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道侣之托
邬弥在一半峰前等。
沈纵颐远远地便瞧见了他漆黑的身影。
“那就是刚才走掉的傀儡, 叫什么,是邬弥吗?”孟照危轻轻戳了下沈纵颐的手臂,指着邬弥的方向问。
沈纵颐嗯了声。
金乌州所有人都知道剑尊给他首徒留下了数不清的宝物。
最令人眼热的当属仙品傀儡邬弥。
言听计从还能修炼到飞升期的人性保命神器, 谁又不想要呢?
孟照危宗内有许多傀儡做侍从, 但他没见过仙品傀儡, 因而很是好奇。
他快走了两步, 先沈纵颐到达了一半峰山脚。
他望着傀儡木冷的脸, 圆润的琥珀色眸子眨了眨,“喂——”
孟照危伸出的手指被邬弥一记剑风给逼了回去。
在外人面前,仙品傀儡发挥了他遥不可及的武力与无情暴戾的性子。
孟照危可以确定, 他的手若是缩慢了一息, 就会被傀儡的剑风给削去两根手指。
哎,这种粗暴的傀儡……
“邬弥,这是我的朋友,不得无礼。”
来到孟照危身侧的沈纵颐轻声斥责,即便是教训傀儡,她的口吻听起来也软软的。
听起来就叫人心痒。
傀儡则冷着脸:“是, 主人。”
沈纵颐歉意地牵起孟照危的手,查看了一番,发现并未受伤, 松了口气的同时道:“一半峰素来冷清,没有多余院落,但我那儿还算宽敞, 有两个侧殿, 所以只能委屈你和苏少主和我同住一殿了。”
孟照危蜷起手指, 勾着女子柔嫩指腹,咧嘴笑哈哈, 像叼到肉骨头摇尾的狗:“这算个啥委屈嘛,嘿嘿纵颐真好。”
沈纵颐的眸光不动声色地从青年肆意眉眼划过。
而后似无意地和他的手指勾在一起,果然见原来不老实的青年登时脸红起来,眼神扑朔地盯着他们亲密紧贴的手看。
只是这种程度的亲近,已然脸红得不行了。
沈纵颐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松开手指,对其身后的苏行章颔首:“请跟我来,苏少主。”
转身走入一半峰的刹那,余光中瞥见孟照危有些怅然若失的面庞,沈纵颐并没多管……
苏行章缀在其身后,路过看见攥着自己手指脸红的孟照危,风度礼节的约束下,让他做不出上前撞好友肩膀的粗俗动作。
避开孟照危跟上沈纵颐,苏行章喉间还是压抑地溢出一声嗤笑。
傻人有傻福。
但不会一直有的。
……
“这儿便是我的住处了,自师尊飞升后,一半峰还从没有过这样多的人。”
沈纵颐说着,让邬弥把准备好的茶点放到了左右侧殿。
“我知道二位辟谷已久,不过这些茶点都是用灵米和其他灵物磨合成粉制作而成的,并非凡间吃食。算是好看点的补灵药,味道也好,是我一半峰独有的待客之道,二位不嫌弃的话,待会儿可试着品尝品尝。”
说到独有一词,女子素来端庄的神情多了一丝狡黠的笑意。
苏行章看着沈纵颐眼中笑意,心尖兀然一软。
只有低阶修士才需要饮食的难堪,似乎在她面前完全不值得一提。
如此心性,真是耀眼动人。
“一定品尝。”望着女子双眸,苏行章温润颔首道。
孟照危那厢已进了自己的住处,兀自各处查看着,末了端着茶点出来,手中捏着一块卖相上佳的白糕吃得不亦乐乎。
“好吃!”孟照危咽下食物,眼睛腾地一下亮了起来:“师兄们还说给我的都是最好的,根本都是在哄我,世上有这种美味藏着掖着不给我,还敢说给我的是最好的!”
真是什么都不懂啊。
捏着别人不得已而必须接受的食物说喜爱,这种近似嘲讽的话也能毫不避讳地吐出口。
这种时候什么解释都是欲盖弥彰,苏行章余光瞥过兀自吃茶点的孟照危,微微抬眸。
他对着沈纵颐报以满含歉意的一笑,看似是担忧好友说错话,实则是结结实实地拱了把火,坐实了好友粗直不知事的缺点:“照危自小被他人安排起居修炼,是以不明白许多事理,其实他并没有别的意思。”
沈纵颐含笑摇摇头,眼中是一贯的包容,“我知道。”
果然会很宽和地应对。
但这种宽和在某种程度上,其实象征着疏离罢?
若是真的将照危当做道侣人选的话,不管如何,也应该和他说明一下才对。
道侣,可是要相伴很久很久的人,彼此间怎么能容忍龃龉产生呢?
苏行章笑了笑,敛眸的瞬间很好地掩盖住了眸底的深色:“纵颐平日里喜欢做什么?这些时日居住在贵处,免不得要多叨扰,若是能多了解些也能避免许多失礼的请求。”
沈纵颐正要启唇回答,忽而被孟照危咋呼的声音打断:“纵颐,我不想回炼器宗了,以后都住在你这儿,可以吗?”
听到了孟照危打断的话,苏行章眸中划过一丝厌烦。
真是哪儿都有你孟照危。
“……”沈纵颐露出惊讶,问道:“怎么突然这样说?”
孟照危呈上被吃得空空的瓷碟,抓着碟子眨着眼睛道:“你这儿有很多好吃的,我舍不得嘛。”
沈纵颐愣了一下,而后哑然失笑:“真喜欢的话待孟道友回炼器宗,与你的诸位师兄长老多恳求一番,总会得到的。”
“而且定然比我这儿的茶点好吃。”
孟照危眸光闪了下,很失落地垂下手:“啊,可炼器宗又没有纵颐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似乎被这过分直白的喜欢给弄得慌了神,沈纵颐求助的目光下意识投向苏行章。
苏行章对其安抚性地勾起笑容,而后上前一步接过孟照危的空碟子,温声对其道:“照危,你还没有给长老们传讯罢?他们若是没在规定时候等到你的传讯,可能会直接来陆浑山把你带走哦。”
闻言,孟照危脸色更差了,他抬头恹恹地对苏行章道:“知道了,谢谢你提醒,行章。”
“纵颐,那我先进去咯。”说罢,等到沈纵颐含笑点头,孟照危便趿拉着步伐慢吞吞地回了侧殿。
亲眼看着门扉关阖,苏行章假意上扬的唇角平了平,温润的长眸闪过一丝讽色。
照危真是一如既往,修为再高,心性也永远长不大。
“孟道友活得真是肆意。”
沈纵颐在苏行章背后,轻轻地说道。
漂亮柔软的眼睛里似有似无流淌着某种暗沉的情绪。
苏行章转过身,望着沈纵颐慨叹的神情,思及其自入道以来遇到的千辛万苦,心脏缩了缩,不禁抬步柔声道:“只要是修道者,便无绝对的肆意者。照危看似行无所羁,但其实他自小被炼器宗诸多长老束缚,他天赋好,是整个宗门都寄以厚望的存在。”
“苏少主也是如此吗?”女子抬眸,眸中光色柔和。
苏行章一愣。
沈纵颐继而低声道:“苏少主也是天赋绝佳,年少英才,而且作为一宗少主,无论是修炼还是为人处世,都会被宗中长亲管教约束的罢?”
“这么多年,一定会很辛苦的。”
苏行章启唇,心绪起伏了瞬间,被他强自压制了下去。
他出声,声音有些钝涩:“辛苦,倒算不上。百年以来,向来如此,早已能泰然处之,只是……”
“只是什么?”沈纵颐笑起来,笑靥明丽。
只是从未有人这般,对他说过一句辛苦。
苏行章喉结微攒,他紧紧地盯着女子娇艳面庞,被其眼中流露的澄澈善意给钉在了原地。
他半晌不回话,直到沈纵颐不解地唤了他一声:“苏少主?”
苏行章猛地省过来,他有些狼狈地移开眼,芝兰玉树的身姿微颓。
他错了。
就算再患得患失,也不该骗她。
苏行章张唇,哑声:“抱歉,纵颐。其实道侣之事——”
“苏少主不必愧疚。”沈纵颐温柔上前,手指轻软地搭在苏行章挺括凉滑的袖口,
后者浑身一震,似乎为她的触碰而惊愕。
沈纵颐不动声色,继而轻轻柔柔地道:“道侣之事,若是能助苏少主稳住灵均宗事端,那也是纵颐之幸了。”
“不过我如今是堕魔之身,而你已是合体中期修为,又是三大宗之一的灵均宗少主,我与你结为道侣,多少有高攀之意。”
说着,女子眉眼有些黯然,搭在青年袖间的手将将离开。
“并非高攀!”纤白手掌立时被另一只温热宽大的手掌握住了。
苏行章清眸微颤,握住沈纵颐柔荑的大手也抖了下,但紧接着握得更紧了。
细看来他眼睑上同时泛着薄红,素来沉稳的声音更是有些轻颤,一副翼翼小心的模样。
“绝非高攀。”看着沈纵颐讶然抬起的双眸,苏行章顿了顿,心思有些摇摆。
但很快,他意识到这是个绝佳机遇,于是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十分坚定地重复道:“是行章倾慕纵颐已久,纵颐乃金乌州有史以来道心最稳,心性最佳者,行章见所未见如纵颐这般高洁的修士,故而要论攀附,也该是我苏行章攀附你在先。”
他字字属实。
他就算拥有整个修真界最富有的宗门,就算有令人望尘莫及的修炼天赋,世人就算再道他品貌绝佳——
可是说到底,这些在她面前都不算回事。
苏行章一见到沈纵颐莹白如玉的脸庞,对望上她眸中澄亮柔软的情意,便忍不住想把身姿放得低些,再低些。
再清贵高傲的天之骄子在心慕的女子面前,不安忐忑的心情和任何一个凡间男子都一样。
其实说到底,没修成仙的修士就是尚未破欲的凡人,只不过比真正的凡人多出许多寿命罢了。
沈纵颐弯眸,对紧张到不由自主绷紧身子的苏少主缓声道:“多谢苏少主,虽然这样说有些无耻,但是听到你说这些,我心中很是开心。”
听见她的这番话,苏行章只觉得往常云天里的仙子有了实像,心底止不住地冒起爱意泡泡,清眸亮亮的,抿唇露出微显羞赧的笑:“纵颐开心即可,何以管甚耻不耻,其实不过是虚物而已。”
这样的话根本不像正直守道的苏少主会说出来的呢。
好像枝头皎洁纯白的玉兰花慢慢地浸黑了一角花瓣,很快,连花蕊都会被污染了。
真是动人的欲。
沈纵颐舒意地喟叹,反握住苏行章温度逐渐升高的手掌:“既然如此,那我便答应行章所托。”
终于……终于又唤他行章了。
苏行章脸色泛红,他强自忍住伸手拥住女子的冲动,忍得浑身又僵又隐秘地颤,整颗心却满溢着澎湃。
“当、当真?”太过紧张,青年恍若窒息地问道,问完也不敢喘息,只是睁着长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女子。
沈纵颐眉目舒展,主动伸出余空的右手揽住青年矫劲的瘦腰,顺着对方绷紧结实的背脊拍了拍,她在其炙热的怀中轻笑:“不得作假。”
真、真的。
竟不是梦了。
苏行章梦幻地呢喃,“太好了、这当真是太好了……”
引以为傲的礼仪约束住了他做出孟浪之举,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臂紧紧环住了沈纵颐的腰肢。
柔软、细致的触感灼烫着掌心,苏行章已分不清是自己脸更热还是掌心更热,他将头颅埋到女子清香的发间,阖眸间眼睫湿润。
“那么,祝你我携手愉快。”怀中的女子道,声音经过衣襟的阻挡有些沉闷,却不掩其中轻盈悦耳。
苏行章听得耳根发热,他有些不舍地松开怀抱,而后郑重地对女子道:“我会待你极好、极好的,纵颐。”
女子微笑地弯眸:“嗯,我信你。”
……
目送脸红耳红的苏少主进入房间,沈纵颐捻了捻指尖。
苏少主看着清瘦,摸着倒是很结实孔武。
她收敛心神,也预备回房休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抬起脚步间,余光恍然看见一道高大身影,隐在密密匝匝的树影下,不动也无声,甚至算得上毫无声息。
沈纵颐一顿,转了步伐。
这人能在两个合体期大能在场下隐匿存在。
说明他的修为只会比合体期高很多。
谁?
沈纵颐眼眸微眯,想要唤被她遣走的邬弥。
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那人低哑地笑了声,令人耳根酥麻的音色熟悉地带着两分轻挑:“真是伤心,纵颐还是这么不欢迎我呢。”
听音识人。
沈纵颐防备的姿态一松,无奈地轻声唤道:“掌门何时回来的?”
朝鉴回来一半峰多久了,见其这样,难道已听完了她和苏行章的对话吗?
“唔,刚回来。”男人欠着身,眼尾细长的桃花眸淌进亮光,一张妖冶面貌毫无遮掩地显现出艳色,他笑着歪头:“只是刚刚好把纵颐与那野男人私定终身结道侣的酸话听完而已。”
堂堂灵均宗少主,被他这般轻蔑地唤成野男人。
沈纵颐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总觉得朝鉴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危险。
真是讨厌。
现在还真打不过他。
“师叔……”
她正要出声,却被乖戾貌美的黑发修士扬手打断。
朝鉴慢吞吞地走进光亮里,浑身浸在月银中,连乌黑顺滑的长发都似乎泛起了两分月蓝。
诡异、妖媚却又实在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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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沈纵颐扯出一个表面的微笑,针对她方才后退的动作发表看法:“怎么见到师叔就躲呢?很厌恶师叔吗?师叔就这么令你讨厌吗?”
“说起来……”
“纵颐厌恶师叔很久了罢”
112心痒,想咬她
沈纵颐望着朝鉴皮笑肉不笑的面孔, 蹙了蹙眉。
厌恶他?
她当然是有。
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说是厌烦。
可是她近百年来在他面前从未出过破绽,他是如何看出来的?
自己已经尽量避免在他面前出现了。
她的这位掌门师叔, 看着好相与, 其实是最不可捉摸的人物。
所以她总是避之不及。
而且总觉着, 他笑得太多了……
“掌门, 纵颐对您向来尊敬有加, 从未失过礼节……敢问一句,您因何以为我……厌恶您?”抿了抿唇,沈纵颐抓紧袖角, 抬眸疑惑地看着愈发靠近的男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啊, 是很尊敬我。”
朝鉴皱了皱眉头,停下脚步略做思索一番,而后猛地抬头,面色恍然,“想了想,的确如此, 小纵颐自入我陆浑山以来一百年间,从未对师叔有过一次、一次失礼呢。”
乌发玉面的掌门拊掌而笑,边笑边重复:“师叔记性不大好, 但也记得住和小纵颐每次见面,纵颐一直都温和有礼,对师叔敬爱有加呢。”
二人之间隔着三两步距离, 不远不近的距离, 正够彼此看清对方神情而看不透细致的情绪变化。
是以沈纵颐只能瞧见朝鉴露出了熟悉的、顽劣不恭的笑容。
这笑并不是危机解除的信号。
相反……她所谓的尊敬有加, 经朝鉴红唇重复一遍,似乎又给她添上了什么不得了的罪证。
沈纵颐真实地感到不解了。
清丽眉眼微耷, 似有些灰暗,“掌门,纵颐愚钝,您直言罢,莫要逗耍我了。”
“纵颐可不愚钝,”朝鉴潋滟的桃花眸中笑意加深,他徐徐慢慢地抬起步伐,闲庭漫步地走到沈纵颐身前,主动剪断二人之间模模糊糊的距离。
他身量高,比沈纵颐高出许多,若想看清师侄女的面容,需得将眸子垂得很低来。
可却不是睥睨的角度。
看着沈纵颐上下翩跹的浓睫,朝鉴薄唇微动:“纵颐修道天赋虽低,可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呢。”
他这是甚么意思?
