这次也是……
陆叔兢是她明日便纳入宫的面首,他们之间是名正言顺的。
他有何资格阻止。
陆叔兢翻墙入宫,沈合乾在其身后不久也到达了养心殿外。
高大的男人仰头倚着墙,面色惨白。
掌心结痂的伤口再次流出新鲜的血,心脏更是跟着绞动。
沈合乾几近窒息了,他比上次更加痛苦,因为他听见了陛下的笑。
体内的男人也在沉默。
沈合乾不想管他体内出现的这个“人”究竟是鬼是神,他现在甚至恨起这个“人”。
若不是他说……
自己根本不会来这。
陛下……
沈合乾陡然启眸,眼底浓稠的阴暗令人心惊。
他侧眸循着声转动身子,离得更近,声音更清晰。
他自我凌迟地仔细侧耳听,双拳死死捏起。
这些东西……哪里配得上她?
90《仙行攻略档案》
邬道升从未看轻过沈纵颐, 他始终对其保持警惕。
即便沈纵颐在他眼中是如此低弱无力,他总是见到她血淋淋却强撑着温柔微笑的模样……
不,他现在不该想这些的。
邬道升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蹙。
沈纵颐是快穿局存在以来的第一位, 也是唯一一位以个人攻略难度的提高而将整个小世界从F级提升到超S级的角色。
他此前回快穿局一趟, 调出了《仙行》前两次的任务档案, 查阅完毕, 他发觉有个人消失了。
正是第一位进入《仙行》执行攻略任务的员工。
《仙行攻略档案01》显示此员工曾“差一点”攻略成功。
所谓的差一点, 正是在他完成任务脱离世界的那一刻,沈纵颐对其好感度降到了负无穷值,一百五十年之后, 沈纵颐便堕魔爆体, 将整个修真界拉着陪葬了。
《仙行》第一次毁灭后,该员工便也随之失踪。
快穿局员工档案中更无其记录,名姓编号等等皆无。
邬道升寒眸微动。
此人若不是身死时空乱流中,那么便是与快穿局解绑,沦为三千小世界里最平凡无奇的一员。
当初将还是F级的任务丢给这个无名无姓的新手做时,快穿局无人料到日后会有今时的局面。
彼时邬道升不是主神, 他在《仙行》崩溃两次之后方成为的主神。
邬道升垂眸,神色平冷。
他自成为主神后,便再无从前记忆与情窍, 因而能做到真正的赏罚无私、冷面无情。
快穿局诞生于时空乱流中,依靠攻略三千小世界天道之子的好感度而获得能量强大自身。
时空深邃神秘,快穿局主神虽掌握部分时空之力, 但却不能任意妄为。
《仙行》崩溃引发的时空乱流暴动曾一度毁灭了十几个小世界, 蝴蝶效应引发乱流海啸, 快穿局便险些被覆灭。
前主神为挽救快穿局,耗费神力将《仙行》时间线拨回至剧情线起点, 并发布了第二次攻略任务。
因此,《仙行》立时从F级跃升至S级世界,再待《仙行》第二次毁灭,等级变更,它又成为了快穿局史无前例的超S级世界。
无人想到攻略榜上的第一第二会败得如此彻底。
沈纵颐作为世界女主,她自然是S级世界最重要的人物。
卞怀胭和江春与作为快穿局身经百战的攻略老手,进入《仙行》前各自反复深入研究过沈纵颐的脾性。
最后二人发现沈纵颐其人心善至纯,若非后天遭受过多磨难,必不会沦落至堕魔灭世的结局。
为了既能保证女主走完应有剧情,以便快穿局从其身上获得最大程度的天道之力,还能够控制沈纵颐受虐的度,避免其承受不住后崩溃灭世,他们选择了救赎线攻略。
一切剧情都按照计划走得很好。
卞怀胭甚至获得了女主的百分之九十的好感度,江春与也取得了沈纵颐百分之九十五的好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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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便在沈纵颐师尊飞升后的第一百年,她再次堕魔灭世。
世界毁灭得令人措手不及,快穿局甚而尚未处理完卞怀胭与江春与强行解绑系统的事故,便又被剧烈的时空乱流冲击得摇摇欲坠。
造成如此惨重结局,自然与卞、江二人于剧情后期为争夺沈纵颐而反目成仇有关,但这绝非根本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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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在于……沈纵颐。
她承受了过多痛苦,少时亡国之痛,修道时废灵根之辱,再到之后的虐身虐心,生离死别无自由……她依次尝过。
