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江鹭和叶白找了一处茶舍谈论事务。
江鹭告诉叶白:“有一种名为‘神仙醉’的药, 似药非药,似毒非毒,可迷幻神智, 若流入民间不堪设想。贺家以前做商户时, 出过此药。我已封禁此药。但生怕此药在东京流动,便一直在监察此药。这一次, 我手下发现贺家有异动, 与那‘神仙醉’的药铺似有接触, 我便着人监视贺家。”
叶白摸鼻子。比起江鹭, 他监察贺家的原因实在单薄:“贺明如今是太子身边的红人。他若势大, 不利于我方。我一直在寻找贺家可钻的空子。近日贺家人员流动与寻常时候不同……”
叶白面不改色:“小世子是怀疑, ‘神仙醉’重新流入东京了?”
江鹭:“要制‘神仙醉’, 必要有药田, 要有帮佣,要有管事。这些都不是一瞬间可以找出来的。”
叶白沉思:“所以,贺家动作才会变大……”
他睫毛一颤,忽然恍悟,与江鹭对视了一眼。二人同时想到,最近太子逼着贺明赈灾,贺家被逼着露出了破绽。若是“神仙醉”流入流民中……
江鹭起身:“我去找程大夫,先将城东这家药铺看管住。看能否从他口中问出贺明所为。希望叶郎君配合我, 找出那药田所在。”
叶白颔首:“我的人手皆有官职, 不方便出面。我可让他们提供线索,暗访之事,则要麻烦世子的人手来配合我了。”
江鹭将一道腰牌给于他:“十日内, 十三匪的人你皆可调用。”
叶白:“多少人?”
江鹭:“可供你用的当有百人,足够了。”
叶白握紧这枚腰牌, 心动时开玩笑:“世子不怕我出尔反尔,用这玩意儿状告你,说你官匪勾结?”
江鹭背着他,淡漠:“我不在乎。诸事有利亦有弊,不可因噎废食。我信叶郎君会做出合适的事,但若不合适,我亦有应对之法。”
叶白垂眼,笑容微冷:“因为你是尊贵的世子?整个南康王府都为你兜底?”
江鹭回头瞥他一眼:“我走到今日,正是与南康王府割裂。你看不出吗?”
叶白正是看得出,才不理解。
叶白握着腰牌的力道攒紧,盯着江鹭翻窗而去的背影:暮色四合,江鹭落入红尘万丈,一步步坠入深渊。洁净白鹭身上的羽翼早已被染得斑白杂色,他又何必始终坚持着世人早已不信的东西?
何不同流合污。
何不共沉泥沼——
天亮后,姜循和玲珑装扮成和流民差不多的模样,去流民中间探查情况。
但姜循还没开始,只刚到那片地,蒙蒙亮的天色中,从一座草棚下传来惊天动地的哀嚎哭声。
“怎么回事?”
二人过去,见到是一个瘦骨如柴、饥肠辘辘的流民少女趴在一个蒙着白布的尸体上哭泣。旁边角落里兀自缩着几个半大孩子,有男有女,有的迷茫,有的跟着掉眼泪。
脏黑的手,在脸上抹出一道道黑印。但生逢此世,生计维艰,又有谁在乎形象?
哭泣的脏污少女抬头,看到是两个陌生娘子。为首的那个容色逼人,即使用炭抹黑了脸,也遮掩不了太多。后面跟着的娘子虽容色不如前面那个,但一样不像流民。
平心而论,姜循和玲珑的伪装不算用心。她们只求混入流民中,恰恰这个少女六神无主,正是慌乱之际,被姜循寻到了空子。
少女抽抽搭搭:“我、我爹死了!昨天还好好的,爹去城里帮人干活,说东京人富有,给佣金好大方。一天挣的,比我们以前十天还多。爹说要多挣点,给我们在城里找个房子住。他说他认识了一个好说话的牙人……我们不用当乞丐被赶得到处跑了。
“可今天天亮,我见爹没去上工,我就叫爹,爹不答应。我想爹是不是没听见,我就爬起来……”
她说得颠三倒四,磕磕绊绊,角落里的几个小孩也许懂也许不懂。长姐一直哭,他们便也跟着哭起来。一时间,棚中尽是起伏哭声,姜循的脸淡了下去。
姜循低斥:“哭什么?有哭的功夫,不如买个席把人埋了。”
少女便更难受了:“我们买不下席。”
姜循怔一怔,她正要说话,却听到其他棚下传来相似的喧哗声。一会儿,便有卫士过来悄声在姜循耳边报说:“娘子,今天还有其他人死了。”
……这么多人死了?
跪坐在棚下草席上的姜循望着那哭泣少女,语气放软:“那就一抷黄土埋了。人死如灯灭,不必那么讲究。不过,你先告诉我,你爹正是壮年之时,怎么突然死了?我能检查下他尸体吗?”
少女怯怯看她:“……你觉得我爹死的不对劲吗?”
姜循冷漠:“我什么也没说,随便看看。”
少女没有主意,身旁又有一群弟妹等着她拉扯,她只犹豫一下,就放权,让姜循看她爹的尸体。她发现这位娘子掀开白布后,盯着半晌,便招手对旁边另一个娘子说了两句话。
姜循解释:“我让仵作来看看。”
少女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她断断续续地向姜循讲述异常:“我爹这几日,精力特别好。大官过来发救济粮,以前我和弟弟妹妹们都吃不饱,但这几天,爹把自己的多分给了我们,我们都不饿了。我问爹,爹说他不饿,说他是大人,全身是力气。我不信,我就偷偷跟着我爹……
“我爹真的力气很大,去村子里帮人盖房,他不歇息。我看那些村民都夸我爹……”
她双目中落泪:“其实我早就应该察觉的。他每天吃那么少,精神看着也不好,怎么还不知疲惫?对了,我爹记忆有点乱,他前天以为我们还在西北老家,以为娘还没死,吼着骂娘跑哪里去了。我跟他说了半天,他才弄明白。”
姜循猛抬眸:“记忆错乱?你确定?”
少女被她吓到,认真回忆一下,才不是很确定地说:“也、也可能是爹忙得晕头了吧。因为爹问其他人,其他人好像也说什么可能做了梦、醒来后以为还在梦里。对了,有一个伯伯,至今还以为他家是富翁,他家还没穷呢。
“我、我,就连我和弟弟妹妹们,也有一点不记事。但只有一点点!我们还可以干活的!朝廷真好,东京人真好,给我们饭吃,给我们活干……可是爹死了……”
她又淌下泪水,带得周围孩子们哭作一片。
姜循做不了劝人的事,她也不劝。她离开这草棚,又前往其他死人的草棚。
今日这一边大体死了五六人,有的是干活把自己干得累死,有的是记忆错乱后接受不了现状悬梁自尽,有的是浑浑噩噩偷偷吃更多的饭把自己撑死……
姜循从开封府那边请来的仵作检查这些尸体,检查不出毒。而乱七八糟的死因,多多少少与“神智”“记忆”有关。
玲珑在一旁看得心惊,只见姜循脸色越来越静。
姜循坐在棚间,仵作检查尸体,周遭有些流民凑过来看热闹,玲珑向他们打听他们平日做些什么。今日的“流民”是扮不成了,姜循心一点点朝下跌:
这些死因,让她想起了一样东西,“神仙醉”。
昔日她被蛊逼得痛不欲生,江鹭曾用此药暂时安抚好了她。那日记忆的混乱给姜循留下了深刻印象。她与江鹭都对“神仙醉”生出了忌惮,江鹭更在事后告诉她,他封查了东京所有的“神仙醉”。
江鹭还说,“神仙醉”和贺家有关。
而今,与姜循一同主持赈灾事宜的人,正是贺明。
姜循垂下眼,思量着这一切。猜测不能作为证据,她必须确定这些粮食中当真有“神仙醉”才可。
而姜循在草棚中等了半个时辰,她派出去的卫士来报她:“娘子所说的那家药铺的大夫,在属下赶到的半个时辰前,就消失了。那位程大夫今日没有出诊,他家中也找不到人,他夫人和小孩都一问三不知,比咱们还茫然。”
一片乱糟糟的哭声中,姜循兀一下站起。
不能再等了。
没有人帮她确认,她得自己确认。姜循朝玲珑传了个话,玲珑震惊,连连摇头:“不、不可,要试也是我们试。怎能让娘子试?若那真是毒,娘子不可以身犯险。”
姜循:“只有我服过‘神仙醉’,只有我知道那药效的大概情形。何况‘神仙醉’不是毒,慢慢便会恢复过来……只要你看好我,及时告诉我情况,我即便记忆错乱,应当也出不了大事。
“我要真的犯糊涂……你让人打晕我好了。”
玲珑面如土色,如何也不肯。
姜循威胁她:“明日我们还要回姜家取药呢。你耽误了现在的事,明日我抽不出空,我不出面,我爹又不肯把药给你,你想看我再吃苦?”
玲珑咬牙:“咱们的人已经去苗疆,找当初下蛊的那个少年郎了……娘子再忍一忍便好了。我、我……我愿意配合娘子。”
于是,姜循便让人取昨日流民吃剩的一些饭食,她来尝一尝——
今日的救济粮再次运来了。
贺明今日未来,却如往日般搭了一个凉棚。棚外堆满了一车车粮食,棚中请来许多村民男女,来做大锅饭,为每个排队而来的流民舀上一碗热粥。
流民中讨论着这粥:“听说我们的饭,都是未来太子妃给的,是太子殿下给的。太子妃真是好人……这粥和我以前吃的粥,味道都不一样。就吃着更香。”
“原来你也觉得这好吃啊?哎我昨晚回去就做了好梦,还梦到我家囡囡了……还是旁边人提醒我,囡囡去年冬天就没了。”
“你真是的,想那些干什么?咱们说粥呢。我就说这粥真好,我天天都眼馋这口粥……”
他们讨论的热火朝天,棚下供粥也人人笑颜,然而一派祥和间,忽闻冷漠森寒的女声来自棚外:“把所有的粮搬走,今日这里不供粥了。”
棚下所有人错愕回头,将一袋袋粮食搬下牛车的官吏们困惑回头,认出开口者是谁的村民窃窃私语。
在他们不解的凝视下,姜循从外一步步走来。
她穿着和这些流民差不多褴褛的衣裳,但无论是官吏还是平民,都不可能将她认作流民。她身后跟着一个装扮类似的侍女,那侍女紧张地在自家娘子耳边耳提面命,生怕娘子出了什么错。
玲珑心提到嗓子眼:“娘子,你如今不在南康王府,如今是未来太子妃。你在按照太子的命令赈灾……这些粮食有问题……”
姜循心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如今状态十分玄妙。
她吃的粮粥很少,因她也怕问题太大。那碗粥下肚前,她尚是此时的姜循。那碗粥下肚后,一刻之间,她恍恍惚惚以为自己身在南康王府,抬头看到陌生的侍女,便误以为自己和江鹭已婚,这是江鹭派给自己的侍女。
但她因为服用粮粥份量极少,隐约又觉得不对劲。
她对陌生环境生出警惕心,抬目不动声色地寻找江鹭在哪里。而玲珑早已得到姜循提醒,看到她此时模样,便猜到娘子中了招。
玲珑当即将情况告之。
姜循不轻易信旁人的话,可她信自己的直觉。她脑海中像是两个姜循在打架:一个是十五岁的姜循,一个是即将十九岁的姜循。
一个要嫁入南康王府,一个要嫁入东宫。
两个姜循的记忆混在一起,分明是同一个人,然而那种混乱与先后程度,让姜循不适且惶恐。她站立在这片陌生又熟悉的环境中,她被玲珑和卫士们希冀的目光望着——
已到晌午时分,他们全都当她是主心骨。她不能倒下。
无论她的记忆和神智如何受到影响,姜循就是姜循。
于是,在午日施粥时,姜循朝那施粥棚走去,喝住他们的行为,禁止他们今日施粥。
那站在粮车上的官吏们不安下车,搓着手过来讨教:“姜娘子,这是为什么?粮食都运来了,不让人吃是会出事的。”
姜循:“今日不发粮。”
官吏们:“为什么?”
流民喧闹:“为什么?!我们要吃饭!这不是你发给我们的粮食吗?”
姜循抬起下巴。她此时无法轻易下决策,她自己都尚且记忆一团乱,哪可能跟陌生人商讨这些隐秘事务:“我发的,我要收回来。”
施粥棚下一片静谧,沸水声汩汩。
流民们忽地反应过来,全都扑过去抢那些已经熬好的粥。
姜循立刻下令:“拦住他们。他们但凡多吃一口,今天所有人给我去牢里待着!”
官吏们和卫士们慢半拍地扑向流民,官吏们不解姜娘子的朝令夕改,但那是大人物的事,他们只不能让这些流民的抢粥行为连累到自己。
所有人跑去约束那些抢粥流民,而有些大胆的流民,从人堆中跑出来,如饿狼扑食般,想去抢那些还安好地堆在车上的粮食。那一袋袋粮食在日头下发着白光,在他们眼中,不啻于珍宝珠翠。
大部分官吏都去棚下了,站在外面的,只有那个弱质纤纤的姜娘子。
流民们无视那弱女子,向车上纵去。而忽然间,他们看到火势窜起,瞬间燃上粮食……
火焰高涨让所有人回头,棚内的棚外的,全都惊愕,看到姜循站在一辆车前,手中的火把烧向那辆车。风浇上火把,粮食易燃,一簇火起,数车相连。
姜循眼前有人凶狠扑来,姜循手中的火把高举,毫不在意地朝前,即将浇上那人的眼睛。
玲珑本在嘱咐卫士帮忙,回头便见娘子直面恶徒。
恶徒一步步后退,举着火把的姜循一步步上前。
烈风吹火,火势更浓。滚烟后,火焰映着姜循的眼睛,姜循在火焰下,身子微微发抖,面容隐隐苍白,眼中却浮起病态的狂热的笑意:
“再往前一步,我连你们一起烧。”
日烈风猎,衣着破旧的女子手持一火把,身后是一辆辆被她亲手所烧的粮食。她被一群饿狼围着,只身长立,让身边人为她捏一把汗。
此间静沉如死水,千人对峙。
他们都不理解,他们都欲拦。在这古怪的沉静中,流民原本对姜循的感恩戴德转为仇恨恐惧。可无论世人是感激还是厌恶,是仇恨还是畏惧,他们都不敢上前一步——
姜循用了半日时间,收缴那些粮食。她没有给出理由,在流民畏惧又怨恨的眼神中,于黄昏时离去。
次日的救济粮怎么办?
姜循让人去联络城中商人,先从商人那里买粮,顶上两日。待她弄清楚期间原委,再谈粮食问题。姜循如今状态,确实也无法和人谈。
外人见她凌厉见她乖张,哪知她心里的迷惘茫然?
记忆在脑海中打架,她一时像置身在王府中无忧的少女阿宁,一时像走在森罗炼狱中遍心算计的死寂姜循。她分不清哪个真哪个假,哪个都像真的,哪个却都虚假。
姜循心中也生惶然,也想在此艰难时刻找人相伴。她第一时间想见江鹭,玲珑说不可,她不能在此时找世子。
玲珑千劝万劝,终于把姜循先劝回姜家,去拿了这月的药。玲珑哄她,说明日就好了。
然而姜循进入姜家宅院,便想起姜夫人。她欢喜急迫地想去见夫人,记忆又拦着她,脑海中有模糊的夫人病逝于榻上的情形。
那是她亲手送出的一碗药,她站在夫人的病榻前耀武扬威……她怎会那样对养母?
可记忆又说,养母并非她以为的那样良善。
玲珑忧心地跟随姜循,观察着姜循的神色。
花树簌簌,姜循静静地走在狭窄甬道间,越走越脸色苍白,越走越神色阴郁。天色已暮,玲珑不放心姜循,想跟着她一起。但姜循熟练地找到了她在姜家的院落与寝舍后,“砰”一声将玲珑关在了门外。
玲珑怔然:这个院子,娘子已经两年不曾住过了。
娘子今夜……竟不打算回府,而是要住在这里?
姜循如今状态有异,玲珑不敢多刺激。思量片刻,玲珑只嘱咐卫士们在院中盯着,她自己则去找娘。既是找颜嬷嬷取药,也是趁这时光,母女短暂相处——
姜循站在蒙着灰尘与白布的屋宅中。
自她搬离姜家,她的这家院子被封起,屋子也许久没住人。姜循混乱的记忆和玲珑的提醒,都告诉了她这个事实。可她仍然不太相信。
此时她站在这间黑漆屋子,才渐渐接受,一切都物是人非。她早已不是十五岁的阿宁,她早已回不去过去无忧的时光。
亲人早已变成豺狼变成虎豹,豺狼不护子虎豹要杀生。她在夹缝中寻找生机,也觊觎着他们的血,等着最佳时机,给他们致命一击。
姜循恍恍惚惚,站在自己少时的床榻前。
她没有上榻,而是靠着床板,坐在地上双手护膝,怔望着床前的一缕浅淡月光。
随便记忆继续在脑海中打架吧,她今日太累了,她分不清自己是阿宁还是姜循,分不清自己是要留在南康王府还是要处置什么“神仙醉”的问题。她要先睡一觉,要养足精神。
靠着床板的睡姿并不能让人熟睡,一夜之间,姜循断断续续做了很多噩梦,皆不太愉快。
快天亮时,她又被一重梦惊醒。她倦怠而困顿地睁开眼,忽然发现半暗半明的屋中,有一双眼在漆黑中注视她。那人没有收敛气息,她顺着那种直觉偏过头。
姜循看到了软红帷帐后的高木花架边的墙角,靠站着一个男子。
他穿方便夜行的黑缎窄袖武袍,戴着蓑笠。屋子窗半开,一缕清风送入,将他的斗笠一圈皂纱吹开一角,姜循得以看到他清如山水的眉眼。
只有眉眼,口鼻用布蒙着。
然而姜循一眼认出了他。
她先是惊喜:如清风一般的世子阿鹭——这是十五岁的阿宁的反应。
她再是沉下脸:又在偷鸡摸狗的小贼江鹭——这是如今的姜循的反应——
江鹭靠着墙,也分外意外。
他的人去跟着叶白做事,他睡不着觉,来探一探姜府。姜府的侍卫差点发现他,他寻找一地躲藏。鬼使神差,他进入了这间姜循曾在少时居住的院落。
他探查姜府几次,早已知道姜循不住这院子许久,这里空置许久。
他躲入此间屋舍,一踏入时,便知道了屋中有人。妙龄娘子的芳香浮在这间布满灰尘的屋舍中,江鹭后背生生泛起一层麻意。他靠着墙,才屏息,便见那靠床坐睡的小娘子睁开了眼。
他目中生暖:小小一瓣梨花,浮光照水,可怜可爱。
姜循寡着脸便要开口。
江鹭一看她那个眼神,便暗中叫糟,疑她故意坏事。
清风徐徐,兰香浮鼻。姜循才张口,一只手就捂住了她口鼻。同时间,她眨一下眼,江鹭跪在身旁,双臂半抬的姿势,像是一个将她拥入怀抱的姿势。
姜循拉下他掩她口鼻的手。
江鹭低头看她:“你怎么在这里?”
姜循质问道:“我需要你时,你去哪里了?”
江鹭诧异挑眉,垂眼端详她。她凶悍质问后,下一刻,她又好像自忖自己说错了话,面露后悔。姜循拧半个肩,抱住他腰身,整个人投入了他怀抱。
姜循抬手,便掀开他的斗笠和蒙面布。
他并没有阻止,目中甚至有一分无奈的笑。当郎君面容露出的时候,刹那间,姜循眼前,只看到一隙光落,春日绿野,万物复苏。
这间昏暗的屋子似乎都亮了几分。
姜循心间浮起酸痒之意,挠着她。她靠着他怀抱,委屈而故作柔弱地抱怨:“你怎么才来啊,夫君?”
她一咬舌,赶紧改口:“阿鹭。”
先前她发怒又拥抱,江鹭都不觉有异,习惯她捉摸不定的脾性;而今她胡言乱语又连忙改口,江鹭才吃惊,连忙低头捧起她的脸:“你怎么了?犯病了?”
姜循:“我叫你‘夫君’,你不脸红,只觉得我犯病?”
江鹭一手揽住她,一手抚摸她额头,浓长睫毛下的眼眸一直盯着她:“什么病,你自己知道吗?”
姜循:……他是完全不搭理她,自说自话自作主张吗?
第 62 章
他自说自话, 那她便也自说自话好了。
亮光掠帐,落在床榻前。屈膝虚坐的姜循,此时本就依偎在江鹭怀中。无论她此时记忆如何乱, 无论是十五岁的阿宁还是此时的姜循, 都无损她对江鹭的觊觎。
江鹭本抬着她脸观察她“病情”,忽而一僵。
他低下头, 见姜循一边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一边手指在他腰间乱动, 轻轻抚摸。
江鹭警告看她一眼, 继续琢磨起她情形。
他对她有些大意, 或是说, 平日姜循知他忌讳, 对他是收敛着的。但这时的姜循少时情意过浓, 又兼一向大胆妄为,她是没什么不会做的。
她一边抬着脸由他探查,一边乖巧地递出脉搏让他检查。她窝在他怀里,另一只手在他腰间撩动,偷偷摸摸,窸窸窣窣。江鹭感觉到了,但他没有当回事。
可他不料姜循解男子衣物解得如此熟练,“啪”一声, 她天赋异禀解开了他的革带。她温热柔软的手指毫不犹豫地从那衣襟缝隙摸进去, 摸上郎君紧实的腰间肌肤。
她早已心痒许久——他每一次背对她,他每一次展臂,他每一次动用腰力。
旁的贵女、侍女会看得脸红的时候, 姜循也看见了。小世子生了一副好腰,却不用, 暴殄天物,她来玩玩。
江鹭大震。
他探在她细白手脉上的手指重重一跳,手瞬间下划。在她手在他衣内继续朝下乱摸时,他隔着几层衣帛,扣住了她的手。
清晨微光下,姜循抬眼,看到江鹭颈脉已经绷直,一层绯霞色正在蔓延。
他却冷漠警告:“我有正事的,没空和你玩。你生病了,也不听话一些?”
他力道真巧,没有捏疼她手腕,却让她动弹不得。姜循此时糊涂,却也隐约明白他对自己的几分容忍——若是之前,她敢碰小世子一下,小世子绝不是这样轻轻放下的态度。
他对她动心了。
姜循心中狡黠而笑。
而无论他是十六岁还是十九岁,于男女之情上,他都玩不过她。
姜循淡下脸,漠道:“我亦有正事。谁和你玩?”
她手腕微拧,要从他怀里抽离而去。她指尖不知碰到了哪里,江鹭腰间肌肉轻轻绷了一下,姜循观他睫毛闪烁,心中记下。
姜循哂道:“我要走,你又不肯了?”
江鹭回神,垂眼看她。他有些拿捏不住她此时“病情”,又见她神智正常,当真生出困惑。他压着眉,面无表情地松开手,让她腕子出来。
姜循果然出来了。
姜循开口便是斥责嘲讽:“小世子每日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在大相国寺,你不来探我。我出了大相国寺,你还是不来。非要等到我被欺负了,你才‘姗姗来迟’。我若是等你相助,黄花菜都要凉了。”
江鹭果真问:“你每日不是在帮太子赈灾吗?那些卫士日夜守护,你何时被欺了?”
他又道:“何况以你的性格,你不拆房卸瓦已是仁慈,谁敢惹你?”
姜循刷地沉下脸:“你监视我?”
江鹭反口:“监视你不行?”
他气势竟没被她压下去,望她的眉目也一派郁郁之色,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正想问她和叶白如何又要针对贺家,只是提起“叶白”,他心中那根刺就扎一下,让他别扭且不虞。
而姜循还冷笑:“你把我的安全,交给别人?我难道不是最重要的?我昨日差点死了,你知道吗?你如今冷酷无情,我对你几多示好你都无动于衷,让人心灰意冷。你既这样不愿意和我相就,那我也不勉强你。
“咱们烂聚烂散,今日就分开,日后不必再见了。”
她口齿伶俐砰砰砰说了一大串话,似乎说了很多事,又似乎一句没说清楚。江鹭冷眼看她,到最后被她丢下两句“不必再见”,心口火也被她撩了起来。
他扣住她那手腕:“你到底在耍什么诡计?”
姜循眼尾泛红:“我受了委屈,看破红尘,不行吗?”
她的泪意说来就来,眼中泪光点点,水雾沾睫。江鹭被她的“不必再见”打得心间一片乱,又见她这样,当真生出迟疑,疑心她是否真的受了什么委屈。
他不过是一日不见她而已。
他只是不露面,但他去她府宅看过她。他只是怕二人见面后她又生事,搅乱他如今大业,才生生忍住。昨夜他忙着夜探姜太傅,才没有去……她回来了姜家,是真的出事了?
姜循趁他犹豫,当即手再次摸入他被她敞开的衣襟,由着自己性子,狠狠地在他腰间揉了一下。美人手指微拢,朝下纵去。
姜循上方用言语引着他,面生滚烫,神色却不变。
江鹭猛地弓腰绷身,蹙眉:“唔——”
他喘得她心一麻,手脚发软。绯红色涌到了脸上,江鹭瞬间扣住她手,完完全全地控住她。
只差一点……
江鹭隐怒:“姜循,你玩我?”
姜循手指微僵,指尖碰不到她真正想碰的,江鹭绷起了肌肉,隐隐有一层什么阻拦着她,让她无法更进一步。他一旦施展开抵抗,她便别想再继续了。
姜循失落。
姜循盯着他脸,望梅止渴:“阿鹭,何必这样防着我?”
江鹭声音微哑:“你不是要和我分开,从此再不相见吗?”
他平日清越、此时如沙的声音让她心间悸动,姜循抬起一只眼,有些促狭,染着笑:“阿鹭,我和你开玩笑的。一直想‘再不见面’的人是你,可从来不是我。”
江鹭眉心轻轻一跳,眼中清波潋滟,流向她。
姜循作虚弱状:“阿鹭,你松开我的手,我不玩了。你怕什么呢,你如今运起武功,我根本碰不到你。我累了,有点头晕。”
江鹭垂眼看她。
他看不出真假,目色闪烁,轻轻地放开了她手腕。
他始终不说话,姜循一自由,便再次侧肩拧腰,重新埋入他怀抱,搂住他腰身:“阿鹭,我好难受啊。”
江鹭嘲弄:“我碰都没碰你,你难受什么?”