沈纵颐呼吸一顿。
“……朝鉴掌门这是何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唔,怎么连名带姓唤师叔呀。”朝鉴忽而抬手捏住沈纵颐绷起的面皮,好似娇嗔地不满道。
黏黏腻腻的口吻,在清月无边的银白院落里如水荡漾。
沈纵颐扭过脸,从朝鉴暧昧揉搓的指间逃开。
几缕碎发落下,遮住半敛眸色,她躲避的样子有些狼狈,或者说是孱弱。
确实很弱,他一只手就能把人捻没呢。
朝鉴垂眼定定地看着女子白皙面皮上泛出的红痕……那是他掐出来的。
可明明没有用上多大力度。
真是娇嫩啊,比他精心护养的奢云花花瓣也差不多少,甚而有过之的精贵。
容不得一丁点亵渎,就算有心思,也该死死压在心底才对。
这不是共识吗?
所以……为什么非要要跳出个野男人,非要、非要不知死活地打破规则呢……?
“小纵颐,你知道师叔每次与你见面,看着你那张‘敬爱师长’的脸,心里都在想什么吗?”
低眼望着女子,眼光从她鼻尖红痣流连到垂下的眼帘。
朝鉴笑眯眯,一副闲情雅致的面貌,但遽然间,他却猝不及防地放开了独属于飞升期大能的威压。
威压一经放开,沈纵颐立马听闻两道压抑着痛哼的男声。
“师叔你!”
“我?”朝鉴笑意不变,被推开的手掌重新覆上女子精致下颌。
他侧眸看着掌中人的神情,修长冰凉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滑过女子红润双唇,“你心疼了?”
沈纵颐愕然抬眸,“那是邬弥和灵均宗少主,并非什么……”
“嘘——”朝鉴竖指抵住女子唇瓣,他浅笑着低头:“我是掌门啊,我说他们是好人,他们才是。”
“这是我的宗门,我的地盘上,如果我说他们一个是魔族奸细,一个是登徒浪子……也可以的啦。”
说到最后,朝鉴几乎幸福地笑弯了双眼,他捏住沈纵颐愕然张启的下唇,恶劣地捏了捏,“纵颐就非得和这两个坏孩子顽嘛,为甚不喜欢师叔,嗯?为甚不喜欢与师叔一处玩乐嘛?”
“师叔……纵颐从未不喜欢过您。”
张唇说话,温热的吐息倾泻在掌门冰凉指节上,柔软非常的触感在张合间宛若有情人甜蜜的缠吻。
朝鉴眸子微顿,眸色略深,俄而间却又笑,笑得俊容明媚:“哈哈哈,那是师叔记错了不成,得幸亏纵颐总是避开与师叔见面呢,落到最后,师叔将这寥寥数面记得一清二楚呢。”
“所以,纵颐为什么要避开与师叔见面呢?为什么看见师叔总是先逃避呢,为什么、为什么要用一副疏远的脸色对待师叔呢?!”
他竟然真的记得住这些细枝末节。
明明,他不是最爱游戏人间,总是一副无所谓模样的吗?
沈纵颐哑然,正要启唇,挟持唇瓣的手指忽而抽离。
她抬眼,见朝鉴满脸索然无味:“算了,好无聊,我不想听了,这一切都好无聊。”
见状,沈纵颐默了默。
半晌,她轻声道:“无聊?的确,如师叔这般天赋绝顶的修士,随随便便闭关一年便能超过平庸者百年修为。
力量、财富、权力……这些旁人汲汲营营还会失之交臂的宝物,在师叔眼中,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低贱之物罢。这样看来,师叔的确很无聊。”
朝鉴侧眸,眸光不定地望着他的小师侄女。
他从未见过她露出这幅模样。
好似圣人撕开了假面一个角。
“师叔,您可知,正是您所认为的穷尽无聊之物,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不可得之物。多少人……为了得到它们,甚而不惜一切代价,多少日夜辗转,多少酸泪苦血……师叔您知吗?”
朝鉴闻言,似有动容,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认真地盯着沈纵颐的双眸,道:“并非从未听闻,可是——”
他笑。
“那与我有何干系?”
“我不是其中之一啊。”
“再者说,我修道问仙不为劳什子权力金钱,我单觉得凡人短短百年不够我玩,”朝鉴勾唇,期待地望着小师侄女,“你呢?你想要权力、财富、力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纵颐默不作声地扯断袖角绣线,抬起的明眸定定地望着朝鉴含笑的眼睛。
她对他第一次没露出温和但疏离的笑。
却也不是对师弟师妹们温婉可亲的模样。
面色有些冷,像冻了冰的芍药。
对朝鉴而言,她这幅冷面模样真是陌生极了。
磨了磨发痒的后槽牙,男人缠上的声音柔得有些发腻:“好纵颐,你疼疼师叔,告诉师叔,你想要这些做什么?”
“……朝鉴,我曾经恨过天道不公。”
良久,沈纵颐望着他笑波涟涟的眸子道,望着他顿了下,又怔了怔,而后方苦笑着道:“可是我的恨于天道而言不过是蝼蚁之怒。莫说是苍苍天道,便是我身侧真实存在的同门师弟妹们,又有谁真在意过我的怨愤呢?”
“师叔,你方才问我许多为什么,我曾经也这般质问过天道,我甚至拿此问问过师尊。”
谈及邬道升,她的眸子一下子柔得不可思议:“师叔,你知道师尊与我说什么吗?”
朝鉴眸光凝在她眼中的柔情,神色微冷。
沈纵颐不在意他的不配合,兀自轻声道:“那是师尊第一次抚着我鬓发,脸色依旧很冷,可我却看见了他有些不自在。”
她轻笑出声,情致温柔:“然后师尊告诉我,人生来百异,有人是天骄,有人便是尘泥。我在凡间时两者的滋味尽尝过,泰然受之命运人人皆能,难能的却是破除命运迷障,从所得中品尝不可得,自不可得里攥得生机,以己生机焕发苍生。”
“此乃真正的修道。”
……
沈纵颐说罢,纤睫微垂,光影落在鼻翼间,将鼻尖的红痣藏在暗影中,唇色也覆上一层暗昧,却更动人心弦:“师叔,您问我要力量权力作甚,我曾经想的是,若我修为高些,是否就能救更多人。”
“现在……纵颐初心未更,只可惜这世事无情,并不如意。即便如此,纵颐也难改秉性,总想着,若是能多帮扶一个,或许这世上便会少一个沈纵颐。”
“这便是我要做的事。”沈纵颐闭了闭眼,而后笑着对朝鉴温和道:“师叔,纵颐从未厌恶过您。相反,纵颐喜欢您,您很恣意潇洒,像我凡间念话本时念到的侠客。”
“至于躲避您,可能是因为您是师尊嫡亲的师弟,故而我……师叔您知道,情怯。”
说到这儿,女子雪白的面容微泛苦涩,方才正气凛然的仙貌顿时添了两分人气。
令人望之便心生迷惘酸意,原来无私如陆浑山大师姐者,也不是真正的并无私情,只是这私情的对象不是自己而已。
朝鉴面无表情地哦了声,眉眼幽暗。
啊,真是……怎么还带夸他的。
而且怎么每次见面,最后都要以那个死人脸师兄作结束语呢?
朝鉴无声地顶了顶牙尖,忽然又叹了口气,小圣人撕开假面一角,居然还是圣洁的呢。
可真的好痒,心里的痒泛滥进骨头了,骨头里的痒爬到嘴里了。
他真的好想好想……好想一口咬住小师侄女哦。
太痒了,他想撕磨着咬,用力的咬,把小师侄女整个吞之入腹才好。
把她的笑都融进血里——
这就是朝鉴每次看见沈纵颐露出,那爱敬师长的温和笑容时的心里感受。
“师叔,您若无事,纵颐便先走了,去看看邬弥和行章的伤。”
沈纵颐忽视掉朝鉴愈发晦暗的眸子。
他今日发的甚病她不关心。
话至此处,他想必已被唬得不行。
该与从前一般,会很长时间不会烦她了。
“可是,师叔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都是小纵颐先行告别呢?”
沈纵颐离开的步伐一僵。
男人有力结实的臂膀如蛇般缠上她的腰。
她抿唇,朝鉴磁性低沉的嗓音落在耳根处:“不公平呐,纵颐嘴上说着喜欢师叔,却一点也不愿意和师叔待在一处呢。”
“你见师叔情怯,可师叔见你却……”
说着,朝鉴启唇,绯红薄唇轻咬住女子柔嫩耳垂,细细柔柔地揉捏着她白皙指节,轻笑:“情热。”
113一来一往
朝鉴乌润的黑发垂下, 轻轻撩蹭着沈纵颐的侧颊。
根本难以忽视的靠近,他的笑声擦着耳垂,低沉而富有侵略性。
“很害怕吗?”
朝鉴垂下薄薄的眼皮, 慵懒地打量着女子莹白面容, 绯红薄唇勾起:“陛下在战场上杀敌时, 面对敌国数万兵士都泰然自若, 怎的师叔稍稍靠近一下, 浑身便僵了呢?”
完全不照常理出牌的老匹夫。
沈纵颐敛眸,轻声道:“你是谁?”
朝鉴笑,拥紧女子, 甜蜜道:“臣是陆叔兢呀, 陛下——”
他俄而有些委屈,将下巴抵在沈纵颐肩头蹭了蹭,密密匝匝的浓睫忽上忽下地翩动,在她下颌处搔着细痒:“真是薄情呐,幻境内屡次三番戏耍我不说,幻境外也对我避之不及呢。”
男人暧昧吐息, 如条吐信竖瞳的毒蛇,以甜言蜜语为毒汁,慢慢地绞紧他脆弱又无辜的猎物。
沈纵颐被他蜜语之下的恶意蜇了下, 纤长眼睫一颤,不由更用力地推阻起腰间小臂:“师叔,这于理不合!”
“于理不合……”男人却好似没感觉到臂间推力般, 在他手中, 沈纵颐指尖那点气力恍若雪粒, 有存在感,但很快消融在他的压制之下。
他忽然一把攥住沈纵颐的指尖, 大手将其完全包裹住按在她腹前,他低头,耷拉着眉眼,低声问着,“理是什么理,纵颐,你告诉师叔,师叔不懂。”
“这……”沈纵颐顿了顿,她下意识扭过去,想去看朝鉴神情,却忽视了男人面庞本就靠得极近,她一侧脸,唇瓣霎时擦过他额间。
朝鉴一怔,他抬起头,对小师侄女淡淡一笑:“苏行章和小傀儡都听得见哦,就算要亲近,在这儿这样也不好吧。”
女子羞恼地红了脸,极力往一边撇过头去,口中辩驳道:“这是意外,以及于理不合的理是……是……”
“是什么?”朝鉴戏谑,黑瞳紧紧盯着她的侧脸。
小师侄女纯善,被人逼迫也只会露出气急无奈的模样。
这幅样子,意料之中的抓人。
甚至有些超脱心理承受的可爱了。
让人忍不住……想对她做一些更过分的事情呢。
沈纵颐是了半晌,不知突然想到哪儿,脸色兀然苍白起来。
她忽而静寂地钝住了表情。
见状,朝鉴心里一跳,他不自觉抿唇,而后立马轻声哄上人:“没关系,不用说了,是师叔过火了,小纵颐,没关系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师叔……”沈纵颐静然的面目挤出一点笑。
朝鉴望着她的笑,只觉得这笑惨然又可怜。
他正欲抬手捂住沈纵颐的嘴,她却已笑道:“您忘了,我不是陆浑山弟子了,哪还有甚理。”
朝鉴默然。
沈纵颐垂首,浑身一半力气都似随着那笑泄干净了。
身子冰凉又柔软地倚在朝鉴温热胸膛里,凄白的脸孔失了色,惹人心惊:“连唤您师叔,都是不应当。”
此时朝鉴再也维持不住游刃有余的态度,他忍不住搂紧怀中女子,哪还再想作甚过分的事去逗人。
低眉将唇瓣轻轻地贴在她冰冷眼角,男人声音低哑又轻柔:“这有甚不好,我早不愿听你唤我师叔了。我在凡间时,父亲给我取了表字镜人,你若愿意,不若以此字唤我。”
“……”
没得到回复,朝鉴罕见地有些不安,想去垂眸看沈纵颐的表情,可又觉得会看见她苍白但厌恶的面孔。
于是闭起双眸,叹息一声,深深俯首,哀婉道:“千不该万不该是我今日来错了时候,千不好万不好,也是我寸步不让的错。”
“纵颐,”他撒娇似的地轻语:“好纵颐,你原谅我一回吧。”
“镜人下次不这样做了。”
沈纵颐的垂眸,望向腰间禁锢的双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点都没有放松的迹象啊。
深蓝墨色的眼瞳闪过一丝冷嘲,她垂着头,任额间碎发半掩眉眼,静静地听朝鉴在耳侧撒娇卖痴。
半晌,她轻轻道:“朝鉴掌门这是在作甚,是求爱吗?”
朝鉴一僵,阖起的眸子当即睁开,可想到什么可能又闭起眼睛,垂落的眼睫轻颤:“你以为呢?”
她以为?
沈纵颐以为是。
但并不觉得朝鉴是真心实意,这或许不过是他随心而起的玩乐念头罢了。
既然要玩,她不入局又怎么行。
“若我以为,是呢?”
朝鉴哑然,围在她身前的手终于有些许松动,像是退让,也似胆怯。
“可……”他嗓子哑得有些发干,声音发涩,笑意干涸在眼中,昳丽容貌隐在青丝阴翳中:“纵颐准备做什么?”
厌恶他排斥他,不再把他当回事,然后像在幻境中一样,毫不留情地离开——是吗?
朝鉴不确认自己有没有问出声。
他脑子有些空白,眼前也模模糊糊,但鼻端嗅觉却异常灵敏,能闻到女子身上的暖香,清清浅浅地如春波般漾在鼻尖。
好闻极了。
“你希望我做什么?”
她不接他的话。
他们彼此间一问一答,一来一往好似灵力对决,谁的心肠更硬些,谁的赢面便更大些。
朝鉴和邬道升是同门,二人同修无情剑道,后者飞升之后,前者成了世间唯一一位无情剑尊。
他有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眸,他待谁都是一样的跳脱不负责。
他的修为已至臻境,如果他愿意,他现在就可以飞升。
他愿意的话,他可以成为世间第二位飞升剑尊。
……
……他不愿意。
“纵颐,我希望……”剑尊埋下头,隔着衣襟,他将唇贴上她脖子间的红痕,“我希望你,甩开别人,与我相爱。”
相爱。
不是爱他。
即便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脖颈处温润的触感,是朝鉴的唇。
那张形状美好的唇瓣仅仅离着一层薄薄衣料贴着白嫩颈肉,力度时重时轻,似乎想要将其上刺目痕迹以他的唇齿压盖上——独属于他的痕迹。
沈纵颐没有推阻他的亲近,也没有回应,她只是生生抿唇,默声了许久。
许久许久,久到身后男人已松开手,退开距离,朝鉴重新挂上笑容,吊儿郎当地勾唇:“行了,不玩啦,今天的有意思都玩尽了,本掌门先走……”
“唔!”
