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这样又过去了半月。
朝廷将春闱推迟了一月, 新的日期定到四月初。三月中旬时,姜循仍被“禁足”于家中。
自上次公主庆生宴后,姜循便在家中抄书, 没有出过府邸。好在她与朝中一些臣子通过书信往来, 得知这半月中,朝局十分平顺, 新任的主考官杜一平无论和旧皇派, 还是和太子派, 都相处和睦;他的要务只是撑过春闱罢了。
不过私下里, 杜一平通过和朝臣们的往来, 仍在偷偷查他那关注了好几年的豪强圈地事。杜一平以前找不到机会, 今日这些臣子为了春闱各个登他门, 他便有了试探的机会。
但杜一平少了关键证据, 致使他无法弹劾百官,颇为愁苦。他那家中妹妹杜嫣容,只每日拿着史书安抚他,说要稍安勿躁,证据总会出现。
夜里,姜循让玲珑坐在书案前代她抄书,她自己则在翻看那些书信。
“笃笃”两声敲窗声,让姜循抬起目。烛火下, 美人目染明光。
姜循心中生急, 动作却不紧不慢,缓缓起身去开窗招待自己的客人。而玲珑早就等着客人来拯救她抄书的命运,立刻抱起书本关门逃之夭夭:“娘子你们谈公务吧, 我去睡了。”
姜循打开窗,靠着窗嘲弄:“不是说不来了吗?是有不得不求我的事情吧?”
她心里颇为得意, 冷冷哼了一哼。
半个月。
整整半个月。
自上次她戏弄之下,亲了江小世子一口,江鹭说“再不见面”,她当真再没见过他。她起初不以为意,觉得他只是嘴硬——她二人有合作,江鹭就算不想见她,为了合作也会见。而只要见了嘛……她甜言蜜语哄一哄不就好了。
江鹭是世上最心软的郎君了……
但姜循紧接着发现她当真在接下来半月时光中没见过江鹭。他说教她用匕首,却只画了小人图,放在窗下等她取;他说来拿段枫要读的书,让她放在窗外他来取;她不放,他便也不给她小人图。
姜循被他的固执气到了,只好郁郁顺他意。她并不是多想见他,只是、只是……食髓知味罢了。
哪有人才舔了一口肉,肉就自己长腿飞了的道理?偏偏她刚得罪皇帝,此时不好大张旗鼓弄出动静找江鹭。她只能耐心等江鹭——
他有江南十三匪那种厉害的人当手下,总会查到些线索,总会有需要夜探开封府的时候。等他需要了,不就得来求她,让她帮忙疏通开封府吗?
今夜月明星稀,不到后半夜,窗子被敲响,自然应是江鹭。
然而姜循靠着窗闲闲说了两句话,却听不到外面人回应。她以为江鹭害羞,狐疑地朝外探了一眼——
披着斗篷的叶白笑吟吟站在窗下,正欣赏着她自作多情的一幕。
姜循:“……”
她脸瞬间沉下,甩开窗子,转身朝屋内走去。
叶白跳窗而入:“生气了啊?”
姜循走到小案边,拿起桌上一方墨色砚台,朝身后砸去。她发火时从来行事狠辣,无差别攻击身边所有能攻击的人。叶白见她脸色不对就闪身躲开,灵活地任由砚台砸到了地上。
叶白看着地上溅落的墨汁与孤零零的砚台:“多好的澄泥砚,特意从洛阳带来的。你说砸就砸,太不讲理了。”
姜循入座,冷目看着他:“我没有和你相约,你不问自来,是来看我笑话吗?”
叶白太冤枉了:“我哪里敢看你笑话?你不能因情事不顺,就枉顾他人心意啊。”
他含着笑,眉眼弯弯若桃花飞扬。不管她脸色多冷,他仍是好脾气。姜循与他发泄了两句话,被他逗笑几句,慢慢地收了自己那冷若冰霜的表情。
姜循撩目看他,要笑不笑:“你是特意来找骂的——明知我在等谁,他不来,你就来玩。”
叶白叹气:“循循呀,我只是单纯好奇罢了——你和小世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他了?”
他的眼眸落到她身上,仍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试探她:“你霸王硬上弓了?对付世子,这是最烂的法子了。”
姜循沉默。
不错。
她当然知道江鹭是不能强上的——品性高洁的人不畏强权不畏人言,他若喜欢她,为她抛下所有在所不辞;他若恨她,不闻不问已是宽容。
曾经他是前者,而今他是后者。但姜循为了利用江鹭,一直试图将对她心怀厌恶的江鹭朝前者稍微掰回一些。他不用原谅她,他只要不那么厌恶她,愿意和她共事便好。
但是那一夜……姜循其实搞砸了。
烛火下,姜循撑着下巴反省叹息。
她被美色所惑。
醉酒的世子在迷离中问她爱不爱时,太过动人,她没有克制住。次日她又忍不住逗弄,还试探情报。那夜绝不是亲吻的好时机,她即使真喜欢也应徐徐图之……
都怪江鹭可口。
姜循遇事从来先怪他人。
叶白观察着她:他知道姜循会被哪一类人吸引。所以当他发现江鹭来东京后,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他生怕姜循控制不住感情搞砸他们的一切,生怕姜循因为江鹭而忘记了他们的约定。
她自己都不明白她喜欢什么,但叶白知道。
姜循没有忘记大业,她做的很好。偶有的控制不住,她也能及时抽身。
……但她并不开心,是吗?
在东京的这几年,姜循如残荷般飘在死水上,渐渐枯萎。而江鹭的到来,让她重新会怒会笑。
叶白伏在案边,唇角的笑几分无奈,几分落寞。他落落坐片刻,听到姜循慢腾腾问:“……不过,你为什么想到模仿江鹭,来试探我?”
叶白抬眼。
无论他心中如何想,他与她说话时,也是轻松俏皮的。叶白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放在桌上,半真半假地抱怨:
“因为江世子不联系你,转而来联系我了。”
姜循盯着叶白的眼神,颇有几分杀气——她养的一只小白鸟,不亲她,亲外人了。
不就是……亲一下么!
姜循面无表情地拿过叶白递来的纸条,打开看。烛火下,她果然看到属于江鹭的那隽永端正的字:
“吾欲夜探开封府,望君不辞辛苦,通力同心。”
姜循眸子缩如针孔,攒紧纸条。
她抬头幽声:“那你配合了吗?”
叶白摊手:“我都专程来找你玩了,我还不够配合?”
他朝她眨一下眼:“我不在,开封府那些废物,拦不住小世子的……何况,我给乔世安换了个新牢房。这一次,小世子一定能见到乔世安。”——
江鹭在这一夜,真正见到了乔世安。
最近开封府一会儿劫狱一会儿有江湖人乱事,忙碌半天只捉到了闹事的江湖人,却没捉到那劫狱者。回来东京的叶推官说,要给牢中重要钦犯换牢房,防止被敌人摸底,众人深以为然。
乔世安新的牢房,在牢狱中单独开辟的机关门后。人多眼杂影响江鹭发挥,单独空间,凭江鹭的武功,反而更从容些。
夜深人静,一轮月自天窗照下,江鹭坐在牢门外靠墙的长条木凳上,端详那被关着的乔世安。
乔世安依然和他上次见到的一样,发如蓬草,双目呆滞。不同的是,上一次面对他,乔世安尚且骂骂咧咧;这一次,乔世安十分麻木,对于这里多了一个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江鹭今夜的时间很多。
通过他的那些原先做江洋大盗的手下们分散四方,他查到了太多东西。他终于可以拿着这些东西和乔世安对峙,来撬开乔世安的嘴。
江鹭靠墙而坐,声音清冽:“乔世安,原名曹生,是吧?”
对面牢中人毫无反应。
江鹭继续说下去:“听说你在这里已经被关了一年了。上一次是先大皇子过世,赦免死囚,你才没死。但你总是要死的——今年的秋决,应该没有别的例外了。
“你被关这么久,想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吗?”
乔世安仍然不说话,江鹭便也淡淡然,如同聊天一般,说着话:“朝廷封查了孔家,得了一笔钱,补了国库一些亏空。但是仍然不够,远远不够。不过东京作为国都,总是没必要太担心的。起码东京子民,是饿不死的;东京官员,勒勒裤腰带,都还能活。东京以外,就没那么幸运了。
“黄河边上做渡河生意的,比渡河的人还要多。南方洪涝北方大旱,银子一批一批地补,还是不够用。南方堤坝决堤了两次……”
一轮寒月下,乔世安坐在牢中的稻草堆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听他的内容。
江鹭声如泉流:“北方嘛,凉城……”
在这一瞬间,江鹭捕捉到乔世安有抬头的举动,却被努力克制住了。
江鹭继续平声静气:“凉城现在是阿鲁国的地盘,大魏人成为了他国奴隶。街上被卖的,妇孺老幼,尽是大魏子民。而强壮些的年轻人,不堪折辱,远走他乡,往陇右后面的诸方小国逃去了。”
乔世安忍不住抬了头。
隔着污垢,他浑浊的眼睛盯着那坐在月光下的青年郎君。
青年郎君好像看懂了他的眼神:“你想问,为什么不往中原逃,是吗?逃不了啊……凉城割给阿鲁国后,百姓是想逃往中原的。当时有人带领他们逃……但是整个西北诸州郡,都不开城门,怕影响两国和谈。凉城既然已经是阿鲁国的了,那些百姓自然就是阿鲁国民,不算大魏子民。他们应该回他们的国去,不许进入大魏国土。
“于是百姓再回去凉城……新的阿鲁国人当上府君、长官、刺史,他们说,刚和谈便想叛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都杀了吧。”
乔世安瞳眸震怒,闪着灼灼火光。
他一下子扑到门栏,紧抓着门栏,目若火烧地盯着那天窗所照的一束月光,月光笼罩着靠长凳而坐的黑衣郎君。
江鹭面容隽秀而洁白,一身黑衣,反让他看着更多文雅雍容。他讲这些时,眸子泛着一种奇异的神色。那神色带笑,笑意却凉至骨髓,寒意森森。
江鹭温声:“于是,杀,杀,杀!短短一个月,死了一万人。”
乔世安见他停住了,哑声催促:“然后呢?”
江鹭睫毛扬起,望向那趴跪在地的犯人。
江鹭不说话,乔世安沙哑着声音:“其他人呢?整个凉城数十万百姓……”
江鹭表情奇异:“数十万百姓……原来你知道啊?”
乔世安怔然看他,颓然倒下,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江鹭语气轻飘:“你关心吗?你当真关心那些和你全然无关的百姓们的安危吗?曹生凭笔得功名,一笔写尽古今。可你算哪门子的先贤圣人,妄谈古今千秋?!你只会纸上谈兵,不肯俯首看苍生。”
乔世安扣紧木栏。
他渐渐冷静,看着门外的江鹭,警惕问:“你到底是谁?几次夜探开封府,来去自如,无人过问。你就不怕我告密,不怕我喊人?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江鹭盯着他,眼神慢慢清寂下去,带着一股凉意:“我本就是想看一看,你说的话有没有用。我不和无用者打交道。”
乔世安更不解了。
他看得出这人厌恶自己,可厌恶自己的人太多。这一年来,他被关在这里,时不时会有人来试探,想知道他把证据藏去了哪里。人人都为了自己的官位想杀他,但是面前的这个青年不一样——乔世安看得出,这个人是真的厌恶自己,无关那些朝堂风云。
乔世安:“……我以前得罪过你?或者你是凉城的遗民?我那篇文章……本意并非害你们。”
江鹭静静看他。
江鹭答非所问:“你因为妹妹被人欺负,所以鸣不平,一家人为此丧命。虽然你妹妹冤情得洗,但你也丢失了曹生的名字,不得不改名换姓。你和你妹妹感情很好啊。”
乔世安眸子微缩。
江鹭:“曹生的过去被人抹除,我想查,当真花了不少功夫。不过我听了你家的故事,便很好奇——你爹是赌鬼,你娘是继室,你从小在外求学读书,连你妹妹面都没见过几次。为了你妹妹,你全家都愿意送死?”
乔世安冷笑起来:“观阁下衣着气质,非富即贵,自然不了解我这样的贫寒人家如何糊口。生计是本能,生死非我愿。但家人受辱,自当奋不顾身。”
“是么?”江鹭偏头,“可我查到的,不是这样啊。你继母把你从小打到大,你爹一赌输就吃酒发疯。你出去求学好几年不归家,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躲你家里人啊?我还听说——有一次你爹欠的赌债太多,要把你妹妹卖了。”
乔世安握拳,面上浮现怒意:“一派胡言!世人嫉恨我的名誉,在我背后诋毁嚼舌根在所难免。阁下这样人物,也信这些话吗?”
江鹭看着半空中的浮尘:“我一向坚信,眼见非实,耳听不真。一道消息,一定要多方面确认,才能保证真实性——所以,我又去查了被你状告的流放的那家人。”
乔世安大震。
他此时微慌,不信此人说辞。毕竟他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人都死光了,怎可能有人查出来……
稍顷,江鹭低下头颅:“大部分都死了,有一个人诈死逃生。我的人找到他,他破口大骂,他说是你爹娘把你妹妹卖去那户人家的……字是你爹娘签的,你凭什么喊冤?”
乔世安后背冒出冷汗。
他故作镇定闭目:“……你没有凭证!事情都过去很久了,谁说的是真话,很重要吗?我已经不叫曹生了,我现在叫乔世安……乔世安也快要死了。阁下何必逼迫一个将死之人?”
江鹭两手相抵,躬身搭膝:“我思来想去,发现这桩事顺序太奇怪了。但是如果这件事换一个因果,便能解释清楚了——你爹娘把你妹妹卖给那户人家,你没资格喊冤,但你必须要救妹妹。这时候有贵人找到你,说愿意帮你摆平这件事,只要你进户部,帮他做些账。你家穷成那样却能过活,正是因为你不仅才华斐然,还有算账之才。我去积善寺查过你假意买房的账……算的真清楚啊。
“那位贵人果然帮你做了一切,帮你喊冤,帮你流放那家人。甚至你想杀了那家人,杀了你父母,贵人也同意了。为了报答那贵人,你在户部诚恳劳作……直到你发现账务上的事,你才被抛弃。”
乔世安低下头,他又变成了那个一言不发的人。他一点表情不露,又过了很久,道:“都过去了。”
江鹭:“贵人是谁?”
乔世安不语。
江鹭:“你写的《古今将军论》,是自己写的,还是别人教你写的?”
乔世安依然不语。
江鹭慢慢笑起来:“看来,只有你妹妹出现在你面前,你才肯开口了——”
乔世安猛地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你说什么?!”
江鹭俯下脸,淡漠:“我说对了,是不是?你妹妹根本没死,你妹妹还活着……你不会为你爹娘流泪伤心,你只会保护你妹妹。”
乔世安冷笑:“阁下好想象——”
他话没说完,江鹭淡声:“我去挖坟了。”
乔世安一下子站起,大怒:“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干了什么?你怎么敢?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账,你连死人都不放过……”
江鹭垂着眼,一点点撩袍站起。
隔着一排排筛子一般的木栏,他朝前走,那破口大骂的乔世安竟被他眼神所慑,张着嘴,却骂不出来了。
江鹭站到木栏前,低笑:“我让我的人手去挖坟……有人传言你走在郊外,大雨中滑下坡,所以死了。我一直在想,你大雨天去郊外做什么?必然是去乱葬岗看坟了。
“我让人去一一看你爹娘的坟,你妹妹的坟……只有你妹妹的坟……”
乔世安咬牙切齿:“你不得好死。”
江鹭抬起的眼,幽亮如电,他一字一句:“我把你妹妹带过来,你才会开口。是吧?”
乔世安神秘笑:“你找不到的。”
江鹭:“乔世安,恐怕你一直误会了权势之能。”
乔世安微怔。
他看这夜中的神秘青年淡声:“帮你的贵人,害你的贵人,其实都不会太难查。查不出来,只是因为没有一个权势和他们旗鼓相当的人去查,没有人在乎你一个蝼蚁的生死。我若要查,我能用到的势力,未必比你遇到的那些贵人少多少。”
隔着牢门,江鹭道:“在你死之前,我要你把该说的,都说干净。你说你写《古今将军论》的本意不是害人,但你已经害了人,那我便给你补救机会——”
乔世安:“我不——”
江鹭抬脸。
月光下,他的洁净透着煞气:“我要你补救,没问你愿不愿意。”——
寒夜之下,东京之外。
威震南北的十三匪带着数十人,正在一乱葬岗中,看押着一个试图逃跑的少年人。
那少年人,是世子所说的因乔世安流放的一家人中的漏网之鱼。
当世子在东京审问乔世安、寻找乔世安妹妹时,他们也在外配合着世子,试图从这少年人口中,撬出更多的真相——
“说!有没有人逼你们设赌局,骗乔世安父母钱财?你们当初是真的单纯看上乔世安妹妹,还是另有目的?老子纵横南北,还拿不住你一个小混蛋?!”——
虽然乔世安什么也不肯说,但乔世安的态度本就告诉了江鹭很多答案——例如,乔世安的妹妹,很大可能仍在东京城中。
妹妹应该是乔世安的一个软肋。
乔世安口中的贵人一定要捏着这个软肋,才能逼乔世安就范。那个妹妹不在棺材中,妹妹若是被送出东京,乔世安想确认妹妹的安全便不方便了。
妹妹应当在东京城中……但也不能排除乔世安想妹妹远离这一切,将妹妹彻底送走的可能。
事情过去一两年了,想查东京已有难度,若是出了城,便更难了。
江鹭暂时先查东京城,为此,他特意传令,让一位名画师入城,帮自己绘制那妹妹的画像。
乔世安因《古今将军论》和豪强圈地而重要,又因为势单力薄而不重要。江鹭希望乔世安的这种“不重要”,可以让他查找那位妹妹容易些。
所以,姜循见不到江鹭的这半个月,他是十分忙碌的。
这一日,江鹭到一医馆去探查乔世安妹妹的线索。因为他新得到一个信息,那位妹妹在这家医馆看过病。
江鹭得到消息后出门,与一从马车上下来的戴着帷帽的贵女擦肩而过。
江鹭长睫覆眼,二人即将远离时,他停住步子:“你去医馆做什么?”
那贵女低着头走路,在身后郎君冷不丁开口时,被吓了一跳,肩臂微微一颤。江鹭觉得哪里不对,蹙起了眉。
医馆前人来人往,避是避不开的。那贵女僵立半晌,回过半肩,朝江鹭俯身行万福。
当她行礼时,江鹭便认出了不对,一时无言。
与此同时,属于陌生女子的轻柔婉约的声音响起:“见过郎君。”
江鹭沉默半晌。
良久,他好似尴尬地抬起手,作揖回礼。江鹭低声:“我认错人了。”
贵女柔柔答应:“不妨事。郎君,告辞。”——
姜芜背过江鹭,只觉得心跳腿软,短短两句话,便被吓得后背出汗。
她未曾想到江鹭这般敏锐,只凭一个背影就能认人。她更没想到江鹭和姜循熟识至此,会冷不丁开口。
今日,姜芜又一次用药喂倒了自己的贴身侍女绿露,出门和姜循传递消息。这一次消息十分紧急——姜芜登张寂府邸时,在张寂书房看到了张寂弹劾世子的奏章,怀疑世子杀死了章淞。
姜芜想到姜循让她关注此事,便离开张府后,就急急传姜循出来见面。
白日人多眼杂,姜芜怕被发现,特意与姜循约好,二人一样的妆容,一样的打扮。她和姜循本就年龄相仿,身量相仿,再刻意装扮之下,只要有一人不出来,旁人便想不到两人相见。
姜芜告别姜循的马车后,拐个弯来医馆抓药,好当做孝敬姜夫人的借口。
没想到迎面便走来江世子,更料不到江鹭会主动开口。
……幸好,她糊弄过去了——
江鹭面如沉水。
他起初羞怒愤恨,想自己当真是忙得发晕,认错了人。认错人也罢,他竟主动开口……既早已说过不见,为何方才开口?
江鹭越走越快,但脚步又倏忽慢下来,垂下了眼。
不,不对。
他怎可能认错人?
纵是他只是随意一扫,但他的观察力何时这般差劲?他连寻常人都很少认错,怎会一瞥之下认错了那人……难道是他看谁都是她,他已经荒唐到这个地步?
江鹭不信自己荒唐至此,也不信自己眼力弱至此。他怀疑半天,袖中手指哒哒地轻击。
……他不会轻易认错人。除非这本就不是巧合,本就是刻意为之。
江鹭蓦地扭头,朝身后那进医馆的贵女探去——
姜芜才迈出一步,一只脚踏入医馆,后方便有一股力袭来。有人扣住她的肩,将她朝后提去,兰香拂过她鼻端。她张口想叫,也被封了哑穴。
姜芜满心惶然。
下一瞬,眼前一黑又一亮,姜芜发现自己被带到了医馆旁边摆放杂物的不通行人的小巷中,而那俊美无双的江小世子就在她面前。
江鹭道声:“得罪。”
下一刻,他直接摘下她的帷帽,露出了姜芜一张秀气温婉的脸。
他垂眼看她半天,目中光华几多流转。姜芜心脏砰跳急促至极,只怕小世子洞察她和姜循的秘密。不想江鹭低头观察许久,琥珀眸子轻晃,迷惘问:
“你是谁?”
姜芜:“……”
她心情复杂,几多自嘲。想她也是美人,想她也在东京见过世子几次,但是世子竟从来不认得她。
江鹭下一句是:“你和姜循什么关系?”
姜芜咳嗽两声,发现自己可以开口了:“……见过世子,我是姜家大娘子,姜芜。”
她眼中噙泪,强笑:“你说的是我妹妹吧?”
她见江鹭若有所思,便作出更伤感的神色来。她抢过帷帽,适时地掉两滴泪,扭过身要仓促离去。
然而江鹭盯着她的背影,忽然缓缓说:“你以前,是不是在建康府待过?你是不是见过我,或者说,对我印象深刻?因为你对我印象深刻,姜循才记住了我……所以她才要去建康府,要结识我。”
江鹭的声音一点点发寒,姜芜后背被汗浸湿,遍体发软。
巷墙挡住日光,树荫浓郁如鬼影。
身后光风霁月的郎君变得像恶鬼,带着被捉弄的惊怒和洞察真相的失神,一步步逼近她:“她一开始,是为了报复你,才接近我的。是不是,姜家大娘子?”
姜芜扶墙。
她想到姜循在车中说起江鹭时那般不在意:“他很好骗的。”
此时姜芜绝望:……循循,救我!
第 42 章
江鹭将姜芜逼到巷角, 妄图从她这里确认姜循当初到他身边的真正原因。
帷帽落地,堆在裙角。姜芜仰望着江鹭,眼中秋波织出一片迷雾。
几年前, 她绝对想不到, 自己有一日会和南康世子面对面而站。有朝一日,她有资格被世子注意到, 却是以这种滑稽的方式。
江鹭啊……
他像云月一样高邈难攀, 像美梦一样触不可及。在建康府中, 人人都知他高攀不得, 他的过于完美, 让年轻小娘子们都有做梦的渴望。
君子如兰, 抱守芳节。这世间出身好的郎君很多, 品性出众的贵族郎君, 却如珍宝一样稀缺。
在姜芜孤苦伶仃的那许多年,江小世子是她遥不可及的一个梦。她受到美梦的庇护,虽不敢奢望,却日日仰望。
他和南康王对抗、逼豪强退田,他花大笔钱财为无家可归的人建赡养寺,为他们找活计谋生。他挡在平民面前,为了百姓与权贵发生冲突。他靠他的权势,挡住那些泼向平民的江波洪涛, 刀光剑影, 酸楚恶意。
当他的姐姐在军中拼出威名的时候,他总在忙这些权贵眼中毫无意义的小事,以至于军中不认世子只认郡主。
江鹭的柔软心肠, 不得南康王喜欢。但是建康府的平民,人人都认小世子。
许多个日日夜夜, 姜芜在人群中跌撞。她仰望着世子,和千千万万与她一样的平民一起,期盼着世子平安长大、继承王府,开辟出更广袤的天地。
在张寂找到她、带她回东京前,姜芜心中最温暖的地方,是江鹭给予的。而今日,江鹭却用这种隐怒的眼神,审视她。
哪怕姜芜早已明白自己走上这条和姜循合谋的路,会遇到很多挫折。但是江鹭的愤怒,仍如重锤一样击入她心房,让她心间震痛,喘不上气。
少年时光的梦,终被她亲手碾碎。
姜芜一声不吭,只唇瓣颤抖,眸中一点点凝上泪意。她未必没有用脆弱的眼泪与美貌来打动这位小世子的心思,江鹭却并未因她眼噙泪花,而稍有慌乱。
人被骗久了,总会养出几分冷硬心肠。
此时江鹭看到姜芜眼中的泪,心口一点点变得更凉。人为何落泪却无言?只因被他说中。
他恍惚想到,阿宁也经常泪眼濛濛地装可怜,看着他。
他目光一寸寸逡巡在姜芜面上,越观察,越心惊:今日姜芜的妆容与衣着,分明就是姜循的作风。而昔日姜循化名阿宁,在南康王府中的作为,不就是活生生在模仿姜芜吗?
眼泪,柔弱,可怜,无助。弱柳扶风,娇娇怯怯!
此时的姜家大娘子这泪眼朦胧的模样,和昔日阿宁难道不是一模一样吗?!
江鹭想到许多日子前,他和段枫在茶楼中喝茶,听说的姜家八卦。
姜芜回到姜家,姜循被赶出了姜家……按照时间算,姜循被赶走的那段时间,不正是她去建康府,在他面前装模作样的半年吗?她之后回东京当太子妃,不正是她假死离开的那段时间吗?
姜家两个娘子之间,必然是不太平的。也许姜芜无意中提到了南康府,姜循便认为姜芜对他有意,暗中报复,想抢走江鹭……
这是姜循做得出来的事。
这一定是那个满口谎言的坏娘子愿意做的事!
青天白日,江鹭却感觉到阴风自后拂来。他遍体生寒,一股腥甜涌到喉间;周身血尽凝成冰,凝成霜,一寸寸冻住他。
江鹭睫毛轻颤:“你是不是以前长在建康府?”
——你早就认识我。
江鹭手抵在她肩头,姜芜瞬间感觉到密密麻麻的痛意自肩部向周围散发,骨头缝隙间生出酸麻感,让她痒得无所适从。
江鹭眼睫浓长,遮住所有神色:“在她去建康府前,你是不是和她提过我的名字?”
