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山与诸仙门素有弟子往来问道的传统,那年白珞十五岁,在前来泯山拜谒剑神的众多天骄中认识了一位至曦境的剑修师兄。
那人三十又六,相貌不出众却十分端正,修为在同辈人中实属上乘,品性温和,待人接物谦卑有礼,连泯山众长老都对其赞不绝口。
白珞煞有介事地将那位师兄与迟宿比较,得出的结论就是迟宿人厌狗嫌,是个只会欺负她的坏东西。
黑夜无垠,烛光摇曳,他站在窗下听她倾诉少女懵懂的心事,一反常态地没有与她较劲,揉了揉她的脑袋,平静地等待那扇窗合拢,那盏灯熄灭,少年神情迅速冷峻下来,任凭身后的黑夜一点点侵蚀他心底的光亮。
次日一大早,白珞揉着蒙眬睡眼,听婢女汇报泯山的新闻:少主正在比武台上挑战那位外门师兄!
一境之差,天壤之别,是修仙界人所共识。
白珞瞬间瞌睡全无。
彼时泯山上下全是少主不自量力,冲动鲁莽的言论,少女不敢在母亲眼皮子底下啼哭,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去试探泯山剑神的耐性,只颠颠跟在医修姜开身后,将历年收到的生辰礼中的灵丹妙药一骨碌倒在他的面前,死缠烂打得到天下第一医修的保证:哪怕迟宿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他也会吊住那傻狗的命。
迟宿出人意料地赢了。
白珞在他走出结界的一刹那号啕大哭,当众对他拳打脚踢,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位被人抬出来的外门师兄。
迟宿手中的冰魄剑结了一层坚冰,牢牢地与手掌黏合在一起。
他只能单手抱她,在少女的控诉和责难声中扯出一抹胜利的微笑。
然后晕倒过去。
哥哥!
他听见了她的呼唤,身体虚弱到已经无力回应:不,我不是的。
那是他第一次从内心深处否认这个称谓。
日子似回归平淡。那位被迟宿越级险胜的外门师兄萎靡不振了许久,白珞心怀忐忑,差人送一株老参去,隔日便在迟宿的病床床头看到了熬得香浓奶白的人参鸡汤——他拿灵丹换了人参,说应该给客人更好的药材。
白珞一时也没有察觉出他话里的不妥,日日殷切照料,将不相干的琐碎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哥哥,你该喝药了,诶,不许躲被子里!
不是你教我良药苦口吗?唉,好吧,给你吃一颗蜜饯果子!
哥哥,医修说了你还不能下床,快躺下休息!你想干什么?洗被子?喏,捏个诀不就好了?你快躺下休息,咳,我数到三哦!
三、二······
你怎么还没好起来啊?哥哥,你赶紧好起来带我出去玩吧,我都快憋出病了!
一声又一声,无时无刻不提醒着迟宿,他们在世俗意义中的关系。
一日又一日,他坐在床头迎接道德的审判,不知该如何卸下这副沉重的枷锁。
直到那天,他迟迟没有等到白珞的到来。
只等到窗外狂风暴雨,山崩地裂。
白楚与迟朔正式决裂。
白珞被她母亲捆得五花大绑丢进轿子里抬下山去,等到迟宿知道的时候,她们已经走到了山脚之下。
他伤势未愈,从病榻挣扎而起,闯入滂沱大雨,追逐她们离去的轿辇。
若他不曾狂妄到越级挑战至曦境剑修,也不至于此刻羸弱到连御剑的力气也没有,不至于淋了些雨受了点风就开始不住哆嗦,不至于跑了几步就栽倒下去。
哥哥。
他仿佛听到了她被困在轿辇里不停拍打着木板,发出求救的声音,软软的,可怜的,将他的心挠碎。
跌倒,爬起。
他没有追逐到雨雾中纷乱的马蹄,歪斜的身体全无所依,执剑跪地,呕出心中郁结已久的甜腥。
没有白珞的世界仍旧喧嚣,只是他听不到,内心一片空寂。
脑海中一片混沌,难过的让人窒息和绝望。
回忆定格在那个雨天。
······
从心底渗到唇齿间的酸涩让迟宿不由地急促喘了两下,不想让白珞发现异常,索性吐露出了自己的不爽快。
“珞珞,牙疼。”
“诶?”