朝鉴猛地瞪大眼。
沈纵颐拉住他的手,并反身仰头吻住他不过顷刻间的事情。
他来不及反应,反应过来后却也不想再做其他事。
任事情发展下去罢。
他垂眸,望着师侄女如画眉眼,多情眉目霎时间柔和若水。
朝鉴将缩起来的手重又放开,慢慢抚上女子脸颊,闭眸回应。
他沉沦闭眼的刹那,沈纵颐悠悠起眼,眸中水色清浅,眼底却冷得令人发憷。
打量着朝鉴艳丽容色,攥取到男人脸上与平常不同的痴色,沈纵颐并未多想。
朝鉴太擅长作伪。
不过这张脸着实是美。
暗色一闪而逝,沈纵颐随之垂眸,轻轻吸吮了下。
“唔……”
看起来深谙风月的朝鉴掌门意外地青涩。
这点子伎俩都招架不住。
后腰一阵阵地酥麻,朝鉴眸间水汽氤氲,泛红眼尾好似沾露桃尖。
他轻吟一声,低低的嗓音动听又诱人。
沈纵颐手掌从他的脸颊绕到后颈,向下扯了扯,剑尊便如脖子被牵了链子的家犬,顺着她的动作俯首弯腰。
没什么弯不下腰的,他只会甘之若饴地阖眸,极尽细微地品尝其中滋味。
清月黯淡了,稀薄的月色映在二人身上,如同披着轻盈薄纱,即便是情难自抑,也是无端添上几分皎洁的纯情。
结界拔地而起,悄无声息地将二人身影与声音隔绝在内。
“师尊……”
女子的轻唤声被吞没。
但朝鉴听得一清二楚,他身子一僵,迷蒙的神色有瞬间的清明。
可是当沈纵颐垂着盈润黑眸看过来时,他还是没出息地迎了上去。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朝鉴按下心中自嘲,他今日也认命一回。
总之,他抚上她细软的腰肢,眸底占有欲与恶意汹涌翻腾又被其收束平静。
按着她柔软手掌,朝鉴弯眸对其笑了笑:“纵颐真疼我。”
总之——她那死人脸师尊已经没了。
死了一样的人,拿什么跟他争。
人总不会再回来就是。
朝鉴收紧双手,满意地发出一声玉碎击水般的轻喘。
只要小师侄女心心念念的死人脸不活,他就有机会,有机会也有时间一点点把她心上的别人挤下去。
他会取而代之,他会不择手段地取而代之。
“与我相爱吧,纵颐……”
朝鉴低喃着,但是女子面色微红,并没有回答他。
许是没听见,朝鉴鬓发散乱,玉白面孔呈开艳色,他遍遍重复:“纵颐,我才是你正确的选择。”
纵颐遍遍都没有回复。
朝鉴没作声,不着急,他要细细布网。
云翳散去,月明如初。
朝鉴揽着人,脸颊艳光犹存,他餍足地弯起眸子:“纵颐,你别答应苏行章做他道侣,他指定居心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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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略微倦乏地回:“应人之诺,不可食言而肥。”
朝鉴撇了撇嘴,食言而肥又怎的,他最熟悉这种事了,经常这么干也没见他被怎的。
可是这些话他不敢对沈纵颐说。
谁都知道她是个正直好人,虽然堕了魔,但是堕魔后除了有点贪欢,性子一点没变。
严正得令人发指。
让人又爱又恨。
朝鉴爱怜地用脸贴紧女子柔嫩脸颊,闷声道:“你若成了他的道侣,我又算甚?”
沈纵颐一顿。
“……镜人,你明白的,我只是将你当作师尊。”
闻言,朝鉴已无暇顾及她唤自己小字的欣喜,心口发胀难受,他扯出笑,呵呵笑:“修士随心,情缘随心,我知道我明白。”
沈纵颐沉默。
朝鉴便也慢慢歇了笑。
末了,抱着她也抱不够,他埋在她脖颈处淌着泪,抱怨:“我知道了,我不逼你好了。”
“有几日……便算几日好了……”
话声到最后已是轻而又轻,其中点缀的情意却沉甸甸的。
沈纵颐抬手抚了抚男人脑后黑发,嗯了声。
朝鉴趁机掩住脸上冷色。
有几日是算几日,几日后,苏行章有没有命还两说。
他朝鉴才不等人拱手。
114在他眼皮底下
冷月西斜, 夜阑将尽。
沈纵颐推了下还赖在她肩头的头颅,侧眸道:“会被人发现的。”
朝鉴指尖缠绕着她腰间的细丝绦,闻言懒懒一笑:“任人看去呗。”
他恨不得全修真界任都晓得他们之间的关系。
“朝鉴!”她有些不虞, 蹙眉低声呵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好好, ”黑发剑修忙不迭起身, 举手做认输状, 桃花眼弯弯, 狐狸似地媚笑:“纵颐说的甚我便听甚,一定一概照做!”
他嬉笑一番,见人还绷着脸, 不由又怜又爱地伸出手去勾对方, 被沈纵颐侧头躲过,也不恼,收了手还是笑嘻嘻地:“知道啦,我现在就走嘛。”
沈纵颐转过脸,正色看着朝鉴:“我们今日之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知地知,”朝鉴咬唇吃吃笑, 而后陡然拉过沈纵颐的手,见其这次没躲,眼中笑意加深。
他笑着弯腰将额头贴上她的手背, 做出像朝拜一样的姿势:“放心罢,苏行章那儿我去解决。”
话说间,他歪过头, 从她的手背上斜出眼去瞧:“小傀儡就拜托你咯~”
得到承诺, 沈纵颐绷紧的面庞微松, 垂眸看着朝鉴耍宝,她挽起笑容, 无奈道:“多谢。”
朝鉴起身,“谢什么呢,若非半路杀出个苏行章,我们今日不正该光明正大……”
见沈纵颐脸色又要冷下去,朝鉴赶紧住嘴,拉着她不放的手臂讨好地晃了晃,顺带谄笑道:“好纵颐,对不住,我又说错话了不是,这嘴也真是的,该打该打。”
朝鉴皮相生得极好,那张脸就是做再夸张的表情,也只是更显昳丽。
谄媚的表情摆出来,是眉也弯弯眸也弯弯,眼尾上挑着,绯红薄唇轻勾着,端的是风流无限,惑人心神。
沈纵颐目光在朝鉴的脸上顿了下。
若不是这张脸的存在,就朝鉴这种恨人有笑人无的糟糕性子,还不得遭多少仇家追着打,当然,仇人打不打得过他又是另一说。
“师叔,”她犹豫了下,还是唤了这个称呼。
朝鉴嗯了声,眸光微闪:“怎了?”
沈纵颐定定地望着朝鉴期待的神色,兀然间别过脸,有些狼狈道:“对不起,我还是觉得……您就当方才的事情没发生过罢,我们之间——是错误的。”
朝鉴的笑僵住了:“哪儿错了?我不以为有错,两情相悦情深亲近不是天经地义?”
“我对您并无风月之心。”沈纵颐垂眸,“您其实也知道不是吗?我方才……完全是将您当作了他。”
这个他是谁,朝鉴再明白不过。
他霎时间寒了眸。
若非清楚邬道升早五十年前飞升就化作天道之力了,但凡邬道升是真死了,他都得去把尸体挖出来挫骨扬灰。
……哦,天道之力。
朝鉴妒意横生的心忽而静了静。
哦,邬道升成为了天道的一部分了。
举头是天——
朝鉴兀然勾起一抹饱蘸恶意的笑容。
他福至心灵,悠然对沈纵颐露出一副深受伤害的脆弱表情。
朝鉴是装腔作势的高手,演戏时情绪一等一的到位,连脸色都苍白了两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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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小拇指勾住沈纵颐的,垂眉低落道:“我知道的,但是我不在意。”
女子讶然抬眸。
朝鉴动人攒眉,眉眼盈盈可怜:“只要纵颐不忘了我,便是你心上有他人又如何?我不在意你将师叔当作他的替身,只要纵颐多疼疼师叔,那便够了。”
闻言,沈纵颐露出动容神情,但是骨子里的正直感要求她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段畸形甜蜜的关系。
她抿了抿唇,不安地将所有隐患摆在明面上说明:“师叔,纵颐不日便要成为苏少主的道侣了,你我之间的事若是被发现……。”
朝鉴哀婉一笑:“我也不在意你要成为谁的道侣。师叔知晓你心善重诺,没关系,答应别人的事情就好好去做罢。别离开我就行,我会很小心不让人发现的,好吗?”
沈纵颐望着男人心碎温柔的眼神,犹疑几瞬,却还是慢慢地颔首答应了:“不要叫别人发现。”
说罢,女子自责低眸,嗓音低哑:“对不起师叔,待解了行章的难,我便与其解除道侣契,届时我们之间——”
朝鉴柔声打断她:“届时我们再说罢。现在你不要想太多,你与苏行章之间只是暂时合作的关系,总有分手那日。师叔会等的。”
“师叔……”沈纵颐抬眸,眸光清润,她默然几许,蓦然投进男人怀中。
朝鉴下意识抬手紧紧搂住,女子馨香投入怀中,也好似在他心里塞入炙热欲念,心火不住燃烧。
他低眸一下下抚着沈纵颐乌莹青丝,唇角轻弯,咧出一道势在必得的笑容。
天——她都不知道邬道升已化作天道一部分了。
故而自然不会明白,他们二人如今的亲密相拥,某种程度上是在邬道升眼皮子底下进行的。
这是背叛嘛?朝鉴兴奋地顶了顶牙尖。
不止现在,他日后还要与纵颐做更多更亲密的事情。
就在这天光下。
隐秘的满足感从心底滋生,听着怀中女子平稳的心跳声,那诡秘的满足与兴奋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朝鉴压抑着眸底一闪而过的猩红。
心中遍遍低吟,她是他的。
一定是他的。
……
冷月已落,雾蓝色的天空只剩下几颗伶仃星子。
亲眼见朝鉴进入苏行章的房间,房门关阖,沈纵颐垂眉,敛起一切神情。
半明半昧的光色下,她白润的脸苍白得有些透明。
如此站了半晌,沈纵颐唇边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
天色大暗,无人看得清她唇边冷笑。
而后她转身,去寻被朝鉴打伤的小傀儡。
寻到小傀儡时,他呆坐在寒泉边,面无表情地盯着密林。
沈纵颐自其身后出现,拍了下他的肩膀,而后坐在傀儡身侧的石上,侧头将头挨上傀儡的肩膀。
“邬弥……”
她启唇,刚唤道。
却忽然又坐起来。
前方密林浓厚的树影里,慢慢显现出一道高大熟悉的身影。
小傀儡见状,立马绷起身子,做出战斗情状。
可当那人走出树影时,傀儡一滞,如失去支撑柱的建筑,所有杀意刹那间消失不见。
沈纵颐抬眼望着走出林子的白衣男人。
良久,涩声道:“师尊。”
115邬道升本尊对他的弟子
沈纵颐望着从林中走出的男人, 白衣如雪,乌发如墨,面庞精致俊美, 气质严冷如冰。
这就是她师尊的分魂, 披着沈合乾皮相的邬道升。
他此刻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正如他们凡间初见那般。
沈纵颐静静地回望过去。
或许是从前记忆全部回归的缘由, 再见邬道升竟无那般强烈的恨意, 心中余涸的只是厌烦。
眼不见心不烦,她或许得尽快寻个机会杀了他。
“师尊,您终于回来了。”
良久, 她道。
眼神浅淡, 连笑意都收敛了:“您离开了许久。”
她这幅神情映入眼帘,邬道升平静无波的心间忽而生起波澜,他定定地望着沈纵颐半晌,道:“你瞧着并不担心本尊。”
这和他之前所见的模样相差甚大。
她眼中见到他,再没有泪,更无笑意了。
……为什么?
是幻境所为吗?
邬道升蓦然想起, 若是没有亡国,其实沈纵颐真当会活成幻境中的模样。
一朝明君,为国为民殚精竭虑, 受后世景仰,盛誉不绝。
即便身为凡人无缘仙道,可那也是极为出彩耀眼的凡人一生。
远比现在苍白徒劳地坚守道心来得多彩。
……兀然竟觉着女主可怜, 所谓的登天仙道其实完全配不上她。
察觉到心绪变化, 邬道升难以言表此刻心境。
警惕心拉响冰冷警报, 警告他作为坚守者不该妄动恻隐之心。
可他更冰冷的理智告诉他,修士们可望不可求的仙途确实配不上女主。
她本不必经历诸多劫难。
寂静中, 沈纵颐轻轻挽起唇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师尊,弟子的担心根本是完全无用之物。能伤您的,便能杀我。
而且……您本尊已在五十年前便飞升,如今在此的只是您的一缕分魂。”
“分魂,便总归有魂力消散的那日。弟子已认清这一不争的事实,所以就算您一去不回,我也只能如此。”
她无奈地笑笑:“再担心又如何,您若不主动告知我行踪,我连这陆浑山都不一定出得去,又能去何处寻您?再者说,您总要求不了我真去寻您,就我这病骨支离的身子……”
邬道升沉默,他驳斥不了沈纵颐的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薄唇抿起,高大青年眸睫微垂:“辛苦。”
辛苦……
沈纵颐神色平淡。
她当然不会推脱说不辛苦。
百余年来,她听到太多声辛苦了。
既然所有人都这般觉得,那她连本带利地拿取报酬,也是应当的,不是吗?
“师尊,您何时回一半峰的?”
邬道升微顿:“早些时候。”
不知为何,他语气不再冷冰冰的,带着一点微温,不是极为熟悉他日常口吻的人根本听不出来其中变化。
这世间若有人了解邬道升,那么沈纵颐定然算一个。
若是非得找个成双的补,朝鉴算是剩下的一个。
只不过沈纵颐无意关心邬道升。
她听出变化也漠然,她很好地掩住心中冷漠,面容平静,边掉过身子牵起邬弥的手,边道:“师尊,弟子近来有许多事需忙,不好时常来看您。您去留随意,弟子不便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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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事需忙……
忙于成为旁人的道侣吗?忙于与他的掌门师弟于殿外旁若无人地亲吻相拥?
还是……忙于与傀儡探索欢愉。
邬道升知道有关沈纵颐最近的一切。
他清楚女主堕魔后发生了脱离剧情线的故事。
与傀儡邬弥试欢是起始,当时他并未阻止。
主神无意承认于他听到她唤出那声“师尊”时 ,自己垂下了眸。
他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才最无关紧要,主神是没有情窍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屡次三番的动心,这只不过是他占据这具身子后带来的副作用。
故而得知她成为苏行章的道侣时,他的心让他去阻止,他的理智阻止了这一行为。
但是沈纵颐再次不按常理出牌。
她为甚能接受朝鉴……?
那种徒有外表的阴毒之辈,何以配得上她垂怜爱敬。
邬道升拧眉。
探究的视线从邬弥挺括背影划过,目光转移到沈纵颐侧脸时,他又怔了下。
她在对傀儡温柔地笑,那笑容真挚美好,比方才面对他时都要漂亮。
扎眼的漂亮。
所以……主神修长指节微蜷,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他分明没有情窍,如何会在此刻感到心脏紧缩,酸胀发涩?
