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雨声太大了, 打斗至近至远。姜循湿漉漉地跌撞往前走,混不关心周边情形,围着她的打斗便不停歇。
江鹭惊怒十分。
简简绝不是他这种各方名师教出来的南康世子的对手, 若是光明磊落比试, 简简绝对奈何不了他。但是此时问题是,姜循过于不配合——
姜循像是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他急切地让她躲开, 她仍朝着简简的剑撞去。他试着推开她, 她趔趄退后几步后, 仍朝前走。
她一直在走, 两眼空茫。她要走到哪里去?!
“噗——”
兵器砍中肩头, 江鹭抵肩运气, 抓着简简的剑借力跳起。他半身在空中斜飞, 一脚将简简踹飞出去。同时间,江鹭终于趁简简脱战的功夫,将姜循朝自己身后拽。
她是行尸走肉也罢,她无所谓简简的寻仇也罢,江鹭都救定她了!
寒雨如飞针,小世子凛冽又强势,如破冰宝剑般,挡住简简的所有攻势。风雨之下, 江鹭眼眸漆黑:“杀乔世安的人是我, 你要寻仇的对象应当是我——”
雷声轰下。
被他强力拖在身后的姜循,睫毛微微颤抖。她涣散的心神好像回到现实中了一些,隔着水雾, 她此时才看清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简简心神一震,被击得飞出去三丈远, 跌摔在了泥泞水洼中。简简剧烈咳嗽起来,她从地上爬起,喘着气,盯着雨帘后的江鹭。
而在这时,车马声追入这条巷中。
玲珑急促的声音追过来:“拦住简简,把简简扣起来!”
巷口行来一辆马车,姜循那个侍女玲珑身子半湿,从马车中跳下,朝这边跑来。同时,马蹄声跃入此巷,几个卫士一同下马跃来,向简简掠去。
玲珑匆匆向世子俯身行礼:“世子能否先带我们娘子回琼林苑?我们这里出了些事……”
她要看住简简,关住简简。她还要配合姜芜,封锁姜夫人的死因,拖延姜夫人的死期。虽然姜循可能不在意,但是玲珑不想世人将“弑母”的罪名加诸姜循身上……姜芜要拖住生疑心的张寂,玲珑要关好简简。
而姜循如今状态……
若非万不得已,玲珑其实害怕小世子和自家娘子走得太近。只是如今、如今……
江鹭点了头,玲珑大松口气。她含着泪匆匆拜世子一礼,指挥卫士带走简简——
姜循从没像此时这样安静,这样没有生机。江鹭猜姜家应该发生了些不利于姜循的事,此时他应当带姜循回琼林苑,配合玲珑遮掩真相。
至于他和姜循的事……今日显然是不适合说的。
江鹭回头看姜循,他手稍微松一下,她便仍朝着雨中走。江鹭忙将她拽回来,他左右环视,看到一家关门的成衣铺,拖着姜循朝铺中奔去。
姜循如同一个裂了缝的瓷娃娃,满身脏污,衣衫尽湿,由他人随意涂抹,缝缝补补。
成衣铺老板娘看到二人闯进来,那清隽郎君抱着美人,二人看着貌美又狼狈,不知怎么淋雨淋成这样。
江鹭将姜循推了过来:“帮她换身这里最贵重的衣物,若有钗饰,也一并帮她打扮了。”
这可是一笔大钱!
老板娘乐得眉开眼笑:“那郎君你……”
江鹭:“不用管我。”
他如此疏离,又一看便是贵族小郎君。再是好皮相,老板娘也是不敢招惹的。老板娘悻悻然带着姜循进里间,小半个时辰后,江鹭进入里间,见那老板娘已经为姜循换了一身衣装——
金云月冠,郁金长裙,香缨珠鞋。
她发鬓潮湿,睫毛沾雨。老板娘无法弄干她的长发,只好将这仍然半湿的貌美娘子还给郎君,让郎君自去处理。
而江鹭确实有法子处理。
帘子落下,里间只有二人,又偶听到铺外眼角潺潺雨声如溪流。
方寸之间,姜循坐在榻上,江鹭立在她面前。他一手捧着她散而湿的秀发,用内力为她驱潮;另一手点着粉末,极为快速地帮她上妆,又为她涂抹胭脂,遮掩她脸上的疲态。
他不太会为女子上妆,但姜循这样的美人其实也不需要多少妆容。
江鹭警告:“……你再继续这副样子,一定会被太子他们察觉的。”
他冰凉的手指落在她颊上。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暗的光线,老板娘还舍不得给铺中点蜡烛。晦暗光线下,姜循被江鹭托着下巴抬头,她闻到他身上的寒气、潮气,以及那丝丝缕缕如烟一般的兰香。
她看到他浓长的低垂的睫毛像卷翘屋檐一样,淋着水,落着雨,眸心一派清润。
姜循听他说了一通教她如何掩饰的话,就像没听到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蹙着眉:“姜循,你听到我说话了。”
姜循:“我如何,干你何事?”
他手中的眉笔一颤,距她脸不到一寸。
姜循道:“救我做什么?”
她讥嘲道:“你难道不想看我死吗?我对你那么坏,骗得你团团转,遭你厌恶得你怨恨,你不是恨不得杀了我吗?”
江鹭在幽黑中盯着她。
他半晌道:“你的大业不做了?”
姜循的睫毛颤一下。
他又咬牙:“你和太子那扑朔迷离的恩怨,你不再过问了?”
姜循眼中波光微动,宛如一池幽水生雾,被风徐吹,涟漪渐生。
江鹭心中气恨连连,偏又不能看着她这样下去。他说不清缘故,可他方才看到雨中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心神空白,他毫不犹豫地出手。
这是他想了三年的小娘子。哪怕是恨,是怨,是恼……那也是生生想了三年的。
自重逢,他无数次去想该怎么办。他一时恨一时颓,一时进一时退……可无论如何,她都不应像今天这样。
她应该牙尖嘴利,应该将他气得半死。她应该野心勃勃,应该时刻准备哄骗他。她应该和他针锋相对,应该在他的怒火下死不悔改,在他的匕首下张牙舞爪……
无论如何,她不应该这样奄奄一息。
江鹭手指蹭着她颊畔,他用力之下,她颊畔有些痛。可她痛也不说……江鹭便又收了力。
他手指轻轻擦过她脸颊:“你骗我那么多,说补偿我也没有补偿,你哪能这么便宜地死?”
姜循与他清澈的眼睛四目相对。
她又见他咬牙片刻,憋出一句:“还有叶白……叶白如今风风光光进入中书省,你们的合作应该不止于此吧?你那么在乎他,就这样不管了?”
其实姜循哪里在乎叶白。
真到绝望之际……她谁也不在乎的。所有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呢,真到谷底,她什么都不想管,只想离开……然而,江鹭低下头,他身上的潮气与兰香一同笼住她。
他轻声:“姜循,振作起来。”
姜循鼻尖发酸,人却不语。
但她终究不再是木偶傀儡,不再浑浑噩噩了。
江鹭托那成衣铺老板娘雇了一辆马车,将姜循送上马车。又和她隔了段时间,二人先后入了琼林苑。
姜循的马车进入琼林苑的时候,正值姜太傅得到消息,匆匆忙忙地离开琼林苑,赶回家中。双方擦肩,姜太傅不知道这陌生马车中坐着的是谁;姜循也不会说——
姜循终于入了琼林宴。
未来太子妃孤身赴宴,众人猜忌不断。姜循今日精神低靡,坐入席间,便默不作声。姜循如此低调,让人不解。
但今日这琼林宴,本就不是所有人都兴高采烈。
还有一位沉着脸的人——一身黑衣、年过半百的章夫人,章淞之妻。
章夫人夫君死了没多久,前几日开封府说她夫君是被青州刺史杀的。那青州刺史在多方压力下,认下了罪。此时席间众人恭喜章夫人大仇得报,章夫人却皮笑肉不笑。
章夫人道:“张子夜开棺剖尸,却还稳稳在朝。这叫什么大仇得报?”
身边人惊疑:“正是张子夜开棺,才查明死因……”
章夫人隐怒:“我夫君如何死的讯报,是开封府给出的!开封府可没有去开棺!我问那张子夜,张子夜不说话,显然开封府找到的确实是真凶。那么张子夜开棺做什么?我夫年过六旬,死后还受此羞辱,是看不起我章家吗?”
章夫人冷笑:“张子夜不过是仗着他老师和太子的护佑,才无所顾忌。但他又能嚣张到几时?一介武官而已,随时可被取代。他辱我夫君尸身,我章家没这么好说话。”
周围人讷讷不敢言。
章夫人还要再说,忽而一盏水泼到了她脸上。她正要发怒,抬头便见那十几岁的小娘子,姜循手端一杯空了的琉璃盏,立在她面前,睥睨着她。
姜循说:“夫人喝醉了,我帮夫人醒醒酒。”
章夫人涨红脸:“你——”
姜循瞥她:“我怎么?夫人辱我师兄,背后嚼舌根。我信夫人年过半百,必然不会做那无礼之事,想来方才是喝醉了酒,我帮夫人醒酒,如何不好?”
章夫人面容扭曲。
她还没被人这样当面羞辱,而姜循分明找事。姜循眼中的笑意冰凉,章夫人被身边人扶住,才想起这小娘子的疯狂——
在东京年轻贵女圈中,确实没人压得住这种行事肆无忌惮的人。
可恨这种人居然是未来太子妃。
……官家和太子真是瞎了眼。
在周围人讪讪的劝解下,章夫人绷着脸认栽。姜循见没有架吵,便意兴阑珊,回去坐着。她此时不断走神,想念起杜嫣容来。
可惜了,杜家闭门谢客,杜嫣容不来参与这琼林宴。
没有人是姜循的对手,没有人能和姜循吵起来,让姜循痛快地发泄……
正这时,他们听到通报声:“太子到——”
姜循拧身回头。
黄昏暮雨,一行人簇拥着几人朝宴中走来。
那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子走在最前,自然是暮逊。暮逊不是独身来的,有一位异族少女不情不愿地被他牵着,跟着他步入此席。他们身后,跟着今年的主考官,叶白。
众学子纷纷起身,拜见太子和叶白——顺便不情不愿地让那卑贱的异族少女也受了他们一拜。
有人小声说风凉话,自是那气不顺的章夫人:“太子殿下好疼爱那黄鹂鸟,这种场合都带着人。不知未来东宫的女主人,到底是谁?”——
江鹭返回前,段枫正坐在席间,和周围学子交际。
他年轻俊朗,虽有病容,但实则性格开朗。他很快与周围人打成一片,探听了许多有用消息。旁人打听段枫的出身,段枫都用“南康世子的门客”来搪塞。
众人便敬佩:“不愧是南康王府。一介门客便这样厉害。段郎君如此大才,前途无量。”
段枫哈哈笑。
他笑着笑着便咳嗽起来,连忙喝水掩饰。在这时,那前去“上坟”的江小世子回来了。
段枫弯眸:“二郎把话说清楚了吗?”
江鹭知道他调侃自己,江鹭此时心中有事,也不多说,只简单道:“……还没。”
他坐在段枫身边,却抬起眼不动声色地张望。他分明是在看那边的贵女席,在贵女那边寻找某人的身影。他看到姜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怕她出事……
段枫正要笑世子,忽听内宦唱“太子到”,他便跟着席间人一同起身,向太子拜去。他无意识抬眼一看,却如被雷劈——
叶白文质彬彬,青年才俊,进退有度。这样的人物,是这一届的春闱主持者。
人人知此人曾是科考廷魁,又兼今年科考频频出事,朝廷派这样年轻的人当主考官,无可厚非。段枫早早知道“叶白”之名,早早从江鹭那里听说过“叶白”,但是段枫第一次见到叶白。
段枫盯着这年轻郎君,心神俱震——
在很多年前,程家有一个“麒麟子”。
边关凉城程家的孩子,武学必然是一等一的出色。那麒麟子最让人惊疑的是,他不光有程家人的武学天赋,他同时才华横溢,文采出众。
那样的麒麟子,连东京都听闻了。
在那孩子很小的时候,皇帝甚至有和程家联姻的想法,想将程家这个孩子,指为驸马,送入东京。后来不知程家如何操作,也不知东京那边为什么打消了主意,小麒麟没有被指为什么驸马,依然待在家中胡作非为。
那孩子许是太聪明了。太聪明的孩子不服管教,过于调皮。
在小麒麟十来岁的时候,小麒麟离家出走,多年未归。之后程家的灭门,段家的灭门,凉城的归属……都和小麒麟没有了干系。
可是段枫记得程伯母天天骂小表弟,程伯父提起小儿子便心烦,程家哥哥姐姐们也将小表弟挂在嘴上。
程家人心大,一直乐观:“他总会回家的。等他在外面玩够了……找他?我程家的孩子,需要找吗?被拐?我程家的孩子要是被拐,那便是他无能,更不用找。”
小表弟始终没回家。
程伯父程伯母死前,都没见到小表弟一面。
连段枫有时候都要忘了小表弟。他偶尔想起程家伯父伯母,便学着伯父伯母的语气,骂一声表弟贪玩。他偶尔想起表弟,便庆幸表弟离家出走,没有卷入凉城事件。他偶尔想起那些故人,便祈祷无论天涯海角,表弟都平安健康,让程段二家能留下一脉血脉。
他是活不成了。可是他还有一个离家出走的表弟啊……
而今,而今!
段枫盯着那太子身后的叶白,全身僵硬眼中忍泪,拼尽全力去忍耐,去说服自己——
也许只是相似。
也许只是形似。
那孩子离家时那么小,段枫早就不记得那孩子长什么样了。
可他为何此时心有泪意?为何他要拼力忍耐呢?
而且、而且——
段枫看到了另一人,看到了太子身畔的歌女阿娅——
异族少女阿娅怯怯地跟在太子身边,低头揪着自己的卷发,湖蓝色的眼眸躲过旁人的嫌恶神色。
段枫听到周围人的私语——
“太子的小黄鹂。”
“太子带着玩物来琼林宴,是打姜娘子的脸啊。未来太子妃与太子生隙,这可不是好事。”
段枫看着阿娅,他脑海里有与眼前少女怯懦神态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安娅骑马长行,飞纱舞扬,回头间,眉飞色舞:“小段将军,你追不上我的。”
安娅与他在沙漠中拼刀,与他在草原上抢粮。安娅把匕首插入靴裤中,朝他扮鬼脸:“这批货,是我的了!不过小段将军要是来阿鲁国做客,这些货给你也无妨啊。”
安娅坐在沙丘上,声音婉转地唱着小曲。月光沐浴其身,她圣洁又自由。
安娅笑吟吟:“我才不嫁过去,我要小段将军嫁过来——小段将军,凉城我去过了,你却没去过西域吧?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去呢?”
异族公主在草原间潇洒肆意;异族歌女在东京格格不入。
异族公主在夕阳下朝他挥手;异族歌女在筵席上眼睛掠过贵族男女,不认识任何一人。
公主的声音被火海吞没,在段枫的梦境中消散,在记忆中撕心裂肺——
“小段将军!小段将军——”
她在梦中落泪;她在现实中流露天真的笑容。
她在火海中消失;她在现实中跟在太子身边,懵懂无知——
段枫感觉到喉间滚烫,血意上涌。腥甜涌上咽喉,而他周身无力。
不能发作,不能发作!
他此时若是露出异常,必引起猜忌。他此时但凡做错一步,故人魂魄便再难归。
段枫咬着舌,强力忍着一切。他甚至怕旁边的江鹭发现他的异常,怕江鹭担心,他连呼吸都要忍着。
段枫跟着众人一同坐下,他坐在黑暗中,用内力压抑下所有痕迹。他不能多用内力,不能多动武。他早该在两年前死了,他如今的命,是世子用昂贵药材吊着的。他每一次动武,都在消耗性命,都在离死近一步。
可他没办法。
他理智尚存,他要用理智压下情感,他只能用内力冲洗周身,让周身的筋脉又一次断裂,心肺又一次承受巨大压力……
段枫保持着笑容,甚至在江鹭侧头看他时,还对江鹭眨了下眼。
段枫快压不住喉头的血腥了,他眼前阵阵发黑,已经看不清江鹭的脸。他必须支开江鹭——
段枫啧啧:“姜娘子真可怜。”
他的心在泣血。
他面上在笑:“原来这就是小黄鹂……太子在挑衅姜娘子啊。”——
段枫也曾是一代强将。他若全力压制,江鹭很难发现他的异常。何况今夜,江鹭坐立不安,确实一眼眼朝姜循看。
他担心姜循的状态,担心姜循撑不住。
他到凉城的日子太短了。他既不认识阿鲁国公主,也没见过程家的麒麟子。他不认识段枫那些故人,他不知段枫此时的心间剧痛。
他听到了席间诸人对姜循的低声嘲笑,他看到姜循坐在灯火后,连太子来了,她也没起身相迎。
她和太子的矛盾显而易见,太子刻意冷落她,江鹭生出焦躁:他竟然放着未来妻子不管不问,让人嘲笑未来妻子,只和爱宠同进同出。
旁边段枫还在笑:“你这样会被人发现的,小世子。”
丝竹管弦声下,太子带着阿娅入座,叶白与臣子们入座。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间,江鹭思考片刻后起身,到筵席司令那里,说了几句话。
司令惊讶地看眼江鹭,派人去告诉殿下。于是一会儿,司令唱道:“诸位静静——南康世子要舞剑。”
众人惊住:南康世子!
众人喝彩,连暮逊都拍掌大笑:“那就让夜白尽兴吧,孤一会儿也舞剑可否?”
郎君们纷纷应和,娘子们捂帕吃笑,席间气氛极好——
姜循听到“舞剑”,便在失神中抬起头,朝那灯火通明处看去。
贵族郎君兴致盎然时舞剑不算稀奇,但南康世子舞剑,少之又少。贵女与郎君们跟着太子,一同前去围观,为世子助兴。
姜循没有去,她和那脸色不虞的章夫人一同静坐席间。如此距离遥远,前方又人头攒动,姜循看不清楚人群中江鹭的英姿,但偶尔也可以看见——
游龙矫行,飞鸿雪爪,惊涛拍岸。
夜中灯笼围绕一圈,雨声连绵,众人为看清世子,也不撑伞,陪世子一同淋在雨中。
世子身形瘦劲,腰肢细窄。平时看不太明显,此时江鹭袍袖飞扬时,帛带飞雨,腰肢斜拧,贵女们纷纷面颊绯红。
贵女们不甘心地打听:“杜家娘子既不出门,也不是世子未婚妻。我们许是还有机会?”
“南康王府想和东京联姻,东京又不是只有杜家。我、我家里伯父以前和南康王一同喝过酒……”
“我爷爷也认识南康王的。可恨,我爷爷从来没跟我说过小世子啊。”
“说过又怎样?就你那卖草鞋的出身,世子看不上你。”
“我家卖草鞋卖出了一个爵位,你是不是嫉妒死啦?”
他们吵吵嚷嚷,眼睛却灼灼发光。寒夜清寂,世子如夜中白鹭,那只白鹭翩然盘旋,羽翼丰盈洁白,世间难求。
姜循坐在烛火昏昏处,隔着人流,看着那其实看不太清楚的剑舞。
有个时候,她在医馆病得神志不清,记忆混乱。她暗示江鹭说想看他剑舞,他如同没听到。
姜循想看啊。
她在建康府那半年中,就想看。她早就听南康王妃和郡主说过,江鹭剑舞英气,却因他性情内敛,少于见人。
在建康府做侍女的阿宁,心中乐观非常:如果江鹭做了她的夫君,她日日都可看到。等他们成亲了,她就要把小白鸟关起来,只剑舞给她一人看。
此时此刻,姜循静望着雨夜,静望着江鹭。
她忽然捂住脸,难以忍受此景。
她忽然明白她的失魂难过,明白江鹭的愤怒,忽然明白世间加诸于她身的惩罚——
她确实付出了代价。
她失去了江鹭。
她曾经不觉得那是代价,她不在意那些过往,她今日才明白她的欺骗之下,大厦已塌,繁华已灭。
她本可以忍受一切,可江鹭却出现了——
姜循不堪重负,咬着腮,眼中噙泪,走得仓促。一旁的章夫人怔了一怔,只以为她是嫉妒太子和阿娅的亲昵,心觉痛快——
玲珑在半途回到琼林苑,找到了姜循。她想陪姜循说话,想告诉姜循此时姜家情形,但姜循坐在竹帘后的角落廊角,虚弱得像一道烟。
一会儿,玲珑听到迟疑脚步声。她茫然抬头,看到打开帘子的人,眉目清正,暗蕴雨水,是江鹭。
玲珑知道自己应该留在这里,她不应让世子和娘子继续亲昵下去。娘子行事过于无羁,会酿成大祸。而玲珑通过一月观察,已看出小世子对娘子的吸引力……
可是姜循今夜这样难过。
玲珑朝世子行了一礼,掀开帘子出去望风——
姜循落落靠着廊柱,出神地看着池中未开的荷花。雨丝落在湖面上,凉风习习,她在这里吹风很久。
清而凉的男声说:“你没看到吗?”
姜循静了一会儿,才迟钝抬起脸。清爽凉气扑面,郎君站在她身前。
姜循默不作声。
她一声不吭的时候,总是过于寡淡。她不笑的时候有些凶戾,既冷漠,又苍白……没人会喜欢这样子的姜循。
江鹭却许久不动。
他坚持:“方才的剑舞,你没看吗?”
姜循靠着廊柱,看到他鬓角的湿意,袍袖的沉甸。他低着眼看她,睫毛长翘,如蛾翼一样扑翅。那蛾翼张开翅膀,在昏昏灯笼光下,飞上姜循的心头。
蛾翼栖息在她的心尖上,微微地扇着翅膀。
姜循心想:原来他的剑舞,真的是给她的啊。
姜循看江鹭垂着眼在说话,他说了很多,可她走神走得厉害,一句话也没听到。
江鹭大约发现了她的魂不守舍,他大约以为她还在简简的事伤心。他没见过她这样的模样,便踟蹰片刻后,低下头,弯下腰。
他身上的兰香又拂到了姜循鼻端。
他在黑暗中轻声:“就这么难受吗?这不像你啊,姜循。”
是啊。
这不像姜循。
可什么才像姜循呢?
姜循仰起颈,盯着他的脸。她缓缓开口:“阿鹭。”
他眉心微微荡起,垂眸聆听她想说什么。
雨丝连连,空气潮湿。远方喧嚣沸腾,近处灯影落湖。湖波灯影照着美人,美人凝望着他,静静道:“叶白……”
发音相同。
但是江鹭知道她说的是“叶白”,而不是“夜白”。
他温润的面色瞬僵,他眼中隐有怒意,他半俯的动作顿住。他起身便想走,但他还是听到了凉风细雨中,姜循很哑的声音:
“……是你的替身。”
他怔忡看她。
她面无表情:“你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替身。”
她苍白疲惫,眼中潮湿,似有泪意,又似只是湖光映照:“……我以后试着不骗你。你、你……”
——能不能把她的白鹭鸟还给她呢?