————她为了报复你,而找上我。
姜芜强忍那酸麻感,人昏昏沉沉地朝下跪坐。江鹭顺势跟随,手仍抵在她肩头。姜芜的眼泪扑簌簌掉落,腮帮发麻。她努力忍耐,只是用伤心的眼神看着江鹭。
她记忆中的美好少年郎,如此失魂落魄。
他喝问:“无论你曾对我如何误解,我都不是你想象的我。你兀自将幻想加诸我身,将我扯入你们姐妹二人的斗气中。我是姜氏女斗气的工具吗?”
姜芜哭泣摇头,又满目愧疚。她看到江鹭面容雪白,白如苍纸。
他浅色瞳眸中流动着日头晕光,他慢慢放开了抵在她肩头的手。姜芜身上的酸麻消失,她喘着气仰头,见江鹭神色惨然,带恨。
江鹭站直:“你一句话不说,也没关系。这些事没多么隐秘,我可以自己查。”
江鹭起身便朝巷外走,步伐很快。
姜芜扶着胸,见他背影凛冽萧肃,忽而想到姜循的马车就在附近,姜循此时身体又不适……若是姜循撞上了怒发冲冠的小世子,可能平安?
姜芜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忍住自己对世子的愧疚与畏惧,颤声留人:“不、不要走!”
江鹭脚步停一瞬。
姜芜拖延时间:“世子不要轻易下结论,世子请听我说……”
“不必,”江鹭声音缥缈疲惫,“我和你不相熟,不耽误你了。我既从不妄下结论,愤怒也不是对你……唐突姜大娘子之事,我日后再登门致歉。今日我有要事,先行一步。”
姜芜追出巷子,已经看不到人。
巷边的医馆门口的伙计将这柔弱含泪的贵女当做了病人,满是同情地过来相扶:“娘子要看病吧?这边走。”——
姜芜被绊住,江鹭顶着艳阳天,走在晌午大街上。
街头聒噪,人流如沸。他心中血液却凝固成冰,怒火和恨意一步步高攀,将他浇得周身僵硬,甚至头痛。
竟然如此、竟然如此。
可笑如此、可笑如此!
他之前不想管姜家姐妹之间的事,但他如今做了决定,他一定要查清楚——弄明白姜循是不是为了报复姜芜,才在南康府中哄骗他。
他本以为装死已经可恨,可如果连最开始的相遇都是假的,他这几年、这几年……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为谁而流离失所,为谁而自我厌弃?他为谁辗转反侧,又为谁几多痛恨几多开脱?!
他时而恨她死不悔改嚣张狂傲,时而被她的甜言蜜语迷住,被她的野心和傲慢弄得心动。他每次见她时如何煎熬,她只浑然不在意。
如果连最初都是假的、连最初都没有立足地……
江鹭睫毛生汗,步伐迷惘。
他本性宽和,鲜少动怒。他最想不通姜循为何如此待自己的时候,都要反省自己哪里错了。但如今,他站在人流涌动中,生生对她生出了几分恨意。
他本性执着,不肯迷途知返。他发现姜循装死逃离时,都想弄明白她逃离的原因。而今他猜测她也许是因为和姐妹斗气而将他当玩物,他却生生有了怯意,一时不敢去查。
查清楚了如何?
她真的就那么可恨如何?
他被凉城事所绊,不能将身心放在情爱上。他站在漩涡深处越陷越深,早已说过绝不见她……
江鹭的愤怒与恨意,在他看到街角的一辆马车时凝滞住——
他不想见她,可他此时被满腔怒意快要逼疯。他恨不得杀了她,可他想质问她是否没有一丝心。
江鹭大步走向那辆马车——
姜府马车中,姜循气息孱弱,靠着车壁。
玲珑将氅衣披到她身上,仍掩不住她骨血里乱窜的寒气。三月天于姜循来说,宛如腊月森冷。与此同时,她体内像被蚂蚁啃噬,到处都又酸又痛。
姜循头痛身软,从座上滑落跌到氆毯上。她稍微一晃,头磕在小急上,白皙的肌肤上细细密密出了汗。
玲珑着急:“娘子,你还好吧?”
姜循闭着眼。
她好一会儿才感觉到马车许久未动,哑声:“停下来做什么?继续走!”
可是玲珑让车夫停下。姜循如今太难受了,车马晃动,她已经吐了一顿,会更加难受。
玲珑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想伸手,姜循猛地偏头,朝后一缩,厉声:“别碰我!”
姜循冷冷道:“我不是说了吗?赶车!去姜府,找他们算账!”
玲珑:“可、可是……”
姜循语气虚弱却透着寒意:“我自己和他们闹,与你无关。”
但这怎么会和玲珑无关呢?
玲珑视野被泪水打湿,哽咽不住。
姜循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体内的毒。
事实上那也不是毒,而是一种蛊——姜家特意从苗疆买来,用来对付姜循,让姜循乖乖做傀儡的蛊。姜循身上种的是子蛊,母蛊在姜家。每月中旬,姜循都要服用姜家送来的药,来维持蛊虫的安静。
这月中旬,玲珑没有从姜家拿到药。
姜夫人原本是要给的,但姜太傅下朝回来,看到了玲珑。姜太傅道,宫中惩罚姜循,必是姜循做错了事。贵妃说太傅教女不严,太傅自然要好好教女。哪有一个月才回一次家的女儿?整个东京,都把他们当做笑话。
姜循铁心要姜家当笑话,想必姜循也不在乎月中吃药。这药,晚上几日吧。
姜循今日出门,本就是发现玲珑没拿到药,才气势汹汹要回姜家找麻烦。她们中途收到了姜芜的情报,才临时见了姜芜。姜芜下了车后,姜循便忍不住,狂吐起来。
她此时不能碰到任何人,闻到任何气味。这些对现在的她来说都是刺激,可恨的子蛊在她体内作乱,让她痛不欲生。
可姜循又岂会屈服?
她奄奄一息地靠着车壁,仍用虚弱沙哑的声音发出命令:“去姜家!我叫你不要停下马车,你听不懂我的话,我就杀了你。”
玲珑落泪:“娘子你别说话了,让我想想法子。”
忽然,玲珑听到外面两声沉闷的打斗声。车门被从外打开,阳光照入这昏暗空间中。车夫被点了穴,撞在墙边,搞不清楚状态。玲珑的瞳眸中,映出一张隽秀的脸。
江鹭面上必有煞气,必是冷然如冰的。
他带着一腔质问吵架之心而来,他轻松弄倒车夫,便要上车和姜循算账。他打开车门,一眼看到车中那虚弱的缩在角落中、坐在地上氆毯上发抖的姜循。
贵女雪肤乌发,满面是汗。她秀白羸弱,如同树上一株随时被风吹落的梨花。梨花雪白单薄,泠泠间飘落水中,随波逐流。
江鹭心口的一腔寒意似被冻住,怔然看向昏沉的美人。
玲珑六神无主之际,一抬头看到江鹭。她“哇”地一声哭出来:“世子,救救我们娘子好不好?”
江鹭怒意难平,脸色僵硬:他怎可能救她?他恨不得她死了。
缩在角落里的姜循用头撞壁,浑噩中,听到了玲珑的话。她吃力地睁开眼,乌黑眼眸掀开长睫,空落落地看过来……她没有完全看清人,却无意识地念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因她的虚弱而没有发出音,但江鹭看清了她的口型——“阿鹭”。
江鹭脑中绷了一路的那根弦,“砰”一声断了。
这一刻的感觉,宛如是他行在蜿蜒雪山上,山路崎岖遍地雪雾不见归途。中途雪山崩塌,他被绊倒被淹没,跟随着雪崩一同朝下跌摔。
姜循头重脚轻,再一次身子发软地朝下倒去,头要磕到坐榻边沿。一只手伸来,捂住她撞红的额头。兰香沁鼻,下一刻,她被拥入了一个怀抱中。
他扣着她的力气捏痛了她,声音沙哑冷漠:“她怎么了?”——
姜循在极为恍惚中,听到了江鹭的声音。
他声音像山中清泉,月下流光。如今那泉水中混入了砂砾,流光中也多了尘埃。
姜循听到他问“怎么了”时,明明觉得无所谓,心间却在一瞬间生出委屈酸楚。
可她又从来不肯屈服。她可以装模作样地掉眼泪博人同情,她真正痛苦时,却不想选择软弱的哭泣方式。
她不用纠结。她根本没力气出声。
他将她拥入怀中时,姜循一瞬间惊恐,因怕自己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会如闻到玲珑身上气息一般,受到刺激,再次吐出来。她没有力气了,她吐得自己都害怕……
她的挣扎很轻微,却被他感知到。江鹭低头:“怎么?”
郎君身上兰香芬芳,没有异味。他体温温凉,没有灼热。他稳稳地抱住她低头询问她,姜循迷离的眼神凝望他,抵在他胸前的指尖,微微发着抖。
她失神地看着他:……她竟然,没有难受得吐出来。
蛊虫也有乖巧的时候?
江鹭见姜循额头通红,心中生起烦闷。他来与她吵架,哪料到还没开口,对手已经溃不成军。她虚弱的,让他、让他……
江鹭搭在她肩上的手指轻轻地敲击一下。
她苍白羸弱,汗湿发鬓,将自己搞得这样惨。他心中五味杂陈,只好努力压抑住自己起伏难堪的情绪,转向能够说话的玲珑:“到底怎么了?”
玲珑抽泣:“娘子病了,要回府拿药。可娘子现在没办法走……”
姜循吐出三个字:“我可以。”
江鹭倏地点了她哑穴,怀里美人瞪大眼,空洞的眼神瞬间聚火,瞪向江鹭。江鹭心中有一腔报复的快意,快意却不多。
玲珑哪里知道世子的纠结,她快速说:“世子,我回府中拿药,你能留在这里,帮我照顾娘子吗……我很快回来。”
玲珑的话,江鹭大半都未听明白。什么病什么药?他一直以为她装病,而今她又确实……他心烦意乱地低头看她一眼,知道再多的疑问,此时也说不清,还白白耽误时间。
……吵架要等姜循清醒,疑问也要等姜循病好。
江鹭冷静问:“你确定可以拿到药?多久回来?”
玲珑抹干眼泪,在江鹭的沉静下找到了主心骨:“我一定会拿到药的。请小世子等我两个时辰。”
江鹭浓长的睫毛轻轻掀起,望了玲珑一眼:两个时辰。
城东望春门附近离姜府没有那么远,一个时辰足以往返。但玲珑多留了一个时辰,用来拿药。姜家的情况比他想的更复杂,姜循的“病”比他以为的更蹊跷。
但江鹭没说什么,只淡淡“嗯”一声。
玲珑听江鹭安排:“你坐马车去,我在这里等你。”
玲珑说声“好”后,又踟蹰地看向江鹭。江鹭将姜循抱入怀中,似想站起下车。他下巴朝某个方向抬了一下:“那边有医馆,我带她过去,等你归来。”
玲珑连连点头:世子冷静聪明,还不多问。这么好的郎君,照顾她家娘子,她非常放心。
然而玲珑放心,姜循不放心。
姜循抽出一分心神,努力听江鹭和玲珑的对话。她见江鹭要抱着自己下马车,当即开始剧烈挣扎,差点从他怀里滚出去。
江鹭未料到她这么不听话,被她的挣扎弄得步伐一趔趄。他在她快要跌出他臂弯时将她重新捞入怀中,跪坐在了地上。
江鹭寒着脸:“再乱动别怪我打晕你。”
姜循长发散在他臂弯间,淋漓冷汗下,一张脸白得如同苍山冰雪。她睁着乌漆眼睛,分明疼得发抖,却偏坚持着什么。
江鹭垂下眼看她半晌。
玲珑努力解读娘子的行为而未果,见江小世子缓缓地低下头,将耳贴到姜循唇边。他面如冰水,惜字如金:“说。”
姜循松口气,她虚弱地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我是未来太子妃……”
玲珑听不见姜循那么小的声音说了什么,却见江鹭的脸色刷地惨白,眸中冰火瞬间欲燃。江鹭挺直腰背,看着姜循的眼神,似乎想掐死姜循。
玲珑快要喘不上气。
姜循还想说“我在禁足、不应被人看到”,但江鹭已经远离了她,不想听她废话。她满心焦虑,怕他执意不懂。
一幅帷帽被江鹭翻出,砸在了她脸上。
雪白的轻纱和方才姜芜所戴的帷帽材质一模一样,江鹭懒得多想这姐妹二人的筹谋。他用帷帽盖住她,挡住她面容,就抱着她,一言不发地跳下马车,朝医馆行去。
……她想遮挡,正和他意。
他本就不想见她。多看一眼,恨多一分!——
姜芜那边好不容易摆脱医馆伙计,正想快步去找姜循,冷不丁看到世子抱着一个人,朝医馆这边走来。
姜芜一眼认出那盖在江鹭怀中人身上的白纱帷帽,她在江世子走来时,连忙重新躲入巷中。待她再出来,便见世子抱着帷帽美人,进了医馆。
姜芜一颗心七上八下:姜循让世子抱?!姜循不是要做太子妃么?姜循在建康的那半年,和世子到底什么关系?
姜芜满心疑问,最终还是没敢上前试探。可她走得恍恍惚惚,脑中一直回忆着姜循安静窝在世子怀中的那一幕。循循和世子,是不是、是不是……她不敢想下去。
江鹭抱着姜循进医馆,感觉到怀中人无意识痉挛。他暗自心惊,忘了自己正和她生气:他已点了她几处大穴,论理她应好受些,可她怎么越来越虚弱了?什么病这样奇怪?!
他低头看她。
他目力实在太好,隔着帷帽薄纱,他看到美人紧闭睫毛上悬着的水雾,她咬着唇强忍,唇瓣被咬出了一道血痕。她明明很痛,却又好像感觉不到痛——她咬得越发用力了。
江鹭心乱如麻。
医馆大夫在江鹭给了一锭银子后,和伙计一同带着他们进里间,帮姜循看病。
这医馆平时为平民百姓看病,不过治一些风寒之类简单的病症。江鹭本就没有抱太多希望,但在大夫摇头茫然时,他仍感觉到心中的燥意生腾,烦闷不已。
江鹭低头,看那蜷缩在床榻上、发丝被汗渍浸湿、周身都在发抖的美人。
江鹭怕她伤到自己,在她咬唇更为用力时,猛地伸指,递到她贝齿间。她糊涂间根本不知自己咬的是谁,不过是借力来忍受体内之痛。
江鹭的手瞬间被咬出血。
他面不改色。
大夫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位郎君。
江鹭道:“既然大夫看不出病,容我、我……我妹妹在这里歇缓两个时辰,可以吗?”
这间屋舍清静,本就是为稍有些钱财的人开辟出的雅间。大夫听江鹭说“妹妹”,目色古怪地看二人一眼,并不揭穿。
但是大夫出去前,微犹豫,回头看他们。
江鹭敏锐抬目。
大夫迟疑:“我这里原来是药铺……其实我这里新进了一批药。这药还没有在人身上实验,但已在动物身上实验了,没出过问题。这药可麻痹痛觉,舒缓心神……”
江鹭狐疑:寻常医馆会存在这种神奇的药?
大夫吞吐:“你妹妹用了这药,也许就不会痛了。但是这药有些不好,会让人神智亢奋,可能出现一些幻觉,遗忘一些不开心的事,记忆混淆……但这些不好的作用很快便会消失。”
江鹭起初不愿——他等玲珑的药就好了。
但他低头看姜循的模样,她神智昏昏,痛到开始轻轻抽泣……如她这种铁石心肠的人,几时会这样示弱?
江鹭轻声:“大夫放心,无论有没有用,我都不会怪你。”——
大夫取来一枚药丸,留给江鹭便出去。
江鹭抱着姜循,犹豫半天。大夫说的药效让他不安,他便自己捏碎药丸,轻轻捻了一点放入自己口中。他等了几息,没觉得有何不适,心中稍微放松,狠下心打算让姜循试药。
他手指被她含在唇中,快咬得断掉。
他掰开她嘴巴,手指一离开,她便要咬唇。江鹭扣住她下巴不让她动,她浑身发抖得厉害。江鹭俯眼看半天,到底不忍心将她下巴卸掉。
他轻叹口气,将药丸彻底捏碎,混在水中,掰着她下巴,一点点灌进去。药汁流出来一些,但到底被他灌进去了大半。
只这一点活,江鹭额上便生了汗。
他将她放在褥间,低头看她,又看自己被咬出血的手指。江鹭抿唇:……他上辈子欠了她吗?她这样折磨他。
江鹭心烦。他见她吃了药,观察半天,她好像好受了一些,不再一直咬唇了。她昏昏沉沉地睡在枕间,时不时颤一下,安静秀美,乖巧可亲。
江鹭恨得想掐她一把,手指轻轻点在虚空,又生硬停下。
他眼眸闪烁几下后,起身收拾药碗,准备借机刺探乔世安妹妹的事。
江鹭出去一趟又回来,心事重重地想着姜循奇怪的病、玲珑何时回来、姜循当年是否从头骗他到尾……他掀开门帘,眼睫轻轻一颤。
他出去前还奄奄一息的美人,此时好端端坐在榻上。
贵女簪子半落,乌发松散,面颊苍白带艳,双眸漆黑静美。她端正坐在榻边,纱裙婉约委地。
江鹭惊愕那药效之神奇,怀疑地凝望这短短一刻不到就能坐起来的姜循。他正寻思是否要与她质问算账时,她抬起眼,眼中清泠泠如含着雾,万般愁绪,波光粼粼。
姜循看到他,捂胸咳嗽两声,一本正经:“阿鹭,我想清楚了,我愿意和你试一试。”
江鹭:“……?”
他迷茫。他本不想理她,可她此时状态过于奇异,他忍不住观察这位病人:“和我试什么?”
姜循雪白的面上绯红意更甚。她嗔怪地望他一眼,轻轻咬唇。美人慵懒明艳,咬唇是何其诱人。江鹭心口一滞,目光躲闪,听她认真道:
“试着谈情啊。不管你是不是世子我是不是侍女,我都愿意试一试。”
她口出狂言:“我愿意嫁给你,和你百年好合,为你生儿育女,和你一同守护南康府。”
江鹭登时扶墙,剧烈咳嗽起来。
她真是神志不清了。他不可置信,见她竟然从床上起身,不见病人虚弱之状。她在江鹭看怪物一样的眼神中,袅袅走向他。
她站到他面前睥睨他,如赏赐他一般:“阿鹭,我允许你抱抱我。”
……那药果真会让人神智错乱。她是什么香馍馍,还要“允许”他抱?不,他不可能抱。
江鹭若有所思地低头看她,忽然有一瞬,觉得她眉清目秀皎然如月,不复往日的可恨讨厌。
姜循兀自催促,还在委屈:“快抱抱我,阿鹭。你为什么不动呢?我觉得你吞吞吐吐说想试试的时候很有趣,你要不要再来一次呀?这次,我保证不笑!”
第 43 章
外头大夫和伙计、病人言语声不断, 内里,江鹭怔怔看着站到面前、同样诉说不住的姜循。
他睫毛微颤,既知她此时有异, 又因她这几分熟悉的话, 而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时,他在猎人屋上药事件后, 自认为唐突了阿宁;又在阿宁将他哄骗进衣柜后, 夜里常梦到她。许多天, 他见到她便心如鼓擂、手心生汗, 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他既不觉得他与阿宁的情意足以谈婚论嫁, 又为自己的绮梦而心中焦虑困惑。
许是做惯了光明君子的人, 当真遮掩不住自己的心事。江鹭在又一次见到阿宁时, 吞吞吐吐向阿宁说了自己的心意。他客气而礼貌地请问, 她愿不愿意和他试一试……
这番话,江鹭说出便已艰难,说完后便双颊绯红,快要沉不住气。更可恨的是,被他在母亲后院拦住的阿宁,听到他的话后,一点点睁大了眼睛,竟然噗嗤笑出了声。
蝉鸣聒噪, 午后燥热。
南康王妃在寝舍午睡, 其他侍女们或打扇,或于廊下坐着闲聊。江鹭生怕自己被人撞见,紧张无比;而阿宁一笑, 他更为羞窘,掉头便要走。
如今想来, 阿宁的伪装,在那时便已初露端倪了。
她虽有他想象中的慧黠灵动一面,但慧黠背后,是狡诈、恶意。
她会在世子难堪时,噗嗤嘲笑;会在江鹭说“试试”时,枉顾他的心意。
可她同时……她在他羞恼欲走时,伸手拦住了他。她眼珠眨动,俏盈盈咬唇而笑:“我愿意的。”
正如此刻——
早已抛弃旧日的姜循淡然高傲地站在江鹭面前,记忆混淆,说着与当初差不多的话:“试试就试试。但你方才告白得太好笑了……阿鹭你再说一次呀。”
彼时她还未曾叫他“阿鹭”,只与常人一样,叫他“世子”或“二郎”。
彼时江鹭郑重其事拒绝她的“再说一次”。
而今,江鹭盯着姜循这模样,既心烦意乱,又若有所觉:
她的病其实并没有被大夫给的药压下去。她可能只是痛觉被麻痹。她站在他面前和他说话时,仍是面颊渗汗、唇瓣苍白,袖边手指忍不住蜷缩。
她感觉不到痛,只双眸过亮,面容神色羸弱却言辞盛气凌人。
她并不是昔日阿宁在他面前伪装出来的模样。她更像是,姜循本人出现在南康王府那段时光中,姜循本人站在昔日的江鹭面前。
姜循本人在岁月洪涛下回过肩,垂着睫敛着目,从时光罅隙间朝他漫不经心地乜来一眼……
江鹭震痛,袖中微屈的手指疾跳了一下。他的心脏随之快跳,被他迅速掩住。
他想他昏了头:他在此守着生病的姜循,守到玲珑回来,等姜循清醒后或吵架或质问便是。他关心她现在的记忆做什么?
于是,姜循洋洋洒洒说了一通话,却见江鹭好像毫无兴趣。
他淡着脸,走到屋中床榻边的书阁架子上,开始翻找东西:他方才出去时,套了那大夫的话。他说自己家中人前几年在此药铺抓药,但家人搬去外地,重新看病时,新大夫想知道家人以前都吃的什么药。
此医馆原先卖药为主,程大夫不知给多少人抓过药,闻言并不在意。但麻烦的是,程大夫是这两年才来此的,之前做查柜抓药记药的人不是他。好在药铺中账簿有记录,账簿太多,程大夫给收了起来。此时医馆生意火热,程大夫没空帮江鹭找账簿。
而伙计插话,说前几年的账簿,都收在了这家雅舍的书架上。
江鹭回到雅舍,既是来照看姜循,也是在程大夫忙完前,看能否自己把账簿找到——他若是自己找到,便不用与药铺人多费口舌,引出他人怀疑。
江鹭在书架前翻找书籍,他身后的姜循愕然无比,缓缓沉下了脸。
此时在姜循的记忆中,江世子应当情窦初开,对她爱不释手……他怎会背着她不知在忙什么,不搭理她?
姜循冷目看他半天,走过去倚在书架边,幽幽道:“你是气恼我笑吗?正是你好玩儿,我才笑的。这是我对你有心的样子——阿鹭,你别不开心啊。”
江鹭不和病人废话,敷衍道:“我知道了。你去榻上躺着歇吧。”
姜循眨一下眼:“这不太好吧?”
江鹭正抬手翻书,扬起的袖子感觉到重力,拖住他手臂。他低头,对上她翘起的似笑非笑的眸子。他的那截袖子落在她掌中,她歪靠着木架,脸颊绯红。
姜循轻声:“你我才说试试……你便让我上榻,这是不是太快了呀?”
江鹭:“……”
一口血含在喉咙间,一直未曾退下。他此时盯着她,竟不知自己是恼怒多些,还是被她的疯言疯语气笑多些。她病容难堪身子发虚,她自己感觉不到,他却绝非禽、兽。
果然,姜循和阿宁是不一样的。阿宁当初绝不会对他这样……
江鹭心头古怪时,那根本感觉不到痛的姜循朝前迈一步,勾住他袖子。
江鹭早就提防着她,她迈步时,他便侧身朝斜后脚,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他想让这个不安分的病人乖乖躺着等药,便转半圈刻意退到床脚,撩袍而坐。
果然,姜循垂眸盯他片刻,依偎着他落座。
她不老实,至此都揪着他袖子不放。
他寒着脸,怕刺激到她,便也当做不知,自顾自低头翻看手中捧着的一卷账簿。
姜循不甘寂寞:“阿鹭,你怎么这样?论理说,你应当对我没什么了解吧?你白白向一个侍女表意也罢,你都不好奇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吗?”
她凑到他耳边,江鹭躲一下,没完全躲掉,任由她的气息拂在耳边,一片酥麻,让他喉结微滚。
她是什么样的人,他今日早就知道了,并不感什么兴趣。
但是……当姜循非要撑着他手臂朝他身上歪时,他忽而想到了某种可能:姜循记忆混乱,不记得自己是阿宁,却记得自己是姜循。那么,她是否记得她是为什么而来到南康王府的?
是否当真因为姜芜?
江鹭偏过脸望她。
姜循喋喋不休半晌,笑意盈盈,见他终于看过来,她轻闪眸子,朝他俏皮飞眼。
可她不知她此时病中,一直在发抖。江鹭欣赏不了她的美丽,只焦心等药。
江鹭幽幽望她半晌,身子微倾,试探问:“你可记得姜芜?”
姜循迷惘:“谁?”
江鹭:“记得你为什么离开东京,来建康府吗?”
姜循目光闪烁,怔怔看他许久。
她答不出来,而江鹭的试探心歇了下去。他想到程大夫说“会忘记不开心的事”,也许对姜循来说,姜家的一切都是不快的。
可她记得他。
她的记忆停留在了南康王府。
三年前的那段时光,是否对于姜循来说,并非一无是处,并非尽是虚假呢?三年前他们朝夕相对的半年岁月,她跟随的世子,是否对于姜循来说,并非只是玩物呢?
是否……
停!
江鹭心口急颤,及时叫停自己散乱的思绪。他不能再想了,不能再为她找借口了。他不能那般卑贱,上赶着体谅她……谁来体谅他呢?