姜循仰起脸。她不是那类楚楚可怜的长相,艳光四射的美人乱放媚眼,宛如孔雀开屏。而江鹭心知孔雀开屏是在做什么,不觉更加心烦意乱。
……他本是看她什么病情的。
如今没看出病情,倒是被她撩拨出了一腔火意。他看她大约也没什么病,只是消遣他了。
江鹭起身便欲走。
姜循不放过他,抱着他腰,小声嘤咛:“阿鹭,你别生气,也别动手打我。你力气那么大武功那么高,你一抬手,我就害怕。”
江鹭凉声:“你如今还学会倒打一耙了?我何时打过你?放开,我再不管你了。”
姜循自说自话,声音软得她自己都要受不了,不信江鹭完全不心动:“我当真很不舒服,手疼脚疼眼睛疼,头晕眼花犯恶心。我昨日真的被欺负了,我真的差点死,我还吃了毒……”
江鹭惊住。
他瞬间捏起她下巴,望着她泪眼濛濛的眸子。他从她眼神中看不出真假,但他一生出迟疑,姜循便知道自己稳了——
情爱之间赌什么?
赌他心疼啊。
他既然会心疼,那说的天花乱坠的“再不管你”“再不见面”,便不过是赌气了。他也在赌她心软,赌她不舍,赌她挽留。二人扭曲的情爱走到今日,绝非一人造成。
此时姜循便虚虚弱弱,努力掉了两滴眼泪。她本不头晕,但被他摸着腕脉被他追问病情,被他这样抬着脸观察,她觉得自己好像当真晕了起来——
姜循靠着他,在他逼问之下,说了出来:“我吃了‘神仙醉’。”
江鹭怔了一怔,后背麻麻出了一层汗,手指间也全是汗意。
他竟然松了一口气:他看她装疯卖傻,就已经知道她没她口中说的那么严重。但他依然想知道她怎么了,他陪她折腾这么久,耐着性子由她玩。他咬着牙关,半条命快被她玩没了……她终于说出来了。
如今的姜循,花招实在太多。
江鹭静静看着她:“你知道那药不对,你还吃?”
姜循哪里受得了被人质问,当即冷冷回敬:“我不吃,我怎么确定是‘神仙醉’?我不身先士卒,难道要那些没服过药的人去吗?我都差点死了,你还这样。”
江鹭冷静下来:“你知道药性,不会多服。你离鬼门关十万八千里,哪里就‘死’了?”
姜循一滞,又道:“那些流民差点打死我。你又不在,一帮酒囊饭桶护不住我。要不是我足够机智,拿火烧粮,吓退了他们,你就见不到我了。”
江鹭:“那你当真聪明,而且狠。”
他语气平平,她听不出他是夸还是讽,便歪半张脸朝他望去。而她眼前光一暗,便见江鹭俯下来,手臂穿过她膝弯,他将她抱了起来。
姜循好多年没被人这样抱过,脚离开地面,人一抬高,便有些慌,忙搂住了他脖颈,防止自己掉下去。
姜循眼看他是要抱她上床,忙道:“那里全是灰,我没找人收拾过,不干净。”
江鹭垂着眼,贴着她鼻尖。他淡粉色的唇挨着她鼻,似轻轻一啄,又似仅是开口说话,带着气音:“你不是已经把我衣带解开了吗?”
姜循一愣,然后瞬间明白了他意思。
她红着脸,褪下他外衫。她没如何动,只将那玄色外衫朝后扬了下,便有劲风相助,那层薄衫被当做床单,铺在了榻上。江鹭抱她上榻,将她平放在床上。
姜循搂着他脖颈不放。
江鹭低声:“你乖一些。病人不是要好好养着吗?”
姜循只眨眼,却不松手。
江鹭抚摸她额头,淡道:“神仙醉的功效没那么久,我看你这一次的情形,比上次好得多,症状应当不严重。你再睡一会儿,醒来也许就没事了。”
江鹭又提醒她:“日后不要再服用了。此药有瘾,服用越多越离不开。”
江鹭又试探道:“或许你现在已经没事了,只是在装疯折腾人罢了。”
姜循不反驳不承认,只柔声:“那我怎么不折腾别人,只折腾你?”
江鹭凉凉道:“我运气不好呗。每次都撞上你顶着炸药包的时候,你的火气全发泄给我了。”
姜循一怔。
“神仙醉”大约真的效果快消退了,她模糊紊乱的记忆变得清晰了很多,而十五岁阿宁对江鹭的情意又未曾完全退散,让她如今看着江鹭,怎么看,怎么心生喜欢。
也或许她本就喜欢,只是常年压制,误以为自己不喜欢了。
而姜循想江鹭话中意思,又忍不住噗嗤一笑:是了,他上次撞上她发火,在马车中被折腾一通;这一次又撞上她心情差劲,又被她折腾一通。
其实近些年,姜循很少有情绪这般激烈的时候。有事当场解决,杀神杀佛不见手软。可她每一次情绪起伏大的时候,他都成为了她的发泄口。
这样一看,蛮对不起他的。竟未让他见到姜循讨喜的时候。
姜循声音甜软:“阿鹭……”
他伸手,什么东西插到了她发间。姜循一愣,听江鹭说:“昨日办差时……路上偶得了一簪戴。你拿去玩吧,若不喜欢,丢了便是。”
俊美郎君目色闪烁,说话吞吐。他侧过脸时,那来自脖间的红意已经蔓延了大半张脸,他自己知道吗?
姜循抬手就要摸,而她一松开他脖颈,江鹭起身便退。姜循立刻重新挪回来,还是选择抬手搂住他脖颈,不放他走。
姜循淡然笑:“一枝花而已,什么时候都能看。我此时不看。”
江鹭望着插在她鬓间的那枝鲜妍欲滴的粉白色芍药,花再美,也比不上美人卧榻,美人玉容雪肤,盈盈噙笑,一眼又一眼地撩拨他。
江鹭指腹生麻,心间鼓跳。但他仍是温和而平静:“不是想和我分开,再也不见了吗?”
姜循大冤:“我逗你的话啊,你怎么到现在还记着?”
他敛目,似笑了一笑。这样的笑很清很浅,既像月光泠泠,又像风拂山岗。这样的笑,过于真诚,于他如今状况,实在少见。
姜循看得欢喜又心软,指腹在他后颈上轻揉,诱他道:“阿鹭,你陪我躺一会儿吧?我不折腾你,待我睡着了,你再走,好不好?我想你的事情,应该没有紧急到哄美人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吧?”
江鹭低斥:“你自称自己为美人?羞不羞?”
她挑眉,笑吟吟看他。而他如今对她的抵抗力本就日益衰减,闻言只稍作迟疑,在姜循拽他手臂时,他便顺势躺下,将她拥在怀中一同卧下。
江鹭看她目露得色,便忍不住刺她一句:“今日你应当没有和别的郎君相约,我没有耽误你和别的郎君见面吧?”
他意有所指,姜循厚着脸皮当做没听懂:“什么别人?只有你啊。我不和别的郎君相约闺房的。”
江鹭懒得说她,一言不发。姜循心虚转眸,侧身将整张脸埋入他颈中。
姜循此时才觉得江鹭那种不爱和她多说废话的脾性也很好:虽然不晓得他知道多少,但他很少当面拆穿她……除非实在被她激得忍不住——
美人相伴,单纯睡觉岂不浪费?
姜循只安静了一会儿,便微微抬头。
江鹭由她挽臂,身如玉石,冰雕雪砌,坐怀不乱。他动也不动,却偏偏她一有风吹草动,他便知道:“姜循,累不累?你的花招,能不能改日再做?”
姜循一愣,然后微不快:“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
江鹭正有意动,闻言睁眼,沉静无比:“聊你昨日的流民事件吗?我这里也有些情况……”
姜循更加不悦:“你我之间,不能单纯地谈谈情说说爱,非要围着朝务说来说去吗?我与你之间,除了朝务,难道就无话可说了吗?你自己愿意当柳下惠,也要拦着别人?难道你又要说,你和我之间,没什么情意可说吗?”
江鹭:“……”
江鹭心中念道“病人最大”,半晌妥协:“你想聊什么?”
姜循静下来,片刻后说:“阿鹭,我服用了‘神仙醉’,你很心疼,对不对?”
他不吭气。
姜循本也不用他回答,她出神:“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事情一定会这样的。此时你我相逢,才是最好的时机。”
江鹭侧过身朝向她,低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姜循:“我是想说,如果我还是‘阿宁’,你是护不住我的。你年少时其实也没多么喜欢我,你只是情窦初开,又没见过我那种出乎你意料的样子,你才被阿宁勾着走。但是时日一长,你总会发现你喜欢的‘阿宁’是假的,你没见过的姜循才是真的。
“你会难以接受。而且你是世子,你多的是回头路,阿宁却没有回头路。一旦被你厌弃,阿宁便无路可走。你少时说什么想和阿宁隐居,抛下南康王府,那也不可能。你爹娘养你这么大,你又那样孝顺,父母子女情义断绝,于你来说过于残酷。为了一个阿宁,实在不值得。
“所以阿宁是必须离开的。你和阿宁的结局绝不会好。只有江鹭和姜循重逢,才是最好的时机。”
江鹭维持沉默。这番话,她应该在心里想了很多年了吧?她在为她脱罪,辩解。为什么一个不爱辩解的人会辩解?她是……喜欢他么?真的么?九成欺骗中有一成是喜欢么?
姜循说了许多后,见他不语,心间不禁忐忑疑惑,抬目看他。
江鹭只道:“你给我机会了吗?”
姜循怔住。
江鹭平静看着她:“你断定不会有好结果,轻易为你我之间做了决定。纵是我少时幼稚,难道你便不幼稚吗?我可以为你牺牲很多……你根本不知道我能做到哪一步,也不信我会做到哪一步。
“你为何这么不相信我?”
姜循呆住,江鹭忽而伸手,抚摸她温热脸颊,若有所思:“你过得非常不快乐吗?你经常被背叛吗?”
姜循无言。
江鹭:“你只有过得非常不快乐,才会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你只有经常被背叛,才会看到我动心,你就往后缩,不给我一点机会。你怕受到伤害,便先自作主张。
“你这几年如此不快乐的话……为什么不回头来找我呢?”
姜循怔怔看他。
长发散枕,面容如雪。一帐月白,她睡在他的衣襟上,靠在他的怀里,闻着他的衣上熏香。周身尽被染上他的气息,姜循发了好久的呆,鼻尖一点点发酸。
江鹭就是她人生的意外。
江鹭轻易洞察她的心思,一针见血,让她无言以对,让她狼狈不堪。骄傲的不可一世的习惯掌控一切的姜循在此期间,何其地坐立不安,何其地害怕这种失控的感觉。
可是帐子就这样小,她能往哪里躲?
姜循仓促低头,掩住自己眼中神色,开玩笑:“胡说八道。我在东京过得这样好,哪里会不快乐,又哪里需要回头找你?何况,你那么恨我,知道我装死骗你,恨不得杀了我才是真的。我即便回头,看到的也是你的冷脸,我何必自找不痛快?”
江鹭淡声:“那你现在就看看,我的冷脸有多可怕。”
一帐之内,日光明明灭灭落在二人身上,光华如波,粼粼游动。他扣着她脸,强迫她抬头。他将她逼得退无可退,撑着她脸,压着她眼,让她必须看他。
他垂着眼睑,睫毛如排刷,宛如涂着一层墨。他温和诱拐:“我足以吓到你,让你受挫,觉得委屈,觉得痛苦吗?”
姜循和他四目相对,姜循凝望着他隽秀的面容。他哪里吓人,哪里让她受挫?他面白如玉,色厉内荏,对她实在心软得不得了。她只是、只是……
姜循目光泠泠闪动,眼看快要扛不住,江鹭不知为何心一软,不忍心逼她了。
他心中生怅,意识到自己的步步后退,知道自己总会再一次载在她身上。他努力抵抗,如今却越来越扛不住。
江鹭无力地看着她,静片刻,在她疑惑望来时,他无谓地转移话题:“你少时又如何想我的?”
姜循愣一愣,说道:“你年少时,对我只有一点喜欢,大多是责。我年少无知时,喜欢你这种责。现在嘛……”
她面露赧然,说话吞吐,少有的怀春羞涩模样,看得郎君心跳快一分。她躲闪着没说,江鹭倾身,正要催问,二人却忽然听到外面急促的敲门声。
是卫士的声音:“娘子,娘子!快些起身,姜大娘子出事了!”
第 63 章
玲珑陪颜嬷嬷睡了一夜, 说了一宿体己话。母女二人近年少有如此团聚夜宿之时,天亮时,玲珑难免依依不舍。
颜嬷嬷却早早催她快些起身, 好去照顾服侍姜循。
玲珑抱着一床褥子, 在母亲身边露出赖皮之色。玲珑振振有词:“娘子此时说不定还未起身呢。纵是她起来了,她此时最想见的人也不是我。”
颜嬷嬷惊疑:“你是她贴身侍女, 她不想见你, 却想见谁?”
玲珑目光闪烁, 意识到自己多话。她咬着舌自然不肯说出江鹭, 而颜嬷嬷又何其了解她, 女儿这副模样, 分明是心虚之状。
颜嬷嬷朝那张炕上奔去, 走得急了, 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咳嗽,便惊天动地喘不上气,整个人扶住墙,脸色惨白身子抽搐。玲珑慌得跳下炕:“娘,你怎么了?”
玲珑从未见过颜嬷嬷这模样,忙扶着娘坐下歇息,又是拍背又是递水,好容易让颜嬷嬷缓了过来。
颜嬷嬷靠着炕墙, 无奈笑了笑:“人老啦。最近吹了些风, 又有些思虑重,估计得了风寒。回头我抓副药吃了就好。”
玲珑不放心:“你有什么好思虑重的?”
颜嬷嬷脸色黯了下去。她本不愿多说,但女儿放心不下, 她只好道:“夫人病逝后,我常常想起她, 梦到她。我没有帮她带好孩子,还看着她早早去了,心里不好受……”
颜嬷嬷低头抹眼泪。
玲珑松开了娘亲的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是了。于她来说,姜夫人只是一个主母。于姜循来说,夫人是她的痛苦根源之一。但对于颜嬷嬷来说,夫人是她一直服侍的“娘子”。
夫人做闺秀时,颜嬷嬷就跟着她;夫人嫁了人,颜嬷嬷还是跟着她;夫人有了子女,颜嬷嬷照顾完大人再顾小孩。
那么多年的情感无法抹杀。哪怕颜嬷嬷亲眼看着夫人给姜循种蛊,哪怕颜嬷嬷成为了母蛊的寄体,她依然思念着夫人。这份思念十分苦闷,无人诉说,久藏于心,难免郁郁——
毕竟她的女儿和夫人的女儿,都不喜欢夫人。
颜嬷嬷对玲珑强笑:“好了,别管我这个老婆子了。我把这月的药给你备好了,趁郎主上朝回来前,你快回去看看循循吧。你劝劝循循,别让她和郎主闹别扭了。”
颜嬷嬷正劝得仔细,外面有侍女脚步声凌乱,乃是服侍姜循的、被玲珑留在那院中候着的小侍女。
侍女急急敲门:“玲珑姐,府上出事了。主人逼大娘子嫁给贺家郎君,大娘子不肯,要自尽——”
玲珑和颜嬷嬷皆惊:“自尽?!”
玲珑再顾不上颜嬷嬷,提着裙裾匆匆跟着侍女朝姜府正堂奔去,一路上顺便询问具体是如何情形——
事情发生得简单又突然。
颜嬷嬷不知朝事,并不知晓今日是没有朝会的。姜明潮早早出门,不是上朝,而是去东宫的“小朝堂”,和太子讨论政务。
姜明潮在那“小朝堂”上后知后觉,得知姜循发了一场疯,烧了数车粮食,还没有给出理由。他到时,见那年轻后生贺明和太子嘀嘀咕咕,而他一到,暮逊便收了话,只和贺明交代一句“她不敢闹大,你处理此事”。
暮逊朝太傅恭敬行师徒礼,叫姜明潮“老师”。暮逊又半开玩笑,让老师管教好姜循。
而姜明潮盯着贺明,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和太子的心越来越远。太子越来越不信任他,如今连张寂都不如何召见。太子更信任贺家……
贺家!
一介商贾,妄想挑衅他们这样的大族,将他们踩在脚下。
姜家原先也不如何显赫,只是一个没什么人在乎的寻常世家罢了。姜家全靠姜太傅教出了一个太子,全靠姜太傅的数十年经营,才有了今日名望。
而今,姜太傅还没看到太子登基,如何肯在此之前,就早早失宠?
姜循那个叛逆的混账,能维持着太子妃的位子已然不错,更多的是指望不上了。幸好姜太傅早有准备——
四月琼林宴时,姜太傅见到了贺明的父亲。登科才子,榜下捉婿,那般美事美谈,姜太傅也凑了个热闹,和贺家戏谈两家联姻。贺家出身商贾,若能攀上姜家,自然也是欢天喜地。
之后贺家几次送帖来,太傅却一直犹豫。
而今日,太傅下定了决心。太傅离开东宫时,就和贺明表明了此意。贺明愣神,目有古怪,却只说回去和家父相商,并未拒绝。姜明潮便看出这年轻后生是有意动的:姜家女配他,他当然不亏。
然姜明潮一回到府,便见张寂居然在他府上。
他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姜芜正要与张寂出门,笑靥浅浅顾盼神飞,粉衫素帛。她立在张寂身边,娇俏可人,仰着脸和年轻郎君说话,漂亮得像朵澄净梨花瓣。
姜明潮从未在她面上看到过这样生动的神色。而见到他回来,姜芜瞬间如同被抽干了血般,畏畏缩缩地躲到张寂身后,叫了声“爹”。
张寂一身青色宽袖道袍,见到老师归来,倒是淡然,俯身朝老师行了一礼。
他如雪如月,如松如玉,端的是一派进退有度的轩昂之势。
张寂解释:“今日是师母祭日,阿芜想去为师母烧纸,一人不敢去。正好我来府上为师母烧香,便陪阿芜走一趟。”
姜明潮一怔:“……今日是静淞的祭日吗?”
张寂垂袖默然。
姜明潮与亡妻情谊深重,闻言难免伤痛。可他一看到张寂身后的姜芜露出的怯怯眼神,便重新冷了心肠。
平心而论,他不喜欢姜芜。教也白教,书也读不出来,整日浑浑噩噩不知道在忙什么。他姜明潮教的孩子没有一个废物,偏偏姜芜没有一项让他满意。
他越是严厉,姜芜便越怕他。昔日有妻子在中间拦着,今日没了妻子,姜明潮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今日姜芜躲在张寂身后,天才亮没多久,便想出门。
姜明潮淡道:“子夜去祭拜你师母吧。阿芜就不去了……我给阿芜定了亲,阿芜留下来,今日你亲家公婆会登门拜访。”
姜芜霎时怔住。
她失声:“爹,你说什么?爹,我不嫁。”
嫁不嫁由不得她,姜明潮懒得和姜芜多说,只嘱咐侍女将姜芜带回屋中去休息。姜芜纤瘦身子被人拽住摇摇欲倒,求助的目光看向张寂。
张寂僵立,感觉到几分难堪。这不是他这个学生该过问的事,他和老师的情谊也没有深厚到让他可以过问此事的地步。何况他性子清冷,素来对这些事不理不睬。
而太傅当他面这样说,岂不是警告他——莫要肖想姜氏女。
姜氏女不是他这类出身贫寒的人可以高攀的。
张寂从未想过高攀,他只是代替不称职的姜氏父母,多照拂一下这个认回来的小娘子。却不想在姜父眼中,他如此不堪。
张寂转身便欲走,却看到那个叫绿露的侍女和几个凶婆子一起抓着姜芜拖走。姜芜咬唇挣扎,风过叶飞,乌发擦过她唇角,她竟在唇上咬出了一道口子。
张寂听到她细弱的哭腔:“爹,别让我嫁,我不敢,我害怕。”
炎炎烈日,冰雪覆心。张寂怔望着姜芜那双眼睛,含着泪,带着茫,四处张望,战战兢兢。
处理完此事,姜明潮自觉满意。他负手而行,却是眼前光影一晃。
青年拦住了他回内宅的路。
疏离森茂古树在侧,廊庑下奔来许多侍女仆从踮脚偷看。
堂前花飞叶落,一片寂静中,姜明潮眯眸,见张寂神色僵硬地站在自己面前,脸白如纸。张寂缓缓地朝他拱手,每一个字都费足力气,说得用尽全力:“敢问老师将阿芜许配给了谁家?”
姜明潮:“贺家。”
张寂一怔。
姜明潮目中生谑:“如今太子面前的当红人物,贺明。贺家住着太子的小黄鹂,循循没本事赶走那小黄鹂,才让贺家借此上位。贺明如今帮太子赈灾,是中书省的有为才子。这位郎君今年弱冠之龄,虽出身商贾,但才学横溢,又少有的通算学。我将阿芜许给这样的人,难道不配?”
张寂无话可说。
姜芜快被抓出月洞门了,她在那边抓着绿露的手臂,另一手抓着洞门前的藤蔓不肯走。她见张寂为她说话,不禁生出希望:“我不认识贺郎君,我从来没和贺郎君说过话。”
张寂涩声吐字:“贺家……”
姜明潮打断:“贺家配阿芜,不算辱没阿芜。我倒是想问你,你贫寒无家归的时候,我把你带进姜家大门,你师娘亲自给你裁衣给你暖手。你微末之时,我教你读书;你弃文从武,我又将你推给名师,教你武艺。你无去处时,我为你租赁屋宅;你学成有得时,我举你进禁军。你平步青云走到今日,成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
此话太重。
他语气越来越严厉,张寂撩袍跪地:“老师!”
姜明潮一掌扇了过去,将他脸打偏。
乱发贴着青年半张脸,张寂脸上火辣辣的,听姜明潮厉声:“我可有哪里对不起你,让你今日对我女儿的婚事指手画脚,你在我面前摆什么谱?!”
姜芜本在和绿露相抗,见到张寂被姜明潮扇巴掌,一下子呆住。
她对张寂,一向半真半假,磕磕绊绊地学着姜循那诱人的法子。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少真心,但是此时见到张寂被姜明潮打,她宛如自己被打一般,心间大恸。
炎日下,姜芜眼睛瞬间渗泪,颤声:“师兄……”
姜明潮扭头:“叫什么‘师兄’?他是你哪门子的师兄?不提他早就弃文从武,就是你,你在我膝下读了几本书,学了几篇文,会写几首诗?你以为身为我的女儿,便是我的学生了吗?”
姜芜脸色一下子煞白。
日头当空,众目睽睽。整个姜府正堂廊庑下的侍女仆从都看着,见姜明潮呵斥姜芜不留情面。
姜明潮又冷笑:“在我眼皮下暗度陈仓?姜芜,你给我好好在屋里待着,待到你出嫁之日。你喜欢张子夜是吧?我告诉你,我姜明潮的女儿绝不可能嫁给一个前程不明、不为我用的人!”
张寂跪在地上,跪姿僵直,一言不发,咬紧牙关忍耐所有。
姜芜尖叫:“你住嘴!”
姜明潮羞辱张寂,比羞辱她,更让她痛苦。她发着抖:“他是你学生,你不能这样……”
姜明潮:“怎么了,阿芜,平日胆小懦弱,这时候却敢和我还嘴?我说中了你的心事?张子夜是我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如何对他,他都应受着。张子夜,我说的可对?”
张寂低着头,半晌缓缓涩声:“……是。”
姜芜呆呆看着张寂,心如刀剐。
他和她哪里算有私情?可他被她爹那样训斥,也没有离开。他为了她而跪得笔直,任人唾弃,青色袍衫委地:“请老师收回成命。”
张寂磕头:“请老师收回成命!”
他磕得用力,姜芜盯着他挺拔的跪姿,忽然戾声:“我不用师兄这样!”
姜明潮早已厌烦:“把她拉出去。”——
烈日将后颈晒出了薄薄一层汗,张寂耳目过敏,能听到周遭仆从的同情或打趣唏嘘声。他跪在姜明潮脚边:“老师,一切都是我的错。师妹此时不适合嫁人……”
姜明潮:“她和循循差不多大,循循若不是被孝期所拘,此时早就嫁入东宫了。我今日给阿芜定亲,一年后,阿芜才会出嫁。此事和你无关,你回去吧。看在我教你一场的份上,你日后莫找我女儿了。”
张寂不肯起。
他仍跪着,不堪却沉静,顶着旁人的鄙夷和不解,一字一句地说了下去:“阿芜性情柔弱,又没学过理中馈。师娘生前最后几年病得厉害,什么也没教会阿芜。阿芜不会是合适的主母,她入了谁家,都会被欺负……”
姜明潮:“和你无关。”
姜明潮欲走,张寂跪行到老师面前:“她和别的贵女不一样。别的贵女学的东西,她都没学过。她会的东西,在东京用不上。姜家明明有二女,世人却只知姜循不知姜芜。姜芜回来快四年了,今年才敢出姜家府门。
“她确实尝试着走出去,但是没有人帮她,她走得很慢很难。她这个样子,嫁出去便会被人瞧不起,会被当摆设,会被欺负死……老师,请你三思。”
姜太傅惊怒他冥顽不灵的态度:“我已说过,和你无关。”
张寂倏地抬头:“是我将她从建康府带回东京的,是我把她送回来的。怎就和我无关?”
青年眼中迸溅出的冰雪锋寒之意,让姜明潮愣住:“你放肆!”
张寂仰着冰雪面:“我将她带入这团混乱污浊中,我让她来做这不受重视不受欢迎不被喜欢的姜家大娘子。我把她送入火坑,怎么就和我无关?!”
姜明潮气笑:“火坑?她是我的女儿。”
张寂直面恩师,凛冽如剑:“你可有一日将她当做女儿?”
多少年,姜明潮没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骂,还是被自己曾经最喜欢的学生。姜明潮儒雅的一张脸变得铁青,再次抬手。然而这一次张寂抬手,握住了他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庭院廊庑,本花木丰茂,这时却有了枯萎凋零之意。一片死寂中,师徒二人对峙,剑拔弩张,仆从们大气不敢喘——
绿露说是姜芜的侍女,更像是姜父派来监视姜芜不出格的细作。绿露见大娘子闹得这样狼狈,非但不心疼,还和其他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一起拖拽着姜芜,将她往内宅带去。
绿露口上道:“娘子,自古姻亲听父母的话,哪是你这样的小娘子该操心的?”
姜芜怕得遍体生寒。
她不能嫁,不想嫁,不愿嫁。无论是谁,她都不愿意嫁。以前姜夫人还在世时,准她不嫁,准她侍候。没想到娘才过世了两月,爹就变卦了。
什么为了她,她不信爹会为了她。在爹眼中,权势野心最重要,子女只是前世冤孽。可是姜芜怎能嫁?