灯影湖色,雨丝飞斜。水雾在她眼中倒映着,波光如银。
江鹭垂眸静看着她。
她在他的注视下说不下去,她侧过脸想遮掩难堪,却忽而,挡视野的光影又摇晃了一下。
江鹭俯下身。
一片晦暗晕光中,灯笼打在竹帘上。外头玲珑紧张守着,远处太子大笑着。有人在强忍,有人在生气……
而江鹭一手揽住姜循后颈,一手扣住姜循的下巴。他在黑暗中侧过脸,吻向了她。
第 52 章
夜雨这样冷, 唇齿却这样火热。
江鹭扣着姜循下巴,姜循抬着眼,目不转睛, 能看到他挺拔的鼻梁、睫毛颤抖的眼睛。唇是如此的柔软, 曾有过的过电般的酥酥感觉重新流窜在体内,温暖她冰凉的四肢。
她大脑是空白的, 一双湿润的眼睛, 只能看到江鹭。
江鹭与她不一样。
她始终睁着眼, 他则是垂着眼睑, 闭着眼。灯笼光在他睫毛与脸上流动, 他捧着她的手微微发颤。想来他沉迷其中, 想来他是心动的。
江鹭发觉姜循的冰冷, 他以为她不愿。他微迟疑地睁开眼, 朝后微退。呼吸寸息间,姜循忽然倾前,主动吻他。
江鹭扣住她后颈的力量加重,他知道她是愿意的——
他搂着她的手指烫得自己昏沉,他手指在无意识地敲击她后颈,他不知道。姜循也不提醒他,她闭上眼,感受他的气息。而此时分不清谁主动谁被动, 许是他们都在追逐, 都很迫不及待。
江鹭大脑空白。
情不自禁、情难自禁。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但是灯火昏昏,雨声连绵, 他看着她落泪,看着她那样颓废。她用憔悴心碎的泪眼看他, 她的眼睛里倒映着她。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他意识到了。她需要他,她渴望他。她难受非常,她快坚持不下去。
于是江鹭的身体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他确确实实是主动的那一个。而且他食髓知味,他碰到她便更加头脑昏沉,气息变乱。
之前醉酒时,姜循说他们亲过。
但是那夜江鹭身体虚弱精神浑噩,他记忆好像隔着一重雾,若远若近。他分明与她亲昵过,在他的意识中,他却好像仍与她十分陌生。直到今夜、直到今夜——
双唇碰触,那柔软芬芳沁鼻,呼吸间尽是姜循。江鹭才茫然意识到,原来他们真的曾这样过。
只是那时的感受,绝非此刻。
姜循必也十分有感觉。她双颊不再苍白,染上了红霞;她身子柔软,跟着他的呼吸而微微发抖。
江鹭无师自通。他本应什么也不懂,可这一刻,他突然拥住了她,将她抱了起来。他将她抱到围栏上坐着,她有些迷惘地睁开眼,他低头再次吻下。
他的气息惹得她战栗,她仰起颈,张臂便揽住他。
至少有一刻,他是属于她的。
二人呼吸滚烫,气息灼灼,难解难分。这虚妄的境界于他们来说足够新奇又刺激,初试者往往流连忘返,往往失去理智。姜循此时本就理智皆无,江鹭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是纠缠,只是追逐,只是呼吸更加地靠近。
夜风裹雨,一池碧波在后。凉风徐徐拥来,姜循似被冷到,更往他怀中钻。
直到他揽她腰肢的力量让她有些疼,直到她发现他的身体起了变化,直到玲珑急促的咳嗽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江鹭喘着气,捧着姜循绯红无比的脸颊,分开了二人的距离。
玲珑在外轻声:“娘子,殿下身边的女官来找你了——要你和殿下一同去敬酒。”
坐在围栏上被人抱着的姜循眼睛直直盯着江鹭:“不管他。”
江鹭却说:“去吧。”
姜循睫毛微颤。
她仰头看他,烛火昏昏,他的手落在她颊上。他的眼睛少有地幽黑无比,暗蕴星火。他凝视着她鲜妍的唇,颜色秾丽,微张微湿……他看得口干舌燥,看得又生冲动,但他明白不能继续了。
人来人往,琼林大宴,无论是未来太子妃,还是南康世子,都不容太过任性。
江鹭垂着眼,说话很轻,沙哑的声音只被姜循听到:“去吧。别引起殿下猜忌。”
姜循垂下眼。
她一言不发,他手轻轻落在她鬓角,帮她整理微潮微乱的发丝。他拢好她的衣襟,擦净她脸上的绯红胭脂。江鹭俯下身,望着她眼睛:“姜循,振作一点儿。”
姜循垂着的眼,看到了他凑过来的面容。
他真好看,此时的唇红齿白,更如春、药一般勾着她。他还在担心她撑不住,担心她熬不过去……姜循唇角浮起一抹很轻的笑,如少女般天真,如圣子般贞静,如春花般羞赧。
江鹭看得怔住。
他见姜循推开他,站了起来。她自己低头整理好了衣容,转身朝竹帘外的玲珑走去。
她一言不发,他目送着她,亦不曾说话。有些悸动,正如那湖中一池莲花——
此时花骨朵仍未开,但他们都知道,花要开了——
这一夜的琼林宴,没发生太出奇的事。
太子要给姜循教训,但勉励新臣时,他仍需要姜循出面。暮逊本以为姜循会拿乔,会不给面子,但姜循竟然没有。姜循很平静地陪在太子身边,虽然不说话,但也未发作,完成了她该扮演的角色。
倒是叶白多看了她两眼。
他最近在忙自己这边的事,没多和姜循联络。自“捉奸”那夜,他再没私下见过姜循。今夜他分明看出姜循情绪不对,他本想抽空过问,却见姜循只消失了半个时辰,再出现时,眉目明华,她正常很多。
叶白朝四方看——剑舞之后,江鹭再没现身了。
叶白怔忡片刻,垂下眼,无奈地笑叹一声——
戌时四刻,姜循回到自己的府邸。
玲珑见姜循似乎精神好了很多,想向姜循询问处置简简之事。但玲珑才起个头,姜循便懒洋洋的:“嘘,今日不提扫兴的事。”
姜循情绪好了起来,玲珑惊喜,暗自感慨江小世子真乃大补灵药,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就能安抚好姜循。
玲珑便笑盈盈地配合姜循,服侍姜循洗漱入睡后,自去隔壁歇着。
不想,亥时一刻,玲珑睡得糊涂糊涂,忽感觉到床榻微陷,有人爬来。那人还点了烛火,晃着她的眼,轻轻地叫她:“玲珑、玲珑……”
玲珑迷糊睁开眼,差点被这掀开床帐的美人吓晕过去:
姜循着中衣,披素衫,坐在床边。她长发如墨云散落,衬着一张未上妆的雪白容颜……真像夺魂女鬼。
若非知道姜夫人就算死后有魂,那魂也不可能找上玲珑,玲珑此时真要晕厥过去。
玲珑认清是姜循,揉揉睡眼:“娘子怎么了?”
——姜循从来不会夜半三更来找她。
莫非出事了?
玲珑兀自紧张,却听姜循含笑:“没什么,我发现认识你许久,我们主仆二人却不够亲昵。我有心和你感情更好些,你愿意吗?”
玲珑:“……”
她算是被姜循教出来了。此时此刻,她盯着姜循玉容雪肤,镇定道:“娘子有话和我说?”
姜循颔首。
玲珑蹙眉:“谈什么?”
她脑中一时想着简简,一时想着姜夫人的死。她疑惑姜循不是不想谈么,为何……姜循说:“谈谈女儿家的闺房私话。”
玲珑:“……”
你太奇怪了!
但是,你今夜不对劲……谈就谈吧——
灯烛放在帐外的小几上,玲珑往床内侧坐,要给姜循让出位置。但姜循并没有上榻,她又站了起来,在屋中踱步。
姜循回头,隔着青帐看侍女,神色慎重:“玲珑,我的计划出现了一点偏差。我如今加了一个新计划,身为我的贴身侍女,你应该知道,并且助我达成。”
玲珑忙正襟危坐,连连点头。
姜循深吸一口气,慢慢说:“我想让阿鹭成为我的入幕之宾。”
玲珑张口,半晌说不出具体意义的话,干巴巴的:“……啊?”
姜循并非开玩笑。
她态度虽强硬,目中却浮起几丝温软之意:“我决定了,我不能忍受不见到阿鹭的日子,不能忍受阿鹭和我无关的日子。我想与他私会,想与他有除了政务合作外的关系。
“我之前没意识到……今夜我才明白,我错过了很多,我失去了他。但是我想挽回,我想试一试——阿鹭心那么软,他今夜甚至……我还是有希望的。”
玲珑迷惘。
玲珑迟疑:“你不嫁太子了吗?”
姜循:“要嫁的。不嫁入东宫,我怎么以太子妃的身份搅和东京浑水,怎么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现在我能用的政权力量仍然太少……入了东宫,我才可以和叶白朝皇权更逼近一步。”
玲珑困惑:“……所以你既不想放弃太子妃之位,又想拥有南康小世子?”
姜循垂眸看她。
她的意图有些过分,她自己也知道。可她一向很坏,她此时那双睥睨冷傲的眼睛中,神色又十分纯真,纯真得甚至天真。
姜循轻声问:“你觉得不行吗?”
玲珑:“那是南康小世子啊……外人捧着的贵族小郎君啊,太子都要拉拢的小世子啊。他怎可能自降身份呢?而且娘子,你这样,有些过分……”
姜循摇头。
姜循自我说服:“他对我是有几分意的。”
姜循走到床畔前俯身,盯着侍女的眼睛,想看出自己这出格的行为,有没有几成希望:“他心格外软,我又十分美丽。我决定以后都不骗他了,我努力克服自己的坏毛病,什么也不骗他……我还会补偿他,为我以前犯过的错。我私下里对他特别好,我诚实地告诉他我喜欢他,我想和他私会,我当真没有可能吗?”
玲珑心想怎么可能。
她一向知道姜循无羁,但无羁到这个地步,也过于荒唐。
然而姜循大约看出她的意思,姜循在玲珑摇头之前,快速说:“他亲我了。”
玲珑痴痴看着她家这位狂妄的娘子。
姜循露出笑:“他主动亲我了,当真是他主动的,我没有诱他……阿鹭这个人,做什么都很认真,做什么都不反悔,就算是绝路他也要走过去看个清楚。你还觉得我一丝希望也没有吗?”
半晌,玲珑结巴:“那、那还是有几分希望的。”
姜循就等着她这句认同。
她眸子明灿,闻言弯唇,眸中的快乐,与寻常时候的自得全然不同。
玲珑看得呆住,她从未见过姜循这副少女怀春的模样。她认识的姜循慵懒,凌厉,心狠……虽然玲珑依然觉得姜循过分,然而她一向支持姜循,无论姜循做什么决定,她都愿意跟随。
此时见姜循这样开心,玲珑都跟着笑了起来:她自私地希望江小世子可以成全自家娘子。
娘子太孤独了。娘子在复仇的这条路上,越陷越深。姜芜是暗色的,叶郎君也是暗色的……也许娘子需要一束光。这样,一切结束后,娘子还可以走出来。
江世子日后还可以喜欢别的娘子,娶别的高门女子,自家娘子只是需要江小世子陪她走一段路……小世子不算吃亏的,必然不算吃亏的!
这世上男子,都喜欢不用负责的露水情缘的!
玲珑不敢多想,让自己沉浸在姜循的欢喜中,好奇托腮询问:“所以,娘子你以前,真的和江小世子情投意合啊?”
此夜,这话题不再禁忌。
姜循起身,在帐外行走。她笑着点一点头,终于愿意承认这段旧情——
“是的,三年前,我去建康府的时候,阿鹭便心悦我。我是哄骗了他……但他挺喜欢的。我们都要谈婚论嫁了……发生了一些事,我只能放弃阿鹭,回东京来了。
“我那时太年少,又太自信了。许是阿鹭喜欢我,给我造成错觉,让我误以为世上的感情十分容易,唾手可得,只要我愿意,我就能拥有。之后回来东京,我忙着在太子和我爹之间周旋,还要拉拢张寂……我忙得晕头转向,再加上太子为阿娅动心,因为这动心而经常犯浑,让我觉得感情实在过于可悲。我拒绝这种让人失去判断的感情……我甚至还得意自己年少时没付出什么。”
姜循轻叹:“我付出了代价。可我今日才明白。我不珍惜他人的感情,他人也不会用真心对我。我将一辈子活在尔虞我诈中……我可能会羡慕别人,但我不会再拥有了。也许再过十年,我便不想要这份情了。但我今年连双十年华都未过,我还很年轻,我不甘心。”
玲珑连连点头。
玲珑好奇:“那小世子年少时,一定十分喜欢你了。”
姜循正得意,却又踟蹰:“也不一定……阿宁是化名,性情是伪装。他喜欢的是一个假象……”
她不禁蹙眉,思考起今夜江鹭的亲吻,亲的到底是谁……是他年少时喜欢的阿宁,还是姜循本人呢?她知道他这样的人,一定喜欢纯粹些的人物,姜循和他不是一路人,他们本应全无交集……
她诱惑世子喜欢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世子又弄得清楚哪个真哪个假吗?
姜循心生茫然时,玲珑却仍对她的旧情八卦欲满满。玲珑红着腮,支支吾吾:“那、那你们有没有、有没有……”
姜循眨眨眼。
姜循拢着臂,衣衫飞扬,在烛火光影中缓行:“年少时是没有的。我这样肆无忌惮的人,自然想尝试,可是阿鹭太规矩了。我有一次骗他和我一同躲进衣柜中,我轻轻碰了他的脸,他都只是面红耳赤,什么也没做。
“我分外遗憾……但我当时假扮阿宁,阿宁不可能像循循一样逼迫他,诱拐他。阿宁必须单纯,懵懂……两个懵懂的少年人在一起,什么也不会发生。
“其实有很多次机会……阿鹭一一放弃。”
她叹气。
她很少回忆三年前建康府的半年时光。那段春光于她来说,明媚得如同剧毒一般。越是美好,越会毒根深重。选择地狱的人不应一次次去回忆人生中的快乐……回忆多了,会变得心慈手软,会无法忍受现实的晦暗。
你看,姜循何其冷静,何其清醒。
她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她屏蔽诱惑抛却真心,她走在一条通往地狱的无间狭巷中。她本应什么也不奢望,但是江鹭非要来东京。
玲珑听得叹为观止。
玲珑红着脸,支支吾吾:“可你不是说,小世子今天亲你了吗?”
姜循眼眸明亮,点头:“对啊。”
玲珑太好奇了,她战胜自己的羞涩,向姜循询问:“那是什么感觉啊?舒服吗,有趣吗,你喜欢吗?小世子那样的人,身边必然没有通房之类的,那他、他……他会吗?不会还要你来教吧?娘子……”
姜循脸染绯霞,听到玲珑的发问,痴痴笑,手不自禁地抚摸自己的唇角。
她也想告诉玲珑,但她很难说清楚那种感觉。她当时晕乎乎,迷离飘然,忘记所有——
姜循抚摸自己唇角,闭目轻声:“……我醉了。”——
江鹭和段枫一同回府邸。
江鹭安静,段枫也格外安静。江鹭想着自己的心事,段枫也想着自己的心事。到临睡前,段枫周身剧痛、筋脉如断,却怕江鹭次日清醒过来,会意识到自己的异常……
段枫难以说清这种心情,他只是暂时不想告诉江鹭。
若有可能,他更希望自己独自承担一切,自己独身报仇。南康小世子过于美好,段枫一直试图将世子还给南康王夫妻,而不是将他人精心培养的孩子,带入自己的地狱深渊中。
段枫为了让江鹭不怀疑,入睡前,他忍着剧痛,含笑和那跟着自己一同进屋、想给自己传输内力的江鹭闲聊。
段枫笑着推开江鹭的手:“我今日又没动武,你不用浪费内力给我……对了,你和姜小娘子如何了?”
江鹭的心神飞远。
段枫了然,故意说:“其实藕断丝连挺好的。你看你几次说断,却又断不了。反正你如今查到了姜太傅,不如顺着姜娘子这条线深入查呢?我早说过,我们和姜娘子保持好关系,没有坏处。
“只是二郎,我深觉得你是榆木疙瘩。从来都是旁家小娘子追着你跑,你何时追慕过年轻小娘子呢?何况姜循的段位不知道高出你多少——你要不要我参详参详,教你几招呢?”
段枫坐在黑暗中。
他声音喑哑,不让人听出痛意,只听出调侃笑意:“你段三哥以前,可是风流无比的。姜娘子嘛,我一看就知道,她面冷心热,嘴上说得再难听,你对她好一些,她都不会排斥。她这种人,既希望你顺从她,又希望你偶尔强硬些,能压制住她。她喜欢的必是势均力敌的郎君,你如果压不住她的气焰,她眼睛便不会多看你一分。”
江鹭蹙眉。
他觉得段枫说得不像话,但段枫侃侃而谈,十分有经验,他又忍不住多听了听。
段枫越说越没边儿:“比如,你可以强吻……”
江鹭刷地站起来,撞倒了床畔的高架。多亏他反应快,转身扶住木架,没让那一盆花在深夜中摔下来。
江鹭低声:“段三哥,你好好歇息,我去睡了,明日再见。”
段枫弯眸。
他眼睛已经看不见,却听到二郎慌张离开的脚步声。他知道江鹭的心慌,便当真笑出来——
口鼻眼耳皆渗血,他却笑得戏谑玩味,充满对弟弟的揶揄与祝福——
江鹭独自回屋,辗转反侧。
他没意识到段枫的异常,他心间被姜循填满。当段枫说教他追小娘子时,当段枫说“强吻”时,江鹭便控制不住自己,想到了今夜那个由他主动的吻。
段枫只提了那么一个字,江鹭便瞬间有了感觉,身体有了变化。
他当即色变,怕段枫发现,只好仓促离开。
他在自己屋舍中灌了两大杯水,睡到床上,闭上眼,脑海中却全是姜循那时雪白的面颊,她搂着他脖颈朝他贴来,呼吸跟着他一同乱。
那是由他主导的。
他不能否认。
他无论多么怨恨,多么气怒,他看到那貌美娘子时,确实没控制住。安慰人的方式有很多,他却向自己的欲屈服。
他克制着自己不要对她好,他的眼睛始终追随她;他不知哪里出了错,他总生气她不真心;他既讨厌她的甜言蜜语,他又沉浸其中。
她明明不是阿宁,可相同的魂魄再一次地吸引他。
他亲口逼问她,他戳穿她的谎言,他和她争吵和她发怒。他想打破自己的心魔,想证明她是不值得的。他曾以为自己的心魔叫“不甘”,而今夜他明白,他的心魔不是“不甘”,而是——
喜欢——
他为其所困,食髓知味。
明日开始,该怎么办呢? ——
亥时三刻。
玲珑听故事已经听得睡着,姜循从床上爬起来,为自己倒了一盏酒;
江鹭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起身为自己倒一杯酒,默默独饮——
亥时五刻。
姜循爬上床,试探侍女有没有睡着。侍女困得如同昏迷,姜循在玲珑身边侧卧,抚摸自己心脏,摸到自己心如鼓擂,面容赤红,至今不能消停;
江鹭吃酒吃不醉,再一次地上榻盖上被褥。他闭眼只一会儿,便摸上自己的心口,听着那咚咚咚狂跳的心脏。他无能为力,心跳甚至越跳越快——
子时一刻。
姜循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倒酒;
江鹭坐在窗边,默默吃酒——
子时三刻。
姜循托腮,凝想着江鹭;
江鹭伏在桌上,手指一下下地敲动,脑海里仍然被姜循填满——
子时五刻。
姜循想要出门,在门前徘徊不住,暗自咬唇;
江鹭靠在门板上,克制着自己荒唐的冲动,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当糊涂——
子时六刻,万籁俱寂,偶有狗吠。
姜循掀开窗,仰望着天上月明;
江鹭坐在窗边,一边饮酒,一边望月。 ——
丑时一刻。
姜循为狂跳的心跳所扰,困顿又让她头痛,她琢磨莫非自己要失眠一宿;
江鹭靠着窗闭目,清风徐徐,悸动的感觉仍然让心跳忽快忽慢——
丑时三刻。
姜循回到床榻间,抱着被褥,捂着心脏,尝试入眠;
江鹭回到床榻间,说服自己明日还有要事,不可耽于儿女情长,努力入睡——
丑时五刻。
姜循心跳平缓,如愿入睡;
江鹭心跳平静,如愿入睡。
第 53 章
简简继续被关着。
她疯狂大骂, 试图逃跑,还绝食以抗,想和姜循说话。姜循却说没空。简简问她难道不想知道探查凉城的消息吗, 姜循不在意——时至今日, 谁知道简简说的话是真是假。
简简的情报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姜循找到了更好的情报源——南康世子江鹭。
只要她能和江鹭情投意合,只要她能说服江鹭站队自己, 凉城发生过的事, 她何愁不知?
况且, 她原先在乎凉城是因为江鹭。如今她对江鹭有了新想法, 便也没那么在乎凉城。叶白都不在乎凉城, 叶白都不查凉城的真相……姜循又何必多事?
如今更重要的事, 是姜夫人的丧礼。姜夫人病逝, 并未引起太多风波。姜循仍作为姜家二娘子, 回府陪着姐姐姜芜,配合姜太傅一同操持丧事,姜循与姜芜轮流守灵。
人来人往,皆来吊唁。姜家二女皆一身素缟麻衣,白衫净面,跪在灵堂前烧纸。连姜循那样平时盛气凌人的人,此时也因丧母,而显出几分可怜来。
私下歇息时, 跪在灵堂后木棺旁, 姜循便一边漫不经心地烧纸,一边侧头观察身旁的姜芜。
姜芜单薄很多,憔悴许多, 眼睛一圈皆已哭红。姜循早已断情,姜芜却是难以看开的。那毕竟是她的生母, 她回来家中后便一直侍疾,未曾享受什么母女之情,母亲便离去了。
姜芜对夫人有许多怨气。然而那些怨气随着死亡,又好像如烟般飞走……她看着铜盆中的纸钱,怔怔出神。
期间,张寂来上香。他行过跪礼磕过头后,便一言不发,去前堂陪姜太傅了。
姜循慵懒:“你和张寂吵架了?”
姜芜抬起乌泠泠的眼睛。她与张寂吵架,是因为她篡改了姜夫人死亡时间,引起张寂的怀疑。
姜芜抿唇,因心情不虞,而少有地说话有些倔:“情人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吵嘴才有希望,不吵嘴说明师兄压根不将我看在眼中。”
姜循挑眉:“情人?”
姜芜:“……未来情人。”
姜循噗嗤笑出声。
姜芜立刻紧张抬头,朝四方张望:哪有人在母亲的丧礼还能笑出声的?姜循太肆无忌惮了。
幸好此时晌午,客人们都去用膳,没人过来。
姜芜便迟疑片刻,道:“你之前让我查江小世子的事,如今又说不需要了。你和江小世子,是何关系?”
姜循道:“情人。”
姜芜震住。
姜循瞥她神色,见这位姐姐只是震惊却无嫉妒伤怀之色,才慢悠悠补充:“未来情人。”
姜芜:“……”
姜芜知道这个没良心的妹妹心情一好,便爱逗人。姜芜微有忧郁:夫人病逝,循循就这样开心吗?可循循那日状态分明很差……再联系姜芜见过的,听过的,姜芜福至心灵:“你当真和小世子……你以前和小世子……你现在和小世子……是不是太危险了?”
姜循:“什么以前现在的?听不懂。我们要对付太子,对付你爹,除了需要文臣支持,还需要有兵有马。我看你是不中用了,一个张寂你迟迟拿不下。我只好亲自出马,能者多劳。”
姜芜啼笑皆非:“你别开玩笑了!南康世子怎可能借兵给我们?他就算晕了头,他爹也不会犯傻的。”
姜循道:“你不懂。”
她暗自沉吟。她已经知道江鹭背后有十三匪的势力。十三匪在野,不知道藏了多少人马。江鹭会用兵,他操持这么一帮人躲在民野间做什么?他说他不想谋反,可她若是和他情谊深重,借用他的人马,他不至于反对强烈吧?
再者,姜循隐隐怀疑,江鹭的背后力量不只十三匪。他一直在查凉城……也许他还有其他力量,他只是不和人说罢了。如他这样的世子,再纯良,受他爹和他姐姐那么多年的熏陶,他做事时,也绝不会不留后路。
姜芜怅然道:“都是我无用,害得你还要去找小世子……我尽快拿下师兄,你便不用委屈了。”
姜循面颊一红。
她有什么好委屈的……江鹭那般容貌,那般本事,那般神态……
她想得出神时,有人脚步声朝这里来。灵幡掀开,二女回头,见是颜嬷嬷端着膳食过来。
姜芜颇为乖觉,见颜嬷嬷盯着姜循,便知这位老人家有话和姜循说。姜家的仆人们都亲近姜循,不亲近姜芜。姜芜曾经为此不平,但今日她早已看淡。
姜芜离开后,姜循盯着姜芜纤细背影,若有所思地和颜嬷嬷说:“嬷嬷,你应该多关心关心姐姐。日后她在家陪你的日子要比我长,我可是不回来的。”
她才说完,头就被颜嬷嬷敲一下。
颜嬷嬷笑骂:“没良心的。从小看大你,你翅膀硬了,就说再不回来了。嫁入东京就不能回家了?什么道理。”
姜循扯嘴角,自然不在一个老人家面前说,自己要走的是怎样一条不归路。
而颜嬷嬷借着送午膳的功夫,实则确实有话和姜循说。
这位从小带大姜循的嬷嬷坐在一旁,慈善的眼睛凝望着这个女孩儿,温柔道:“循循,夫人已经病逝了,你的怨恨该消一消了。日后你要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和旁人记仇闹事了。你以后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太子妃要雍容大度。”
姜循懒得烧纸钱。
她干脆歪在一旁,托腮撑膝:“暂时还嫁不了呢。我娘人没了,我得服丧啊。起码一年,我都嫁不了。”
颜嬷嬷叹口气,欲言又止。她是个慈爱的老人家,只怕姜循和姜芜闹得不得了,怕两个孩子各自受委屈。姜太傅醉心权术,没了夫人约束,不知会如何……姜芜不嫁人,姜循起码嫁出去,躲开这一切。
如颜嬷嬷这样的老人,觉得儿女嫁娶,当是躲开娘家的一条好出路。她自以为太子是良人,也想不到宫闱的浑浊只会比姜家更复杂可怕。
而姜循还在开玩笑:“嬷嬷,我和太子可能没缘分。原本我们定了亲,就要办婚事了,大皇子死了。太子为了手足情深,要为他哥哥守一年。而今一年之期过,原本婚事要上议程,我娘又没了……感觉上天不要我嫁东宫,在拦着我啊。会不会我再熬一年,我们又可以办婚事的时候,皇帝人又没了,我们又得接着服丧?”
“别胡说,”颜嬷嬷忙捂住她的嘴,紧张地左右环顾,“口无遮拦,你真不怕出事?”
姜循弯眸:“我私下说的话若是传出去,必是有人不疼我了。”
颜嬷嬷垂头望她。
明丽多娇的小美人,长得这样好,且容貌未到盛极,姜循还会越来越美。旁人惊艳于美人,颜嬷嬷想的却是养她的那些年。曾经糯米团子一样大的小人儿,怎么忽然有一日,就长这么大了?
她还没有养够呢,循循就离家了。
颜嬷嬷轻声:“循循,你别只顾着玩。你身上的蛊……你得空得出东京,去苗疆,找当初下蛊的人为你解蛊。”
姜循自然明白。但她眼下势头正好,岂肯为了一个蛊就离京?
姜循:“反正嬷嬷每月都会救我,我的事没那么紧急。就算偶尔我爹插手,熬一熬就过去了。我如今忙着,没功夫出京。”
她说话间,张望外间来吊唁的客人。
东京大部分世家贵族都来了,怎么她想见的那个人,却不来呢?
玲珑跑进来:“娘子、娘子……”
姜循眼睛微亮,期待地看着懂她心意的玲珑。
然而玲珑说的却是:“江世子当官啦!”
姜循:“……”
颜嬷嬷眨眼:谁是江世子?
姜循面无表情坐回去:“人家是世子,想当官不是轻而易举,这有什么好汇报的。”
但她坐了一会儿,仍然忍不住侧过脸:“什么官?”——
姜夫人丧礼这七日,天一直未晴。从琼林宴那日开始,世人都说,这是老天为姜夫人哀痛。
江鹭自是不信这些无稽之谈。
他收到姜夫人亡故的消息时,才明白姜循那日为何那样失魂。他暗自揣测她和养母情谊甚好,可这种猜测,总是哪里透着不对劲。
江鹭暂时理不清这种古怪,便也不去多想。他应该和东京的那些世家男女一同,去吊唁姜夫人。江鹭迟迟不去,是因——他不知如何面对姜循。
开弓没有回头箭。除非他再不见她,他当鸵鸟……可江鹭已经明白,身在东京,他不可能不见姜循。只要见到她,他便回头无路。
欲念在心中翻腾,他无数次生出冲动。
可他身不只是他身,他还有凉城的英灵们等着。他既不知姜循的立场,又怕自己的事连累到她。
他的不甘与后悔皆不能只由他。他日日夜夜思念的,除了她,还有凉城。他不能辜负那些英灵,他不能放任凉城那些无路可走的百姓始终流离失所……
情爱与责任在心中日夜反复,江鹭几乎日日睁眼到天亮,满心煎熬。
他此时怀念起曾经的阿宁——他倒并非怀念姜循乖巧柔弱的样子,他怀念阿宁无父无母的身份。她若身无牵挂心无野望,他便是压抑自己被骗多年的不甘,走了回头路……只要他自己能接受,旁人又能说什么呢?