江鹭低头继续翻账簿。
姜循头脑混乱,记忆浮光掠影光怪陆离,在她脑海中织出迷网。她有朦胧的记忆,但她忘记了更多的东西。她并不为此难受,心情反而平静愉快。
她依偎着江鹭,闻着他身上的兰香。岁月静美,人间日暖,她想长长久久地伴他而坐。
她知他温静又害羞,必然不会与她闹腾。可安静的人逗弄起来实在有趣,她喜欢招惹。姜循坐着静了没一会儿,又轻轻扯了扯他袖子。
江鹭垂着的睫毛颤了颤。
他仍不理她,姜循倾过来,神秘非常:“阿鹭,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跟你说呀——我可了不起了。”
江鹭:“……”
她执拗地扯他衣袖,又表现得那么神秘,江鹭便侧过头看她,试探的眸光落到她身上,波光轻晃:让他听听,她又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瞒着他。
姜循在他的凝望下,表现出几分得意。
她朝后挪了一点,慢条斯理整理一下衣容。江鹭看到她手指微微颤抖、指尖渗汗,心中不知作何感受,乱得厉害。他低头监视她的病容,她却兀自以为他喜爱她喜爱得专注、看她看得移不开眼。
连她这样的人,都为少年郎的喜欢而暗自窃喜。
姜循咳嗽一声:“阿鹭,我不是你以为的小侍女哦。”
江鹭眼皮一跳。
他轻轻掀起眼。
姜循坐得端正,唇角微翘,自得自满:“我是东京姜家独女,单名循。我身份虽不如世子那样高贵,却也是世家出身,配你并不冤屈。到时王爷不满你我私情,你便可大方告诉他,我有这么厉害的出身。当侍女,我玩玩而已。遇到我,是你运气好。”
她晃着手指:“我骗了你——我不是孤女哦。你不生气吧?”
江鹭:“……”
他面无表情。
他低下头,重新翻看自己的账簿。
姜循不甘:“我真的是贵女出身。”
江鹭:“……哦。”
他的反应比她以为的冷淡太多,姜循不可置信,并恼羞成怒:“你我成亲不会有任何身份上的障碍,你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我这么厉害的娘子。你此时根本不知你运气多好……”
江鹭强忍许久。
他终是肩膀颤抖,低下头颅,缓缓地将脸埋入书中,低低笑出了声。
——气她恨她怒她恼她,满腔愤懑地等着与她算账,可病得神志不清的姜循,怎这样的、这样的……惹人怜爱呢?
他强撑了许久,他冷待她许久,他不理她不回应她,她为何一直揪着他不放呢?
姜循疑惑:“你笑什么?!”
姜循又心中发痒,爱他笑声。她产生恍惚,生出流连感,好像自己已经许久没听他笑过。真是奇怪,为何听他低笑,她鼻尖竟有些发酸?
玉竹一般漂亮隽秀的小郎君躲在床榻边角,坐在日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捧书低笑。他眉目昳丽气宇阳春,偏躲在书后,不给她看。
姜循被他笑得心情更好,大度道:“你可以叫我‘循循’。”
江鹭顿时想到她身后那一片叫她“循循”的郎君,他心神一凛,收了笑。她扯一把他衣袖,江鹭却淡声:“我不叫。”
姜循奇怪:“为什么?”
江鹭叹口气,疲惫无比:“小祖宗,你真的不累吗?你躺下歇歇吧……你太不像病人了,我怕你撑不住。”
他语气没了那腔冷漠,带点儿笑后的温柔余韵。姜循眼眸轻轻一转:“好呀。”
她这么听话,让不抱希望的江鹭生出警惕感。
他蓦地侧过肩,但姜循已经朝他扑来,撞入他怀里,搂住他腰肢。她跟他习武一月,到底习出了一点本事。她纵入他怀中,猛力撞他,逼得他后仰身。
江鹭一手卷着账簿,一手抬起便要动手。可他抬手间,看她容色惨然、额发更被冷汗浸湿,他下不去手。便是他心软的功夫,他被姜循撞倒,卧躺在了榻上,乌发半散。
郎君仰身,见姜循掀裙上榻,在他惊愕下坐于他腰际,淡定自如,煞有其事:“阿鹭与我共枕眠。”
她神智不清间也这么坏且嚣张,玉腿微顿,若有若无地蹭一下。江鹭反应巨大,腰间猛拧,线条看得姜循怔住。而他登地坐起,又咚一声头砸榻。他不可置信,指骨僵硬扣住她腿,仰头瞪视间,乌发间的簪子叮咣一声落地。
郎君墨发贴颊:“姜循!”
他手搭在她肩上已经要出手了,但姜循俯下身,哈气之后,朝他腋下挠痒痒去了。
他又被弄得笑出声,伴着她轻轻的嬉笑。她眉目弯弯,睫毛上不知沾着水还是汗,一双眼湖波粼粼。他只觉不妥,但她过分。日光从窗外掠入,榻上一双年轻儿女身不由己,心跳剧烈。
江鹭喘息声听得姜循脸颊滚烫,他却又怕被外人听到。江鹭抬臂来捂她嘴,她身子发软,顺势倒在他身上。江鹭记得她病情,伸手要查探她脖间脉动。
她转脸埋入他颈间,轻叹口气:“阿鹭,你好香呀。”
江鹭忍笑忍怒忍惧,忍自己骨血中的沸腾。他焦躁不安,后背起鸡皮疙瘩,密密一路酥到了尾椎骨。他鬓角生汗眉目湿润,抗拒不得地颤颤仰颈呜一声,扭头喘气。
姜循兴奋起来:“你再躲。”
江鹭浑身发颤,扣她的手发抖,只觉自己手中全是汗,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他惶恐畏惧,她的笑靥如同剧毒般,可她此时状态太差,他又不能真的推开。
点穴是不成的。她已经这样,点穴让她血液凝固,她只怕撑不到玲珑回来……
也许最开始,他就不应该喂程大夫的药给她。
江鹭心口灼烫,怀里美人扭动,他望着她的面容,心神恍惚间昏沉,扣她肩臂的手用力。某一瞬间,他不是将她推开,而是将她拥入怀中。
他脑如浆糊口干舌燥,对她生出无限渴望。她这般病弱,他却越看越觉得眉目灵秀妩媚。
江鹭猛地一咬舌根,靠痛觉和鲜血唤回自己的神智。
他半身发麻,心跳咚咚:不,不对。
程大夫给的药太不对劲了……他只是试吃了那么一点,便有沉浸美色的冲动。姜循吃了那么多,难怪整个人记忆乱成这样。
他心头生骇:这药是不是……
江鹭:“姜循,起来。”
他恢复一点心神,抱住她肩要将她拖起来。姜循与他闹腾着不肯,二人一番折腾,“啪啪啪”几声,他们撞在床板上,不知怎么碰到了旁边的书架,那些书扑簌簌掉下来。
江鹭抬袖拢住姜循的头颅,将她扣到自己怀里。
他肃然:“别乱动。”
他一手虚搂着她,不让她被砸到;一手去挡那些书,让书砸到床榻其他地方。姜循被这样抱着,迷离间不知在出什么神,竟真的没有乱动,没有折腾郎君。
江鹭半坐起来,随眼一瞥那些砸下来的书本——前十年的账簿。
他在翻找的东西,被“砸”了出来。
江鹭低头看怀里的姜循,碰巧她抬头,黑眸泠泠,与他相对。
江鹭心情复杂:“……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姜循。”
姜循得寸进尺:“叫我‘循循’。”
江鹭撇过脸,又不搭理她了,而是去翻看这些掉下来的账簿——
此时,姜芜沉默着坐上回姜府的马车。
她不知姜循如何了,不敢想姜循和世子的关系。可她脑海中不断浮现那一幕:白纱笼在世子手臂间,纤纤美人乖顺地依偎着他,一头乌发自世子臂弯流出一点,晃在外人眼中。
江鹭抱着姜循。
江鹭怎可能抱着姜循呢?
姜循眼高于顶,虽和太子看着和睦,可私下里,她对于不喜的人,总有办法推出去。她强硬不服输,不会让陌生人近她的身。
但她让江鹭抱她。
车马辚辚,外面摊贩行人不绝。车中,姜芜眼泪在眼眶中凝聚,模糊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了不起的事。
在姜循回到东京后,姜循与她开始合谋后,姜循并不常提起建康府,也不提南康世子。这一次世子进京,姜芜才知道姜循原来认识世子。
姜芜以为姜循那般厉害,多认识几人也正常。而世子的发怒本就是姜芜的忧心——当初她与姜循初遇,并不愉快;姜循很可能因她的缘故,对江世子抱着戏弄之意。
如今姜芜发现,姜循与江鹭的关系没那么简单。
他们很可能情投意合过,很可能拥有过一段好春光。但是姜循放弃了那些,选择回来东京……姜循为了她,选择回了东京!
姜芜的眼泪倏地掉下来。
她在马车中无声地掉眼泪,不断地回想江鹭拥着姜循的那一幕。她心脏骤缩剧痛,心生无端的悔恨与惊乱,痛恨自己的狼狈与弱小。
她捂住嘴,躬下身肩膀剧颤,努力让自己不哭出声,不引起外头车夫的注意。
泪水浸湿双颊,姜芜靠在车壁上痛不欲生,喃喃哽咽:“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姜循放弃过什么!
她真的不知道姜循为了帮她,也许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她若是知道姜循牺牲了什么,她怎能那样心安理得地让姜循来帮自己……难道姜芜的人生值得,姜循便不值得吗?
为什么姜循从来不说?为什么姜循表现得那么不在意!
姜芜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此时,玲珑跪在姜府女主人的后院寝舍外,一下下磕着头,高声:“求夫人赐药!”
咚、咚、咚,震耳欲聋。她额头磕得通红,仍不停下。
春风送暖,廊下湖边站了许多仆人,对她指指点点,叹息不住。玲珑额头混着血肿起,她坚持下去:“求夫人赐药!”
李花落杏花开,柳叶依依。
雪白花瓣覆落在地,茵茵泥土上,玲珑跪得双腿发抖,磕得满脸血污。她如此卑微,可她必须拿到药。她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一只带粗茧的微胖的手在她再一次昏昏沉沉要磕下时,撑住了她的额头。扶她的妇人手腕上包扎一圈纱布,微有血迹渗出。
玲珑抬起头,日光刺眼,来人是她娘,颜嬷嬷。
颜嬷嬷既是姜夫人身边的嬷嬷,又是姜循的奶嬷嬷。她慈眉善目,面相温善,此时看着女儿这样凄惨,她目中生出不忍之色。
玲珑见到她,委屈难耐,泪水刹那间决堤。
她颤颤叫了一声:“娘。”
颜嬷嬷朝她嘘一声:“别跪了,我把药给你,你拿着药去救循循吧。”
玲珑被她扶起来,双目模糊。可玲珑也不敢走,抓住颜嬷嬷的手,急声:“是不是夫人开恩了?夫人怜惜我们娘子?”
颜嬷嬷轻叹口气,摇头:“夫人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一次她自己的药都灌不进去了。夫人已经昏睡一日没有醒来……你在这里跪到天亮,她醒不来,也是开不了口的。”
玲珑眼皮一跳:难道夫人……
颜嬷嬷:“快回去救循循吧。”
玲珑:“可是我走了,娘你怎么办?”
颜嬷嬷笑:“等夫人醒来,我再向夫人请罪。我到底是跟着夫人的,她对我的惩罚不会太重。还是循循性命要紧……玲珑乖,回去照顾好循循啊。”
颜嬷嬷眼中噙了些泪:“循循太受委屈了。”
玲珑咬住唇,忍住眼泪。
她有太多话想说,但她没有时间耽误。她急匆匆爬起来,抓过颜嬷嬷给的药包就朝院外冲去。出月洞门时,她回头看自己母亲——颜嬷嬷立在柳树下,朝她摆手而笑。
杨柳依依。
人曰不舍——
张寂府邸,书房中,张寂凝望着自己准备弹劾江小世子的奏折许久。
他终是缓缓伸手,将折子撕碎了。
他怀疑江鹭,可他不能在不确定时,带给世子麻烦。
张寂闭目思量片刻,一点点推开桌椅,站了起来。
他长身如雪似松,昂然清寂。他立到窗下,凝望外头快要西沉的落日。
一天又要结束了,他为何迟迟徘徊?明明看出世子的疑点,他又在犹豫什么?
张寂回忆着世子杀死那些野兽,救下宫人的英雄一幕。
良久良久,张寂闭上眼,做了决定:“来人——通知禁卫步军中的丙部一帐,让他们做好准备,与我一同开棺——剖章淞尸体!”——
医馆的雅间中,江鹭目光盯着账簿中的一个记号——
一棵手画的小草。
这个记号在连续几本账簿中不断出现,每次都是买一些跌打药纱布之类的东西。记号的主人不识字,胡乱画个标记指代自己,朝药铺赊账。然后每过上几个月,这些账便会一笔勾销。
江鹭眼眸沉静:每一次勾账时间,都能和曹生求学回家的时间对上。
而那棵小草……应该就是曹生妹妹画的。
不过他仍要派人找到当初在药铺做查柜的人,再确认一下。
如今江鹭闭上眼,脑中勾绘着曹生妹妹应该有的形象。他请的名画师这两日就应该进东京了,待再与药铺前查柜确认一番,他便能通过描述,让画师准确画出曹生妹妹的样貌。
江鹭手指叩在床上,轻轻敲击着。
他一个人在这里翻账在脑海中琢磨,感觉到被他扣在怀里的姜循轻轻地挣了一下。
江鹭闭着眼:“别闹。”
姜循:“我要抓回我的小白鸟。”
什么?
江鹭狐疑睁眼,顺着姜循的目光,看到半开的窗台上,站着一只羽翼雪白的不知名小鸟。而姜循静了没到一刻,就盯着那小鸟移不开目光了。
姜循喃喃自语:“我的白鸟飞走了,我要把它抓回来。”
江鹭心口一跳。
他不敢多想,又寻思一间屋子,她闹不出什么事来。他便松开手随她去,自己继续看账。
江鹭默背着这些账,低头间,听到细微的风声。他何其敏锐,眼睛还没看到时,人已经拔身而起,长跃奔出。
姜循小心翼翼地提裙到窗下,要去捉鸟。那小鸟扑腾着翅膀跳起来,姜循被吓得朝旁歪一下。她本就体力不支,一晃之下,她闷闷砸到了旁边的书架,整个架子朝她倒下来。
她眼看要被埋到架子下,一只手伸来,将她朝后拽去。
她旋身间被抱入郎君怀中,江鹭抬手挡住书架、将书架推回去。他心中惊怒她的胡闹,低头看她时,她张开手,那窗台上站立的拍翅小鸟扑棱棱,飞入了她掌中,站在她手心。
姜循兴致勃勃:“阿鹭,你看。”
黄昏光晕红,不照墙根。书架旁,她托着掌中小鸟,仰头;他双臂搂抱着她,与她一同跪坐墙下角落间。
二人目光相撞。
姜循凝视着他眼睛,微微笑:“白鸟入我怀了吗?”
他怔怔看她,遥遥间,似乎又闻心间雪崩声。
她兀自轻声:“入了。”
第 44 章
书架边, 日头斜照在二人头顶,被推回的书架荡起飞扬的尘土。
二人跪坐,姜循靠着江鹭肩, 低头端详她掌心的小鸟。
她大约很喜欢, 爱不释手,本想用她的袖子擦一擦小鸟的羽翼。但她垂睫间, 看到郎君的绀色纱袖。她思考一下, 直接抓过他的袖子来安置她手中的鸟。
姜循抬起眼, 目有狡黠试探。
她以为江鹭应为她的抓袖护鸟而有所反应, 江鹭也确实有反应, 却和她以为的恼怒不同。
他浅色瞳眸被夕阳晕了一重黄色, 晃悠悠如琥珀玉水, 又像光华绚烂的清透果浆。他垂着眼看她, 在她抬脸偷觑他时,他睫毛轻轻动了一下。
下一瞬,他的手探出。
他一手托住她下巴,让她仰脸;另一手抚在她脸颊上,摩挲她的肌肤。男子的手指在颊上缓缓移动,带给姜循一种深入骨髓的战栗刺激感。
姜循仰望着他,脸颊升温,但她不为此露怯。
她总是这样怡然自得, 江鹭捧着她腮帮的手指发颤, 心跳快得震耳欲聋,让他神智更乱。
他仿佛仍然行在蜿蜒雪山上。
雪崩已然发生,他被雪裹着朝深渊跌去, 被雪山下的浓墨夜雾吞没。他本当克制本不应该,可他忽然忘乎所以。
他思绪有些乱。
江鹭的手指抚到她黛眉上。
他好像看到十五岁的阿宁与十八岁的姜循面容重叠, 娇弱灵慧与风情风流融合。他脑如浆糊,耳边听到鸟叫声,眼睛看着她,于是这一瞬,他好像只看到了姜循。
口干舌燥,情难自禁,呼吸变乱。
江鹭满眼是少女那罂粟般的芬芳,他控制不住地低下头,秀丽面容俯下来。
姜循意识到他的喜爱,她的心跳随之加速。她面颊上浮起浅浅羞意,却仍是睁着明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如何靠近自己……
竹木门帘被风撞得噼啪一阵响,玲珑气喘吁吁的声音隔着帘子在外堂响起:“大夫,两个时辰前是不是有一对男女……”
玲珑的脚步声朝此间跑来,压着嗓子:“二郎、娘子!”
门帘倏地被掀开。
阳光浮照尘埃,江鹭肩臂一颤,清醒过来。他及时地侧过脸,凌乱发丝掠过姜循脸颊。
郎君睫毛上所凝的那滴汗滴答掉下。他的气息柔软而轻颤,与汗珠同时落在她眉毛上,发着抖,一触即离。
姜循不满。
玲珑跑进雅舍的一瞬,看到世子横抱着她家娘子站起来。她家娘子好像挣扎了一下,手捶打世子胸膛。世子起身,用帷帽盖住了贵女的脸与身。
鸟声从世子身上清脆传来。
姜循:“我的……”
江鹭声音微带点儿沙,酥酥地淌过人的肌肤:“白鸟在我袖中,没有跑。”
江鹭抬眼看到玲珑:“走吧。”
玲珑无话,知道外人不应见到此时的娘子模样,而世子考虑到了一切,她只需默默跟在江鹭身上,看世子帮她把姜循抱上马车便好。
不知为什么,玲珑心里觉得微妙。
她掀开帘子的那一刻,她觉得她应该看到些什么,但事实上她什么也没看到。
正如此刻她跟随世子离开雅间,她眼睛看着世子修长背影、宽肩窄腰,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忍不住回头朝雅间望去——
书架、木榻、阳光,没有一寸生乱。整洁的雅舍里,分明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可玲珑心跳加快,不敢多想——
江鹭知道自己方才那一瞬,必然又一次地意识不清,受了药物影响。
不怪姜循被迷了心志。
他自己都短暂忘了自己和姜循的恩怨——她手掌托鸟仰脸看他,他情难自禁,只想着她如何如何好。他遗忘了恨意恼意,只是心动,甚至想、想……
玲珑的脚步声将他从沉迷中唤醒。
江鹭抱着姜循,沉静地出了医馆。玲珑去和大夫告别,江鹭侧过脸,静静地望一眼那个在柜台后起身的中年大夫。
此药不同寻常,连他这样的内力深厚者都被影响。
他如今要救人,没空搭理这药,但他心中已然记下此事,留后发作。
江鹭将姜循抱上马车后,玲珑跟着爬上来。江鹭转身要走,他的袖子却被姜循拽住。姜循掀开脸上的帷帽,气息微弱地靠着车壁。
她抖得更厉害了,唇瓣因此发紫,让江鹭看得心惊。姜循盯着他,拽着他袖子不放:“我的白鸟。”
她没说更多的,玲珑此时着急回府为姜循煎药,一时一刻都不容耽误。她不管世子和娘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她眼看娘子不愿世子走,便急声帮着自家娘子劝:
“世子,你救人救到底好不好?我家娘子耽误不得了……你随我们回府,一切等我家娘子清醒了再说好不好?”
江鹭本欲走,因他发现了一些事而要去查。但他回头看姜循模样,又被玲珑的眼泪搅得心乱。
江鹭犹豫一下,俯眼凝望着姜循的眼睛,放轻语气:“我不走。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吩咐点事就回来。”
他像是说服自己一般:“无论如何,你我之间的账,都要算的。”
他打开袖子,将其中的那只雪白小鸟放到姜循手中。她眸子轻晃,接受了他的说辞,安静地捧着小鸟低头端详。
江鹭心中柔软。
他下了马车,回到那家医馆门口,手在巷边墙角轻擦,做了几个记号,写了几笔重要的字。
他请来的画师应该进城了。画师也是十三匪中一员,画师进城来配合江鹭查人。但江鹭此时已经打算先随姜循回去,弄清楚姜循的病情,他便做记号,让画师找到这里后,自己去找此医馆的前查柜,再通过查柜的口找曹生妹妹。
做完这些记号,江鹭不动声色地返回马车。
姜府马车静静地停在街头一角,江鹭看到姜循竟然掀开帘子,朝外张望。
有一伙杂耍的人周围围满了百姓,里面吞剑喷火耍球,百姓们喝彩鼓掌欢呼。姜循张望间,帘子被里面猛地盖住。江鹭目力强,一眼看到是车中那胆战心惊的玲珑合上车帘,怕姜循被窥探到。
只短短一会儿功夫,姜循都要闹出些事。
江鹭感觉到自己心口更软,努力忍下。
他开门上了马车,姜循便朝他扑来,埋入他怀中。玲珑在旁看得目瞪口呆,江鹭身子微僵,却由着脸颊滚烫,没有推开姜循,而是给玲珑使了个眼色。
玲珑默然:病了的娘子,怎么这么奇怪?以前……也不曾这样啊。
姜循不知江鹭和玲珑的担忧,她将自己看作与江鹭刚生情愫的少女,一手捧鸟,一手挽他,慢悠悠地和江鹭说:“我刚才看外面的人舞剑。阿鹭,他舞得没你好。”
她眼睛灼灼看他,暗示极强。
江鹭却顶着玲珑八卦的眼神,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姜循盯他片刻,见他毫无表示,她眼神便也冷淡下去了。她扭身推开他,独自拥鸟而坐。她转头又看到一旁的玲珑,怔了一怔。
她既觉得此女熟悉,又不认识此女。此女担忧地对她嘘寒问暖,姜循默然片刻后,又慢吞吞地朝江鹭身边挪。然她心生迟疑,江鹭不给她舞剑,待她不好,她岂能向待自己不好的人依靠……
姜循兀自踟蹰间,江鹭的手伸了过来。
玲珑没有看到,江鹭这样贵族郎君的袖子宽大曳地。而袖下,他轻轻握住了姜循的手,带给她力量。
姜循眼神几变,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她微微笑,喜欢这种隐秘的刺激——
姜循回府后,玲珑便抓紧时间为她熬药。
熬药需要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自然又得麻烦江鹭照顾姜循。而江鹭似乎已经得心应手,玲珑端着药进娘子寝舍时,见世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鸟笼,将姜循新得的小鸟放了进去。
姜循虽虚弱,却依偎在江鹭怀中,笑着和江鹭说什么。
二人郎才女貌,相携相依……玲珑被门槛绊住,心脏狂跳。
这种温馨,在玲珑进屋后,被江鹭收住。
江鹭并未离开,他与玲珑一起,将药给姜循喂下。姜循吃了药,玲珑放下心,但姜循并不放江鹭离开。玲珑又用祈求的眼神看世子,江鹭一言不发,继续逗留。
姜循吃了药便昏昏睡去——
此夜,玲珑睡在床榻脚踏边,姜循睡在床间,江鹭一夜盘腿坐于榻沿。
他坐得端正,两手放于膝头,闭目运功练武。绀色衣摆铺于榻角,云纹袖角被沉睡的姜循握在手中不知握了多久,已然生皱。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稍有风吹草动,江鹭便可察觉。
大约玲珑带回来的药真的很厉害,姜循睡得安稳,夜里并未醒来。只是不知她次日会如何……医馆给的那药,会不会影响她到次日?
若是她次日记忆仍然混乱,难道江鹭要一直留在这里陪她吗?
他今日一整天没见段枫,段枫必起疑心。他最近瞒段枫的事情越来越多,段三哥他日追问,江鹭如何搪塞……
夜半三更,外头起了风。风吹窗框,咣咣作响。江鹭练完一周天内功,睁开了眼。
屋中静谧帐子半悬,漂浮着女儿家的幽香。
床间美人散发,半张脸掩在褥下,露出的半张脸莹白秀美。她脂粉不施,颜色寡淡单薄,分明不如平时盛妆之艳美,江鹭却不知为何,就这么一直看了下去。
他既像在看着她,又像在走神。
他说不清自己心中的五味杂陈,快天亮时,他忽而侧过耳,聆听到窗外一声鸽子咕叫。
姜循睡熟了,不再需要他的袖子。江鹭动作间,衣袖轻松地从她掌间滑落,就好像二人轻易斩断的情缘一般。江鹭别过脸不多看,到窗下开窗,果然见到风声赫赫,他的信鸽站在窗外木栏上,正探头探爪,试图啄窗。
屋内鸟笼中的白色小鸟叽喳,又跳又叫,想冲出笼子飞向那信鸽。
信鸽拍翅……江鹭:“嘘,别闹。”
他声音轻柔温哑,信鸽当即不再乱动,由江鹭取下鸟腿上绑着的消息。信鸽两条细腿,各有一则消息,让江鹭拧眉。
第一张纸条,来自东京城中。入城的画师告诉他,查柜已死。查柜在半年前上山采药,从山上摔了下去,死得干干净净。江鹭想找查柜问曹生妹妹的线索,断了。
第二张纸条,来自东京城外。十三匪的其余几匪审问流放人家中没死的漏网少年,套出来了曹生妹妹的长相。
两条消息相辅,江鹭坐于案前研磨写字,心中有预感,他就要得到想要的消息了——
次日晌午,姜循没醒来,江鹭待于姜循寝舍中,坐在窗下读书。玲珑几次进出,看世子在逗鸟,便也不好意思多问。
江鹭一早上都背着姜府这些侍女侍从,用自己的信鸽给两方人马传信。到中午时,他终于整合了这些往来传递的消息,从画师那里,拿到了画师根据审问情报、画出来的曹生妹妹的画像。
被叠起来的纸条皱皱巴巴,江鹭缓缓摊开纸条——
画中少女生了一张稚嫩却倔强的面孔,圆眸圆润如猫眼,唇紧抿,鼻尖有几颗淡淡雀斑。她身量小而玲珑,头发乱蓬蓬,看向画外人的眼神,几分呆滞,几分桀骜。
而据十三匪描述,这样的少女,武艺出众。
来自医馆的账簿显示,这少女,经常在医馆买跌打治伤药——应是习武打架的需求。
江鹭闭目,想到姜循曾慢条斯理告诉他:“……是孤儿……爱武成痴,没人理睬……人事不通,被人打骂……”
画师所画的少女,是简简——
江鹭立在窗下,手指敲击书桌,急促而用力。他思量着种种疑点,判断着一切。
简简就是曹生妹妹,而姜循让江鹭从曹生嘴里套话。
姜循是在给他下套,还是她也不知道身边的简简与曹生的关系?