爹说的好听,给她一年备嫁时间。可这契约一成,时间难保不会缩短。她不能再整日缠着张寂,张寂必会回避,她又如何信守和循循的约定?循循为她做了那么多,她连最简单的兵权都无法拿到一二。
而且那些男人、那些男人……她想到就恐惧,想到就浑身发抖。艳阳天下她如坠冰窟,宁可死了,也不愿嫁人。
姜芜想得凄然,想得无力。在她要被拖出另一道月洞门时,她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力气,推开了侍女和嬷嬷。姜芜奔到正堂中央跪下,从袖中冷不丁地掏出一把匕首抵在喉上:“别过来。”
哪有人真敢逼死姜大娘子?
仆人们不敢上前,姜明潮和张寂赶来。张寂望着那跪在地上、握匕首的手尚在发抖的少女,心间剧沉,生出震意痛意。
他这个旁观者尚且心痛,姜明潮只哂笑:“你拿着一把假刀子,吓唬谁呢?”
张寂:“老师!”
姜芜面无血色,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朝颈上一压,便压出了一道血痕。她额上渗汗颈上渗血,看得姜明潮目瞠,姜明潮听姜芜哽咽:“爹,求求你,不要把我嫁人。”
姜明潮放缓语气:“阿芜,你是我的女儿,我焉能不疼你?可你看看你如今样子……不如早早嫁人,为姜家做些贡献。”
姜芜惨笑:“爹,是我愿意走丢的吗?在我很小的时候,是我愿意被人贩子拐走吗?没看顾好我的人是你们,事后草草寻找就离开的人是你们。抛弃我的人是你,十年不闻不问的人是你,要我长大后就瞬间变成你希望中的贵女的人也是你。我非石木,我非草芥,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既然这么不喜欢我,当年就不要留下我。既然只喜欢循循,就不要告诉世人说姜家有两个女儿。既然这样厌恶我,你和娘就不要生下我!”
张寂身子轻晃,靠墙支撑:是他带姜芜回来的。他不忍见孤女流离,他误以为一切回归原位当是好事。是他害了阿芜,也害了循循吗?
姜明潮道:“事已至此,休要怨天尤人。”
姜芜:“爹还想要我如三年前那样,再‘死’一次吗?”
张寂抬眸:三年前,姜芜回到姜家不到半年的时间,他隐约听过这位娘子寻死过一次。然而那是姜家的私密事,后来无人说起,张寂便以为自己听了流言。
而今姜芜这样说,姜明潮脸色这样难看……
张寂轻声:“老师,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姜明潮深觉羞耻,何时被小辈连连逼问?他让卫士把张寂轰走,又道:“把姜芜带走,所有寻短见的利器都拿走。她神志不清,半疯半癫……”
神志不清,半疯半癫。
姜芜眼中那滴泪掉落,目中空茫,竟然释然地笑了出声。
见她这样,姜明潮更是连连让人带她走,不要丢人。不曾亲不曾爱,她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他急于抹去这个污点。
茫然四顾,孑孓独行。姜芜握着匕首的手发抖,她蓦地用力,朝自己脖颈上重重扎下——
张寂:“阿芜——”
张寂被卫士阻拦,他出刀甩开这些人,却救援不得,眼看着那个梨花一样纤柔的女孩儿第一次如此勇毅,却是寻死。
他目眦欲裂,双目泛红,而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月洞门的另一头奔来。那人跌撞扑上来,徒手握住了姜芜手中的匕首,阻止了姜芜的动作。
姜芜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烈日下,姜循站在自己面前,手握着匕首锋刃。姜循侧立发抖,面容紧绷。血液自姜循手中汩汩流下,嫣红残酷。
姜循俯眼看她:“凭什么要为他人的过错而惩罚自己?”
姜芜倏然崩溃失力,大哭出声,软倒在姜循怀中:“循循,对不起,我受不住了——”——
江鹭打算离开姜家。
他听说姜家大娘子出了事,出于君子之风,不愿窥探未嫁闺秀的私事。姜循走后,江鹭便重新戴好蓑笠,翻身上横梁,准备走檐上路。
他踩在横梁上时,衣摆扫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啪”的一声被从横梁扫下去,江鹭生怕这是姜循的什么重要物件,人还在半空,便拧腰朝下坠。
他抱着一叠书信落地,书信上沾满了灰尘。书信封页写着“姜循收”,鬼使神差,江鹭打开了这些书信。
落在他面前的第一封,是很粗劣的宛如幼子学字的笔迹——
“妹妹,我想如旁人一样,唤你‘循循’。我本就是姜家女,嫁给太子的人本就应是我,我不觉得我拿回自己的东西便错了。只是我归家,你就得离开,我……我不知道你能去哪里。
“循循,你不要记恨我。我做了那么多年的孤女,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我实在想过些好日子。张郎君问我要不要回去时,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循循,如果你没有去处的话,不如去建康府吧?江陵此时应当草长莺飞,又人杰地灵,是个好去处。
“我以前四处流浪,从西北走到东南,我本还要继续走,是建康府的世子为我们建了房子,找了活计。我始终记得,小世子蹲在我们中间,给我们分发食物的样子。世子和我说,把建康当做家,他会毕生庇佑他的子民……他如梦如幻,是天下最好的郎君。南康小世子必会如照料我一般,照料你。”
江鹭握着信纸的手轻颤。
这信用白话写,错字连篇,言语稚嫩。他猜出了这封信出自姜芜之手。
怎么回事?外界一直传言姜芜和姜循不和,但是姜芜给姜循写信,姜循将这些信藏在了横梁那种不常有人去的地方。
江鹭翻开了下一封信:
“循循,我今天见到了太子,他像天人一样。虽然我觉得南康小世子更好看,但是太子是我未来夫君。这样的天人要娶我,我像做梦一样。我跟着娘学绣嫁衣,总也学不好,娘安慰我说时间久了就好了。爹让我读书,夜里抽查,我背不出来,爹一言不发就走了。
“循循,娘说你做这些都做得又快又好。娘和爹有时候话语里都带出对你的赞赏,我心里羡慕又嫉妒。明明是你抢走了我的,为什么我处处不如你?循循,我有些恨你。”
再下一封:
“循循,你有去建康吗,你有收到过我的信件吗?你从不回复,可驿站也没有退信回来,我不敢去问,就当你收到了吧。没收到也没关系,我只是说些胡话,毕竟身边没有人理我。
“循循,当贵女好难啊。我分不清她们的态度,听不出她们的言外之意。我上次出门,淋湿了衣服,借她们的春衫。我没见过那么好的料子,多看了两眼,我听到她们嘲笑我。可她们嘲笑我,我也不敢置喙。我穿着湿裙子回家,又被爹训斥,娘又掉眼泪。”
再下一封:
“循循,太子邀我去逛金明池。他是不是和旁人不一样,不嫌弃我,愿意接纳我?这次我要好好准备,不再丢脸了。循循,你到底在哪里呢?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很担心你。”
再下一封,字迹凌乱:
“循循,人生是否遍是算计,蝼蚁是否堪受碾压,权势博弈是否永无止境?我以为太子心悦我,可我遇到了豺狼……”
江鹭靠坐在墙角,一封封读着这些信。他几乎读不下去,他猜出会发生些什么。他既痛心姜芜的遭遇,又伤怀姜循眼睁睁旁观罪恶却无能为力——
姜家正堂前,姜循长立。
姜芜抱着她哭泣,她握着匕首不松手。
掌心的血让她如此冷静,姜芜的哭声让她心如刀绞。姜循冷睨那错愕的姜明潮:“你想让三年前的事重演,再一次逼死你的女儿吗?你和太子的争斗输了阵,为什么要阿芜承受?”
姜明潮大震,后退两步。
他脸色煞白:“孽女,你说什么?!”
张寂:“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姜循?”
姜明潮急声:“把他们都带下去,疯了,全都疯了。”
姜循目若冰雪:“你才疯了!你贪权望势,拿着女儿当祭品。她才回到东京不到半年,你要求她和东京的老狐狸们耍心眼不输阵。孔益那样对她,你事后不除孔家只骂姜芜,指责自己的女儿不够聪明不够用心……你才是混蛋!”
姜明潮:“闭嘴!”
他倏而明白了一切,冷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被你骗了,姜循。你一直都心向姜芜对不对?你和姜芜根本没有不睦,怎么,你要为她讨公道,要为了她对我持刀相向?”
姜芜惨哭无助。
姜循抬头:“有何不可?”
姜明潮:“你别忘了谁每月给你药。”
姜循:“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张寂撇开那些卫士,将刀架在了姜明潮脖子上:“三年前,阿芜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四野无风,天干物燥。遍是狼藉,仆从呆滞——
江鹭从书信中得知,三年前,姜芜欢喜地去赴太子的宴席,中途吃了酒,弄脏了衣。晌午时分,其他贵女都在休憩,她悄悄去换衣,屋中却有一个孔益等着,孔益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拖入内舍。
事后,太子只将孔益打发出东京,算是给姜家一个交代。太子并未说过不娶失贞的姜家大娘子,然而姜太傅明白自己被太子算计了。
太子要捏着这个把柄,用这个把柄来拿捏姜家。一个懦弱又失贞的太子妃,纵是太子不说,姜家又有什么底气?
姜太傅斥责女儿无用,连这么简单的手段都躲不过。
姜芜跳下湖水,欲溺死自己。
她在不断的自我羞耻和他人怨怼斥责中,失去了活在东京的勇气。她跳湖前,仍在不断地给姜循写信。给姜循写信,似乎成了她情绪的唯一泄口:
“爹和娘又在为我的事情吵架。娘喂我吃避子汤,我说我吃过了,她说不够,她发了火,又抱着我哭。我夜里洗浴,觉得自己好不干净,到处都是窥探嘲笑的目光。
“循循,这里太可怕。我想念建康的花,想念秦淮河,想念小世子……若能梦里再见,也是好的。”
江鹭闭目。
他从信中窥到了死志。
姜循必然也能窥到——
院中姜芜抱着姜循大哭,喘不上气:“循循,对不起……”
屋中江鹭靠着墙,将一切串联起来——
所以姜循要杀孔益。姜循在陈留说的话不是假的。只是受到欺辱的姜氏女不是姜循,而是姜芜。
姜循在建康收到了姜芜的一封封书信。在最后一封信中,姜循窥到了姜芜的死志。她坐立不安,许是纠结很久许是当机立断,她要回东京救人。
而过了一年,程段二家出事,叶白无家可归,身怀仇恨。姜循决意和叶白一同复仇,付出所有,共沉地狱。
……坐在半明半暗的闺房中,青帐纷飞,江鹭脸色惨白感同身受,只读信便觉窒息,身在其中的人,又何其绝望。
大厦将倾,摇摇欲坠。这世上受苦的人实在太多,他帮也帮不过来,救也救不过来。每日还有更多的人在朝泥沼中沉去。
她为何不说?为何不辩解?
她这样自苦,他竟然、竟然……江鹭将脸埋于掌间,痛得周身发颤。
第 64 章
姜府中的对峙如同暴雨挟剑, 每一丝呼吸似乎都带着锋刃。
只有姜芜的泣音虚弱。而即使姜芜,在极大的痛苦后,也努力收敛, 不想自己表现得过于弱小。
过廊风过, 吹来的凉气惊动这里所有人。
内圈站着姜明潮,身后是拿剑抵着他的张寂。姜明潮的身前是姜循, 姜循身后是抱着她双腿哭泣的姜芜。而外圈, 密密麻麻围满了姜府的卫士。
只要姜明潮一声令下, 所有人都走不出这里。
姜明潮绝非贪生怕死之人, 他弄清楚姜循和张寂在为姜芜鸣不平时, 轻轻笑了一声。
姜明潮看着姜循:“循循, 为了隐瞒你和姜芜的关系, 你当花了很多精力吧。而今又为了一个不堪重用的她, 你放弃这种隐瞒,与为父为敌。你可做好准备了?”
姜循睥睨嘲弄:“爹,我没有做好准备。但是你今日不放过阿芜,你也走不出这里。”
姜明潮抬头,看到墙头树上檐上,站了些卫士。那是姜循的人。
姜明潮:“放养你几年,你倒养出了一些忠心的狗。你别忘了,你如今的所有, 是谁给你的。没有了我的支持, 你还能肖想你那太子妃?”
姜循:“我愿与爹同生死,共进退。”
她语调轻柔温和,似有深情, 可这话放在这里,显然不是表忠心的意思。
姜明潮望着姜循眼中闪烁的凉寒之色, 轻蔑扯嘴角,又侧过头,看向那拿剑抵着自己的张寂:“你呢,张子夜?你也要跟着我的一双女儿,做一个狼心狗肺之徒,弑师求荣?”
张寂面容紧绷,神色分外惨淡。
若说姜循此时是疯狂,他则是拼力收敛着自己的一腔痛意,违背自己的心性,来做这昔日绝对厌恶的恶徒。
张寂:“老师,我只求你放过阿芜。我只为阿芜求一个公正。”
“公正……”姜明潮低喃,然后笑出声,他笑得平静而冷漠,让人胆颤,何尝不是另一种疯态,“这朝野之下,权势横行,政治诡谲,谁也不能幸免。我亦得不到公正,你们小辈凭什么肖想‘公正’?往上走的路当有适当牺牲,循循,我早教过你的,你不记得了?”
姜循微笑:“爹,阿芜不值一提。”
即,不牺牲姜芜,也不会影响你太多。
姜明潮:“可我若偏行此事呢?我为恶,你要诛杀为父?”
他轻生死,任何人不能用生死来威胁他。姜循握紧手中匕首,匕首锋刃让她掌心血流得更多,掌心愈发刺痛。
对付敌人,若不能夺走敌人最在意的,那又叫什么报仇?可姜循没退路了,如果今日姜明潮不退,她就只能、只能……
她想得越深,眼神越亮。她即将开口时,玲珑赶到了这里。
玲珑扶着月洞门旁的藤蔓,一眼看到对峙的几人。那几人势同水火互不退让,再那么下去,必生战祸。玲珑的开口,打破了那种僵持——
“郎主,娘子,张郎君,请你们冷静!自相残杀,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既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私下说,非要闹到明面上,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呢?
“多少人在外等着看姜家的笑话,烦请几位三思。”
姜循绷着的面容上,一双眼盯紧姜明潮。
她的“台阶”来了,她还不想在此时和姜明潮翻脸——姜循跟着玲珑的话,快速低声:“爹,阿芜不能嫁。”
姜明潮凝望着她,既因为那小侍女的话,有了退一步的台阶,又从姜循这重复了几遍的话中,窥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姜明潮半晌后,改了主意:“卫士撤退。”
主人有令,卫士虽犹疑,却仍毫不犹豫地收刀退后。与此同时,姜循下令:“撤退。”
墙头树上的卫士也离开了,张寂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刀。他立在最尴尬的位置上,看姜家的局面似乎发生了变化。而他这个外人,必是第一个出局之人。
他长立不语,平静接受。
果然,姜明潮对姜循淡声:“你私下有话对为父说?”
姜循:“请爹去书阁私谈。”
姜明潮若有所思地颔首。
他转身欲毫不留恋地离开,看也不看那瘫坐在地的姜芜,却多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寂。
姜明潮轻飘飘:“你我师徒之名,到今日,便断了吧。日后,你不必再登我姜家门了。”
张寂一言不发,撩袍便跪。纵是心间千疮百孔,他都要坚持下去。面无血色的青年跪在地上,好像受伤的人是他一样。他膝盖在石砖上磕出重音,听者皆要惊心。姜明潮却再也不看,回头走了。
姜循看张寂一眼,又看了姜芜一眼,跟上姜明潮的步伐——
“你是说,贺家用了‘神仙醉’,混在送给流民的粮草中,致使很多人死了?”
书房中,姜明潮皱起了眉头。
他近日和太子有了些罅隙,看到太子和贺明走得近,却不想贺明为了讨好太子,做到了这一步。姜明潮闻此而生厌,心想到底商户出身,手段粗陋又残酷。
姜循:“是。只要我拿到证据,我便不会放过贺家。贺家的兴盛皆凭太子一言,太子让我和贺明在朝堂出手前赈灾,本就是利用我二人的意思——若是出事,他不会保。”
姜循低笑:“我们那位太子的品性,爹还不明白吗?他舍弃身边人,舍弃得十分果断,一丝犹豫也没有。我猜他早知道‘神仙醉’一定会出事,他才隐在幕后,把我和贺明推出去。
“爹还想和贺家联姻,难道是想和贺家绑得更深,脱不开身吗?我必然会为了自保,而拿贺明祭天。我不可能让我的名望在此间受损——我需要爹帮我。”
姜循:“爹是太傅,还是观文殿大学士,又在国子监做博士……学子们的舆情言论握在爹手中。这把刀应当向贺家挥出。贺明倒了,贺家倒了,太子才会重新依赖爹。于私于公,爹这一次都应和我联手。”
姜明潮面色淡淡。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而姜循何其了解他。姜循知道他这个态度,便是默许之意。姜循虽然早知他会同意,却仍于此时松了口气,后背隐隐生了一层细汗。
姜循低声:“爹,我会保全姜家名声,只要你不再逼迫阿芜。娘昔日在的时候,不是许过阿芜不嫁人吗?你和娘一向同进同出伉俪情深,何不继续遵照她的意思?”
姜明潮坐在晦暗的书阁后的檀木桌后,目光微微闪动。
姜循向他屈膝行了一礼,背身便要走。身后传来姜明潮的淡问:“你何必在乎一个姜芜?”
姜循顿一顿:“我日行一善。”
姜明潮嗤笑:“你行善?”
姜循挑衅:“对啊,坏事做多了,得偶尔做点好事,否则怕雷劈下来。”
她意有所指,姜明潮闻若未闻:“我教你手握利刃,你娘教你隐藏心机。这些都不是让你为了一个阿芜,就暴露自己……自此以后,你身处旋涡,便更加危险了。”
姜循侧脸轻笑:“怎么,爹要拿着这个软肋杀我?我身上有蛊,爹不会做更多的无用之功。”
姜明潮发须花白,闻言并不笑,只道:“阿芜的事……孔益死了,太子也会死吧?你也想杀为父吧?”
姜循客气道:“爹不在意生死,我杀爹做什么?我还想和爹联手对付太子呢。”
姜明潮轻轻一笑。
他态度不明,姜循半真半假。姜循一步步朝书阁外走,原本唇角噙笑,却是背过身,笑容便消失了。她每走一步,神色就冷一分。快走到书阁门口时,她脸色已经阴沉无比,如黑云密布。
她咬牙强忍。
可她手扶在门上,终是没忍住,回头看向姜明潮。
姜明潮一直坐在书桌后盯着她,见她回头,也不意外。
姜循脸色难看,语速飞快:“我实在不懂爹——至今不懂!爹是大学士,出身名望,家世无不谐之音。在我小时候,爹像个好人,像我心目中的英雄。
“你和娘一起遍走四海,听民生,记文史,教出一个个学生,耐心聆听他人的困境……你在凉城时见我是孤儿,还用李代桃僵之法,骗娘一起把我当做亲女儿,收养了我。你当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可为何随着时日变化,我越发看不清爹?爹既允我杀孔益,对付贺家,说明爹知道他们为恶。可爹难道不知道,首恶是太子吗?若非太子纵容逼迫,他们都走不到自取灭亡的那一步……爹为什么要扶持太子上位?”
姜明潮淡声:“不然我应当如何做呢?”
姜循盯着他。
姜明潮:“循循,我大约猜出你在做什么了。说实话,我不介意。某一段路,甚至你我同行。只是这朝堂之事,你才沾染三年而已。你走了三年的路,为父已走了三十年。
“朝堂君臣,恰如晦烛明火,反之亦然。我大魏国制至今,改之又改,到此朝,文有中书武有枢密,还有三衙在旁专事君主。翰林入禁中,学士通机要,御史退宰相,彼此协作又彼此提防。臣权已被分之又分,大权只在君主手中。而为父送你一个问题,你可以慢慢思考这个答案——
“倘若君主早已背弃,凡人该如何是好?”
姜循目光幽静地看着那坐在一团昏暗中的养父,她神魂受震,若有所悟,可她绝不承认。她行了一礼便告退,不再和姜明潮多言——
姜明潮和姜循走后,仆从们在玲珑的斥责下,慢慢散了。堂下跪着的只剩下姜芜和张寂二人。
玲珑回头看二人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先将绿露那个不省心的侍女拉走。而人声渐渐寂寥,姜芜跪在堂中,那种被窥探被猜忌的感觉稍微退散。
她只剩抽泣,泪水沾在腮上,脸颊哭得又绷又干,精神还十分疲惫。
垂着眼的她,睫上沾着一滴泪。透过这滴浑浊的泪,她看到青如云的男式无纹衣摆,落在了她面前。一只手朝她递了过来,她抬起头,看到是张寂。
他形容不好,半张脸苍如雪,半张脸赤如血,发冠也有些歪,几缕散发落颊。他因她的事而憔悴无比,但他却仍站得笔直,俯眼望她。
甚至此时,他看她的眼神,不复往日的审度探究,多了几抹怜色。
张寂开口的声音也不如平时冷寂,而是带着一种诸事落尽的苍然沙哑:“起来吧,我送你回院中休息。依循循的本事,老师应该不会把你嫁过去了,你不必害怕。我会去贺家看看……你放心。”
姜芜仰望着他,看他落魄看他强撑。她心间剧痛,睫上那滴水终于落下。
她哽咽:“对不起,师兄。”
张寂摇头:“是我的错。阿芜,起来吧。”——
他送她回院落。
她此时状态很差,恍恍惚惚。过去的一路甬道上又没有仆从围观,张寂便干脆牵着她的手,在前领路。姜芜从后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牵自己的手骨。
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姜芜回了房,张寂劝她歇息。姜芜听话地上床,让张寂怔了一怔。他立刻背过身不看,榻上的姜芜却轻声问:“师兄,你会陪我吗?”
张寂静片刻。
他低声:“你睡着后我便走。”
他将内室与外室相隔的那张屏风拉开,自己背靠屏风而坐。青年倚着屏风,清寒孤绝,让姜芜看了很久。
姜芜听张寂说:“没什么大不了的,阿芜。我此前不知你和循循情谊好,而今知道……循循便有本事说服老师。只是循循应该短期内不会来看你,今日她也不会来了……她到底顾虑很多。”
姜芜:“师兄不用解释这么多。我知道循循不会来,我并没有我爹以为的那么蠢。”
张寂认真道:“你不蠢。”
姜芜枕着手,目光看着屏风外的青年,自嘲而怅然地笑了一笑。她当然不是真的蠢,真的蠢货经过这么多事,也该一点点长大了。譬如她今日,已然这样虚弱,她仍在唤起张寂对自己的责,对自己的护,对自己的愧。
他怜悯自己,心疼自己,愿意保护自己,她才能和他走得近啊。
姜芜说:“你还叫他‘老师’?”
张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姜芜片刻后又道:“他不让你再登姜府了,不让我再见你了,怎么办?”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绷得发紧。这么多日的相处,今日的崩溃,她能否打动张寂的心,让这个不为任何人停驻的冷漠之人回首?
姜芜屏住呼吸,攒着被褥的手指捏汗,她终于在很久很久的寂静后,听到了张寂的回答——
“府外会见面的。”
姜芜登时如虚脱般,松下了那口气。
她唇角浮起一丝笑:她终于赢了一次。
张寂回过头,隔着屏风,便看到她那个清浅温婉的笑。昏暗室内,她团在褥间,脸白唇翘,发丝一缕缕地沾在脸上。张寂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忽然不敢多看。
他扭头,平复自己呼吸。顷刻,他取出一片树叶放于唇边,生疏地吹起了一只小曲。
姜芜怔忡,听出了这小曲是金陵调子,来自江南,来自建康。张寂竟然……
她含着笑,在绵绵潺潺的小曲声中,步入了梦乡——
姜芜梦到了三年前。
某一晚,日暮昏昏,倦鸟归巢。姜府明堂已熄烛火,万籁皆浸在一片寒鸦聒噪的死寂中。
这是夏日的一夜,姜芜在所有人睡了后,走出了自己的闺房。她脱了鞋袜,摘了钗饰,站在潮热的碧湖前。雪白的裙裾被水打湿,她踩着湿滑泥泞的布着青苔的石头,一点点朝湖心走去。
活着已让她痛苦。
富贵比贫穷更让她无以为家。
她以为自己回到姜家可以得到悉心教养,可是姜母生病姜父沉迷权术,他们都不是很关心她,却希冀她成为像他们养女一样出色的贵女。
他们发现她不是,便决意抛弃她。
姜芜听到了姜夫人和姜太傅的私谈:他们说,阿芜已然不中用,不如让循循回来吧。
太子妃之位不能落到他人之田,一个女儿既然承受不了这种重击,便换另一个更坚强的女儿吧。
明明是夏日,湖边也很热,但一点点朝湖心走去,姜芜开始感觉到寒意,冰凉刺骨。这种寒意在骨缝间战战,就像她这些日子感受到的一样。
她流落街头十年都不曾绝望,却在回东京半年的时间中感到了然无趣。
既然姜芜总是不重要的,既然没有人喜爱姜芜在乎姜芜,那么生命对她来说便难以忍受,不如死去。
只要闭上眼,只要没了呼吸,她就可以获得永远的平静。再不会有人斥责她,嘲讽她,利用她,欺骗她,最后再奚落她。她再不用当这也不好那也不对的阿芜了。
冰冷湖水漫上姜芜的口鼻。
窒息的感觉无疑是痛苦的。
可姜芜一点声音没有发出,她沉浸在自己的荒芜自堕中,没有发现姜府的灯火一重重亮了起来,有一个人穿过一层层廊庑,奔跑在姜家府宅中。
姜循奔跑在夜幕中,穿过廊风石阶,掠过华叶满枝。
她久不归家,姜家却人人当她是“小娘子”,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她久不归家,她跳下马车推开府门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看病重的姜夫人,而是四处寻找那个无人在意的姜芜。
在那个燥热的夏夜中,姜循踩着水,朝湖心游,急促地唤人:“阿芜,阿芜——
“我回来了!你不是有很多话想和我说吗,你不是恨我吗?你不是想知道我去了哪里吗?我回来了——我告诉你,我也十分恨你,恨你抢走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恨你抢走了本该是我的太子妃。
“你还没有偿还干净恩怨,你想躲到哪里去?你便一点担当也没有,只畏畏缩缩地躲着吗?躲能躲一辈子吗,躲能——”
姜循看到了湖心的水泡,看到了姜芜漂浮的发丝和衣裳。她霎时失声,霎时脸上失去血色。
然而姜循咬着唇,仍然向湖心游去。
她在建康学会了凫水,因自己初见江鹭便是落水,被那小世子抓着狠狠练会了凫水。姜循从没想过,因欺骗而起的一段情缘,带给她会凫水的本事,让她在这一夜救下了姜芜。
姜循抱着湿漉的不断咳水的姜芜,姜芜抱住她哽咽,哭得喘不上气。
两个少女在寒夜中相依偎,姜循握着姜芜的手,与姜芜抵额发誓——
“你来帮我吧,帮我成为太子妃,帮我获得权势。让那些欺辱你的人都下地狱。我可以帮你复仇,你信不信我?”