江鹭不知如何再见姜循,却可以先去做自己在意的事。
譬如——查那城西医馆的“神仙醉”。
江鹭追着那线索查胡商,又有手下内外配合,他忙碌数日,最终查到了结果——城西医馆确实向胡商买了“神仙醉”,胡商的“神仙醉”来自甘州。但是线索查到甘州后,又再折回了东京。
多重线索交错,“神仙醉”的真正东家,浮出了水面——贺家。
那个救阿娅的贺家,那个弃商从文的贺家,那个刚做了户部郎中的贺明贺郎君的主家。
而查到贺家,贺家只说是以前从商时的旧药,自家早已不卖。毕竟如今贺明在朝为官,贺家怎可能碰这种东西?
贺家的说法有道理,事情重入僵局。
江鹭向皇帝写折子,直诉此药之害,请皇帝下旨烧毁。
皇帝生了兴趣,当即给了江鹭一个“提点皇城司”的官位,让江鹭自己带人去封查。皇城司不受三衙辖制,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乃是皇帝的私兵。
枢密院和中书省皆厌恶皇城司,而江鹭的“提点皇城司”,地位仅在“提举皇城司”之下。
皇帝将江鹭推到了百官和太子的对立面。皇帝此举,敲打太子和百官,乃是针对之前的弹劾丑闻。
江鹭一连数日忙碌于此,好在“神仙醉”在东京的售贩有限,未造成可怕后果。江鹭又查东京外的情形,只要遇到“神仙醉”,各地官员可直烧毁,不必请示朝堂,耽误时间。
江鹭这般跳出枢密院和中书省的行为,颇得百官不满。江鹭不过是靠着自己的身份,在压着那些不满——
姜循这边,自然也听说了江世子最近的大手笔。
不得不说,江鹭闹出的动静,缓解了她的压力——太子对江鹭的态度开始微妙,他整日拉着幕僚琢磨江世子到底是清正,还是得皇帝的授意在打压自己。他已顾不上和姜循置气。
而姜夫人下葬那一日,姜循见到了来吊唁的赵铭和。
赵铭和是一朝宰相,先前那弹劾百官,对他有影响,但不至于影响太大。赵铭和只在家中反省一月,朝廷便请他重新出山。他的代价,不过是折损了一些跟随多年的臣子,还有一些并不被他看在眼中的俸禄。
茫茫细雨,赵铭和撑着伞,与姜循立在草棚下,看不远方姜太傅和人哀伤寒暄。
赵铭和淡声:“朝臣都说,你建议抄封百官。你身后是你爹,是太子……这要么是太子舍车保帅的无奈之举,要么是姜太傅要将这些与他政见不合的臣子全都赶走。你爹行事一向隐晦,这像你爹的手段。但我私心以为,姜太傅不喜欢这种大开大合的手段,他喜欢在所有人无法察觉时推翻一切的手段。这种法子,更像是直接出自你的手。”
姜循垂眸:“赵公,我只是一介女流,不该插手政务的。”
赵铭和两鬓斑白,闻言哂笑:“该不该插手,你插手的都不少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爹和太子是没想到你有这种野心,待他们反应过来,姜娘子,你的下场不会好。”
姜循柔声:“听起来,赵公要做那等告状的小人了?”
赵铭和淡声:“你们太子党的事,我巴不得你们狗咬狗,我岂会多事?我今日在这里,不过是看着你从小长大,觉得你也不容易,告诫你几分罢了——莫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我大魏江山,功在千古,容不得你这样的祸害。”
姜循唇角泛起一抹冰凉的笑。
她转头凝望赵铭和,微笑:“看起来赵公光明磊落,为了大魏鞠躬尽瘁,身上无一不可说之事。可这时日还长着——赵公你有私心,你有私心你便拦不住我。
“这天下之大,谁主沉浮,还未可知!”
赵铭和:“谁主沉浮?!”
姜循:“赵公让让我,要我主一主,又怎样?”
赵铭和目光幽冷地盯着她,似想从姜循的面上,看出她是在挑拨,还是仅仅玩笑。赵铭和先前只将姜循当小辈看,他来告诫时,心中难说没有轻视。而今——
姜循撑着黑伞,垂眼噙笑,从他身边走过。姜循眼皮掀开望他,这样的幽黑诡谲,恶念横生……
姜循俯眼戏谑:“赵公别和我玩啊。你的敌人是太子,是我爹……你们玩你们的口诛笔伐,我玩我的胭脂水粉。谁主沉浮……再慢慢看啊。”
赵铭和胸口如被重锤击中,趔趄后退两步。他正要重新审视姜循,将这姜家女当做一劲敌来看待。却见那撑伞美人绕过他,不知看到了什么,整个人神情松弛,露出了少女的欢喜之色。
赵铭和看过去:……来人不是他以为的太子,而是江鹭江世子。
赵铭和以为自己眼花,他再看姜循,却见姜循重新面色平平,代姜太傅去迎接客人。姜循不见一丝不妥言行,赵铭和心生异常,只暗自记着——
姜循终于见到了江鹭。
自然,姜夫人下葬的最后一日,江鹭只要还在东京,都不应不遵循贵族世家间的礼数。姜太傅见到世子前来,勉强压住哀痛,过来说话。
姜循便撑着伞,陪她爹一同。
江鹭应对如常,既不过分热络,也不透露自己对姜太傅的怀疑。他还做出哀伤模样,和姜太傅说了几句夫人,诸如“早就应拜见夫人”“夫人懿行世人皆赞”。
姜循似笑非笑。
江鹭耳尖生热。
姜太傅扭头,便看到了姜循那副模样,登时怒火上涌——夫人病逝,姜循不如何悲痛也罢,如今这种神色,让他人做何想?
姜太傅冷然:“循循,为世子看茶,请世子去后堂歇歇。”
姜循看向姜太傅,道:“这可是你让我做的。”
姜太傅:“……?”——
姜循得了姜太傅的令,便施施然离开那下葬之地,带着江鹭去后堂,代她爹好好招待这位世子。
雨水潺潺。
江鹭跟在她身后,她虽看不到,心情却如雨水滴落的阔叶般,生出很多春意。
进了后堂,姜循当即关上门,转身便朝江鹭怀中扑来,埋入他怀中。
他微僵硬。
他靠在木门上,任她扑来,感觉一整个春意涌入胸膛。
微雨如丝,滴答洗檐。
江鹭淡声煞风景:“你有其他客人吗,需要我回避吗?我不会和另一个男子同时与你相见的。”
姜循:“……”
她干笑:“说什么呢,阿鹭。只有你一个。”
她脸皮甚厚,一旦做了决定就一往无前。哪怕他语气不佳,她仍扮着少女怀春的欢喜模样。
姜循仰头,柔情款款:“阿鹭,你终于来了。我以为你后悔了。”
江鹭俯眼看她:“我来是告诉你一则消息。那‘神仙醉’出自贺家,我已查封。但你和阿娅打交道,难保不会和贺家打交道。你当心些。”
姜循心中记下,却偏要装作为情所迷失去理智的模样,她甜言蜜语道:“阿鹭真好,真关心我。”
江鹭知她毛病,瞥她一眼,懒得多说。
而她靠在他怀里,仅是这样浅浅依偎,姜循便见他脖颈上的红意一点点涌到了颊上。她心生惊疑,他反应这么大……这私会,恐怕比她以为的难啊。
她微有愁意,见那思量片刻的小世子抬起了手,拽住她手臂,将她故意软在他怀中的身子扯了出去。
江鹭下定决心了:“我有话和你说。”
姜循心想:来了。
她温柔看着他:“我也有话和你说。”——
江鹭不习惯她那副春水含情的模样。
他扯开姜循,撩袍坐于桌边,腰背挺直。姜循思忖一下,便去为他倒茶,以规矩无比的贵女之礼来待他。
茶水汩汩,泛起白烟。烟香缕缕,与窗下的卷帘竹影相得益彰。
美人噙笑,素手微抬:“这是今年的新茶。阿鹭生在南方,必不惯吃东京的茶,这些日子,阿鹭备受煎熬,当真是委屈了。”
她一语双关,他当做没听懂。
江鹭自顾自,袖中手一下下地敲打:“我重新想了我们的关系。”
姜循瞠大眸子,专注聆听。
他低着眼,兀自出神:“我不管你当年为什么那么待我,那么哄骗我了。是我蠢,才上你的当。如今想来,其实你骗得并不是很用心,你露出过很多破绽……大约你也没想过你能真的哄住我,只是我不争气罢了。你在我身上,大约没什么成就感。”
姜循的茶倒不下去了。
她拧着眉,目光古怪地端详他:他一示弱,她就生焦躁,就容易昏头,被他牵着走……他是不是已经发现自己这个毛病了,此时在哄自己?
江鹭仍在继续:“你应当有你的缘故。那些缘故,你还不方便告诉我,是么?”
他目光轻盈,瞳仁如玉。他这样望着她,温润如玉,秀美干净。姜循头有些发昏,爱他这副样子,又被他温柔的神色看得心口发软,鼻间酸楚。
她本就有一腔不能与人道的委屈。
姜循点头。
她坐在他身畔,伸手去碰他:“阿鹭……”
江鹭:“你日后有告诉我的可能吗?”
姜循踌躇片刻后,诚实道:“你若不是我的敌人,我便会告诉你。可我如今也不知你是不是敌人。”
江鹭若有所思。
江鹭道:“你既非故意……昔日恩怨,就随它过去吧。”
姜循震住。
她一向知道他人好心善,她就是仗着他这样的品性,才屡屡哄骗他。她今日心间有一腔柔意,她带着那抹不甘想讨好他,但他竟然到这个地步……
姜循少有的心间激荡,少有的为他人而感动。
她握住他的手,双目湿红,心间如醉云端:“阿鹭,你人太好了。你放心,我说过我不骗你了,我真的会试着改……我会对你很好的,不会让你再伤心了。”
江鹭睫毛微闪,慢吞吞:“是么?”
姜循含笑点头。
江鹭:“如我所料不差,你在东京有你要做的大业。为了那大业,你要忍耐很久。”
姜循迟疑片刻,他抬眸望来,她为博他同情,连忙点头。
江鹭便继续:“我不会多问。因我心中对你……我如何对你,你心知肚明。我知道你的野心,明白你非要做那太子妃。我也不强求,也愿意体谅你。我愿意陪你一同走这段路,你也应陪我走我这段路。只是事成之后,我要你离开东京,跟着我回建康府,和我、和我……真正在一起。”
江鹭目光紧盯着她,不错过她一丝反应:“如何?”
姜循搭在他手上的手微僵,默默后缩。
江鹭倾身,握住她欲退的手,不放过她:“如何?”
姜循眨眼。
她轻声:“阿鹭,你对我真的特别好,我十分感动。可是我的大业要持续很久,我觉得你不可能等那么久,你们南康王府也不可能等下去。你待我已经非常好了,为什么不待我更好一些呢?”
江鹭撩目:“等多久是我的事,你又如何更好?”
姜循当真不要脸皮:“做我入幕之宾,与我同享男女之乐。”
江鹭被她震到:“……然后你便甩开我,快乐做你那太子妃?”
姜循忧伤:“没了你,我岂会快乐?”
江鹭许是对她不抱有什么期待,她这样说,他竟还没疯掉:“那便是甩开我,一边怀念我,一边要做你那太子妃?你说出这样的话,你不羞愧吗?”
姜循:“我十分羞愧,真的。可是你说你喜欢我诚实,我在努力对你说实话。”
江鹭:“我何时说喜欢你诚实了?”
他被她的厚脸皮气到,刷地站起,姜循立刻跟上。
姜循:“求求你了,阿鹭。你成全我吧,我不对你撒谎了,我说的字字真心……”
她倒不如继续口蜜腹剑,至少他虽不信花言巧语,听着却好听……
而江鹭心烦意乱欲走,这难缠的小娘子还不肯,拽着他衣袖:“阿鹭,求求你了,你成全我吧。我当真非常喜欢你,我十分心动你……”
江鹭:“放开我衣袖。”
姜循摇头:“不不不,阿鹭,我和你好言相商,你考虑考虑。”
江鹭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只坚持自己的:“那你就在事后和我回建康!”
姜循:“你就做我的入幕之宾,好不好?我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愿意和你玩儿。你又不吃亏……”
江鹭反身扣住她下巴:“回建康府!”
姜循不服输地呜咽:“入幕之宾!”——
门外玲珑本过来,想请世子留下用午膳。结果一听屋中那二人又吵了起来,她连忙站在廊下望风,心中感慨连连——
她就说,小世子疯了才可能同意娘子那荒唐行径,偏娘子想磨得世子同意……
她心向姜循,却也觉得姜循好坏。
第 54 章
话到如此, 无话可说。她既不后退,他也不肯折辱,二人那本就不强烈不牢靠的情谊, 断就断了。他可以忍受, 他可以投身于自己的大业,他曾经能在知道姜循装死时不去继续找她, 他今日也能在繁琐的公务中忘掉这短暂情爱。
然而他肯, 姜循不肯。
江鹭始知姜循如此难缠——
江鹭某一日去宫中, 路上偶遇叶白。叶白递他一张纸条, 神色古怪非常。江鹭忍着对叶白的厌恶, 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务, 私下去看那纸条。
纸条上哪有要事, 不过是姜循写的字。她问他为何夜里不找她了, 二人的合作似乎还没有结束。
江鹭捏着纸条,看着叶白的面容,心中何其难堪:她竟然让叶白传话!
……她又和叶白在私下见面了。
她明明知道他和叶白……她还让叶白传他纸条。她羞辱谁?!
他这才想到自己始终没有和姜循说“再也不见”“合作结束”的话。
于是这一夜,江鹭便抱着来吵架的准备,夜探姜府。
不想今夜姜家灯火暗暗,姜循的寝舍没有烛火光。江鹭在窗下徘徊,看到了姜循留给他的新字条。
江鹭闲闲打开字条,就着月色, 他看清纸条上写了什么:“晓看天色暮看云,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江鹭:“……”
庸俗。
他眼角瞥到窗台上的字条不少,心中几转, 已知姜循的花招。他淡然打开,一一看去:“愿我如星君如月, 夜夜流光相皎洁。”
嗤。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你歇得那般早,何时立中宵了?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倒是真直白。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江鹭倚在窗下藤萝旁,脸颊一点点生热:男子写给女子的情话,被你如此充数,可见不诚心。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哼。他也不愿认识她的。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寒月皎皎,清光如霜。江鹭脸上滚烫,握着字条的手指轻轻地跳了一下:……你哪有不敢言,你如此光明正大。
此时此刻,江鹭脸上的热意已经掩饰不住。他心知这一切都不过是姜循的花招,他在年少时也领略过几分。可是他今夜才知道,少时的阿宁是何其收着力,如今的姜循又是何其大胆。
她公然写这些情诗,知道他夜里必来。她又知道见面后他便会拒绝她,于是干脆熄灯不见。她用这些好听的话来哄他,花招真多。
但江鹭倚着藤萝架,由一开始的不耐烦,心情慢慢放松。他一张张纸条翻过去,越到后面,他唇角甚至浮起一丝淡笑,想看她还要写些什么。
到最后一张,江鹭终于看到了姜循自己的话:“阿鹭,看完后,将字条都烧掉。未来太子妃的字条,不能落到南康小世子身上。我怕连累你。”
一兜凉水泼来,泼醒了江鹭的沉迷。他此时才意识到,这般无聊的字条,他竟然当真看完了。月明风清,他应该心凉,可在深夜中,情如藤蔓缠上江鹭的心头——
未来太子妃与南康世子的私情,不见天日,暗夜长行。
那样的隐秘、幽会、不与人知……他的一腔煎熬反复,竟也在那样见不得光的挑逗之下,感受到几分刺激。
江鹭及时醒神。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手中这些字条,默不作声地反身回府——
次日夜,江鹭再寻姜循,欲与她说清楚。
今夜姜府依然熄灯尚早,江鹭又在窗下捡到了一些东西。
今日不是情话字条,是一束鲜艳的沾着露水的郁青兰花。她将汀兰丢在窗下,江鹭不取——
第三夜,一碗温着的川饭。她特意写字条提醒他,说是来自江南的厨娘指导她做的,她为此烫破了手指。
江鹭不信她会下厨。以前在建康府时,他姐姐便嘲讽过阿宁比贵女还要“贵女”,烹饪女红一概不熟,只会做些动动嘴皮子的事。
江鹭也不愿意碰这碗饭。
但他一夜翻来覆去,都在思考她是不是真的烫了手。
到天亮时,熬得双眼布上红血丝的江鹭了然:……又是姜循的花招——
第四夜,江鹭抱着平常心,带着千万分的警惕前去探姜家。
今夜姜家依然熄火甚早,然窗下却没有留只言片语。
江鹭不信她会乖巧,他绕着姜循闺房走了一圈,都没找到可疑痕迹。梧桐叶飒,露水坠夜。俊俏小郎君靠墙恍悟,看着那扇窗,到底没有推窗而入。
……今夜的花招,原是“无声胜有声”。明日又会是什么呢?——
第五夜,窗下又没留只言片语。
第六夜,江鹭在窗下捡到了一根玉簪,与他曾经拿过的姜循的那枚簪子形状非常相似。他心跳砰砰,不知她是无意如此,还是她发现他曾拿过她一根簪子。
第七夜,窗下又有了情诗。
第八夜,什么也没留。
第九夜,姜循诉苦太子待她不好,只一心向着阿娅。江鹭看得额角青筋直跳,握着字条的手指苍白,心中又气又恨,却偏夹着一丝怜爱。
第十夜,她说她去宫中了,让他不必等她。江鹭自然不可能等她,但他一直待到看着马车返回,姜循被玲珑扶下马车。她似在宫中吃了酒,面颊绯红行路袅袅,风流万分。
第十一夜,窗下什么也没有。
第十二夜,江鹭未去;十三夜,江鹭不肯去。
十四夜,下了雨,江鹭路过姜家。此夜灯火通明,美人纤影映在窗上。江鹭立在梧桐树下,听着飒飒风雨之声与簌簌叶落声,静静看她,到她熄灯入睡。
第十五夜,江鹭在窗下捡到了她做的一枚花笺,一盆嫣红珊瑚树。她说到了郡主生辰,这是她为郡主送的生辰礼。江鹭思来想去,只好抱着珊瑚树回府,将珊瑚树和他给姐姐的生辰礼一起送回南康王府。
夜里江鹭盘腿跪坐床榻,精疲力尽,却闭目间,脑海中沉沉浮浮,尽是姜循。
他努力抵抗……他又能抵抗多久呢?——
大半月时光,玲珑看得叹为观止。
近日朝政十分太平,姜循收敛之前的张狂,在叶白入中书省后,便没做更多的引起暮逊疑心的事。暮逊和姜循的感情重回先前那若有若无若远若近的时光,提防与欣赏并存,政务盟友与男女之情轮转。
姜循一边维持着和太子的关系,一边将闲暇时光,都用在了撩拨江小世子身上。
玲珑起初想:连面都不见,能勾得住人?
到江世子把那盆珊瑚树抱走,玲珑便不得不佩服姜循。
这种反反复复的勾着人心魂的手段,宛如一根绳子牵着风筝,绳子时紧时松,那飞上高空的风筝飞得再远,也无法割舍与绳子的联系。
玲珑问姜循:“娘子夜里并不会入睡得那么早,每日都在熄灯后等在窗后,是等江小世子翻窗入室吗?”
姜循坐在烛火下,轻轻笑。
玲珑便知自己猜对了,叹口气:“可是看娘子的模样,便知道世子一次都没有翻窗进来过。”
姜循道:“而这正是好玩之处。我在做什么,他心知肚明。他知道我必然搞一些手段,他既不屑和我计较,又被我勾起兴趣。
“我希望他翻窗……那说明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可我也知道,如今我二人情谊实则尚浅。我与他皆心知肚明地用情意拔河,且试输赢。”
玲珑对姜循十分敬佩,竟不知该如何说。好一会儿,玲珑才憋出一句:“……那你打算何时见世子呢?”
玲珑相信,江鹭此时,一定非常想见姜循。无论是和她断情还是和她续情,他一定都非常想见姜循。
姜循答非所问:“今日什么月日了?”
玲珑说了后,姜循在心中盘算一二,有了主意:“马上就到端午了,在端午前,我一定要见阿鹭一面的。”
她跃跃欲试:“端午时节,太子一定会与我有约。他可能想见阿娅,会需要我帮他掩护……只要我在端午前能解一些阿鹭的心防,让阿鹭喜欢我一些,端午节时,我便能再见阿鹭了。”
姜循畅想道:“运气好些,说不定阿鹭被我撩得欲罢不能,又干脆破罐子破摔,终于愿意做我的入幕之宾,愿意享受这短暂欢愉。”
她脑海中浮现俊美郎君的身形。
她一贯是喜欢江鹭样貌身材的……念念不忘,百爪挠心。她昔日不将此放在心中,她如今才明白自己重逢江鹭时,未见其人,却绘其貌,并非毫无缘故。
他是她没得到过的美好小郎君,承载着她无忧的岁月与欢喜。她已知自己心意,便百折不挠,坚持执着——
这一日黄昏,江鹭从太子那里回来,听太子说起端午祭祀之事。江鹭对祭祀不在意,敷衍应着,只寻思如何查姜太傅。他已悄悄暗探姜太傅府邸几次,姜家正宅戒备森严,即使武功高如他,也没从中取得什么线索。
难道他真的要靠姜循?
……不。他不能利用她,让她在父亲和他之间挣扎。他二人,本就不应有私情。
江鹭回府时,在府门前被一个小乞儿撞上。那小乞儿递给他一张纸条,是姜循的字迹:今夜二更,约君相会,谈论公务。
……他被吊了大半月,今日有了结果。他倒要看看她是真的有公务,还是又在戏弄他——
这一夜,江鹭在姜夫人病逝大半个月后,终于见到了姜循。
他心中早有准备,在窗前不冷不热敲了两下,窗子便从内打开,美人笑着邀他入内。
江鹭无意识一瞥,心脏倏然间缩起,沉甸甸朝下坠,整个人被拉扯得周身起了细密的酥麻之意:
姜循并非盛装打扮,特意等他。她非常的随和,家常。
不梳繁复却精致的发髻,她只斜挽了一个小髻,余下乌发如墨如云,顺着肩头一路曳至腰下。她并非脂粉不施,却只点了朱唇。莹莹雪颊上,只有唇瓣嫣红湿润,惹人望了一眼又一眼。
她不穿在外的那些漂亮斑斓的春衫,她在夜里穿着藕粉色纱衣。皱纱贵重,一层又一层,穿在身上却清薄无比,托着一把纤腰。美人微低的上衫,露出皓肤雪颈,以及微有弧度的半月小乳。美人香罗带下系着一条晕裙,行走间姿势袅袅。
她一手持灯一手开窗,正如一整个春光骤然在深夜浮现,百花绽放,暗夜流光。
烛火烨烨明灭交错,夜风裹着她身上的芳香袭面。一缕熏香浮烟,万般迷离,江鹭于一瞬之间,血液逆流,周身战栗生酥意。
姜循同样打量着江鹭。
他显然是想断她念想,便平平无常,一身窄袖月白锦衣走天下。不过她看的本就不是衣装,她目光从他脸上流过,再望到他肩上,再到腰部,继续朝下……
江鹭淡漠:“你在看什么?”
姜循抬头,对上他警告的眼神。
被美色所迷的姜循一句话没说,一件外衫便披到了她肩头。
姜循:“……”
她转眸低头,看到自己身上被披的这件大袖衫,本应在屏风后的内室。江鹭动作竟那般快,她还没如何,他已取了衣给她。
姜循抬头咬唇,目光妙盈盈。
江鹭垂着眼:“更深露重,即使在寝舍,姜娘子也不可大意。你穿的、穿的……太清凉了些。”
姜循:“你叫我‘循循’好不好?先前还叫我‘姜循’呢,怎么如今我又成了‘姜娘子’?你我情谊至此,怎还能越来越生疏呢?”
江鹭不肯看她,当做没听到。
他站在窗下不肯朝里多走一步,整个人陷入一种昏沉状态,鼻间尽是她身上的幽香。这些让他惶然,他只一本正经:“我之前忘了与你说,你我的合作已然结束。今后你不要再找我了,我没什么能和你聊的。你也不要让什么乞儿给我传纸条。你我身份有别,姜娘子日后注意些。”
姜循若有所思:“我给你的纸条,你没有撕没有烧,都留下了是吧?”
江鹭抬头看她,目有警告之意。
姜循柔声细语:“随便猜猜而已……我只是觉得阿鹭待我心意如此,自然舍不得扔我的字了。”
江鹭:“我和你没什么情谊。”
姜循:“你莫要这样说啊。你只是不肯和我苟且,可你心中对我如何,我是明白的。”
她面颊绯红,目中清波连连。她半真半假,偏着脸笑望他,朱唇一张一合……她好像一直在说,可他有一瞬间竟然听不清。他只看到她皎白面容,冰肌玉骨。熠熠烛火下她亭亭玉立,如湖中一株水仙,迎风清扬。
发丝拂过她面颊,沾到她唇角。
那一夜,她被他抱在围栏上,她抱着颈仰头与他亲吻。她的气息被含在唇间,湿润,柔软,香甜。她那时的唇……
江鹭朝后退了一步。
他撞在墙上,后背硌在半开的窗棂上。他撞得自己后背发麻,见姜循吃惊地睁大眼睛,朝他走来。
江鹭此时才听到她说话:“阿鹭,你怎么了?”
江鹭别头,颇为狼狈。
他淡声:“我已和你说清楚了,我走了,你日后莫要找我。”
姜循若有所思:“看来我方才说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进去啊。”
江鹭一怔,且心生羞恼。而姜循竟然不趁火打劫,她朝后退开,叹气笑:“我是和你说,我有法子让段枫接触枢密院中关于正和二十年那场凉城事变的卷宗密文,你真的不听吗?”
江鹭:“……”
他冷目看她,她兀自等待。他就如她的猎物般,百般不甘,依然要屈服:“什么法子?”——
江鹭与姜循坐在小几边。
就着烛火,她要给他写一份名单,告诉他段枫要找何人,才能打通关系,接触那些被封起来的卷宗。
江鹭心中暗道自己这是为了段三哥在牺牲,只要自己坚守本心,不搭理姜循,姜循又能如何?