这些苦痛本就如烈火炙身,可在《仙行》的第二次攻略里,卞怀胭与江春与这两个败类还添了把柴,如魔尊归宥般对沈纵颐进行了一重又一重的施压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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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者成了将最后一丝光芒遮住的帮凶。
无怪沈纵颐提前五十年灭世了。
邬道升不知自己原先的姓名是什么,他成了主神后才有了记忆。
前主神为挽救《仙行》,将主神之位给了他后,便耗尽神力将《仙行》剧情线重新拉回至起点,并成为了此界天道,以防第三次毁灭。
魔尊归宥本是走剧情的木偶人,但也是沈纵颐堕魔的最大诱引之一。
前主神化作此界天道后,更分了大半魂力以进入魔尊体内,确保该重要角色不会如卞怀胭等人一样出差错而酿就大祸。
和魔尊归宥一样,沈纵颐的师尊邬道升原也不过是空有皮囊的剧情木偶,是最适合攻略者“夺舍”的空壳。
邬道升这个身份不仅容易获得沈纵颐的好感,而且可以近距离保护她,本是再抢手不过的角色。
事实本该如此,那新手进入的身体也是“邬道升”,他攻略得一向顺利,直至其按照剧情线飞升那日,沈纵颐对其的离开颇有万念俱灰之意,以至于被归宥轻易掠走囚禁,再至百年后的堕魔灭世。
是以邬道升的身份有近水楼台之利,却无守月之可能。
这是《仙行》的第三次攻略任务。
现主神与前主神一齐进入小世界控局,这在快穿局历史上闻所未闻。
现主神不是攻略者,自然无所谓攻略成功与否,他选择成为邬道升分魂,自然不过是想得那分近水楼台的方便,绝无意摘下沈纵颐这轮皎洁明月。
不过《仙行》的怪异之处太多了,邬道升分魂如何会是沈纵颐皇兄的模样?
游离于剧情线之外的焉极幻境如何会在此时占据如此巨大的篇幅?
焉极幻境又从何而来的力量能让现主神与前主神齐齐失忆?
邬道升折回快穿局本想查清这些怪异,但快穿局并无记载,他更无记忆,只好重返《仙行》。
甫一回来,却又发现今熹今廿这两个攻略者出了问题,他们对彼此大打出手,甚而仇恨起对方,正如当初的卞怀胭和江春与。
这二人幸而进入《仙行》不久,如今不过是沈纵颐身侧的普通同门,关系并不亲近,因而不必在乎他们能掀起像卞、江一般的风浪。
可当邬道升再细看,归宥已自封记忆随沈纵颐进了焉极幻境,他二人重温故梦去了。
……
前主神也是主神,归宥的情窍早已湮灭。
可是邬道升一眼看过去,却能看见归宥识海里那稚嫩的初生的情窍正随着沈纵颐的一颦一笑而颤动。
——前主神现天道,对沈纵颐动情了。
这本是绝无可能之事。
但沈纵颐让它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沈纵颐……
邬道升忽而想起,她初见自己分魂时,那泪眼婆娑宛若雨中芙蓉,纤弱、不堪一折。
她的脆弱时常引得人着迷而疯魔。
诸如卞怀胭、江春与等人,他们最先也对沈纵颐的柔弱不屑一顾过,但是后来却沉沦其中不可自拔,甚而做出强行解绑系统沦为小世界土著的失智之事。
归宥他……或离此等结局不远。
邬道升骨节分明的手轻蜷,他对归宥并无同情之意。
只是不解,归宥做过主神,他是快穿局之主,是攻略系统之主,如何连自己情窍再生这般严重的事情都不曾察觉?
是不曾察觉……还是放纵为之?
若是后者,邬道升眉心轻拧,他不自觉抚上唇角,情爱究竟有何力量,能令人痴魔至此……
“道长……”
“我很厉害的,我保护你!”“我绝对听你的话!”
邬道升罕见地怔了一下。
这些声音——是他首次进入焉极幻境时,沈纵颐对他说的。
热烈天真、直白细嫩的语气。
她彼时肆意明媚极了。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陆叔兢……”
“你这儿真的很漂亮。”
沈合乾是凡人,情绪难控,处于其体内,邬道升能清晰感知到沈合乾的愤怒、仇恨和委屈。
他似乎能听见这凡人绝望的心音。
沈合乾想要冲进去杀人,但最终也没有。
四周归于寂静时,沈合乾出宫回了府。
邬道升看着他在书房盯着沈纵颐的画像良久,最终抬起阴鸷眉眼,换了身红衣后重新入了宫。
此时离沈纵颐与陆叔兢的婚礼只剩三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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