姜芜只是哭,只是抱紧她。
从那以后,一条无形的看不见的线,牵连在姜芜和姜循之间。她们在白日剑拔弩张,在黑夜抱臂取暖。她们可以是没有血缘的姐妹,也可以是不见天日的密友。
她们不再需要亲人,她们成为彼此的亲人。 ——
三年后的今日,姜芜早已明白,其实姜循的计划中不需要她。
无论是复仇蛰伏还是夺权大计,姜循一个人就可以做好。姜循只是在那一夜,拉住了她下坠的手,给了她一条活下去的理由,让她看到了一点幻梦般的希望。
三年后的今日,姜芜已经平静,已经足以从那段污秽中走出。她已经知道姜循为了帮她,牺牲了些什么;她心想没关系,她亦愿意为了姜循牺牲。
她将日夜为姜循祈祷。
姜循愿身坠泥沼不复活,姜芜祈她有身退的机会;姜循放弃了未来,姜芜祈她有未来;姜循绝情断爱,姜芜祈她会得到真心的爱。
愿姜循终有自由日,身披五彩翼,脚踏华林枝,挣出樊笼,得天垂怜——
姜循离开姜家,身心疲惫。
她终是没有去看姜芜,因玲珑说,有张寂在。张寂在也好……姜循给姜芜安排这条路,既是为了获得张寂的兵力支持,也是为了让姜芜看到更广袤的天地。
张寂此人,冰心雪魄,不为万事万物动摇,不为私情胁迫折腰。姜循少时,十分讨厌这种人。她与张寂关系一向不冷不热,更是在张寂带回姜芜、威胁到自己时,痛恨此人不顾私情。
可是当人脆弱时,找不到依靠时,又需要这种人的存在。
姜循遍观东京男女,大约只能寻到张寂这唯一一个不轻易背叛、不推人下火坑的郎君。
姜循至今不喜张寂,但她知道姜芜需要什么。
所以……就这样吧。
姜循让玲珑和卫士们不要等自己,她不愿驱车,想慢慢走回府宅。玲珑知她心乱,不作多事。姜循便抛开所有人所有事,也放空自己,孑孓独行。
她走过市廛。华灯初起,大魏不禁夜,许多摊贩们纷纷出摊,唱卖声渐起,比白日更有一些喧嚣。
她路过几个出内城的流民。那几个流民本有说有笑,认出了她后,想起了她赈灾又烧粮的事,笑容收回,充满敌意地看她。
她路过一家父母带着小孩来逛街,买新衣,买灯烛,买日常用物;她路过相携的戴着帷帽的女郎们说笑,擦肩时香风徐徐,尘烟中也带着胭脂艳色;她路过乞丐被打被驱逐,流氓朝着她吹嘘调笑,大腹便便的商人对着跪地的仆从指手画脚。
她路过一重重灯火,点亮整个大魏内城。
多么繁华的东京。
多么肮脏的东京。
姜循穿过厢坊,进入了自己居住府邸所在的巷中。
落日余晖已淡,昏昏暗暗中,她步入此巷,便突兀地停住了步伐。
她的心神回到现实中,看到在这条长巷深处,靠墙倚着一位年轻郎君。春衫拂风,半肩已凉,他在这里不知等了多久。而他比她更敏锐,她才踏入此巷,他便侧头,朝她看了过来。
一张十分晃眼的男子脸。
自然是江鹭。
只能是江鹭。
姜循静静地立在巷头,看着巷尾的他。稀疏的孔明灯从很远的地方飞上天空,夜幕中几点寥寥星火,将此时的江鹭映得皎皎,添了不太寻常的韵味。
深巷中的江鹭看着她,轻声:“我此来,有两个问题。
“一,白日时,你没说完的后半句话是不是,你现在想要爱?”
姜循想到自己白日时与他说的话:“我年少无知时,喜欢你这种责。现在嘛……”
姜循不答,只问:“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江鹭立在巷风深处,面容模糊身形秀拔。一重重飞上天的孔明灯下,他眼睛似有水似生雾,又有几分红意——
“第二个问题是,如果我现在反悔了,想要做你的幕中之宾、裙下之臣,你还愿不愿意要我?”
熟悉又悸动、伤怀又惊喜的感觉如海风,如松啸,向姜循兜头袭来,淹没她,吞噬她。
第 65 章
黄昏之风伴着寥寥星火, 冲击着姜循。
万般颓然,万般疲色,都在看到江鹭等于此的一刹那, 流入滚烫的血液间, 跳跃着沸腾着向上冲击,最终混入鼻端, 凝成一股欢喜与酸楚共存的复杂感情。
姜循走上前。
起初是走, 中途便跑了起来。她目光笔直而灼灼, 目的性明确。而从她微亮又微湿的眼眸中, 江鹭窥到了她的心意。他便张开手臂迎接她。
晚风徐徐, 琅琅如玉。
在姜循只离他三步时, 他将她揽入怀中, 紧紧地贴在自己心口。失而复得, 得而不愿再失。他的后怕与心痛只是不说。姜循被满怀的君子兰香包围,被他的滚热心跳包围。她今夜不快乐,他似乎情绪也格外起伏。
这是为什么?姜循懒得询问原因。
她只知道,白鸟坠夜,落她怀中了。
姜循低声:“你想好了?”
江鹭抱紧她,抑着心酸和怜惜,轻轻“嗯”一声。
他彻底收拾好自己的一切愤懑与挣扎。他和姜循之间,必须要做了结。不能这样, 可是已经这样了。他们之间, 不能做情人,不甘做友人,那做什么呢?
若想与她同行, 只能接受这种“扭曲”。
他一朝被蛇咬,至今不信姜循对自己有几分真心。然他待她的真心, 逼迫着他必须走这一步。只是在走上这条路时,江鹭心中亦有觉悟——
“曾经在她的选择中,我是最不重要的。而今再踏入此河,我也要做好再次被弃的准备。”
前日因,今日果。若她再抛弃他,他将心甘情愿——
江鹭随姜循回了她的府邸。
二人之间关系自然不能让外人知道,甚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姜循这两日经历的事太多,已十足心烦,但一腔诡异的兴奋感支撑着她,让她指挥江鹭悄悄带她避过府上卫士,潜入她的寝舍。
江鹭熟门熟路,姜循在怀指引。
美人的芬芳馥郁满怀,贴得与他这样近,又因远离了太久的疏离与柔色来回轮替,江鹭心跳极快,几分恍惚。
他一径沉默,姜循不以为意——能将他拐到手,已然不错了。
她在自己的府邸如同做贼一样,摸回自己的寝舍。她再将江鹭藏入内室,自己去外室打开门,嘱咐侍女送水送食。
前来服侍的玲珑和其他侍女百思不得其解:娘子是怎么突然就回来的?
姜循摆出讳莫如深的冷淡模样,玲珑便不多问。众女一同收拾妥当,便退了下去。而屋中静下后,姜循深吸口气,笑盈盈绕过屏风走向内室:“阿鹭——”
她只叫了个音,便怔住了。
她挨着屏风,看到帷帐微扬,秋罗帐配锦带钩,楠木床上坐着一个美男子。他和这一室的闺秀馨香与处处浮艳布置格格不入,坐得挺直端正,大袖摆曳在侧,如亭亭莲花,绽于幽夜。
尤其是……他面颊诡异地红。
纵姜循一向知道他皮薄,也些许震惊于他此时的坐立不安。而江鹭抬头,看到了她,目光轻轻眨一下。
此间有一股香,不是花粉不是熏香,来自于她,时清时浓,直扑人鼻孔。锦衾、丝褥、画帐、秀帷无一不精不雅,他分明之前来过,这时却仍不自在到了极点。
他问:“你忙好了?”
姜循不知他这个“忙好了”的意思是什么,姑且顺着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便看到晕火暗光下,小世子颈侧的红意渗到耳根。他垂下眼,纤长睫毛根根漆黑如墨,隐隐闪着光。她窥探他时,听他语气倒温和淡漠:“要来吗?”
来——来什么?
姜循满心不得解,疑惑看他。而他大约也觉得自己的说辞过于隐晦,抬头,望她的眼神如火如星,灼灼欲焚:
“周公之礼,枕榻兵法。你要来吗?”
江鹭:“入幕之宾,裙下之臣,不就是做这个的吗?这不就是你的本意吗?你为何如此错愕,难道是我会错意了?”
姜循:“……”
他当然没有会错意,她只是没想到小世子有这种雅兴和自觉。她以为按照小世子那纠结而正直的观念,必要她三诱四惑,他左支右绌,实在撑不住了,他才会羞答答、半推半就被她推倒。
万没想到小世子觉悟如此之高,这才第一日,他就直接问了。
姜循对他突然要来和她好,心中始终不解,又生怕他反悔,她便将原先的计划推翻,不作犹豫:“阿鹭相邀,我岂会不应?”——
一张青帐半悬,月在窗外,闺房内室一派清静。
姜循坐于榻上,与江鹭并肩,与他面面相觑。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她今夜只需和江鹭把酒言欢,说些温存闲话。若是江鹭心软些,她便可哄得他如白日那样上榻,让他拥着她,待她睡着了他再走。
“神仙醉”的药效早已过了,却有更多的琐事扰她烦闷。她需要江鹭,需要在他怀中休憩,得他安抚,睡个好觉。
睡个好觉……大约是睡不成了。
姜循赶鸭子上架,因怕江鹭反悔,而一口应约。然而她此时坐于此间,才后知后觉想起今夜不是最好的时机:
她没料到江鹭会突然回应她,更没料到他答应后就提出上榻的邀约。她没有做好准备,什么都没备下……
江鹭观察她的神色。
他虽紧张又激荡,但他已足够冷静。再是情绪起伏之际,他也能勉力压下,让自己不会被冲昏头。他袖中那只手在榻木上不自觉地轻弹,如同计时一般;他本人则微垂脸,盯着旁边的姜循。
江鹭道:“你不愿意吗?”
姜循立即:“我没有不愿意。”
她望向他,他清隽沉敛,澹泊安然,目光温静。在这样的凝视下,姜循缓缓咬唇。
……她实在没必要事事憋于心间。
姜循诚实道:“我没有做足准备。”
江鹭怔一怔。
他于此道生疏,但他已经这么大了,不至于全然如白纸一样一问三不知。她的话把他说倒,他跟着迷茫了起来,轻声质疑:“你……要做什么准备?”
姜循叹气:“我不能有孕的。”
江鹭静看她。
姜循:“我不瞒你,阿鹭。你莫要生气——我心动于你,想与你行男女之乐。可我尚没有糊涂,我还有不足一年便会嫁入东宫。我再有本事,也没办法瞒着孕身,和太子同行。
“我若知道你今日会来,便会让玲珑去……”
她倏地收了口,傻眼看江鹭。
江鹭朝她摊开的玉白手掌间,置着一枚乌黑剔透的药丸。
江鹭道:“避子丸。”
姜循:“……”
她迟疑片刻,伸手要接过,江鹭却又收回了手。他垂着眼,秀丽如山水迂回:“我服用的。”
姜循:“……”
什么样的人,会随身携带这种奇怪的东西,来小娘子房中私会?而且这是他用,非她用。说明他一开始便做足了准备,一开始就打算和她……
姜循的脸,后知后觉,到此时,开始微微烫了。
江鹭没去看,他一径低着头自说自话:“我下了决心,自然并非搪塞你。我思索之下,欲行此事,大约需要两方准备。一是避子,二是生情。
“我想你我之间,生情应当不算难,大约不需要催、情之类的药物。若连此药都需我备下,那你我之间,也没必要走到这一步。那便只剩避子。
“我府上请了一位大夫,我问过他,他说避子汤虽有用,于女子身体总归有害,怕日后子嗣艰难,最好少用。那便是男子用吧。大夫之前没有听过这种要求,但索性避子丸并不难制,他临时帮我制了这一枚。我想有此丸在,你当不必担心。
“我不会害得你声名狼藉,名节不保。”
姜循怔忡看着江鹭。
她先前心烦意乱,此时才发现江鹭原来已换了衣,玉兰花绣在衣襟口,与清晨时见他的那一身夜行武袍不同。原来离开姜府后,他特意回了世子府一趟,却是忙这种繁琐事情去了。
姜循心间微颤。
她说不清自己的念头,只突然觉得神台一空,心脏砰地跳快了一分。
江鹭说完自己的见解,便侧头欲问她还缺什么、自己可一并备下。他侧过脸时,美丽的娘子张臂相拥,唇瓣在他唇上轻轻一擦。
他本能后仰,微躲开这个吻。
姜循跪于他身前,目有微火,隐隐噙笑。
烛火映在帐帘上,江鹭慢慢地将手放在她肩上,低头亲上她——
帐中终于有了本该有的气氛。
郎君的气息渐渐从沉静变得紊乱,呼吸变重;姜循被他扣肩,仰着脸与他相就,她的气息也变乱,却依然如溪流般清浅。
不断地加深、探索,唇齿生香。
男女之情,由身体的契合而诱发。二人头皆有些晕,热意在交转的气息间流动,熨得肌肤一同生烫。
你追我赶的戏码百看不厌。姜循有一腔促狭劲儿,她本性难掩,即使情热,也如灵动小鱼一般调皮难捉;江鹭如剑如松,挺然无畏,他被她激起斗志,悍勇之意攀升,她便要开始节节败退。
姜循心跳快得要出心脏,她有些受不住。
她轻呼:“阿鹭……”
她这一声,甜腻、沙哑、细弱,与平时截然不同。江鹭俯眼望她,他侧过脸平顺呼吸,却下一刻重新迎上,姜循被扑倒在了软榻茵褥间。
她轻轻地“呜”一声,被郎君的手勾住下巴。
江鹭扣着她,望进她眼睛,他久久不动,逼得她不得不正视他。她在他生情的微红眼眸中,寻到几分清明。
江鹭哑声:“你想好了。”
姜循轻笑:“嗯。”
江鹭盯紧她,看她是否有一瞬迟疑:“走了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躺在褥上的美人目光平静幽黑,她静静吐出几个字:“别回头。”
他侧脸便朝她亲来,她望到他线条秀美的下巴,脑中生痴——
一切发生的杂乱而没有道理,又处处是必然之意。不断地确认对方是否后悔,不断地刺探对方心思,万般缱绻又百转千回的心意,皆缩为了此刻。
轻帐薄如羽翼,烛火半明半暗,一切覆上一重薄薄的光,照在二人身上。
半旧的软枕凹陷,木制地面上晕着莹莹流转的月光,连月光也是一重浓得化不出来的晕黄色。炉中一缕香轻燃,袅袅飞空,或聚或散,漂浮在从帐内扔出的一件件男女衣物间。
勒帛,玉坠,罗衣;半臂,晕裙,香缨。宽袖滑落,身入一团晦暗。
一切都在浮烟间迷离。
床上小银钩轻晃,帐子欲坠不坠。帐上所绣的银花藤蔓开出一幅枝繁叶茂的春夜之景,在一重重发着微光的花叶间,姜循喘气晕沉,搂着身上郎君。
发丝铺了一床,她不知自己在江鹭眼中是何等艳色,她只知重重花叶穿过烛火,模糊的光影在郎君修长的玉石一样的身上流淌。
他眉目微蹙而含雾,双颊如雪又染红,垂着发散着衣,既洁净无暇又放浪形骸。他绽在月光下,恍成一段亘古不变的修影,挂在姜循的心弦上,让姜循看得收不住目光——
“啊!”
姜循被自己的惨叫声拉回现实——
江鹭同样被姜循的惨叫声拉回现实。
他原先如沉在一片光华绚烂的海中,四处缤纷夺目,如玉生烟。这是一场绮梦,他从未迈入,一经踏入,才发现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竟被裹挟其中,生不了半分理智。
人原始的欲如兽一般,控制着他。他口齿生涩,愈发渴求。身下便是他肖想许久的美人,他亲了又亲抱了又抱,她竟那样软,让他爱不释手。
他格外珍爱,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恐怕她要什么,他都会昏了头一股脑答应她。
人在欲下是如此卑陋可笑,让人生厌。
江鹭凭着本能行事,貌美的小娘子攀着他肩,在他耳边的每一声,都如迷药一般让他愈发沉浸。她调皮地在他肩上轻轻咬一口,也变得像刺激一样,让江鹭更生畅意。
江鹭从未体验过这种畅意。
他将近二十年的人生,学的都是“克制”。
他性情本柔,又一味内敛藏锋,不得南康王喜欢。南康王本就不喜他这性子,更喜欢他姐姐那样的性情。在江鹭为了阿宁的假死而失魂落魄的时候,南康王对江鹭的性子厌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南康王把江鹭送去凉城,送去战场,本就是要磨去江鹭的柔,用血腥和杀戮来打造出一柄绝世好剑。
南康王要练剑。
这把光华璀璨的剑应当——水一般自如温润,弓一般坚韧锋利,铁一样百折不挠,松一般千古不催。
所以江鹭绝无一时畅快的时候。
他今日竟生畅意——姜循指甲掐入他颈侧肉,发出一声急促的如弓弦绷紧的叫声。
她在他怀里微微发抖,身上布满冷汗。
江鹭低头看她,他用吻来抚慰她的痛。然而姜循蹙着细眉,脸色从酡红变得苍白。她是极为擅忍之人,此时的痛意却好像难以忍受,她波光一样的眼睛望着江鹭,水雾迷离。
江鹭怔:“竟这样痛?”
姜循痛得说不出话,眼神失焦,与他相握的手尽是汗意。
江鹭撑着自己不动,弯腰拥着她,不由自主地在她耳边絮絮低语,带着哄慰,粉唇轻轻擦过她脸颊。姜循本在忍痛,然他混乱之时在她耳边说的一些话,让她心中生讶。
她不禁侧脸看他,看这还是不是她认识的江鹭。
江鹭见她始终蹙眉,又见自己哄了很久,姜循仍在发抖。她眼中泪意点点,睫上沾着水,楚楚可怜地窝在他怀中,似乎一折便会断。
她轻轻唤他名字。
他低低应了,见她这样痛苦,心中便六神无主。
汗珠沾在乌发上,江鹭身体僵硬,心却生出退缩之意。他控制不得,见不得她吃苦。她这样痛,他心一狠,便克制自己的渴望,当即抽身而去。
江鹭俯身:“好了,没事了……”
姜循大惊:“……!”
这就走了?
他的一腔怜惜喂了狗,姜循非但不感恩,在他俯身轻哄时,她抓住他的肩,使力将他朝后推。江鹭不知她要做什么,在床笫间又不对她设防,轻易被她推倒。
他见这妖精一样的小娘子眉目间蕴着一腔决然冷酷之意,跨坐俯身而来。
他霎时猜出她要做什么,猛地扣住她手腕:“不可,姜循——唔!”
江鹭握着她腕子的手骤然僵住,力气极大。青筋绷如弓线,瘦白而指骨秀美。他蓦地朝后倒,后脑勺磕在铺着一层铺子的床板上。这样柔软的床,他都撞出一声沉闷的“咚”。
于此同时,姜循本着一腔狠意,本已做好更痛的觉悟,却发现江鹭生了变化,快速地失去了力气。
钢石变得柔软,熨帖着她,他与她皆是大脑空白。
姜循眼睫上挂着一滴泪,古怪地低头,看向那涨红着脸、闭目微颤的小郎君。他像从火里刚刚爬出,又是发抖又是喘息,握着她腕子的手都在抖。
江鹭好半晌回过神,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姜循这似笑非笑的表情。
似嘲他无用。
江鹭沉默。
他心中同样大为不解,又生出燥意。男儿郎受不得激,他又这样年轻气盛,本应在她的嘲笑中重振旗鼓,好好惩罚一下这瞧不起他的小娘子。
然而江鹭仰望着姜循,看到她掩饰在笑意后的疲惫……她这两日,经的事太多了。
她本不应与他这样的。
江鹭揽臂,将姜循拥入怀中,轻轻亲她。不含欲,只是情,他的湿润温情,让姜循怔忡发软。
亲吻让二人十分有感觉,让他们生出晕乎乎的感觉。气息稍微错开后,她埋在他怀中,轻笑:“阿鹭,你好没用。”
江鹭温声:“是,我没用。你睡吧,我来收拾。”
姜循惊愕,她分明感觉到他尚未如愿。她正要询问,江鹭用手捂住了她眼睛,微光透过指缝,并不刺目。姜循听到他再次轻声:“睡吧,姜循。”
许是确实累,许是当真被诱哄,姜循顺了他的意,被他送入被褥中。
她浑然不管她那个脸皮薄的情郎要如何收拾二人,收拾这一室狼藉。她听到断续的窸窣声音,身体几度被他擦拭。他不只收拾二人的狼狈,还为她受伤的掌心涂了药。她伸手欲挠,被他握住手不让乱动。
……奇怪,他怎么看到她受伤了,却也不问?莫非知情?
姜循太困了,想得不清楚,只想睡醒了再说。而江鹭兀自收拾了许久,在姜循半睡半醒间,他上了榻。
姜循朝他怀里滚去,他搂住她,熄了灯火——
姜循睡得不算稳。
身体不太舒服,精神又倦怠,榻间还多了一个人。一整夜,她都浑浑噩噩,却丝毫不想放开。她如同身处冰窟,又在不断下落,她需要这一点温情,需要一截横木来让她浮出水面稍稍换气。
半梦半醒间,姜循感觉到江鹭推开了自己。
他的气息渐渐远离,姜循便困顿地睁开眼。
帐子被悬了一半,江鹭背对着她,正在穿戴衣物。外头有屏风挡着,姜循看不到天色,只模糊地看着他。
她睁开眼,江鹭便察觉了。他微回头,黑发如墨,唇红齿白。也许此事天然易让男子生出无尽蓬勃。莹莹微光中,小世子当真俊美得让姜循瞬生情意。
她乌发散落面颊粉白,生生浮着一层浅浅荔色。她那半遮半掩的媚色,让江鹭心间揪起。他瞬间有了感觉,却立刻屏住呼吸,靠内力来强行压下。
姜循哪里知道江鹭在练内功。她卧在茵褥下,朝着他笑,开口的声音透着喑哑慵懒之意:“有一道谜,你来解解。”
江鹭挑眉。
姜循慢悠悠:“夜半来,天明去。你猜这是什么?”
江鹭学识不输她,刹那间便猜出她打趣的是他这种偷摸行为。他脸生烫意,偏不如她意,只说:“昙花。对不对?”
姜循一噎,哼了一哼:“你说是就是吧。”
她叹口气,推开褥子便要爬起。她大剌剌地出来,冰肌玉骨遍体清凉,江鹭一愣,几乎是扑过来,重新将褥子压回她身上,裹紧她。
他惊怒:“你做什么?”
姜循斜眼:“你慌什么?”
她意有所指,江鹭冷静片刻,说:“我怕你着凉。”
姜循被裹得动弹不得,却无损她的戏谑:“不对吧?我看你眼神一下子就变了,躲开了……你不敢看?吃都吃了,却不敢认。”
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她便让他颈生绯意。
眼看他那绯意朝脸上窜去,姜循生愁:哎,果然皮嫩,不好瞒人。
日后可怎么办呢?
第 66 章
江鹭不和这个坏心的小娘子多吵。
他用被子将她裹得严实, 又拿指轻梳她的发丝。她的乌发一半藏在褥内一半蓬松凌乱贴着颊,他就这样耐心地垂头梳整。姜循乌漆的眼睛仰望着他,看他长睫看他修目, 意识到他是这样的温柔内秀。
她忘记了他许多年。
此时想来, 姜循发现自己连小世子待情人的细致都要忘得一干二净了。而今,她再次享受到, 心间却既酥, 又酸。
江鹭察觉她的注视。
姜循忽然觉得直勾勾盯着他十分不好意思, 不动声色地撇开了目光。
江鹭并不计较。
江鹭道:“我看你一夜未睡得安稳, 想来是我的缘故。我该走了, 你也可睡个囫囵觉。”
此时帐中尚是昏昏的, 只有一点儿微光足以让姜循看清人。姜循询问:“什么时辰了?”
江鹭:“寅时一刻。”
姜循:“……”
说出的时辰如此准确。
二人相好后次日, 他神清气爽眉目清正, 丝毫不见年轻郎君该有的“为色所迷”之态。姜循目光诡异,既敬佩他对时辰的精准把握,又有些不甘自己的魅力如此之弱。
不能让小世子晕头转向,是她未尽全力,理当自省。
姜循口上落落说:“时辰还早着,昨日我们见面竟没有多说些话,阿鹭,你别急着走, 陪我聊聊天吧。”
江鹭:“你不睡了?”
她摇头。
他看她神色困顿, 经了一夜后不见振奋,只愈发萎靡。他心中知她如此的缘故,便也不拒绝, 只坐于榻间陪伴她。
此时他只着中衣,褥中的小娘子只着单薄兜衣、素色长裤, 他隔着被子搂着她,几多不自在。姜循却未注意这些,靠在他怀中,轻轻吸了口气。
她少有这样文静的时候,江鹭不愿看她这样颓然。
他慢慢引着她说话:“你有法子瞒过太子吗?”
姜循茫然:“什么?”
江鹭眼神奇怪,既如冰锋雪刃般森冷,又有心虚难堪,还有一腔赧意。在姜循愈发困惑时,他终于说了出来:“我是说,你我行此事……你日后要嫁东宫,你能瞒得住太子吗?”
姜循观他神色:提起太子时,他情绪微冷,身体微僵。但他并未和她争执吵架,也不再说什么让她跟他离开的废话。他既不愿意提太子,却偏要关心询问,这便导致这话听着几分阴阳怪气。
姜循摸不准他是否不快,她便故作不知:“我瞒得住。他发现不了我和你的事,你放心。”
江鹭意味不明地“嗯”一声。
他兀自思量一会儿,压下心头的嫉恨之情,发现姜循正在盯着他。他瞬间明白她为何如此,心中便顿:她莫非在乎他恼不恼?