但是他没法不搭理。
因为——
她轻声:“阿鹭,你帮我研磨,我写字。”
此时江鹭坐在她的桌案对面,她刻意用宣纸将小几铺满。几上没处放墨,她便将砚台放到她身旁的蒲团上。江鹭若要为她研磨,便少不得起身,坐到她身边。
他是不愿意的。
江鹭:“堂堂未来太子妃,连墨都不会磨?你自己来。”
姜循嘟嘴。
她不知如何涂的口脂,唇瓣远比平时看着要湿润饱满。她这样一动作,江鹭便感觉到自己抱臂的手臂僵住,细细麻麻的蚁噬一样的感觉再次溢上心头。
真是奇怪。
他今夜为何如此定不住神?
烛火微微,熏香缕缕,江鹭为自己的心猿意马而惊疑。他心神难守,自以为自己在冷漠拒绝,姜循却听出了他声音中的一丝喑哑:“别做这种矫情动作……你不是十五岁。”
姜循瞥他一眼:十五岁的阿宁倒是单纯,却也拿不下你啊。
他既不坐过来,她便慢吞吞地自己俯首研磨。她刻意磨得非常慢,反正她拖延时间只为与他独处,什么公务都是今夜的借口。他拖着不来,她自然更喜欢。
姜循垂首,玉颈微弯,发丝落颊,颊畔如荔,长长的睫毛被烛火在脸颊上投出一小片阴翳,如扇子般轻颤。
一方磨,她磨了一刻,也磨不出来。
江鹭知道她的刻意,但是此间让他心燥,他不想和姜循待下去,只怕自己出丑。江鹭便淡着脸起身,坐过来。身后兰香浮来,姜循便知自己得逞。
她唇角才动,便听到江鹭低声:“偷笑?”
姜循连忙:“没有。”
他一言未发,坐于她身侧,端过了那方砚台。他很快磨好了砚台,将青墨朝她手边推一推。他端坐而不动,袍袖掠地,姜循依偎在他身边,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
江鹭:“怎么?”
姜循轻声细语,又带着几分委屈:“我以为你磨完墨,就会坐回去,不愿与我相挨着。我必然是什么洪水猛兽,让阿鹭十分厌恶。”
开始了。她又开始了。
江鹭实在不想多舌,也实在被她勾得又气又痒。他面上不露痕迹,心间已经啼笑皆非:“我怕姜娘子手段频出,今夜一份名单要写到天亮去。不如顺着姜娘子,姜娘子写字还写得快些。”
他分明嘲她,她还怡然自得:“很是。我若是不舒服,这一名单是给不了你的。你那段三哥接触不到卷宗,你又得浪费时间。最后苦的还是你……阿鹭能屈能伸,实在是大丈夫。”
姜循吹捧他之后,还要往自己身上勾一勾:“而且,你何必那么防我?我又能拿你如何呢?你武功那么高,我追马也赶不上——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纵是眼馋你眼馋得不得了,也没办法把你放倒,和你春风一度啊。”
她幽怨道:“那总要你肯了才好。不然你之后又会与我置气,与我徒徒浪费时间。阿鹭,我并非那般短视之人。我要的是长久欢愉。”
她竟然这么坦荡。
江鹭羞赧强忍片刻:“你是真的什么都能说。”
姜循表忠心:“我说过,我要试着对你诚实的。如今我以真心待你,你感受到了吗?”
而江鹭快要被她的“真心”淹死在一潭泥水中。
江鹭少不得提醒她:“你要的不是长久欢愉,你要的是不见天日的短暂欢愉。只顾今朝,不求长远。”
姜循:“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管明日?”
江鹭手在桌木上点了点:“……写你的字吧!”
他有了恼意,姜循见好就收,悬腕写字。江鹭坐于一旁帮她研磨,二人并肩,烛火落在二人身上,好一对璧人。
江鹭见她写了一串名单,她字迹风流隽永,不见寻常女儿家那类秀气,反而有几分潇洒凌厉感。见字如人,她昔日装白丁,非要他教她习字时,他便见过她这笔字的冰山一角。
她非寻常闺阁女。
她狂妄无拘,大胆肆意……她的字动人非常,是他唯一会模仿的女儿家的字迹……
江鹭出神间,听姜循轻声:“这份名单,是我在枢密院交好的一些官员。他们官位不大,出身贫寒,平时没什么攀上权贵的机会。我才能在太子掌控下,撬动他们。平时他们在朝堂上说不上话,但如果利用得当,便能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比如这位郎中平时整理枢密院的书阁,日日清扫,段三哥可与他结交……”
她平时那么荒唐,一说到正事,又十分认真专注,心有丘壑,思绪缜密……
江鹭盯着她的侧脸。
姜循说很久,没听到反应。她侧头,冷不丁对上江鹭的眼睛。他一直在看她,眸心不复方才的淡漠,而是温情几分,柔意点点。
姜循心一跳,瞬间口干舌燥,笔下一颤,便写废了一笔字。
姜循:“阿鹭!”
他回神。
姜循:“都怪你。”
江鹭:“……我怎么了?”
他睫毛轻颤,目有躲闪,绯意已从颈边红到了耳根。姜循心头生笑,她咳嗽一声,也不多说,只重新写。这份名单没那么要紧,要紧的是借此和他拉近关系。
姜循便继续自己的计划:“这些人都十分关键,是我花了很多功夫才打动的……”
江鹭果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缓缓抬头:“你如何打动的?”
人坐得近,熏香让他们都有些晕然。她侧过脸望着他下巴,慢吞吞道:“入幕之宾。”
江鹭天灵盖如碎,一怔之下大脑空白,霎时扣住她手腕,语气急促:“你弄了这么多入幕之宾?这……少说也有十来人,你夜夜忙碌?夜夜约他们私会?”
他火气涌上,尽量压抑,目中却生灼光。他似想说什么却无立场,半晌憋出一句:“你忙得过来?!”
姜循:“你说什么啊?”
她故作无辜:“我是说,你若答应做我的入幕之宾,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花功夫打动这么多人的。”
她仰起脸,轻而香的气息浮在他颈上。她眼睁睁看着郎君那里的肌肤泛红,她心跳难耐,诱他:“……你却想到了哪里呢,阿鹭?”
第 55 章
姜循实在很“会”。
江鹭被她弄得颈上泛红, 用沉郁的、强忍的目光盯她。
而姜循见好就收,面不改色:“自然,我喜爱阿鹭。纵是阿鹭不肯与我相就, 我也愿意和你说实话的。我和他们是这样结交的……”
接下来她说的那些话, 他左耳进右耳出,并未太认真。他既知道她的撩拨, 便知那些内容全然没什么重要的。或者说, 她今夜本就无要事, 她只是换一种方式来吊他而已。
江鹭见她侃侃而谈, 见她笑靥生香, 见她眉目流波, 见她垂眼轻语。他实在恍惚, 实在生恨又生爱。可是此时此刻, 连他自己都明白,那股恨意不过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都随了她,不甘心为她折腰,不甘心她想如何便如何,不甘心……自己确实动了心。
他徒然抵抗,茫茫然地想着:若她不是姜太傅的女儿就好了,若她和她爹无关就好了。若他查凉城事时不用考虑她,若她、若她……
姜循眨眼:“阿鹭?”
她问:“你生我气了?”
江鹭拂袖起身, 他不愿多想, 头脑昏昏,只怕自己再待下去,什么都交代给她。他的决然之态, 姜循看得分明,知道今日的猛药下到此时, 已然差不多。
不可逼人太甚。
姜循随着他起身,依依不舍:“阿鹭,你要走了?”
他“嗯”一声,察觉袖子又被人拽住。他回头看她,她仍是带着笑:“我知道你要走,给你送些礼物,你带回去吧?”
江鹭不解:“送我礼物?”
姜循:“是。我心中喜爱你,不知如何待你更好,便想着送你礼物。喜欢一人,不就应把自己喜欢的都送过去吗?”
江鹭的脸发烫。
他并不太信她口中的“喜欢”,他知道这都是她的手段。“喜欢”是何其珍重的感情,绝不应随时挂在口边。说得多了,情意便未必多真。
可他又知姜循和自己不一样。
他多次得她保证说她待他诚实。
他现在当真有些疑惑,有些迷惘,不知她几分真几分假。他再如何告诫自己,也因她一口一个“喜爱”,而心旌摇曳,生出多余的不应有的无谓的情愫。
江鹭心不在焉,朝她下巴所指的“礼物”的方向看去。他没打算接受她什么礼物,他只这样随意一瞥:簪子,玉佩,扇子,抹额……果然如他所料,她的感情不够珍贵,挑选的小礼物过于繁多,便也没有一样是最为真心的。
江鹭心中不是滋味,口上只道:“不必,我不会收……这是什么?!”
他突然在一众庸俗无用的礼物中,窥到了一条男子佩用的蹀躞带。那蹀躞带在她想送的礼物中并不特殊,但是电光火石间,江鹭一眼看出,他白日时见到的太子腰间,有条与此时他所见极为相似的玉带。
窄带束腰,锦绢所织。秀手描红,卷草纹精致,玉石悬饰,分外精美。
江鹭从乱七八糟的礼物中捧起这条玉带,仔细端详。他越发确信暮逊腰间所束,与此带同出一脉。
姜循误以为他挑中了这条玉带。她张口便来:“这是我亲手织就的,花了许多功夫,眼睛都快熬瞎了……”
她的瞎话说到一半,见江鹭回头看她。他目如冰雪,隐有惊怒,攒着锦带的手指发白。
他道:“再说一遍。”
姜循心知不妥,默默后退,却还是被他逼到了墙角,后背贴上了屏风。烛火勾着二人身形,他俯眼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乌白之间,昳丽惑人。
姜循脑中空白,手被他拽住,摸到那条精致十分的玉带。她昏昏沉沉间,忽然想到似乎太子有一条类似的……他莫不是看到了?
姜循暗恼。
她迅速撇清自己和玉带的关系:“其实是我府中绣娘所织的。我不擅长女红,但这类女红平时又不能少,逢年过节总要备些必要礼物……”
江鹭:“那你便是让旁的女子织就的佩饰,挂在我身上?”
姜循:“……”
江鹭:“你是不在意,还是没想过?”
他垂下脸,清黑眼珠凝视她。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微红的面颊,失神的眼睛。
姜循:“我错了,我忘了……你让让我吧。”
江鹭不语。晦暗的环境中,他眼下浮着温柔而无奈的光。似责备她无情,又接受她无情。
恍惚间,姜循鼻端发酸,她张臂便想拥他,他朝后一退,连碰也不肯给她碰。兰香浮开,姜循头皮泛起麻意,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看着三步外那美郎君,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被他诱惑。
姜循朝前一步,江鹭朝后一退。
烛火一暗,什么东西朝姜循砸来。那东西轻飘飘,砸得也不痛。她眨动眼睛,看到是江鹭将手中那条玉带扔到了她怀里:“旁的女子的东西,我绝不碰。”
姜循双手捧着玉带,仰目望他,目中微亮:“若是我亲手织就,你便会要吗?”
他不答,背过身:“我当真走了。你莫寻我……不要再试图用这种无用的公务找我,下次再这样,我不会来了。”
他走到窗边,姜循忙追上前唤他:“阿鹭……”
江鹭听她声音发嗲,便知她又来了。
他后背微麻,既心间气浮,也生出很多酸软情愫。江鹭站在窗下,衣袂微扬如雾飞。半晌后,他回头看她:“你累不累?姜二娘子,这些撩拨人的花招,暂时歇了罢?”
姜循望着他的眼睛,缓缓地吃吃笑起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她心间发软发甜,此时心间的欢喜,想抑也抑不住。而她并不抑,她要他看到——
要他知道她的心动,要他为她的心动,而甘愿相就。
她要“白鹭坠夜”。
要白鸟落入她怀中。
江鹭看得分明,躲过她眼神。他这一次真的要走了,又听姜循柔声:“最后一句话——阿鹭,端午节时,我应会和太子去民间庙会游玩。他必不是为了陪我,而应当是想寻阿娅。
“到时候,我想要你。”
江鹭:“……不。”——
江鹭回到自己府邸,身心疲累。
段枫近日心中藏着事,得知江鹭告诉他的消息,便知小世子又和姜娘子联络上了。
段枫提醒他:“你纵是情动,也应知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姜娘子狡黠,你……你多担当些。”
江鹭:“我心中有数,诸事尽在掌握。”
段枫:“……”
他半信半疑,但并未多关心小世子。他自己如今藏着一些心事,因不确定,便也暂时没告诉江鹭。
段枫通过江鹭告知的消息,辗转间通过姜循的关系,进了枢密院存放战事卷宗的书阁。他在其中翻找,终于找到了关于正和二十年那场事变的记录——
诸多记录林林总总,朝中所记,和段枫已知的差不多。想来过于隐秘的筹谋,也不会记在档中。
段枫在其中翻查一日,终于找到了一则有用的情报:一份档案。
这封被封存的档案,是孔家一位将军关于战事布局的调遣安排。
这封存档,在半月前的琼林宴前夕,段枫曾从江鹭那里得知一封非常相似的书信内容。那封信内容,是姜循告诉江鹭,江鹭再转述给段枫的。
那封书信,是孔益的催命符。
那封信,是孔家一位将军和大皇子之间关于战事布局的答复。信中内容平平无奇,但如果和段枫此时看到的这封档案对比,便能捕捉到期间的差异——
战事实际上的布局安排,与那封回复书信内容不同。
大皇子对孔家将领做了安排,那位将军背叛了大皇子。而那封可作为背叛证据的书信,被孔家珍藏,被孔益拿来当保命符,又促成了太子的杀心。
黄昏光浊,浮尘暗暗。
段枫靠着书阁书架,一点点瘫坐在地。他闭上眼,缓缓将这一切联系起来:
小表弟改名换姓,以和程家毫无关联的身份出现在朝堂中,与姜循联系紧密;安娅不知因何缘故,化名为“阿娅”,性情大变,做太子的笼中黄鹂;姜太傅指使人写了《古今将军论》;姜太傅和太子是师生……
莫不是太子主导了一切?!
段枫无法再沉寂了,他想他必须见一见那化名为“叶白”的礼部侍郎——
四月廿日,大风,天阴。
傍晚之后,段枫前去拜见那过于年轻的座师,叶白叶郎君。
自琼林宴,也许所有人都已经拜见过叶白,只有段枫未去。段枫心乱如麻,既怕自己认错人,又怕自己未曾认错……此夜他终于登上叶府大门,那管事将他领入府邸,段枫在书房见到了叶白。
叶白秀美懒散,一身青袍,正在翻阅书籍。他抬眸看段枫,目有丝丝笑意。
风吹窗木,哐当之声中,叶白如独坐孤舟般,天生一副冰雪心肠,却被夤夜吞噬。
段枫立在叶白面前,只看叶白这个眼神……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他沙哑着声音:“……程应白,你做何变成如今模样?”
叶白坐在书桌后,手抵在唇角“嘘”一声,戏谑:“段郎君慎言。你应不想世人知道你和凉城的关系吧?”
段枫:“……你早就认出了我?”
叶白似笑非笑:“自然。循循知道你,我当然也知道你。”
段枫:“你早就知道我,琼林宴时才视我如陌生人,全然不露痕迹。你对我的出现心知肚明,想必也对我在朝为官的缘故,心知肚明,是么?”
叶白笑而不语。
段枫盯着他。
他发现自己也许不认识这位表弟——表弟自小便是神童、天才。表弟少时便离家出走,多年不归。表弟和程家郎君、段家郎君都不同。
这类天生慧极的人,与他们都不同。
程伯母昔日,曾对这位表弟生出担忧。这类早慧的人,许是得到什么都过于容易简单,便易受各类诱惑,陷入各类幽晦之情……早年时表弟想让程家收留一个孤儿,是任性;表弟少时离家出走,也是出于这种任性。
程应白也许做事从没什么特殊缘故,一切皆是他的“随意”。
段枫脸色一点点淡下去:“那么想必,你知道程段二家的事,知道凉城的事?”
叶白诧异笑:“我怎会不知?当时我与循循玩耍——凉城事变,天下皆知。我非目瞎耳聋,我当然知道。”
段枫:“那么想必,你入朝为官,是与我目的相同,想查清真相,还凉城清白?”
叶白微挑眉。
他眉目如墨,文质彬彬。他只是笑望着段枫,隔着书桌,段枫便隔着漫长的时光,窥到了表弟的阴晦——
“不对。你其实没想查真相,对吧?”
叶白凝视着段枫。
叶白缓缓笑,手扶住额,乐不可支:“段郎君,你是和江世子在一起太久了吧?你染上了几分江世子的毛病——真相有什么重要的?死的人都死了啊,事情如何发生的,谁会在意呢?”
查清真相,是支撑段枫走到今日的缘故。
段枫和江鹭联手,本就是想弄清缘由,想做出改变,想复仇,想还凉城清白……但是在叶白口中,这一切好像都无意义。
段枫心一点点下沉。
段枫喃喃自语:“难怪……二郎说,你和姜娘子早就认识,你和姜娘子形影不离。你有姜娘子那样的关系,但是朝堂上没任何人去提凉城,因为你根本没查。事情过去两年了,你只在钻营,只在蝇营狗苟……你不在乎那些死去的冤魂!”
叶白眸若深渊:“谁说我不在乎?我不是在复仇吗?”
叶白双肘撑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某一刻,他身上的恶意如墨兽,蠢蠢欲动,要吞噬段枫——
“段三哥,你被江世子带偏了。让我来告诉你,东京繁华无比,贵人们日日载歌夜夜畅饮,歌舞升平盛世如此,没人关心你的凉城,在乎你的真相。
“你纵是查清楚了又如何?逼迫贵人们掉两滴眼泪,文人们写几篇酸臭文章吗?那有何用?死的人已经死了……我不信什么泉下有灵,不信什么因果报应。
“我当然不查凉城事的因果。那没什么意义,真正有意义的是——所有人都跟着凉城一起陪葬。”
叶白站起来。青袍覆身,在黄昏亮起的烛火下,他面上染上几重晕黄色,让段枫想到那年的大火。
那场大火早已湮灭一切,可此时此刻,段枫怔看着叶白,只觉得叶白海站在那场火海中,幽幽地看着一切——
“所有官员,所有皇室,所有贪图享乐的人……我不在乎谁做了什么,在朝为官者都应付出代价。凉城覆灭,那么东京跟着一同覆灭,大魏跟着一同葬送好了。
“一命还一命,如此才合理。”
叶白眼中燃着癫狂的火焰,他笑盈盈:“这才是真正的‘复仇’,这才会让天下人看到代价。若没有代价,一切将毫无意义。
“段三哥,你既然走到了这里,既然站到了朝堂上,不如和我一同联手吧?我们既然目的相同,何不携手呢?”
段枫厉声:“凉城蒙冤,但朝堂并非人人知道,东京百姓并非恶徒。你连真相也不查,连因果也不在乎,就要这样做?!这就是你和姜娘子的计划是不是?你如此偏激——”
叶白眼神渐渐锋锐,渐渐森冷:“那么谁还我父母兄弟呢?谁还我故土家园呢?我若不行恶,他人自行恶。你查来查去,说不定引起别人的怀疑,打草惊蛇,最后得不偿失。
“不如——和我联手!”
段枫:“事情不应如此。程应白,你不可如此……”
黄昏光秽,叶白如临洪涛。千浪万涛,叶白全盘接受,并邀请更多的人和他一同深陷。
段枫心间剧痛,喘不上气。他大脑混乱,一时是自己和江鹭的计划,一时是叶白无差别的复仇……叶白谆谆善诱,说的他也要心动了。
是啊,人都死了……
可是段枫闭目间,想到了江鹭,想到了英灵们。
他只觉得一切如浑浊泥沼,他将江鹭拉入期间,却不妨叶白如此疯癫。叶白是他表弟,江鹭是他友人,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忘恩负义,把南康王府拉入泥沼;他又不能不管叶白,任由叶白这样继续深陷泥池……
还有安娅、安娅……
痛苦和岁月似乎如河水般流淌而去。但、如今段枫才发现,附骨之疽深入骨髓。即使是那看似早已逃离的程应白,都没有一日真正逃离——
端午时节,暮逊主持祭祀。
夜里,暮逊约姜循去民间看龙舟、社戏、庙会。姜循欣然受约,人人赞二人金童玉女,情意甚坚。但到了民间,果然,暮逊要去贺家接上阿娅同往。
阿娅本不愿出门,尤其见到同车的姜循,她生出插足者的羞愧感,几乎不敢抬眼看那车中的姜循。
暮逊却喜欢看二女之间的这种古怪氛围:“昔日你不是喜欢循循吗?今夜循循和我们同游,你当欢喜才是。今夜有赛龙舟,城隍庙有庙会社火,杂耍游灯。这都是平时看不到的……你当真不心动吗?”
阿娅是心动的。
于是,姜循和那二人一同出行。
暮色四合,浮光明晦,华灯如昼。人头攒动,香车宝马,人声鼎沸。他们一同看了社戏,观了龙舟,赏了杂耍。他们走在城隍庙的街头,和寻常百姓同乐。
暮逊和阿娅行在一处,姜循和玲珑落后两步,跟着那二人。
阿娅起初是不安的,一直偷看姜循脸色。暮逊生出不悦,主动带阿娅走在前方,又用各类新奇玩意儿逗着阿娅。很快,阿娅沉浸在东京的繁闹中,看得目不暇接。
姜循和玲珑被人潮挤动。
玲珑心生不快,低声:“娘子,他有些过分了……他拿你当挡箭牌,却又不放你走,让我们一直跟着他二人。他既要宠他的小黄鹂,我们也不曾忤逆……何必非让你跟着?”
便是玲珑,都看得心里不是滋味,对太子生出怨气。
原先她觉得阿娅只是玩物,自家娘子嫁给太子,一切就好了。可是自娘子对她说了世子,自玲珑开始关注世子……玲珑便觉得太子非良配。
那并非嫁入东宫就可以挑去的一根刺。
明明姜循是未来太子妃,暮逊此时却连尊重,都不愿意给娘子了吗?
姜循嘲弄:“他也许没你想得那么多,他也许只是想享齐人之福。娇妻美妾,他皆爱,皆割舍不得。”
说话间,陪同阿娅的暮逊回头,在人群中目光和姜循对上。
帷帽轻扬,姜循纤影长立。暮逊不知如何理解的,对姜循一笑,又去哄着阿娅看花伞了。
玲珑目若喷火。
可姜循好像不在意。姜循一直在看人群,四处张望,目光穿梭一重重灯影和伞光,像寻找什么……
玲珑哄她:“你别伤心,我给你买一包栗子。”——
街市如潮,花灯不夜。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一道汴河虹桥,将人潮隔为两边。一重在桥上;一重在桥下。
桥上的人观影望水,桥下的人掩在灯影火烛光后,面容模糊。
江鹭和段枫一同行在桥上的人流间。
段枫和江鹭一同在摊贩那里买了兽面,覆在脸上,戴着面具一同游街。段枫多日的烦闷,在今夜稍有松散。只是好笑,旁人都是男女同游,他却和江鹭一起。
桥下街市上,有一片地在卖花伞。一重重花伞映着灯火,杂技在伞下喧腾,灯影时明时暗,看得不甚清楚。
面具挡住了江鹭的神色。
段枫却知道江鹭在看什么——在那色彩绚烂的花伞游人中,太子和阿娅同游;姜循戴着帷帽,和她侍女跟在后。
灯海如梦,他不现身,却如影随形,在桥上追随她。
段枫好笑:“……这也在你的‘计划之中’?”
面具后,江鹭清冽的声音变得几分沉闷:“嗯。”
段枫:“我看姜娘子到处张望,不知在等谁。莫不是她和旁人有约,敢当着太子的面行此事,当真胆大妄为。”
江鹭转移话题:“段三哥,你最近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段枫怔一怔。
他忍不住侧头看江鹭,隔着面具,他看不清江鹭神色,但他听清了江鹭的话:“我知道你这几日有异,只是不曾过问。我和段三哥走到如今,段三哥应相信我。”
段枫半晌后,哑声笑:“知道。你让我想一想……我总不会害你的。”
江鹭:“我信你。”
段枫笑骂:“你就是这样太信人,才总被哄。”
许是周围人太多了,许是心中烦闷不堪,段枫感觉到透不过气,便掀开了面具,轻轻扇着风。他脑中想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事,眼睛跟随着江鹭,忍不住又朝桥下那戴着帷帽的姜循望了一眼。
那和太子并肩的阿娅被花伞所迷,本要回头看其他的伞,却在某个不经意的回眸中,瞥到了桥上的某位郎君——
人来人去,万物如流。那位郎君站在洪流间,似与周边格格不入,似游离在外,又似深陷苦海。
他面容俊俏,病容苍白,憔悴疲惫。他站在灯海影中,一切变得十分模糊……
阿娅不认得他,可她突然在这一刹那,心口发酸,胸膛中好像有一腔胀意。电光火石,模糊的记忆在雾后战栗浮动,似要冲出什么障碍……她步伐趔趄,向后跌了两步。
花伞后,杂耍戏子口中喷火。杂耍团许是弄错了什么。火舌喷上了一旁的白幡,白幡被人流一撞,头顶悬挂的五色花伞倒塌几多。花伞染上火舌,火焰迅速高涨,烧上长柱。
众人尖叫:“失火了!”——
阿娅被暮逊一扯,猛地看到大火燎原,灯柱和花伞全都摇摇欲坠。阿娅大脑空白,忽然发出一声惨叫。暮逊本回头寻找姜循,听到少女惨叫声,暮逊立刻:“阿娅——”
火染上伞,花伞纷纷砸地,灯柱倒下,幡布染上火苗,火势迅速蔓延。
姜循站在街衢上,一动不动。
周围人尖叫奔跑,她却怔忡迷惘,手脚无力,只顾痴立。奔跑的路人将她撞得乱晃。她虚弱地扶住旁边的木柱,帷帽纱影变得模糊,她胸闷难受——
段枫:“阿娅怕火……”
他朝前走两步,却又停下。他看到暮逊冲破人群去抱住阿娅,带着阿娅躲避火海。他心痛又心茫,得到安慰又生出痛恨。他迷离地失了神智,忽听身后江鹭喃声:
“可是她也怕火。”
——为什么只顾阿娅,却不管姜循?