她不知道吗?
她和叶白之间有着他不知的奇怪的密切关系,叶白是开封府推官。叶白就算被上面压着,不能审问曹生,但是叶白真的一点没查过曹生吗?如果叶白查过,那么他是没告诉姜循呢,还是姜循与叶白心知肚明,却将江鹭蒙在鼓里,指使江鹭为他们跑腿办事?
姜循是否在利用江鹭,好达成她没说出的某种目的?
江鹭目光冰冰凉凉,盯着那拦在二人中间的帐子。
昨日短暂的平和消失殆尽,他重新对她生出怀疑,不知她是不是对他几多欺诈。他此时真的想弄醒她,从她嘴里问清楚她到底知道多少,又瞒了他多少,或者骗了他多少。
她和他合作,真的仅仅是为了弹劾百官?!
江鹭手中纸条被捏成齑粉。
“世子?”玲珑端着膳食进屋,想招待世子用午膳,便见江鹭朝内室走了一步。世子周身凛冽寒气,带着一重杀气,吓得玲珑腿软,哐当跪地。
江鹭回过神,冷静下来,看向玲珑。
他静静看着玲珑。
玲珑更慌:“世子怎么了?”
江鹭立在日光下,收敛周身寒意,淡淡说:“你家娘子将我当侍卫使唤,她方才醒来,嫌弃我是男子,要我出去,找简简进来保护她。”
玲珑惊愕。
她失笑:“世子为了这种事而生气吗?我家娘子病得糊涂了……确实不该指使世子的。不过,娘子记忆错乱,恐怕忘了,简简此时不在啊。”
江鹭低垂的睫毛不着痕迹地跳了一下。
他温声细语:“是吗?她去了哪里?我找她回来。”
玲珑:“不劳世子费心啦。简简根本不在东京,她……唔,这个我不能说,世子还是等娘子醒来,问娘子吧。”
江鹭便颔首,却又说:“不过你家娘子有些麻烦,她若是再次醒来,发现简简没来,仍是我,恐怕会发怒。不如我取一件简简的信物,比如刀剑之类的。待你家娘子再次醒来,你我一同哄住她。”
经过一日一夜的相处,玲珑此时分外信赖江鹭,连连点头。
她带江鹭去简简屋舍,在门前稍微犹豫一下。江鹭掀眼皮看她时,玲珑又为自己的迟疑而生愧,连忙开门——世子这么好的人,做什么都是为了她家娘子,她何必提防?——
午后,江鹭离开姜家。
玲珑见姜循没有醒来没有闹腾,她们已经耽误世子这么久,自然不好意思继续阻拦。
黄昏时,江鹭回到了昨日望春门边上的医馆,找到了程大夫。医馆打烊,程大夫背着药箱正要离开,在医馆台阶前,被江鹭拦住。
江鹭垂着眼:“程大夫昨日给我妹妹用的药,是什么药?”
程大夫紧张:“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
江鹭的出众容色易让人生出好感,他微微噙笑,消除了程大夫的担忧:“我妹妹倒是无事。不过那药效似乎过于烈了些,程大夫从哪里进的药?”
程大夫上下端详着这位郎君。郎君气质出众,绝非常人。程大夫斟酌半晌,实话实说:“是来东京的胡商卖的,那药叫作‘神仙醉’。我还未曾在人身上用过……需要再做些实验。”
江鹭:“这药,不适合在人身上用。”
程大夫睫毛猛抬,惊愕看着这随口闲聊的小郎君。对方上位者的气势让他忌惮,通身温静从容,让程大夫不知该如何回话。
好在江鹭今日到来的目的不是针对药,他说:“程大夫昨日说,服用那药,麻痹痛觉,让人记忆错乱,有可能遗忘不开心的事……如果病人服用了这种药,我再用病人记忆中刻意遗忘的伤痛去刺激病人,强迫病人回忆,那么会发生什么事呢?”
程大夫激动:“不可!这、这……”
江鹭轻轻笑:“会有可能要了人性命,对不对?”
黄昏下,长身如玉的江鹭如妖孽一般,他眼睛望向程大夫,幽声:“那么,麻烦你再给我一点那‘神仙醉’……你不是想在人身上实验吗?我帮你实验,告诉你结果。”
程大夫捕捉到危险,他抱着药箱朝后退,干笑:“不、不必了……”
他转身逃跑的路,被江鹭堵住。
夕阳在深巷拉出长影,江鹭低垂着眼,一步步走向不安的大夫:“我非宵小之徒,非杀人放火,程大夫不必这样害怕。这‘神仙醉’,用在本就该死的人身上,有什么关系呢?”——
入夜,姜循终于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她记忆恢复,聆听玲珑的哭诉,对江鹭的赞不绝口。姜循靠着床榻,想到昨日的江鹭……
她坐在床褥间,垂下眼,捧住自己的心脏。她回忆着江鹭,想他亲在眉毛上的雨点一样轻柔的气息……姜循轻轻抚摸自己眉毛,只觉得眉心滚热,似乎他贴面垂眼,呼吸仍在方寸间。
玲珑从未见过她这样眉目微漾、神色游离的柔顺模样,如被春风轻吻。姜循稍作掩饰,咳嗽一声,说一句正事:“那个药有问题。玲珑,派人去查一下昨日医馆的药。”
玲珑稀里糊涂应了,姜循再思考玲珑所说的去拿药的情况——姜夫人病得醒不过来了……是不是快不行了?
姜循为之兴奋又勉强按捺,不再提此事:“玲珑,把鸟笼拿给我。”
她逗弄着笼中的小白鸟玩,恹恹地倚着床柱,唇角噙笑。她只在听玲珑说,江鹭去过简简房舍时,目生惊讶,若有所思。姜循喃喃自语:“好快呀……”
玲珑:“怎么了?”
姜循低头片刻后,抱着鸟笼,缓缓从榻上起身,走向窗棂。她幽望着窗子,外面狂风大作,吹动她裙裾,托住她纤腰。
青帐狂乱飞扬,烛影荡过屏风,她站在窗边,抱紧怀中白鸟:“起风了呀……玲珑,做些夜宵吧。我的白鸟,很快饿了,会回来找我的。”
玲珑奇怪:“你的白鸟不就在你怀里吗?”
姜循低头端详笼中小鸟,羽翼雪白的小鸟眸子乌润,在笼中跳动。风拂乌发,散发贴唇,她凝视黑夜无边,却丝毫不怕。唇角的笑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她衣袂飞扬如同自己也要跟着飞起来……这种感觉太好了,他让她像吃了酒一般,她细细品味。
姜循忽然兴致勃勃:“你说打开笼子,我的白鸟会飞走吗?飞走了,还会再回来吗?”
她目生癫狂之色,在玲珑诧异间,刷地一把打开栓子打开鸟笼,伸手探向那笼中之鸟——
此夜深深,张寂带着一行手下出城、爬山。
风如潮涌,树木幽森,一排排墓碑渗人十分。张寂背着章家,带人登上这座章家祖坟山岗,在一块块土垄间,寻找章淞之墓。
风吹拂他的大袖。
身后手下微惧,一人小声:“指挥使,我们真的要挖坟吗?章家人知道了,会恨死我们……”
张寂背影修长挺拔,在寒夜中孑孓无畏,平静淡漠:“一切罪责,我独身担之,与尔等无关。”
他停下了脚步。
黑魆魆中,丛丛森木后,他找到了章淞之墓——
黑魆深夜,乔世安在牢中睡得不安稳,总做些不知所谓的梦。
他模模糊糊被人灌下了一碗药,挣扎着想醒来,眼皮却沉重如铅,无力挣脱。他听到狂风咣咣地拍打在天窗上,头脑像被人重击一般。
他的心情却慢慢平静下来,他陷入了一场美梦中。在梦中,爹娘恩爱,疼护他与妹妹,他专心读书,妹妹认真学武。他不用为生计发愁,妹妹不用总是挨打……
“哐——”风再一次敲打在天窗上。
乔世安从梦中惊醒,唇角还带着一丝笑。
他坐在牢狱中,呆呆地生出困惑:咦,他为什么入狱了?他不是刚写了天下闻名的文章,获得圣上赏识吗?他不是马上就可以带着妹妹远走高飞了吗?
清渺的郎君声音,自他对面响起:“醒了啊。”
乔世安揉着沉甸甸的头,迟钝地张望声音源处。
牢狱门打开,有人进了此牢。墙边晦暗烛火幽晃,那人靠着木栏,坐在长条凳上,人净影清,容颜秀美得近乎妖冶。他抬起眼睛,冷淡地看着牢中要犯。
乔世安茫然。
那郎君慢声:“你忘了我啊。”
他低笑:“看来,在你的记忆中,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对吗?”
他靠门而坐,对着乔世安微笑,笑意不达眼,轻描淡写:“我是江鹭,字夜白,未及冠,初来东京,多有冒犯。与君相逢……”
江鹭倾身,一字一句:“……取君性命!”
第 45 章
乔世安色变。
“咚——”
半黑牢狱中, 身上一个木盒朝他砸来,乔世安慌张躲避,文人身骨却被木盒砸得差点吐出血。他惶恐震怒, 心想什么疯子, 他根本不认识这个疯子……
江鹭道:“你妹妹的尸骨你也不接吗?”
乔世安一个觳觫,伸手去捧那要摔出去的木盒。木盒被砸开, 一截少女沾着血的指骨骨碌碌从中滚出……
江鹭和简简交过手, 他记得简简的食指如何模样。他又能轻易弄来刚死去的人的手指, 在画师的相助下, 指骨可以假乱真。再加上乔世安被“神仙醉”蒙蔽……
江鹭为了今夜这场对峙, 做足准备。
数管其下, 乔世安捧着这截鲜血淋淋的指骨, 脸色煞白。他朦胧的记忆和现实所见分明不同, 他妹妹在外面玩耍,又本事厉害,不可能、不可能……
乔世安哑声笑:“你骗我。”
江鹭:“那你现在身在何处呢?”
乔世安迷瞪间张望四周,看着陌生的森然的牢狱。他根本不认识开封府的牢狱,可他却在这里。眼前这个人,开着牢门坐在里面,又没有穿官服……
乔世安头隐隐作痛。
他道:“都是假的。”
他握着指骨的手发抖,而下一刻, 他听到江鹭淡漠:“简简是我杀的。”
乔世安倏地抬头, 锐利眼睛怒盯此人。他又神经质一般地笑:“这是梦……简简等我回家呢……”
江鹭:“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杀了简简的吗?”
他身形一晃,瞬间挪到这个文弱书生面前,一掌扣住了乔世安的肩。乔世安神智恍惚, 但他根本不觉得痛,他便更心安理得觉得这只是一个恐怖的梦。
江鹭轻笑:“简简没有认真地跟人学过武功, 全靠街市上跟人打架打出的经验,又偷看寺中人习武。积善寺你还记得吗?简简经常去那里……你因为简简,和积善寺的和尚熟悉,和买卖房舍的牙人也熟悉。”
江鹭想着深巷中藏着的那个小寺。
他微微笑,当日,叶白出现在那里,捉拿江湖人士。叶白当真是凑巧于那里捉拿江湖人士呢,还是叶白来监督江鹭,刺探江鹭查真相查到了哪一步呢?
江鹭:“简简是个迟钝的孩子。她想偷学我的武功,可我师从名家,如你们这种出身的人恐怕不明白,我的武学只能师门传授,他人窥探,只能受死。”
乔世安肌肉绷住。
江鹭低垂着眼:“于是,我捏断她的手骨……”
乔世安听到“咔擦”声,他感觉不到痛,但他跟着这位陌生郎君的视线,看到自己手腕被他扣住,无力地垂下。
江鹭:“我一根根挑断她的筋脉,打碎她的牙,击中她的胸膛,震碎她的骨头……”
他一边说,一边动作。
烛火照下,江鹭面白唇红,几分阴柔,如同白骨精一样。乔世安好像真的产生幻痛,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头在发抖,那截指骨从他手里脱落……
他爬起来去找,夜风袭来,烛火熄灭,他半天摸不到。身边好像突然没有了人声,又在下一刻,那鬼魅一样的郎君捏住他肩膀:“简简脖颈,有一颗小痣吧?”
乔世安嘶吼:“你混蛋!”
他趔趄扑撞,一拳挥出。他打不中江鹭,江鹭膝盖一抵,根本没有碰到他,他就好像平地摔一样跌倒,撞在墙上,撞得满口牙齿渗血。
乔世安喘着气。
他身子战栗,喃喃自语:“假的……都是假的……”
他的头被人从后拽住:“你是不是以为,写出名满天下的文章,就能带简简离开你父母,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了?如果我告诉你,正是你的文章,将你和简简带到世人面前,正是你害死了简简呢?”
乔世安喘着粗气。
江鹭低笑:“你真的以为简简只是偷看我的武功,我就杀她吗?我是报仇啊……曹生,你不记得你害死了多少人。但是你的妹妹会为此得到报应。
“你真的以为你把简简送去姜循身边,得到未来太子妃的庇佑,她就安全了吗?”
太子妃!
乔世安记忆如一团混乱泥浆,他在里面匍匐,挣扎艰难。他对江鹭说的话毫无印象,可是这人的话又模模糊糊冲击着他的某段记忆,让他恐惧。
他冷汗淋淋,听江鹭轻声:“我一根根拔掉简简的指甲,一根根手指那么砍下去。她哭得真是惨……”
乔世安喘着粗气,他幻痛中,感觉到自己手指也在抖;江鹭说到哪里,他跟着痛到哪里。他眼神涣散,在一团漆黑中怕到极致。他在“神仙醉”的迷幻作用下,甚至发现不了江鹭其实根本没有碰他一根手指头。
全是他的幻想。
他的幻想在击倒他。
乔世安双腿发软地倒下,江鹭掐着他脖子,轻语:“就像现在这样,我也那么捏着你妹妹的脖子。我可以一下子掐断她脖子,但我不那么做,我要她呼救,要她喘不上气,要她五感失灵……”
乔世安大怒:“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恶鬼低下脸,眼睫像用墨画出的一样,厉鬼索命:“你真的不认识我吗?你那名满天下的文章是给谁写的,你的笔要杀死谁,你在为谁做事,你卷入了谁的阴谋中……你全然不知吗?
“你以为攀上太子,攀上姜循,你以为你当替罪羊,一切都结束了吗?
“你不在乎他人性命是不是?你的文章害死多少人你不去看,简简死了,你也想不起来吗?”
乔世安:“简简、简简……你骗我……”
江鹭:“那些都是即将发生的事,你不想避开吗?你害死的人太多了啊,简简要为此付出代价。”
江鹭道:“简简从小买药的药铺查柜,因为认识你们,被弄死了。他的尸骨没人问没人在乎。东京何其太平,尚有人因你而死,而凉城被你一篇文章害死的人更多。”
“神仙醉”真是过于奇特的药。
江鹭这一次,从旁观的角度,看到这药如何腐蚀人的心志,迷幻人的意识。
乔世安不可能感觉到痛,但是乔世安呼吸困难得如同真的在被他掐住脖颈一般。他在乔世安耳边说故人如何死的,乔世安神智迟钝,面露恐慌,脸色煞白。乔世安既不相信,却又因为过于真实的描述场面而怀疑自己的记忆……
乔世安抱住自己的头惨叫。
他的记忆如风暴,他像在暴风雨中前行。孤舟难行,一重重巨浪袭来,每一次都要吞没孤舟。
乔世安因记忆的错乱而打颤,因一些没见过的事而泪流满面。不同的记忆在他脑中打架:“假的……都是假的……”
他又突然怒吼:“我没有害人!我没有杀人!”
他脸上神色狰狞:“别动简简!”
江鹭微笑:“这些都还没有发生……如果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我就放过简简。”
乔世安在这种恐惧中好像看到什么,张牙舞爪地朝自己的幻觉扑过去。江鹭揪住他的肩一甩之下,乔世安跌在稻草堆中。
他的记忆被堵住了。
他伸手敲打自己的头,又掐着自己的脖颈急促咳嗽起来。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愤怒地用头去撞墙,因感觉不到痛,墙头被他撞出血印子。
不会有狱卒发现。
今夜狂风大作,星月不存。江鹭已来开封府几次,他轻车熟路,知道隔着厚重的机关门,此夜这里发生的事,外面都不会发现。
他有一整夜的时间。
江鹭不断用语言挑起乔世安的畏惧,用简简的生死来诱导乔世安。
江鹭:“都怪你写了那篇文章,都怪你名满天下,都怪你发现了户部账簿上的问题。如果不是你一意孤行,简简就不会死。我给你机会让你重新回到当年,你还会那么做吗?”
乔世安趴在稻草堆上,浑浑噩噩地抬起头。
江鹭:“简简要死了。”
乔世安愣愣看他。
江鹭:“我要挑她指甲了。”
江鹭如魅影一般,乔世安根本碰不到。乔世安战栗着,听到那声音又出现在他身后:“挑断筋骨,她再不能习武了;掐断手腕脚腕,她这辈子生计都困难;脖子断了,胸膛碎了……”
狱中烛火不知何时又被点亮,乔世安慌慌张张,看到江鹭站在墙边油灯前,眼中的笑带着万分戏谑与寒意: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三,二,一。”
乔世安没反应,江鹭收了面上的笑,掉头便走。乔世安陷入一团幽黑中,他的畏惧吞没了他,他真的生怕这人要去杀简简,他当真被此人说服。
不不不!
乔世安朝前扑去,惨叫:“不——”
牢狱中,他像无头苍蝇一样打转,他打翻了烛火,他看不到江鹭在哪里。他感觉江鹭出现在四面八方,每一次扭头,他都感觉到身后有冷气吹拂。
那人是恶鬼:“说。”
那人掐住他脖颈:“说!”
那人将他摔在墙上,一掌扇他面孔:“说——”
乔世安泪流满面,无边无际的记忆之海在此撞开一个罅隙,如海浪呼啸一般席卷他:“不要伤害简简、不要杀简简!”
“是赵铭和!是赵宰相!”——
曹生有一个赌鬼爹,继母娘。
赌鬼每天不沾家,继母每天都在打骂。他自小文弱,继母每次打他们,都是妹妹冲在前头,挡在他前面。他与妹妹相依为命,小时躲着打骂,长大愁着财钱。
从小到大,曹生的愿望都是带着妹妹离开家。简简喜欢武功,他要挣取功名,要让简简终有一日去做她想做的事。
他写出名满天下的《古今将军论》,只要再熬几日,等他入了朝当了官,他就当真能带走简简。只差那么几天,他的赌鬼爹和继母,就把简简卖了出去。
对方在东京甚至只是有些钱财,没有功名,可是碾压曹生这样的人家,不需要功名。吃儿女血肉的父母连卖身契都签好了,曹生绝望之下,根本无法带走妹妹。
是赵铭和,在这时候找到了曹生。赵宰相不光帮曹生告赢御状,还帮曹生杀了那被流放的一家,帮曹生杀了曹生父母。那些趴在曹生肩上吸血的混蛋们死了,曹生才能真正喘过气,才能不用被逼迫。
曹生才能专心为赵宰相做事。
曹生改头换面,用了新名字乔世安,帮赵宰相在户部办差。
大魏和阿鲁国之间的仗,让国库亏空太多。赵宰相和太子之间,谁先填上这个口子,谁便能在朝堂上占据最多的话语权。乔世安感激赵宰相,他兢兢业业运用自己的所有才能,去帮宰相。
但是不够,远远不够。
在这时,孔家的贪污,被乔世安查了出来。乔世安顺着这条线索一直查,发现了朝中大半臣子和豪强之间隐秘遮掩的关系,他们借豪强之势来圈地。就连乔世安敬重的赵宰相,也在其中。
乔世安越查越心惊,他纠结数日后,放弃了追查。他宁可当做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愿意攀咬恩人。然而,他几次与积善寺典座、牙人的联络,被赵宰相发现了。
乔世安这样的蝼蚁,被人碾压何其容易。他没有挣扎的机会,除非有人在此向他伸出援手……朝他伸出援手的,是开封府尹——当朝太子,暮逊。
乔世安知道简简去了未来的太子妃姜循身边。姜循是他遍观东京权贵,挑出的最适合简简的去处——
简简过于单纯,不能去那些心机深沉者的门下。简简曾被他父母卖过,所以也不能去那些人面兽心的贵族郎君身边。简简喜欢习武,不能去那些重文轻武者身边。在乔世安死后,简简要凭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
未来的太子妃,是最好的人选。
乔世安曾远远见过那贵女几次,那贵女凶悍不吃亏,足以保护身边人。乔世安听说那贵女不是真正的姜家女,可她能打败真正的姜氏女成为太子妃……简简需要这样的主人。
乔世安逼着简简发誓,逼着简简忘掉自己,逼着简简重新生活。
简简是他唯一的牵挂,简简离开后,乔世安做好以身殉道的准备。
他既不想攀咬赵宰相,又必须报答太子。他将孔家的贪污告知太子,他本以为孔家是太子的人,太子会保孔家,没想到太子毫不犹豫去抄了孔家。
乔世安却再也不肯给出更多的证据——他不想供出赵铭和,但赵铭和的人在朝中定了他的死罪。太子想要他更多的证据,但太子怕他咬出自己这一方的人。
乔世安想报答的恩人,其实从来不相信他,不相信他会守住账簿的秘密——
牢狱中,乔世安卧在地上,神神叨叨。
他被“神仙醉”压制的记忆裹挟,前言不搭后语。他手抓着草屑往嘴里嚼:
“简简什么都不知道,全是我一个人杀的。简简那么小,就会挡在我面前,保护我。是我没照顾好她,是我看错了那对狗男女……竟然敢卖简简!卖简简!”
乔世安咬牙切齿,又低低笑:“他们都要帮我照顾简简……我不能把简简给他们,他们都是混蛋……”
他脸上浮现古怪的、似哭似笑的神色。
他神智已经涣散,口出涎水,哈哈大笑,笑得咳嗽起来,口鼻慢慢渗血。
“神仙醉”比江鹭以为的还要可怕。
江鹭蹲在他身边,扣他下巴让他抬头:“你话中有不详之处。你在户部为赵宰相办事,为什么会被太子注意到?你和太子身边人有交情?你根本没有考上过功名,太子身边人怎么注意到你?太子怎么知道你在为谁做事?”
乔世安蜷缩起来,梦呓一般:“因为……他是观文殿大学士啊。”
江鹭:“谁?”
乔世安:“他是观文殿大学士,是太子太傅,是国子监博士……他在国子监照顾我,教我写文章……”
江鹭一震。
乔世安说得混乱,但江鹭脑海如被紫电击中:“你说的是姜明潮?!太子太傅姜明潮,未来太子妃姜循的父亲?
“你说清楚——《古今将军论》是他教你写出来的?!因为他早就和你有旧,他早就认识你,他在赵铭和之前就被你视为恩师。所以你在户部……才会被他注意到,被太子注意到,是不是?!”
江鹭手指用力,发抖得苍白:“真正要写《古今将军论》的人,是姜太傅。是姜太傅要边将陷入舆情困扰,姜太傅要在太子面前出头,借用你的笔,要朝堂上‘和’声高过‘战’声!”
乔世安双目呆滞,趴在潮湿的草屑上。
江鹭僵立,满心震怒并凄惶。
他想到那些黄沙与鲜血,想到段老将军,想到程家的儿郎们,想到段枫坐在灯烛下看着书本出神的模样,想到关山玉门外,千里尸骨寒!
江鹭倏地松开乔世安,跌撞站起来,浑浑噩噩朝牢门外走。
他脑海中一时是白骨浴红血,一时是姜循靠在医馆书架边,怀抱白鸟,朝他仰起脸,发丝拂面,眼眸明亮……
她爹写了《古今将军论》。
她爹用舆情,去杀害边将们……
章淞是大皇子的人,章淞在大皇子的授意下,在凉城火灾后,写折子证实程段二家的无为与阴险,要他们被满门抄斩;姜明潮借曹生的笔,写《古今将军论》,让武将们陷入被动;赵铭和想杀了知道一切的曹生……
江鹭站在牢门前,抬手无力,手肘抵在木栏上,袖中手指又开始病态地颤抖敲击:雪崩之下,无一无辜。
他倏地回头,双目赤红,看向那趴在稻草上奄奄一息的乔世安。
江鹭:“其实你早明白了吧,从一开始,你就陷入权势之间的斗争。”
乔世安迷惘发着呆,眼睛看着江鹭,人却不知道有没有听江鹭在说什么。
江鹭凝望着虚空,有一种难言的平静与哀伤:“你妹妹被你爹娘卖给流放那家,有可能是姜明潮或者赵铭和,授意那家找上你父母……这世上的赌鬼与继母,是最好骗的。
“你一个无功名的人,如此才能见到宰相,太傅,太子。赵铭和本就想弹劾孔家,因为孔家投靠了太子。但你手里掌握着更多的证据,他怕骨头连着肉,伤到自己,所以赵铭和和太子达成了协议——
“只用牺牲一个孔家就好了。他们一起用简简来威胁你,带走简简,说保护简简。回过头,他们在你面前做戏,让你心甘情愿把那些名单藏好。他们早已协议好,今年秋,一定要你问斩。
“你以为你在报恩,可你的恩人们,联手要你的性命。”
江鹭低声,声音轻缓而沙哑:“你被裹在权势之间的交易中。你的牺牲毫无意义……乔世安,曹生,你知道凉城死了多少人,知道东京死了多少人吗?
“你说你写《古今将军论》,本意是停战,是和谈,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死去。但恰恰是你的文章,杀死了更多的人。我相信你守着秘密,是想要保护简简,想不连累更多的人……姜循说你的账簿可以弹劾百官,你是否觉得那也是在杀人?杀千人而活千万人,活千人而死千万人,你如何想?”
乔世安:“我写文章,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
江鹭厉声:“可是权势争斗,和民生有何关系?!”
乔世安呆呆看着江鹭,发了一阵抖。两行泪水,从他肮脏浑浊的眼中流淌而出,沿着青灰脸庞,滴到稻草尘土中。
乔世安卧在牢狱角落的阴影里。
他好像想到了些什么,他头疼得撞地,他笑声冷漠而平静,教人听了汗毛直竖:“……君主已背弃……哈哈……君主已背弃……君主已背弃!”
一阵干咳堵住乔世安的嗓子。
这里笼罩着死一般的沉静与凄然。
江鹭感觉到无端悲怆袭来,无数风刀霜剑隔着时光,摧枯拉朽。他站立原地,忽有一瞬喘不上气,头晕目眩。
江鹭掉头要离开,听到乔世安带着哽咽的沙哑询问:“你到底是谁?”