这具身子的身份是女主师尊,事至如今,只能说明这具身子对沈纵颐有心思。
原来无情道大成的剑尊邬道升,竟对自己唯一的弟子有不正当的绮念吗?
这是剧情里没有的意外。
也是主神没有考虑过的意外。
他没深究这意外出现得是如此恰到好处,此时此刻,他只想做些必须做的事情。
比如阻止女主成为苏行章的道侣,阻止她彻底脱离剧情线。
这……并非是私心作祟。
彼时没阻止沈纵颐与傀儡,概因傀儡无自主意识,她随意玩弄无伤大局。
可如今人越来越多了,苏行章、朝鉴、归宥……
事情在失控。
时空乱流也愈来愈近,主神必须在乱流毁灭快穿局之前得到《仙行》的所有力量。
这是他进入此界的职责与本心。
沈纵颐是失控的源头,主神要稳住她。
“沈纵颐。”邬道升面容冰冷,抬手间定住傀儡剑势。
如画眉眼轻抬,寒星般的眸子微动。
他举步走到沈纵颐身前,定然望着她,终是道:“与本尊结道侣契。”
他的口吻又恢复了冰冷严苛。
而沈纵颐最厌恶的,便是他这种浑然天成的命令语气。
116和他结契是更安全的选择
等待沈纵颐回答的时候, 寒泉边袭来阵阵清风,风中裹挟着冰寒灵气,拂过邬道升俊挺眉眼, 好似为他眉眼带上了一层浅薄的冰。
他神情峻冷。
黑沉的眼珠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女子, 他看清了她复杂的神情。
女子褪去最初的愕然后, 那张苍白绝色的脸庞剩下了茫然、惶惑、怀疑……甚至还有些许的恐惧。
可是为甚会有恐惧?
她为甚会怕他?
……邬道升盯着沈纵颐眼中惧色, 凝眸沉冷。
她怎么能怕他。
无论她在怕什么, 沈纵颐在抗拒他,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邬道升皱起长眉。
眼神冰冷,还夹杂着一丝不解, 心中更是莫名生起烦躁之意。
没有情窍的好处是可以断绝主神私情, 但最大的缺陷也在此。
没有私情后,断情绝欲又如何能理解沈纵颐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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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如此时,望着沈纵颐抗拒中带着疏离的神色,邬道升的思绪仿佛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记忆中沈纵颐含笑温柔的多情的模样,一半是她现在疏远排斥的冰冷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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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什么事让女主对他前后态度发生了剧变?
邬道升蹙眉,他不明白。
他需要知道。
“沈纵颐, ”青年剑眉攒起,微微的疑惑浮在俊美的面庞上,“为什么你会露出这般神情?”
他揣测道:“你厌恶本尊?”
闻言, 沈纵颐松开邬弥的手,抬起头对他似乎微微笑了笑。
邬道升不确定那是笑还是什么、
她眼中没有笑意,唇边又确实勾着细小的弧度。
“你在笑本尊?”邬道升顿了顿, 平声静气地反问道。
沈纵颐的回答是摇头, 她摇了摇头, 红唇张启却道:“我是笑分魂竟然也有结道侣的念头。”
在场中只有邬道升是分魂。
那么她还是在笑他了。
“分魂如何不能有道侣。”邬道升眸中冷色深深。
沈纵颐却又勾唇,这次能看清是嘲讽的弧度……或许还有一丝凄婉。
那是凄婉罢?
邬道升不确定, 但这笑会让他不存在心窍的胸膛处产生一种——类似心痛和酸涩的感觉。
这具身子的副作用竟然这样强烈。
强烈到影响住了主神本尊。
这种纠结无名的情绪缠裹上空荡荡的胸腔,在荒芜的左胸里左冲右撞,冲撞出主神带着叹息和求解的轻声询问:“莫要笑了,本尊并未说错甚么。”
“你究竟在笑谁?”
笑……沈纵颐伸出葱白指尖,她隔空点了点高大的青年。
邬道升顺着她指尖看向自己,而后又随着她调转的指尖看向她自己。
“……为何?”为何她要笑自己。
她并不可笑。
沈纵颐定定地望着他,身姿纤弱,在一阵阵的寒泉冷风中,乌发飘逸于逐渐升腾的晨曦金尘中,她整个人都被慢慢地渡上了一层光芒。
在渐次刺目辉煌的日光里,她纤秀的身影像是随时会化在金灿灿的光线里。
启醇说话的语气轻轻的,恍惚着飘漾着,却泛着令人心脏紧缩的冷酷:“师尊,分魂怎能有道侣,您可知道侣是要相伴相守死生同契的。”
“您现在只是个分魂,没有寿夭。”
是注定会消失的分魂。
言语至此,她轻笑,面色平冷:“师尊,您若是想杀弟子,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并不为杀她而来。
纤长的黑睫细细地颤了一瞬,邬道升竟下意识抿唇驳回她的定论:“沈纵颐,本尊无需杀你。”
他反驳掉她的结论,仿佛想随之拂开沈纵颐眉间冷色。
修长指节往掌内收了收,挽住的只有掌心空气,他紧绷手背,最终却没抬臂去碰她。
她离他还有些远。
远不止一臂之远。
可是即便邬道升这样说完,女子也没露出相信的眼神。
她戒备地望着他。
虽然她的防备是如此脆弱,除了强自冷漠的神情,她唯一的武器傀儡都已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她手无寸铁,好像瘦弱无助的灵兽,察觉到危险的存在,害怕但绝不露怯。
……危险的存在。
邬道升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他在她眼中便是最危险的存在。
因为他方才说要和她结道侣契吗?
因他是分魂,是魂力消散即会死去的虚无缥缈的魂魄。
倘若他不是分魂的话——
“沈纵颐,倘若本尊不是分魂,你可愿与我结道侣契?”
“……”沈纵颐静了静。
良久,她红唇张启,吐出几个冰冷字眼:“有悖人伦。”
他不是分魂,也还是她师尊。
师尊与首徒结为道侣,这的确是肮脏又扭曲的关系。
可这是他们修士间的戒律,与他有何干。
邬道升抿唇,向来无情无绪的寒眸无端溢出一丝戾气:“又能如何?”
他是漠然规矩。
却差忘了,站在他面前的女子是全修真界最严正自持的人。
沈纵颐恪守清规,如若强迫其结了道侣契,此等屈辱肮脏行径,她只会宁死也不受。
……《仙行》二周目时,她不便是因被魔尊归宥强迫完婚而含恨爆体的吗?
此二者真有区别,也只是前者耻辱程度比后者更大罢了。
主神没有想过这一点。
他话声将落,看见沈纵颐略带厌恶的神情,才明白险些加剧了《仙行》毁灭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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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做主神之前的记忆,但照他现在行事风格也可猜测,他在做主神之前也并非甚么七窍玲珑之人。
他许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杀伐者,沾了太多人命,连人命都瞧不上,更不谈那虚虚幻幻的人心情意了。
快穿局历来被认为是上上策的“攻心攻略”,在主神看来实是腻歪又无用。
他蔑视并不耐用这些弯曲折绕的法子得到小世界能量。
对《仙行》这个特殊世界,主神自诩已足够耐心,他冷眼旁观着攻略者的攻略进度,对前主神化为天道后的监视行为也多有关注。
可是他只看到了失败。
今熹今廿即将走上卞怀胭和江春与的老路,归宥生了情窍,他对沈纵颐的私情注定他不会狠下心走完魔尊虐身虐心的剧情点。
相比较而言,主神本预备采取的方法看起来简单粗暴又有效。
和沈纵颐结为道侣即意味可直接控制她的生命轨迹,还可以铲除其他男女对沈纵颐的痴迷,她会被主神克制住灭世倾向,直至剧情结局。
如此,《仙行》便有极大几率可以被保住,届时快穿局便可取出《仙行》这个超S世界的完整力量,从而毁灭时空乱流,保快穿局与三千小世界的安危。
主神总是不耐于等待。
没有记忆与情窍的脑海里好似有只警钟,时刻敲响着,催促他不停地往前赶,往前赶。
可是去哪儿,主神半点不知道。
他好像真的忘了太多、太多事了。
沈纵颐讽笑,她连做这种尖锐的表情都漂亮得令人心折:“道君已成大道,自不将俗世尘规放在眼底。”
“但您做仙无聊,将我拉入泥沼又是何意?我竟不知道君恨我至此。”
听着她生硬陌生的称呼,邬道升薄唇抿成冰冷的一条线。
他极其不善言辞,每当想解释什么,却好似总将事情推得更糟糕了。
沈纵颐显然是生气了,但比起她的怒意,她眼中的失望和自嘲更揪人心肠。
邬道升顿在原地,沉静半晌,想好的措辞又被一字字咽了回去。
女子神情愈发冰冷。
他们之间好似角色调换,强弱变更,他处在弱势,空茫地寻找破境的法子。
而她只是轻轻皱眉,清润眸子厌恶地瞥他一眼,便能将他苦思冥索的探求给击溃。
一溃再溃。
而这一切起于他要求她结道侣契的刹那。
刚开始——她都没有拒绝苏行章。
主神拧着眉看向沈纵颐,望了她半晌,忽然冷冷地垂眸。
作茧自缚。
他不知嘲了谁。
最后,邬道升也并未退让,他依旧道:“沈纵颐,你与我结道侣契,这个选择更安全。”
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她也绝无爆体可能。
她无需那般绝望惨烈地拉修真界陪葬,待此间事了,主神愿意耗费巨大时空神力再次扭转《仙行》时间线,让沈纵颐从她的储君殿下做起,让其做上真正的帝王。
这个条件自然不能直言出口。
邬道升换了个说法——“结道侣是更安全的选择”。
云里雾里的解释。
不换的生硬口吻,令人听之生厌。
沈纵颐扯唇:“师尊,您不能因我对您曾生过的恋慕之心而报复弟子。”
“这太不公了。”
生过的……恋慕之心……!
邬道升心头兀然空了瞬,像一脚踩进了深渊,他自脊椎尾部溯起细细密密的酥麻。
是敌意还是警惕?
……类似于战意的炙热,却比其更柔和。
邬道升绷紧手臂,黑眸沉沉:“不是报复。”
这怎会是报复。
她怎会认为这是报复她?
谁会……谁又会恨她?
——这般纯然无辜的人。
邬道升锁眉半晌,带着僵硬的不确定的平和语气道:“本尊换了面貌,与从前根本无共同之处。”
他在她澄澈的眼底看见的身影,是属于另外一个男人的。
是沈合乾的身形容貌。
所以无人会知他是她的师尊。
这人伦常理在这幅皮囊下不过虚设。
“道君慎言。”沈纵颐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她聪慧至极,应会明白哪一选择更有利。
……但沈纵颐从不是唯利是图之人。
那种短视做派不是她能做出来的。
“师尊,您今日让我陌生,”她继而道,“我的师尊邬道升是千年来修成无情剑道的第一人,是清正严明的剑尊,他情欲已尽,绝不会……绝不会做出逼人结契之事。”
沈纵颐的眼神拒人千里之外,她看向邬道升像看着——一个敌人。
那是看归宥的眼神,厌恨又嫌憎。
“你究竟是谁的孤魂野鬼?”
117离开
从沈纵颐的立场来看, 邬道升的身份真实性的确值得怀疑。
飞升师尊的分魂在下界再次出现,若非是贪恋红尘便是别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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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道升修无情剑道,倘若真贪恋红尘, 也不得飞升。
但若说其抱有目的而来, 依沈纵颐对邬道升的尊敬信任程度, 应会潜意识避开此猜测。
故而怀疑他的身份, 是再聪明不过的想法。
成为邬道升, 或许是主神的一个错误决策。
最初进入《仙行》时,他并未有切身参与进剧情的想法。
已飞升的邬道升本无疑是最合适的身份。
合适,但不正确。
成为邬道升, 便意味着需要承受沈纵颐对这个身份的感情。
一错再错在, 主神从冷漠旁观的高台上走下,不自觉走到沈纵颐身侧去近距离观察她。
过近的距离是危险的。
即便是没有情窍的主神也不得不承认,他或许已经陷入了此危险中。
抽身不得,一退则伤筋动骨。
快穿局在《仙行》中已折了一位主神,如今已承担不起退出此界的损失。
退不得,还得主动迈步陷入更深的泥沼之中。
而沈纵颐……是亲手造就这泥沼的人, 也是泥沼之外唯一能救快穿局众人出困的圣人。
自卞怀胭起,凡是进入《仙行》的快穿局任务者都逐渐爱上了沈纵颐,他们不愿也舍不得铲除泥沼, 更不愿也舍不得拔足出去,总想着抽身没问题偶尔一次沦陷也能完美解决。
待到意识到自己弥足深陷时,已是甘之若饴不可自拔。
既然人人爱她, 不愿做此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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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做恶便沦到主神头上, 成了他必须履行的职责。
是职责, 是必须履行,那便没有主神拒却的余地。
“到此为止了, 沈纵颐。”主神声调深冷,像最寂远的夜里碎在地上的冰声,寂寥、冷冽,任如何蜷在锦被里也拥不住温度的寒冷。
冷意沁入骨髓。
沈纵颐有瞬间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平静抬眸,和主神毫无人情的双眸对上。
他俊美的皮囊已无半分温色,像一尊冻住的空篓子,里面填不进任何情意。
任何情意投上去都是针落大海,连点回音都不会听见。
这样的‘邬道升’,或者说是‘沈合乾’,既陌生又熟悉。
——沈合乾在她面前从未露出这种空寥无情的模样,而邬道升最常示人的模样便是这种空漠无情。
他所谓的到此为止,此是什么,止又如何止……
沈纵颐戒备地后退了几步,但是锦履方动,背脊立时感到一阵森寒凉意。
回眸看去,却是一堵宽阔胸膛。
她不寒而栗地抬眸往主神的方向看去,却发现原处已无他的身影。
甚而没有任何声息,他便堵住了她逃走的后路,冰冷如铁的手臂抬起,缓慢而有力地钳住了她瘦削的双肩。
下颚处甚而能感受到青年双手的冷意。
“你要作甚……”
沈纵颐抿唇,浑身僵硬。
主神垂眸望着女子乌浓莹润的发顶,长睫翩落,如翼垂伏于眼睑上。
他面容不变的寒冷,薄唇微启,却莫名淡淡道了声:“见谅。”
他抬起手,女子柔润的青丝婉婉地拂过他修长手指,带着可怜的柔软,如水般流过他的心。
“……”主神动作微顿,坚硬动作的指节在柔软下蜷了蜷。
他冰冷的眸光定在那几缕乌发上,眸色动了一瞬,一瞬后又凝结成冰。
时不可待。
主神阖眸,将此界灵力与快穿局的时空之力糅合,最终从指尖化出细润的白光。
白光逐渐覆盖住女子双肩,进而攀附上她满头如云鬓发,渐渐的,朝其全身蔓延而去。
沈纵颐察觉到白光的力量时一震,她从中感受到了灵力和其他更广阔深邃的能量,在这种神秘又霸道的力量下,她完全反抗不了了。
‘眼睁睁’看着这股白光顺着她的肩膀蔓延至鞋上,而后又钻入她四肢百骸,进入她的识海。
白光看见她广袤无垠的识海时顿了下,但并未在意,径直找到了她的灵台。
当白光找到灵台时,沈纵颐便意识到了主神要做什么。
她动弹不得,却还是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一丘之貉。”
女子侧眸,对身后的青年露出嫌恶神情:“令人作呕。”
主神严冷神色怔了怔。
修长指节上的白光闪了闪,两息后竟停了下来。
沈纵颐从未说过这般锋锐尖利的言辞,即便面对归宥,她也是恪守君子品格的,从不轻易在口舌上逞一时之快。
可见他迫其结契这件事,是如何令其厌恶了。
那么她是恨上‘邬道升’了。
也不是,她是恨上他这个“不知是谁的孤魂野鬼”了。
正在主神默然的空当里,沈纵颐识海中忽而响起熟悉的声音:“主人!”