段枫回神:“二郎——”——
跌跌撞撞,灯影如魅。有人躲避,有人尖叫,有人救火,有人生乱。
姜循想躲开,可身边全是人,她好像躲不开。眼睁睁看着一灯山高架朝她砸来,色彩斑斓的花伞纷纷然……它们如恶兽般扑向她,她避无可避,看着灯山眼淹没自己。
旁侧忽伸一手,有人搂住她腰。
那人抱着她在地上翻滚,又用几道指风震开灯烛,改变灯山和花伞的位置,不让那巨山般的火光砸到人群。姜循被抱到街侧少人处,砸下来的伞面隔绝了姜循和她的救命恩人。
帷帽被撞飞。
灯影摇曳,姜循跪在地上,发现自己平安。
遥远的人声和灯海都似远去,火海灾难也如隔世。姜循咬牙,伸手拨开面前一重重花伞。
伞光照火,喧嚣连连。姜循焦急地寻找,终于看到了伞后半跪的面具郎君。他本侧头看旁边百姓是否需要援助,感觉到后方的伞被拨开,便回头——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掀开了他的面具。
古灯燃火,一叠叠花伞纷纷匝匝,如梦似幻光影幢幢。姜循跪在他面前,喘着气,与他在花伞后,隔绝人声,四目相对。
她看到他面如白玉眸若清水,他看到她目有泪意与慌色。
姜循颤声:“阿鹭,我、我……”
“我害怕”的话没说完,江鹭便抬臂,将她拥入了怀中:“别怕,跟着我救人。”
第 56 章
火燃四方, 花伞纷落。人海茫茫,既见人群的躲避和张皇,也见到遥远的被隔在摊贩边想朝这边跑来的玲珑, 还见到暮逊将惊恐的阿娅从地上拉扯起来, 抱住阿娅……
以及乱象中,那些悄悄尾随太子的卫士们纷纷下场。他们更多的是去保护暮逊, 而不是扑火护民。
但是江鹭分明是想救那些慌张乱跑的人。
江鹭将那张狰狞面具重新盖回脸上, 一手将有些失神的姜循抱入怀中, 直接用轻功带着她纵入人流。
被救的人们抬起头, 只看到面具郎君, 以及那位被郎君一路揽在怀臂间的帷帽贵女。
纱帘飞扬, 他们隐约窥见姜循的美貌, 于是纷纷感激:“多谢郎君, 多谢夫人!”
……他们叫她“夫人”。
此时此刻,她真正的夫君在救助他的小美人;她的阿鹭却被认为是她夫君。或许从凡人贫瘠狭隘的视觉中窥探,江鹭更像姜循的未婚夫君。
姜循额发微扬,散发落在冰凉腮上。她侧过脸,隔着一重纱,凝望江鹭。
她心脏一直狂跳,手心冒虚汗。当火扑来的那一刻,她确实生畏, 但也不至于虚软倒地, 无力求生。姜循何其顽强,岂会被火吓到。但是江鹭从天而降——
他抱起她,把她从火海中救出。他又立即要去救旁人, 不为此停留一时,不做情深不悔的无用事宜。
但是她想他应该想起了一场大火:正和十九年春, 即她和江鹭情投意合的最后一段时光,南康王府的侍女宅院中,生了一场大火。
昔日江鹭同样去救,江鹭将昏迷的阿宁从火海中救出。但阿宁似乎受到了惊吓,开始缠绵病榻,泣泪连连,做出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江鹭百般安慰阿宁,又不停召来大夫。他的喜爱关心人尽皆知,但阿宁还是被火吓到,不久之后,她“病逝”了。
那场火是促使姜循离开江鹭的引线。
时至今日……江鹭看到她在火海中,看到她跪地失神,他当真没有想过那场火吗?
他没有想起她的“欺骗”,她的“戏弄”?他分明从他爹那里得知那场火是姜循自己放的,他却依然觉得姜循会怕火,依然扑入了火海?
夜风吹拂,心如火烧。
姜循怔忡间,衣摆被一个哭啼小孩扯住。她低下头——原是江鹭刚将一个小孩抱到路边,那小孩和大人走散;江鹭赶着要救别人,小孩只抓得住姜循的衣摆。
小孩抽泣:“我要爹娘……”
姜循垂着眼,乌黑眼眸隔着帷帽的纱帘,冷漠地看着陌生小孩。
她扫一眼便要狠心地将衣摆扯走,要去追随江鹭。但江鹭听到了小孩哭声,回过头。火影下,他的面具森然可怖:“……帮我。”
姜循盯着他,有短暂时间,她想到了叶白送给自己的一张狐狸面具。她的面具漂亮而精致,彩绘流光,远胜江鹭此时所戴的粗糙面具。可她这一瞬,模糊地更想要他的。
片刻时间,姜循扯一下嘴角,含笑:“好。”
她低下头,试着帮忙照料这哭得喘不上气的小孩。姜循语气平平:“再哭,妖怪就把你抓走。”
小孩:“……”
他懵懵地看着这个戴着纱帽的贵女,视野模糊,贵女声音清而哑,还带抹笑意……火海重重,人流涌动,她竟然笑?
姜循挑眉,微笑:“怎么,不信我做得出来?”
小孩突兀打个哆嗦,想到了爹娘讲的话本故事中,那些骗小孩吃小孩的美女妖怪。此时此刻这戴着帷帽的贵女,说不定就披着人皮,要吃了他。
小孩哇地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那哭声震得姜循耳朵一麻:“……”
她幽幽看着这难哄的小孩,心中已生不耐。恰好此时,一个人从旁边扑了过来,在姜循把小孩吓得更惨时,那人抱住了小孩:“阿宝,你没事吧?”
终于来找小孩的中年男人一边抱着小孩,一边回头,惊疑不定地看姜循。
姜循压根不给他质问或感谢的机会,棘手麻烦一解决,她毫不留恋地起身转肩,提裙追上江鹭。江鹭衣袖被她拽住,仓促回头,看到她嫣然雪白的面容。
姜循坚决地将手塞到他手中。
面具后,江鹭沾着汗的睫毛轻轻一颤。他望一眼另一边的暮逊——暮逊将阿娅抱出了人群,暮逊身边,那些卫士开始帮忙灭火、疏散百姓。
……也许暮逊注意不到这一方。
何况姜循怕火,留她一人,也不应该。
江鹭没说话,却也没拒绝姜循。
他们身后,玲珑终于挤过那些人潮,看到姜循,朝姜循奔来。但玲珑张口正要喊,却见姜循回头。
白纱飞扬,她与江世子并肩。她被江世子抱住腰肢飞起时,回肩朝向身后的玲珑,手指放到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美人垂着眼,形如圣女,神似妖孽。
玲珑怔忡地停了追随的步子,扭了半边身,去帮助身边的人——
这种与江鹭同行救人的感觉,美好又奇妙。
恍惚间,姜循误以为自己仍在南康王府,仍在经常跟着江鹭出门,看着世子如何督促那些赡养百姓的寺庙重建、如何与当地官府据理力争。
姜循很久没这种体验了——
跟在他身后,目光追随着他。既被他的形貌所吸引,更被他的品性所打动。
但此时又与当年全然不同。
火舌每有烧到她的危险,她便僵硬,江鹭便会来找她;她眼角余光看到火苗后的卫士与暮逊,便隐有畏惧,江鹭分明没看到,却仍回头等她。
起初是他抱着她,后来她强迫自己战胜虚妄,竟也能配合地跟上他。
世人以为他们是夫妻,不断感谢。
这场大火终被灭了,当街官吏垂头丧气地来向暮逊请罪,众人方知暮逊是太子——
暮逊正将阿娅拉到角落中,垂头温柔而耐心地为苍白小美人拭泪。官吏带着百姓来求见,百姓迷茫地看着这位年轻男子,又在官员的催促下,一个个下跪,磕磕绊绊:“殿下仁善,天下之福!”
天下之福和殿下有何关系,暂且不知;殿下何时仁善,暂且不知;尽管只看到殿下在安抚他的小美人,百姓们也以为救他们的,必然是殿下安排的人。
当地老叟作为长者,代百姓们来谢恩。他鬓发花白满脸皱纹,生平第一次面见太子,何其谦卑。
而暮逊此时才温和问:“百姓是否安全?”
老叟激动答:“只有几个人逃跑的时候擦伤了自己,没有人在火里丧生!多亏殿下派大侠救我们,大侠那身手,必是殿下身边的大人。我等、我等……何德何能啊!”
暮逊微有疑惑,看向他身边的卫士,想询问是哪个人这般厉害。
暮逊身边的卫士们低着头躲闪目光,而姜循此时终于在人簇拥下,自外而入。
她那纤娜身形、飞扬帷帽,只一眼,老叟便认出了她:“夫人!是夫人……还有大侠。”
姜循在老叟说出更离谱的话之前,朝暮逊含笑:“殿下。”
暮逊见到姜循,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忘了她。他心生愧疚,见姜循态度平和,不免奇怪。他心中念头几转,只朝着姜循伸手,纵前几步。
躲在角落里低着头的阿娅被丢开,她轻轻抬眼,看着一个个陌生人们,再寻不到失火前看到的那面具郎君。
而暮逊挽住姜循的手,宽慰笑:“你平安就好。循循,孤方才十分担忧你。人流太乱,孤身为太子,为子民生计……”
姜循打断:“我都晓得。殿下爱民如此,妾复何言?”
暮逊心中稍震,姜循与他隔着纱帘温情款款。一旁的老叟见二人情深至此,心间不禁迷茫:这位娘子和太子殿下……那方才的大侠……
暮逊随着老叟的目光,一同看向人流后的面具郎君。
百姓皆在这里谢恩,那人方才便要走,硬被他的卫士们拦住。但那人依然不肯来,那人见太子妃平安回到太子身边,便隔着距离,朝太子拱手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暮逊怔住。
那人站在灯火晦暗处,虽持江湖礼,举手投足间却有优雅贵气。泠泠间,仿佛皓月高山,白雪凝霜。
那人转身混入人流中,暮逊的卫士们试图去追,却跟丢了人。
暮逊目光幽深。
暮逊轻声:“循循……你认得你那位救命恩人吗?”
姜循疑惑:“殿下认识?”
暮逊低头。隔着帷帽,他看不清姜循的神情。但他不必看,也猜得出姜循那十分恰当的“迷惘”。
暮逊微微笑了一笑,抚手拍了拍姜循,不再多言——
那人在火海中,第一时间救了姜循。在暮逊救阿娅的那段时间,那人一直和姜循在一起。
那人戴着面具,和太子幽幽对了一眼。那一眼幽寒,如冷泉下的冰川凝剑,蠢蠢欲动,试图破水而出,诛杀他人。那一眼的寒意,让暮逊周身生了一层战栗。
……好熟悉的感觉。他一定曾经见过。
在哪里呢?
暮逊思量间,得到卫士来汇报,原来百姓们误以为姜循是那人的“夫人”。
暮逊扭头看姜循。灯影烛光下,她貌美清寒如旧,帷帽下的那颗心,是否……也如旧呢?——
端午夜生了这种事,暮逊干脆请示宫中,他在此间主持祭祀,为那些获救百姓祈福。
如此,暮逊与姜循有了光明正大待在民间的机会。
这场祭祀用了三日时间,暮逊和姜循借宿在大相国寺中。一连几日,寺中金碧辉煌,流水如龙,皆是百姓前来瞻仰太子与姜娘子,弘扬太子仁爱。
这样天上掉下来的功德,暮逊自然是乐见其成,全盘接受。
倒是玲珑私下里嘀咕几句:救人也是世子和自家娘子救的,关太子什么事?
这几日阿娅受惊,不出屋门。太子不是忙着照顾他的小黄鹂吗?哪有什么“仁爱”。
姜循没说什么。
她这几日有些心不在焉。她待在屋中,听着佛法梵音,偶听到檐下铃铛晃动,便禁不住。她有时自己起身去看,有时唤玲珑去看。
她好像在等着谁。
但她没办法心念起,良人至。
她肯配合暮逊待在这里,也是想见到他,为何他不来——难道端午那夜的火,在江鹭心中,毫无痕迹吗?
难道她仍留在大相国寺等他,他已经离开,返回皇城了?他丝毫不想念她,不在那样的事之后,想见到她吗?——
江鹭自然不是心间无波。
他非心间无波,他乃波动过多过重,生受其困。
江鹭脑海中,不断地浮现端午失火那夜,他辛辛苦苦救下的姜循,转头便甩开他的手,走向灯火深处的暮逊。
他站在巷边槐树下,她的手从他袖间挪开,她在暮逊探来的刹那间,便做出最合适的选择。她本挨着他手臂,他胸襟间尽是她身上的香气。
陡然一空,江鹭愣愣低头,看着地上孤零零的独影。
江鹭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试图追随姜循。空荡衣摆被风吹拂,一片凉气袭来,江鹭被寒气浇醒,困惑看着姜循背对着他,越走越远,握住另一个郎君的手。
他隔着人海与火光看他们。
他看着世人歌颂太子,看着姜循走向太子的背影,他心间在刹那间蜷缩发麻,在刹那间浮起深重戾气和怨恨。那戾气与怨恨席卷江鹭,有短暂的时间,他理智被情感裹挟,生出杀意。
他看到那二人深情对望,既是满心愤懑难堪,又生出许多惘然——
分明好几日前,姜循口口声声说喜爱他。
他望着她,百般怀疑又沾沾自喜,不知自己是喜爱还是伤怀。
而今姜循同样待太子……江鹭朝后退步。
一步。
两步。
面具之后,他面色僵硬心如玉碎。他既在理智上猜姜循和太子貌合神离,又在情感上深受其惑。他往往复复陷入这种猜忌中,这让江鹭对自己生出更多的厌恶与痛恨。
……他真想、真想……——
寒夜如水,月黑风高,几点星子洌冽。
段枫摇摇晃晃地推门而入,被一室酒香弄得咳嗽不住。段枫扶着门框,眨几下眼,才看清那屋中伏在桌上的小郎君,竟然是江鹭。
这一日,段枫混在那些进相国寺瞻仰圣颜的人中,既试图打探太子,又想见一见阿娅。听说阿娅病了,闭门不出。段枫没见到她,怀疑她的病和端午夜的大火有关。
段枫心间酸楚:两年前凉城的火,安娅是否经历过,才会如此……
段枫找不到机会见到阿娅,无从打听过往。他今夜颓然回来,发现江鹭竟在吃酒……好稀奇。
小世子根本不爱吃酒,不擅饮酒。小世子如今虽然学会了饮酒,但平时能不碰便不碰。江鹭不喜欢失控的感觉,更怕自己吃醉酒后会做错事……怎么今日他倒把自己喝得这样醉醺醺?
段枫意识到,自己最近心事重重,许多话不能和江鹭说,竟好久没关心江鹭了。
段枫压下咳意,坐到桌边。他不敢吃酒,只为自己倒茶;却又出于好玩,给那伏在桌上的小郎君再倒了一盏酒。
江鹭迷糊中听到汩汩流水声,他晃晃脑袋,偏过头,看到坐在身畔的绀衣小将军。
浑噩间,他看到段枫侧脸凌厉、眉眼噙笑,晃悠悠倒酒的姿势潇洒几分……疑似段小将军坐在他身畔,和其他郎君一起,一杯杯地劝他酒,戏谑他不吃酒,就不是凉城好儿郎。
那怎么行?
凉城和南康王府应为一家,他姐姐日后要嫁过来,他要替姐姐和凉城的儿郎们打好交道。旁人都说,小舅子本事厉害,才没有人敢欺负姐姐。虽然姐姐已经很厉害,但山高路远,江鹭总怕姐姐日后在凉城吃亏……
江鹭便要一盏又一盏地喝,好让这些大好儿郎认同他。
但是倏忽一眨眼,江鹭眸子清明,看到自己身边,其实只有段枫一人。
暗光浮影,火海重重,其他人都被吞没了。姐姐不嫁人了,未来姐夫也没了,他背着段枫回到南康王府,还生怕朝廷怪罪,生怕爹娘和姐姐不肯救人,把人藏起来……他整日东躲西藏,神出鬼没,做着那些家人不赞同的事。
他为了那些家人不赞同的事……走到了东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江鹭静静地趴在桌上,望着段枫。
段枫低头看他,嬉笑:“小二郎,你这是醉了,还是没有醉?哎,我总是看不清……通常来说,醉鬼不可能眼睛这样清明。但你又一向如此……不如你来告诉我,你有没有吃醉?”
江鹭怔怔然,片刻后,他哑声回答:“我不知道。”
他接过桌上的酒,又默默饮了。
段枫观察他,笑叹:“……看来是醉了。”
江鹭依然不言语。
有人便是这样,吃醉酒也分外安静,思路清晰,言行如一,不耍酒疯不肯荒唐,与寻常时候没太多区别。这样的人没什么意思,但若身边有这样的朋友,便应珍惜十分。
段枫为江鹭倒酒,轻声:“你为什么喝酒喝成这样?”
江鹭偏头想了一会儿,睫毛颤了颤。他默不作声,接过新盏便饮。
段枫引着他说话:“如此良辰嘉日,姜循大美人又在距离不远的大相国寺。你怎么不找她玩儿呢?你一个人吃酒,哪有美人陪着你有趣?”
江鹭怔一怔,看向段枫。
段枫重复:“没错,我说的是‘姜循’。不要告诉我,你不想见她。”
江鹭半晌道:“……我确实不想见。”
段枫稀奇:“为什么?你那日特意跑去救人,你冒着被太子认出来的危险去和她在一起……你现在却说,你不想见她?”
江鹭垂下眼。
浓长的睫毛遮住他眼睑,秀美郎君的神色一丝一毫看不清晰。
江鹭又吃了一盏酒,才冷声道:“我打扰了人家,怎么办?”
段枫:“……何谓‘打扰’?”
江鹭淡声:“若是撞见叶白和她在一起,我怎么办?我想杀了叶白,她拦着我不肯,怎么办?”
段枫:“……”
说起“叶白”,段枫便不知怎么进行下去。段枫一时沉默,然而江鹭却好像开了话匣子,扭过脸,语气颇为愤懑:“即便不是叶白,若是撞上太子,我又该怎么办?”
江鹭将瓷盏摔在桌上。
江鹭语气森寒:“再遇到张寂李寂赵钱孙李阿猫阿狗……我怎么办?”
段枫:“……”
段枫低声:“……二郎,你是真的再一次心动了,对不对?”
江鹭怔怔看着他,倾而,江鹭重新伏到桌上,他肩胛骨微凸,如两只振振翅膀。随着郎君肩颤,翅膀扇动,颇为动人。江鹭只伏在桌上,将脸埋在手掌下。
段枫笑逗他:“喜欢就追慕啊。你难道这样胆小吗?”
段枫叹口气。
一把年纪了,他还要为他人的情爱操心。
段枫挽起袖子喝茶,同时为醉鬼分析道:“你好歹是南康小世子,喜爱一个人,何必那样麻烦?你不敢和太子抢吗?我见姜娘子对你有几分意动,和对太子有些不一样。说不定比起太子,她更喜欢你呢。
“虽然太子比你位尊,但我寻思,尊又能尊到哪里去?纵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姜娘子也不至于要整片王土为所欲为吧?她到底想要什么,你们不如私下细细协商?你说她爱权,可如果她要的,你努努力,就能给她呢?你、你那么喜欢人家,就稍微努力一下,也无妨。
“莫不是你被她骗惨了,被骗得不相信她,不敢再喜欢她了?呃,小二郎,这也不对……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这样胆怯?”
段枫谆谆教导。
他自己情途坎坷,却似经验丰富,教诲他人时信手拈来,听着颇有道理。
江鹭听着听着,侧头看他:“……你觉得她对我意动?”
段枫:“……我说了那么多,你只听到了这一句?”
江鹭似被调侃得羞赧,清明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水气,像玉石一样剔透打眼。
江鹭手又去摸酒坛,他怆然垂头撞在桌上,摇头:“不、不行。我不能……”
江鹭颓然倒在桌上。
好久好久,段枫摇头,对醉酒不抱希望,正要扶起江鹭上榻休息时,他听到了江鹭很轻的声音:
“如果、如果你不是姜太傅的女儿就好了……”
段枫听住了。
段枫颤抖:“如何?”
江鹭此时,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和谁说话。
屋中烛火已灭,江鹭喃喃自语,臣服于心间最难堪的念头:
“我不想再被骗了……可是再不甘心,我也走到这一步了。
“骗也没什么……若你不是姜太傅的女儿……要么恨你要么爱你,我只要说服自己。逼你或是被你逼,我总能给这桩事讨出一个结果来。
“可是我不能……我身后有凉城,我要为凉城讨公道,我不能抛却那些,去顾儿女私情。儿女私情必须为我的公道让路,你必须是最不重要的那个!我必须不在乎你……我绝不能做危险的有可能害死更多人的事……
“若我不为凉城,或你不是姜家女,我就不在乎了。不用去试探去猜忌……”
段枫呆住。
凉风吹开窗子,吱呀一声后,灭了烛火。段枫立在一团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他瞬间失力,趔趄后退,怀里抱着的江鹭便撞翻酒盏,噗通摔在地上。
而江鹭不知自己摔倒,还抱着地上咕噜噜的酒坛,痴声:“我好想慕你……好想追你呀……”
暮色静谧,将人的苦难压在凄然之下。段枫忽地背过身,觉得自己被无数异丝缠绕,被牵着坠下冰窟。
他始知为了凉城,江鹭忍耐至此。为了那段过往,江鹭必要承受这些。风月无边,爱无可忍。纵使江鹭说服自己放下怨恨,却说服不了自己放下公道。
走上这条路,要绝情要断爱。寻常人艰难无比,他必须要抛却一切,必须孤注一掷……可是这一切,又和江鹭有什么关系?
江鹭是高高在上的南康世子。世子本不用下凡,世子本不用沾染凡尘烟火,为此所困!
段枫又想到了叶白,想到了那站在暴风雨中、发誓要毁灭一切的小表弟。
造化弄人,悲剧已成。昊天不吊,癣疥成疾。为了一桩旧事,为了所谓的光明荡涤污垢,人不人,鬼不鬼,红尘人间,皆面目全非。而这一切、这一切——
若是太子死了就好了。
是不是太子死了,江鹭就不会被困住,叶白就可以从仇恨中清醒一点,安娅就不必沦为他人玩物?
是不是太子死了,一切都可以告一段落,所有人从中脱困,得偿所愿?是不是叶白说得十分有道理——真相如何不重要,有人付出代价就好。
姜太傅为太子办事,无论过程是如何,太子是既得利益者。若太子死了,所有人都会解脱!——
这一夜,段枫神魂震悚,被多日的疯魔念头折磨。
他既被叶白的邀请说动,又被端午夜怕火的阿娅牵动,还被吃酒吃得神志不清的江鹭困住……他浑浑噩噩,生了魔心,生出执念。
他穿上夜行衣,戴上面纱和蓑笠,从包袱中翻出自己许久不用的长剑。他在夜中飞檐走壁,躲过重重盘查,前往大相国寺,刺杀太子。 ——
后半夜,姜循从梦中惊醒,心神不安。
她不悦江鹭依然不来找她,却只能就着烛火,幽幽等待——她有话和江鹭说——
后半夜,头痛欲裂的江鹭睁开眼,忽然发现屋中少了些东西。
他翻身而起,意识到了什么。
第 57 章
姜循不做无聊的等人事宜。
睡不着的后半夜, 她坐在窗边,着暗卫传了一条消息。于是,不到半个时辰, 被五花大绑的简简, 便出现在了姜循屋舍。
玲珑睡在隔壁,姜循让卫士给简简松绑后, 退下。
距离简简试图刺杀姜循, 已经又过了一个月。简简被关在柴房中, 日日听玲珑唠叨劝说。玲珑为她翻来覆去地讲乔世安事件的前因后果、利害关系, 说简简被人利用……
玲珑多次叹着气揉简简的头发:“你年纪太小了, 不懂得这些。但是娘子不是世人口中的恶人, 过了这么久, 你总该想明白了吧?”
此夜后半夜, 松绑后的简简跪坐在地砖上,就着姜循手边的幽晦烛火,盯着姜循。
姜循实在美。她是那类明艳不可方物、诱人堕落的美人,她已经这样好看,偏偏杀人不用美色,而是用智谋、算计、博弈那一类简简毕生不可能看得懂的本事。
可是如此,简简更加恨她。少女眼中憋忍不住的泪水聚满了眼眶:
她是蠢货,小时候看不懂哥哥, 长大后看不懂姜循。可是她虽蠢, 却乖。他们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她的人生由他们安排也无妨,她有什么错?
哥哥使计, 将她托付给姜循。期间未尝没有太傅的人找来、赵相公的人找来,要她帮忙传消息。她请示哥哥后, 全都不搭理,只专心地侍奉姜循。
她不听旁人如何说。东京都说哥哥要死在秋决,可是去年哥哥便应死了,却也没死。简简觉得,那类聪明的人,一定有法子活下去。她乐观地想,只要按照哥哥的吩咐办事,终有一日,哥哥会从开封府天牢中走出来,他们兄妹二人便能团聚。
赌鬼爹和凶继母都死了,欺负她的坏人也死了,哥哥为她报了仇,哥哥攀上了贵人。他们已经如此努力,大好前程明明就在眼前,为什么中途便结束了?
明明希望已在眼前,明明再坚持一下……
哥哥死在世子手中,简简却是被姜循派去凉城查世子的。但凡简简晚回来一些,也许都不知哥哥如何死的。但凡简简早回来一些,也许她还有机会闯入天牢救走哥哥。
时间安排得这样恰好。既有人为的算计,也有命运的作弄——
简简好恨。
此夜天未亮,简简跪在地上,一头蓬发,满脸脏污,只一双猫眼一般的眸子透着清水一样粼粼的光:
“夫人告诉我,也许在我见到你的第一日,你就查清了我的身世。你知道我是谁,你可能有利用我,找出哥哥背后贵人的把柄的意思。后来你发现我没有跟贵人传递消息,你才放弃了我。
“夫人说,你从不做无用的事。你救人必有救人的目的。你根本不是觉得那时候看起来像孤儿的我很可怜,你是觉得我有价值——这些都是真的吗?你从遇到我的第一天,就在算计我?”
姜循俯眼,望着这个落泪的少女。
有一瞬,她心有动摇。
她想告诉简简,她看不得人哭泣,示弱,悲苦,无助。
昔日简简在街头流浪,让姜循想到自己小时候;正如昔日姜芜向姜循求救,阿娅被人淹死时向上递出的手……姜循不愿意帮她们,但姜循每一次都帮了她们。
她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可她确实做了。
此时,姜循只淡声:“不完全是。”
简简:“那便是说,有利用的成分?”