江鹭回头:“正和二十年凉城未亡魂,南康王世子江鹭,向你索命。”——
天亮时,江鹭按照乔世安最终说的话,在一处山后的树根下,挖出了乔世安藏着的账簿。那账簿上密密麻麻的尽是朝臣和豪强的勾结,人数过多,交易过大,乔世安没有把握,这些账簿可以让那些朝臣们倒台。
乔世安本就没打算说,但他为此而落到今天这一步。
乔世安将选择交到了江鹭手中。江鹭挖出账簿的同时,乔世安在牢中身亡。
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仵作便会发现乔世安的尸体,会得出结论:墙上有血印,乔世安四肢枯槁,额头高肿,肤色灰白。他乃撞墙自尽。
临死前,乔世安做了一个梦——
犹记得春和景明,金花映日。
他与简简一同要出远门,简简戴着帷帽,兴致勃勃。他跟在简简身后,好像忘记了她的长相,又好像怎么也追不上她。
曹生追着她:“我们去哪里?”
破蔽不堪的屋子在后化为灰烬,燃烧于火海中。曹生站在大火中,看到骑上马的少女回头,一本正经:“我们去凉城,还债。”——
“自古将帅严饬边备,宾服夷狄,造社稷之福。然兵草田赋之累,征役敛财之厚,日积累月,固宜邦而生民之困。武夫经营四方,吾民困于兵戈,百姓失所,恶民起,豪猾横,国不举……臣一介草茅,学术疏浅,不识忌讳,唯忧将以夷狄养兵,傍锋镝之劳,溢卫所之员。其所贪者利禄,所附者权势,所恃者军功。故战少,民幸;将不幸。战火煌煌,将幸;民不幸。”
文字本应无情。
操纵文字的刽子手,化无情为刀剑。
人这一生,生死存亡,昨日已逝;困缚虚名,囹圄恩怨,壮志空负——
天亮时,姜循伏在窗边假寐。
桌上放着一空置鸟笼,笼中白鸟早已飞走。姜循趴在窗下桌边浑噩一夜,半睡半醒中,听到猎猎风声,哐当撞击着什么。
天光未完全亮,光仍昏昏的,有风从四面吹来,吹乱桌上的书本。
明窗静几,锦帐文茵。姜循掩袖打哈欠,忽而眨眸——
天光晦暗,未尽烛火被摇得浮动不已。
一重六曲山水屏风后,年轻郎君开窗入室,沿着屏风行走。门窗与屏风交错,他身形笼在昏光中,诡谲幽晦。
狂风大作,光影游弋,郎君袍袖若飞,像暗流下破刃的冰河。很难去形容这样的美男子,足够阴鸷,又足够冶艳——
江鹭沿着屏风,盯着那挽发倚桌的佳人:“你身上出了什么问题,得了什么病,才需要每月中旬用药压制?
“外界传你和姜芜不睦,你是否是因为她少时待过建康府,见过我,她长大后害你离家,你便去建康府,想得到我从而报复她?
“你跟我说简简是孤儿,是否不实,是否骗我?你知道简简和乔世安的关系吗?”
寒风拂面,衣袂卷飞。
姜循被他勾住神魂一样起身,她沿着屏风行走,在一重绚烂模糊的山水屏风的缝隙间,她与江鹭在周旋间远离又靠近。
她的声音,在未明的清晨,如梦一般虚幻缥缈——
“我早告诉过你的,我有心疾……我在建康府的那段时间,你难道不知我病弱吗?那本就是真的。
“我和姜芜起初不睦。因为姜芜待过建康府,姜芜少时慕你,我心中不甘,想抢走她得不到的少年郎。我确实曾为此快意。
“我不知道简简的身份。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告诉我说,自己是孤儿。怎么,简简和乔世安有关系?你查到证据了吗?我们的合作有结果了吗?”
腰间衿带轻扬,美人一声惊呼。
江鹭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屏风后拖拽到身前。风吹动二人的衣裳与乱发,屏风光影落在二人身上,在极端扭曲的沉静与暧、昧中,江鹭睫羽微垂,姜循秀目上撩:
“以上三个答案,只有一个答案是真话。阿鹭,你猜是哪一句。”
第 46 章
哪一句为真, 哪一句为假?
江鹭垂头盯着姜循,他目光幽静,充满审度。姜循道:“阿鹭, 你累极了吧?”
江鹭怔一怔。
那种暴风雨一样摧枯拉朽的凌厉之气在他眉目间沉寂, 他自己也许没察觉,但姜循见他第一眼, 便看出他此时的压抑与忍耐。他一定在乔世安那里问出了些什么, 答案不会偏正面, 答案对他冲击一定十分大。
江鹭握着她腰肢的手掌灼灼, 微微发抖。他的每一次呼吸分明轻微, 她的神经却随之紧绷。
她知道他在打量她。
有那么一瞬, 姜循感受到危险。他手指有力又劲瘦, 轻易地可以掐断她脖子, 杀死她。
而姜循抬起脸,仍是平时那般慢条斯理:“我以为你昨夜便会来,特意让玲珑为你备了宵夜,热了一次又一次。但你昨夜未来,今早才来,饭菜早就凉了。”
她偏过脸,目光落到桌上。江鹭随之侧头,果然见到那桌上有一只笼, 笼下罩着饭菜。她真的一直在等他……
江鹭目光轻轻动一下, 而他感觉到脸颊一凉。他低头,见姜循伸出手,大风刮窗, 她冰凉的手指抚着他脸颊。
江鹭冷淡:“别碰我。”
姜循轻笑:“阿鹭,你累极了, 也饿极了。你一宿未眠,精神紧张,神智已然不清。无论如何,不要在这个时候轻易下决定。你先睡一觉,好不好?”
姜循轻声细语:“我不会让玲珑进屋,不会让侍女侍从进来打扰你。我安排你洗漱休憩……等你醒了,我们再谈,好不好?”
她称不上温柔,只用一贯说话的那种漫不经心的腔调。但她对他说话又一向带着诱哄之势,如春风沐雨……
而江鹭此时确实很累。
姜循加一句:“我陪你。”
江鹭盯着她,缓缓道:“给我两个时辰。”
她挑眉,轻声应了——
从昨夜开始,风声如潮,气候阴冷。
这不是好天气,却是一个适合补觉的天气。
姜循仓促收整好自己后,便坐在榻边,暗自琢磨猜测。她胡乱想了很多,最后心神又回到了江鹭身上——
摘了发冠后,世子闭上眼,不复平日的高贵清致。他下巴新生了些胡茬,长发浓密细软,压着脸颊。那样一张脸,半月前的血痂已经快看不清了。此时只见清秀与苍白,以及几分平时绝对看不到的零落脆弱感。
姜循手指轻轻抚到他下巴上。
好看得晃眼。
不怪她昔日鬼迷心窍啊……她今日看,仍有些心动。
可惜他是南康世子,尊贵位高,不肯心甘情愿做她的裙下之臣。而他与她分开的那几年,他身上有了太多的变化。
差不多两个时辰,姜循吩咐了不许外面侍女进来后,便抱着药箱,回到了床榻边。
药箱摆到床边的小几上,姜循俯下身,手擦过他的衣领,轻轻摘下他的腰间革带。她倾身垂眼,眼睛凝望着他衣领下一片莹白肌肤……她的手突得被扣住。
床榻间的郎君睁开了眼。
他散着发,仍是秀美无害的,但随着醒来,他眉目间的神色,一点点清寂了下去。
江鹭哑声:“做什么?”
姜循含笑:“给你换药……你之前身上伤太多,又半个月不曾前来,我帮你上药,不算唐突吧?”
姜循垂下眼,看着他扣着自己的手腕。
他沉默着。
风声拍打着紧闭的窗棂,帷帐委地,姜循俯着眼,听他在头顶的呼吸静而悠缓。
二人保持着这种僵持的姿势,像试探,像对峙。
良久良久,姜循听到“咔擦”一声。
她压在褥子上的手指轻轻地蜷缩一下。
姜循掀起眼皮,看到江鹭自己动手摘了革带。他盯着她的眼睛,她目不转睛地回望。她不做虚伪的害羞之状,也不做往日的戏谑之色,她就这么幽静地等待,看着江鹭垂下眼,将衣裳,朝下一点点褪下。
屋中静谧,又气氛紧绷——
姜循第一次在青天白日,看他褪下上衫,让她上药。
雪白的、青色的袍衫堆在腰间,如云如雾,郎君的上身映在她眼中,如同一张清泠雪夜图,在她面前缓缓铺陈开。
他肩膀宽阔骨架瘦长,肌肉紧实颜色漂亮,随着呼吸向下流淌,姜循的眼睛追随着他瘦窄的腰身……那劲腰藏在了堆叠的层叠衣物下,有些遗憾。
他上身包扎的几处纱布没有渗血,可见这半月以来,他的伤养得差不多了。
江鹭低头看着她的一眉一眼。莹莹的日光落在她身上,如今在室,她没有穿戴那些繁复的衣饰,乌发低挽,挡住半张脸,露出的另半张,肌肤胜雪唇瓣嫣红。
她实在美丽。
不是娇憨无辜的那类美,而是蛇蝎诱人的那类美。
你知道她危险,冰冷,可怕,无情……可她的冰冷内核、危险神魂,都散发着幽香,惑着人死在其下。
姜循感觉到指下皮肉的微微起伏,她轻轻掀起眼皮,与他低垂的眼睛视线对上。
江鹭看着她上药的动作:“哪句话是真的?”
姜循勾唇:“我不是让你猜吗?”
江鹭淡声:“我不信你第三句话。”
她说她不知道简简的身世。但是简简不在东京……江鹭通过试探玲珑,大概知道简简离京的时间,正是他二人开始合作的时间。她只有对简简身世清楚一二,才会担心简简影响他们的调查,将简简派出去。
那么真话,便藏在第一句和第二句中。
江鹭沉默地看着姜循。
要么她身无疾,她与他的初遇是姜氏二女斗气的结果;要么她身有心疾,她与他的初遇单纯简单,与姜芜无关。要么她和姜芜确实不睦,要么她和姜芜暗藏真情。
如果她此次没撒谎,那么总有一项是真的。
但说实话……江鹭不在乎了。
他已经不在乎她是身患恶疾,还是她对他的起初情爱便带着报复。当江鹭昨夜得知姜明潮是《古今将军论》背后谋划的那个人,这一切便都失去了意义。
如果姜明潮设计了一切,姜明潮故意害死那么多人来换得他想要的利益,那么江鹭一定会杀了姜明潮。姜循是姜明潮的女儿,此时坐在他面前为他上药的姜循,便是他的仇敌,是他的对手。
烈火熬煎,无尽的迷惘与恨意包裹,青天白日,四方风吼。周天万象在后,一半是神佛,一半是恶鬼,隐忍与不甘让江鹭背脊生痛。
他的呼吸时轻时重,时间变得漫长,姜循与他相挨,却又若远若近。他应该掉头就走,可他竟一边思考她参与与否,一边敞开衣裳,看她为自己上药。
这一切荒谬而可笑。
昨夜之前,医馆之中,他见她病重,为她担忧,对她心乱。他被“神仙醉”影响,生了不该有的情愫。可短短一日,情意烟消云散,他不知如何面对仇人之女。
而姜明潮也不一定就是仇人……他仍要查,仍要深入。他决定长留东京,可他和姜循之间,是否终是要拔剑相对呢?
昨日的欢喜动容皆要成空,他对着仇人的一颦一笑屡次恍惚,为仇人的一言一行几多出神。他何其荒唐啊。
命运在多年前她宁死也要离开他时,就暗示了一切。他为何仍在东京与她相逢,与她数次独处一室?
他明明说过再不相见,为何还是回来了?他何其可笑啊。
思绪万千,但是江鹭只是这样静坐着。
江鹭忍耐着那些情绪,不愿在真相真正查出前暴露自己的一切。他好是累,脸色苍白:“你不告诉我到底哪句真哪句假吗?”
姜循抬脸:“阿鹭,我永远不会告诉你哪句真哪句假的。”
江鹭凝视着她,他并未说话,并未震怒。他好像一点情绪也没有,只是沉静地坐着,沉静地看着她。他看她的眼神十分凛冽,却又好像压抑着千重情绪。火山下的情绪争先恐后想喷发,可江鹭困着火山,困着一切。
他好是奇怪。
姜循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显,只问:“你查出结果了,是吗?”
江鹭静片刻后:“嗯。”
她听他说:“我套出话,也找到账本了。乔世安背后的人是赵铭和赵宰相,那本账簿埋在一座山后,我今早也找了出来。”
“太好了,”姜循眼眸弯弯,心情当真是好,“那我们还等什么?你快把账簿给我吧。”
江鹭:“我打算直接交给杜一平。”
姜循怔一下,脸色微淡:“怎么,你不相信我?”
江鹭:“我总要给自己留一点退路。万一你欺骗我呢?”
他观察着她的神色,她眼眸微转,脸色转淡。对于他此举,她似乎确实不悦,但那不悦,并不足以影响她的心情。
姜循嗤笑一声,说:“你交就你交。阿鹭,合作愉快啊。”
他并未说话——
她为他上好药后,他披上衣便要离开,说是要将账簿偷偷给杜一平送去。
姜循留他用膳,他并未推辞。姜循奇怪地瞥他一眼:往日留他,他推三阻四,对她不假辞色。怎么如今这样好说话?
江鹭与她用了一顿午膳,中途,江鹭没有看到她那只白鸟,问起她。
姜循托腮:“那只白鸟啊,是个没良心的。我好吃好喝地供着它,一打开笼子,它就飞得没影了。”
江鹭掀眼皮:“你没去找?”
姜循似笑非笑:“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再喜欢的东西,心里没我,我都不回头。”
隔着桌子,她支颌看他:“幸好,我不是只有一只白鸟。”
江鹭反问:“你何时好吃好喝地供着了?你不是只得到了不到一日吗?一日时间的喂养耐心你都没有,一点机会你都不给它留——姜循,主动放手的人,是你。”
江鹭在她惊诧间,讥嘲:“不知你有没有欺骗你的白鸟?你是否主动打开笼子,将白鸟放飞?你是否做了第一步,却在情谊未深时,怪它不回头?
“姜循,你不相信感情,轻视感情,作践感情。你也许已经在为此付出代价,但你并不知道。”
姜循:“……”
他实在是有些了解她,把她对白鸟的行为猜得分毫不差。
她面无表情,没了用膳的心情:“我付出什么代价了?”
江鹭放下箸子,瞥她一眼:“你当我疯言疯语,神志不清。”
姜循冷冷道:“你确实神志不清。”
江鹭起身,整理衣容。外面风声不止,他分明吃了几口便走,应当是着急将账簿交给杜一平,如实履约他们的合作。江鹭走到窗口,他背对着她,融在光华中,青袖托腰宛如振翅欲飞。
忽有一瞬,姜循心中生出恐慌。
姜循:“阿鹭!”
他侧过脸,回头望她。
姜循踟蹰一下,问:“你见过杜一平后,还会回来告诉我结果吗?”
江鹭眸子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
姜循奇怪地重复一句,他才回过神一样,轻声:“我已经两日没回府了,段枫会起疑。”
姜循朝后倚着凭几,心中放松些:“好,那你回府吧。之后的合作,我来做。你且看着结果便是。”
他没说话,掀窗便走,头也不回——
姜循送走江鹭后,一下午都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她反复思考自己的近日行径和计划,觉得自己并没有疏漏。江鹭今日的奇怪,应当只是他“有病”吧。
反正他一直在生她气。
姜循打起精神,决定和叶白联手来进行接下来的事。江鹭已经走了前面九十步,最后最关键的十步,姜循若不把握好,便会前功尽弃。
她让玲珑在府邸外挂上了一只灯笼,上完朝的叶白会经过这片街坊,看到信号。当夜,窗子被敲两声后,姜循迎叶白入室。
叶白今日一身雪衣,在夜里有些打眼。但今日一直刮风,夜里街巷空荡无人,他应当有把握不会被发现。
叶白落座后,喝盏茶,在烛火下抬眼:“乔世安死了。”
姜循怔住:她想到了今日清晨,见到的从屏风后走出的江鹭。
叶白唇角噙笑:“乔世安昨夜死在天牢最里面的机关门后,说是自尽……墙上有他撞墙撞出来的痕迹。仵作检查了尸体,真是奇怪,撞墙而死何其痛苦,他突然受了什么刺激,竟然选择这种死法?”
姜循脑海里,浮现医馆的那种神奇的药。
她体内的蛊是不可能被压制下去的,但她前日又确实状态有异……她知道那药,江鹭也知道。
叶白观察她:“看来,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啊。”
姜循眨眼,凉声:“我还没确定。确定了再告诉你。”
叶白颔首。
静片刻,叶白道:“那明日……我们是不是就要进行下一步了?”——
江鹭离开杜府,行在空荡长街上。
他没有露面,将证据放到了杜一平的书房。当夜杜家通宵达旦,似有争执。杜家人一一醒来,江鹭怕踪迹被发现,便离开了杜家。
他走在长街上,却踟蹰间,暂时不想回府邸。他瞒着段枫的事情越来越多,瞒得越多,越不知如何说起。而段枫如今的要务是科考,段枫身体不好,若是知道姜明潮和《古今将军论》的关系,难说不会气怒失控。
……等春闱结束,再和段三哥说吧。
如果不回府邸,东京这样繁华,江鹭却不知该去哪里。
他如游魂一样在街上行走,本想去吃酒,却因为心神恍惚,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又到了姜循所居住的那处坊巷。
江鹭沉默。
……许是因他最近经常来这里,才会不由自主地到来吧。
他和姜循的合作,至此应当已到了终结之时。从此以后,他应当再不会和姜循合作了……可今日合作终究未曾结束。
江鹭怔然片刻,仍然决定去见姜循一趟。白日情绪必须掩藏,到了深夜,他想见一见她,好好告别一场。
江鹭没打算惊动姜循,他武功这样高,他又知道自己不会唐突她。他进屋,见一见她,应也无可指摘。江鹭这样一路踟蹰一路行走,最后拖拖拉拉,依然到了姜循府邸。
他看到院落寂静,只有姜循的屋子亮着灯火。明火在无边幽暗中,吸引着他。
江鹭在窗下徘徊。
江鹭犹豫进退时,忽而听到里面姜循的轻声:“夜白。”
他尚未反应过来,口上却本能地应了一声:“嗯。”
骑虎难下,江鹭脸颊生热,仍是敲了两下窗,硬着头皮:“我有些事,白日没有说清楚。”——
屋内的姜循猛惊。
烛火摇曳,她与叶白在桌上蘸水勾划。姜循兀自思量,她又想起一事要叮咛,她叫一声叶白,窗外却传来了敲叩声,以及江鹭那熟悉的清如玉石、又带着三分尴尬的声音。
姜循一下子背脊挺直,端坐小几前。
半身伏在几案上的叶白悠缓抬脸,一张清秀的白脸,起初诧异,然后便露出古怪的神情,黑眸闪烁,在她面上打量。
姜循朝他使个眼色。
到底是多年友人,叶白一言不发。但他也在她的“叶白”唤声后,跟着窗外的人,一同晃了晃神。
姜循站起身,观望自己的屋舍。她在窗子再次被人敲击时,猛地拉起叶白,将他推入里间的衣柜里,又推开六曲屏风,将里间和外间隔得严严实实。
姜循关上柜门,朝柜内轻嘘一声。
叶白无奈,到底叹口气,点了点头。
姜循做完这些,又卸簪散发,弄乱衣容。她揉一揉雪白面颊,让颊上充血,做出一副刚从榻上起身的惺忪模样。她忙乱地布置一切,窗子再被敲了两下。
江鹭声音在外,淡道:“我知道你没睡。你不愿见我?为何?你有事瞒我或骗我?”
姜循立刻:“怎会?”
她款款开窗,迎君入室——
窗子打开,美人含笑,凝望着外面的江鹭。
江鹭抬起脸:“你几乎不叫我‘夜白’。”
姜循轻声:“我确实不叫……方才我在睡觉,昏沉中可能做了梦,才无意中唤你吧。谁知你就在窗外。你不是说你不来了吗?”
她心平气和,沉静地掩饰一切,又若有所思地掀眼望他,撩他情绪。
他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果然十分守礼地别开了眼,没有多看。夜风拂袖,他似有几分不自在,却仍淡然问:“噩梦还是美梦?”
姜循笑盈盈:“梦中有阿鹭,自然是美梦了。”
她站在窗下,没有让他入室的打算。江鹭与她面对面,道:“我从杜一平那里回来,有事和你谈。”
姜循诧异:“接下来的事,不是说交给我吗?”
江鹭:“但我不放心。”
姜循定定看着他,唇瓣微动间,江鹭抬手,搭在她肩头。他动作太快,几下翻窗而入,姜循已经不可能拦住。姜循见他走向小几,她跟在他身后,朝桌上瞥了几眼。
亏她机灵,已经把杯盏收了。
帷帐重重,江鹭低头,瞥一眼小几。他不知道在看什么,姜循狐疑而心虚,跟着他的眼睛望过去。她什么也没发现,姜循:“你要吃茶吗?”
江鹭抬眼。
她站在屏风前,目光坦然。可她平时在他面前,其实从不坦然。
江鹭颔首。
姜循背对着他,自己去拿方才的茶壶。她看不出杯盏的痕迹,只好胡乱换新的。她一边倒茶,一边用余光瞥身后人。她心脏强大,至此都不心虚,只端茶的手出了些汗渍。
江鹭站起来,踱了两步。
他似要朝着某个方向走,姜循到了他跟前,伸手挽住他手臂。姜循:“阿鹭。”
江鹭侧过脸,垂下的睫毛浓黑如墨:“怎不叫我‘夜白’了?”
姜循言笑晏晏:“我睡梦中的戏言算什么真?我很少那样叫你的……叫你‘夜白’的人太多了,只有我叫你‘阿鹭’,是不是?”
她半真半假抱怨:“可我想听你叫一声‘循循’,你都不肯。”
姜循叹口气,又道:“算了,不提那些无意义的事。你要与我谈什么,我们去油灯下说。”
她拽着江鹭的袖子,不敢将他带去案几边,便寻思着将他带去外间那张长榻那边坐着。江鹭推开了她挽袖的手,姜循心中嘀咕他也许是古板毛病又犯了,不愿与自己动手动脚?
他浅色瞳眸漂亮清盈,却因过于璀璨,而看不出太多情绪。
姜循放弃试探,只好在前领路。
江鹭在后跟随,她看到屏风上照出的他的影子,他跟在后,心中微放松。
姜循又朝屏风瞥了一眼,忽而见到屏风上只映着江鹭一人的影子,没有自己的……她竟和他拉开了些距离。
姜循心里一咯噔。
她猛地回身,与此同时,烛火摇动,江鹭抬手间,一把匕首挥出,斩向她那道屏风。
烛火火星噼啪,姜露急促:“江鹭!”
她朝他扑去,衣袍飞扬。他抬手扣住她肩膀,将她拽入怀里。他挥出的匕首伴随着“轰”的一声,整座六曲屏风砰然倒地。那把匕首仍不停,向衣柜刺去……
衣柜木屑纷飞!
木屑乱飞,江鹭在姜循肩上一点,姜循半身酸软,整个人被推到了墙头,再一次被迫远离战场。衣柜被拆,乱飞土屑中,叶白面容在黑暗中露出来。
叶白抬起脸,眼睛似带笑。
江鹭迎身而上,出掌击出。叶白眸子一闪,一改先前的从容与挑衅。他从衣柜中爬出来,手忙脚乱躲避:“循循!”
姜循:“阿鹭,住手!”
江鹭压根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武功了得,叶白躲得勉强趔趄。姜循眼前一闪,便见那二人从里间出到了外间。叶白跌撞后摔,撞到木架上,花枝瓶盏乒乒乓乓。
叶白抄起花瓶就砸向江鹭。
姜循:“叶白,快走!”
叶白和她想法相同,靠着姜循的相助,朝窗子奔去。他跳下窗,姜循从后扑向江鹭想拦,但姜循离江鹭还有三步远,就再一次被劲力推后。
江鹭翻窗而出。
姜循咬牙,额上渗了汗——
姜循提裙出屋,不好叫侍女侍从,喘着气跑到院中,见叶白那三脚猫功夫,被江鹭逼得步步后退,几次被打中。
叶白咬着牙强忍。
姜循生了怒,无论如何都要阻拦。
姜循:“叶白!”
她与叶白何其熟悉,只一个眼色,双方便懂彼此的意思。这一切落在江鹭眼中,江鹭何其惊怒,浑身冰凉。江鹭却一言不发,誓要留下这宵小之徒。
而姜循朝叶白扑去,果然,她再一次被劲力所拦。草木簌簌,叶落花飞,姜循顺着那道力后退,故意摔在地上。她手肘擦伤,灼热无比,乱发如瀑,她适时地叫道:“阿鹭!”
她带了哭腔,江鹭身形微顿,侧脸望她。
他的停顿只有一瞬,他的手上功夫不是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能阻拦的。但只这片刻功夫,叶白便趁机翻上墙。江鹭察觉,方才那回到他手中的匕首要朝墙头砸出。
姜循跟着他学用匕首学了一月多,到底知道一些他的习惯。他手腕翻抬时,她忍着手肘的痛,整个人朝匕首的方向撞去。
漆黑大夜,美人裙裾掀扬,纱衣缠发,张臂拦在匕首前。
她冷汗淋淋,乱发拂面,感觉到劲风袭杀向自己,杀机如刃!
匕首袭向她的鼻端。
阒寂深夜,狗吠遥远,江鹭目若寒冰,有一瞬间想她不如死在这里,省得他、省得他……可寒风袭面,姜循闭着眼:“阿鹭!”
姜循感觉到兰香向自己扑撞而来。
她闻到那兰香,紧接着,她整个人被撞倒,江鹭扑倒他,用内力拦住那把匕首,将姜循压在了怀里。他胸膛起伏,呼吸灼热,手扣住她半张脸,姜循不敢抬头。
院落打斗痕迹犹存,而叶白早就逃走了——
江鹭将姜循拖拽回屋。
姜循还没想好如何是好,她便被推倒坐在榻上,膝盖磕痛,后脑勺抵在墙头。姜循蹙眉喘气,江鹭俯身,挡住烛火,迫她抬起头。
他揉着她雪白下巴,烛火照不入他眼中,他轻喃:“夜白?”
他低笑:“你叫的是‘夜白’,还是‘叶白’?你怎么答应我的,怎么和我约定的?我说让你和其他郎君保持距离,你不是说好吗?
“你如今是阳奉阴违,还是不将我当回事?我对你毫无威胁?我怎么和你说的——我绝不和其他郎君共存,你听不懂吗?你是早就这样了,还是今日才开始?我一直被你蒙在鼓里吗?