沈纵颐抿唇,于识海中回道:“焉极,赶走我灵台上的契灵。”
焉极将将苏醒,声音尚泛着虚乏,得到命令却没说什么,望了眼沈纵颐灵台上力量源,它的身子跟着晃了晃。
“主人,您怎会招惹了他?”一壁担忧地问着,焉极一壁将沈纵颐灵台上力量源强行吸入自己体内,“这就是外来者们的新主神。”
焉极将灵台上白光转入自己体内时,即意识到站在主人身后的,便是它苦索无果的外来者新主神。
新主神到底力量强大,即便只是个简单结个道侣契,焉极也还得动用规则之力才能将其压制下去。
不过新主神有些奇怪。
他为甚要强迫主人与他结道侣契而不是其他灵魂契?
道侣契要求道侣双方同生共死共享力量,结了这契,他不是相当于将半条命交托给主人吗?
焉极默默纳下疑惑。
它根本不敢告诉沈纵颐这件事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万一主人知道此事后,通过伤害她自己的方法杀新主神……两败俱伤的方法,得不偿失,但焉极确信沈纵颐做得出来此事。
是以它不敢说。
总之被主人厌恶,是他们这些外来者活该。
焉极的问没有得到沈纵颐的回答,她感觉自己能动后,迅速推开肩上双手,逃出主神的冷然钳制。
他望见她逃开,修长手掌在半空停住,半晌后垂下手臂。
“要如何,你会愿意结契?”
闻声,沈纵颐嗤然一笑,嘲讽道:“我要如何,你便照做?”
主神不置可否,定定地看着她。
望着男人淡漠而沉静的目光,沈纵颐敛尽情绪。
这便是外来者们的统治者?
的确比卞怀胭他们高明些。
他不像其他外来者用尽手段算计她。
他近乎是直接了当地想控制她。
沈纵颐眸底暗潮汹涌,视线从主神那张俊朗皮囊划到其挺括俊秀的身姿上。
——沈合乾的脸与身子。
安着无情道尊的分魂。
她其实知道他不是孤魂野鬼。
焉极不说明他是主神还好,但是事已至此……
“你去死,活过来后换邬道升的皮囊来见我。”沈纵颐微微一笑,艳丽但泛着毫不遮掩的杀意,“届时便答应你。”
既是主神,那便去死吧。
主神也是外来者,她亲手杀了他,就能得到魔灵了。
至于他能不能活过来,会不会真换上邬道升的面容来找她允诺,沈纵颐才不关心。
恢复魔神的力量后,她第一件事便要去弄清楚这些外来者来自何处。
找到后——彻底毁了他们。
主神眼神凝在沈纵颐脸上,久久未动。
她见状便讽笑:“既不能做到,何以轻言许诺。”
沈纵颐趁机转身,意欲离开。
主神平静冷淡的嗓音响起:“可以。”
……她回过身子,眼神怀疑。
“我不信你。”
青年垂眸,瘦削手腕翻转,露出宽阔掌心,白光闪过,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静静躺卧在手中。
“让你动手。”
意外地顺利。
沈纵颐顿了一顿,终是走上前去,伸手捞过男人掌中匕首,柔嫩的指腹从男人粗粝冰凉的掌心一掠而过。
寒光闪烁,在女子绯红指腹间时闪时暗,刀光与姝色,莫名相携出尖锐又惊人的美感。
主神垂落的视线在沈纵颐的指尖和五指握住的利刃上定了定,这具身子……
他若有似无地抿了抿唇,压抑住心头时而灼热时而冰冷的情绪。
‘邬道升’想要垂下头颅去吻一下沈纵颐指尖,但是主神压制着这股冲动。
月白挺括的锦衣包裹着的高壮身躯僵着绷着。
像一条被宣判死刑的猛兽,冷漠地却又带着一丝烦躁地,等待着套上它脖子的绳索到来。
脊背挺直如松如竹,主神移开目色,不屈身弯腰,目视前方空远寂寥,刻意忽视了面前的无尽丽色。
他可以不看,但是却拒绝不了女子轻盈的笑声被风随上耳廓。
“真是大方啊,”她笑着,听着比方才开心了些许。
主神莫名心神一动,长睫不由垂落,往沈纵颐看去。
她仰面,笑吟吟,不见丝毫阴霾之色,是再无辜纯白不过的模样:“多谢。”
她抬手将匕首插进青年胸膛,动作又快又狠,利刃劈开血肉,滑过森白胸骨,直透心窍。
沈纵颐不会失手的。
她在心里早已将此动作预谋了上百遍。
如今成愿,她喟叹,抬指撷去眼角因过分快意而沁出的泪珠。
主神进入的这具身子痛感尚存,胸中短刃在白骨与血肉中狰狞拧动着。
他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四肢有冰冷的麻意伸出,慢慢地溯上面孔,冻住了他所有的神情。
此时也不该有甚表情。
主神无恨无悲,正如忽略了心头的悸动般忽略了身体上的疼痛,他垂眸盯着沈纵颐眼角的泪,看了很久。
……是为谁流的泪?他茫然了一瞬,四肢逐渐冰冷,视线慢慢模糊。
‘邬道升’分魂快死了。
主神亲手递出去的刀自然可破除一切灵力保障,足够沈纵颐很轻易地一刀就结果他。
死亡降临的很快,勒在猛兽脖颈上的绳索收紧,猛兽安然接受死亡,没有挣扎。
但连死亡都能冷漠看待的眼睛,最后一刻却盯在女子柔嫩眼尾,露出了人性化的疑惑:“你哭什么?”
主神问道。
回答他的只有沈纵颐愈发阴漠的眼神。
她厌恶他。
离开《仙行》前,主神这样意识到。
待下次再见,他必不会一年只见她两面。
她会是‘邬道升’的道侣。
118师姐定然是无辜的!
邬道升倒了下去。
沈纵颐手背舒展, 沾满温凉鲜血的匕首从手心滑了下去,掉在地上,碰出沉闷的响儿。
执刃扎进那具坚实宽阔胸膛时的兴奋感慢慢从心中褪去, 深眸中精亮的灿色亦随之暗沉。
沈纵颐白腻的左脸溅着几滴血珠, 随着她低眉, 血珠而在白皙脸颊上流出一道深红的轨迹。
极致的红极致的白, 两相融合, 衬得她面容圣洁又妖异。
周遭死寂,沈纵颐垂着乌浓的眉睫望向地上冷却的尸体,静静地, 忽而又道:“规则能彻底杀死外来者吗?”
在识海中艰难消化主神灵力的焉极闻言, 灵识团子的它无端悚然地一愣,竟一时不能理解沈纵颐话中的意思。
直至神色沉静的女子抬起头,隔着虚空,那平冷的眼神恍若利箭般直直射向识海里注视她的焉极。
焉极灵识团一抖,体内属于主神的复杂力量溢出体外,丝丝缕缕的白光顷刻间被广袤识海吞噬殆尽。
焉极抖得幅度稍大, 努力之下,终于能维持着平和的声线说道:“主人……您已经、已经杀了他了。不过半刻钟,魔灵便会回归您体内, 三日后神格完善,您便可——”
“可是——”她淡声打断它,“他会回来的。”
……
而她不想他回来。
焉极哑然, 呆呆地望着沈纵颐。
虽然它很愿意看到外来者们被主人杀死, 也希望主人恢复魔神神格重掌修真界, 但是——
但是它还是低估了主人的无常。
规则能彻底杀死外来者么?
——不仅是将外来者从这个世界赶出去,而是将他们, 彻彻底底地摁死,让其消亡在世界之外的时空里。
可以么?
焉极仿佛从沈纵颐深幽的眸光中读出催促与不耐。
它的主人有双世间仅有的漂亮的、迷人的眼睛。
在她弱小时,焉极见惯了这双眼睛里盈满清泪、盛满柔情,它总是为此恍惚沉沦,即便眼睛的主人看不见它,也径自地沦陷进去。
那些爱慕贪恋主人的人——很难说他们最初的时候,不是被主人这样吸引的。
连焉极都是恍恍惚惚不可终日,恍惚地见证了诞生它与主人的世界如此毁灭了两次。
此刻,它终于等到了主人的苏醒。
沈纵颐冷淡又漠然的姿态唤醒了焉极千百年前甚至更久远之前的记忆。
魔神魔神,是魔也是神。
魔神从来是复杂的,她能带来希望也能赋予世间绝望,她可以纵情便可以守正,她行事有时邪恶得令人发指但有时也纯真到让人怜爱……总而言之,即便是焉极,即便是规则,它也看不透魔神的想法。
可是对于她的问题,焉极有明确的答案。
它羞愧又谦卑:“主人,除非外来者们主动放弃其身上的某种契约力量,甘愿成为我界中人,否则……我杀不死他们。”
若能轻易杀死外来者,焉极便是冒犯规则限制,也会自发将这些碍眼的东西铲除。
“我界中人……”沈纵颐若有所思,白皙的指腹划过腹前绸衣的暗纹,轻轻按了按细软的腰绦。
她眼前浮现出两个人影:“卞怀胭、江春与。”
焉极迟钝地反应过来,“他们……啊,是的主人,他们在第二世时便不再是外来者了,我现在就能让这二人魂飞魄散永无再回的机会,主人您要……”
“不必。”沈纵颐摊开手,白嫩的掌心中覆盖着浅淡的一层青蓝色浮光,纯净透澈的光晕里氤氲着游丝般的紫金光源。
这是冥河最深最黑暗的河底里提炼出来的纯净光源,是千百前便与魔神一同沉睡消失的魔灵。
即便形若游丝,在指尖绕来绕去时还发着细细的颤抖,看上去孱弱不堪,似乎随便一挑便能将其拨乱扯断。
但是看着微弱的青蓝光团,连规则焉极都不敢不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声息。
能钳制天道的规则此刻屏息地望着女子手中的紫金细丝,白光团子静得像一团死物。
或许只有天道才能明白几分焉极的恐惧。
在魔神的魔灵力量下,世间一切所谓的规则与道法,不过是魔灵的奴从。
而作为魔灵的主,魔神便意味着超脱。
焉极想要下意识匍匐,又想说些什么。
但是忽而之间窒息,白色灵识团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顷刻间被分裂成两半,两半又再次被分裂……
完整的灵识不过一息中碎成千万光点,光点消散,原先待着的识海依旧平静无垠,像是从未被别的外界之物侵占过地盘。
焉极消散在识海的前一刹那,迷惘又低落,它轻若流萤的声音飘过识海:“主人……”
声音传达到沈纵颐耳侧,已不剩些什么。
她抬起头,透过展开的纤细五指看树影里的万丈日滔。
她遽然杀了识海里焉极,同时夺走它的规则之力,将其化在了魔灵中。
纤细的手腕腕骨蔓延上紫金色的发丝般细致的纹路,纹路延长,绞杀了焉极留下的红色印纹。
规则,总该回天上做它的虚无去。
不要在下界干扰她。
再忠诚的武器也比不过自己的双手,力量这种东西,总得掌握在自己手中。
沈纵颐垂下手臂,并起剑指,吞噬完规则之力而略显餍足的魔灵乖顺而蛰伏,魔灵细丝游上指尖,舔舐着指腹软肉。
感受到指尖的柔和,沈纵颐弯眸,优雅俯身,剑指轻轻落在地上的尸体胸膛。
白润的纤指触及狰狞的血洞,狰狞黏腻的血迹霎时间染脏了雪白肌肤,指关拢起,将血肉拢起又抹开。
画面血腥又秾艳。
沈纵颐神情幽暗,唇畔却含着春水般的澄亮笑意,她抚弄着冰冷的血,像是在抚摩世上最爱的情郎。
手下的这具身子健壮而完美,活着时即便穿着最朴素的白衣也不能遮挡其卓越身姿。
沈纵颐喜欢沈合乾活着时冷硬又服从的身体,这是一副极具力量感又兼负美感的身子,当这样的身子在她掌下的轻轻触摸中绷紧又颤抖,触感像降服了世间最忠贞的凶兽。
偏偏是外来者玷污了这具身子。
艳丽的红唇微启,溢出一道轻柔的叹息。
真可惜。
焉极无用,她也只抓住了一点点的尾巴。
主神在邬道升死亡的那刹那便出了修真界,沈纵颐去捉,却只得到了一丝力量残余。
好像是灵识?
不过外来者也有所谓的灵识吗?
沈纵颐慢慢起身,松开血污弥漫的手,魔灵立时攀附而上,细致地将其手间血色吸收完毕,为它至高的主清理干净一切脏污。
余后,掌心中仅剩一点金灿的光絮。
这便是那外来者主神的‘灵识’。
是沈纵颐强制性地从其附身过的‘沈合乾’身上剥离下来的。
不过这个外来者似乎并不知晓‘沈合乾’的身上还残余着他的一丝‘灵识’。
沈纵颐意欲探勘,敏锐的五感却提前察觉到了极远的山外发生了一阵异动。
啊……有人来了。
好多人。
以往高不可攀的修士大能们,已经如蝼蚁一样不堪一击了。
敛下盈盈眉眼,沈纵颐慵懒地抬起眼眸。
她的神格在进行复杂的苏醒环节,魔灵也没有完全恢复,但是倾覆个金乌州却不在话下。
可是……无聊。
沈纵颐忽而了解了朝鉴的无聊。
当世间万物如草芥般易折,能寻着的趣味真的像奇迹一样难找。
无趣,总该制造点趣味。
无聊,便会想着做些恶劣的事情让别人出丑。
‘邬道升’的灵识似乎是一段记忆,反手喂给了魔灵,如此便可随时提取查看。
收起手,沈纵颐淡淡地转过身。
不远处,一身宽袍大袖的朝鉴挥手摁灭结界,跨开长腿朝她奔来。
“怎么受伤了?伤得重不重,快给我看看……”
惯以嬉笑面人的青年露出严冷的神情,奔来之时宽袖被风曳起,劲瘦小臂从袖中探出。
绷着青筋的大手一把拽过女子纤瘦手臂,另一手握住她肩膀,一双惑人桃花眼敛着,视线不住地从上到下观察她。
那张形状美好的薄唇一直动着:“怎么样,没事吧,脸上这血怎么回事?”