罢了,他已做了决定,便不想再与她互相猜忌。
江鹭沉吟片刻后,搂着褥中姜循,下巴磕在她发顶,轻轻说:“我们商量一下你我如今的关系吧。”
他感觉到当他这样说时,怀里的美人气息屏住,僵硬下来。
江鹭坐得端正,眼睛平直盯着床帐外的一小片屏风山水画,压住自己性情中的所有抵抗与恼恨,平声静气缓缓诉说,让自己听着就像一个浪荡之子:
“你我之间,不如就保持这没名没分的关系吧。我思来想去,你身份敏感,我又有大业在身,难以对你许什么终身誓言。何况,你先前说的不错,你与太子如此,不管日后如何,南康王府都接受不了这样的世子妃。
“我爹娘一直在为我挑世子妃……无论如何挑,那个人都不会是你。而我尚年轻,又不愿意早早被婚姻束缚。若是和你有了什么誓言什么约定,难免被绊住,左右为难。
“你昨日说的那番话其实没错——我不需对你负责,你也无需对我有压力。我们可以谈枕间兵法,谈业间合作……却不必用什么约定将你我束缚。”
姜循震惊。
这不像是江鹭会说的话,然而这偏偏就是江鹭说出的话。不给名分不许未来,不和她绑定,这简直是姜循梦寐以求的关系。
这是姜循一直试图让江鹭答应、而江鹭万万做不到的。而他今日竟然……想通了?
他是真的想通了,还是睡得满意了,或是他有喜欢的女儿家,想追慕旁的娘子了?
姜循心间生出警惕,因他有可能喜欢旁人,而微有不快。但那都是她的多疑,并不值得拿出来说事。实际上,姜循被这巨大的惊喜砸晕,瞬间没了那些压力。
大业失意,情场得意。
指的便是这样吧?
江鹭目光平直地看着帐外山水画,他没低头,也没听到姜循开口,但他就像看到了一样:“你是不是很开心?”
姜循立刻:“你说什么?”
江鹭轻飘飘:“不用对我负责,不用和我许约,你心里高兴坏了吧,姜循?”
姜循柔声:“胡说什么呢,阿鹭。我只感受到你的体贴之情,万没有窃喜之意。”
江鹭:“把你忍不住上翘的嘴角收一收。”
姜循僵住,忙抑住自己这个一得意便压不住的坏毛病。她收敛自己的唇角时,忽发现不对劲,掀目望去,见到此一刻,江鹭才徐徐朝她望来,琥珀色眸子如冰玉般闪动。
姜循:“……你诈我?”
江鹭:“难道我说你得意,说错了?”
他捏着她下巴,贴面轻声:“许你偷笑,不许我猜?我难道真的猜错了吗,姜大美人?”
她睁大眼睛,为他展露的“奸诈”而兴奋,情绪低迷的眸子一点点亮起,被他激起了斗志。她正欲伶牙俐齿还击于他,却见江鹭低头轻笑。
这世上再没有比俊逸郎君低头笑更好看的模样了。
姜循心间如被羽挠,心湖被淹朝后缩起,指尖因此发麻。
姜循:“你叫我什么?”
他一顿,敛了笑,捏着她下巴的手指收回。
姜循要求:“再叫一遍。”
江鹭侧头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好了,我不与你说笑了。我要走了。天若是亮了,我便不好出门了。”
姜循表情寡淡地颔首:“嗯。”
江鹭起身穿衣,他去捞被自己叠好的衣物时,忽然回头,看到姜循推开褥子,又是一身清凉,长手长脚地从他背后悄悄拽衣衫。
乌发伏在她身上,她察觉他凝视,抬头,朝他嫣然一笑。
帐中小娘子唇红齿白,一笑之下,宛如一丛丛艳花,开在帐中,美得人口干舌燥。
江鹭热血上涌,后退两步,侧身遮挡自己的反应。好在光线晦暗,她又不是什么耳清目明的武功高手,发现不了他的异常。江鹭掩着慌跳的心跳声半刻,开口时,声音都带着些沙意:“你到底要做什么?”
姜循目有狡黠。
她慢条斯理:“阿鹭,一刻钟前,你刚起来的时候,我便想跟着起来,你却将我按回褥子里。我只好陪着你说了一会儿话,现今我仍要起身,你该不会依然不许吧?”
江鹭盯着她:“寅时三刻,长夜未明,你起来做什么?”
姜循沉吟:“散步。”
江鹭抱臂睥睨:“你好好说话。”
她眸子弯弯,目光明亮如洗,看得江鹭目不转睛。而这笑靥如花的美人朝他伸手,赏赐他一般:“你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阿鹭,你我同路呢。”
江鹭故意说:“谁和你同路?我要去看日出,难道你也去?”
姜循兴致勃勃:“我正想看日出。”
她故意脚滑跌下床,江鹭眼疾手快,反应过来前身体已本能上前,伸臂将她捞入了怀中。
他低头:“……”
姜循得逞而笑。
一团暖玉入怀,连衣襟都染上暖香。此女慧黠灵动,还如一尾小鱼般爱吊着人,花样百出,弄得人心痒。他心软成一片,哑声道:“你乖一点。”
姜循思考后说:“我是世上最乖的小娘子。”——
这一夜,暮逊不在东宫。
他在宫外一处别院,和阿娅玩耍。夜深,阿娅入睡后,暮逊又再次见了贺明。
贺明有要紧要务和太子汇报:“那‘神仙醉’,似乎被姜娘子发现了。她已连续两日不肯开仓放粮,只用从商人那里买的劣等粮食充数。前半夜,臣和手下去城外药田时,发现被人跟踪。若非臣及时撇开,跟踪者便要发现药田位置了。
“殿下,是不是姜娘子不理解‘神仙醉’的用处,在此故意生事?殿下要不要和姜娘子说一说此事?”
午夜初长,月华如银。此间为一处水榭,窗外一片静湖,映着纱窗,但闻湖中花香。湖水的一线流光照着烛火,一同映在暮逊眼中,这位殿下眼底明黄一片。
贺明看不清暮逊的神色。
他只见暮逊倚着小几,手指慢慢叩着桌面:“不,循循不会派人跟踪你,去找药田。”
贺明心急。
暮逊唇角挂着一丝凉笑:“姜循此人,我是了解的。不要听她嘴边挂什么大道理,她嘴里没一句实话。”
贺明低着头:“也许姜娘子生了误会,觉得‘神仙醉’是害人药物,才想毁掉此药。”
暮逊仍摇头:“她有可能觉得此药为恶,但她不会在此时跟我作对。她的荣华富贵尚且系在我身上,她又岂会在此时查什么‘神仙醉’?她查这个做什么,难道想和孤对峙?
“事情已经过去两日了,循循都尚未找上孤,便说明,她不打算做什么。孤给她名声允她赈灾,她岂会中途折返做无用功?”
贺明蹙着眉。
他确实不知暮逊对姜循了解几分,但贺明已然不了解姜循。在贺明心中,那娘子何其貌美,和太子成双成对郎才女貌……然而,太子身边有阿娅,姜娘子背后似乎也与江小世子不清不楚。
贺明心中不是滋味。
心中玉莲被恶鸟所污,恶鸟衔花故作君子,让他费解又隐怒。可姜循也许是被迫的,贺明心乱如麻,此时并不想告知太子,让太子治姜循之罪。
贺明回过神的时候,听到暮逊说到了结论:“跟踪你的人,应当是赵铭和那一派的人吧。赵宰相先前在孤这里吃了闷亏,你如今是孤身边的人,那一派估计想找孤把柄。”
贺明一惊。
暮逊笑着宽慰他:“无妨。孤会派些人手掩护你。你再坚持十日,孤便会批准朝廷的赈灾,不需你这样提心吊胆了。”
贺明忙说为君分忧之类的话,对暮逊表达感激涕零之意。
他如此谦卑,让暮逊心情大悦。
但是贺明离开后,暮逊淡声对窗外卫士说:“不必派人去保护贺明,只作监察。他迟早出事,一枚废棋而已,丢便丢了。”
窗外死士为太子的凉薄而心惊。
暮逊当然不会保护贺明。
贺家原先待过凉城,贺明又精通算学,为了太子的府库,不惜想出“神仙醉”这种招术。暮逊心动这种快速敛财的方式,可身在朝堂,暮逊比谁都清楚,此药必会出事。
被问责者,要么是贺明,要么是姜循。
暮逊不会插手此事,赚的差价却要归他所有。既然已经有人发现了“神仙醉”的问题,此事很快会爆发。有人开始跟踪贺家,暮逊便黄雀在后,想等着揪狐狸尾巴。
他要看看,是哪一方神仙,在偷查神仙醉,针对他——
这一夜,赵府中,赵铭和也与几位臣子谈公务,彻夜难眠。
他们不知“神仙醉”,但他们发现流民中出了些死人,发现姜循烧粮买粮之事,发现贺明最近春风得意。
一位臣子掩饰不住激愤:“赵公,这必是太子的手段!太子在朝上压着赈灾折子,私下却让贺明去张罗。难道那贺明不是户部大员,不代表圣意?太子分明另有所图。如今流民中有了死人,我们不妨参那贺明一本,参太子一本。便是太子,也说不出什么!”
另一大臣小声:“下官派人跟踪过那贺明……怕贺明发现,离得远,便跟丢了。但是下官发现,似有另一股势力在跟踪贺明,也许正是太子派人在保护贺明。赵公,不过是一个赈灾,行此大善事,贺明需要什么保护?除非他心里有鬼。”
几位大臣连连点头。
在之前的弹劾丑闻中,旧皇党损失惨重,连赵铭和都在家中“养病”,一月未曾上朝。赵铭和不得不暂避太子锋芒,而其他大臣着急无比,在朝中步步维艰。如今他们好不容易寻到太子把柄,当即来赵相公府上,向赵铭和请示。
赵铭和皱着眉。
此事确实透着古怪。
姜循……他想到在姜夫人的葬礼上,姜循那挑衅的笑,便心中更觉不安。
赵铭和从不将小女子放在眼中,他那日一本正经地教训姜循,姜循却不服气。她到底是和他开玩笑,试图激怒他,还是她确实狼子野心?
姜明潮的女儿啊……赵铭和轻轻嗤一声。
众人七嘴八舌,他抬手,缓了缓才说:“不必着急。”
众人若有所思。
果然,他们见赵铭和淡声:“还不到时候。让贺明再猖狂两日,让那些流民再多死一死人……你们暗自查访,记下死了多少人,人死多了,让御史台一举弹劾,直指太子。到时我再去官家病榻前哭诉,我们这位太子,过于年轻,总要吃些教训。”
赵铭和幽声:“谁又不会弹劾呢?”
众臣便知赵铭和没有忘记杜一平那厮的疯癫。
众臣点头。
众臣却也有几分迟疑:“我等总与殿下对着干,日后殿下登基……”
赵铭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今日既只是一个储君,你我荣誉名望系在官家身上,又不是他身上。走到今日,你们还在犹豫,不知该孝敬谁吗?”
众臣心惊,又暗有苦涩无奈。他们自然跟随赵铭和,没有旁的路走。只是官家这几年不上朝,病得厉害,总让他们心中没谱。不过既走上此路,也无他法。
朝堂不能成为太子的一言堂,否则,便轮到他们卷铺盖回家了。
众人和赵铭和商量着这些,最后说起该派谁去行这监督之事。众臣推拒,既想从中获益,又不愿将太子得罪太深。
赵铭和打断他们:“拿我的帖子,去杜家拜访,让杜家出人。”
赵宰相鬓发灰白,微微冷笑:“告诉杜家,既然能请来江湖人士行那刺杀之举,想必那江湖人士听从杜家调遣。我等遇到了一些麻烦事,不方便出面,请杜家派人协助,帮我们监视贺家。”
那场弹劾丑闻闹得满堂风云,时隔这么久,赵铭和当然已经查出来,那日杜一平遇刺,不是朝臣们狗贼跳墙,而是杜家贼喊捉贼。杜公已经致仕,却搅合此局。既已被赵铭和查到,赵铭和便不会放过杜家——
赵铭和轻声:“告诉杜家,此次若是做得好,我既往不咎。否则,杜家人,别想在东京有寸土之地。”——
天边有鱼肚白色,凉风悠徐,整座东京都在沉睡之中,四野一片空旷阒寂。
江鹭用鹤氅裹着姜循,带着她飞檐走壁。
晨风拂面,万象宁静,被他抱在怀中的小娘子首次见到沉睡中的东京,发出惊叹声:“哇。”
江鹭忍笑。
最后,他按照她的指使,带她溜出了内城。天色半明未明,二人最后站在外城一角楼屋檐上,眺望着一片黑暗。
脚踩到瓦片,江鹭松开姜循。姜循纤纤若飞,站在鱼鳞乌瓦上,风动衣扬,半挽的发髻欲坠不坠,细黑发丝贴着她颊面轻扬。
姜循凝望着远方。
江鹭站在她旁边:“原来你要看这个。”
他们此时所站的高处,可以俯看良田数十亩。那良田不属于农民,村户不过刚刚吃饱饭,却搭建了一张张棚子,将逃来东京的流民安置在棚下。
那处幽黑,诡静,藏着善与恶交错的阴谋、未死的良知。
而姜循站在角楼瓦檐上,正好将那片晦暗看得分明。
半晌后,江鹭说:“有人一直在跟踪我们。”
姜循侧过头,疑惑看向他:跟踪他们,江鹭却不出手?难道因为她是累赘?
江鹭淡声:“跟踪我们的人,是一个武功高手,身上没有杀气。那人跟踪了我很久……从我进你府邸,那目光便跟随而来。我带你出来,那人又跟了上来。然而中途,那人便离开了。”
姜循若有所思。
她想到了一个可能,心头一跳,抬眸,见江鹭正垂眼望她,目有忧虑。可见,他们想到了同一种可能。
江鹭低声:“那人欲杀你,怎么办?”
姜循轻笑:“不会。我心中已然有数,多谢你告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一向聪明,她既说有了主意,江鹭便不再操心此事,全然信赖她。姜循心中微甜,含着一丝笑,与他并肩,共看那片流民所居之处的昏暗。
姜循轻声:“阿鹭,我们一起看日出。”
他轻轻应了。
他朝后退半只肩,从稍后的方位,观察姜循。天蒙蒙亮,已有微光落到她颊上、发上。她看得那样专注入神,拢着衣裙,忘记了高处不胜寒。然而无妨。他带给她的氅衣,足以保暖。
江鹭盯她许久,冷不丁开口:“当太子妃是为了帮姜芜讨回公道,插手朝政是为了协助叶白复仇。那么姜循,你想要什么?”
姜循愣住。
她望着前方,缓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扭过脸,看向斜后方的江鹭。
江鹭低头看她,目光温软,微有哀意。
姜循大脑空白一息:“你知道了啊……”
他轻轻地“嗯”一声,那一声“嗯”,如砂砾磨心,裹得他满心刺痛,血流如注,还要强颜欢笑。
江鹭的睫毛颤在姜循心头:“我不小心看到了姜芜写给你的信,我的门客又告诉我叶白的一些事……我才将这些串了起来。我不是要和你算什么账,我只是很难过。”
重重檐瓦, 古朴典雅。高处风寒,吹她衣袂吹她额发。她出神片刻,眼神空空,五味杂陈:“你难过什么?”
站在她身侧的江鹭衣袖轻扬:“我很难过。少年时,我以为我喜爱你,保护你,实际上我却对你一无所知。你的痛苦愤怒委屈,我全然不知,任你置身长夜,日益绝望。
“我对你生怨生忿,你无从辩解无话可说,要忍耐我对你的逼问胁迫。说出来的皆是掩饰,不能说出的遍体鳞伤。我全然不知,怪你恨你妄生不甘。那漫长的时光,我不知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姜循痴痴看着他,眼中流光闪烁。
他不看她。
日光渐渐要从云后破出,灿金之色落到江鹭身上,他的眸子也被染了一重金色。那波光粼粼的金光,几让姜循以为江鹭在落泪。
他如松如玉,修挺昂然,站在晨风高檐上,也站在姜循此时的心间。他为她而难过欲泣。怎么回事?经历这些的是她,为何他看起来那样失魂落魄,那样难堪伤怀?
江鹭再次重复:“你为姜芜,你为叶白。那么,你自己想要什么?”
他没得到姜循的回答,便扭头来看她。
姜循挑眉:“我要权势啊。”
江鹭一针见血:“谎言。”
姜循一滞。
她无话可说,在他清亮的眸光下又难以遁行。她瞥开目光,不想理会江鹭,却听江鹭柔声:“你说过,要试着对我说实话。你连这么简单的话,都回答不出来吗?”
姜循静默。
许久,江鹭失落,以为她不会回答了,他听到了小娘子极轻的声音:“身入此局,我没有想要的。”
江鹭怔怔看她,心口发抖。
江鹭坚持说:“若我非要你想呢?你去想象——如果解决了这些事,姜芜和叶白都得偿所愿,你尚有脱身的机会,你想要什么呢?”
姜循无奈地笑。
怎可能脱身呢?
但她闭上眼,顺着江鹭的话,当真去想了想——
她去想她从未想过的事。
风托着她腰身,发丝撩着她面颊,身后的郎君为她挡着风。兰香若有若无,浮在姜循鼻尖。姜循放空思绪,薄薄眼皮被日头微光晃得发烫。
一切这样美好。
这不属于她,阿鹭也不属于她,她却依然心动。
良久良久,江鹭听到姜循淡漠的声音:“自由。”
她睁开了眼,沐浴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如簌簌飞雪:“倘若真有那一日——我要远离这一切,不和故人打交道,不看世人或狰狞或可怜的面目。我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再无樊笼困住我,再无人绊住我的步伐。
“此行不求归宿,只愿无拘。”
江鹭眼睛,映着她。“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
而她回头,朝他轻笑:“但我离不开这里。我早已说过,我愿意为了我的大业,将自己燃烧殆尽。那么阿鹭你呢?你和我们都不一样,你有太多的退路可选。可你若再在这潭泥沼中执迷不悟,你便抽不开身了。阿鹭,你又能为你的大业,付出多少呢?”
江鹭:“所有。”
姜循惊愕,瞳眸瞠大。
她看着他的侧脸,看他站在微明晨曦下,静雅若仙,虔诚无比:“我愿意为了凉城,为了段三哥的冤屈,焚烧自己,付出所有。”
江鹭:“我与南康王府……你不必担忧。我已有了安排,只是尚未到决断之时罢了。”
姜循迷惘。
徐风吹面,她忽而想到了江鹭此次来京的种种不同寻常处:南康王对他几乎不问不管,服侍的侍卫侍女极少。他在凉城之事涉入极深,南康王府未置一词……
姜循心惊:“阿鹭!”
你是不是、是不是……
他朝她一笑。
那笑意点点,微有哀伤,微有恳求。他微笑着朝她摇了摇头,让她不要说出来。背着光,他立在她身畔,与她共同看红日渐起,而他和她的人生,却在朝着太阳照不到的黑暗滑落。
姜循:“你到底要为凉城做到哪一步?”
江鹭:“我要朝堂撕毁盟约,要收复凉城,要无家可归的凉城子民回归故土。我要作恶者付出代价,要守城者获得荣誉。”
姜循:“大魏和阿鲁国的和谈盟约,是两国大政。朝堂断无朝令夕改之先例。除非——”
她扭头看他。
她眼中光华极亮,她在屋檐上踱向他。她倾向他,诱惑他,腐蚀他:“你做反贼,你来谋逆,你重开棋局!”
沉寂许久。
江鹭抬头,气锐如剑出:“未尝不可。”
清朗丰秀的郎君朝前迈步,刹那间伸出手,修长有力的手指握住了她。
他和她一起站在晨光中,看那金灿光自东方起,铺陈整个天地。天地濛濛生亮,青山如翠,玉暖生烟。灿日如沸腾的河流,在一重重屋檐上跳跃流淌。大地窝陈在下,一片片农田覆着绒毛一般的金光。
骄阳初蒸,辛勤的百姓开始新一日劳作。城门开启,摊贩吆喝,而站在暗处的他们并无羡慕。
姜循:“我们一起下地狱。”
江鹭:“我们一起遭报应。”
第 67 章
在姜循接手这赈灾烂摊子的第七日, 天下着濛濛细雨。田地间如笼烟雾,万物迷离失真。
姜循坐在一草棚下,看流民在外排起长长队伍, 前来领取粮食。这两日下雨, 运输不便,姜循能流动的大笔钱财几乎见了底。此时已快到晌午, 今日的粮食仍没到。
贺明那边的赈灾粮倒是每日堆在粮仓中。
流民们淋着雨, 饥肠辘辘, 怨声载道——分明有粮食, 此女却霸道不让用, 非要用她的。她的粮食以次充好, 今日更是迟迟送不到, 莫非要饿死人?
那贵女娇贵无比, 有草棚挡雨。他们连口香软米饭都吃不上,陪她一起在这里等。
流民中窃窃私语声变大,姜循闻若未闻。玲珑为她捏把汗,但她每日就这样坐在这里,面如冰雪气如月霜,倒真的挡住了不少不怀好意者。
一阵急促脚步声朝草棚下奔来。
远远的,年轻郎君几分虚的声音飘在淅沥雨中:“姜娘子,怎到了这个时辰, 仍不开粮?”
细雨飞斜, 随风刮入草棚下。姜循半边肩被雨淋湿,面容一贯冷寒。她听到唤声抬头,看到一个绿服郎君衣摆沾泥, 撑着黑伞从雨中跑来。
那人收了伞,赫然是贺明。
贺明俯身朝她作揖, 她爱答不理。贺明这几日已经领教过她的漠然,仍好声好气:“姜娘子,不知你对赈灾粮有什么误会,在下也不多提了。你每日用你的粮充作好粮,在下也认了。只是今日已到晌午,百姓们连早膳都没吃到,这是不是有些过分?”
草棚外排队的流民见到那年轻郎君作揖不住,那貌美的未来太子妃连起身都不曾,更是私语不断。
贺明抹把脸上的水:“我的粮食已经运来两日了,再不发下去,不知会有多少人死在其中。”
姜循慢悠悠:“这些天,死的流民本就不少。”
贺明心头一跳,猜她这话是否暗指什么。
平心而论,他不愿和姜循为敌。他初见此女便心旌摇曳,虽之后得知此女将入主东宫,他的落花之情终将空负,但太子安排姜循配合他一同赈灾,他仍有吃了蜜一般的感觉。
可惜二人的合作不愉快。
混着“神仙醉”的粮食发不出去,他背后的商人颇有意见,太子那边更是几度暗示,对他连连催促。因姜循不肯明面上开仓,贺明只好私下将粮食悄悄卖出。私下流通的粮食赚不了太多钱,无法满足太子。
贺明上前一步:“姜娘子既然知道死的人多,为何还不开仓?姜娘子不信任在下,另安排人马来送粮,敢问是不是那粮食今日送不到,姜娘子今日便不发粮?上万的人口,都要饿死于你的不松口?”
姜循淡然:“上万人口若死于我的不松口,我自会担责。贺郎君不必为我操心。”
贺明哪里是为她操心。
天边偶有几声闷雷,棚下美人坐得端然,衣摆微湿,玉容昳丽。她是高贵的东京名门女,她一生不知旁人性命由人裹挟的滋味。他和她之间,到底隔着太多东西。
贺明缓缓说:“如果你今日的粮食,始终不到呢?”
姜循缓缓抬起眼,乌黑眸子幽邃若渊。
贺明从未在女子身上看过这样的眼神,姜循用这种让人看不透的瞳眸盯着他,语气却轻柔:“你做了什么?”
贺明不提自己做什么:“晌午已过,我再给姜娘子一个时辰。若粮食仍不到,姜娘子就不要怪我了。”
姜循微笑:“我不和你打赌。一个时辰前听我的,一个时辰后仍听我的。贺郎君,你试一试能不能在我眼皮下发粮。”
贺明:“难道看着人饿死?”
他声音陡抬高,姜循手中的茶盏砰地砸在桌上。她站了起来,逼望贺明:“我说过,我会负责。”
贺明:“你负责得起?”
姜循:“贺郎君能为前几日那些死的流民负责,我便能为今日饿死的流民负责。”
贺明:“姜娘子这话凭空猜测——”
他倏地收口,因他的人急匆匆从草棚外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话。贺明脸色瞬变,倏地看姜循一眼。
同一时间,姜循这一边,亦有人冒雨冲入草棚,在玲珑耳边汇报了几句话。玲珑色变,忙向姜循汇报。姜循听闻后,抬头,目光冰凉地看着贺明。
贺明转身欲走,姜循:“贺郎君请坐,陪我赏雨等粮。”
贺明:“在下有要务——”
“哐——”卫士们拔剑,拦在了贺明面前。贺明那一边,卫士们同样拔剑,与姜循这边出手的人对峙,双方剑拔弩张。
贺明回头看姜循,面色苍然。姜循与他相对,寸步不让。
贺明得到的消息是:种植“神仙醉”原材的药田被人找到了,双方发生争斗,贺家这一派败落,拼命逃出。那药田被人发现,“神仙醉”的事要瞒不住了。
贺明盯着姜循:太子说姜循不会查。可若不是姜循,又是谁呢?
姜循得到的消息是:商人运送的粮食来自东京周遭几城,雨天路滑,又遭人阻于半道。商人们朝天上放响箭传递消息,却到底无法在今日赶到。
姜循静望着贺明:此事应是贺明做的吧?只有贺明,急需她这边出事。无妨,她还有后招。
不知叶白那里,是否得手……
贺明和姜循各怀心事,皆心事重重地望向雨帘——
此时的东京城中一长巷,江鹭从雨中步出,到了一商铺屋檐下。
屋檐下有人,赫然是沉静许久的叶白。
雨丝如注,立在廊雨后的叶白撑着伞,一身素色襕衫。锦缎襕衫上绣竹描兰,分外清雅。他笑眯眯朝世子招手,而世子到廊下瞥他一眼,第一句话就是:“你受伤了?”
叶白:“……”
江鹭这敏锐洞悉能力,叶白直接掠过。他笑叹着,从袖中取出一账簿,交给江鹭:“你将十三匪中那百来人供我调遣,你来见我前,应该已经从他们口中知道,监督跟踪贺家数日,终于找到了药田。
“我不光找到了药田,还拿到了贺家让人制药的记录账簿。我怕他们不稳妥,亲自去药田走了一趟,才拿到这账簿。”
江鹭低头翻看。
叶白嗤笑:“我拿到的东西,岂会有假?我无法现于明台,接下来诸事,就要劳烦世子了。”
江鹭仍在翻账簿,耳边姑且一听。
叶白盯紧他:“这些账簿,自然不是白给小世子的。我和循循已有商议,小世子位高,你拿到这账簿,账簿才能发挥最大作用。”
江鹭眼皮微跳,语气在渺渺清雨中几分微妙:“你和姜娘子已有商议?何时商议的?我怎不知?”