“叶白、叶白……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你让他夜里进你闺房?你和他感情那么好?你可知他是男子!你是无所谓呢,还是早就和他暗通款曲了?
“你知道我的字是‘夜白’吗?!你先认识的他,还是先认识的我?!你是把我当做他的替身,还是把他当做我的替身?!”
加更
窗半开, 风徐徐,寝舍烛火摇曳不住,正如二人之间变数不断的关系。
姜循被推倒在榻, 靠着墙, 仰身直面这跪榻俯身质问她的郎君。
这在她的人生中,也实属棘手。
她心跳变快, 沉甸甸地朝下跌, 慌与紧张, 让她起初神智空白。但她是姜循, 她反应奇快, 看到江鹭这双浅琥珀色的眼中映着怒火, 便张口想辩解。
江鹭手抵在她唇边, 不让她开口。
江鹭:“嘘。”
他目光冰凉:“你要想好了再说。我不想听到你继续巧言令色, 用口齿功夫说些你我都不信的谎言。”
姜循一滞。
他此时的危险,很像早些日子,他们在陈留重逢的时候。那时候她离开他去找太子,他一路追上马车惊走他人,隔着一张木门与太子相对。他那时在马车中逼迫她承认旧事,颇为强硬,十分骇人;而今他再一次被她惹怒,眼眸隐红的模样与昔日的内敛安静格外不同。
姜循怔忡间, 微有心酸:她竟把一个性情温和的人逼成这样……
但她的愧疚尚未成形, 一把匕首,便横在了她脖颈,冻得她微战栗。
姜循:“……”
江鹭垂着眼:“我给你两个选择。一, 告诉我叶白到底是谁,他和你到底什么关系, 你、我、他,你到底是如何选择的,你是欺了他还是哄了我;二,我杀了你,结束这一切。”
姜循脱口而出:“仅仅因为几句哄骗,你便要杀我?你不是这样的人……”
江鹭声音抬高:“那你就重新认识我!我到底是怎样的人,你有清楚了解过吗?我是一贯不了解你的,你又何曾真正了解我?姜循……我给你选择。”
他的脸秀白而眼神阴鸷,愤怒又含着一腔怨气。那些愤懑宛如风暴将临,她看出他此时的决然与冷酷……原来再是惠风和畅的郎君,被逼到极致,也一样会迷失本性,堕下地狱,不惜摧毁,或者自毁。
姜循僵坐着,后背渗了汗。
她低下一双不安的眼睛,被他按住的那只手在袖里微微发抖。脖间的匕首比任何一次都透着寒意,她毫不怀疑,如果她无法应对好此局面,江鹭真的不会再忍她了。
他是真的对她生了杀意。
白日清晨时,他站在屏风后问她三个问题时,姜循就看出他的情绪不对。可他那时依然忍了下去,她靠着甜言蜜语哄了他。她以为危机已经度过……哪想得到夜里他会去而复返呢?
她该怎么办?
她自然绝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就甘于送上性命,可她也不想回答江鹭关于叶白的问题。叶白的身世,牵扯着她与叶白要摧毁的一切。江鹭是忠于大魏皇室的南康小世子,她怎能在不确定他立场的时候,送出自己的立场?
叶白所有的秘密,都不能透露。她与叶白的交情,与叶白的身世息息相关……她利用权势为叶白捏造出的一切假象,岂能在此时暴露?
可是她不说,又如何在今晚这种“捉奸”一样的极致情况下求生?
姜循垂着眼思考。
她心中已然十分焦虑紧张,可她低垂的面容仍然美丽皎洁,连眉头都未曾蹙起。越是紧急,她越是镇静。
江鹭为她这种沉静而微有出神,可他因她而生的出神早已不是一两日,他早有了几分抵抗。他淡声:“三。”
姜循眉毛轻轻跳了下。
江鹭:“二。”
姜循抬起眼,墨水清玉一样的眼睛望着他,几分求饶。
江鹭:“编好话了吗?”
姜循咬唇。
江鹭眉心下压,冷冽寒气覆下,他手腕微动。
他动作的刹那,怀里扣着的姜循便惊住一样地颤抖,似乎觉得他会挥刀直下。
江鹭:“一。”
江鹭的那个“一”字刚吐出,姜循立刻抬起手臂,努力无视自己颈上那把匕首。他手根本没动也没躲,那匕首锋利,轻易擦伤了姜循的脖颈。她颈上渗出一点红血,刺痛无比,但姜循此时压根没功夫管那些。
姜循抬手搂住江鹭脖颈,顶着匕首的威胁,依偎到他怀里。她侧过脸,“啵”一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江鹭面无表情,但琥珀眼眸流光微动。
姜循仰望着他,见他微有失神,便知自己尚有机会。于是,她轻轻柔柔、急急忙忙:“阿鹭,叶白只是意外,无论我如何认识他,他只是我的朋友。他和你万万比不上。”
她手在袖中轻轻掐自己一把。
她眼眸波光粼粼,应有几分楚楚动人的水波才是:“我对你、对你……”
江鹭冷漠:“什么?”
求生之际,姜循的脸红是做不下去的,她只一往无前,大胆放肆才是真性情:“我心中有你,你应当知道才是。”
江鹭盯着她。
他抵在她脖间的匕首没有动,他的神色没有变化。而他的一动不动,在姜循眼中,其实便有心软了的痕迹。姜循心中微微松口气,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她不顾颈上的刺痛,再次重复:“阿鹭,我心中悦你,你是我唯一在意的郎君。我几番招惹你,都是因为情难自禁。你应当明白才是……你当真感觉不到我的心意吗,一丝半点都感觉不到吗?”
她见他仍是不动又不语。
她犹豫下,侧过脸,手指在他后颈轻轻摩挲。她盯着他的唇,他似有所觉,别过了脸,姜循心中更加放松——两种选择之外有没有第三种选择?
有的。
她的语气都带了欢喜:“阿鹭,这一月有余,你半个月都消失不见,我想见你却不得,十分辛苦。我和他人的相交,皆是合作。只有对你,我才是真正用了心的。”
半真半假,巧意撩拨。
她的真心掩藏于平日的交往间,她不可能一丝半分感情都没有。年轻男女夜夜相会,若无心,岂能长久?她纵是只有三分心动,此时也要描述成七八分。
不可十分……十分,他也不信啊。
姜循大着胆,手指绕过他的脖颈,轻轻挪到他唇角。她试探地用手抚摸,叹息:“那夜……当真只有我一人心动吗?我不信。”
江鹭兀自不言不语。
他凝视之下,见姜循眼中浮现几分笑意。那笑之后,有几分得色。
大约是他的沉默,让她觉得她又一次赢了,又一次拿捏住了他。她觉得自己的告白如此无谓又大胆,应当让情爱经验甚少的小世子为之失神,为之心软。
她当真是一个……一句真话也没有的人。
在姜循笑吟吟的目光下,江鹭抬手,收了匕首。她才舒气,正想要不要装委屈,让他帮帮看看自己被他弄伤的脖颈,那里火辣辣地疼,应当流了血。可她眼波才一动,她整个人被江鹭推开,她揽着他长颈的手臂被拿开。
江鹭起身。
江鹭转身便朝窗口走,背影飞鸿,凛冽无双。
姜循不解:“阿鹭?”
她迟疑:“你去哪里?”
……此时不应该花好月圆,他二人就情谊诉说或拒绝吗?
江鹭人已走到窗下,闻言,回头看她一眼:“去找叶白。”
姜循:“……?”
江鹭:“你不肯好好说的话,自然有人会说。你瞻前顾后欲隐瞒的秘密,也许于别人来说,并不值得一直欺骗。你不想告诉我关于叶白的事,你猜叶白本人,会不会说?”
姜循:“……”
她的眉目冷了下去,她淡声:“他不会说的。”
江鹭同样淡声:“哦,是么?原来你笃定他和你一样硬气,宁死不屈。但我觉得未必——”
他记得方才,衣柜被打破的那一瞬,叶白坐在黑暗中,那种幽静眼眸下,似笑非笑的神色。
心知肚明。
只一眼,江鹭便看出叶白的挑衅——那是属于男子之间的秘密,那是他一眼便看出的敌意。江鹭的震怒四分来自姜循,四分来自叶白……
若非叶白那一眼,江鹭不至于怒到失去理智,怒到当场生了杀人的心。江小世子绝不爱杀戮,可那气怒难堪,足以毁灭他。
江鹭道:“叶白的居处,改不了。叶白的官署,离不了。他躲得过今夜,躲不过明日。你以为你能糊弄得了谁?我给了你两个选择,你不选,我便替你选——
“你等着收叶白的死讯,或者看他的尸体吧。”
靠榻慵懒的姜循猛地站起,不可置信地看向江鹭——
姜循大脑空白,并一瞬间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羞辱——
她朝前追两步,厉声:“我说我心慕你!”
他脚步不停。
姜循更怒:“我真的心慕你,我真的对你有心。”
江鹭完全不听,人已要走到窗前了。
姜循追着他,忍不住怒吼:“我真的喜欢你,我馋你身子馋你气息,你一定感觉得到!我有没有说谎,你一定知道!你凭什么不相信,凭什么不听?!”
江鹭脚步停顿一瞬。
他面无表情,手扶到窗边。
身后的小娘子气急败坏到了极点。想姜循玩弄人心少有败绩,这一次失手,她何其愤怒——
姜循扑过来,在江鹭要翻窗而走时,从后抱住他的腰,死命拦住他不许他走。
她又气又恨,口不择言:“你不信是吧?好,那我和叶白暗度陈仓,背着你做了所有你和我没做过的事,你满意了吗?我和他情投意合相见恨晚,你满足不了我的胃口,我要找他……”
她下巴被掐住。
江鹭:“收回你的话。”
第 48 章
收回?
姜循冷笑。
她不复方才的柔顺, 变得尖厉可恶。既然他不接受她的喜欢,那就接受她的挑衅吧。
姜循下巴被他捏痛,伸手便去推他。他目光沉沉, 姜循眼如冰水下蕴着的火。她既像是怕他, 推开他的手后就忍不住朝后退;又像是不甘心,憋不住自己的嘲弄。
姜循:“怎么, 不开心?这不就是你想听的吗?你还想听更多的吗, 想知道我和叶白相处的所有细节吗?我都可以说啊。你待我这样冷淡, 我何必对你穷追不舍?我又不是非你不可——叶白被誉为神童你知道吗?他才学不输你, 品貌不差你, 他爱说爱笑还爱玩, 和你的沉闷全然不同……”
江鹭眼中寒意渐浓。
他方才的沉寂皆是收敛, 此时的愤怒才是真的。倒地屏风上衣摆拖曳, 烛火在二人身后留下流光烁烁,他步步朝前逼,她步步朝后退。
江鹭:“接着说。”
姜循:“我本就要说……”
他一把扣住她脖颈,不知是先前匕首留下的伤,还是他此时用了力,姜循感觉到一阵呼吸困难,可她丝毫不惧。她平日收敛了,此时发起疯病来, 专踩他的痛点。
谁说她不了解他?
她起码知道如何刺激他, 让他更怒。
姜循被他推得重新跌回榻上,他跪于榻边。二人推搡间,姜循发间簪子掉落, 她抓起簪子就朝他掐她脖颈的手臂划去。她没有太大力气,可他也不躲, 冷然凝望。
她心狠,他亦有一腔决然与她相抗,二人输赢难料。他在她的扯动下,发冠轻歪乌发半散,整个人垂着脸俯在她身上,呼吸间尽是被激出的灼热怒意。
烛火被他挡在背后,寸息之间,姜循感觉到窒息一般的痛意。但她睁着弧度漂亮的眼睛,眼中一派疯狂:“你不愿意做的事,多的是人愿意。你不愿意掀开的石榴裙,多的是人追逐。你……”
“啪——”
榻边檀木凭几被他张手捏碎,他眼睛盯着她,如同捏的是她的骨头一样。他反手抓过她手中簪子朝外一扔,簪子叮咚着不知滚到哪里,二人谁也不去看。
姜循的簪子在他手背上划出一长条伤痕,迟钝地渗出一片血。血水蔓延,他沾血的手和碎了的凭几木屑混在一起,斑驳惨然。
姜循有些腿软,但同时被激出了一腔兴奋……很久前她便发现,当她疯狂的时候,血液逆流浑身战栗,旁人皆要被吓到。
她喜欢掌控的感觉,她喜欢旁人臣服的感觉!
此时姜循失了力气,喘着气,透过那血看他的眼睛。
他眼睛好像都染了一重血色。
江鹭:“你就这么想死?”
姜循嗤笑。
她艳丽无比,风情无双。他手扣她脖颈,她还张狂地抬起手来搂他脖子,让他与她缠在一起,让他和她一同滚到那张长榻上。
烛火时明时暗,帷帐纷乱,喘息分不清彼此。
姜循抓着他修长的手,俯望他手背那道沾了木屑与血的伤痕。她就这样拉着他的手,往自己的胸脯前抚去。隔着轻薄的春衫,他被迫抚到那样的绵软温热,手指用力间又颤抖。
他沾着血意的眼睛骤缩,浑身如淌入热油一般,撕痛与快意并存。
姜循轻笑:“你来检查啊。你不是不信我吗,你自己看啊。你都想掐死我了,你又怕什么……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又是什么圣人?!”
她目蕴锋刃。
烛火相照他们扭曲的魂魄。二人皆是俊美相貌,皆发丝凌乱面容如雪,皆在这刺激中,如魅夜山鬼一般昳丽多妖。蚀骨剜肉一样强烈的情感中,他被她所迷,她又何尝不是被他所迷?他的手掌贴着她的衣衫胸怀,隔着几层布,就可以捏到她的心脏。
生死皆是欲,欲皆虚妄,神佛共弃。
姜循喘一声,头向后仰。她整个人被他拦腰而抱,她的腰肢抵在他手臂上。她仰颈望他俯脸而来,她眼中燃着戏谑之色,看他越来越近——
他的唇贴到她细白颈边,几分缱绻:“这就是你的应对之法?”
姜循一僵。
江鹭冷嘲:“不过如此。”
姜循蓦地抬脸,他眼睛变得黑漆很多,幽邃很多。他一手被压在她腰下,一手被拉到她胸怀里。二人姿势足够缠绵暧、昧,可本该沉溺其中的郎君,却清醒无比。
江鹭的呼吸落在她颤抖的颈间:“你为了保护叶白,不惜惹怒我,不惜和我同榻。你就这么在意他?你们到底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你要这么保他?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你都用……你想将我骗上榻做什么?上了榻我就不问了,就为你所欲为了是吗?
“姜循,我真想杀了你!”
姜循颈间被他气息撩红,被他扣压的胸脯急促起伏。
这样的方寸之距,他不动情,只动怒。他眼中那点光轻晃,恨得骨血都开始痛,恨得想立刻茹毛饮血,将这对狗男女活剐……可他更恨的是他没有立场。
她说了那么多谎,有一句却是真的:是他不要的。
他不要,却在看到叶白躲在她这里时,整个人失了神智,迷了心魂。
他的发落到她脸上,姜循看到他眼神中那恨意背后的失望与迷惘,冰雪覆火。她怔忡间,被他重新掐住腮帮:“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呈一种玉石俱焚的癫状。
她当真有些被吓到。
但更多的,是他的痛苦,是他的迷惘与恨意交织……是他颤抖的睫毛,染怒的眼睛,是他到了这一步,仍只是逼迫她,不曾真的出手……
姜循失神。
她想她也生了怜悯,她想她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姜循被他扣着腮帮,说话说得艰难,却仍轻声:“我和叶白,仅是合作关系。除此之外,绝无他意。”
江鹭低头看她。
他望着她许久,她美丽的面容与含雾的眼睛皆与他这样近。他浑浑噩噩,喃喃:“我不相信。”
姜循说实话还被质疑,不禁嘲弄:“我说假话你嫌是假的,我说真话你又不信。我顺着你你发怒,我不顺你你发疯……江鹭,你到底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江鹭哑声:“你说的每一个答案,我都不信。”
姜循:“那你问什么?!”
江鹭:“我为何一个字都不信,你难道不知道原因?难道不是你一直欺骗我在先?一次又一次,谎言没有尽头,诱惑没有止息,你每一步都在撩拨,每一句都另有他念。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在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暗藏的那些小心思?”
姜循少见他这么能说的样子,又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大怒:“我什么心思?!”
江鹭扣着她下巴,冷嘲:“你知道简简的身份,你以为我不清楚?”
姜循一滞。
江鹭又俯脸,继续冷道:“你对杜一平的安排,当真以为我一无所觉?你真的想让杜一平当什么主考官,主持什么春闱?别开玩笑了——你和我说合作,说我们一起拿到账簿交给杜一平,但是我连身份都没露,杜一平根本不知幕后人是谁,他凭什么帮你我弄到科举后的官位名额?何况,他有那么大的本事吗?你和他有那么好的交情吗?
“我特意去查过——你和杜嫣容自小就不对付,说仇人过于严重,但你们绝不是可以和平相处的关系。你因为不喜欢杜嫣容,甚至特意搅和我与她的相看,害我至今都没有见过杜娘子。你这样的人,能和杜家合作出什么好结果?”
姜循目若喷火。
她猛地推他,没有推开,却无损她的恼怒:“你这么在意,去找杜嫣容好了。我能绑着你的腿,让你不相看?”
他反唇相讥:“因为我比你守信。我既然答应你不与杜娘子谈亲事,我便不会见她,不会招惹他人的感情。我不像你一样阳奉阴违,明明答应了我,背后却与他人来往过密,让他人登堂入室。”
姜循气疯了。
她眼睛睁大,怒火让她整个人呈现一种少有的艳色。她从没想过他这样牙尖嘴利,她毫不犹豫反击:“我说过是合作!你听不懂吗!合作!我不像你一样龌龊,见到一个郎君在我闺房,便觉得是我的裙下之臣。”
江鹭:“你不龌龊,你拉我上榻?”
姜循:“你给我滚!混账,你不得好死,你从我床上爬下去!”
她抬腿踹他,他此时倒不避嫌,抬手便扣住她脚踝,让她动弹不得。她被按在身下,心跳极快,目欲杀人,整个人嚣张得不得了,丝毫不输给他。
姜循:“你口口声声我骗你,难道你没有骗我?别说胡话了江鹭——你为什么查乔世安,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只是没说罢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嘴里没一句真话?”
江鹭:“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不想连累你。我的欺骗是为了不伤到你,不牵连无辜人。你的欺骗却是为了什么?”
他一字一句:“你只是在骗我而已,哪有什么高尚觉悟。”
姜循虽被说中,却毫不退让:“混账!”
他压着她,既被她这一身艳鬼之色刺激,骨子里又有另一重热意激着他,让他呼吸凌乱身心皆痛,说着自己忍耐了许久的话:“你根本没打算让杜一平平平安安当什么主考官。不然我与杜家有旧,我若想给段枫机会,我直接去找杜嫣容,找杜公,找谁不比找你快?何必要和你一起曲意委婉?
“我原先不知你的目的是什么,今夜见到叶白在你这里,我才明白——其实你不觉得杜一平能主持春闱,你不放心他,你要自己的人登堂入室,当主考官。你选中的人,是叶白吧?你为了叶白,算计我算得这么多,真是太辛苦了。”
姜循一惊。
她与叶白的隐晦被他叫破,她一时之间生怕他人与江鹭生出同样的看法,又怕他跟别人说。而明日就是最关键的一天……姜循颤声:“阿鹭……”
江鹭垂眸冷笑:“又叫我‘阿鹭’了?我不是混账吗,不是不得好死吗?”
姜循咬牙。
她心生一种绝望。
她发现她在江鹭这里,实在是走一条死路。她不知他为什么明白那么多,平时却一声不吭。她若知道他心思那么多,平日会更小心些……
姜循不敢再冲他发火,怕他破罐子破摔拉着她一起死。她脸色变来变去,最后憋出一句:“我和叶白当真是合作,你能不能再忍一忍……”
江鹭一瞬头晕。
他被气得笑出声。
温柔沉静的小世子这样低笑,眸子阴沉沉,实在让人不安。姜循欲躲,江鹭哪里肯——
“忍?我忍得还不够吗?你以为我现在不是在忍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骗我的比我说出来的更多吗?你以为我看你这个眼神看不出,你还有其他的在骗我吗?为什么总要骗我?我就那么卑贱听不得一句真话?你对我所为,难道从不后悔吗?
“你可知道,我发现简简身份时,再想到你让我找乔世安,我是什么心情?
“你可知道,那日,你姐姐扮作你,和我相遇,我看出了不对劲,我猜你当年与我初识就有问题。我何曾受过那种羞辱?我是南康世子,我不是你们姜氏女争夺的玩物!我去找你,我当时本是要与你算账……我为什么没和你算账?
“当日我醉酒唐突你,你次日便来试探情报,我也告诉你了。我不知道你的别有用心?我明明说了‘再不见面’,我为什么还是见了?我就对你那么旧情难忘,非要见你一面吗?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见你吗?
“我今日清晨问你三句话,你没有明确给答案,我依然忍了下来。我是什么卑贱之人,那么一次次忍你?我为什么忍下去,你不知道吗?”
他发红的眼睛望着她,揉着水含着雾的眼睛逼视她。他抓着她手搂着她腰,他乌黑发丝散在她面上……
忽有一瞬,姜循怔望着他,鼻间一阵发酸。
她恍然明白了他为何忍下去——他看到她生病了。
姜循想,如何不是今夜的“捉奸”,也许江鹭永远不会提。
姜循抬手,颤巍巍抚摸他面颊。她喃喃如同自语:“所以……你本来不想见我,是因为我生了病,你担心我……你明明很生气,可你还是来找我,想确认我病有没有好……”
她睫毛颤抖,感觉一阵喘不上气的锥心之痛。
她向来不相信这些情感,可这些情感若是放到江鹭身上,她又觉得如他这样洁净的人,似乎确实会这样做……她拂在他脸颊的手指发抖,她目光灼灼神魂飘离:“所以,你原来是想找我吵架不是来保护我的?但你……”
……但他最后选择的是保护她。
没有与她争吵,没有气她,没有让她雪上加霜,没有将她逼到绝路。
他为她留一条线,可她做了什么?
……她在他去而复返的今夜,被他“捉奸”在床。
忽有一刻,姜循不想忍了,她胸中颤意连连激荡连连,羞愧与欢喜共存,冲动与委屈要吞没自己……她张口想说出一切,但话到口边,她依然被理智所牵。
她挣扎很久,在江鹭灼烈又落魄的凝视下,姜循别眼:“阿鹭,今夜真的不是‘捉奸’。”
江鹭低垂的睫毛如雨,绵绵潺潺敲打她心。他看她羸弱低脸,面无血色。他搂着她的手轻轻跳了一下,强忍着没动作。
姜循低声:“我约叶白相见,一是谈合作事宜,二是……为了你。”
江鹭半晌后,哑声:“……为我?”
姜循轻声:“你太不当心了。你杀了章淞,虽然做好了痕迹,却没想到有人追着你不放。张寂根本不相信章淞是醉酒而死,他查了很久,已经将线索锁定到你身上。待他找到关键证据,他就会弹劾你。
“你是我的盟友,我自然不能让你出事。其实我原本打算用此事逗你,得一些好处,再帮你解决……但是,你在医馆中那样对我,我亦不是铁石心肠,亦有几分心软。我决定帮你解决此事——我今夜约了叶白,和他商量好了假证据,将青州刺史指控为凶手。那刺史不是什么好人,在青州鱼肉百姓,叶白被太子派出去办差时,早抓了那人的把柄。但那人投靠太子,叶白不好出手……若是青州刺史是杀害章淞的凶手,章家不会饶了他。
“这便是我和叶白夜谈的真相。我和他帮你解决此事,我没打算邀功。但如今,我还是在你面前邀功了,是吗?”
她抬起眼,轻轻望他。
她几分疲惫,几分楚楚。她精神有些不济,但她目如春波人有魅态,那般模样,仍如钩子般,在他心间留了痕迹,让他又酸又痒。
江鹭失神。
他慢慢地起身,慢慢地收了自己的手。
他轻声:“你说的谎话太多了,我不信你的话……我自己去查。”
姜循:“那你要快一些了。明日天一亮,一切都来不及了。”
江鹭飞快瞥她一眼,意识到她和叶白,打算明日动手。她没有说,他也不问。
他又淡声:“你依然没有回答我,你和叶白的关系,你认识我在前,还是认识叶白在前。你依然在用其他事转移我的注意,搪塞我。”
姜循道:“……现在真的不能说。”
他没有说话。
他起身背对着她,背影萧肃侧脸温静,不见方才的迷惘凄惶之色。姜循落落地想,他其实十分好哄啊……只要她肯说一句真话,他就可以消气,是么?
他其实没那么的不可理喻,没那么的可怕,是么?
那他对她的恨,是不是……
姜循想得有些发痴,想得有些心间发抖。骤然间,她见那转身欲走的江鹭重新返身,俯身朝她而来。他重新跪在榻上,手抚她下巴,低头看她。
姜循心尖跌一下。
他垂目在看她颈上的伤,她并不知道,只觉得他眼睛又恢复了那种果浆一样清透流离的颜色,十分璀璨。姜循许是昏了头,她微微笑:“怎么,去而复返?仍然想上我的榻?如果是你,我不拒绝啊。”
江鹭垂着的睫毛一顿,抬起眼皮。
一只艳鬼散着发挑着眉,美目流波,又在勾引人了。
江鹭看她半晌,道:“你不用献祭什么。”
姜循怔住。
她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献祭什么?”
江鹭:“不是我发怒,你就要牺牲什么奉献什么。也许曾经的我会被哄住……可我已经不是十六七岁的我,姜循,我不是你记忆中的单纯少年郎了。”
她怔忡看他,他淡淡笑一笑:“我没那么好骗,没那么好哄了。上不上榻,于我都没什么意义……我不会在稀里糊涂中,与你发生不应该发生的关系。当日醉酒那次……已然是失误。同一个错,我岂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
“而即使退一万步,我今夜当真被你气的,与你发生了什么……也不代表我会为你退让。姜循,你不知道我如今在做的事——我一步都不会退。神挡杀神,鬼挡杀鬼……没有人可以阻止我,没有事可以拦住我。”
——让该死的人都下地狱,该活的人都得到拯救。
姜循仰望着烛火下的江鹭。
他如月如云,高山之巅。她被那种温静之人身上少有的顽固与凌厉吸引,她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也随之沸腾。
姜循喃喃自语:“我也是……”
她在做的事,她也一步不会退啊。她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放弃,她必须要做成她的大业——
让该死的人都下地狱,该活的人都得到拯救。
二人一时沉默。
姜循听到江鹭轻声:“你不要为了平息男子的怒火,去献祭自己奉献自己。不至于如此……至少我不用。”
她低着头。
乌发散在她脸上,她露出的颊洁白无比。她用手捂住颊,躲过他目光,一言不发。
姜循听到他说:“我喜欢一个人,才会与她同枕而眠。我绝不妥协。我今日失控了,以后会克制。”
江鹭听到她很轻的一声“嗯”。
她声音太轻,又有几分沙。他疑心她在哭,踟蹰一下,烛火下,他抬起她下巴,让她仰脸。
她没有落泪,但眼中波光闪烁,宛如湖波迎风,涟漪荡起。
她睫毛上沾着水,躲开他的窥探。
江鹭扣着她下巴的手微紧,若有所思:“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跟我相处?”