温热的指腹抹过娇嫩脸颊,发现是溅上去的血后,便听到青年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紧接着笑了起来:“这血好臭。”
他自然而然地给沈纵颐施展了一个清洁术。
望着干净漂亮的人,没从她身上闻到血腥气,终于确定她没有受伤。
沈纵颐默然,眸光意有所指地转到一边的地上。
朝鉴顺着她的视线,望向一边。
看清那具尸首面貌的瞬间,朝鉴眼中划过一丝意外,而后眼眸弯弯,笑得很爽朗:“哟,这熟人呐。”
沈合乾嘛,那废物男人。
不仅是老熟人,还是老仇人了。
这死人迷晕他抢了他的洞房花烛夜,他每想起来一回就恨得牙痒痒一回。
朝鉴笑眯眯地低头:“纵颐刚才在这,看没看见那杀人者的面貌,是谁,我亲自去感谢他。”
沈纵颐:“……”
朝鉴是故意误会的。
她缓慢地摇了摇头,“人是我杀的。”
“不信。”朝鉴用力捏了下女子颊肉,雪白的脸颊登时泛起红,他晃着脑袋,“不信不信就不信。”
就她这么个身子,提起刀都怕会被刀光反伤。
而且他的小师侄会杀人?
会救人还差不多。
杀人对她而言,是太久远的事啦。
倒是可能在幻境里会发生的。
朝鉴摇头晃脑,搓了把沈纵颐顺滑的黑发,煞有其事地告诫道:“不要扯谎,杀人罪名不大,但扣在头上也丑得很。”
掌门摸摸下巴,余光瞥见面容熟悉的死人,神情淡淡,转而移开目光,专注地想起幻境中事。
幻境的确好玩。
今晚去灵均宗借个阵器,他也结出个幻境,然后带小纵颐进幻境玩。
沈纵颐蹙眉。
怎么第一个来的是朝鉴。
原以为是苏行章甚至是孟照危呢。
朝鉴没脸没皮,他有何丑可出,看正人君子露出惊诧嫌恶的神情那方有些意味。
俄而间感到有些索然,沈纵颐抬眸,远天一线处慢慢涌上了深色的阴影。
来了好多修士,四方八宗的人似乎都在。
——今日原是江春与说的,四方八宗约定好来看望她的日子吗?
沈纵颐摩挲着指尖,眼中兀然泛起一点笑波。
真正有意思的来了。
密密匝匝的人影从山脚涌上,穿过与陆浑山其他简朴寝居风格大异的奢华寝殿,直奔血腥味最浓的寒泉来。
苏行章撑着被朝鉴之前击伤的身子,苍白着清俊面庞在众人之前赶到了。
即便如此用力赶赴,但是还是没能赶在所有人之先,又慢人一步……
看到朝鉴已先行伴在女子身侧时,苏行章的脸色更苍白了。
他蜷起骨节分明的大手,放慢脚步,走到沈纵颐身前,垂手望着女子莹白的面庞,强忍苦涩,轻声道:“没事吧,纵颐,发生什么事情了?”
沈纵颐抬眸望向他,因为是希冀能找到趣味的男人,所以眸子里有些光色,落在苏行章眼中,那点亮光简直比漫天星辰还迷人。
“我杀了人。”她淡声道。
苏行章一僵,痴争了一瞬。
他下意识问道:“你受伤了吗?”
沈纵颐蹙额,怎么会是这反应。
“我拿这把刀,”她强调,手指指向地上的尸体,“杀了这个人。”
她若是不指出地上还有一具尸体,苏少主简直要将周围浓郁的血腥味给忘却了。
他眼中只有鲜活的沈纵颐,根本顾及不到其他什么死的活的。
他顺着沈纵颐指的方向看去,在望向尸首之前,清润乌黑的眸子却在女子细嫩的指尖停了半晌。
指尖还泛着红呢。
好可爱。
沈纵颐见苏行章望向尸首,方才收回手。
苏行章见状,眸中划过一丝痴色。
然后才慢慢地看向地上的尸体。
确实死了,身上有些许的灵力残余。
旁边掉着把匕首,应是她所说的凶器。
匕首上的灵气与尸首致命处的残余灵力重合,结合起来组成了一目了然的事实。
苏行章转过头去望向沈纵颐。
后者迎上他的目光,眸中微弱的光仍在。
盯着女子眸中因光而亮润的黑瞳,苏行章发觉那眸子纯澈到泛着幽深的蓝……
他望着那抹幽蓝,喉结攒动,薄唇微动,缓缓道:“没关系。一定是这人的错。”
没关系,一定是地上这死人的错。
她怎么会错呢?
陆浑山大师姐是公认的善良美好,能迫得她提刀杀人,只会是被杀者做出了天理难容的恶事。
她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会动手。
所以,没关系。
苏行章眉眼柔和,清朗声线带着两分哑:“纵颐,别害怕,我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沈纵颐:“……”
为她讨公道吗?
她可是凶手。
又一位不相信她是凶手的人。
沈纵颐目光绕过男人高阔的肩颈,往他身后望去。
四方八宗齐聚,为首的江春与神色不明地站着,其余人望着地上尸首和匕首,神色各异。
后赶来的人多多少少听到了沈纵颐方才的话。
他们听到她亲口承认杀了人。
尸体没有魔气,但也不见灵力,可见是个凡人。
这凡人的死相并不温和,胸膛处的伤口极深,豁口也大,应是刀柄入体后反复旋转所致的。
从粉白血肉里流出汩汩的深红血液,画面着实是极其冲击人眼目的残忍冰冷。
——这样毫无人情的死相,真会是沈纵颐犯下的吗?
四方八宗的修士们或明或暗地将视线投向最前方的女子,她着一身浅蓝薄裙,身形纤弱,姿态雅致。
全身干干净净的,乌发雪容,一双眼睛更是清凌凌得动人无比。
啊,这样纯善的人物。
怎么会是凶手呢。
为什么要替真正的凶手隐瞒?
四方八宗的修士们盯着沈纵颐,这位堕魔后更显柔弱的陆浑山大师姐还是如此风华卓越,纯善美好。
心性一如既往的坚守善良,即便堕魔面容也不见邪肆,连杀人这种脏水也无畏往她自个儿身上揽,可见其心光明。
当真令人敬佩又心怜。
“纵颐,你莫要逞能。”
江春与上前一步,神情平和,“究竟是谁在我陆浑山内行凶?地上死的人是谁?”
沈纵颐沉默了一瞬,有些疑惑地歪头看向江春与:“我方才说了,诸位如何不信?”
如何不信?
诸位看向女子微微歪斜的细白脸颊,不由目眩神迷了一瞬。
生着这般的绝色容貌,虽然天赋不好,但是心性坚稳,自入道百年来无一错处。
即便堕魔也是眼神清正透亮,这般光华美好的女子……教他们如何信她会作恶。
而且疑惑的模样也太可爱了。
其他宗门的人不好意思明言,陆浑山众弟子已七嘴八舌地辩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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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是相信邬道升剑尊返魂金乌州,也不相信大师姐会存害人之心!”
“好猖狂的贼人,不仅在我陆浑山作恶,竟然还逼迫师姐你为他担罪!!”
“师姐你别怕,且直言凶贼名姓,师妹为您讨公允!!!”
“对师姐,我们为您撑腰!!”“师姐别怕!”
说着说着,忽而有个弟子振臂一呼:“这尸体还在流血,死的时间不长,那凶贼定然还没跑远!诸位同门,有谁与我一起去追杀凶贼,为师姐正名?”
“我去!我陆浑山第一剑宗,我们的大师姐是全修真界一等光风霁月的人物,如何能受此辱?!”
“同门,加我一个!我也容不得有人欺辱我师姐!!”
“陆浑山的道友们加我一位!我乃灵均宗弟子,可供丹药!”
“我乃炼器宗的,可供武器!”
“我……”“我也……”
场面逐渐喧嚣,振臂起应追杀凶贼的弟子愈来愈多,人人气焰高涨,为想象中沈纵颐受到的欺辱委屈而气得脸红脖子粗。
沈纵颐表情空漠。
望着‘群魔乱舞’。
这幅景象真是滑稽又可笑。
她又重复了两次自己是凶手。
然而只激起了众人更凶残的保护欲。
朝鉴拍了拍她的头,“为谁打的掩护,卞怀胭那小子?”
沈纵颐避开他的手,起眼神情微冷地瞥了他一眼。
他却忽而定眸,指腹绕过她青丝,按在她眼尾抹了抹:“怎么哭的?”
朝鉴声音不大。
却如惊雷般炸响了其他人的理智,喧嚣的人群屏息静了下来。
他们闻言看向沈纵颐,看向被朝鉴按着的地方。
女子昳丽眉眼微耷,眼尾确实泛着薄红,还有些许盈盈泪痕。
果真是哭过的模样。
理智再次被燃烧殆尽,方才吵闹的弟子们再次喧闹起来,纷纷气愤填膺地拎起各自武器朝四方散去,只为最大限度地搜查出逃跑的‘凶贼’。
四方八宗沉稳的长老们却没有一个阻止的。
孟照危填在众弟子群里,跟着挥舞起大锤,俊朗的脸气得满是红晕,他口中大喊:“为我纵颐报仇!”
他炼器宗的长老师兄们见状,犹豫了一瞬,但最终还是没选择阻止他。
修炼起居上他们事无巨细地安排,但是真到了实战,炼器宗还真没人打得过孟照危。
随他去罢。
他们炼器宗的宝贝天才对陆浑山这位的心思太明显了,看不透都不行。
说不准傻小子也能迎回美人一笑。
思及此,炼器宗的人也就不阻拦了。
灵均宗更不必提,他们宗的人确实如苏行章所言,极为爱敬沈纵颐,故而见沈纵颐如今被人欺辱,一个赛一个的愤怒。
那愤怒程度比陆浑山本宗的弟子而言也丝毫不差。
乌泱泱的复仇弟子大军出发了。
沈纵颐望着他们如四散的蚂蚁般迅速离开,伸出来阻止的手被另一只温热大掌攥住。
苏行章温润地直视着她,柔声道:“莫怕,纵颐。”
“……”
朝鉴在一旁翻着白眼,转而嬉笑着‘无意间’撞开苏行章肩膀。
不顾苏少主沉下去的神情,他从弥子戒里拿出细软绸段,轻轻按着沈纵颐眼尾,轻声哄道:“为谁流泪也不值当啊,别哭了昂,师叔帮你报仇。”
报仇一词将落地,朝鉴转身便手聚青光,他手执佩剑,剑意汹涌如雷劫般恐怖,剑尖直指尸体。
口中轻轻一声嗤笑,令人胆寒的剑光便直直劈向尸首,顷刻间尸体成了灰烬,随风散在空中。
真正的挫骨扬灰。
好,这下连证据都没有了。
沈纵颐闭眸。
忽而耳边传来一道异样的嗤笑声:“瞧瞧,明明死的是主神附身的身子,所有人却都对完好无损的女主嘘寒问暖。这画面真是……”
“少废话!”另一道女声回斥。
女主——主神——
沈纵颐慢慢起眼,从人群滔滔中捕捉到两道熟悉身影。
形貌出色的龙凤胎隐没在人群末端,身为阿姊的今熹显然更疲惫了些许,今廿倒是不见疲色,但却满脸阴沉。
都变了许多。
也好久不见了。
紧接着,沈纵颐就听到怪异的机械音冰冷道:“嗞——检测到宿主对女主沈纵颐好感度已上涨至90,警告警告——惩罚加载完成!”
嗞的一声,尖锐的电流声响彻耳膜。
今熹蓦然痛哼,痛苦地拧起细眉,娇艳面庞冷汗淋漓。
沈纵颐听见今廿嘲讽道:“活该。系统就该直接把你踢出任务世界,留下来也是自寻死路。”
系统……
他们明明没有张唇,却传出了对话声。
识海传音吗?却又没有灵力波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有听到今熹的反驳。
但是沈纵颐却听到一把更虚弱的女声在回荡:“为了她,我死也甘愿。”
——轻细的声线,比正常对话声更显得虚幻。
沈纵颐兀然间意识到这或许是今熹的心声。
这心声听着……这外来者似乎很难过?
而今廿和今熹之间的对话声则是来自于他们外来者的交流。
紧接着,沈纵颐耳中传入今廿的心声,同样的轻而虚幻的声音,却更为阴冷:“真是废物。就这种优柔寡断的心性,还妄想和我夺第一。为什么要爱上女主,找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啊。
有意思的来了。
沈纵颐望向今熹今廿的方向,红唇微弯。
119留下的弱小外来者
今廿打开系统界面, 深蓝色半透明方框展开,密密麻麻的数据文字,左上方的是他的个人信息与排行, 右侧则是快穿局攻略部全体员工的积分排行。
视线划过积分项, 平静眸光忽而冷凝了一瞬。
他的积分较刚进入《仙行》时近乎多了原先的四分之一, 这四分之一一加上, 他立即成了排行榜上的榜首。
而这四分之一的积分来自于今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快穿局员工间的积分可以自由转让, 是他昨天答应今熹一个条件后的回报。
今熹的条件是回陆浑山后给她留一个月时间,这一个月里他不干扰她做任何事。
本来不想答应。
但今熹将她账户上剩余的所有积分都转给了他。
今廿的积分在那时便破亿了,他的排名也由此跃上快穿局第一。
望着金光璀璨的第一字眼, 少年俊秀的面庞陡然扭曲了一瞬。
怎么会是这种感觉?
今廿死死抿直嘴角, 强行把翻涌的反胃感压制了下去。
明明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结果,是他靠不择手段、欺诈人心算计来的果实,如今怎么这么令他反胃。
好恶心的感觉。
感觉心都被绞烂了。
粘稠又滑腻的东西窒住喉腔,今廿猛地抓住脖子,遽然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
撕心扯肺的咳嗽声方止住,今廿掐着脖子的手微松, 眨了眨眼,咳到视线昏暗的眼睛慢慢地恢复清明。
甫一看清眼前的东西,今廿便怔了。
他脸孔正前方的地面上, 沤着一滩黑红的血。
这是什么……
今廿并没有加载甚么残血模式。
事实上此时房间只有他一人,他完全不必为了任务伪装。
那么这血——
今廿缓缓蹲下身,修长手指勾了点地上血迹, 抬起手看向指腹上的猩红, 他茫然地道:“系统, 这是怎么回事?”
滋滋一阵电流紊乱的声响过后,系统上线, 机械又冰冷地回道:“经检测,宿主今熹积分尽失,即将被判定为任务失败且严重失职,惩罚程序已加载完毕,现正在执行。作为宿主今熹同胞弟弟,您受到了影响。”
“惩罚……今熹受到了什么程度的惩罚?”
“宿主,”系统冷冰冰地道,“您的任务进度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更新了,这不符合您的正常攻略进度。系统检测到您存在异常攻略倾向,已响应一级惩戒信号。若是在接下来一个月内仍无进度的话,您也将被判定为任务失败。”
“所以——”系统用以警告的电流滋滋作响,“请您尽快行动。”
外门弟子的聚居山峰阵法等级极低,门外发生点风吹草动,房内人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今廿蜷起手背,侧眸望向门口,刚刚从一半峰回来的弟子们吵吵嚷嚷着,各自口中胡乱叫喊道一定会为大师姐报仇的豪言壮语。
今廿可以想象得出这群年轻弟子意气风发的面庞,和他们勾肩搭背时的嬉笑亲昵。
仅仅隔着一扇门,却好像和他们隔了天涯海角。
明明只是小世界的一群npc不是吗?
真是——
凭什么比他这个见过大千世界的任务者还活得像个人样。
系统平冷又暗含危机的电流声和方外少年们的气恼声混合在一起。
今廿嫌烦地屏蔽掉系统的声音,从外间吵闹里提取出一道张狂的男声:“真是混蛋!怎么会有人这么恶毒,光盯着师姐欺负,真是人善被人欺,都是看师姐心善才下手的畜牲!要是被我逮住了这个混蛋,我一定把他抽筋扒皮,他不得好死!”