叶白心中奇怪,心想我二人的人,你凭什么知道。
最近诸事繁多,姜循整日忙得晕头转向,顾不上私情,也自然来不及告诉叶白自己和江小世子关系的变化。叶白只觉得不对劲,却不知哪里不对。
叶白心中记下,口中只道:“我和循循的看法是,世子拿着这账簿找太子对峙。”
江鹭不置可否:“找太子?”
叶白:“你我皆知,贺明一举一动,背后的得益者是太子。‘神仙醉’不能放到明面上,公然和太子为敌。最好的法子,就是用这个把柄去威胁太子,逼太子召回那些掺了‘神仙醉’的粮食,将贺明抹下去。”
叶白含笑,笑意中又带着几分恶意:“你是南康世子,私下威胁太子,应该做得到吧?你和我们又不同,太子拿你没什么办法。”
江鹭一言不发,收了账簿:“多谢。”
叶白顿一下:“此举利于我,我为自己。”
江鹭不多话,朝他一拱手,将账簿收入怀抱中,便重新迈步入雨帘。
此巷左右通不同方向,若去内宫当走御道,应朝左走。然而江鹭下了台阶,走的方向是右。
叶白色变:“小世子!”
江鹭背影停住。
叶白握着伞柄的手用力,面容被雨掩得模糊:“小世子,去内宫,应走左道。”
大袖潮湿贴于郎君身侧,背对着叶白的江鹭挺拔修长,如鹤淋雨。听了叶白的话,江鹭慢慢回头,露出侧脸皎白:“谁说我要去内宫?”
叶白:“太子在东宫。”
江鹭:“我不去东宫。”
叶白:“右道拐出城。”
江鹭:“我欲出城。”
叶白惊笑,握伞的手指发白:“敢问小世子,你拿着我千辛万苦得到的账簿,不去威胁太子叫停这场荒唐事,出城做什么?”
江鹭:“我自然是叫停这场荒唐事——敢叫叶郎君知道,我如今除了是南康世子,身上还被官家安排了皇城司提点的职位。‘神仙醉’是皇城司一直在查的禁药,我欲缉拿贺明,问罪问责。”
叶白:“可笑!”
江鹭不做理会。
叶白语气急促:“贺明身后站着太子,你不和太子商量便公然拿人,就是和太子叫板。你将暴露自己,同时会被太子发现是你在追查药田。你将从暗面走到明面上!”
江鹭:“那又如何?”
叶白:“赵铭和‘养病’,太子势大,你得不偿失。”
江鹭睫毛凝雾,声色俱厉:“我若是照你们说的,前去东宫威胁太子,自然可用最小的损失解决此祸。贺明会从中扯走,你得偿所愿;‘神仙醉’会再次禁止,我得偿所愿。看似选了一条最安全的路子,但是叶郎君我问你——
“你知道这些日子,多少流民死在‘神仙醉’下吗?你知道这些日子,多少富豪偷偷在黑市购买那掺了‘神仙醉’的粮食吗?你知道黑心商从中赚钱,知道‘神仙醉’在无声息地重入市场吗?
“我若不将此事闹大,如何再禁‘神仙醉’?我若不缉拿贺明,死人冤屈谁来清?”
雨声如涛,铺天盖地,声震万象。
叶白:“只死了几十人。和千千万万人相比,不值一提。”
江鹭声如玉石相撞:“不是几十人,是五十二人。我若不出面,谁为死人讨公道?”
叶白冷笑:“难道是我害死的人?那是权势所逼!只要隐忍一时,日后总会——”
江鹭打断:“日后总会如何?日后谁还记得?你只记得数字,你记不住每一个人。权势和民生有何关系?权势为何要扯上民生?谁也无权用权势羞人,辱人,乃至杀人!”
“叶郎君不必担心。我与太子两相搏斗,不会牵连到你。”
这雨下得有些急,风渐起,雨如注。叶白躲在雨后,看江鹭走在雨中。濛濛雾起,叶白快要看不清这天地明暗。
良久,叶白低笑出声。
叶白笑声冷漠悲怆且癫狂,他又慢慢收住,平静道:“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大势压民,小人物委身入局为棋子,大丈夫玉石俱焚换新天。
“江鹭,你是那个大丈夫,我只是小人物。这一程风雨交加,路遥雾迷,恕我不送。”
江鹭:“不必相送。”
他走入雨中,走出此巷。到了巷外,江鹭转入大道。大道两侧,皇城司卫士们身披蓑衣蓑笠,或乘马或持刀,等着提点下令。
江鹭撩袍上马,他朝一个卫士吩咐几句话,那卫士领命而走。雨势让天幕显得几分阴暗,江鹭俯望众人:“出城抓人——”——
江鹭带着一众卫士疾行于官道,惊得百姓偷看。此势浩大,自然瞒不住有心人。
姜循那边的商人被贺家卫士困于城外,行走不得;贺家在城外的药田被搅乱,众人急如乱蚁;而东宫中,暮逊从卫士口中得知城中变化,趔趄起身。
药田被查毁,对方疑似江鹭的人。江鹭不入东宫,拿着证据直接出城了。
暮逊惊怒。自江鹭来到东京,暮逊一直在拉拢江鹭。最近一段时间,暮逊自以为江鹭已经站到了自己这一边,不可能和那些朝臣同路。然而卫士说,江鹭带兵出城了。
出城做什么?他要拿谁?!
暮逊在书阁中踱步,额心生汗:“派卫士去拦,说孤有要事找夜白。在内外城的城门前,务必将夜白请入宫中,不惜代价。”——
与此同时,赵铭和从杜家那里请了江湖人士跟踪数日,终于得知了“神仙醉”。没想到查“神仙醉”的人,会是不显山露水的江小世子。
赵铭和在书阁中徘徊:“时机不对,死的人太少了,现在出手,无法扳倒太子啊。”
那些流民户籍不明,没有造成大乱,朝堂便不会受到震动。只有多死些人,几十人不够,最好几百人,几千人……那时候,太子声望才会损失最重。严重者,太子会储君位不保。
赵铭和不关心老皇帝会选谁做储君,他只知自己和眼下这位太子斗了许多年,这位太子绝不能从储君之位登上君主之位。他承受不起日后的清算,旧皇派承受不起日后的怒火。
赵铭和吩咐:“去杜家!让那些江湖人士出手,拦住江鹭,不许江鹭出城——告诉杜公,杜家帮忙做此事,我便不会再计较当日杜家弹劾之事,会放过杜家老少。”——
杜家中,杜嫣容正听着名叫“玉泽”的死士汇报这几日跟踪贺家的结论。杜公年事已高,赵公对杜家的威胁传到时,听他这些话的人,一直是杜嫣容。
此时此刻,杜嫣容立在淋漓滴水的屋檐下,一边听玉泽说事,一边看着院落另一角,她的嫂嫂正和兄长一同逗弄幼儿玩耍。
杜一平远远看到她在那里,冷嗤一声,抱着幼女便要走。还是嫂嫂嗔怪地在兄长手臂上打了一下,强迫杜一平留在此院,不和妹妹生分。
杜嫣容脑中算着这些阴谋。
杜嫣容喃喃道:“原来我们跟踪的人,是世子的人。”
发现贺家之事和江鹭有关,杜嫣容再是沉静,也不禁心头涟漪起伏:自小世子入京,几次说好相看,却几次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二人至今未曾见面。
杜嫣容非痴缠于情爱之人,只是今日从这桩事中听到江鹭的名字,杜嫣容难免出神。
而她出神之际,赵铭和派来的人前来传递赵公新的要求。
杜嫣容立在屋檐下:“神仙醉”既被封禁,便绝非良药。听闻城外流民死了人,赈灾消息半真半假,传入城内全然失真。江鹭出城缉拿要犯,赵公却要制止,难道江鹭做的事是错的吗?
杜嫣容静然片刻,忽提裙下台阶,步入雨中。
她的侍女忙撑伞追随,院落另一头的杜一平心不在焉地逗女儿玩耍,见妹妹如此,忍不住侧头看来。
杜嫣容:“哥哥跟我来,我们一同去见爹。”
杜嫣容吩咐侍女:“杜家所有人到议事堂汇合。”
杜一平反感杜嫣容之前对自己的自作主张,时时对妹妹阴阳怪气。然而妹妹此时面色肃然冰凉,与平时不同。杜一平忙跟上:“妹妹,出了何事?”——
“一个时辰到了。”草棚中,贺明站起来。
姜循:“我从未和贺郎君打什么赌。”
贺明未置可否,目光望向棚外。随着他的目光,棚外生出了乱。开始有人高声喊出:“我们要粮食,我们要吃饭!”
“姜娘子扣下赈灾粮,要饿死我们!”
“姜娘子要饿死我们,我们便要拼命!”
流民生乱,一息之间。他们大声叫嚷,激愤从中向外扩开。刹那间,他们闯过那些卫士,蝗虫一样朝草棚扑来。
贺明高声喊:“诸位莫急,我这就放粮——”
姜循起身:“不许放粮!”
那些通红的凶狠的眼睛齐齐向她投来,视她为仇人,呼吸沉重。流民的失控让玲珑大脑空白,她拉着姜循的手臂要暂避锋芒,然而姜循不退。
那些流民全都冲了过来。
姜循:“扣下他们。”
贺明:“你这是官逼民反——”
卫士们齐齐抽刀,迎向那些失去理智的流民。姜循被惊恐的玲珑连连朝后硬拽,姜循口上仍道:“谁闹得凶,直接见血便是。”
流民中有人耳尖,听到了她的话,当即大吼:“朝廷要杀我们,未来太子妃要杀我们——”
愤怒如火苗,贺明在旁煽风点火,火焰窜高,烧向姜循——
江鹭纵马于长街,数十卫士骑马相随。
马蹄飞溅,水洼如浪。
在城门前,墙头、屋檐、树梢、地上,皆站满了密密麻麻的武士。他们持盾穿铠,迎接江鹭。
江鹭马速不减,卫士为首者遥遥拱手:“太子殿下邀江世子入宫一叙,请世子折返。”
江鹭扬起马鞭,淡声:“要叙改日叙,我今日有要事出城。”
为首者:“我等奉命在此等候。世子可有公文,拿来一睹,我等才好放行。”
江鹭:“皇城司办案,谁和你谈公文告示?让开——”
他伏于马背上,身如绷弦,睫毛落雨。他的长鞭朝外挥出,威猛之力带着内功,卷向那多话卫士。城门前的卫士们铠甲被雨淋湿,周身裹着肃杀之意,在为首者的示意下,齐齐抽出刀来。
局面一触即发,江鹭的马鞭挥出后,他带领的兵马相继出手,与太子人手势同水火。城门前的打斗凶悍猛烈,在雨中看不甚清。
密雨中,江鹭白袍飞扬,武力独树一帜。千军万马无法阻他,然他一人,又不足以撬开禁闭的城门。
拖得越久,对方越有时间来藏好证据,让他空跑一趟。
江鹭被一柄长枪拖下马,他就地一滚,扬刀刺中那出手者。手掌撑地,他忽听大地震动,沉闷剧烈,从另一个方向,有大批兵马驶来。
江鹭抬起头。
雨幕如绵,千军袭来。为首青袍郎君,身如松质如雪,眉目在雨中被染上一重模糊水汽,是张寂。
张寂带着禁卫军赶入此局,见卫士们抽刀砍向江鹭。隔着距离,张寂纵步跳下马,翻身腾空,长刀挥出,将一欲偷袭江鹭的卫士解决。
江鹭和张寂背肩作战。
江鹭微垂脸:“指挥使怎入此局?”
张寂淡漠:“想入便入了。”
张寂不会说因为姜芜,他这几日也在盯着贺家。张寂更不会说,他发现东京许多势力蠢蠢欲动,想拦住江鹭。
雨势浩大,张寂抬起脸,声音被雨水吞没:“世子出城去吧,这里交给我。”
太子派来的卫士震怒:“张子夜,你在做什么?你想清楚,你在和谁为敌,你违抗谁的命令!”
长刀映着张寂眉眼。
张寂不置一词,横刀划开一圈,水花溅在刀背上,刀朝上一递。江鹭趁势踩刀纵上,手中长鞭挥出,朝城墙上套去。借着绳索之力,江鹭朝上攀爬三丈,将蝼蚁甩在下方——
闷雷滚动。
赵铭和在书阁中坐立不安,他听到脚步声,匆匆开门,见是他派去杜家的卫士来回话了。
那卫士脸色不好:“杜家不肯。”
赵铭和微震:“你说什么?”
卫士:“那杜家小娘子十分厉害,她说——”
两刻前,赵公派去杜家的卫士焦急等话,然而杜家迟迟不派人出门。在卫士等得不耐烦时,议事堂门推开,衣白如雪的杜嫣容走出堂门。
雨丝如蒸,杜嫣容衣裙皆湿,容却洁净:“江世子在行善事,千万人性命系此一人。我纵不与世子同行,亦不能断世子前路。你回去告诉赵公,想让杜家派人阻拦世子,绝无可能。”
一把太师椅搬到堂前,杜嫣容坐于雨中。卫士看到,那大堂中密密麻麻的杜家人,或站或立,或神色惊惶或满目哀意,却并无一人逃出。
杜嫣容静坐椅间,望着天地大雨,铿锵决然:“我全家一百三十口人,引颈待戮!”——
外城草棚下卫士和流民的冲突中,姜循被玲珑抓着手臂躲在后方。玲珑紧张得快晕过去,姜循忽指一人:“你看那人。”
玲珑哪里看得下去,姜循撇开玲珑,装作慌不择道的模样,无头苍蝇一般被挤入了流民和卫士的打斗中。玲珑快被姜循吓晕,跟着跑来,却被人群相隔,追不上姜循。
玲珑颤声:“救命、救命——”
草棚后的仓库旁,有一株千年古树。树高叶密,叶落声摇如雨飞,有一少女躲在树上。当姜循冲入流民中,当玲珑呼救,那少女站了起来,凝望向这个方向。
少女想跳入此局时,见人群中生了变化——
在声音最大的魁梧汉子旁,姜循停下了步伐。姜循侧头看这个振臂高呼“杀了坏女人”的汉子,微微扬目。汉子无意中发现姜循,瞳眸瞠起。
乱哄哄中,姜循朝他一笑。一道寒光闪过,姜循忽然拔出匕首,抵在了他脖颈上。
姜循不光拔出匕首,力道还狠,出手间,匕首就划破汉子粗糙厚肉。若非汉子惊惶之下歪头躲了一下,那匕首就要割破汉子的脉搏。
鲜血汩汩而流,汉子一声惨叫。
众目睽睽,周围静下,姜循抵着这汉子,一步步朝前走,轻语:“是你在人群中煽风点火,引出众怒?”
她如滴水入海,整片海水沸腾,滚滚之间时动时静,随着她这滴水而游动。汉子的粗服被血浸湿,惶然地望着姜循那渗着毒汁一样的眼睛。
擒贼擒王。姜循步步踩在人心:“谁指使的你,谁给的你好处,谁让你领人作乱?”
周围有流民怯声:“我们是自愿……”
姜循:“以下犯上,位同谋反,株连九族。还有谁敢说一声自愿?”
汉子后知后觉来推姜循,姜循匕首稳稳地刺在汉子颈部,越来越深。汉子大吼一声来掐她脖领,姜循面容苍白,手却不松。众人投鼠忌器,见她用力得牙关发颤,呼吸困难却一字一句:“我……我今日在此杀人,也在大魏律法许可之下。”
汉子轰然倒地,血迹溅上她睫毛。嫣红血滴落腮,美人持匕立在人群中,她低头看自己掌上的血,似兴奋似满意。
沃野弥望,笼罩着死一般的低靡和慌张。如此恶女,疯且美艳。
马蹄声奔来:“皇城司捉拿要犯贺明,闲人勿扰——”
姜循仓惶抬眸,看向那为首的白袍小将,江鹭。
第 68 章
雨雾模糊姜循视线。
有一瞬间, 姜循不敢相信是江鹭来了——
怎么回事?叶白和她不是商量好了吗?叶白不是告诉她,江鹭一直在查“神仙醉”,江鹭那里有关于“神仙醉”的很多证据?
江鹭此时应该去东宫威胁太子。退一万步, 江鹭已和太子谈成交易, 此时拿着旨意来叫停这场荒唐事的人,也应该是东宫, 而不是江鹭啊。
事情和她预料的有了出入。
脸颊染血的持匕美人, 怔看着江鹭。江鹭眼神猛变:“当心——”
马匹未停, 他从马上一跃而下, 朝姜循的方向掠来。但他仍晚了一步, 人群包围着姜循, 那些保护姜循的卫士因震惊而反应不过来, 眼睁睁看着流民中钻出一个小孩。小孩手里握着一个棱角锋利的石子, 高高砸向姜循。
小孩恶毒尖锐:“坏女人!”
石子砸到姜循脸上,姜循趔趄退两步,过嫩的肌肤瞬间被石子划出一道血痕。她茫然地捂住半张脸,看得江鹭心急如焚、目中瞬红。
小孩还要砸石子,卫士们终于反应了过来,把小孩提了起来。
孩子父母尖叫:“不要杀我儿子,我儿子只是不懂事……”
玲珑在此时终于挤进了人群,她甫一看到姜循被人用石子砸, 当即奔来拿帕子捂自家娘子的脸, 再也忍不住气怒:“你们这帮混蛋,你们这群刁民。你们知不知道保护你们的是谁,知不知道谁为善谁为恶?你们被人当棋子利用还觉得自己满腹委屈, 朝真正护你们的人投石子,我家娘子就不该帮你们……”
这话说得那些流民委屈、迷惘又愤怒。
尤其是, 姜循被砸时,捂着脸,幽黑冷泠的瞳眸紧紧盯着那被卫士扣下的小孩。小孩父母想挤过去,卫士也不放行。
姜循的眼神幽邃森然,让小孩一个激灵,想到了鬼故事中吃人的女妖怪。小孩哇地一声,姜循:“捂住他嘴。”
吵闹的哭声根本没响起来,江鹭终于压抑好情绪,大踏步朝这边走来。
江鹭逼着自己目光离开姜循,望向那站在所有人后方的贺明:“拿下他——”
所有人措手不及。
雨声哗哗声震如潮,皇城司卫士纷纷下马,一部分人围住这片地,一部分人听长官令,直接来拿贺明。贺明身边有卫士保护,皇城司的人刚在城门前经历一场恶战,身上热血尚未冷下,当即拔刀。
玲珑看到皇城司的人拔刀,当机立断,抓住姜循的手臂,朝着角落躲。玲珑抓的力道很重,生怕姜循再次挣脱,再去闹出什么事。
其实她不必担忧。
因为姜循正和所有人一样,困惑地看着江鹭。
流民中也传来窃窃私语声。
刚刚死了一人,那汉子尸骨未寒,流民们见到再次有人拔刀,不禁心生惧意。牵头闹事者死了,人人见到官府真的会杀人,便不敢强出此头。
贺明直到自己真的被皇城司的卫士扣住,才意识到局面转坏。
贺明被两个卫士扣压,他仍昂起头颅,威武不屈:“小世子这是做什么?”
江鹭身如松石,声如清玉:“这里没有南康小世子,来缉拿你的,是提点皇城司。皇城司专事君命,不受东西二府辖制。”
贺明面色变来变去。
贺明努力挣扎,站得端正:“以何罪拿我?”
江鹭:“你草菅人命,难道不够?”
一声之下,众声哗然。
拉着自家娘子安全地躲在角落里的玲珑茫然:“小世子这是做什么?他不知道贺明是太子的人吗,他不知道这会得罪太子吗?”
姜循:“嘘。”
姜循轻声:“我也看不明白,再看看。”
姜循用帕子捂着半张脸,用最潦草的手法止着脸上血。她睫毛沾血又染尘,她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江鹭。
正如这里所有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江鹭和贺明的对峙——
贺明仗着自己身后有太子,不相信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敢与太子为敌。权势之威何其大,贺明领教过不止一次,凭什么江鹭不怕?
贺明镇定道:“我不知道世子在说什么。”
江鹭走向他:“那么,‘神仙醉’,你应当听过吧?”
贺明脸上肌肉微扭。
贺明嘲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城司纵要抓人,也有王法在上。世子可有官家口谕,有官家圣旨?没有这些,你仗着官家宠信便如野狗般四处乱吠,败官家名声,我回头就要参你一本,参南康王府一本!”
江鹭:“你尽管参。”
江鹭从怀中,取出一本账簿。这账簿有些潮,又跟着江鹭历了一场恶战,难免生皱。然而这本账簿何其眼熟,电光划亮一方天宇,寒光打在江鹭面上、手上。
所有人都看着江鹭手中的账簿。
江鹭:“关乎‘神仙醉’的制药记录,就在这里。程大夫如今在我府中,他亦是人证。你还有什么话说?”
贺明愤怒地盯着江鹭,明白了所有:原来追查药田、让自己慌不择道的人,就是江鹭。
贺明:“我为太子办事,为太子赈灾,你敢拿我?”
江鹭:“你纵是为天皇老子办事,我今日也拿你!”
贺明:“你无手谕。”
江鹭:“我先斩后奏。”
贺明:“御史定要参你!”
江鹭:“我无谓被参。”
贺明:“你一为南康小世子,二为提点皇城司,不管哪一个身份,你都无权越过中书、越过开封府、越过大理寺,来审我。我是否有罪,当由朝廷定夺,而不是你来定——”
江鹭:“轮不到我来定,今日你遇到的人也是我。后续诸事繁琐那也是事后的事,此时贺郎君无法自辩,便是害死五十二人的罪人。这里众目睽睽,你又说得出你是无辜的吗?”
流民交谈声更多——
“什么五十二人?”
“说的是我们吗?”
“我……”
流民中,最早死了父亲的那家人,姐姐领着几个弟妹站在人后。他们本跟着来领粮食,饥肠辘辘饿了半天。但是姜娘子之前帮过他们,他们没有跟着流民闹事。此时他们听到来自都城的大人物说什么“五十二人”,才迟钝地抬起头。
江鹭声音压过了沉闷的雨声:“这些日子死去的流民,外人道是饿死,累死,吓死……各种荒唐的死法,背后原因,难道贺郎君不知道?难道贺郎君用‘神仙醉’掺杂粮食的时候,不知道‘神仙醉’的功效吗?”
贺明怔怔看着江鹭。
流民们迷惘地看着江鹭。
贺明咬牙坚持:“我不知情。”
江鹭一声笑,直接抬手下令:“去粮库开粮。”
江鹭目光紧盯着贺明:“煮一锅热粥,喂给咱们这位贺郎君。让贺郎君亲自尝尝‘神仙醉’的滋味,让贺郎君自己看看自己送出去的都是什么粮。”
到此,贺明终于色变——
人群后的角落,玲珑喃声:“他私开公审。”
跟着姜循,玲珑学到了不少朝堂事务的常识。她知道江鹭这审案,绝不是皇城司职务。正如贺明所说,皇城司拿着圣谕,可以把贺明押入大牢,却无权公审贺明——还是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
这是公审私用。
这是越俎代庖。
这是……要在这里定死贺明的罪,要用天下悠悠之口来逼朝堂认输,要朝堂正视贺明之恶,要暮逊无法保住贺明。
暮逊一向喜欢披着一层“为天下子民”的皮,在权势争斗中获得民心。而江鹭便用暮逊惯用的招术,来反逼暮逊。
暮逊若保贺明,太子便要承认自己知道“神仙醉”,太子名望受损;暮逊不保贺明,贺明便要为“神仙醉”担责,太子纵是做出不知情之状,也一样伤筋动骨。
江鹭要剥开太子那一层兽皮,让他狰狞伪善的面目在世人面前暴露。
玲珑:“可是赈灾是贺郎君和娘子你一起做的。娘子和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娘子你……”
姜循依然:“嘘。”
玲珑:“娘子看得懂此局?”
姜循看不懂,但是:“我想看下去。”
她的眼中映着江鹭背影。
从她和玲珑所站的角落,她只能看清江鹭的衣角。江鹭所为和她计划完全不同,甚至会牵制到她,可她依然为此而目光灼灼——
雨连千里。
他身上有光,像雪色濛濛。那动人的神韵,集天地间的秀雅高邈于一身——
贺明跪在地上,旁边的大锅熄了大半日,此时汩汩煮起了热粥。
人声私语和江鹭的神色,皆让贺明额上渗汗,手指发抖。
眼看那热粥要熬好,贺明终是扛不住:“神仙醉不是毒,不是害人的。粮食中掺那么一点,只要不服用过量,就不会死人。因为有了神仙醉,饱腹感会远超普通稻米,百姓还会觉得香甜。
“世子你是站在浮屠塔雪尖上的人,你不知道民生艰难。只要有粮可吃,只有不影响日常生计,掺一点‘神仙醉’是没关系的。若是一点不掺,就算我家缠万贯,我也抗不过这十日赈灾……”
他仍有分寸,不肯攀咬太子,他不断为自己辩解:“怪只怪有人不知节制,有人生了贪婪。我发粮时一直说,每人一碗,不可多食。可是偏偏有人偷奸耍滑……他们的贪欲害了自己,和我有什么关系?”
人群中有人尖叫:“你胡说!”
有人要义愤填膺地冲出来,被卫士阻拦。但没关系,站在他们身前的江鹭,代他们说出了心声:
“贺明我问你,父母怜爱子女,把自己的粥让给子女,叫贪婪吗?子女舍不得父母之苦,说自己人卑胃小,把米粥让出去,叫贪婪吗?夫妻谦让是贪婪,好友护助是贪婪?是不是你眼中的百姓皆愚民,愚民不堪教化,你救他们,又瞧不起他们?”
脸色蜡黄、饥肠辘辘的流民们如木偶般,一半站在草棚下,一半在草棚外淋雨。
有人发痴,有人抹泪。有人开始明白什么,有人始终浑噩不解。
这么大的雨。
他们听到世子声音铿锵忍怒,如金玉相撞:“那私下在黑市中交易的‘神仙醉’粮食是什么?你日日在药田上操的那些心是什么?
“你说你掺杂‘神仙醉’,是为了救更多的人。不,你不是为了救更多的人,你是为了你的荣华富贵,为了你好不容易得到的官位,为了你的名利前程!”
贺明仰头戾笑:“谁不为名利前程奔波?谁全然无私全然付出?那是虚假的圣人,那是人间的傻子——”
江鹭亲手端过一碗粥,走到贺明面前,扣住贺明的下巴,俯身将这碗粥喂入他嘴里。
江鹭侧过脸看向身后的流民,半怒半怜:“你们亲眼看看,看‘神仙醉’到底是什么效果。”——
“神仙醉”发作得何其快。
贺明知道此药功效,拼命挣扎。没有人帮他,江鹭卸了他的下巴,直接将一碗热粥灌入。那热粥滚烫,烧人口舌,贺明痛得发抖。可是渐渐的,贺明不抖了,他囫囵吞着这碗粥,像品着什么人间至味。
一碗粥下肚,江鹭半只袖子被粥水打湿。他朝后退开,看到贺明睁开了眼。
这个文秀的出自商户的年轻郎君,茫然地看着在场所有人:“你们是……?”