姜循立刻:“胡说什么?”
江鹭垂脸:“撇开你那些心机、撩拨、玩弄,你就不会跟我相处了么?你觉得自己错了我恨你,但我有真正伤过你么?为了怕受伤,你从一开始就用欺骗对付我。
“你自己欺骗我,便也不信我的话。姜循,你确实坚不可摧,但你一定也错失了很多。”
姜循嗤声:“胡言乱语。”
他扯动嘴角。
他不打算与她说了。她提了章淞之死,提了张寂对他的起疑,他要去查探她是否说的是真话。他心中依然压抑依然愤怒,但他也无路可走……
因为他对她下不了杀手。
姜循不知,姜循怕他。但他今夜几次生杀心,几次下不去手……他的对抗在她面前,何其微渺无用。
太荒谬了。
江鹭一言不发,朝窗子走去。
争吵一顿,夜色已深,姜循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十分不甘心,喊住他:“江鹭!”
也许她不叫“阿鹭”,叫“江鹭”时,才真的有几分动心吧。正如他不叫她“循循”,只叫她“姜循”。他二人的关系,何其扭曲,生硬,又何其的……暧、昧。
江鹭侧过半张脸看她。
姜循微咬唇。
她仍将话说了下去:“你为什么见过姜芜了,猜出我和她曾经的赌气,你也没气得来找我?你为什么猜到我对杜一平的安排,也没有说破?你见到我和叶白那样……你还要听我解释。
“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哪怕你不相信我的话,你也要听……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是不是因为、因为……
她目光清清亮亮,温温柔柔,专注十分。
江鹭闭目:“……因为我贱。”
他长身离去,姜循面无表情——
也许是因为江鹭指责她没有真心,也许是因为江鹭一直逼问她和叶白的关系,姜循此夜入睡后,做了一个梦。
那是她与叶白都想掩埋的过去,那是她与叶白都不想提的默契——
在那残梦中,姜循不是姜氏女,她只是一介孤儿,尚未被姜父找到,尚未被带回东京当贵女教养。在去姜家前,她流落街头,吃不饱穿不暖,和旧年的姜芜,想来也没多大区别。
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五岁大的小女孩儿,碰到了一个贵族小郎君。
那小郎君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与她这样的孤儿云泥之别。小孤女并不奢望泼天富贵,只不过是那小郎君独自一人在街上玩耍,要被坏人拐走的时候,她借助小混混的无赖,救了那小郎君一命。
小孤女救便救了,小郎君却日日来找她玩耍。
他十分同情她,十分照顾她:“我带你回我家吧?我认你做妹妹好不好?要不,你做我的童养媳吧?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啦。”
他带她爬他家高墙,带她认他家仆从,振振有词地说如果她到了他们家,她就可以读书,可以认字,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孤女不稀罕什么漂亮什么读书,孤女只想吃饱饭。
孤女便掰着手指头,对小郎君描述的美好未来生出了期待。
她在破旧的城隍庙中,按照约定等他。她等他带着他的父母来,带着他的家人来;等他认她做妹妹,或者认她做童养媳。
她那么虔诚地期待他,翘首以盼,日思夜想……
城隍庙被雷劈中,又生了火灾。一月有余,她始终没等到他。她奄奄一息,被姜父发现,被姜太傅带回东京。
多年以后,姜循与叶白重逢。他失意她落魄,他们结伴苦海,孤叶行舟,谁也不提当年的事。
他们都已长大,他们都不要什么真心了。只是那曾放开的手,再也不会握住而已——
后半夜,姜循睡不着,便披衣离榻,出了内舍。她立在窗下,开窗抱胸,凝望黑夜。
——所以说,真心有什么用呢?
她幼时相信小郎君,小郎君永不来,她被抛弃;她少时相信姜家,姜芜回家来,她被赶走;后来她回到东京,姜家又怕她离开,给她身上中蛊;再是太子,她明明和太子有过约定,但太子依然……
桩桩件件,真心可欺——
长夜漫漫,无穷无尽。
立在寒风中,凝望深夜的姜循知道她度过了今夜的难关,但她并不为此振奋得意。她甚至觉得伤心,觉得沮丧。
她孤零零地待在这座古宅,明明年少却垂垂老矣,好像要一直枯死下去。寒夜忽有白鹭降临,羽翼洁白,俯首望她。风吹衣袂,她想展翅高飞,远离这一切。可是不到时候,远远不到时候。
也许他不出现,她就不会有旁的感情。也许他不见她,她就不会一次次地忍不住回首。
所有感情都是无用的。
所有真心都是不值得的。
江鹭说得对。她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不知道怎么正常面对他。她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些谎言、撩拨、欺骗,她要怎么和她的白鹭鸟谈笑风生,怎么直面过去直面他。
姜循感到寒冷,她喃喃自语:“我早已放弃感情了呀,阿鹭……”
她从不对自己放弃的东西回头,她早已决定不付出真心也不奢求真心……可白鸟飞走却徘徊往复,她又为什么独立寒宵呢?
静夜中,姜循闭上眼。她恬静秀美,零落枯寂,在此深夜才敢对自己展露一切。
她轻声:“……我讨厌阿鹭。”
第 49 章
这一年的三月廿日, 发生了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
调去礼部做此次春闱主考官的杜一平,在朝堂上,告状了当朝大部分官员, 告他们与豪强联手, 圈地围田,借豪强之手, 抢占农舍农田, 强征百姓为佃农, 惹是生非, 好不放肆。
恶名皆由豪强得, 无人知朝中那些大官乃是背后推手。大魏朝在朝官员, 年俸津贴数千两, 比起前朝不知高了多少, 为何还如此贪婪?
无论党争,无论立场,杜一平拿出来的账簿,赫然将许多大官名列其间——当朝宰相赵铭和为首,六部尚书中五位在名单,枢密院和中书省中的官员九成在列。
账簿一出,主持朝议的太子暮逊和宰相赵铭和当场色变。
二人同时想起关在开封府牢狱中的一个人,那个人秋后就应问斩了, 此事已经抹平, 为何账簿会落到杜一平手中?
而这杜一平何其可恶——
上朝不穿官服,乃孝衣麻服,做出坚贞不屈之状, 以命相博之态。
如今朝中官员都记得他要主持春闱,杜一平这样一闹, 官员们才想起杜一平还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御史中丞官位不低,可杜一平沉静了数年,世人以为他早已消沉,谁知他闹出这种大事来?
有臣子严词阻拦:“杜中丞,岂能凭一纸书就告满朝文武?这恐怕难以服众……”
杜一平中年儒雅,剑眉星目气势朗朗,昂然道:“调查事由乃开封府与大理寺的要务,我的职责仅是弹劾。此封奏章,我已连夜手书送至官家案头。待官家明察秋毫,还乾坤朗朗!”
众臣当场哗然。
暮逊隐怒:“杜中丞,你先斩再奏是何居心?你莫非是暗示,我和赵公处事不公,你要找官家坐镇?官家病了几年,你还要用这种小事烦他老人家?”
杜一平瞥一眼暮逊,似不屑他这样的黄口小儿:“此时春耕,农事便是国事!圈地夺田,抢占农舍,这也叫小事,不知在殿下眼中,何事才称得上‘大’?”
暮逊脸色铁青。
与他同朝、被告的最大恶首赵铭和,此时已镇定下来。赵铭和在此关头,仍不担心自己,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太子和杜一平的争执:
奇怪。杜一平不是太子推举的主考官吗?眼下二人是反目了?
奇怪。杜一平一个迂腐书生,从哪里拿到的本应是乔世安才知道的东西?乔世安不是被关在开封府吗,难道太子把人放出来了?
奇怪。杜一平既告了旧皇派,又告了太子派。那么,到底谁能从中得益?——
杜一平本是榔头,他做出这种事,还悲壮激昂,满朝文武反而不敢碰他。赵铭和在朝上摘冠褪衣,愿意以身作则,辞官求查,还他清名。
跟着宰相的众臣只好白着脸,一同摘冠;暮逊这边的大臣惶惶看眼太子神色,也一一跟随。
如此一来,等杜一平走出皇城时,朝中大半官员赋闲在家等候清查,朝堂瞬间空了大半。百官在废,朝务如何推行?赵公辞官,朝中大务由暮逊一手左右,但暮逊丝毫没有昔日想要的快意。
暮逊急急召开封府官员入宫,欲询问乔世安所在,杜一平怎么拿到的账簿?
叶白此时在开封府审一桩案子,他审了半日,顶着压力将身份不低的凶手关入大牢,整个开封府对他都生出敬而远之之心。叶郎君不畏强权,令人敬佩;但不畏强权到这个地步,叶郎君便不担心自己的官位不保吗?
正是这个时候,东宫来人,召叶白入宫。
诸人皆惊:“凶手刚入牢,太子便知道了?这……”
叶白含笑应了召,在众人的悲壮目送下,他骑马出行,面色如常。
与此同时,杜一平骑马过御街。他春风得意,扬眉吐气,数年的沉郁皆在今朝扫平。如他这样的人,满眼乾坤满心苍生,他做出这种大业,让他立时去死,他也是愿意的……
“砰——”
两边街头有箭袭来,数名黑衣人搭箭持弓,从两边墙头纵下,直杀向这位威武不屈的杜中丞。
文官不擅武,周遭无人相应。仆从与杜一平一同浴血奋战,仍有一箭直入杜一平的肩头。
“嗤——”
杜一平趔趄,目眦欲裂,顶着艳阳天,直直倒地。鲜血弥漫肩头,仆从们大喊:“来人啊,有人刺杀当朝命官!”
那些黑衣人见杜一平倒地,旋身便走。躲在商铺酒楼中的百姓,此时才敢悄悄探出一个头,惊恐地看着这鲜血淋淋的剧变。
人人意识到,朝堂的天要变了——
姜循乘坐马车,急急入宫。
离她的“门禁”已过了大半月,姜循之前安分待府,便是为了今日能畅通入宫,直去东宫寻找太子。
暮逊焦头烂额,在书阁中一人踱步。那些平日跟着他为他出主意的臣子今日尽不敢来,坏消息还一个接一个。
“殿下!”姜循的唤声从书阁外响起。
暮逊激灵旋身,见珠帘轻撞,美人高髻金帛,素衣朱裙,提裙步来。她如救命稻草般,让暮逊目生火热。
暮逊:“循循!”
他接住飞奔入室的姜循,握住姜循的手。他平日见惯美人,但能救人于水火的美人,比千篇一律的小娘子要稀罕得多。
果真,姜循一来,便急声询问:“殿下,入宫时,我听到了消息——杜中丞被刺杀了?”
暮逊郁郁点头。
暮逊沉声:“我已着御医去杜家看诊,让御医务必保住杜一平性命……到底是谁做的?这个关头刺杀杜一平,是想堵谁的口?眼下还能堵得住?更可恶的是——”
更可恶的是,杀人不杀死,不如不杀人。如今众目睽睽,暮逊只能救,但凡延迟,天下悠悠诸口,都要落到他身上。暮逊储君名誉本就不及赵宰相,焉能在此时出错,给他人机会?
姜循蹙眉:“殿下,必是赵宰相那一伙人,坐不住,去刺杀杜一平的。听说杜一平挖了不少人名出来,那边恐怕慌了。”
暮逊目光闪烁一二。
他生烦躁:“眼下我和赵公同舟共济,不是生事之事。”
姜循诧异反问:“殿下何时与赵公同舟共济了,我怎不知道?”
暮逊一诧,觉得她话中有话,不禁回眸看她。
姜循慢条斯理:“我听说了朝会上的事。杜一平不只弹劾百官,还将折子送到了官家案头。殿下若处置不好此事,官家便会过问了。官家病了数年,殿下怎能让官家劳碌?”
这话在暮逊耳中,化成了另一重意思:你的储君之位不稳,不能给官家废除你的机会。你还没登基,你还要熬。
暮逊撩袍而坐,幽幽看着姜循:“继续说。”
姜循目生笑意,不复方才对他的担忧与紧张。她在书阁空地上踱步,侃侃而谈:“先是章淞死,再是杜一平遇刺……今年春闱不太平。杜一平在此时与百官为敌,他日科考学子们及第,人人奉他为座师,与眼下的朝臣如何共处?
“何况杜一平遇刺,今日之事,必引起学生们的猜忌。殿下可先封住国子监,稳住那些学生。若是他们告御状,今日之事更收不了了。”
暮逊若有所思。
姜循又道:“而春闱不能再推迟了。一个章淞,再一个杜一平,死一人推迟一次,难道春闱取消吗?然此时距春闱不足十日,我听说杜一平当街被刺,血流成河……十日时间,他恐怕爬不起来吧?
“殿下,你得考虑换新的主考官了。新的主考官不能涉入此次弹劾丑闻,不能引起学子们的激愤,不能让赵铭和那些人反感。”
暮逊猛地抬眼。
他此时已意识到什么,他眼中的赞许之笑变得冰凉。
暮逊冷然观望。
姜循反身,不躲开他的审度:“殿下,新的主考官人选,有现成的——开封府推官叶白叶郎君,应该快来了吧?”——
张寂纵马行在御街上,带着诸人前去查探杜一平被刺之事。杜中丞被刺之地,紧挨御街,这正是张寂的管辖之地。张寂本就于此徘徊,自然当仁不让赶往凶杀现场。
今日之事,本与张寂无关。
张寂徘徊于此,是因他捏着一封弹劾书——弹劾南康世子江鹭。
他已于前夜开棺,剖了章淞的尸体。他确定那人内脏被震碎的手段,和宫中野兽被震碎的方式相同。张寂开棺时,被章家人发现。章夫人当夜持火炬,带着仆从们上山,要给死人一个说法。
张寂与章夫人约好了两日查真凶的时间,章夫人才半信半疑,没有次日便击鼓鸣冤。章夫人给了张寂两日时间,张寂昨日便写好了弹劾文书,却到今日都没有送出去。
因为昨夜,有新消息从开封府流出——
青州刺史赵英,在酒肆吃酒吃醉了,大肆宣传他杀章淞之事。店小二生惧,悄悄去开封府告状,说青州刺史杀人之事。
没有人敢得罪这位青州刺史,叶白却直接派人来捉。刺史赵英酒醒后,对叶白破口大骂,说自己没有杀人,叶白公报私仇——
叶白被东京派出办差时,路过青州,便和这位刺史关系不睦,结了仇。叶白此次必然是徇私枉法,想让赵英认下和他无关的案子。
赵英怒吼:“我为什么要杀章淞?我与他小摩擦是有,但何必杀他?”
叶白:“人证物证俱在,你安敢不认?”
物证是青州刺史在“二月节”的禁苑中,留在章淞尸身上的一玉佩。众人证实二人关系不佳,那玉佩必不是青州刺史主动赠送的。
人证便是今日告官的店小二。
叶白快速结案,当他出开封府入宫时,便将告示贴出开封府。世人以为他入宫是因太子不满他缉拿赵英之事,而张寂看到那告示,只觉得处处蹊跷。
张寂分明觉得江鹭是凶手,为何叶白却将刺史定为凶手?
张寂欲前往开封府寻叶白,问清案情,质问叶白到底在耍什么诡计,便先遇到杜一平被刺之事。张寂带人赶往御街,中途拐街时,看到了一人。
南康小世子江鹭沿街长行,目如冰玉,容似雪封。江鹭整个人呈一种压抑之气,看他的方向,似乎是从开封府那边来的。
怎又是开封府?
张寂打马过街,凝望江鹭。江鹭抬眼,轻飘飘与他擦过一眼。
张寂纵马已过拐角,却忽然一勒马缰,调转马头追去江鹭。身后卫士们茫然:“指挥使?”
张寂怀中那封弹劾书滚烫,他整个人伏于马身,快速道:“你们去杜家,我有急事。”——
气候阴下,午后日头躲入云翳后,骤起狂风。
杜府人头攒动,家人与仆从心急如焚,杜嫣容却离开哥哥的屋舍,躲开了嫂嫂流淌不住的眼泪。
杜嫣容在自己后院,会面了一位死士。那死士穿着侍卫服,但更早些的时候,他穿着黑衣蒙着面布,带着手下,一同去刺杀杜一平。
此时,杜嫣容蹙着眉,立在古树下,低声:“玉泽,你过分了。我不是叮嘱过,不要伤及哥哥性命吗?”
名叫“玉泽”的死士拱手,冷淡:“娘子,我并未伤及郎君的性命。只是娘子嘱咐过,杜郎君冥顽不灵,不肯赋闲,非要主持那春闱,我等便要行非常之法,将郎君留在家中。
“是娘子说,春闱那潭浑水,我们不能碰。郎君不肯吃娘子送的食物,不肯见娘子,娘子只能出此下招。但我仅刺中了郎君的肩头——若非郎君挣扎得厉害,郎君非要留下我等,他也不至于失血过多。”
杜嫣容面有郁郁之色。
叫“玉泽”的死士飞快打量她一眼,迷茫道:“娘子若不满意……便刺属下一箭?”
杜嫣容一怔。
她郁郁之容为此莞尔,揉了揉发酸的腮帮,轻叹口气。
杜嫣容当然不想杜一平继续主持那春闱——
名单交出去了,账簿的功能已经作用了。姜循没有骗她,杜一平真的赢了名。既已功成,便当身退。杜嫣容若不想法子让杜一平退出,便要轮到姜循出手了。
杜嫣容会对自己哥哥手软,姜循却必然让哥哥吃更多的苦。哥哥不懂朝政风云,深陷其中,只会妄送性命。
杜嫣容沉思片刻后,道:“玉泽,你带着你的手下,出去躲两日吧。别被我哥哥认出来了。”
玉泽一怔:“那娘子你……”
杜嫣容微微轻笑:“我无妨。我倒要看看,姜循怎么唱这出戏。”——
东宫中,“砰”一声巨响,太子将茶盏挥落在地。
宫人们不敢入室,大气不出,书阁中,只有姜循直面太子的怒火。
姜循面不改色,垂眼盯着被扫落在地的玉瓷,道:“我一心为殿下,殿下何至于这么大火?”
暮逊气笑。
他一把扣住姜循的手腕,将她扯到面前:“图穷匕见啊姜循——你从一开始,属意的主考官,便是叶白吧?我不同意,百官不同意,你便曲意逢迎。
“你推举了杜一平,我以为你当真一心为我。但是杜一平现在遇刺了,杜家不会让他再做这个主考官了,如今朝中朝臣又倒了大半,在正身之前没人可担此位。
“叶白年轻,资历不够,你就要一点点为他铺路。说!你为什么如此助他?!”
姜循手腕被捏得剧痛无比。
暮逊与江鹭不同,江鹭想逼问答案,暮逊却当真会下狠手。姜循面色发白,冷汗淋淋,可她从来不畏惧这些。水雾沾在睫毛上,她甚至在笑。
姜循一字一句:“我当真是为了殿下好。”
暮逊:“说谎。”
姜循仰着头,目若火燃:“叶白本就有才,你为何一直不用?我对你忠心耿耿,为你做一件又一件的事,你当时如何与我约定的?你说与我共治,共登高台。
“可你实际怎么做的?你猜忌我,因为我当年带叶白回东京,你便一直疑心我二人……你留阿娅在身边,我尚帮你遮掩。你扪心自问,你何曾见我和叶白往来过密?”
暮逊:“那你为何一直推举他?!”
姜循厉声:“因为其他人都与我爹脱不开干系,有事无事都更向着我爹。只有叶白是他在贫寒时,我亲手扶持的。他应报答我,应为你我大业添砖加瓦——而不是为你徒劳的猜忌,坏我们的大事。”
暮逊呼吸急促。
姜循颤巍巍伸手,忍着一腔恶心,抚摸他英俊面孔。她被他掐出痛意,但她偏强势,与他共忆往昔——
“殿下,你不是答应过我吗?我做你的太子妃,我们一同掰倒我爹。我们有共同的仇人——我爹压制你,我爹为我下蛊,我们难道不应该同心协力吗?
“难道还要在此互相猜忌吗?”——
暮逊看着眼前的美人步步紧逼,心中生出一腔凌乱迷惘。些许怜惜,些许不安。
是的。
他和姜循有过誓言:那时姜循回到东京,来做他的太子妃。他本欲拿捏这未来太子妃,却想不到太子妃挽起手臂,让他看姜家种在她体内的蛊毒痕迹。
暮逊去查过,他那老师姜明潮果真丧心病狂,为姜循种蛊,只为了留下姜循。姜芜做不了太子妃,姜家必须有一女愿意做,并且有能力做。
暮逊得知姜循对姜家的恨意,听到姜循的哭诉:“姐姐一来,他便将我赶出门;遇到事了,他觉得姐姐柔软不堪,就又要逼我留下。我在他眼里,只是他求功名的踏脚板吗?”——
两年来,姜循手臂上的蛊毒痕迹早已消失不见,暮逊数次凝望她白皙的手臂肌肤,都怀疑自己听到的姜循示弱,只是自己的幻觉。
这位贵女如此强悍,如此疯狂,真的会博他怜爱?
真正可爱的小娘子,应该是阿娅那样,应该没有这鳄鱼一样的眼泪。而今、而今——
姜循再次在暮逊面前落泪。
她不常落泪,她的每次落泪,才让人如滚油锅般,惶然焦灼。
暮逊对她的情意本就若有若无,本就既爱她,又怕她,还要提防她。此时姜循的柔弱,顺了他心中大男人的那一面。
暮逊松开了扣紧姜循手腕的力道,搂住她肩:“循循……”
姜循抬眸,泪意挂睫,目光灼灼:“殿下,你必须先行一步,你绝不能和赵公共进退。即使你这次损失数员大将,但你会赢得名声。
“殿下,得民心者得天下。你若不割掉身上的瘤毒,积重难返,他们会拖垮你!赵公必然也能想到这些,你要快于赵公!你快他一步,才能在官家面前压他一头。”
暮逊目色沉沉,许久不语。
姜循一字一句,语速飞快。暮逊如被流石击中,头晕目眩,趔趄后退。
他跌坐在椅上,姜循步步逼迫,反抓住他的手:
“殿下,选新的主考官吧!殿下,着开封府和大理寺查百官,早早去向官家禀报吧。我们没多少时间!”——
张寂下马,进入一深巷。
巷中空寂,无人声息。此地荒芜早已废弃多年,张寂追着江鹭进入此巷,江鹭却失去了踪迹。
张寂小心翼翼走在巷中,突然感觉到寒意自身后来。他刷地出刀,刀背朝身后砍去。身后那人身手如魅武力甚猛,长剑出鞘——
“砰!”
刀剑相撞,砸出火星,二人各自退后半步。
张寂凝望那立在巷中的江鹭,见江鹭袍袖纷飞人如美玉,垂脸俯眼宛如游历人间的纯白小神仙。然而方才一击之下,张寂便试出了他的实力,看出了他藏在光鲜下的晦暗。
张寂冷声:“一月前夜闯开封府的人,果真是你。”
……不掩饰实力的江鹭,和那夜恶徒用的轻功一模一样。
张寂再回忆自己在东宫试探江鹭武功的那次。张寂睫毛轻颤,道:“原来你师承南北,不只会用南刀,亦有一身威猛的北人武功路子。南康小世子怎么会北人的路子?”
江鹭垂着眼:“与你何干?”
张寂淡下眉目,缓缓说:“那么,是你杀了章淞?”
江鹭一言不发。他目光仍沉寂,神色不快。昨夜的争执至此痕迹不消,他虽查明了叶白果真为青州刺史定罪之事,心中却一派憋屈。
他凭什么要他人顶罪?何况操持那人……是叶白。
张寂:“小世子为何不说话?敢做不敢当?当日在宫中杀猛虎的气概,世子是一分也无了?”
江鹭嘲弄抬眼。
江鹭淡声:“我有什么不敢认的。”
他朝前走数步,目光淡而寂:“我杀章淞,杀便杀了。要我为章淞陪葬?你有这个本事吗?”
张寂厉声:“那是一条人命!”
江鹭:“他人的人命就不是人命,章淞就是?”
张寂:“什么意思?”
江鹭瞥他一眼,掉头便走。他武功高强,张寂却也不弱。身后劲风袭来,江鹭旋身躲闪,张寂手中拳落空,长刀再出:
“江世子若说不清楚,今日便不得离开。”
江鹭:“你写了折子,去朝堂上告我便是。”
张寂:“你这样的权贵,不将人放在眼中。你今日想杀人,明日想放火,寻常人哪里能定你的罪?我这封折子即使送到案台上,我也知道他们会留而不发——你是南康世子,连太子都要交好你,我何德何能,得罪得起你?
“但是被你杀害的人便是活该,被你不屑一顾的老人就活该不明不白?朝堂不会定你的罪,我今日却绝不放过你。”
张寂缓缓抽刀:“世子,我敬你杀虎之举。可你若滥杀无辜,我必杀你。我留在此,本是要给世子一个机会——我不信世子尚且同情无名宫人,却对一个老人痛下杀手。”
张寂目光寂凝:“我要一个答案!”
江鹭目光幽静。
江鹭不退了,他一步步朝前走。
江鹭冷笑:“那就来吧。来!
“你赢我三招,我就给你答案!”
寒风瑟瑟,落叶飞花,江鹭步步逼上前。
他目如寒冰,周身阴沉,与张寂对峙。他的一腔怒火要发泄,他亦需要与人动手,来平息自己因姜循而生起的嫉恨恼怒之情。
他需要和张寂动手。
他要拦住张寂及时去杜家,及时查明杜一平遇刺之事。
杜一平今日必须遇刺,刺他的凶手可以找不到,但必须让人怀疑是杜一平弹劾的那些官员!杜一平必须倒下,主考官必须让出来,这一切都要顺着姜循的意思,要给叶白争取时间。
叶白拿一个青州刺史来糊弄人,江鹭又岂要这个恩惠?