其他弟子笑着气着应和。
今廿垂眸,蹲踞了一会儿,腿已经蹲麻了,他方起身。
站起来的刹那有些趔趄,他险些摔倒,稳住身形后望着平整的地面,兀然咧嘴笑了下。
施施然甩了甩长腿,青衫少年扭过头,对着房外早已走过去的外门弟子们咧咧嘴角:“诅咒反弹。”
混蛋是必须得做的。
今熹是要死的,她看来是活不过一个月了。
那他提前去女主那儿试探试探也没问题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主神都离开《仙行》了,附身的身份也消失了,所以下次再见主神还不知什么时候。
现在任务只有靠他了啊。
今廿眸子愈发幽黑。
黑得看不见一点光。
沈纵颐太危险了,他不敢在脑子里想她,一丁点也不行。
今熹想步卞怀胭江春与的后尘,要做浪子回头良心发现的好人,作为弟弟他劝也劝过了,仁至义尽了。
而他今廿绝不会、绝不会步他们的后尘。
非得要个卑劣小人来惹人嫌恶的话,他乐意效劳。
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没人比黑暗里长大的他明白卑劣的价值。
……
送走呶呶不休的朝鉴,冷淡回绝了苏行章温柔体贴,沈纵颐关起房门,蹙起细眉,面露厌烦。
寒泉边人太多,朝鉴又挡着她视线,不过眨眼之间今熹今廿便从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他们既知主神已死,难保不会逃离修真界,若他们真当离开,她从何寻之。
绵延几百年的杀心,总该给个了结。
外来者主神遗留的那抹灵识……应当有些用处。
魔灵毫无声息地流至掌心,沈纵颐正要撷出其中包含的白色光点,院中忽而传出一道虚弱女声。
“师姐、师姐——”
是今熹在唤她。
沈纵颐神情一顿,拢住掌心灵识,抬步往外走。
今熹似乎听见了她的脚步声还是预料到她会开门,故而在唤了几声师姐后,仓皇阻遏道:“师姐莫要出门。”
沈纵颐停下脚步,面容平静。
“阿熹,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师姐担心了你许久。”
房外的今熹一听见沈纵颐熟悉又温和的嗓音,眼眶兀然间酸涩起来,剧痛到麻木的身子似乎也因这道春水般的而重新焕发出生机。
她咬住下唇,“师姐,我很好。您不必担心我、您这段时间还好吗?”
沈纵颐低眉,拨弄着掌中纤细弱小的灵识,“一切都好”。
今熹的声音听着哑了许多,带着遮掩不住的疲惫:“师姐,我今天想和你坦白一件事。”
坦白么。
闻言,沈纵颐方抬起眉,眸中泛起兴趣:“什么事,不如进来说罢。”
“不、不用了。”今熹惊慌拒却,她唯恐自己现在这幅凄惨苍白的重伤模样被沈纵颐看去,因而迅速补充道:“师姐您在屋内听着便好,您若出来,我便不说了。”
沈纵颐勾唇,轻轻掩住嗤笑,而柔和道:“好,师姐听你的。”
今熹不自觉松了口气,一放松,浑身上下的剧痛又如潮水般涌来,她死死撑着身子,努力地维持着平稳口吻道:“师姐,其实我和今廿都不是修真界的人,我们是从一个叫快——唔!”
殿外忽然传来半声被掐灭在嗓子的痛哼声,沈纵颐细眉轻挑,探出一缕神识查看。
今熹脸色惨白地半跪在地,冷汗浸湿了额前碎发,纤瘦的身子抖得不行。
受了很重的伤呢。
沈纵颐想起之前那道诡异的机械音:“惩戒加载完成——”
所以今熹是因为想要告诉她真相,再次被惩罚了吗?
真是可怜。
沈纵颐眼帘垂落,没收回在外查探的神识,也没起身。
“阿熹,你怎么了?”
“……”
半晌之后,今熹微抖的声音终于传入殿中:“无碍的,师姐。”
似为了安抚‘可能会焦急出门关心’的师姐,今熹勉强笑道:“方才不小心跌了下,没什么大碍的。”
今熹望着沉静不动的房门,思及沈纵颐应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提起的心微微放下,她紧接着张口,想要继续说。
“啊…啊…啊?!”今熹惊恐地睁大眼,她慌乱垂眸,双手使劲摁着喉咙,可任凭如何挤压,都无法将喉中‘快穿局’三个字吐露出来。
她接着想要换说攻略者或者系统——却绝望地发现有关于快穿局的一切她都说不出来。
是系统。
系统阻止了她的意图。
今熹心急如沸,神思混乱,颠三倒四地胡乱捡着话:“师姐,师姐,今廿他,你小心今廿,他不是好人,师姐,您小心……小心……”
“任务失败,世界脱离中——”冰冷机械音蓦然打断了女子近乎癫乱的话语。
“我不要走!”今熹猝不及防尖声,抱头蹲倒,“我不要走!!”
那所谓的系统顿了下,滋滋两声后,“宿主今熹状态异常,启动强行脱离世界机制。”
“不要!!”今熹面露尖锐寒意,苍白的面孔从散乱乌发中探出,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叫她猛地生出果敢和勇力,从而坚决地颤抖着说出:“解除——解除绑定,我不、我绝不回去!”
系统良久没有出声。
沈纵颐被今熹的厉声叫喊吵得不耐,径直走出房门。
恰在此时,她听见外来者所谓的系统声响起:“宿主今熹已强行解除绑定,记忆清除已完成,员工信息消灭完成,攻略系统1092号脱离世界中——”
沈纵颐垂眸,与脱力倒地的今熹对上目光。
后者虚弱不堪,浑身狼狈,但是看见她出现,还是撑起身子,投过来一记赤热而柔软的目光:“师姐……”
沈纵颐静了静,“今熹,你这是作甚么?”
今熹露出澄澈的笑容,“师姐,我……咦,我怎么了?”
她露出疑惑的神情,可仍然努力对沈纵颐笑,“师姐,您真好看。”
……
沈纵颐似笑非笑。
今熹眼神痴望着她,重复着:“真好看……”
今熹晕了过去。
好弱。
沈纵颐望着躺在地上的女子,蓦然间生出轻轻的恶劣笑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以前认为中的神秘强大又昭示着厄运的外来者,原来这般弱小。
强行解除绑定,强行清除记忆。
卞怀胭和江春与当初也经历了这般,才变成了修真界的人吗?
原来,他们都是有选择的权利的。
分明可以选择回去,却还是甘愿被清除相关记忆留了下来。
这般愚蠢。
“邬弥。”
沈纵颐唤来小傀儡,眼尾曳过地上生死不明的女子,神情冷淡:“把她送到二机峰江春与长老洞府前,让江春与瞧瞧。”
邬弥低眉顺眼:“是,主人。”
傀儡唤出长剑,用灵力裹住今熹,再将其掀到宽剑上,转身看向沈纵颐,他面色沉冷地道:“主人,邬弥很快回来。”
沈纵颐不置可否:“知道了。”
她折身进入房门,准备查探主神遗留的灵识。
看来今熹还受着诸多限制,提供不了真正中心的信息。
在这方面,主神的用处应更大些。
120沈合乾
‘灵识’包裹的是一段记忆, 一段关于……沈合乾的记忆?
沈纵颐静静地展开手掌,紫金色的魔灵游丝在掌心盘桓一会儿,而后缓慢地钻入女子屈起的指腹。
记忆画面在识海中缓缓生成, 视野铺展, 并不是旁观角度, 而是如临其境, 仿佛整个人附身在沈合乾的身上, 与他一起经历着这段人生。
画面开始在战场。
浓郁温热的血腥味冲鼻难闻,耳畔浮沉着远远近近的兵器碰撞声、兵器划开血肉声……绝望的哭喊与兴奋的冲杀如两条蛇般紧紧缠绕纠缠着,疯狂而黏腻地在整个战场上表演生对死、盛对颓的压制。
沈合乾带领的沉国军队无疑是必死的一方, 是战势已颓的终败之军。
他抬起头, 红缨盔下的一张俊容被暗沉血污厚盖,几近看不出原来面貌。
只有高挺鼻梁上的一双寒眸还散发着令人胆寒的精光。
他撑着长剑,气势凌厉,宛若伤重的狮王发挥着他最后的威力。
一时之间,竟无一个敌兵敢近其身。
沈合乾侧眸之间便又杀了两个敌兵。
可是敌国士兵太多了……
他们能在沉国皇城脚下死死撑到今日已是史无前例的奇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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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之所以是奇迹,便是因为它发生的罕见性。
浮光散去, 终于露出沉国颓败的真实来。
势若破竹的敌国骑兵在昨夜已攻入城外官道,将官道上驻守的三千精兵杀之殆尽。
沈合乾作为此战主帅,与众副将彻夜论完战势, 布置了一个又一个精妙的战阵……天明时,官道上的精兵已死尽,他和其他将领一起目光沉沉地盯着舆图布阵。
探子将敌军如何凶猛的讯息带入帅帐, 帐外肃立的残兵们面沉如水等待着死亡。
沈合乾在磅礴的寂静中, 忽而抽出利剑, 寒光乍落,他将耗尽众人心血的阵法一剑劈碎。
除非天神降临施恩于沉国, 否则沉国此战,必败无疑。
可这世间何来真神,因而此局无解。
——是甚么战法也无用的败局。
阵法也需兵填,他们沉国已经无兵了。
天明之时,鸡鸣凄厉,雾白的天际泛起惊人辉煌的粉紫霞光,霞色淡下,远天颜色是宛若被雨水冲过的血涂抹过的淡红。
卜官指着远天,惊恐无比地说这是不祥之兆,于是军心大动,士势低迷。
沈合乾将心如铁,闻言只是掀起薄薄的眼皮,锐利的眼神从打着颤的卜官身上移开。
他抬眸看向数量不过近千的士兵,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平稳:“也算不辱使命,死得其所。”
高大硬朗的男人的话,顺着裹挟腥气的寒风传达到每个士兵的耳中。
众兵一阵沉默。
原先暗沉的眸光慢慢地恢复了点亮色。
是,将军说的没错。
便是战死,也是死得其所。
当初将军命众人守住皇城十日即可,他们不仅守住了,还多守了五日,这多的每一日都是赚得的。
整整十五个日夜,敌兵虽然削去了皇城一层又一层的沉兵,但是被他们以命相守的皇城内那位,那位象征着他们所有希望的储君殿下,定然已安全离开了。
这更是赚得的!
用近万条士兵生命碾压出来的生路,那位殿下一定不会辜负这万人之命的。
他们相信。
他们狂热地相信殿下。
所以今日一战,即便战死而尸骨无存,但一想到心中的希冀已安全无虞,便是死也得意。
护佑殿下是将士使命,而如今,他们不辱使命。
沈合乾下令,令粮官将剩下的粮草倾数拿出,让马匹士兵吃饱上战场。
将令已下,他本人则离开现场,返回四处漏风的帅帐。
回到帐中,沈合乾摘下将盔,而后撩开下裳,大刀金马地坐在咯吱响动的椅上。
沈合乾将铁盔摁在腿上,而后伸出手掌,将手在衣摆上使劲地擦了擦,擦去手上尘土黑血,方轻柔地拢起手掌,近乎小心翼翼地从胸襟里捧出一方折叠得整齐四方的锦帕。
锦帕一角露出金丝所绣的爪纹,跃金浮华,在昏昧的帐中光线里如同一场虚幻的云月绮梦。
俊挺的眉眼微低,望着手中的绮梦,青年冰冷凌厉的神情渐渐地如融化般,柔和了些许。
望了许久,直至外间传来摔碗明志的号角声,沈合乾神情恢复一贯的冷漠,只是手腕轻转间,将锦帕收束入怀的动作依旧轻柔无比。
收起锦帕,转而拾起染着血的粗布,用力地擦着早不再光鲜的破败盔甲。
粗粝的大手划过铁盔上晃荡的红缨,柔软的猩红丝绦从他裂口的指腹上坠落,继而在寒冷的空气里重新缓慢地晃荡起来。
前后飘摇的红影,在诡异阴沉的天光照耀下,某一时刻竟然呈现出一种金质般的光辉。
细润华美。
远不是粗蛮战场应有的艳色。
主帅冷峻坚硬的面庞微垂,轻轻勾起红缨,看了一会儿,忽而握住柔软红缨,隔着手指,干燥温暖的薄唇贴了上去。
指挥着千军万马、杀伐果断的冷硬主帅,第一次在战场号角中露出类似思念的神情。
薄唇中泄出的叹息微颤着,随着松手时滑落掌心的红缨,一同摇着,最终散在冷空中:“殿下……”
号角尖锐,所剩无多的沉兵如蚂蚁般冲进了敌国庞大的兵潮。
每一息都长得像一生,一生又走马观花般用了一息从眼前消逝。
沈合乾杀敌成狂,到最后嘴中眼中都是猩红苦咸的血液,纤长眼睫濡湿在薄薄的眼皮上,眼帘中的眸子连眼白都是猩红的。
身边积聚着一堆堆的尸体,多是敌国的,但也有零星几个绝望疯狂的,想要拉自家主帅去死的沉国士兵的。
沈合乾视线里已看不清人影,只要有靠近的活物,他只管抬手落手,用早不再尖利的长剑劈砍斩刺。
钝剑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断裂了。
早被沈合乾杀势震慑住的敌兵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多离他较远,生怕这个疯子把自己和其他尸体串在一起。
几个敌国士兵偶然碰上沈合乾的眼睛,遽然间竟汗毛倒竖地僵在了原地。
那双眼睛……那双猩红又坚漠的眼睛,甫一对视,好像成为了那两颗无神眼珠下的亡魂之一。
他们仿佛不是在和一个活人对视,而是在和死亡本身对视。
在这种恐怖无神的眼神之下,泱泱近万士兵,竟无一人敢上前。
敌国士兵将战场上仅剩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凶恶的沉国士兵包围在中心。
包围圈越发大,衬得中心的人如此孤立无援。
“嗤——”
敌国士兵们一抖。
轻微的水声,来自包围圈中心男人从尸体上拔.出长枪时,温热的尸体朝外飞溅的鲜血。
原本所向披靡的士兵们竟而被这一声轻轻的响声给吓住了。
好像是无声但巨力的一巴掌,恶狠狠地甩在了以兵力自傲的他们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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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色红辣,耻辱感战胜了恐惧,杀人的恶意冲上士兵的心头,但这时的沈合乾轻轻转过脸,面无表情地环顾了一圈铁桶般的包围。
那一眼几乎将前围所有士兵都包含在内,前围士兵们那燃烧的恶意便如被冷水一浇,全部化作了更深的恐惧,深深烙印进了骨子里。
但也有个不知死活的蠢士兵,提着长枪大叫一声冲上了沈合乾的后背,意欲靠偷袭来取对方性命。
沈合乾连头都没回,反手便将长枪仍进了偷袭士兵的头颅中。
“呃——”枪尖正中眉心,偷袭的士兵两眼泛白,红□□物从额头溢出,狰狞的脸在混乱的液体下显得更为凄泞。
噗通一声,士兵倒地,穿过头颅的长枪在倒地时又被戳出了一截。
见状,敌兵们悚然,恐怖地望向沈合乾。
沈合乾将周围的眼神视若无物,俯下精壮的身子,动作缓慢,冰冷的指尖在触及地面的长枪时,看上去坚不可摧的身体却忽而间趔趄地往前扑了下。
手掌陷入被鲜血泥泞得不成模样的泥土里,手腕以一种扭曲的角度顶在长枪的把手上,腰背塌陷了一瞬间,又急速地恢复挺直的状态。
但是这时敌军包围堆里响起一道恐惧又兴奋的颤抖声线:“他、他没力气了……”
一语惊起惊涛浪。
就算掩藏得再快,也总有眼尖的敌人,像饥饿的鬣狗嗅闻腐肉般,敏锐地发现了沈合乾强弩之末的颓势。
沈合乾死死抿着薄唇,单膝在地撑着紧绷近崩溃的身子,他从破口的铁盔下抬起森寒漠然的双眼,扫向蠢蠢欲动的敌群。
最前面的敌国士兵是被他的眼神震慑了一下,但只是僵硬了半刻,后面挤挤攘攘的士兵便恶声叫骂了起来。
“怕个鸟!这人都快死了!”