姜循沉默。
乔世安被江鹭杀死,并非姜循的本意。乔世安被江鹭杀死,必是因为他牵扯到了江鹭在查的事……姜循没有问过,但她昔日和江鹭合作时,便有了江鹭会动手杀人的觉悟。
她冤枉吗?
不。她分明预料到了——江鹭杀章淞时那般决然,江鹭早已不是昔日心慈手软的模样。
在简简到姜循身边的这一年多时间,姜循和叶白探讨过无数次,该如何撬开乔世安的嘴。姜循不愿意让叶白动用简简,叶白也碰触不到乔世安。他们卡在那个环节上,直到江鹭入局。
姜循是想护住简简的。
不然,姜循不会将她派去凉城。简简说是支开她,其实也是为了不牵连她。
不然,姜循不会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江鹭,简简和乔世安的关系。她怀着一腔矛盾之心,等小世子自己去查。她做着一个梦,希望乔世安的结局和简简无关。
而今,姜循已然明白。怎可能无关?
人与人之间的牵扯,断了骨,连着血。她连一个江鹭都难以割舍,何况让简简割舍乔世安这个亲哥哥呢?她只为了江鹭的半年情谊便重新意动,何况简简自小和哥哥相依为命。
命运是阻断不了的,辩解都是无用的。
姜循便俯眼望着简简:“……我把卖身契还给你,你离开吧。”
简简目中燃怒:“你无话可说?”
姜循倏地抬眸:“我要说什么——简简,你扪心自问,你哥哥不该死吗?你那仇人怎么死的,你父母怎么死的,他不肯开口的那些日子,朝堂那些官员作威作福,和豪强勾结,买断田地损害农事……你知道因为这些,会死多少百姓吗?
“凭什么要无辜人为他而承担后果?你哥哥造成的后果远不止于此——你哥哥读圣贤书,学了一肚子纸上谈兵,却都在做些什么?”
简简被说得怔愣又愤怒,她说不过姜循,只怒叫:“你胡说!”
姜循刷地从榻上站起。
披帛曳地,裙摆燃着烛火映照的金光。
姜循在屋中一点点走向简简,俯身掐住简简的下巴。她一贯强势,少有的怜悯之情早已消逝得差不多,她睥睨着这个苍白的少女,说出的话何其恶毒:
“你和我算的哪门子账?你哥哥手里的钱不清白,你那些跌打创伤药也不清白!他问心有愧,满腔义愤给谁看?你哥哥读的书多,却识人不清,做尽助纣为虐的事;你不读书,同样识人不清,为他人作嫁衣也不知道。
“你以为我娘为什么见你?她是要用你来吊着我,用你的愤怒来杀我。如果当日不是江鹭,我就如她愿了。你以为你在报仇?别开玩笑了,蠢货——你在做和你哥哥一样的事。
“读尽圣贤书,做尽负心事。家国不分,是非不问……简简,这世上可以审判我的人必然有,但你不是。我养你供你,不曾虐你,你却来杀我?你对得起我?”
简简暴怒:“我兄长不是你口中那样,我也不是你说的那样!”
姜循:“那你知道你哥哥该死吗?你承认你哥哥该死吗?回答我,简简!”
简简说不出话。
她被质问,满腔愤怒委屈,突得失声。她好像置身冰雪天中,看着冰霜一点点覆盖己身。她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切,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姜循愕然。
简简半晌,艰难道:“我会证明,我和我哥哥,不是你说的那样……死有余辜。”
大颗大颗的眼泪如豆,挂在简简睫毛上:“我会证明,你错了。我不是你说的那类人,我哥哥也不是。你才是坏人,我是好人。我不做恶事不杀错人,我和你说的……全然不一样!”
说到最后,少女声音带着裂帛一般的颤音。
姜循无言,尴尬地朝后退:“你离开吧。”
简简抹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她忍着屈辱和愤怒,此时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但她必须要想明白。聪明的人都离开了,蠢货要自力更生。
临走前,简简忽然扭头:“你不想知道凉城发生了什么,不想知道南康世子为什么查凉城吗?”
姜循撇脸:“你会告诉我?”
简简目中含泪,尖戾一笑。她此时只能用这种接近报复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快意与仇恨:“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简简摔门便走,掠入清晨寒风中。
天未亮,雾未散,从今日起,姜循身边不会再有一个叫“简简”的侍女了——
若玲珑醒来,得知姜循对简简做的事,恐怕又会念叨——简简单纯好糊弄,又有一身好武艺,姜循没必要把人赶走。
可姜循意兴阑珊:走便走了。她又不缺武功高手保护。
只是简简的离开,也让姜循微有郁卒。
天色熹微,姜循歪靠在窗边,以手支颌。半宿失眠与审问简简让她疲惫,此时微微头痛;她闭着目思考,简简能从凉城查到些什么。
简简离开前的那个眼神,仇恨中,带有微弱的怜悯。她怜悯什么?姜循和江鹭一起促成乔世安的死亡,简简痛恨怜悯的,也应该是他二人。
姜循确定自己和凉城毫无干系,有干系的人只能是江鹭。到底是多深的渊源,才导致南康世子跑去查凉城事变?
姜循手轻轻地敲击着桌案。
在阿宁身在南康府时,她不曾听闻南康王府和凉城有关联。江鹭若有关联,也应该是阿宁离开后的事。南康王本就有功高震主的嫌疑,寻常情况下,南康王不会让世子和边军扯上关系,除非是不得不……
姜循一一排查南康王府的人际关系:南康王,南康王妃,南康世子,永平郡主……
永平郡主!
姜循敲击桌木的手指停住,想到了昔年一则趣闻:江家那个讨人厌的大娘子,在去练兵时,和一个小贼不打不相识。人家并非小贼,江飞瑛自然嘴硬不肯认错,便被人一直追着……后来江飞瑛就定亲了。
因为阿宁昔日讨厌江飞瑛,并未多打听江飞瑛的婚事。
而今想来,这婚约果真有些古怪。
南康王因为江鹭想娶阿宁的事,气得恨不得将江鹭逐出王府;却对女儿的婚事看着分外满意。
莫非对方和江飞瑛实则门当户对……对了,江飞瑛那未婚夫叫什么来着?
姜循正专注思考,慢慢有了些灵感时,忽然外边叫唤声惊醒她:“有刺客!抓刺客——”
姜循一下子站起——
段枫一门心思来大相国寺刺杀太子。
天黑风高,云间无月。他一路躲过巡逻卫士,摸清了他们换防时间,摸向太子居住的院落。一直到后半夜,段枫才摸入太子的房间,提着剑一步步朝室内走。
暮逊睡得分外不安宁。
他心烦意乱。脑海中一会儿是阿娅病恹恹、畏惧火海的模样,一会儿是戴着帷帽的姜循似笑非笑站在身旁,灯火阑珊处,那戴着面具的郎君朝他拱手行礼。
那郎君颀长如松,衣摆微扬。此时在暮逊的梦中,暮逊一步步靠近那个人,看得越发心惊,越发心起波澜。
梦境将暮逊的疑心放大,暮逊一遍遍审视着那人的衣着。他看到那人的锦衣华服,看到那人飞扬的袖摆,看到那人的宽肩窄腰……好是熟悉。
好像他应该经常见到。
白日时,暮逊得到卫士禀报,说他查问的那人,并不在皇城中,也不在王府中……
那么此夜此梦,暮逊站到了面具郎君面前,蓦地一咬牙,掀开那人的面具——
一道寒光在他眼皮上晃过。
梦中的惊怒让暮逊瞬间清醒,现实中的寒意袭杀而来时,他本能地朝旁边一滚,狼狈非常地跌下了床榻。暮逊浑浑噩噩地抬头,周身血液凝冰,发现自己不是在梦中。
当真有戴着蓑笠的黑衣人持剑刺他,一击不中,那人再次杀来。
暮逊张口便想唤人,那人武功身法实在厉害,逼得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只顾着在地上没命地滚,希望借一些声音,引起外面卫士们的冲动。
暮逊还未这样狼狈过!
他抓过花瓶砸去,花瓶被剑击碎,碎片挟着那人的深厚内力,带着杀气寸寸袭来。暮逊的中衣宽袍被割伤,长发凌乱散下,一国太子也会些拳脚功夫,此时在真正的行家那里却施展不开。
暮逊心生绝望——
荒谬!
大相国寺布满卫士,外面守卫巡防森然,竟有人夜刺太子,成功摸入!
暮逊走到今日步履维艰,他亦曾在痛苦至极时想过自己的死因。无非是被父皇废除,被弟兄们陷害,被流放,被贬庶人……却不包括死在国寺中!
暮逊走到今日,绝不认输!
暮逊爬到地衣边,从旁边的箱子夹缝中抽出一把剑,反身自卫。他连身都起不来,手中的剑在对方眼中如同玩具一般。寒光凛冽如霜,照亮暮逊眼睛——
暮逊以为自己必死,却忽然间,见那刺客身子一凝,一口血吐出。
暮逊当机立断,手中剑砸出。趁对方如此关头,暮逊高声:“来人,有刺客——”——
一刻钟后,暮逊沉着脸,要求封锁整个大相国寺,追捕那刺客。刺客被他封在寺中,必然逃不出去。
天已熹微,鱼肚白微亮,清风凉澈。
段枫跌跌撞撞地在寺中各门院处疾行,试图在卫士们的追捕封锁下,找出一条逃出去的生路。天快亮了,一次刺杀失败,他已微清醒,知道自己失去了机会。
命运似乎永不站他。
段枫喘着气,手扶着花架上的藤萝,整个人被体内乱窜的内力折磨,一阵阵的带着血的咳嗽被他强行压下,而他眼前阵阵发黑。
从正和二十年开始,他便一直被命运抛弃。
昔日他去巡察周边,遭到西域兵马的堵截。他与手下士兵中埋伏,怀疑那是阿鲁国的计谋,却也只能等离开再说。这只兵马死战沙漠,要被沙漠吞噬时,是江鹭找到了段枫。
昔日段枫被伤了眼,伤了肺,又要面对家人惨死,百姓流离。故土自此归属他国,庇护多年的民众成为俘虏……段枫也要活不成了,是江鹭带他离开。
他缠绵病榻两年,江鹭便花了两年时间派人去西域。他们试图找那些昔日阻拦段枫的躲在暗处的敌人,可南康王府的势力不在西域。南康王府不肯接受段枫,不肯救凉城遗民……于是江鹭便背着段枫离开,独自救人。
段枫被江鹭安慰幸运。可背负着一族人的冤屈,行走于魑魅魍魉间,又幸运在哪里?
那两年暗无天日的时光,段枫尽靠着江鹭的承诺,尽靠着江鹭的支持,尽靠着复仇的希冀。他本应是死人,若非故人恩惠,岂得流连人间。若不复仇雪恨,岂得安心赴死。
大片大片的血从段枫的指缝间流出,段枫在逃亡中不发出一丝声音。他如今知道自己失败,便靠着意志逃跑,只怕自己被抓到,连累到江鹭……
在这样仓促的逃跑中,段枫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的失败,只因那些脚步声中,竟夹杂着暮逊的脚步……连太子都亲自跟着卫士来了。
段枫跌入一月洞门,猝不及防间,和一个披着羽巾的异族少女撞了一怀。
熟悉的气息驱逐眼前的血雾,段枫失神地抬眸——抱着一束春花的阿娅,立在门口,被他撞得后退了三步,迷离而吃惊地仰起头。
浑身血液在段枫体内沸腾,又在阿娅陌生的眼神中凝为冰。
暮逊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给我搜,这边——”
声音朝着他们过来了。
阿娅忽然回神一样地眨眼,她盯着这个让自己感到熟悉的刺客。对方蓑笠的飞纱扬起,露出对方面容。她闻到对方身上的血腥味,在紧急关头生了一腔大胆狂妄之心。
阿娅指了一个方向,将段枫朝那个方向退。
段枫怔忡看她。
她小声嘀咕,用阿鲁国的语言:“奇怪,我怎么想救他?算了不管了。”
阿娅抱着花朝月洞门跑去,回头间,她发间羽巾飞扬,纵着卷发一同拂过柔润雪白的面颊。她懵懂的眼睛,在看到那刺客回头时,愣了一愣,然后露出一个有些迷惘的笑容。
阿娅主动跑出去找太子,磕磕绊绊:“殿、殿下,我正要找你……”
段枫听到月洞门外暮逊压抑的声音:“别闹,我有事……”
阿娅:“不,我要你哄我。殿下,别走!”
段枫面色惨白,咬紧腮帮,忍着一腔屈辱与愤恨,掉头继续逃——不能辜负阿娅——
大相国寺被封,段枫如今伤重,期间几次被卫士追上,腰腹受了一箭。段枫觉得自己断无可能逃走,在望到外面越来越多的卫士后,他靠在墙头喘气。
他不能落到敌人手中。
若是逃不出去,便不如一死……段枫在听到脚步声又一次靠近时,手握住剑柄,猛地抽开。
他欲自尽时,那从高檐上跃下的人一掌击开了他手中的剑。那人虎口被刃刺伤,身形稳住落地,在段枫出手前低声:“段三哥。”
段枫猛怔。
他看到江鹭站在自己面前——和自己一样的夜行衣,一样的蓑笠,一样的打扮。
段枫心头五味杂陈,盯着这天未亮、便出现在大相国寺的江鹭。分明江鹭吃醉了酒,分明江鹭说不愿意来大相国寺找姜循,分明……
江鹭:“段三哥,你体力不支,会落到他人手中。我扮作你,帮你引开敌人。你好逃出去。”
江鹭探头看眼外面的卫士,便要走,手被身后的青年郎君握住。
江鹭不回头,只淡声:“事情等出去后再说……你以为死在这里就不会连累到我?别再犯糊涂了。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为了这种结局。”
江鹭回头。
微光中,他眉目沾霜,神色坚定:“段三哥,活下去。你在哪里,程段两家的血脉就在哪里。”
江鹭听到段枫低哑的哽咽:“……等你回来,我会告诉你一切。二郎,你也要活下去。”
江鹭微笑:“那自然。我是南康世子——今日的事,还难不倒我。”——
江鹭今日武功非段枫可比。
他虽醉酒未完全醒,但醉酒本就不太影响他的思绪。他代替段枫,溜着那些卫士。暮逊被阿娅缠住,江鹭身上无伤,那些卫士被从段枫那里引走,他们以为江鹭才是他们要抓的刺客。
只是奇怪,方才那刺客行动迟缓,怎么如今突然身手迅疾了很多?但也无妨——殿下在此布了天罗地网,再厉害的刺客也只能在寺中逡巡,等到刺客体力被耗尽,便是自投罗网的时候。
江鹭在寺中疾行,暗恼自己没有去看大相国寺的院落布局,竟不知该如何逃,逃去哪里更安全。身后卫士被他吊着,其实他自己也如无头苍蝇一样。旁人以为他在设陷阱,实则他只是不识路。
江鹭寻思着更好的法子。
忽然间,他在奔跑中跃入一长廊,长廊尽头日光微落,有一个步履匆忙的年轻娘子从路尽头提裙奔来。
江鹭步履一缓。
……来看热闹的姜循抬头,看到了蓑笠黑衣刺客就在廊子尽头——
姜循神色一空。
此时非昔日。
许是因姜循最近在那人身上下了些功夫,当那人出现时,姜循虽看不到蓑笠后的脸,却凭身形,认出了江鹭。
她怔住。
她是来看暮逊笑话,来看暮逊这里有没有可承之机。她没想到刺客竟是江鹭——怎么可能?江鹭疯了,敢刺杀暮逊?退一万步,就算成功,他也逃不出去……卫士们会拼命找到凶手,没人敢为太子之死担责。
但那些凌乱思绪此时不重要,重要的是……刺客江鹭和她撞到了一起。
她自然不可能帮暮逊拦江鹭,可她应该救江鹭吗?
这桩事和她没什么关系,但她若插手,很容易引起暮逊的怀疑。如今她和暮逊的关系摇摇欲坠,她不应在此时引得太子更加猜忌……江鹭武功那么厉害,也许本就不需要她出手。
姜循立在原地,静望着廊尽头的江鹭——
江鹭看到姜循的一瞬,脑中便生起一个挟持人的计划——绑架未来太子妃,太子为了面子,也一定会让他离开大相国寺。只要离开这里,江鹭便有本事逃出生天。
但是不行。
之前他便挟持过姜循,此次故态复萌,难保不引起有心人的猜测。比如张寂,便会猜出他和姜循的关系。何况姜循近期应和暮逊关系不佳,姜循方在科举上将了太子一军,太子不可能无芥蒂。
他会连累姜循——
想清楚这些的时候,江鹭眸心未动,神色如常。
他如同没看到姜循般,长身凌空,掠过姜循,便欲继续自己的逃跑。他身后的追兵们近了,江鹭垂眼看着美人的衣袂,迟疑自己是否应当稍微弄伤她一点,身后人才不会怀疑她。
姜循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黑衣刺客身如魅影,毫不停顿,欲与她擦肩而过。擦肩而过时,风轻拂。
他侧过脸,俯眼望她一眼,神色冷淡,近乎无情;姜循睫毛轻轻颤抖。
冽风袭来,落花飞叶,一重重间,花叶和辰光一同照来,卷上姜循的裙袂衣帛。姜循倏地伸出了手——
她冰凉的手,握住了江鹭的手——
姜循拽过错愕的江鹭,将他从廊上拽走,牵着他的手,带他跑上一条泥泞小径。她带着他跑过一座小院,绕过一湖,又机灵地撇开了两波生疑的卫士。
她喘着气,跑不动时,被他从后抱起。
清晨风吹拂,二人手紧握。这不像逃亡,更像夜奔。
姜循终于在重重排查下,将江鹭带入了她居住的院落,她居住的屋子。他被推后靠墙,她虚弱欲倒间,被他揽臂抱住。二人贴着墙,心跳急促,俱是畅快又紧张。
姜循抬头,他俯眼看她,目中生柔。他轻轻地伸手拂开她脸上的发丝,姜循在方才那样挣扎之后,此时才觉得自己没选错。
她要和他说话,忽然被他捂住口鼻。
江鹭垂眼:“……太子来了。”
姜循:“……”
第 58 章
有刺客刺杀太子, 外头尽在捉凶。玲珑即便是睡神附体,也不可能再睡得着。
她出门要去隔壁看娘子,正好和推门欲入的姜循撞个满怀。时间仓促至极, 姜循只来得及捂住玲珑的口鼻, 在侍女耳边交代几句话。不等玲珑听明白,她又提裙而走。
姜循甚至边行走, 边摘下发钗玉坠, 半途上开始打散自己的发髻。
玲珑看得瞠目结舌, 忽听到院中侍卫的唱和声“殿下到”。
天未完全亮, 可勉强遮掩一介妙龄少女的身形。玲珑便借助这种方便, 悄悄从院落后门溜了出去, 忙碌姜循的嘱咐。
而在姜循的寝舍间, 姜循刚将青帐放下, 门便被叩了两下:“循循,开门。”
姜循口上吃惊,且睡意惺忪:“殿下?”
她从床上爬起,散着发,披着月白衫子,朝门口走去。她去迎接太子时,飞快地回头看眼帐子——
内舍的帐子青白色软,一重又一重。模糊的郎君身影藏在帐后, 掩人耳目, 却不知能否在今日蒙混过关。青帐擦过时,她与江鹭的眼睛轻轻对一瞬。
他整个人靠在墙角,神色是说不清的僵硬。
在门又被敲后, 姜循上前开了门。
姜循持灯散发,单薄微乱的衣裙在清晨徐风中轻轻扬一二分。她故作困惑地打个哈欠:“殿下怎么了?我听外面声音——”
她指的是外头“捉拿刺客”的喊声, 但她话未说完,暮逊便沉着脸从她身畔走过,跨步入屋。
卫士们留在外头,不敢多看姜循一眼。
姜循同样低眼:事情比她料想的更棘手。
暮逊以前从不会在这个时辰,来她这里;更不会在她屋舍中逗留太久。他身边有阿娅,他根本不需要和姜循如何亲近。
姜循静了一下,才镇定地将门敞开一条缝,返身回屋,迎向暮逊——
暮逊目光在姜循屋中快速地逡巡一圈,没看到异常情形,便收回了目光。
他并非因猜忌而来找姜循,他大马金刀地坐下,接过姜循递来的一杯茶,面色仍不虞。
暮逊兀自出了一会儿神,将茶盏放回桌上。他似疲惫,又似自省:“是否我对阿娅太宽容了?”
姜循挑眉:暮逊竟为阿娅而来?
姜循放松些,询问起暮逊和阿娅发生了什么。暮逊便说起方才的事——他亲自捉拿刺客,眼见快要追上,阿娅凑了过来。阿娅痴缠一通,卫士们不敢多看又不敢撇下太子。等暮逊终于将阿娅呵退,那刺客已经甩开他们了。
卫士们满寺捉人,但暮逊因为阿娅,错失了最佳机会。
没有人敢置喙太子,暮逊却生出怒意。他丢尽面子,在卫士面前损失了一国太子的尊严。
然他呵斥阿娅两句,阿娅便一副受辱模样,眼噙热泪掉头就走。暮逊让她回来,她反而跑得更快。
那一瞬,暮逊满脸燥红,难免想到皇帝对自己的训斥——宠爱一个异族歌女,将真正的太子妃抛之脑后。异族女难登大雅之堂,会成为太子身上的一个耻辱。
一国太子,既不应重情,更不能将情放在一个玩物身上。
暮逊是未来国君。他不能挑战皇帝的权威,他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摆出态度,留下一两根傲骨。皇帝越是厌恶阿娅,世人越是嫌恶阿娅,他越要将阿娅留下。
阿娅不是他天生的逆鳞。他只是将逆鳞留给了阿娅。
他非阿娅不可,喜爱阿娅喜爱到晕头转向吗?那也没有。
他的爱,像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
烟火绚烂,情若余烬。他做戏给自己看,做戏给天下人看。时间久了,他分不清这种做戏是真是假,但他好像真的割舍不掉阿娅。假戏真做真真假假之时,荒唐言行反噬,阿娅今日竟然……
暮逊闭目,思忖着方才所见的阿娅。
他的疑心病这样重。此时此刻,坐在姜循的屋中,暮逊开始怀疑:……阿娅是不是在故意阻挠捉凶?
那样的时间,那样的撒娇,又那样的离开。
日光微薄,竹影瑟瑟,阿娅捧着一束花扑入他怀中时,那竹影背后风动叶摇,是否藏着旁人?阿娅仰头看着暮逊时,眼睛不经意地朝后瞥,不像姜循……
暮逊凝望着姜循,见姜循粉颊艳色,聆听得十分认真。
日头渐升,屋中光亮,薄光透过窗子与尘埃,落在姜循的面上。浮尘之下,她像一颗随日光一同升起的海上明珠。如此的盛美,宽容,端庄。
在阿娅忤逆他之时,姜循的美,让暮逊心头轻轻一跳。暮逊突然想到:好像自己从不曾在这个时辰进过姜循的闺房,见过姜循初醒的模样。
姜循掩着疲色,虽不如平日盛装之艳,亦有独特之美。在暮逊追随阿娅的那些年月,他忽略姜循至此。而姜循,才是他未来真正的妻子——
暮逊倾身,握住了姜循的手——
姜循心中的不耐烦,被暮逊的张狂吓到。青帐飞扬,她困惑地对上暮逊微有情意的目光,心神禁不住下跌。
连她这样的七窍玲珑心,都一时间不明白:暮逊不是在抱怨阿娅吗?她不是只要如往常那般闲闲地调解几句,就能将暮逊哄走了吗?
暮逊在做什么?——
青帐之后,江鹭头抵着墙,目如冰刃,看着那帐外的一对男女。
姜循背对着他,坐姿僵硬。而暮逊伸手,一点点将姜循扯过去。暮逊将姜循抱在怀中,让姜循坐在他腿上。美人一头乌发散在暮逊臂弯间,美人伸臂揽住了暮逊的脖颈。
美人柔声缱绻:“殿下?”
江鹭眼前金星乱冒,浑身的血液僵得自己呼吸堵塞,一颗心被揉捏被玩弄。他的天灵盖像破了一个洞,从未这样如刀绞,如剜心。而同一时间,杀意从他心头涌出,盈上眼睛——
他知道姜循私下必与他人情投意合。
说不定姜循和太子做过所有与他一起做过的事。可他毕竟不曾看到过!
……他没有看到,便装作不知,作着鸵鸟模样。
而今江鹭洞察自己的荒谬,见证姜循的手腕。姜循千娇百媚手段了得,没有男子能拒绝她。孔益当初说的话他装听不见,叶白出现在姜循闺房他也忍下……而今又是什么呢?
他又打算给自己找什么借口呢?
心海中,无数念头发出嘲笑:姜循对你说喜欢,未必不会对他人说喜欢。你窃窃自喜些什么?你的不安才是真的!
恨与怒与惧与迷惘,如暴风雪一般裹挟江鹭。江鹭抵着墙,心如死灰,颓然无力。他手指发抖,无意识地敲击墙面。
江鹭咬紧牙关双目微红,分明厌恶又愤怒,却偏偏自虐一般,逼着自己看下去。他盯着那人搭在姜循腰上的手,盯着那人仰望着姜循的笑。
杀气一点点凝聚,如有实质,必瞬间出刃!
江鹭透过青帐,如恶鬼一样,窥探他人的闺房情趣。他分明是插足的那一人,可他袖中手却抬起,朝着太子的方向——
江鹭的杀心即将出手时,听到姜循隐怒冰冷的声音:“殿下这是做什么?!”
日光投下模糊的光影,姜循从暮逊怀中起身,在暮逊再次欲搂她时,她推开了暮逊的手。
姜循的目光快速地朝帐子瞥了一眼。
她没有看到江鹭,江鹭却窥到了她紧张的那一眼。
江鹭心想:紧张什么?怕他杀了太子,还是怕他杀了她……真正在意喜欢的人?——
姜循绝不可能和暮逊如何。
不提她本就厌恶暮逊,此时屋中有一名窥探者,姜循的紧张更胜往日,生怕窥探者忍耐不住,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姜循强自从暮逊怀里站出,快步挪后两步。她用惊愕隐羞的眼神看暮逊,眼睫颤得厉害,飞快抖动。她侧头作出少女羞涩状,实则透过帐子,想观察江鹭。
她眼眸碰触到了江鹭那双此时赤水一般的眼睛。江鹭半边身倚在帘后,盯着她微乱的神色。
暮逊笑:“循循害羞了?”