他不用叶白做那些无用功。
此事是他和姜循的合作,他和姜循的合作还没结束。姜循去宫中干她的事,他便在宫外拖住张寂——
不能让太子知道章淞之死和江鹭有关,不能让太子见到张寂。不能让太子及时把这一切联系起来。
……只有姜循成功了,才可尘埃落定!——
此时的内廷福宁殿,少女娇憨稚嫩的言语,正抚慰皇帝苍老的心。
皇帝今日精神好,长乐公主暮灵竹坐于榻边,轻声细语地为皇帝读折子。暮灵竹读得磕磕绊绊,声音越来越轻……她是内帷女子,尚且听出这道奏折的严重,皇帝岂会不知?
暮灵竹“啪”地合上折子。
皇帝正在沉思,闻之垂眸:“怎么了?”
暮灵竹结巴:“父皇,这上面的字,有些我不认识。咱们今日就不读了,等我读通了再念,好不好?”
皇帝一怔,然后失笑,疲惫的眼尾皱纹深深:“只有你会用这种拙劣的借口来宽慰朕了……那些臣子,却不懂啊。梁禄,你说,太子和赵铭和,怎么把朝堂治成了这个样子?”
梁禄不知他主意,只好弓腰赔笑,努力为太子与赵铭和找些借口。
皇帝若有所思:“……主考官危险了啊。”
梁禄目有异色,皇帝一瞥,梁禄便低声:“杜一平遇刺了。”
皇帝一愣,然后冷笑:“好啊,好啊!连主考官都敢杀了……他们当真好胆量!”
皇帝气得咳嗽起来,暮灵竹和梁禄一起慌忙搀扶。皇帝喃喃:“杜一平不能死……春闱不能出错,得任新的主考官出来。朕要亲自写诏书,朕倒要看看,他们还敢不敢继续杀人……”
梁禄:“官家莫动怒,太子一定可以处置好此事……”
皇帝却大脑空白。他不理朝事太久,此时气火震天,却想不起来一个可用的名字。皇帝脸色难看,梁禄怕他气倒,忙向小公主使眼色。
谁知暮灵竹此时眨眼,若有所思。
暮灵竹轻声:“父皇,儿臣知道一个好官——那天儿臣生辰时,他救了儿臣。儿臣是不是应报答他?”
皇帝看去。
暮灵竹从不对朝政发表意见,正如她所说,她字尚且认不全。她既没有未来嫂嫂姜循那样的气势,又没有好友杜嫣容那样的机敏多才,她唯一有的,大约便是如今这尚有几分作用的出身了……
暮灵竹鼓起勇气,生平第一次向皇帝推举:“那人是开封府左厅推官,叶白叶郎君。”——
东宫中,暮逊与姜循尚在僵持中。
珠帘后的书阁外,叶白垂首而立,隐约听到里面那二人的争执——
姜循:“下令吧殿下!”
暮逊:“孤再考虑考虑。”
时间推移,暮逊终下定决心要出门。在这时,宫人在外急急通报而来:“殿下,姜娘子!官家下旨,封了新的主考官——叶白叶郎君。”
屋内暮逊眼神瞬变,朝后看姜循。姜循脱力一般地站直,揉着自己的手腕,唇角浮起一丝笑。
暮逊走到门边,推开门,看到门外相候的叶白。叶白隔着珠帘,朝暮逊行礼;暮逊仓促停步,回头看身后留在书阁中的人。
姜循心中虽诧异皇帝怎么知道叶白,面上仍轻轻笑:“恭喜殿下,与官家同心。官家必要嘉赏殿下……叶郎君就在门外呢。”
姜循志得意满,款款朝门外走来,裙摆长曳垂袖如云。她浓艳的眉眼在暮逊眼中,如沾着毒的恶花般,让他退了一步。
而姜循凝望他:“殿下,下令查封官署,开始处置百官吧。我们已失先手,再拖延下去,等赵公先出手,我们就输透了。”
暮逊目中阴霾重重。
半晌,他柔声:“多亏循循提醒。”——
乱风吹叶,遍宫森寒。
姜循出宫,留身后叶白和太子忙碌事务。她立在东宫月洞门前,微微勾唇:她早说过自己要让叶白入中书省,如今她已达成目的,何其尽兴。
虽然后背出了一层汗,虽然双腿尚且发软,可是她何其开怀!
姜循情绪激荡之下,不愿乘坐马车,而是撑伞出宫。风扫衣袂,步如仙子。她撑伞长行,在大殿丹墀前,遇到撑伞入宫的江鹭。
他执伞而走,衣带飞扬,衣间袖摆有几抹斑驳血迹,几抹被刀劈出的破痕。但他面白如雪,目清如玉,行走端然间,何其风华。
伞面微抬,二人目光微凝,又各自扭头——
在外城的深巷中,张寂半身是血,跌坐在地,靠着墙,仰望着天幕。
他惨然捂脸,觉得自己宛如坐井观天,他到底在坚持什么又在追随什么呢?他拼了命才赢的三招,却又听到了些什么?
他知道了章淞之恶,知道了凉城之屈。魑魅魍魉啊,人间如此污秽。
凉城、凉城……太子要他查的贺家故土是凉城,章淞也从凉城来。为什么桩桩件件都和凉城有关?——
宫道上,撑伞的二人擦肩而过。
跟在姜循身后的玲珑悄悄转脸,偷看世子和姜循的身影。
……看世子的模样,世子也达成所愿了。
江鹭和姜循昨夜吵得那么凶,隔着门,玲珑不敢去问。
……低头委屈抬头倔强。也许这便是情场失意,大业圆满吧。
第 50 章
杜一平引动朝堂大变动, 连宰相赵铭和都牵涉其中。危急关头,太子暮逊挺身而出,自断其臂, 宁可依附自己的臣子大半被抄, 也要拿着杜一平供的那账簿,查清楚臣民勾结的这笔账。
牵一发而动全身。
杜家闭门谢客, 赵公亦然。
这场危机, 让朝堂空了大半。大魏朝自古以来, 还没有君主这样大刀阔斧过, 一时间, 太子在民间声望高涨, 人人称颂太子之仁善。
无论太子这仁善是用什么换的, 此次抄查百官, 起码,那亏空多年的国库,终于富裕起来了。暮逊心虽滴血,怨恼姜循逼他至深,但看到敌人与自己一样损失惨重,而自己名望有好了起来,便也作出强颜欢笑之态。
何况此次封抄百官,正赶上春闱。即将有一批新人入朝, 补老人空缺。抄查百官的后果, 便比预期更好一些。私下有人说些酸话,说这一届进士运气真好;往年他们奋斗数年才有的官位,新的进士可能直入。
期间, 叶白求见暮逊,暮逊一次未见。
这一日, 暮逊将那些朝事处置好大半,得贺家邀请,请殿下去散心。
金明池畔,离开宫闱的阿娅,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只是见到暮逊时,她目光躲闪一二。
阿娅差点死在宫中……暮逊便对她柔声呵护,哄了半日,到晌午时,二人到了金明池,看到园中花绽蝶飞,阿娅面上才有了笑容。
暮逊坐在凉亭中,撑额望着阿娅在花圃间哼歌玩耍。
他目中浮起浅笑,紧绷数日的精神稍有松弛。阿娅实在简单,暮逊用手指敲石桌,朝那乐不思蜀的少女喊道:“你的药该凉了,快回来吃药。”
站在花海中的阿娅怔一怔,扭过脸:“我没病,我才不吃药。”
她何其康健,她的那些许愁绪,离开宫闱后消失无影。只是姜循昔日的话给她留一些痕迹……她悄悄转眸,偷看暮逊。
他真的是她的仇人?可她记忆空白,什么也不知道。
暮逊挑眉,正要唤她,旁边有内宦躬身前来,附耳说了几句话。暮逊闻言面寒,侧过头,果然顺着内宦的手指,看到了站在石门藤蔓边的青年郎君。
那人一身珠白圆领文士袍,作揖行礼间大袖翩飞,身如灵玉,风采翩翩。如此温文尔雅的美郎君,应在汴梁城中吸引那些年轻小娘子们的爱慕,而不是天天追着他跑。
暮逊正要说“不见”,那站在花海中的阿娅轻叫一声:“你是殿下约来的客人?”
叶白抬眸,凝望着阿娅。
他面对这天真少女,目生几分幽晦温和的光。他正要答阿娅的话,暮逊起身:“叶郎君,请吧。”——
叶白终于见到太子,又借助阿娅与太子之间那点微妙的情意,能在书房中拜见太子。
暮逊面色如常,倒是叶白进了书房后,便撩袍下跪,叩拜他。
叶白低声:“殿下见谅,臣为了入中书省,不得不使了些手段。殿下震怒,臣颇为惶恐,但臣无奈——臣得姜娘子提拔而入朝,起初便得人排挤,官爵无望。臣不甘心居于妇人裙下,才暗使手段,得见殿下天颜。”
他心中另有一个叶白小人,那小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表演,看着他声情并茂泣泪涟涟,那小人被恶心得直打滚。
暮逊却怔住。
暮逊低头,用古怪的眼神端详叶白。
他一径无话,叶白更加专心地诉忠心。暮逊听了许久,终于听明白——叶白是想抛弃姜循,转投自己。
暮逊一时心情复杂:朝堂人人知道,叶白是被姜循提拔而上的。暮逊一直怀疑叶白和姜循之间不清白,但因为自己和姜循的同盟关系,只能忍下去。
暮逊一直有杀叶白之心……而忽有一日,叶白说他只想当官只求权势。他和姜循根本没那么牢靠的关系,他一进礼部一入中书省,就想踹了姜循,攀上太子这个高枝。
实在匪夷所思。
但是,暮逊偏又能理解:跟在一个女子身后,能有什么荣华。姜循的权势寄在自己身上,叶白寄在姜循身上,既然如此,叶白想直接投靠暮逊,何其正常。
毕竟暮逊是真太子,是未来天子。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选暮逊。
暮逊沉吟半晌:“你和循循……”
叶白无奈苦笑:“姜娘子是臣救命恩人,见臣孤苦,便携臣入东京。臣一贯将姜娘子看作恩人,除此之外,绝无他想。”
暮逊仍不信:“你一直未曾娶妻……”
叶白好冤枉:“臣名声被姜娘子连累至此,又无好出身,东京哪有好人家看得上臣?数年来,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臣自然感激姜娘子,却也受姜娘子连累。到了今日,臣想臣已还够恩情,不再亏欠姜娘子了。”
暮逊:“你何时还恩情了?”
叶白踟蹰。
暮逊冷然:“你不愿说?”
叶白:“……臣只是担心殿下不齿臣之卑劣。从孔益身死开始,臣到进入列位中枢,皆乃臣一心筹算。”
暮逊:“章淞之死是你设计的?乔世安的口也是你撬开的?你人都不在东京,你平时也没有机会审乔世安,你怎么做到的?从章淞开始,所有的布局,都是你暗中策划……就为了今日?!”
叶白目浮狠戾之色。
他认下所有,抬起头:“殿下,臣无他路。”——
这番谈话,持续了半个时辰。
太子再见阿娅时,阿娅便见这位太子面上浮着一丝满意的笑。阿娅便知那叫叶白的郎君,应该得偿所愿了——
姜循前日派人给她传了张纸条,要她如何如何。想来,阿娅离开宫廷住到贺家,似乎方便了姜循传讯。
阿娅一夜辗转反侧,没想和姜循合作,却又记得姜循救自己那日说的一番话。阿娅手心握汗,不知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哪来的威力。
此时此刻,阿娅凝望着太子的面容,心中浮起微妙的情绪:隐晦的一句话、一个凝视,都能成为一步棋。
暮逊搂着阿娅坐在凉亭中,阿娅神思不属,暮逊同样心事重重,想着叶白。
此人与暮逊是同样的人。
暮逊不喜欢那类光风霁月不染纤尘的人,他更欣赏这类与自己一同沉在泥沼中躲在深渊下、扭曲肮脏与光同尘的可怕魂魄。
以前若非有姜循插在其中,暮逊早就会用叶白。
暮逊接受了叶白的投名状。他同时告诉叶白,不必和姜循生分——姜循若有不妥之举,叶白要早早告之自己。
叶白惊讶,旋即含笑应了。
想来今日这场会面,双方都十分满足——
四月初,春闱落幕,诸人如愿。
朝中空寂,无损登科新人的欢喜。贺明赫然进了殿试,殿试后被派往户部任职;段枫吊着尾,堪堪登科,被安排去了枢密院。
太子代帝,在琼林苑设了宴,邀众人赴宴。
而春闱结束后,段枫得去枢密院的安排出来后,江鹭才与段枫相对而坐,把这些日子发生的诸多事情一一诉说。
比如自己和姜循的合作,乔世安的口供,乔世安的身死,姜太傅与凉城事件的关系……
段枫震惊连连。
一月有余,江鹭身上的故事这般精彩!
听到姜太傅和凉城的关系时,段枫胸口血气上涌,本生出一种强烈的恨意。但他抬头看到江鹭面如死灰的神色,段枫怔了一怔——
事情还没有查清。要杀姜太傅,也要等真相出来。江鹭一下子告诉段枫的讯息太多,段枫刹那间难以将这些事和凉城联系起来。
而比起他,江鹭恐怕更加不好受。姜太傅是姜循的爹……小世子这情根深种的模样,想来是回不了头了。
段枫无言半晌,斟酌字句:“姜太傅的事……”
江鹭垂着眼:“我不会再见姜循了。”
段枫:……又“不见”啊?——
段枫随江鹭一同去参加琼林宴。
今日从天未明就开始落雨,春雨如织,一辆辆马车停在琼林苑外,一位位贵族男女撑伞入苑,参与太子所设的筵席。
筵席过了半日,太子不现身,主考官不来,姜循也没出现。
江鹭喝了一盏酒,徐徐起身:“我去找姜循,和她说清楚。”
段枫盯着江鹭的颓然面容:“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要去上坟。”
江鹭:“……”——
姜循情场失意,大业得意。大业得意,姜夫人却眼见要不行了。
姜循很久没出现在人前,便是因她回去姜家古宅侍疾去了。姜夫人病到今日,临死之际,姜循、姜芜,还有经常登门的张寂,都颇让她心酸又欣慰。
姜太傅也伤心无比,可他还有朝务要处理。太子现在分明有排挤他之意,姜太傅不能断了自己的权势。姜循看起来有几分良心,没有在夫人病榻前刺激病人,姜太傅便随他们去了。
而今日,姜循没有去琼林宴,独自待在姜夫人的房中。
雨水淅淅沥沥敲打木檐,檐下潺潺声不住。宛如住在深山中,睁目闭眼只有亲近之人,不复往日那些算计与疏离。
姜夫人疲惫地睁开眼,便见一盏烛火下,隔着纱帐,只有一女独坐。
她视线模糊,只发出很微弱的声音。帐外的人似乎听到了,一只纤白的手掀开帐子,将一碗药水递来。那女子坐在榻边扶她起身,耐心地喂她喝药。
人已到强弩之末,吃药有什么用。但亲人的拳拳之心,姜夫人又不忍辜负。
姜夫人吞吐困难地吃了药,闭上眼,靠着身后人,汗湿半身:“循循。”
那人淡应一声。
自然是姜循。
姜循永是那样的心不在焉,冷心冷肺。此时若是姜芜在,见她醒来,必然激动叫人,而姜循只会应一声,便没了下文。这也是她的报应啊,昔日若对循循好一些,若是头脑清醒一些……
姜循好像意识到姜夫人的意图,眸子微低,看着怀中母亲枯槁并浮肿的病容。
姜循:“你是不是想问其他人啊?方才张子夜(张寂)来探病,你糊涂中说想吃城西的蜜枣,张子夜就要出门去给你买。你那宝贝亲闺女不好意思,姜芜跟着张子夜一同出门了。姜芜身边那侍女,好像叫绿露嘛,沉着一张脸,嘀咕了两句……侍女架子倒是比主人还大。张子夜看了那侍女一眼,那个绿露才不敢吭气了。”
姜循幸灾乐祸:“姜芜平时,必然没少受那绿露的气。你的亲闺女回来家中,看起来过得不怎么样。这全是因为你啊——你病得这么重,没时间教养女儿;你那丈夫天天醉心权术,看女儿和看畜生也没什么区别。姜芜成今天这副不堪大用的样子,你们脱不了干系。”
她既在诉说,又在挑衅。
姜夫人呼吸变重,一下子握紧姜循的手。她歪着脑袋枕在枕上,极端努力下,才看清姜循在笑。
姜夫人的眼泪脱眶而出,整个人痛得蜷缩,声音沙哑:“循循,你就这么恨我吗?我快不行了……你说出这样的话,当真就这么恨吗?”
姜循微笑:“特别恨。”
她低头,看着姜夫人的眼泪。
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抚摸姜夫人的一眉一眼:“我昔日最喜欢你,最尊重你了……我爹只关心朝务,我的教导皆出自你。你教我养我,又亲手毁了我……我格外恨你,我摔断你给的玉镯,发誓一定要报复你。
“可你身体太差了,病得人事不省。你要是再多活几年就好了,你再多活几年,就可以看到我如何夺走你们的念想,毁灭你们的所求……你死得这么早,看不到我对我爹的报复了。太可惜了。
“我怎么能伤到你,报复到你身上啊?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不够啊,娘。毕竟我还是不如你,还是没有狠到你那一步……我想向你多学习,你死得太轻松了。”
姜夫人喘气喘得双颊发紫,意识到不同寻常。
……姜循平时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姜循再恨她,也不可能把恨意说出来,成为把柄,除非、除非……
姜循贴着她的耳,柔声笑:“娘,你痛不痛啊?”
姜夫人满头冷汗,呼吸艰涩,她瞪大眼睛看着姜循。她眼前重新变得模糊,她这才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抖……她颤抖着想推开姜循,姜循反手紧握住她;她想唤仆从,哆哆嗦嗦打碎了那药碗,然而……
药碗碎地,此间只闻雨声。
姜循“嘘”一声:“娘,没有别人。我在侍疾啊,没有眼色的人怎会来打断?我爹此时在琼林苑中,姜芜和张寂又出门给你买零嘴了……你摆脱不了我。
“你痛不痛啊?是不是觉得全身发麻,是不是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到耳鸣?是不是喘气便感觉心痛,骨头要碎掉,血液要爆开……是不是痛得恨不能立刻死了,却死不掉啊?”
姜循乐不可支。
她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
在姜夫人眼中,整个纱幔都如雨箭,向她砍来。她沉浸在这极致痛苦中,又见姜循化身成一只毒蛇,盘旋在横梁上。毒蛇盘蜷纠缠,裹着箭雨俯冲……
姜夫人发出尖厉惨叫。
这恐怕是她今日最有活力的时候。
而姜循握住她无力的手,笑吟吟:“我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这种和我体内蛊相似的毒。没办法啊娘,我不知道你给我下的是什么蛊,我没空去苗疆……我只能找人去问,去打听。我好不容易给你找到这种毒……
“娘,你今日是先病死呢,还是先死在我的毒下呢?娘,你也尝尝我每月都经受的滋味好不好?你也感受一下我的恨意好不好?”
雨声如此浩大。
整个世界都沉浸雨中,飘飘然,浮空后,再入地狱。
姜循大笑着,看姜夫人挣扎,看姜夫人面色越来越胀,从紫变青,再变白。她看姜夫人明明没有力气,却依然痛得去用头撞床板,撞得满头血……
可这怎么够。
姜循冷冷看着她越来越没气力,看她奄奄一息。姜循面色如常,将手递到姜夫人鼻息前。她感受不到呼吸了,便低头看着这人,然后抽手欲走。
她手被握住。
力道太轻了,但姜夫人已用尽了力气。
姜夫人一个寒战,从头颤到脚:“亲手弑母,一经查出,你会有报应。”
姜循期待:“我等着!”
姜夫人:“简简……”
她铅灰色的脸肿胀,浑浊含泪的眼睛涣散,努力靠两个字,来唤起姜循的良知,或者期待姜循会为了她口中的关键字,放她一命……
然而姜循分明听清了,却仍凝立原地,腰也不弯一下。
姜循将手抽走,冷道:“不用你费心了。”——
姜循走出姜家府邸。
玲珑为她撑伞,姜循转头说了几句话,见玲珑色变,惶惶然要回去看姜夫人。但玲珑又担心她,姜循推开伞推开人,要自己独行。
姜循走在绵密雨中。
出姜府时,她碰到返回的姜芜和张寂。姜芜小鸟依人般从马车上下来,害羞地仰望张寂。姜芜回头看到姜循,面色微白;张寂同时看到姜循这落汤鸡一样的模样。
姜循朝他们扯嘴角。
模糊中,好像听到张寂问什么,姜芜说什么。但姜循一径推开他们,自己继续朝外走。那二人到底被吓住,转身跑入府邸,去看姜循到底做了什么。
姜循继续走在滂沱大雨中。
天地终于静下来了,她只剩自己一人,获得短暂清静。
天地如此静,她的仇人终于死了一位,可她耳畔脑海却全是浮光掠影只言片语,吵得她头痛欲裂,看得她心碎如死。
姜循行在大雨中,忽然听到清脆年幼的笑声。她扭过头,看到是一个小女孩与娘亲撑着伞,跑出雨帘去商铺檐下躲雨。雨滴如浪,在年轻的母女二人脚下生花。
很多年前,她也曾与姜夫人这样躲雨过——
姜夫人幽娴贞静,秀慧多智。除了体弱多病,她几乎没缺点。
丈夫沉迷权势,她教导姜循。在姜芜回来前,姜夫人应是世上最完美的母亲。可姜芜的到来,让姜夫人受了刺激,让姜夫人病倒,让姜夫人始知多年的母女之情,只是丈夫怕自己当年受不了丢女之苦,找来孤女哄骗自己。
姜夫人发了疯,无论如何都要姜循离开,要姜芜留下。她用仇恨的眼神面对姜循,她多么亏欠自己的亲女,便多么恨这个夺走自己爱意多年的本应陌生的孤女。
太子妃当然只能是姜芜的,太子妃绝不能是姜循的。
姜循应该走得远远的,最好死在外头,偿还多年养育之情……可即使是那时,姜循也不恨夫人。
她知道夫人身体不好,知道病人情绪极端,知道自己确实伤了夫人的心。她离开姜家时,手上还戴着母亲的玉镯,想着总有一日,母亲会想到她,挂念她。
十年的母女之情绝不应该是谎言。
姜循期待夫人身体好一些的时候,能想起自己,愿意见到自己。在建康府和江鹭玩耍的那半年,姜循也一时没有忘记夫人。
终于,她收到了夫人的信件。
她回东京的原因有很多,种种原因促使她必须回去。在这种种原因中,夫人的信件必然占据一位——夫人说自己病重,想在临死前见她最后一面。
姜循便回东京了。
她满心期盼夫人原谅自己,重新关爱自己,自己可以回到夫人身边……她确实回去了,代价却是,病榻上的姜夫人,亲自在姜循一无所觉时,为姜循种下了蛊。
母蛊在玲珑的母亲颜嬷嬷身上,子蛊在姜循身上。颜嬷嬷每月都要取血救姜循性命,颜嬷嬷身家性命都捏在姜夫人手中,颜嬷嬷和姜夫人有数十年的情谊……
颜嬷嬷不可能背叛姜夫人,那被姜家当做傀儡的人,只能是姜循。
夫人说她没办法。
她必须助夫君登上高位,权震满朝。姜芜是已经废了的棋子;姜循是夫人亲手教出来的棋子。
两年来,夫人捏着这枚棋子。夫人无论如何在病榻上落泪哭泣,也没有一日说想放过这枚棋子。夫人每一次说想念,每一次说后悔,都冷眼看着颜嬷嬷放血救人。
这世上,面善却心狠的人太多了。
姜夫人教出姜循这样的冷血怪物,有一日,这怪物扭头,反咬她一口。也许夫人一直知道,可她每一次决定,都从不犹豫——
雨越来越大,天地氤氲生雾。风声夹杂低语,什么也看不清,哪条路也走不通。
东京八厢一百二十坊,无一是归处。姜循终于走不下去了,她跪在雨地中,捂脸发抖,忍着心间大恸。眼泪与雨水混在一起,她呜咽不能成声。
她早已学会了将眼泪当工具,所以真正的眼泪,反而没有痕迹。
她又爬起来,茫然无比地走在雨中,想着夫人临死前的模样,想着夫人年少时对她的爱护……都结束了。江鹭说她必然付出了代价,不不不,姜循不承认这是代价。
这是报应。
这是报复!
她什么也没有失去!
姜循行尸走肉一样地走在大雨中。
如果有旁人,便可看出她的伤心欲绝、失魂落魄。如果有旁人,便可看得出她的强弩之末,看得出她的崩溃痛苦。但这里如此空寂,雨如此大,只有她一个人。
而在这大雨中,忽有寒光袭来。
姜循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她只继续走自己的路,一人持剑现身,挡住了她的路。
那人厉声:“姜循!”
姜循抬起眼——隔着雾气与雨幕,她看到简简风尘仆仆,衣发俱湿。少女脸色青白,眸燃怒火,看她的眼神尽是恨意。
简简回来了。
简简知道乔世安死了……就算简简不知道乔世安怎么死的,姜夫人临死前的话也说明,姜夫人见过简简了。
简简泪水夺眶,声色俱厉:“你把我安排出去,就是为了支开我,杀我兄长?姜循,你去死——”
雨丝斜飞,简简身形如疾燕。剑光凛冽,眉心明亮,痛苦让少女周身发出常人勿近的气势。寒光凛凛袭向姜循,姜循竟一眼也不看,继续走自己的路。
泪水与雨水都如死水般压着肩,姜循累到极致痛到极致。
她模糊地想着:死在简简手下,也是不错的归宿。
简简的剑自前方刺向姜循,姜循行走间,那剑欲刺入她的眉心。而忽然旁有一道什么,“叮”地一声打过来,打向简简的剑。简简被震得后退,飞上屋檐。
长街上,江鹭纵步飞入杀局,用袖中匕首击退简简的剑,他反身一拧,落到姜循身边。隔着暮雨,他秀目白面,身如青松。他睫毛似乎下着雨,好像在和她说什么话。
姜循闻所未闻,继续走路。
天光乍亮,雷声轰鸣。
简简再次旋身击来,江鹭没有武器,空手接简简一掌,用内力将人再逼退数步。
姜循平静地走着路。水珠啪打在簌簌树叶与飞檐上,整个世界都是一场雨。武器与肉身相博声,离她这么近,又离她那么远。
电光雷声在眼在耳,轰鸣声阵阵,她死在此也无妨。但以她为中心,有两大高手对决——
简简要杀她,江鹭要救她。
电光赫赫,浩浩复浩浩。这奇观凄然绝望,又惊心动魄,盛美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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