此场数百人,上千人,无一人发声。
死一样的沉静笼着这里。
贺明沉浸在美好的幻象中,彬彬有礼地撩袍起身行礼,斟酌华丽词句向江鹭问候。他又看到人群后角落里的姜循,目光微微发亮,露出笑容:“这位小娘子……”
江鹭轻声:“再喂一碗。”
贺明被放倒在地,被迫吃第二碗粥。他更加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嘴里念念有词,说要去读书,要参加科考,要成为贺家的栋梁。
江鹭哑声:“再喂。”
第三碗下肚,贺明神智开始不清,说些什么好饿,还想吃。
江鹭厉道:“再喂!”
第四碗下肚,已不需要江鹭强迫这位郎君吃粥。这位郎君贪婪地奔到那冒着烟火的大锅前,自己主动舀粥。想他平时文质彬彬高高在上,他此时贪如饕餮,看着那普通至极的粥,眼神如看着人间美味。
此场景荒唐而吓人,在场诸人无一人说得出话。
他们全都仰望着江鹭,看着世子苍白的脸、微茫的眼眸。世子衣袂半湿,立在这草棚中,垂着脸看向他们。
他如神祇,他们如草叶无根。草叶被一阵风便能吹散,风一停,万物息声,天地空旷浩大,却什么也不会为他们留驻。可他们不卑贱,他们背井离乡只为求生,他们是被神看到的芸芸众生。
流民们或羞愧,或无言,或捂嘴大哭,一个个扑通跪地,悲怆难言:“世子救命——”
马蹄声在雨中清晰传来:“圣旨到——”
江鹭抬头,看向草棚外的雨丝。
一袭小将落马携剑,跪于世子面前,朗声道:“官家口谕,着世子尚方宝剑,先斩后奏……”——
城门前的战斗,在那袭捧着尚方宝剑的小将从城门前疾驰过后,僵凝住了。
张寂淋在雨中,衣袍湿漉,静静看着对面卫士一个个面露空茫。
对面卫士喃喃自语:“结束了……”
圣旨自宫中来。官家知道一切了,官家把尚方宝剑给了江鹭……他们没必要打下去了。
这世上的罪恶阻拦不住,正如这世间的人心所向,亦无法用暴力强力阻拦——
赵铭和怔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雨帘。
他必要报复杜家,可他断不可能像杜嫣容说的那样大开杀戒。
杜家赌他无法残暴行事,赌他在今日得不到好的局面……这一切,在赵铭和得知尚方宝剑离开皇宫时,便尘埃落定——
外城的草棚间,江鹭接过这柄宝剑。
雨幕漫漫,千里弥烟。
他握着这把剑,遥望向皇城内东宫的方向——
东宫中,暮逊静看着跪在地上朝自己汇报事务进展的卫士。
暮逊比他们都更早知道尚方宝剑离开皇宫。
暮逊就坐在这书阁中,看着眼前这盘下得斑驳草草的棋局。黑白棋子在他的棋局上厮杀,棋盘纵横落子交错,后起的白棋异军突起,在半路中忽然露出野心,朝黑子吞噬而来。
煌煌野火,煊赫燎原。
整盘棋局被烧得奉头鼠窜,丢盔卸甲,真是难看啊。
暮逊抬起脸,透过那扇窗,目光穿越雨帘,似要穿过无数宫墙城楼,看向那此时应在外城耀武扬威、得意洋洋的江鹭。
这盘棋上的烟雾散了。
所有的心机恶意暴露,所有的城池都掩了痕迹。整盘棋局如残局烂摊,暮逊站在这一头,遥望着江鹭站在另一头。
二人隔着万千城池山水,不死不休——
城外草棚间的江鹭,在死静中,一点点推开剑鞘,让这把宝剑光华烂烂。那剑光中,似乎映着东宫太子沉郁的脸。
二人隔着这把剑对视——
在和叶白谈话后,江鹭出城捉人,吸引走东京诸方势力的注意。他做掩护,便没有人注意到,有一卫士得他命令,悄然入宫,将此事禀报给了官家。
江鹭确定老皇帝一定会给自己缉拿之权。
从老皇帝第一次见江鹭,江鹭便知道,无论是满朝文武还是一个南康世子,都是皇帝在这盘错乱棋局上扔出的棋子、障碍。
欲行君道,先斩旧臣。
皇帝用赵铭和磨练暮逊,自然也会用江鹭磨练暮逊。最近赵铭和“养病”,太子在朝上过于风光。江鹭既有牵制太子之意,皇帝便会默许,扶持江鹭坐大,和太子对阵。
自古以来,主君与少君的关系一向如此扭曲,充满了严父之爱和君主之厉。
无论江鹭多么恶心这盘棋,他都要执白子入局——
权势者越高,便离百姓越远。贪欲让人坐在云端,野心让人蔑视众生。而必要有人,为那些被压得喘不上气的百姓说句话。
风猎雨大,袍衫洌冽沾身,江鹭推开剑鞘,拔出宝剑。
天光骤亮,轰鸣雷声中,剑光落在江鹭的眉目间——“缉拿贺明!”——
天光骤亮,轰鸣雷声中,有寥寥牛车在风雨中,艰难地踏上田垄间的小道。
为首的卫士站在最前方那装满粮食的牛车上,声音嘹亮沙哑,遥遥地朝此方叩拜:“娘子,我们接到粮食了——”
流民落落地让开道,被挤在最角落的姜循,迎着风雨,朝外步出。青衣雪肤,脸颊渗血,无损贵女之艳。
江鹭站在草棚边角,侧头朝姜循看去。
姜循没有看他,没有看在场所有人。她凝望着走向此间的一辆辆牛车——
在发现贺明阴谋后,她便悄悄派卫士去城外支援那些商人。贺明要和她打赌,姜循口上说不赌,但她依然留在这里,拖着贺明,拖延时间。
拖的时间越久,既可能利贺明,也可能利姜循。端看双方手段,端看双方到底出了多少暗棋。
姜循在棋局上押注一切,非生即死,非死则胜。这局棋,她到底撑到了最后。
姜循睥睨向那些流民。
流民一个个低下头,不敢和姜循对视。他们先前那样对姜循,此时才知姜循这些天在保护谁,又在为谁争取生存。哪怕姜循此时用嘲弄傲然的眼神俯视他们,他们仍无话可说。
姜循慢条斯理:“我的粮食,本是免费给你们。可你们不识抬举,骂我‘恶毒’,那我便不做善事,做做你们口中的恶女——
“我运来的粮食,依然可以日日供给你们,直到朝堂赈灾议程批下,朝堂官员来接管此事。但你们吃了我的粮,全都要画押签字,日后给我连利偿还。”
众人无言。
姜循听到人群中抽泣哭声,扭过头,看到那个先前用石子打她的小孩,终于被父母抱在了怀里。
姜循目如雪霜,指着那小孩:“而你,得不到我发的粮食。”
她眼尾带笑,面孔纤尘不染。小孩被吓得嚎啕大哭,父母连忙轻哄。众人和孩子父母一道用复杂眼神看着姜循——
姜娘子这是何必?
那父母得到粮食,自然会分给小孩。这样的威胁除了能让小孩哭几声,又哪里称得上威胁?
姜娘子真是……
姜循走过他们,听到父母一家的道歉声,她如同没听到一般,看也不看——
草棚下缉拿犯人,贺明和他的卫士全被拿下,要带去皇城。
江鹭在忙碌此事,而姜循的那些卫士则帮忙卸粮,帮忙熬粥。这一次,流民们老老实实排队,不远不近看戏的村民边说边叹,三三两两相携离开。
姜循撑了一整日,滴水未进,此时也要撑不住了。她不愿意在此看那些方才还打她骂她的流民嘴脸,便坐上马车,返回内城。
众人为姜娘子让道,对姜娘子小声道谢,可姜循并不在乎他们谢不谢。
靠在马车车壁上,姜循闭着眼,心跳起伏不定,脑海中满是方才的江鹭——
他立在风雨前,指责贺明时疾言厉色,望向流民时目有隐痛。
在他眼中,人就是人。不是畜生,不是工具,不是玩物。他站在那些百姓前,为他们挡去酸风苦雨,风刀霜剑,贪婪诋毁,恶意伤戮。
姜芜见过建康府中不在军中只在民间的江鹭,姜循同样在昔日跟着江鹭走过一片片赡养寺,教养坊,看他一次次朝百姓伸手。
在南康王眼中,江鹭不是合心意的世子。
在姜循和姜芜眼中,江鹭是天下最好的小世子。
……虽然此次计划和姜循设想不同,虽然江鹭也许给姜循惹了些小麻烦,没有顾忌到姜循和太子的关系,姜循却依然出神,依然心跳越来越快。
马车上,姜循闭着眼,听玲珑在旁忧心絮叨他们的钱财,他们如何与太子周旋。
姜循脑海中勾勒出一道修影。他立在她心间的天地间,像一滴清泠泠的墨水,溅在人间浊画上。
玲珑:“太子会气疯了。太子会保贺明吗?太子会质问娘子你吧。”
姜循脑海中的江鹭衣袂翩然,风雨不催,英俊万分。
玲珑:“回头得找主人了。主人那边许多学生,正好用笔刀压住贺明,让贺郎君翻不起浪。”
姜循心跳越来越快,她心间小人朝那幻影伸出手:他肩宽腰健,身材挺拔,侧脸回望。他身上有一重光,真好看。
玲珑依然在絮絮叨叨。
姜循手指发麻:好看,想要。
玲珑不停说话,姜循心跳越来越快,指尖的酥麻顺着沸腾血液传遍全身:想要,就要得到。
姜循忽地睁开眼,将玲珑吓了一跳——
姜循不许人跟,她仓促在车上换了一身衣,打散了一半长发。她没有耐心收拾妥当,便跳下马车,迎着风雨,走了回头路。
起初是走,然后是提裙在雨中跑了起来。
她避着人走,尽量不让人看到。好在风雨甚大,村民们刚看了一场热闹已经回家去回味,流民们安静地排着队,没人注意到她折返。
姜循迫不及待地飞奔在雨中,雨丝贴颊,唇瓣嫣红。风雨让她视线模糊,她看不清前路,但她依然固执地看向那草棚,看向草棚下的郎君。
江鹭站在众人中,看卫士们捆绑住犯人,理清“神仙醉”的数量。他忽然抬头,朝雨中望去。
漫漫烟雨,浩瀚如烟,有女舜华,玄色氅衣下白裙沉重贴身,又被风吹起。
江鹭心跳猛地加快。
他嘱咐一声,便在卫士们反应过来前,出了草棚。世子武功高超,人一出草棚,没入雨中,便没了踪迹。
姜循朝着草棚跑,在路过那堆粮食的粮仓时,忽有手伸来,搂她腰捂她嘴,将她拖入了一片黑暗中——
背靠着那堆如草的一袋袋粮食,姜循喘着气,看到抱自己的人,果然是江鹭。
江鹭的心跳何其快,捂着她的手又滚烫无比。他浓睫长如银鱼尾,勾出动人弧度,流露出温柔怜惜的神色。
四目相对,江鹭缓缓放下手,姜循颤声:“我知道不合时宜,可我忍不住。”
她在晦暗光中扑入他怀中。
水雾后,她面容洁白,乱发沾唇,一道被石子划破的伤痕落在江鹭眼中。他颤颤伸手抚摸她脸,想抹去那伤痕,又怕她吃痛。
姜循在他怀中仰着脸,眼如冰琢,如墨氲,泠泠眨动:
“阿鹭,亲亲么?”
第 69 章
在姜循还做阿宁的时候, 她曾与江鹭爆发过一次不算大的争吵。
江鹭天生就不是南康王喜欢的那类世子。
他性善偏柔,内敛安静。他是不染凡尘的贵族小公子,但南康王喜欢的继承者, 是他姐姐那样的, 骁勇好战,寸土必争。南康王毕生所求, 都是如何将一个性本柔善的孩子, 磨砺得坚毅冷酷, 万物不催。
阿宁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江鹭, 不得南康王喜欢。既然他们不喜江鹭, 阿宁便厌恶他们, 不喜欢他们。
那一日, 江鹭和阿宁在帮人后被人误会, 那家人用石子砸他们。阿宁气不过,快要本性暴露时,又是江鹭挡在她身前。
那石子砸中了江鹭,江鹭脸上挂了伤。
江鹭担心回去后被说,便想处理好伤再回去。他和阿宁去药铺买药,天又下雨,二人被困在药铺中。
小小的狭室中,阿宁闷着脸, 抹了药膏, 为坐在旁边的世子上药。
十几岁的江鹭,坐在昏暗的屋中,白衫青纱, 莹莹烁烁。大袖铺地,发带委肩, 少年面白神清,周身笼着一重濛濛的光,像雪一样,整个狭室都因此有了光华。
阿宁专心上药时,衣带被江鹭轻轻扯了扯。
她望去,见他那秀白的脸被一道伤划破,俯下的一双眼却仍乌润清澈。他仅仅是牵她衣带,整个人便从头红到脚。
只是阿宁依然沉闷。
彼时二人已然定情,说好要试一试。阿宁闷闷地在旁坐了半天,江鹭一直在观察她。
他哄她:“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这里是药铺,要不要找大夫开些药?”
他一径以为她是“病美人”。不知是她装得好,还是他实在单纯。阿宁郁郁摇头,江鹭又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是摇头。
江鹭怔而不解。
他望着那眉目笼雾的纤细女孩儿,知她已经半日未曾笑一下。阿宁虽柔弱,却并非不爱笑,为何今日这般?思来想去,应是——江鹭低声道歉:“我没有保护好你,那石子差点砸到你,吓坏了你。对不起。我说好带你出来透风,却差点害你受伤。
“……和我出来,是不是有些无趣?姐姐经常说我无聊的。”
阿宁登时:“你哪里无聊了?!”
她扬高声音,眉目如冰雪迸溅,几分锐寒。此番模样,和阿宁平时的柔顺全然不同,将江鹭吓了一跳。
他迷惑看她,阿宁手压在他脸颊上那道血痕上,眼睛一点点泛红,娇斥:“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啊?”
江鹭盘腿端坐,看着她。
阿宁看着他脸上的伤,不解至极,气怒至极:“为什么要帮蠢货们?为什么要帮那些不领情的人?他们不知你在做什么,还打你骂你,拿石头砸你。你但凡亮出身份,他们全都要跪你,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江鹭听到她的哭腔,才明白她是为自己不平。少年眼睛如星子般,被烛火一点点擦亮。
江鹭笑着说:“阿宁,不是那样的。没有人是蠢货——他们不明白,只是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没有像我一样读书练武,得到我爹给我的一切庇护。身为南康世子,本就对辖内子民有教养之责,我不觉得我哪里做错了。”
江鹭虔诚:“我在做南康世子该做的事。我教他们帮他们,就像我教你读书,让你来我家做侍女一样。阿宁,你难道不懂吗?大家都是一样的。天生贵贱之别已将世人磋磨得十分辛苦,我想在我能做到的时候,至少在建康府,让我眼中能看到的百姓,过得好一些。”
他弯眸:“姐姐喜欢打仗,军中事务有她操持。我又没什么事,做些小事而已,怎么叫自讨苦吃?”
阿宁:“谎言。”
少年一愣。
阿宁一向柔顺,少有这样和他针锋相对的时刻。她透黑的眼睛好像能看透一切,直指他的内心:“你不喜欢军务吗?不喜欢军务,你怎么会读兵书,会坚持习武?你不过是因为你姐姐喜欢军务,你让了出去而已。你为什么总这样让着别人?”
阿宁眼中又起雾,她闪动着眼睑:“你没必要这样啊。”
江鹭沉静半晌后,低头挽自己湿漉袖口:“可是姐姐比我更喜欢啊。我的退路很多,姐姐却没有那么多。我想让姐姐开心些。”
阿宁:“那么你今天帮那些不理解你的人,也是为了让他们开心?他们都开心了,你怎么办?”
江鹭温声:“大家都开心了,我就开心啊。”
阿宁心神猛震,困惑万分,茫然万分。
她从东京到建康,姜芜不停写信,她烦不胜烦,鼓着一口闷气来建康府。她倒要看看,那被姜芜吹得如同神仙公子一样的南康小世子,到底有什么三头六臂。
她有一腔恶念。
她既想报复姜家对自己的驱逐,又想将怒火撒在这美好干净的小世子身上。小世子每一次被她撩得面红耳赤时,她心中都在嘲笑他的单纯。
这一日是第一次,阿宁不嘲笑他的单纯,只痴痴看他。
阿宁:“他们误解你啊。”
江鹭耐心:“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做好,没有说服他们,没有让他们相信我。是我太弱小,不够机灵。我总会长大,总会学会更好地应对这些事。总有一日,他们不会再误解我,会明白我的用意。”
春夜静谧,雨声在窗外淅沥,在檐角蜿蜒如月色长流。岁月如水,滴答穿石,浅光映着记忆中已然模糊的少年轮廓。
屋中的少年安然沉静,如发盟誓:“我要变得强大——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还有,不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不让你跟着我被误会。我要保护你。”
他说完便脸更红,而阿宁跪在他面前,仰望着这个谈吐隽逸、神采湛然的少年。
鬼使神差,她渐渐忘记了自己的愤懑,忘记了自己对他的“戏耍”。她问他:“如果别人欺负我,对我不好,我也不能报复回去吗?报复回去,我就不是一个好人吗?”
江鹭吃惊。
他忙问:“谁欺负你了?王府中有人背着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阿宁,你有没有受伤……”
少女手背后,身子后倾。她固执地看着他,乌漆眼睛不放过他:“回答我的问题。”
江鹭看她许久,缓声:“那就报复回去。”
阿宁怔愣。
江鹭认真道:“我做我的,没要你和我一样。圣人早有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若是有人对你不好,我会帮你。若我不在,你自己也要学会拿起刀剑,懂得自保。”
江鹭:“你要像我姐姐一样,无人敢欺,无坚不摧。不过你和我姐姐性情不同,你这样弱……”
他生起了担心,却见阿宁弯唇,笑了起来。
阿宁朝前倾身,将手放到他手间。他目光闪烁,手指微颤。阿宁盯着他眼睛,婉婉笑:“二郎,你真奇怪。不过我喜欢你的奇怪,你和世间大部分人都不同。我决定了,我若是强者,我也愿意援助弱小。
“我愿和世子一起,保护你爱的百姓,为国为民,付出所有,燃烧一切。”
他们曾经那样诚挚,坚信康庄大道就在眼前,不知道多年后,少时承诺风一吹便散,热忱之心已如灰烬,在名为“权势”的火焰下徒徒挣扎。
江鹭在昏静室内,和她双手交握,心间一点点生起波澜。他想他们会如神仙眷侣般,于此人间,并肩而行。虽身份不同,但殊途同归。
小小狭室,他为她的话而面颊绯红、心生热意,偏她仰着脸问他:
“二郎,抱抱么?”
她知他是端正守礼的小君子,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无妨,他不会,她会。阿宁在少年错愕僵硬时,便凑身迎上,抱住了少年腰身。
他是那样的尴尬,羞窘,周身冒汗,坐立不安。
可他没有躲开,他声音颤抖疑似委屈抱怨:“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
偷偷摸摸,自然有偷偷摸摸的情趣。
已然长大的姜循埋在江鹭怀中,仰着脸看他:“阿鹭,亲亲么?”
江鹭手指拂在她脸上那道被石子砸出的血痕旁,指节微微发抖。命运相似又相悖,昔日砸在他脸上的石子,如今落到了姜循面上。
江鹭浑浑噩噩,方才明白昔日她看自己被砸时,是何等心痛愤怒,恨不得以身代之。
……不,那也许是他想象的阿宁。真实的阿宁,未必当真在乎他受伤。
可是他在乎她受伤。
江鹭哑声:“对不起……唔。”
他的话没说完,姜循便搂着他颈,踮脚亲了上去。江鹭一颤又一僵,却并未推拒,而是拥住了她。
他搂着她腰,和她在这处昏暗的粮仓中亲近。二人的衣衫俱是湿透,俱是沉甸甸地压着身体,黏腻得十分不舒服。可他们的呼吸滚烫,气息凌乱,一旦相贴,便不想分开。
你来我往,难舍难分。
江鹭隔着氅衣抱着她腰,在急促的呼吸缠绵间,他勉强用气音说出断续的字音:“对不起,我是不是给你找麻烦了?”
姜循气息烫得自己周身发抖,她觉得冷,便一径朝他怀中钻,喃喃回答:“没关系……那都是小事,反正……反正他和我互相讨厌。”
姜循激荡得快要落泪:“阿鹭,你好奇怪。”
世上怎会有你这种人?
他一顿,扣着她腰肢的手筋骨发颤,唇齿更热。
潮湿的粮仓中泥土味混着尘埃味,吞咽艰难而手心冒汗。她胡乱地攀附他,却碍于两人身上潮湿的衣物,碍于她这层层叠叠的氅衣和裙衫,总觉得离他不够近。
亲吻让人沉醉,像吃了酒一样。不够醉,却足以晕然痛快。
好奇怪,为什么以前不知道亲吻是这样快乐的事?若是早知道,她可以早早享受。
江鹭颈间湿红一片,眼前也雾濛濛,睫毛在她脸颊上发抖。他搂她腰肢的力气变大,二人气息稍有分离,他哑声:“不能这样。”
姜循战栗:“对,不能这样。”
他们都有要事要忙的,他们不能顾私情不管正务。
他要处置贺明和掺着“神仙醉”的粮仓,外面许多卫士等着他。等入了城,他就要进宫见老皇帝,详细向皇帝汇报这一切事务,告知太子的贪婪,让皇帝认为自己是磨砺太子最好的一把刀。
她要坐马车回内城,直接去东宫应付太子怒火。若有可能,她还要和姜太傅通气,让贺明的罪被钉死,没有起死回生的余地。卫士和马车、玲珑都等着她,她不能错过时机。
姜循面颊染霞、唇瓣红润,她和江鹭勉强分开,呆呆看着他。
只看了两息,江鹭指腹擦她脸,忽地捧住她颊,重新亲来。
情生难灭。
他将她抱离地面,将她压在粮堆上。她纤弱明艳,胭脂沾了水擦过唇角,一半脸上是血痕,另一半脸上是胭脂抹晕的浅赭色痕迹。江鹭伸手帮她擦胭脂,擦着擦着,他又忍不住低头去亲。
江鹭哑声叹:“对不起。”
姜循吃吃笑:“对不起。”
走出这里,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毕竟贺明的事已成导火索,必然烧向整个朝堂。在此危机关头,江鹭和姜循各自要处置好各自的事。东京的各方势力都会盯着他们,众目睽睽下,他们绝不能再私下见面。
要忍、要等……要等到几时才能见呢?
心爱的情人是见不得光的星星,心甘情愿陪自己在这片浑浊泥沼中沉沦。暧、昧,欢喜,幽晦,对于这对初表心意的小儿女来说,是何其痛苦煎熬。
姜循难以忍受。
连江鹭都难以忍耐。
“咣——”
粮仓门被推开,雨水轰烈如涛袭向此间。
粮堆后亲昵得难解难分的二人刷一下僵硬,江鹭猛地抱紧姜循,姜循感觉自己腰肢差点被他拧断。她张口喘息,江鹭伸手捂住她唇,面上红白交加。
皇城司卫士的声音从粮仓门口传来:“这里的粮食,全都是那贺明掺了‘神仙醉’的粮。小世子说了,把这些粮全都搬走,充作证据。”
重重粮堆后,被江鹭抱在怀里的姜循瞪直眼:你让你的人手来这里?
江鹭面绯无比,百口莫辩。他那时瞥到姜循,生怕她被发现,急着见她。他没有想到,自己和姜循会这样荒唐;更没想到,荒唐事有被人撞破的可能。
卫士们的脚步声朝里面走来。
二人心跳更快,心慌意乱。
姜循手心出汗,蓦地推开江鹭的手,自己蹲了下去。乌发挽在臂旁,氅衣被她裹着往后拽。她朝他使眼色又做手势,暗示他解决此事。
“什么声音?”皇城司的卫士们尽是武功高手,姜循氅衣擦过地上草屑的声音被他们听到,几个人向声源处步来。
一个瘦长人影从粮堆后绕出。
卫士们本欲拔剑,忽然认出了出来的人,是他们的提点,南康小世子江鹭。
卫士们惊而茫然:“世子怎么在这里?何时来的这里?”
姜循蹲在地上,听到江鹭的声音清泠中,依然带着一股哑:“我见你们在对贺明卫士的人数,怕有偷网之鱼,我来粮仓这边查看。”
众人恍悟。
众人敬佩:“小世子机敏。世子放心,贺明现在吃了‘神仙醉’,一时半刻那药效也过不去。群龙无首,生不了什么乱。”
江鹭敷衍应着。
姜循屏着呼吸:阿鹭的声音听着倒是镇定,应该没事了……
她忽然听那些卫士迟疑着问:“小世子,你脸为何这么红?”
暗处的姜循,和明处的江鹭,齐齐僵住。
江鹭大脑空白。
他不知自己面红,他只知自己心跳剧烈,以为可以靠内力瞒住。他羞耻困窘,在下属们关怀的目光下,他无地自容,而众人惊——
“脸更红了!”
江鹭想钻地缝。
姜循咬唇憋笑。
江鹭没有类似的经验,一时被说住。所有人都来看他,在灼灼目光下,江鹭几乎以为自己无处遁形,他只能想着无论如何自己得扛住,不能让姜循被发现。
然而他听到卫士们讨论:“是不是中毒了?”
江鹭呆住,睫毛颤抖,微微扬起。
卫士们煞有其事,一惊一乍:“一定是中毒。不然怎么会红成这样,一看就不正常。”
“谁下的毒?是不是贺明那厮做的?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竟然敢给世子下毒。”
“世子,我知道了!你方才是不是发现自己毒发,怕弟兄们担心,才躲来这里的?世子,我们有没有中毒啊?”
江鹭:“……”
蹲在角落里的姜循匪夷所思:“……”
纵然江鹭确实脸皮比旁人嫩些,也不至于夸张至此吧?