他起身要搂姜循,眼看走一步,他就要站到姜循的方向,猝不及防地看到小世子。姜循旋身,暮逊半途停住,只好耐着性子转身,重新朝向姜循。
暮逊哄笑:“你我未婚夫妻,只等来年你出了孝期,你我必完婚,你又躲什么?”
他将姜循拽入怀中。
姜循盯着他。
她见暮逊低头勾起她下巴,他眼神渐有痴色,低声和她说情话:“循循,是我错了,总是不顾你,不管你。我今日才明白,你我才是夫妻,我应待你更好些。这些年,你忍着我和阿娅,当真辛苦。”
他的话让她起鸡皮疙瘩,让她生出恶心。
姜循后背发麻,不是那类被撩拨出的情意,而是一种恐惧与厌恶混杂的情绪……她以为自己可以忍耐,但是她眸子映出暮逊朝她低头,似想亲吻她……
她忍无可忍!
暮逊的脸伏在她颈间,江鹭的指风弹出。劲风要扫到太子时,姜循刷地拔下一根簪子。袭来的劲风裹着姜循的簪子,还未挨到暮逊,就在暮逊脸上划了一道口子。
姜循:“殿下如此羞辱我吗?”
暮逊觉得脸热,抬头便见姜循如贞洁烈妇一样梗着脖子,那把镶金簪子朝他刺来。她眼中映着义无反顾的癫狂之色,符合暮逊对她的一贯认知。姜循的簪子刺向暮逊,暮逊轻而易举可以躲开一个弱女子的攻击——
他遍体生寒,意识回到自己朦胧中被刺客刺杀的那一幕。
他将姜循视作了那个刺客,浑噩间一个发抖。他挡不住那刺客的攻击,但他轻松地推开了姜循,且在争斗间,握住姜循的手臂,让那枚簪子划破了姜循的脖颈。
暮逊摸到自己脸上的血,一下子懵了。
姜循纤长脖颈出血,她却感觉不到一样。她看着暮逊,握着簪子朝他逼近,散着发红着眼,咬紧腮帮尖声质问:
“殿下视我如玩物吗?你我不曾成婚,你却想做什么?还是你信了一些流言,认为我可被欺?你想对我做些什么?要我如阿娅一样服侍你吗?殿下是不是和下三滥的人待久了,头昏了,中邪了?”
暮逊捂着半边脸的血,震惊又磕绊,摔在床榻间。暮逊扬声:“你发什么疯,姜循?”
他看姜循眼中燃烧的疯狂之意,便生出后悔。他早知姜循疯癫,他此时想起自己很少招惹姜循的缘故——
美则美矣,疯更可怕。
暮逊脸色难看,还要强撑着太子面子,将簪子夺下远远丢开。姜循朝他扑去,眸中噙泪,神色却似笑非笑,颇有一种玉石俱焚的狠意。
暮逊:“你要刺杀孤?!”
姜循轻声:“殿下若辱我,我便撞柱而死。我不敢杀殿下,我杀自己。”
她扑在床榻上,去抢被暮逊丢出去的簪子。暮逊头痛欲裂,困住姜循,连声:“够了够了!是孤错了,你莫折腾!”——
江鹭靠着墙,麻木地看着他们。他手搭在床柱上,床柱被捏出木屑,化为齑粉,一点点流向地面。
那床榻间的男女还在别力、争吵,玲珑在这时敲门,声音抬高:“太子殿下,阿娅娘子说做了早膳,请你过去。你若不去,她便不吃。”
倒在床榻上的暮逊喘气抬眸,看向发丝散落、眸心燃火的姜循。暮逊眼睛和姜循对视的一刹那,生出一个哆嗦。
暮逊脸色青白不断变化,勉强为自己找一个面子:“姜循,你胆大妄为,留在大相国寺,好好反省吧!”
他拂袖捂脸,颇觉晦气。一个刺客,一个阿娅,再来一个发疯的姜循……他今日不宜出门吧!——
玲珑按照姜循的吩咐将太子弄走后,欲进门,姜循咳一声。玲珑和坐在榻上的姜循对视一眼,瞬间悟了。
玲珑红着脸关上门,当做什么也不知。
屋中光变得昏暗糜丽,姜循便那样跪坐在床榻间,平复呼吸。她手里握着那枚簪子,心脏狂跳热血沸腾,几乎感受不到脖颈血迹带来的痛意。
她实在喜爱这种肆意之感——哪怕是被暮逊逼出来的。
半晌后,落在她身上的阳光被遮住,眼前微暗。她闻到了清雅的混着铁锈血腥味的兰香,垂眼看到了黑漆的窄袖武袍。
姜循抬起头,和江鹭对视。
江鹭低着眼看她:面颊因激动而绯红,睫毛上沾着水,眼睛明亮至极。珠玉堆积,她又散发乱衣,碎发贴颊,唇瓣嫣红,脖颈渗血。
这不是寻常的美人,这是吸人血噬人魂的山鬼大妖。
姜循此时分明狼狈,可她狼狈得这样好看。他无法忽视她方才与太子争斗时展示的摄魂夺魄的美,他也无法忽视她坐在太子怀中时、俯眼温情的美。
江鹭脑海中想:是不是若他不在,她就不会选择这样?若他不在,她和太子之间……
停——
日光照入帐帘,一派暖融。
天彻底明了,沿着帐子缓缓步入期间的江鹭,隔着一重重帐帘凝望床榻间的美人。
软垂流苏的幔幕随着浮尘扬落,日光也在江鹭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斑,让他既像圣人,又像幽鬼:“离开他。”
姜循望着江鹭,一言不发。
江鹭垂着的长睫又浓又密,遮挡他所有神色。他手指一下下地敲击,青筋颤抖,晦暗又遒劲有力:“我再说一遍——你事成之后,离开太子,离开叶白,和我走。”
姜循扯动嘴角,无声地嘲笑。
他的建议荒唐至极不用回答。不提南康王能不能接受,她也离开不了此局。深陷泥沼者当有自觉,她已有下地狱的自觉,江鹭却还妄图带走她。
而今姜循与江鹭隔着纱帐对视,二人窥探彼此的脏污与隐秘——
江鹭冷声:“你本不用这样。”
姜循冷笑:“我偏要这样。”
江鹭强硬:“和我离开,我既往不咎。”
姜循轻蔑:“不。”
她生怕自己的难堪被人可怜,生怕自己的骄傲被人践踏。姜循坐在榻间,扬起修颈,尖戾无比:
“怎么了,阿鹭?你是嫉妒,还是生气,或是瞧不起?我有不得不虚与委蛇的时候,你也一样。今日的太子刺激到了你,你又要像之前面对叶白一样,和我争执吗?
“别忘了,正是今日的我出手,才救下你!我还能保你出大相国寺,让你平平安安在刺杀太子后离开这里。阿鹭,你确定你要为了无谓的吃醋,断送自己的前程吗?”
江鹭声音微轻微柔:“我用你救?没有你,我离不开大相国寺?”
姜循不悦。
他掀起眼皮:“争执?想争执的人是你,我没有与你争执之意。我此时十分冷静——姜循,不要惺惺作态,不要试图激怒我。我不至于被你三言两语便挑拨失智。你怕什么?
“怕我现在当真去杀太子?我没那么蠢。”
姜循盯着江鹭。
他当然不蠢——他在做大事时一向冷静,很少被人糊弄过去。他只在感情上单纯,但遇事沉着的人,被骗的次数多了,感情也不至于那般纯然好哄了。
那么姜循便更不能明白:于情于理他都不应在此时杀太子,他今日发的什么疯?
或者……发疯的不是他?
姜循恍然:“……你不是一个人来的?”
江鹭淡声:“和你无关——我只有一个问题。”
姜循挺起腰腹,竖起尖刺,袖中手蜷缩:“什么?”
江鹭:“你不必用这么防备的态度面对我。我没想问你和太子之间的情意,也不打算问你的私事。我已然有了决定,便不会轻易动摇。”
姜循心沉。
她看他神色淡淡,看他垂着眼,看他压根不看她。他的决定,莫不是和她彻底断了?
她诱他那般久,他差点就要上钩……但是今日的暮逊让她功亏一篑,让江鹭重新意识到二人之间的不同,让江鹭决定后退放弃了……是么?
姜循看江鹭的手指一直在敲击,在发抖。
她盯着他手指,听他说:“你是不是真的怕火?”
姜循抬头。
他终于看向她了,眼眸清和神色执着。他竟然在乎这种无聊小事:“你是真的怕火,还是假的?你说过,要试着不骗我。”
姜循怔怔然。
她坐在榻上的身子微放松,陷入回忆:“……是。”
江鹭:“见到火就手脚发软,心生惧意。这种怕,不是伪装的,不是另有目的的,不是故意戏弄我的?”
姜循:“……是。”
江鹭:“那日端午夜,我若不救你,你虽然也能从火里逃出,但一定很辛苦,很吃力,一定要非常勉强自己是不是?如果不是我救你,你会沉浸在惧怕中,难以脱离,是不是?”
姜循:“……是。”
她看江鹭朝后退一步,他冷淡的面上,浮起一丝微弱怅然的笑。他看她的眼神几分温和,温和虽浅,却如清水溪流,潺潺涌入她冰凉的心房。
江鹭自言自语:“那便值得了。”
——那便救她救得值,那便没有犯错,那便足以说服自己。
江鹭道:“姜娘子,保重。”
他不用她帮忙疏散大相国寺的卫士,过了这么长时间,守卫会变得松散。江鹭只要寻到空档,就可以出去。他此时的“保重”,让姜循抬头看他。
日光下,郎君背对着她,肩胛如翅,振振颉颃。
也许他这一次走了,是真的不会再回头了。他失望至极自厌极致,对二人的关系已然绝望。他不再信任她不再生情愫,他要去做他真正应做的大业。
他不会再见她,再和她商量什么探讨什么;他也不会再救她,在雨夜莲池边等她,在她羞愧得说不出话的时候,低头亲吻她。
不!不!不!
绝不甘心!绝不放手!——
江鹭要踏出门时,听到姜循在背后幽声:“来自凉城的白鹭小将军,就这么要走了吗?”
江鹭蓦地回身,眼眸锐利。
她从床上起身,朝他走来。颈上的血让她有一抹妖冶,垂散的乌发贴着她颊。她推开一层层青帐,步步踩在他的心跳上:“我猜对了,是不是,小将军?”
姜循微笑:“你姐姐要嫁人,对方用了化名,姓‘白’。那可是一个非常少见的姓,建康府没有这样的贵人,你姐姐本就是要远嫁。可你们全都不想多说——是怕功高震主,官家疑心建康江氏一族吗?
“你们这样的权贵,要结亲,对方要么文到极致,要么武到极致。你姐姐既然误会对方是个小贼,说明对方必然从武。你姐姐要嫁的人,其实是凉城段家郎君吧?他借用大理段氏之旧,因大理属白而说自己姓‘白’。你不能用真名真身份,便跟着姓‘白’。
“你如今一直查凉城——容我猜猜,在阿宁‘病逝’后,南康王见你一蹶不振,就把你派去凉城,操持你姐姐的婚事。你在那里度过一段时光,甚至可以说,凉城事变的时候,你就在凉城中。
“你身边那个门客,身体那么弱,还要你保护。他姓‘段’啊……莫不是你姐夫?
“你救下朝廷要灭门的余孽,带那个余孽来东京查真相。这就是你的秘密,是我派简简想查的秘密——你目无君父,救下亡魂。朝廷若是知道,南康王府必受其累!”
缓缓的,江鹭的手,扣在了她肩上。除了“姐夫”已死没对,其他全被她猜对了。她在激怒他,让他不得离开。
江鹭低声:“姜循,你是真的很会招惹我,真的很会找死。”
他朝前走,扣着她,逼她朝后退。她在他掌下动弹不得,神色却大胆无畏。
江鹭:“很多事猜到了,也不应该说出来。说出来,我就不能放过你了——你不知道吗?”
姜循呼吸拂在他扣压她的手腕上,酥酥麻麻,二人骨魂一同激起涟漪波荡感。她膝盖撞到身后的床板,她朝后跌去,他手扣在她肩上,与她一同倒下,压在她身上。
墨发铺榻,帐子浮动,姜循眼睛燃着奇异的光,心脏快得如急促鼓点:“我本就不想你放过!杀了我,守住你的秘密,或者臣服我,让我心甘情愿为你守住。”
骤然的寂静。
江鹭捏着她下巴,忽而笑起来。没什么比俊美郎君低着眼笑更为魅惑的了。
他原本白皙的面容更加苍白,低凉的声音在她肌肤上窜起战栗感:“怎么不是你臣服我?”
第 59 章
——谁臣服谁, 区别是什么?
姜循被江鹭的反问弄得卡壳,她没想明白时,便见上方的江鹭朝下俯来。
帐帘擦过, 郎君是爬入日光中即将融化的艳鬼, 发如墨,肤如雪, 面容轮廓棱角秀丽。
姜循屏住呼吸, 以为这又是江鹭的什么诱敌之计, 他捏着她的下巴, 呼吸拂过她下巴。在她因此而战栗、身体忍不住微缩时, 他的吻落在她下巴上。
极轻。
像羽撩。
像鸟啄。
……反正不像亲吻。
然而姜循的心随之高高跳起, 被勾得发痒, 她甚至忍不住要去控制自己嘴角的弧度——她是不是又成功了, 又留住她的小鸟了?小鸟不会杀她,因为小鸟……
江鹭淡声:“我贱?”
姜循:“……你在说什么呢。”
说完,她便觉得自己语气过柔,有诱拐他的意思。怕他误解,她重新调整语气,恢复方才的针锋相对:“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心知肚明。”
江鹭的睫毛拂在她下巴上,刷动的气息波动, 当真如鸟羽一般, 撩着姜循。姜循颇有些受不了,想转头,但他扣着她的下巴不放。
江鹭嘲讽:“你想要这样?”
他又在她下巴上亲了一下, 微掀眼皮,看到她因此而绷起脸的样子。姜循心间酸痒已到极致, 盯着他淡粉色的唇瓣……但她在他的桎梏下,根本动弹不得。
江鹭:“还是这样?”
他的呼吸朝下落,姜循一声惊喘,身子绷起,如弓般骤然拉开跳动。她这张柔韧的弓,被控在世上最好的猎手手中。她漂亮的弦丝被猎人握住,便动弹不得——
江鹭的气息,落在她颈间动脉,拂到她渗血的颈间。她受激而发抖,他的唇贴着她的颈,伸出舌,轻轻一舔。
姜循手指猛地挣脱他腕子,按在他肩头。弓弦绷得快要断掉,猎手还在轻弹。
嘣——
他轻柔:“还是这样?”
这世上最好的猎手肌肉偾张,脸颊微偏,不再控制,咬住她脖颈。
柔软唇齿在她颈间细细舔舐,刺痛感在湿润的舔舐下,窜入姜循的骨血间。
血珠沾湿,伴着郎君的体温摩挲,她又痛又麻。然而因为匕首是她所控,划出的伤痕不大,那点儿刺又不足以让她伤痛。伴随着痛的,是更深一层的酥软,刺激。
从她被人衔住的肉开始,从她被人舔的血开始,从她被人亲的筋脉开始。酥酥麻麻的感觉如电流,顺着血液朝手指窜去,再沿着四肢,攀爬脊椎与心脏,一股脑地朝天灵盖蜿蜒。
姜循心跳欲出,双目失焦。美人蹙起眉头似难以忍受,呼吸变得急促,因这份急促而变得几多惹人怜爱。
舔舐如同亲吻,浓烈带着魅惑。
亲吻如同咬噬,甜蜜带着刺意。
他绝没有那样丰富的经验,绝不会情人间最缱绻最让人舒适的亲密戏码,但他凭着多年猎人打猎的敏锐,知道猎手哪里最脆弱——
脖子,心脏。
江鹭感觉到她身体的发抖,察觉在噬咬中,姜循的心口开始颤抖,剧烈起伏。她别过脸,绷直渗汗的细颈上,玉白颜与赧红色交映,女子的颈间动脉在他唇齿间,潺潺地与他呼吸交错。
她再次无意义地呜咽一声:“阿鹭。”
掌下玉颈沾着血混着口水,动人得过于夺目,让江鹭目热心跳。
他才稍有回神,姜循的手便揽了过来,搂住他脖颈。江鹭没抬头,颈间红意彻底烧满了整张脸。可无论他心间如何想,他做出的事,足以让姜循四肢缠住他。
二人呼吸凌乱。
又痛又麻,姜循被撩得受不了,低头想去寻找他的唇。然而她躺在他案板上,他按着这尾狡黠的美人鱼,她如何挣扎,也奈何不得。
你来我往,互相追逐,皆试图掌控,皆无法掌控。
日光斜照,帘帐间迷离如蒸雾。太子方走,此间仍残留着那人的余香,姜循这个未来太子妃,却被压在另一个男子身下,继续这太子曾想做的亲昵之举。
江鹭的额上渗了汗,手骨一点点用力,呼吸需要控制。他像是一个中毒已久的亡命之徒,姜循像是他的解药。可这解药本身就带毒……他压制一方毒,又染上另一重毒。
他往往复复地自虐与折腾,求的又是什么?
姜循闭上了眼,发丝凌乱,双颊染霞,像一个中了情蛊的女妖。她脖颈僵住,呼吸吃痛,却好像每次呼吸间,都将自己朝江鹭唇下送去。
她茫然这是什么?
但她搂着他脖颈,轻轻笑:“这样多好。”
江鹭的气息啄在她颈间,他说话声,撩得她心间发颤、屡屡恍惚。江鹭因埋在她颈间而声音微闷:“好在哪里?”
姜循一边控制着身体,一边喘着气说话,声音飘忽如浸春日梦中:“好在你我能这样贴心。我实在喜爱你,阿鹭,看到你时,我心里便快乐……”
江鹭湿润的舌尖在她筋脉上拨动,让她发抖:“谎言。”
姜循绷直身体又试图放松:“以前是谎言,那日后便不是谎言。不,以前也不能算是谎言,只是我不知自己的心意。我后来已经明白,想见你,想和你说话,想逗弄你,本身便是喜欢。”
他不让她动,她却仍艰难地摩挲,手抚摸到他脸上。她摸到郎君肌肤上的滚烫热意,便心中一笑,猜到他此时情形。
她故作不知,仍柔情款款诉说深情:“我想和你做亲密事,想离你更近些,我常日想你。可不知为什么,你的态度模棱两可,让我伤心。”
江鹭:“那此时便很好?”
姜循:“自然。”
她半真半假:“能见到你真好,能日日见到你更好。虽然我方才是故意刺激你,但我留你之心不假。阿鹭,此时绝非刺杀太子的最好时机……可若是你当真想杀太子,寻到合适时机了,我愿意帮你。”
江鹭:“当真?”
姜循:“嗯。”
她正要与他更亲密些,听江鹭冷笑一声。他倾而抬脸,唇上沾染她颈间血,他艳红得让人心动。但他道:“倘若我不想杀太子呢?”
江鹭倾来,抚弄她下巴:“想杀太子的人,是你,对不对?你又想利用我?”
姜循凝住。
二人皆从酥麻的情意间短暂脱离,心脏狂跳面颊绯红,喘着气凝视彼此。姜循意识到江鹭方才在诱自己“撒网”。
江鹭脸与她面颊下半部分挨着,脸朝上偏,像仰视她,又像窥探她,慢吞吞:“你见我刺杀太子,便生了念头。我不知你和太子到底什么深仇大恨,让你非要将我拉上你的船?”
姜循挑眉。
她搂着他颈,闻言不慌,仍贴着他颊,唇瓣微张:“阿鹭,你怎么这么不自信?我先是喜爱你,才是与你同谋啊。你若不想杀太子便算了,我又不强求。什么破男人,无损我和你的情意。”
江鹭:“我和你,哪来的情意?”
姜循:“你这样讲,便是睁着眼说瞎话了。”
她抓起他的手,便朝她心口压去。这样的事她曾经做过,江鹭僵一下后,手掌碰到柔软起伏的部分,像一团蜷缩起身子的兔子。他手指忍不住拢一下,他强力控住半晌才意识到她让他摸的,应当是心跳。而他心动的,是皮色。
江鹭撩目。
姜循嗤笑:“阿鹭,你反应这样大。你说你对我无情?”
她侧过脸,唇便只碰到他柔黑的发丝。姜循毫不在意,轻轻亲一下,缱绻抱怨:“你摸到我心跳那么快,你说我对你无情?”
江鹭:“看来,你是想说,你对我情根深种?”
姜循顿一下:“倒也不至于那么夸张……但我情根未曾深重的原因,许是在你身上。”
江鹭贴着她脸:“怪我?”
他声柔力却大,此时强势压制,扣她颈扣她下巴,俯视压制她的方方面面。他身上的一重杀气一直在头顶悬着,姜循能感受到那股凛冽之意。
刀下求生让人生出刺激快意,尤其是……想杀你的人,也是对你动情的人。你心知肚明,他也心知肚明。你与他周旋,你们都试图掌控此局。
姜循认真抱怨:“怪你。你对我不太好,若远若近时有时无。你又不是影子,却像影子一样。我想见你的时候,总也见不到。我更不知道你何时想见我。”
她异想天开:“不如你我在府门前挂灯,灯越多,便是越想见,请对方来找好不好?”
她吃力地挪过手,抚摸他面容,与他贴着鼻息呢喃:“我知你面皮薄,喜欢我也说不出口,如此一来,我便知你心意了。”
江鹭人慢慢迎上,整个人罩住日光笼住她,气息从她鼻尖,落到了她眉心:“你不知我为何待你不够好?”
姜循怔一怔——她随口瞎说的话,他还真应?他待她不够好吗?他不停救她帮她,全无回报……是她这几年被东京浑水折腾的,对“好”的感知变弱了?
姜循思考间,江鹭已然道:“我确实待你不够好,但你应当明白我不敢用心的缘故——
“姜循,你我皆知,追逐戏弄、短暂欢愉才是你的本色,得到你便丢若敝屣。你将我视同玩物,只为在你大业的闲暇时间寻欢取乐。你不求未来不计结果,你想将我拉入你这潭浑水陪着你。
“你试图让我接受你的念头,让南康世子心甘情愿做你裙下臣。”
姜循脸白。
她心头间始终浮着的愧疚与不堪起伏,她在他静黑的眼眸逼视下说不出话。她一直知道此举对于他残忍,可是她真的心动,她对于心动的人或事,一贯执着。
她羞愧着说不出话,眸中微微变红,淋着波光。
可她又不肯屈服,虚弱地憋出一句:“你也能从中获得享乐。”
“可你不知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他扣着她下巴,质问她,“未有婚约,不曾定亲,你要我和你亲吻?亲也亲了,你还想要更多的……你要我日夜陪伴,随叫随到,与你同欢,共你作乐。我是戏子吗?我是面首吗?你让我、让我这样身份的人……和你做那种勾当?”
姜循咬着牙,一言不发。她眼眸漆黑,目不转睛。
她这样的倔强又冷漠,不肯认错不肯屈服,抱着他脖颈不肯放。就好像,她是浮萍,他是断木,她死死地抱着他这根断木,不肯自溺。
姜循固执:“无论你如何说,我都喜欢你,都要你。你让让我吧,你若是不肯让我,我强夺也行。只是你别后悔。”
江鹭气笑:“强夺?你还敢威胁我?”
姜循:“是你要我对你说实话——怎么,你听不得我的实话?”
江鹭俯眼看她,她双目中噙了一腔水雾。但如她这样的人,几乎不会浪费泪水。眼泪是工具,他此时都不知这水光几分真几分假。
她只是看着他。
她不知道在他眼中,她的眼睛此时如琉璃一般,琉璃欲碎。而在这种破碎的美中,江鹭淡淡说:“若我接受这一切,也无妨……”
她眼睛瞬时迸发出光华。
江鹭手背抵在她颊腮上:“但我怕你接受不了。”
姜循:“我有何接受不了?”
他倏地抬眸,目光锐利凛冽,盯着她眼睛,戾道:“倘若我想杀的人,是你爹呢?”
纱幔飞扬落下,被压在榻上的姜循怔住。
她大脑空白,刹那间没有反应。
而江鹭以为她恐惧,他一手抵着她颈,一手托着她腮。他剥离自己数日的挣扎困扰,让痛恨与喜欢淋在心头,鲜血淋淋覆在眼中,一双清明的眼赤红生雾。
他审视她审视自己,逼她也逼自己——
“倘若我要杀的人,是你爹,姜太傅姜明潮呢?
“你是他的养女,十多年的感情,你更借助他的地位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我情浓之际,倘若我杀你爹,你如何看我?你是要捅我一刀,还是和我恩断义绝?
“姜循,你可怜可怜自己,也可怜可怜我。不要把你我关系逼到那一步——放过你放过我,让你我之间,留有几丝温情,如何?”
姜循盯着他。
他说的决然,却亦有期待。他抚摸她脸颊的手又在不受控地敲击,他情绪激荡时便会这样。他主动将弱势递到了她的利刃下,让她可以用此来攻击他。
但求一死,或求一生。他和她的感情,如此极端扭曲又如此盛大诱人。
而姜循躺在榻上,在他的扣压质问下,好一会儿,她慢慢地开了口:“阿鹭,不可以。”
江鹭垂下眼,看姜循重复:“不可以杀我爹。”
他眼中的光灭了,一言不发,起身欲退。但那方才一直被他压在下位的姜循反握住他手腕,他本就没对抗之意,眼见姜循借着他的力,翻身从榻上爬起。
她却不走,向他扑来。
江鹭许是根本没有挣扎的心情,许是些许心如死灰。
他被她扑倒在床,脊背撞得“咚”一声。他青白着脸,看姜循翻身坐起,跨于他腰腹间,朝他俯下身来。
她终于从二人的关系中找回了上位者姿态,俯脸散发,发丝落在他颊上。她手抚摸他面颊,望着他秀丽眉眼,一字一句:
“因为,我也要杀他。
“在我杀死他之前,他不能死在别人手中。不然,我会不开心的,阿鹭。”
愣神间,恍有星火落怀。江鹭眸子被火擦亮,留星子铺湖。
他躺在榻上,被她捧着脸,缱绻呢喃:“嘘,别问。你总有一日会知道原因……但是在你知道前,别问我。”
江鹭忽然问:“为了你的大业,你能付出多少,牺牲多少?”
坐在他身上的姜循似诧异他这个问题,但她想了想,虔诚:“全部。”
江鹭心神微震——全部?