前围的士兵一瞧,视线扒开男人严实坚硬的盔甲,果然在其喉咙下近锁骨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深可见骨的血口。
血口汩汩流出粘腻血迹,近乎糊烂了男人本就不精致的袍衣衣襟。
原来受的伤在脖子上,离喉咙这么近,伤口这么深,无怪乎不说话,而只是用眼睛吓人呢。
男人的致命伤无疑是敌兵们的兴奋剂,原先深惧严恐的一群人,这时成了最勇敢的先锋,他们急不可耐地冲了上去,手中抢筒中剑不要命地招呼了过去。
沈合乾还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他俯视着来势汹汹的敌群,眼神森漠。
粗壮的手臂抬起,细碎伤口无数的大手缓缓握紧长枪,他喉结微攒,混着可怖剧痛的伤口,他近乎喉语般呓出一道轻唤:“殿下——”
唤声模糊在痉挛的喉咙里,头上的红缨盔被横空而来的一柄黑箭射落掉地,摇晃的红缨被尸体血肉淹没,终于落得脏污不堪。
……
一共是……十七柄长枪。
根根没入了身子,然后穿过骨头,枪尖透出了后背。
过长的枪柄顶在地上,四面八方的枪柄插在身上,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将他支撑了起来。
他是站着死的。
可是敌兵看着他的死姿刺眼,硬生生从其下腹里抽出四根血肉淋漓的长枪,让他失去最关键的支撑,双膝一曲,跪着死在了地上。
沈合乾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看见这些事情。
他已经死了。
难道这便是所谓的死后游魂吗?
人死成鬼,倘若真是这样,他现在可以去看望殿下罢。
冷漠地睇了眼下方死相惨烈的自己,沈合乾无情无绪地收回目光,转而朝城门后的皇宫方向‘走’去。
“沈合乾。”
沈合乾迈开的长腿微微一顿,他抬起清俊眉眼,望向惨云密布的天空。
方才那声音……
他顿了顿,敛下眸子,只作没听见。
无论是阎王还是神仙的呼唤,在他没见到殿下之前,谁都索不走他的鬼魂。
高大青年重新抬起步子,可是那虚空中的声音如影随形地跟了上去。
“沈合乾,你已经死了。”
“沈合乾,你是沉国五王,死时才二十七岁,这么年轻就死了,你没有不甘吗?”
“沈合乾,你恨吗?”
沈合乾步行不辍,他已跨过城墙上的烽火台,目光所及中已能看见皇宫金瓦的轮廓。
不知名的声音追到他耳旁:“没有能挽救国家,没能带领同袍将士们击退敌人,你一定很遗憾吧。你心里恨吗?明明你受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位列将首,却短短一年就失去了所有。你恨天不公吗?”
聒噪。
沈合乾冷冷地拧眉,打断这声音的呶呶不休道:“够了。”
那声音不够地笑道:“我能帮你弥补遗恨,怎么样?”
沈合乾面无表情:“没有恨,何用弥补。”
“你真的不恨?”
恨什么。
为殿下而死,他很满足。
想起即将赶赴去见的人,方才还一脸冷漠不耐的男人忽而松了松剑眉,坚朗面孔显得愈发俊美。
那道声音不知为何消失了。
这正合沈合乾之意。
他朝皇城走去,半刻钟后,他的视线绕过尸横满地的宫殿,羲和宫里人声寂寥。
殿下的大宫女阿可穿着殿下的衣裳,用一根白绫吊死了自己,其余年纪尚小的奴才婢女畏缩在角落里,一起盯着尸体捂嘴小声哭泣着。
沈合乾望着阿可微微摇晃中的尸体,蹙了蹙眉。
阿可应该和殿下一起逃出宫才是,她却穿着殿下的衣裳死在殿里了。
为了混淆敌军眼目罢。
倒是个忠心的奴仆。
羲和宫没有殿下的身影,其余宫殿也没有。
沈合乾如今是鬼魂状态,是以可以直接穿墙入地,整座皇宫可供藏人的地室暗房他都已经一一寻过,没有想要见到的身影。
出宫了便好。
沈合乾垂眸,将火光冲天的皇宫纳入眼底。
只要殿下还活着。
沉国便未亡。
虽然未能再见到殿下,但沈合乾已心无遗憾。
他表情空漠地等着阎罗小鬼来锁魂。
半晌,沈合乾鬼魂仍在,这时敌国士兵已经大破宫门,执枪负剑地到处搜刮还活着的宫人,搜到一个绑一个,用粗糙沾血的麻绳将活人像畜生一样捆在一处。
沈合乾望着敌军暴行,眸光生冷。
他们绑的都是殿下的子民。
这对沈合乾而言,无疑相当于冒犯了他最敬爱忠诚的殿下。
但他究竟不过是一抹鬼魂,并不能实施报复,故而移开寒眸,视线猝不及防地触及皇宫后的山林。
“沈合乾,你应当去那儿看看。”消失良久的陌生声音再次响起,它这次倒是没有啰嗦,但是却带着某种低沉的诱惑缓缓道:“山里或许有你想见的人哦。”
想见的人……
沈合乾利眸乍然泛起森寒的杀意,“你究竟是何物?”
神秘声音不再答复。
沈合乾抿唇,抬脚前往山林。
刚穿过密密麻麻的林叶,沈合乾便发觉了此处异常。
好多脚印。
有马蹄也有鞋履的印子,深深浅浅彼此覆盖,将这座素来静谧的小林子踏得杂乱不堪。
沈合乾心神一凛,忽而跨开长腿遽然加快了速度。
穿过一棵又一棵树,透过厚厚的山壁,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敌军的一队骑兵和两队步兵将一处山洞紧紧包围了起来,几近密不透风的围剿里,最前方站着的黑甲男人却身负一股闲适却邪佞的气息。
“公主——殿下——”黑甲男人拉长尾音,紫眸微弯,阴冷的眸光从眼尾曳开,过分俊逸的面貌配合他阴晴不定的语调,让他看起来像一条诱惑猎物的毒蛇般危险又惑人。
沈合乾自然认识黑甲男人。
敌国皇帝,也是这次战争的发起者,是万万生民的刽子手。
这个阴冷无情的刽子手,狂热地迷恋战争,在沉国为质一年期满,回了国便开始穷兵黩武地朝四周邻国发起战争。
这个男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除非这儿有值得他放弃杀敌快感的东西或者——人?
想到这儿,沈合乾冷静如铁的面色裂了一条缝,缝里探出的深惧霎时间降临在他漠然成习的冰冷心头。
这世间唯有一人能教泰山崩于其而面不改色的沈将军变了神色。
那便是他们沉国的储君,他们沉国的救赎与希望。
他以生命忠爱的殿下——沈纵颐。
“所以……进山洞看看吧。”虚空里的神秘声音压低音量,声调平静机械,沈合乾却从中听出了两分恶意。
看看——只是进山洞的话,这对他是极其容易的。
鬼魂能轻而易举地穿过山石,无论这石壁是如何地坚硬宽厚。
只要轻轻踏开一步,沈合乾便能——
“去。”比沈合乾的脚步声更快的是敌国皇帝的军令。
那如蛇般阴鸷的男人,头颅稍稍侧过来,白皙中泛着苍冷气息的脸孔竟然微微舒展,扯出个笑:“不要伤着孤的小储君了。”
闻言,沈合乾心脏一抽。
储君——敌国人竟然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储君?!
殿下——!
沈合乾张唇,可他这时才发现,他的声音和身形一样都是不能为活人所见所听的。
手掌穿过敌兵的刀剑,同时也从沈纵颐柔嫩的肩膀穿过。
他已经死了。
他无能再护佑她。
山洞深处很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当沈纵颐从山洞中走出来时,即便是面对着林中稀薄的日光,还是被光亮刺激到眼眶泛红,眨眼间长睫被眼中泪色濡湿成缕。
沈合乾望见,缓缓伸出手,手指在女子眼角徒然地划过。
敌国皇帝同时伸出被铠甲扣住的坚硬的小臂,宽阔手掌像摘花似的握住了沈纵颐的手腕。
他垂下头,日光在他高大的身形后隐匿,光影轮廓深邃而压迫,像山影般压在沈纵颐薄红眼帘上。
“终于又见面了。”黑甲男人道,紫眸微深,折射出潋滟的光芒。
他看着女子抿紧的红唇,冰冷又湿滑的眼神从她的唇瓣移到泛着泪光的双眸上。
尖利的牙齿痒了痒,紫眸中沸出的毁灭欲在顷刻的翻腾后,又被他压了下去。
“还记得我吗?”敌国皇帝微微俯身,黑甲坚冷的气息透过薄衫传达至娇嫩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阵的寒栗。
沈纵颐嫌恶地撇过头,即便沦落至山洞藏身的地步,莹白的脸依旧矜傲难泯,红唇中吐出的声音微沙哑,却也是胜过世上一切乐声的动听。
虽然她说的言辞不大美妙:“滚开,熊罴,脏狗,混账!”
闻言,黑甲皇帝却不怒,反而轻轻地笑了一声,“骂人也很可爱。”
出自敌人口中的夸奖,比任何折辱都能激怒人心。
沈纵颐当即更厌恶地乜了男人一眼:“恶心,令人作呕!”
敌国皇帝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望了会儿女子苍白又精致的脸,扯唇。
他扣着她手臂的手不动,另一只扶着腰间剑柄的手却忽而抬起,剑光一闪而逝,“噗嗤”一道沉闷的血肉绽开声响起。
下一刻,温热的鲜血溅上储君殿下白嫩的颊肉,有几滴甚而溅上了眼角,暗涸成红豆般大小的血痣。
沈纵颐怔了下,而后僵着抬起手腕,指腹点上脸颊。
放下手,指尖鲜血刺目的猩红。
她兀然蜷起手,而后抬起头,望向微笑着看向她的男人。
“你杀……”
敌国皇帝垂眸,视线定在她脸庞,而后淡淡伸出粗粝指腹抹开了她脸上的血,“杀?是你的暗卫自己撞上孤的剑的。”
男人漠然地收回手,盯着她黝黑的眸子道:“可别再污蔑我啊,尊敬的……殿下。”
他薄唇中甚至撷着敬称,但垂下的眼神却漫不经心又轻蔑。
沈纵颐兀然间回想起和敌国皇帝的第一次见面。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的交流。
“他国质子,其心必异。”年轻的公主刚从猎场下来,银白软甲尚护着轻狂的风发意气,看见入宫的阴鸷少年,她轻盈道。
随着走动,箭筒里剩下的金银箭左右碰撞筒壁,晃荡荡地发出碎响。
她一把抽出一根金箭,拉开乌黑镂金的弓弦,箭在弦上,在四周宫人惊恐担忧的惊呼声中,她眯着右眼,视线划过将闪烁着寒光的箭尖,对上阴冷的少年质子:“你受死吧。”
“想起孤来了。”敌国皇帝垂首,凉薄的瞳孔里终于泄出一点真心的笑,“殿下或许不知,您这句话可让贵国的宫人盯孤盯得很狠毒呢。”
但他并不怨怒。
反而觉着畅意。
宫人的欺辱对他而言是蝼蚁的践踏,连痒意都没有留下,就被他反手踩死了。
偌大个沉国皇宫里,最令他感兴趣的,也只有眼前这位储君殿下了。
他不杀她。
看着昔日被举国奉为神明的储君沦落为笼中凤鸟,也是另一类的有趣。
“走吧,孤的鸟儿。”
沈纵颐年少时不喜欢跟在脚后,不住地唤着她“公主公主”的雀儿们。
经年过后,她未曾想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他人掌中囚鸟。
若是能一死了之,也算是留得傲骨。
但是她不能。
储君殿下记着为她生而甘愿赴死的数万名将士,记得为掩盖她行踪而自缢身亡的宫女阿可,更记着文武百官以死明志的惨烈画面。
她皇兄,那善战冷硬的男人应也死了。
不然皇城不会破。
这些黑黢黢的敌国士兵也进不来皇宫。
巨大的耻辱巨涛般掀上储君骄傲的心头,她仰着头,撑直腰背,面容沉肃又矜贵:“葬了他。”
她看向死在敌国皇帝剑下的暗卫尸体。
敌国皇帝转过极具压迫性的高大身子,薄唇微勾,不疾不徐地笑:“你确定,要葬他?”
沈纵颐犹豫了瞬,“你想要什么?”
“不,”他松开手,眸中浮浮沉沉着某种她看不懂的笑,“您随意,我什么都不要。只是确定下公主的选择。”
男人轮廓分明的下颚微抬,从骑兵队伍里点出两个黑甲战士来,命令这两人过去把尸体葬了。
末了,敌国皇帝似笑非笑地看向沈纵颐:“这是孤赠给你的礼物。”
“接下来,你该回礼了。”
半刻钟后。
望着城墙下遍地陈尸,以及尸体中无比突出的以跪姿而死的沈合乾,沈纵颐脸色苍白得近乎半透明。
先前的冷傲神情仍覆在面孔上,但瞧着总是像云中月般虚幻,似乎一戳便破。
高贵不可攀的储君殿下维持着的坚硬冷面,于城下有敌兵手执火炬靠近沈合乾尸体时,终于溃出罅隙。
她眼神冷倦,半晌之后,轻声对黑甲森冷的敌国皇帝道:“不要……用这种方式侮辱他……”
将人烧成灰烬,任牲畜脚蹄践踏,这不能是一个忠臣的死法。
作为君主,她也不能容忍自己的臣子被敌人如此侮辱。
说出的话近乎恳求。
是她平生唯一的恳求。
但男人低头后,望着她的眼神冰冷又残忍:“殿下,这是孤向你要的回礼。”
“那暗卫,你把体面的机会让给他了不是吗?”
“所以真是遗憾,殿下。你失去了拒绝的机会。”
沈合乾跟随到城墙上,他亲眼看着尊贵不可一世的储君为了他而低声求敌,身心为之剧烈酸苦,简直比真的死亡还折磨万分的痛苦。
俊美的脸庞冷色尽散,乌发颓然从眉棱散落,沈合乾颤抖着低音:“别求他……”
无人听见。
虚空中声音回应:“现在呢,沈合乾,现在恨了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鬼魂凄红的眼珠转了转,抬望向虚妄的半空中,声音滞涩低哑得可怕:“你要我怎么做?”
那声音终于放缓气息,像是松了口气:“做什么嘛,你先跟我绑定,要做的事情你以后自然会知道的。”
“但我能保证你,以后肯定能回到这个世界,拯救你的国家和子民。”
“当然——”虚空之声轻快地道,“还能救你的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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