姜循在心中轻轻一嗤,又满心柔软,抚摸自己湿润的唇角。
而江鹭迎着下属们的关心,投降般地,无奈憋出一句:“……是中毒。”
卫士们立即:“那赶紧把贺明抓走,逼他拿解药。”
江鹭意味不明:“嗯。”
江鹭不动声色,一边和卫士们讨论自己的“中毒”,一边朝粮仓外走。
卫士们今日跟着他干了票大事,热血沸腾,开始对这看着文秀的小世子生出信赖。他们跟随着江鹭,被江鹭引出粮仓。他们忘记了他们一开始是来搬运粮食,此时全在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中毒”事件。
江鹭好不容易摆脱他们,匆匆摸回粮仓,发现姜循已经走了。
他立于原地,看这堆满粮食的木棚,心间怅然若失——
雨下了一日。
姜循入了内城后,便直接去东宫。
她知道暮逊一定会发怒,会质问她为什么眼睁睁看着贺明被抓,为什么没有阻拦江鹭。暮逊还会怀疑她是否和江鹭有交易,否则她这些日子的消极怠工是为了什么。
这位殿下的疑心病重不是一日。
姜循独自进宫去面对,未曾让玲珑跟随:“他此时坐立不安,自然会和我争吵。不过他没有证据,我本来就没有和阿鹭有过什么约定,应付他足以。只是我的粮食撑不住了,今夜得说服他让朝廷介入赈灾。他必然同意……他亦没有别的路走。”
姜循另有要事交给玲珑。
玲珑回到府宅的时候,已到了傍晚时分。雨水沿着屋檐潺潺,流如小溪。玲珑端着一盘热菜热汤,放到屋檐下,朝着黑压压的天幕喊:“出来。”
雨浇叶摇,寒夜中没有人出来。
玲珑立在廊下叉腰:“娘子进宫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把卫士们赶走了,这里除了我,没有旁人会来。你应该饿了很久吧,出来吃点东西。”
玲珑屏息,好一会儿,她看到夜雨静黑后,步出一个一步三踟蹰的少女。
少女粗服麻衣,一头乱发,脸色蜡黄,神情木讷而倔强,正是许久未见的简简。
看到简简这样,玲珑鼻端一酸,泪水差点掉落:“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昔日跟着姜循的简简,多漂亮多干净,每日威风凛凛腰挂刀剑,谁不说她英姿飒爽呢?而离开姜循的照顾,简简连一日三餐都不足以应付。
简简闷不吭声,蹲到屋檐下,便狼吞虎咽地去吃饭。
玲珑低头看着她,伸手抚摸她乱糟糟的头发。玲珑小声:“这几日,暗中保护娘子的人,就是你吧?”
姜循告诉她,有一个武功高手一直跟着他们。姜循怀疑那人是简简,嘱咐玲珑把人骗出来确认一下。玲珑没想到,简简竟然真的没有离开,一直跟着她们。
简简一边吃得快速,一边嘟囔道:“我没有保护谁,我只是没地方去而已。”
玲珑:“……简简,你回来吧。我在娘子面前帮你说情,她面黑心软,对你冷嘲热讽时你不要搭理,她应当不会主动赶走你的。”
简简立刻跳起来:“我不会和姜循在一起!”
她似怕姜循回来发现自己,一个鹞子翻腾便飞上了墙头,又要躲起来。玲珑在下面疾奔几步叫她:“简简,你要做什么啊?”
墙头上的少女回头,眸子乌黑,认真非常:“我要做大英雄。我会做大事,救很多人,帮很多人,变得特别了不起。我要让姜循看看,她错了,我是对的。我和哥哥……不是坏蛋!”
简简转瞬间消失,玲珑呆呆站在雨中,默默叹口气。
她低声:“一个两个,何苦这么倔呢?”
然而从这一日开始,玲珑经常会偷偷备下膳食,哄暗处的简简出现,喂简简吃饭。姜循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她从没问过玲珑——
此夜,江鹭确信自己和姜循都在宫中。只是他在皇帝的寝宫中回话,姜循在太子的东宫中回话。他们在明面上效忠不同的人,偌大的皇宫,他们见不到面。
甚至江鹭出宫时,都要克制着自己,不去探查姜府马车是否还未出宫城。
雨后的月光,如银撒雪。江鹭回到自己的府邸,见到书房的灯火亮着。他犹豫一下,推门入室,果然见段枫在翻看宗卷。
段枫知道是他,头也不抬,苍白的面上露一丝笑:“我在查正和二十年的军事。我和枢密院书库的官员打好了关系,他答应把卷宗借我,让我回来看,翌日还回去就好。我翻了很多账,发现那一年的军费,有些出入啊。”
江鹭:“什么出入?”
段枫:“我隐约记得,当年爹和我说,朝廷没有及时把军费军粮调过去,我们得等朝廷周转。可是我看枢密院的军情册录,那笔钱分明出去了。有二百万两银,失去了踪迹。二百万两,不是小数目。”
段枫合上卷宗,揉着眉心。他面上尽是疲色,如今身上找不到一丝英武小将的气势,他活脱脱变成了一个儒雅病弱的文士。
他咳嗽几声,努力回忆当年:“爹当初,好像查过一笔钱,好像发了火……”
可当年凉城主将不是段枫,主将不会把这些事详细告知下属。段枫对此事一知半解,若非他最近一直在翻卷宗,便当真想不起这事。
段枫抬头,想和江鹭就此事商议,忽然一愣,目光直直看着江鹭。
段枫:“你脸怎么了?”
江鹭猛惊。
一下午,一晚上,他在宫中待了那么长时间。段枫一眼看出,那皇帝是不是……
江鹭如坠冰窟,声音绷紧:“很明显吗?”
段枫看他那样紧张,不禁认真思考:“倒不是很明显。只是我到底是武将出身嘛,虽然现在拿不动刀剑了,眼力还是不错的。我常日和你待一起,二郎你皮嫩,有什么变化,我还是足以看出来的。”
江鹭脊背放松,轻轻舒口气。
段枫关心询问:“怎么了?你不是和叶白见面,商议你们那‘神仙醉’了吗?你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鹭沉吟片刻,在段枫关怀的凝视下,吐出两个字:“……中毒。”
段枫震惊:“什么毒,你的内力都压不下去?对方武功比你高?”
江鹭:“……已经没事了。”
段枫肃然:“二郎,切莫讳疾忌医。如今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之前努力说服我,我好不容易接受,怎么你自己反而有事瞒我?你且说说,我们一同想办法。”
江鹭:“……”
1
“中毒”事件, 让江鹭恼羞成怒。
段枫弄清楚原委后,笑了他一通,又认真建议他多磨练磨练。
可江鹭如何练?
他忙得紧, 他在今日前, 并不知道自己和姜循的“私通”,会面临一个如此现实的问题。他从不畏惧太子, 可他不能让姜循被发现。
……在他想出法子克服自己的毛病前, 他不再见姜循了——
“神仙醉”一案爆发, 主犯贺明下狱, 贺家嫡系尽被扣押。当此事震惊朝野时, 中书省涉入, 配合皇城司共同查究, 将贺明等人押入开封府天牢。
暮逊起初想大事化小, 但国子监的学生和诸多学士齐齐上书。大魏此朝,学士掌握机要、舆情,而自古以来,当权者皆要用到学生,轻易不得罪学生。学生的齐齐上书分明和姜太傅有关,暮逊心知肚明,他虽恼恨万分,却自然不会在此时为了贺明, 和自己的老师生分。
暮逊只能退。
听闻皇帝训斥暮逊后, 着暮逊闭门思过。而那“养病”两月有余的宰相赵铭和趁此机会风光回朝堂,将太子党压得抬不起头。赵铭和雷厉风行,回归朝堂第一件事, 便是下了两道令:
一,开封府配合皇城司, 彻查贺明与“神仙醉”;二,开国库赈灾。
那些涌入东京的流民仍在断断续续增多,但姜循从中退下,赈灾事宜交给了朝廷。
她亦不得不退——东京有些风言风语,说她赈灾是为搏名,心术不正。
姜循心知这些流言,说不定和暮逊有关。暮逊恼怒她怀疑她,此时却无能为力,只能用这些流言中伤她,哪怕她与他相辅相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暮逊如今的日子不太好过,他自然不会让姜循好过。
姜循倒是无妨:反正赈灾事宜已经由朝堂接手,自己在家中躲一躲流言,沉寂一些时日,也没什么不好。
姜循更关心贺明的处置结果:贺明必须在这一次大难中落败。此次若扳不倒贺明,无论是她,还是叶白,抑或江鹭,都会受制其中。
中书省介入期间,皇城司的作用便被压制。大魏朝官署之间向来互相压制,一道政令想要执行,繁琐无比,江鹭无法再做主贺明之事。
当姜循关心贺明结果时,她的养父姜明潮,在关心一个人:南康世子江鹭。
姜明潮在自己的书房中,一一记下这几个月朝中大事的变化。
朝堂已经安静了许久,江鹭进京后,短短半年,已发生两件大事。弹劾丑闻看似和江鹭无关,然而杜家和南康王府有意结亲,杜一平未必和江鹭不相熟;如今的“神仙醉”案件,更是从头到尾都有江鹭的影子。
时至今日,江鹭不再是世人眼中温善无害的小世子。他从暗处走到明处,锋芒初露,拔剑见血,遥指东宫。南康王小世子和太子的联盟彻底告破,江鹭成了太子的眼中钉,二人反目成仇已成定局。
姜明潮闭着目,手指在桌上轻叩。
这些事中,多少都有他那养女姜循的身影。
奇怪。
江鹭莫非和姜循联手?为什么?这二人有何联系?姜循的心思,姜明潮大约猜得到。江鹭在做什么,姜明潮却看不太懂……如今朝上所有人都以为江鹭是皇帝用来压制太子的新刀,可姜明潮认为江鹭不会如此浅薄。
姜明潮在朝中蛰伏三十年,走到今日这一步,靠的便是他的敏锐,多思。许多事看似没有联系,看似各有道理,可若是心中起疑,那么诸事之间,说不定有他尚未发现的关联。
就像姜循和姜芜那样。
姜明潮让死士进屋,吩咐道:“下江南,去建康府打听小世子这些年的踪迹,南康王府的变化。看小世子这些年,是否有不寻常的举动,是否曾离开过建康府,是否……”
窗外红日余晖照地,湖边几丛芦苇间,白鹭鸟振翅而飞。
暮色四合,姜明潮立在书阁窗前,沉吟许久后,一字一句:“查他是否和凉城有任何不流于表面的关系。”——
在贺明被调查的一月间,朝堂赈灾事宜十分顺利,没有再出任何意外。在这种诡异的沉静中,天气转凉,时入七月。
太子暮逊的生辰到了。
这像一种微妙的嘲讽——在“神仙醉”爆发之前,太子的生辰宴本是要大办的。而今这生辰宴,只能作为太子暮逊复出的讯号。
不论众人如何想,这一日,暮逊言笑晏晏端正雍容,似丝毫不受这月余朝政大事的影响。暮逊携未来太子妃姜循,一同出现在筵席上。姜娘子和太子如往日一般恩爱,想来储君位子,应当是稳的。
而在这宴上,暮逊和姜循站在一边,看江鹭向太子恭贺生辰,送上南康王府备下的生辰礼。
江鹭拜见太子,当下万物沉寂,风声有一瞬骤停,席上浮着一重古怪的凝滞。所有人看向他们,都记得一月前世子对太子公然发出的挑衅。
暮逊何其狼狈羞怒,他分明身居高位,此时握着姜循的手却用力得发抖。
姜循蹙眉,轻声提醒:“殿下。”
大袖微扬,江鹭垂脸俯身,余光看着姜循和暮逊交握的手。
她的手指纤长细白,如春日青笋。她不学时下娘子爱染丹蔻,指甲永远修剪得齐短粉白。写字时,握拳时,她手背青筋微绷微勾,十分好看。
这样的手,却被旁的男子握着……
江鹭垂着眼,能感觉到自己心间灼意。他睫毛生雾面颊紧绷,拼命强忍自己的厌恶与嫉恨,不露出痕迹连累姜循。他表现冷淡不抬脸,在暮逊看来,是小世子对他不屑一顾。
暮逊亦是咬牙忍了半天,才微微笑:“世子起身吧。”
他如今,连那虚伪的“夜白”都不叫了。
暮逊和姜循站在铺着地衣的台阶上,俯看着下方的江鹭。暮逊半真半假地关心:“之前听世子说,进京是专为孤过生辰。今日孤这生辰一过,世子莫非便要回建康了?舟车劳顿,请世子代孤向南康王问好。”
江鹭端立台下,一身洁白,却暗蕴挑衅:“臣会写信,将殿下的问候告知家父。臣如今却暂时离不了东京——皇城司初立,事务繁杂混淆不明,官家着臣收整。”
他拿皇帝压太子,暮逊笑意从牙缝中挤出:“原来如此。世子费心了。”
暮逊撩袍便走,拽着姜循的手,将姜循拽得一趔趄。姜循却回头。
高朋满座,朝臣闲话。
满园景致森郁,美人云鬓花容,郁金裙曳地。她回眸垂眼,眼睫缓缓扬起,冰玉般的眼眸流光,视野落到不知名的地方。她望来的目光缓而轻,充满韵味,如月牙钩子般,与诸多臣子间的某一双眼一触即离。
她薄情却浅笑,隐晦而大胆。江鹭被美色所迷,痴痴间心头若落雪般,又有火焰自冰下刀锋间猝然升腾,烈烈焚他心间不平。
江鹭身处冰火两重天间,听到身边臣子的私语——
“姜娘子笑什么?看起来姜娘子心情很好,没有受最近这些事的影响。”
“咳咳,慎言!”
叶白立在官员中,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跟着周围人轻笑闲话,偏头聊天间,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姜循尚未和太子大婚,二人即便相携出现,也不会挨坐。姜循与太子应付一圈,向世人彰显他二人的感情如初后,太子对这场做戏已经满意。
姜循要去贵女圈入座,代太子接受那些贵女的拜贺。姜循和暮逊说话间仍是笑的,但是背过身后,二人眼神各自淡了。
姜循厌恶地用帕子擦自己的手;暮逊如是。
二人貌合神离,已到了几乎难以忍受的地步,却偏为了二人的荣华未来,要忍耐下去。
姜循回到席间,刚落座歇息片刻,她抿口茶时,听内宦唱和——
“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张郎君到!”
“姜太傅府中大娘子到!”
姜循手端着茶盏一抖,口中茶水快要喷出。她以为自己听错,朝院门口望去,却当真看到郁郁林木后,亭阁水榭旁,张寂和姜芜一前一后地走在石径上,身后跟着侍从侍女。
何止是她,贵女席间,皆是一片寂静,皆是愣神地看着张指挥使和那个很少现身东京各筵席上的姜芜。
贵女们,同样悄悄观察未来太子妃姜循的神色。
姜循面无表情,让她们看不出章程。然而姜芜身纤体盈,跟随在张指挥使身后,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姜芜似乎有些怕众人的注视,脚步稍顿,张寂便回头看她。
张寂目生询问,清清淡淡:怕?
姜芜玉腮染霞,羞赧摇头:有师兄在,我不怕。
郎君如山巅晴雪,娘子如梨花映水。二人相携,也称得上一声“金童玉女”。
众贵女默默咬住牙关,颇有不快:这便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吗?姜家那柔弱不堪、和白丁也没什么区别的姜芜,竟然能和东京众女追捧却不得的张指挥使同行。那二人关系,岂不是昭然若揭?
可恨。
凭什么是姜芜?
姜芜低着眼,听着周围声音。因她拒婚那一场闹,她终于和张寂走到了可以同行入席的这一步。她能感受到周围贵女复杂的目光,她故作怯懦不做声,心中未尝不得意。
玲珑在姜循耳边真心露笑:“看来,大娘子得偿所愿。娘子说不定很快能听到大娘子的好消息——不知太傅会不会拦那二人成亲?”
姜循吃惊:这就要成亲了?
她蓦地抬头,和玲珑四目相对。玲珑疑惑她震惊什么,她疑惑玲珑怎么就想到了成亲。
玲珑被她弄得自我怀疑:“……两情相悦,不就应成亲吗?”
姜循:“他俩才好几天?”
玲珑想一想:“听闻心生爱慕的年轻男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每见一面,情意便加深一分,时刻想黏着对方。先生情,再成亲,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娘子你没有经验吗?”
姜循愣一下,借喝茶掩饰自己的情绪:“许是我比较单纯吧,我从未想过那么深远。”
玲珑心道:不,你不是单纯,你是“坏”。你压根没想过许人未来,自然会因此而惊愕。
玲珑不揭穿姜循,只小声祈祷:“希望太傅不要阻拦那二人。大娘子很不容易的,张指挥使孤零零的,在东京也太寂寞了。”
姜循便当真顺着玲珑的话想了想,姜太傅会不会阻拦:应当不会吧?在她爹眼中,姜芜是步废棋。废棋没什么价值。
……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但凡有一丝良心,他也应看在亡妻的面上,不为难亲生女儿吧。
姜循想得微出神,忽发现玲珑不动声色地起身倒茶,挡了她前面的日光。可是玲珑挡她目光有什么用,内宦的报声已经被姜循听到了——
“太史府杜三娘子到。”
姜循刷地扬目看去——
美人从水榭后拐出,娉娉袅袅,步步生烟。
杜嫣容雾鬓云髻,发丝斜挽于颈侧。她衣衫微扬,耳下长坠的明月珰银亮闪动,伴裙前禁步玉带相错,带来一阵清淡香风。她不只秀美无双,更有通身的书卷气,将她与众多美人区别开。
姜循语气一下子微妙:“她又不继续躲家里读书了?来参加别人筵席了?”
姜循把杜嫣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对手最了解对方。哪怕杜嫣容摆出一副清风朗月云徘徊的豁达模样,姜循也看出她今日这妆容的细致和精巧,花了不少心思——杜嫣容今日必有所求。
姜循从来不惮用恶意揣测杜嫣容,凉声:“她打扮成这样,难道是想入太子的眼,想入东宫?”
旁边一贵女听到,噗嗤乐了:“姜娘子真会开玩笑。满东京都知道东宫女主人会是谁,杜娘子又岂是那种不识抬举之人?”
可在姜循眼中,杜嫣容从来不识抬举。
只是杜嫣容蔫坏,这些东京贵女都看不出来罢了。
姜循轻嗤一笑,瞥向那看似知情的贵女。
果然,那贵女语气酸酸地和姜循说起关于杜嫣容的传言:“杜家三娘子要和江世子在今日相看呢。我爹从杜公那里听说的。听说杜家和南康王府,特别看好二人。”
姜循声音扬高:“又相看?!”
江鹭整日闲的没事,天天相看吗?
贵女愕然,半晌后疑惑请教:“何曾相看过?”
姜循一下子想说二月雨花台的事,却忽而想到那日杜嫣容的好姻缘,被她搅和了。姜循又想说暮灵竹生辰宴那次,却又想起那天杜嫣容和她撞见阿娅被害,杜嫣容仓促离宫,间接算是被她搅和了。
再就是这次……
姜循盯着杜嫣容,颇有几分恼羞成怒。
杜嫣容察觉她的目光,抬头。姜循目光幽幽凉凉,待她一向如此。杜嫣容抿唇而笑,分明客套,落在姜循眼中,却如挑衅一般。
姜循渐渐咬起了牙关。
她朝玲珑看一眼,嘱咐:“问一下殿下,何时开席。”
她在玲珑手掌中写了一个“鸟”字,玲珑起初茫然,和姜循四目相对片刻,终于哭笑不得地明白过来了。
玲珑忍笑,一本正经地应了事,前去朝臣那一方的席间寻找太子。自然,她真正要找的人,不是暮逊,而是江鹭——
太子生辰宴这一日,有人重振旗鼓,亦有人九死一生。
在贺家全家下狱那一天,阿娅就被太子接走,重入东宫。太子和他们切割的架势,何其决然。
在开封府的天牢最深处,贺明体会着乔世安曾有过的待遇。但他比乔世安好些——贺家如今只是嫡系被下狱,还有旁系子弟在外奔波,试图救下他们。
今日,来狱中探望贺明的,便是一个旁系堂弟。
这表弟名贺显,依旧从商,平时依靠贺明给的官府庇护。如今嫡系被查,弄得他的生意也被截在半途,他愤怒无比:“都怪那江世子。‘神仙醉’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这么多管闲事!我非要杀了他不可。”
牢中泛着腐臭血腥气,四处昏昏。贺明靠坐在潮湿稻草上,双目死寂。
天光稀薄落在他面上,衬得他苍白无比。
贺显心慌:“堂哥,你说句话啊。太爷总说你是咱们这辈脑子最灵光的,你若是没招了,我们怎么办?我听说朝廷查那‘神仙醉’查得特别严,说不定会杀鸡儆猴,治你们死罪。”
贺明眼皮一掀。
他想到昨夜受审完押回牢中时,他和亲人有幸见过一面。父亲和伯父痛哭流涕,告诉自己家中藏了多年的一个秘密。朝廷这样查下去,那个秘密迟早出水面。贺家上下,都会死于那个秘密。
贺明昨夜知道后,满心疲惫又震惊。他苦心经营,背后屋宇却早在最开始有了裂缝,摇摇欲倒。
这些年,他都在坚持些什么?
贺明不想挣扎了,可是看着全家百来口人……他又心中不忍。
堂弟在耳边絮叨半晌,贺明喃声:“阿显,你找个门路,求太子今日来见我一面吧。今日是太子生辰宴,你托人拿到请帖,便有入宫的机会。”
贺显眼亮:“堂哥,你想出法子了?”
贺明嘴角噙笑。
这笑意古怪,幽晦,不是平时那类温润儒雅的模样。
贺明眼皮下耷,轻道:“我是给太子最后一个机会。”
……暮逊若依旧选择弃他,便不要怪他拉着太子玉石俱焚了。
贺家有一个不能说的把柄,而把柄,若是用得好,可以成为自救的工具——
东京如今被贵女们追捧的大好儿郎,不只有张寂,也有江小世子。
或者说,江小世子是如今最得贵女喜欢的郎君。
家世好,容貌好,能文会武,得皇帝信赖,还有一腔正义心,前途无量……这样的好儿郎,身边从未有女子同行,可偏偏,杜家娘子得天独厚,岂不让人不服?
贵女们不爱搭理姜芜,却是杜嫣容一坐下,便有许多人围上去打听江鹭。
杜嫣容含笑应付。
姜循不过去,只伸长耳朵,一边喝茶一边听。
杜嫣容柔声细语:“……几位姐姐妹妹饶过我吧,我尚未见过世子,只是说好今日见而已。”
姜循心想:我倒是经常见。不只白日见,夜里也常见。只是最近没见而已。
贵女们七嘴八舌说了一些话,杜嫣容笑叹:“是,先前出了一些事,我无意中帮了世子一个忙。世子便主动递帖……”
姜循眼中的得意消失,侧过脸,望向杜嫣容:江鹭主动找杜嫣容?为什么?
杜嫣容蹙着眉,被人说出了一腔少女羞意,赧红着脸。
姜循目光始终有敌意,且越来越阴郁。
杜嫣容无意中触及她目光,心中生惑:姜循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姜循本想挑剔杜嫣容,然而可恨自己如此优秀,自己的多年宿敌自然与她一向优秀。从头发丝到裙裾,姜循挑不出杜嫣容一丝错。姜循绝不会承认,只会说杜嫣容“虚伪”。
姜循看不下去,撇过脸吃自己的茶:完美又如何?阿鹭未必喜欢。阿鹭喜欢的,是我这样的坏娘子。
可是,得意着得意着,她心中又一顿:江鹭真的喜欢她这样的吗?
少时的阿宁,和姜循性情绝不一样……倒是和杜嫣容……停。
姜循制止自己想下去,因玲珑传话回来了。
玲珑吩咐好开席事宜,席间贵女重新热络起来。此时,小公主暮灵竹来到席间,得到众女欢迎簇拥。暮灵竹凑到杜嫣容耳边嘀咕,其他贵女也笑嘻嘻去听。玲珑见没人注意这方,才凑到姜循耳边,咬耳朵:“娘子,世子确实要在今日和杜娘子见面。”
姜循眉目一跳,凉飕飕道:“你没告诉他,我不许吗?”
玲珑:“……我大约说了。我方才自然不敢见世子,找的是世子那个门客,如今在枢密院当官的段枫。那段枫给我传话,说上个月的贺家一事中,好像杜家帮了世子一个大忙,全是杜娘子的功劳。小世子知道后,自然要见杜娘子,当面感谢杜娘子那日的相助。”
姜循心中不快:“……他怎么不谢我?”
玲珑毕竟没有和江鹭见面,传话来传话去,当然不可能每个问题都知道小世子的答案。
玲珑哄姜循道:“娘子莫多想,只是见一面而已。江世子来东京,本就有相看娘子的意思。他若一个娘子也不见,也十分奇怪。而且杜娘子没有娘子你这样好看,小世子不会心动的。”
姜循幽幽道:“他不为容貌而好女。”
玲珑:“那世子在乎什么?”
姜循:“品性。”
玲珑:“……”
她比较一番自家娘子和杜嫣容,脸皮再厚,一时间也说不出自家娘子品行端正、杜家娘子恶劣低俗的话。
玲珑半晌憋出一句:“幸好世子品性端正。”
……所以世子不会做出出尔反尔之举。
这样的话,安慰不了姜循。姜循闭上眼,想到江鹭会和杜嫣容在今日见面,便坐立不安,心中生出不自在。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不自在,可她确实稳不住心神。
怀疑,不安,愧疚,迷惘,嫉妒,占有……在心间织出一张密密蛛网。
江鹭心中假想的“完美”娘子,如果化为实质,便应该是杜嫣容的模样。优雅,温柔,慧黠,机敏;贤淑,冷静,心善,大爱。
那是杜家精心养出的小娘子,和姜循这样李代桃僵的孤女不同。
那是不会被家人抛弃的杜三娘子,与受人呵护爱戴的南康世子。姜循是假贵女,杜嫣容是真贵女。姜循是假“阿宁”,杜嫣容是真“阿宁”。江鹭真的会不喜欢吗?
他从未见过,他当然说他不喜欢。可他若是见了呢?
他会从姜循编织的情感诱惑中清醒,从二人见不得天日的关系中抽身,发现他真正心动的完美佳人,被他错过了很多次吗?
此时在席间,姜循凝望着杜嫣容的一颦一笑,渐渐察觉自己先前总是搅和那二人,也许并不只是不喜杜嫣容。
她不甘又不愿,她嫉妒且羡慕。她面美心丑,生来轻浮散漫,却也会因情而自我审视,生出疑心。
姜循心乱如麻时,忽有宫人从太子那边过来,在姜循耳边轻语:“姜娘子,殿下说,贺明那厮要在今日求见他。殿下哪有空理会那厮?殿下又怕他不去,贺明那厮闹事。殿下说你去如他临,便要你去见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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