而她抚着他脸,目中闪烁着他不明白的奇异的古怪的光华:“那么阿鹭你呢?你为了凉城的事,心甘情愿卷入这潭浑水,你又能付出多少,牺牲多少呢?
“那些事,本来和你全然无关。你能为了段枫,为了凉城,做到哪一步呢?”——
江鹭花了些功夫,才逃出大相国寺。他又用了些遮掩法子,在东京城内生了几处小乱,让太子人马朝错误方向追踪。
用了两日时间,江鹭才平安坐在自己府邸中,与段枫当面。
段枫此时情形已然十分不好。据说他回来后便大病,又吐血又昏迷的,还时时游走在生死一线之际。多亏府中这些侍卫以小甲为主,虽然他们不清楚小世子在东京折腾什么,却知道小世子身边这个病人的毛病。
世子一直用昂贵药材吊着此人性命,世子不在时,他们便也继续吊着。由此,江鹭回来后,才得以在病榻上,见到将将醒来的段枫。
深夜月明,一烛如豆。曾经的段小将军羸弱不堪,虚弱瘦削,艰难地披氅,侧坐在榻边。快夏日了,屋中还烧着炭,而他的手心仍是冰凉。
他如同一缕照在湖面上的月光。若是天亮,想来那月光便散了。
江鹭心中颇不是滋味,却还是淡声:“不管你病得如何,这几日你都要在枢密院走动,不能让太子怀疑刺客是你。”
段枫颔首,愧而笑:“放心。”
他这副样子,要出门,恐怕又要……江鹭一言不发,抬手便要给他传输内力。段枫摇头摆手,轻轻推开:“二郎先不用这样。我此时还有一口气,让我将话说完吧。我知道你疑虑重重,不知我为何想刺杀太子。我当日是想岔了,此时想来,那是一步错棋,还连累了你。”
段枫喘一口气,靠着床柱,休憩了一会儿,他才讲述起那些事。
包括叶白就是程应白,叶白如今的疯魔;包括阿娅就是安娅公主,阿娅不知遭受了些什么,竟失了忆,沦为太子玩物,卑贱至此。他一度以为姜太傅所做之事是为了太子,只要太子死,一切便可结束。
江鹭淡声:“太子即使死,你要的清明也不会到来。除非你愿意事情和你表弟想的那样发展……要满朝文武陪葬,要整个东京葬送。
“我当初带你走,要的是‘救’,而不是‘毁’。我要的是冤屈得解,故人魂归。我要凉城回到大魏,流失的无处为家的百姓能找到安身之所。太子死不死,解决不了这种问题。段三哥,你虽年长我几岁,此次我却要说,是你心急了,你做错了。”
病榻上的青年如何不知?
段枫轻声:“二郎,我明白这些。只是我心有难堪,总怕毁了你——越查这些事,我越是心惊。我不知道你能做到哪一步,又怕你做到任何一步。
“为了和你毫不相干的凉城,你能付出多少,能牺牲多少?
“二郎,也许你始终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到了今日,也许你得想明白了——若是不想拉着南康王府的话,你在此时抽身而去,是最好的时机。
“错过这个机会,回不了头……二郎,别把自己逼死。”
江鹭心神震起。
段枫说了和姜循差不多的话,他们的话,同时直指他的心病。
江鹭当即起身:“三哥,你好好歇息吧。我会好好着想的。你……放心。”
段枫苦笑。
江鹭离开前,迟疑问:“你不想和安娅公主相认吗?”
段枫回答:“若有可能,我希望世间只有我一人行于此道。”——
江鹭夜里静坐寝舍,闭目思量。
诸事诸情逼杀,姜循和段枫的问话言犹在耳,日日夜夜悬在他头顶——
他能为了凉城,付出到哪一步?
是像姜循那样的“所有”,还是段枫希望的“一无所有”?
煎熬感如影随形缠绕着江鹭,事不到跟前,他无法做出保证。可他此时并不愿退,他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姜循和段枫洞察到凉城事牵扯甚广,他亦隐隐有此察觉。
他终有必须做抉择的那一日。
还有,叶白和姜循。
姜循知道叶白的身世,对么?他一提叶白,她就转移话题。他一问叶白,她就目光闪烁。他气怒又不平,不明白她到底是喜欢叶白,还是要隐藏叶白的秘密,不让他知道?
她是因为叶白的身世,才回东京复仇的?她和叶白……这样亲密吗?
江鹭夜夜难眠,恨不得立即去大相国寺问姜循——可惜她如今被太子关在相国寺中,太子又到处抓凶手,江鹭不能暴露自己,只能暂且蛰伏——
暮逊最近一月脾性极为不好。
七月是太子生辰,朝中此时已经开始准备。但是太子遇刺,未捉拿到凶手,恨不得将整个东京翻得底朝天,遭到群臣弹劾。
之前因为弹劾丑闻,这些大臣稍微安分,赵铭和也托病不上朝,谁知太子才风光几日,又遭弹劾。
可恨如此,都未曾捉到凶手。
而更厌烦的是,断断续续,似有流民为了生计,逃到东京。朝中有人注意到,私访去问,无非是些战乱祸事——阿鲁国新王野心勃勃,想在西域中争出首位。战火难免波及到大魏边土。而因凉城为他国领土之事,如今遭殃的,是凉城以南那些城池。
因两国盟友之故,因凉城之事,边将不敢多置喙。当地百姓难忍战火,渐渐有人逃离。
可太子要过生辰,生怕这些流民生出乱子。暮逊便私下交代贺明,看能否把这些人打发出东京。
贺明愕然一国太子的面目,但命令交代下来,他仍要去办。好在贺家曾经从商,家大业大,打发些钱财,问题不算大。
但贺明在救济流民时,从流民口中得知,后续想逃入东京的流民似乎不少……贺明沉思,知道这绝不是太子想要的结果。
贺明思忖如何帮太子解决此难题时,有一个人哭哭啼啼求上门,非要卖画换钱。
那卖画的,是一名妙龄少妇。少妇面色蜡黄神态木讷,似在流窜生涯中吃了不少苦。贺明以户部官员的身份来救济流民,这少妇一听,便闹着要见官。
少妇被人扣压着,怀里紧紧抱着一幅画,当贺明到来时,她便用贪婪的眼睛打量这大官,思忖这大官能有多少钱。
贺明叹息,哀民生之多艰。他不顾众人劝解而蹲下,和善询问少妇。
少妇:“你一定有很多钱吧?我家郎君以前也是你这样的打扮……我跟你偷偷说,我家郎君以前权势通天!他是因为一幅画才被人害了……我受他嘱托把画带走,以后为他洗清冤屈!”
贺明这几日见多了为了生计而满口谎言的人,这少妇目光闪烁,显然话中没几句实话。但贺明已打定主意接济他人,便不在意,只笑着问:“那你怎么要卖画?”
少妇一滞,撒泼道:“我一介妇人,怎么帮我郎君报仇?不如、不如把画卖给有钱人……让有权有势的郎君帮我家郎君报仇!”
少妇用美目撩他:“我看郎君你就是这样的大人物。”
贺明不吃她美色,只道:“拿来吧。”
贺明以为自己得到的会是一幅粗糙至极的赝品,他当日甚至未曾想到看画。当夜,他忙完公务时突然想起此事,便打算将画收起封存。
小厮帮他搬画时,不小心挣断了绳子,将帛画铺洒在地。小厮刷地一下跪地求饶,却良久不见郎君吭气。小厮偷偷抬眼,见郎君正用震惊而古怪的眼神盯着这幅画——
画中是一位丰神俊朗、面如美玉的郎君。
稀奇的不是这郎君气度堪比神仙落凡,而是贺明认得这人——南康王府小世子,江鹭。
贺明沉下眉眼,吩咐:“把那个少妇悄悄找来,我有话问她。”
他心跳砰砰,他预感到自己碰触到了一桩隐晦的私密:寻常情况下,小世子的画像不可能流落凡间。那妇人说她郎君因此画而获罪……这其中,莫非真的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 60 章
贺明将少妇留在自己府邸, 对外说自己新纳了一门妾室。旁人不关心他纳不纳妾,只阿娅好奇地看过那少妇两次,觉得对方并无稀奇处, 也将此事放在了脑后。
与此同时, 五月中下旬,姜循坐马车从大相国寺返回家中。
太子始终没拿到凶手, 刺杀太子一事不了了之。太子震怒之下, 东京戒备变得森严, 出入往来皆要持着凭书腰牌, 得人相证, 让人苦不堪言。
车驰过, 一路香风中, 姜循掀开车帘, 见路过一片乡野良田后,茅屋庙宇,庙前人头攒头,密密麻麻围堵着些人。她又见他们衣衫褴褛,无精打采近乎麻木地坐在墙根下,迎着烈日发呆。
有官吏呵斥或问询,有百姓旁观或往来。
姜循向玲珑使个眼色,玲珑便派卫士去询问。大约一刻的时间, 姜循得到消息:北地战乱田地荒芜, 边将推诿不肯做事,流民南下逃窜,进入东京。
边将推诿不肯做事啊……
姜循想到了很久前的一篇天下名文:《古今将军论》。
托江鹭和简简的福, 她前些时候特意去拜读了那篇原本自己并不关心的文。那篇文乃乔世安所写,当时未见其害, 时隔两年,文章之害方彰显出来。
而姜循凝望着那些流离失所的人,嘱咐玲珑:“派我们的人送些汤饼米粥过去。”
玲珑怔忡:“娘子,这不是我们应做的事。赈灾应由朝廷大员做安排。何况你是未来太子妃,若出手援助,难免有搏名邀功的嫌疑,得人猜忌。”
姜循扯扯嘴角。
她靠在车壁上,漫声:“我知道东府(中书省)西府(枢密院)他们的本事。文臣势大,还有朋党相争,等他们定下章程,又不知得饿死多少人。
“邀名嘛,我本就邀名。我若没好名声,我怎么做太子妃?”
玲珑又要再劝她,想说太子最近对她态度暧、昧云云,然而姜循一句话堵死了玲珑:“我旧年时候,就是孤儿,流离失所。如果没有人接济我,我也活不到等到贵人援助的时候。”
……至于说那个带给她荣华富贵的贵人是姜太傅,姜循则不愿多提。
于是,姜循回到内城的这几日,便几乎日日乘车去外城,带着侍女仆从帮忙。城外便都知道这位未来太子妃的仁善,而其他贵女听说,便也坐不住,不知是受家中指使还是她们自己的意愿,她们也来城外帮忙。
贺明受太子之令,私下赈灾。他亦知道姜循所为,在田野间遥遥见过那位贵女。
黄昏日下,美人立在衣着褴褛的平民间,衣襟染上金辉,一时间波光粼粼万金碎落。
贺明看得怔忡痴然,又急急扼制自己不合时宜的念头。隔着距离,姜循似乎发现了他,朝他望来。那漫不经心乜来的一眼,让贺明溃不成军,只遥遥向姜循作揖行礼,便逃命一般地离开了。
贺明便开始回避与姜循见面的可能。
贺明再一次见到姜循,是在东宫。
那日,太子好像终于觉得冷落姜循够了,他又听说了一些姜循搏名、连带他的名望跟着好起来的事,便重新邀姜循入宫,和姜循吟诗作画。
贺明得太子召见,来谈政务。
隔着珠帘,手持画笔的姜循站在铺满宣纸的长桌上,望一眼帘后那身形模糊的青年男子,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如今贺家蒸蒸日上,贺明更是太子身边新的红人,听说为太子办了不少事。相对的,太子似乎不太召见张寂,不太信任张寂了。姜循已许久不见张寂,不知那人在忙什么。
自然,在姜循看来,张寂“失宠”才是正常的。以那人的品性,那人和太子本就不是一路人,迟早分崩离析。只是贺明的到来,加剧了这个速度而已。
姜循心中稍想了下,便不再在意。她继续作画,旁边宫人帮忙研磨。
太子跟随贺明出去,在外谈起赈灾之事。
朗朗日下,金光如碎。暮逊手捏着眉心,颇为疲惫:“朝中还在吵……我想将这个差事交给你办,那些大臣不同意。嗤,他们当真以为孤多在乎?赈灾而已,办的好是功劳,办的不好是一身腥,他们以为孤想搭理?
“孤心烦的是,这些愚民偏挑此时入京,不知是不是被人指使的?说不定就是赵铭和给孤找事,若不把他们打发掉,七月寿辰……”
贺明垂着头,已习惯太子的态度:愚民。
天下百姓失所,在太子眼中只是不听话的“愚民”。流民入京,在太子眼中是党争相斗。
暮逊又道:“孤真不想管这赈灾之事,可姜循邀名,把孤扯进去了。国库刚充盈,又要出钱……七月要到了,又得大赏百官群臣,孤的府库也亏空许久啊。”
贺明抬头,对上暮逊盯着他的炯炯目光。贺明被这种目光看得一凛,登时意会到太子的真正意图:太子希望借助赈灾,发一笔财,充盈他的私库。
先前弹劾百官之事,虽波及了暮逊的人,但抄家之举平了国库一直亏损的账,暮逊便也不和姜循计较了。而今国库不缺钱,暮逊便琢磨起自己的府库。死了一个擅计算的乔世安是可惜,但是贺明比乔世安更擅长处理钱财账务之事。
暮逊此时盯着贺明,意味深长。
贺明半晌道:“流民居无定所非长久之道,一直依靠他人赈灾也非正道。不如雇他们盖庙盖房,给他们算工钱。东京城中活计极多,瓦舍街市一直缺佣,若有贵人作保,雇佣这些流民上工,便也可按常价给他们算工钱。待他们摆脱了此局,想留下的留下,想离开的离开,都是功德一件。”
此主意是不错,但是,暮逊只是笑了笑,侧过身去逗廊下笼中鹦鹉。
贺明低声解释:“贵人作保,中间作介,利润不算少。”
暮逊微笑:“这些寻常法子,他人也想得出。就如你的上峰,户部侍郎想理此赈灾之事,给我写的折子便是这类主意。贺郎中,孤想将此事交给你办……你得拿出说服孤的理由。”
烈日在上,贺明遍体微寒。
他良久之后,咬牙低声:“臣可帮殿下减少支出,充盈私库。这世间,有一味药,名唤‘神仙醉”。只需小小一指甲盖的分量,便能让人迷幻神智,感知混乱。若混入给流民的赈灾粮中,原先用的粮钱,许能省出大半来。省出来的,自然是殿下的功劳。“
暮逊不放在心上,随口问:“能省出多少?”
贺明在他耳边说了一个数字。
暮逊猛地一震,侧头看他,皮肤下骨血振振,如有耳鸣。他本不应在乎钱财,可多年经营花销甚多,难免为此心动。
暮逊脸颊肌肉剧烈抽动,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垂着脸的青年。
好一会儿,暮逊低声:“……那什么药,莫不是毒?”
贺明:“殿下放心,不是毒,只是用量不可过度。此药功效,服用的人最为知晓。臣唯一担忧的是,会有人觊觎药效,囤积此药谋利;或有流民贪图药效,过度服用……”
暮逊轻笑:“有贺郎中把控,不会出事的。”
他目光闪烁,心中已决定让朝堂那些人继续吵,他压着不批赈灾事宜,先让贺明帮自己敛财。待敛够财了,再让朝堂出手。
不过,那“神仙醉”听起来有些风险。这种风险,他不能沾。他身边想搏名的人,却不少——
暮逊心中浮起一丝冷笑。
他幽望着贺明,轻声:“贺郎中,让循循配合你赈灾,如何?她在贵女中有些声望,又热心此事,你与她互相照应,安置好流民,此为大功德,孤送你们好前程一场,如何?”——
姜循将宫女打发出去,自己一人在书房作画。宫女知道这位娘子脾性不算好,便也不忤逆。
姜循对作画没那么多兴趣,她翻看太子堆在书架上的奏折,看朝堂最近有什么热闹事。只是太子最近提防她,这些放在此间的奏折没什么稀奇处。
姜循看了一会儿就放回原位,心中不屑:他如今才开始提防她,已经晚了。她在朝中早就有交好的臣子,还有叶白……
对了,最近贺明风头实在太盛,不利于叶白在太子面前出头。她得想想,怎么让叶白压贺家一头。唔,她传个信,让叶白自己去琢磨吧。
姜循慢悠悠地返回书桌旁,曳地披帛勾住了什么,拽住了她脚步。她回头,见到是博物架后有一块松动的墙砖,砖头微凸出,边缘没有放好,木屑勾住了她衣角。
应当是在她来之前,暮逊仓促地往暗墙后放东西,没有放好此砖。
姜循一直知道太子书房中有暗格,今日才见到。她好奇太子在里面放了什么,便埋身过去悄然推开砖。里面放了一画轴,姜循疑惑地解开绳索摊开画——
女子着大魏衣裙,男子着异族服饰。二人背对着画,骑马行在辽阔草原间。男子手中长鞭鞭指远方,他侧过头望看旁边的女子。
画工技艺不高超,没有画出男女的相貌,但却足以让画外人看到画中男子对女子的爱慕。
姜循坐在地上,怔望着这幅画,困惑十足。
太子收藏一幅工技拙劣的画,只可能是因画中内容。而画中内容过于隐秘的话,比起收藏,太子更应该毁去此画。太子不毁,说明这画既不可见人,又触动他内心留恋的某一部分……
这暗格不可能是太子的试探,太子再试探她,也不可能将把柄交到她手中。那这画到底是何意?姜循陷入深思,只百思不得其解。
她探寻不出画中内容,而她忽然听到门外玲珑与宫女大声交谈的声音。
姜循不急不忙地将画放回原处,还贴心地帮太子将暗格关好。姜循回到长桌前作画,听闻太子笑声。紧接着,姜循抬眸,见暮逊和贺明一前一后回来书房。
暮逊与姜循四目一对,开口便是夸赞:“循循不愧是太傅教出来的小娘子,如此多才多艺。贺郎中你看,循循这笔画,比起大家来也不失色吧?”
贺明不敢抬头直面姜循,便顺着太子的话恭维,低头看向画作。
一看之下,贺明全身血液僵凝,六月天,他遍体生寒。
贺家倾全族之力,培养出他。贺明虽有经商之赋,自来却和世间文士一般,攻读诗书字画。且因他出身商户,他唯恐被人耻笑,更在此间下了功夫。
寻常文士不一定看得出姜循的画工笔触,但是贺明恰恰最近夜夜观赏一幅画。在那卖画少妇的相助下,他多次揣摩那幅画中藏着的秘密。
少妇对朝廷事务知之不祥,贺明只知道那人是孔益逃跑的妾室。妾室说孔益因一幅画而遭来死罪,贺明不太信这种说法。但是如今,姜循的画工,与贺明日夜观赏的那幅画相结合,贺明刹那间,拼凑出了一个阴错阳差下的真相——
未来的太子妃姜循,与南康世子在陈留私会。姜循为世子作画,孔益撞破此事,遭来杀祸。
姜循和江鹭有染。
姜循背着太子,和南康世子暗度陈仓——
贺明脸色惨白,袖口沉甸甸,袖中手捏满了汗。
他在一片恍惚中,听到暮逊不悦的提醒:“贺郎中如何看?”
贺明惘然抬头。
暮逊盯着他。贺明一味盯着姜循的衣角失神,让暮逊想起贺明与姜循初见时的情形。暮逊心中瞬生了然与不快,杀意已生,此时只强行按捺。
暮逊语气温淡:“孤说的是朝堂赈灾议程还没下来,但百姓流离孤心自忧,不妨让贺郎中代孤私下赈灾,孤让循循配合郎君,如何?
“循循在难民那里经营出了几分名声,想来有用。”
姜循不信暮逊会将好差事派给自己,她暗自提防其中有坑,口上只笑盈盈应下。而那贺明却不知为何一径发呆,姜循含笑:“贺郎中不愿意和我一介小女子共事?”
贺明轻轻看眼姜循。
他少有地认真看她,她皎皎如云间月,星辰不及其华。
那是一轮月。
谁可摘月?——
江鹭借皇城司的名义,暗中调查姜太傅和凉城之间的关系。不得不说,姜太傅行事实在隐晦,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看来想查,还是得查探姜府。
江鹭想到姜循所说的“我也要杀他”,心口砰跳不住,狂压着期待和欢喜,暗自出神:到底是什么样的渊源,致使养女对养父有如此大的恨意?姜循在姜家,待得这么不开怀吗?
那她当年,为何非要离开他,回来这让她不快的牢笼呢?
近日一想到姜循,江鹭便心间不自在至极,生出许多冲动念头,比起他少年时还要更甚。他不敢多想,用正务来麻痹自己,思考探查姜府的法子。
而就在这时,他接到一条消息:他的人手,和东京中另一泼皮势力在贺府外发生冲突。手下怕生事,忙传讯于世子。
如今流民进京,江鹭便借助此机会,安排十三匪势力混在流民中,渐次入京,来帮他做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现在十三匪中进城人数已有一半,江鹭安排他们监督“神仙醉”的踪迹,却不想他们和东京泼皮发生了冲突。
这些匪贼原先便不好相与,江鹭剿灭他们花了许多功夫,收服他们又花了许多精力。匪贼从良,却首先占着一个“匪”字。江鹭怕他们坏事,便当即赶去。
马过朱雀门,江鹭与一人当面。
对方文质彬彬,面白如玉,目若桃花。遥遥看到他,对方眉目冰寒如雪。然而在靠近时,那人缓缓露出笑,朝他打招呼:“小世子是出门玩耍呢,还是皇城司办案呢?”
江鹭盯着叶白,想到对方与姜循的关系,对方与段枫的关系。江鹭本应应付,可他心中扎着一根针,长年累月拔不掉,疑心已经到了暴戾程度。
江鹭一言不发,调转马头,率先过城门。
叶白同样调转马头,似笑非笑:哼,他也不见得喜欢理会此人。
然而二人在浚仪街前再次相遇,双方都怔了一怔。
江鹭主动询问:“叶郎君去内宫中书省吗?”
叶白含笑:“是。世子也要入宫?”
江鹭盯着他不放:“不,我不入宫,我受托为一小娘子买簪戴。想来叶郎君之后要转去御街,当与我不同路了吧?”
买簪戴……
叶白眸子暗沉。他心中将江鹭在东京往来的女子盘算来盘算去,无论如何算,都找不到与江鹭亲密些的娘子。这位小世子连那位和他相看的杜家娘子都没见过,更罔论他人?这位世子,可只认识一个女子。
叶白笑一笑:“自然不同路了。”
然而两刻之后,贺府后两条街外的巷子里,两拨争执的人分开道后,长巷两边,一头一尾,江鹭和叶白再次当面。
这一次,便搪塞不得了。
江鹭低笑:“叶郎君不去御街,不去内宫了?”
叶白反唇相讥:“世子怎么不去买簪戴?”
江鹭掀眸,眼波在日光下若银鱼甩尾,流光烁金。他摊开掌心,掌心中倒真有一朵花……叶白待要细看,江鹭便收了回去。
江鹭靠墙而站,观望对方:“这些泼皮,是你的人?”
叶白同样看着他身后:“你用匪贼当手下?这些人出身不正……这恐怕不是南康王府出身的卫士。”
匪贼闻言正要乱,江鹭抬手便制止。叶白看到江鹭对他们的压制力,心头微动,语气放缓:“好吧,看来如今躲不过去了。我也没办法……是循循托付,让我查一查贺家。我倒是没想到,世子也在查贺家。你我既然同道,不如合作。”
江鹭:“你在查贺家?”
江鹭敛去神色,轻描淡写:“谁告诉我你也在查贺家?”
叶白愣住,然后他在江鹭浅色瞳眸的凝视下,慢慢反应过来了:“……世子是说,你在查的一件事,涉及到了贺家?贺家可能有些问题?”
叶白深吸口气:“请世子不吝赐教。之前我也许无意中得罪世子,我向世子……”
他抬手便要作揖,更要做足低姿态来讨好江鹭。然而叶白发现江鹭袍袖扬了一下,自己便动弹不得。
他稍微运气,便察觉体内真气被封。且封他的力道极为霸道强力,绝不是对付一个文人的手法。这种手法若放在寻常人身上,对方非死即残。以叶白对这位小世子的了解,对方做不出这种事。
那便说明,江鹭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且猜出他身怀武功。
……段三哥就这么信任这位世子?连这样隐秘的事,都告诉这位世子?
叶白心中五味杂陈,眸色一改方才的清明,幽暗神色如深渊燧石,火星在期间闪烁。而江鹭朝他走来,袍袖起扬间,江鹭解开了他的穴道。
江鹭侧过脸凝望他:“我不需要你向我告饶请求。‘神仙醉’一旦泛滥,危害人众多。而今你无法在明处行事,我对东京局势了解不如你。你我此次,本就应合作。
“这是我和叶郎君的盟约。叶郎君不必牵扯无关人士。”
叶白目光幽静地看着他。
叶白微微冷笑,心知段枫、姜循,为何都心动此人——东躲西藏的阴沟深处的小人,再是嫉恨,在真君子面前,都忍不住瞻仰。
那是一轮月。
谁不望月?——
姜循在外城忙碌赈灾之事。
不管太子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在朝廷章程下来前,太子从府库拿钱,都算的上好事。这笔钱财一部分在贺明那里,一部分在姜循这里。
姜循每日算着粮钱,夜里常算账算到深夜,人都消瘦很多。她不得不如此——因她知道,太子府库本就亏欠许多,这些钱财,总有一日要断掉。
姜循如今是试图在开国库前,帮流民缓过这些日子。
然而近几日,姜循越算这笔账,越觉得奇怪。
玲珑看她夜夜挑灯,起初不劝,今夜娘子熬过了子夜,还抱臂在窗下踱步,让玲珑不禁担忧。
玲珑为她披衣,劝道:“娘子,过几日又到了你该取药的时候。这几日你身体本就比平时虚些,莫再要操劳杂物了。”
姜循立在窗下,眺望着黑夜中远方的灯火明灭,金吾不禁。
她沉吟:“账目不太对劲。我没有克扣粮钱,但是每日给流民的用销,却一日少过一日。这是为何?难道下面人自作主张,克扣了粮钱?”
玲珑:“派遣的卫士都是娘子的人,娘子不用担心。似乎是流民情形好转了些,好多人都说不饿,要结伴去城中上工。这本是好事,娘子何必多虑?”
姜循沉下眉目。
她不相信在救济粮总数没变、流民日益增多的情况下,救济粮每日存余会越来越多。期间必有诡异处。
姜循砰地关上窗,凉声:“玲珑,明日与我私访。我倒要看看,他们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会不饿不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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