白珞愕然,随即立马来了精神,接过迟宿递给自己的药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倒出一粒丸子殷切地喂到他嘴边。
迟宿低下头,像一头河岸边汲水的野兽,舌尖舔舐药丸时不出意外地碰到她的手心。
白珞耳根一红,待要说什么,手中的药丸已经被舌尖一卷,从她手心消失了。
连同濡湿的触感一起。
她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以为是那异香带了燥热与不适,巴巴地望着迟宿。“这药管用吗?”
药丸含在嘴里没咽,须臾,他由衷地评价。
“苦。”
“啊?”白珞嗅了嗅药瓶,果然闻到黄连的清苦味,一点儿也不惯着他,说:“卖药的阿婆说了,良药苦口,切忌甜腻之物。”
迟宿默了半晌,轻喃:“你不再给我吃蜜饯了吗?”
那声音低且清,像风吹落叶时的“沙沙”微响。
白珞心软了,从收纳袋里翻出从集市上采买的青枣,递到了他嘴边。
“那你吃这个吧!”
迟宿看着她,微张口时露出的獠牙看得白珞心头一涩。
那双獠牙咬破坚薄的青皮。
咔嚓。
果肉雪白,略带了几分酸苦,若是能再晚收成几天,应该会更加清甜多汁······
他想了想。
不能心急。
······
轻雪门地处极北之境,此去路途尚远。
白珞大致研究了一下地图,按照省时节力的原则,规划途径的城镇村庄——拿着羊皮地图坐在篝火旁认真钻研的样子,仿佛要去度假旅行。
迟宿嗤笑了几声,次日清早提着她御剑而行,日行千里,接连略过了几个她计划里想停留的城镇。
他的命剑如定海神针,伸长、延展到能够当床的大小,白珞无聊地在剑身上面打滚儿。
“我听说白杨镇有个月亮湾,唯有貌美之人才能在湖面映出倒影,你说那水面能映出我的样子么······”
“丰都的戏班子可有名了,听戏的时候捧一把瓜子,啧啧,人间一大美事。”
“苍连山下的水仙花节到了,你想去看看吗?”
她试图用人间的风花雪月消解魔物心中无形滋长的执念,却只能得到迟宿一句:咱们日后再去。
啧,撒娇不顶用,打滚儿都不管用了。白珞心道。
哎呀,这人可真难伺候。
这时,迟宿御剑落地。白珞以为自己的话触动了他,打眼一瞧,险些被迎面吹来的风沙迷了眼。
这是什么鬼地方!
迟宿解释道:“这片荒漠御剑有风险,中心有处城镇名为‘天水城’,城中有方圆千里最大的传送法阵,从那里可以直接到轻雪门山下,省时许多。”
白珞看了一眼地图,见这片沙漠后就是徐家掌控的点金城一带,心知他是不想经过徐家的地界才选择天水城的传送法阵,也不点破。
不过也从这点看出迟宿内心的迫切。
白珞盘算着迟宿把灵力耗在赶路上总归不是办法,万一遇到什么伏魔大能,哪来的修为御敌?
想到这里时白珞心下一惊,拍了拍自己的脸:修道者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迟宿误入魔道,自己可不能被他带进沟里!就算遇到什么伏魔大能,自己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偏帮迟宿······助他拔除心魔要紧!
白珞如此叮嘱自己。
长途跋涉,冰魄剑终于得以归鞘歇息,在剑主腰间“哗哗”响了几声。
迟宿神色不耐,疑惑道:“她胖了吗?我没什么感觉。”
白珞:······
冰魄剑:······
呀呀呀呀呀!
这位主儿是真的装疯卖傻、不分场合地嘴贱!为什么要把它的话翻译给她听啊啊啊啊啊!
白珞眉毛挑得老高,挽着迟宿的胳膊说:“飞了一天,好饿好饿,我想吃烤鸡!阿宿你以前用冰魄剑烤的肉串最香了。咱们找个地方吃烤肉好不好?”
迟宿连半分犹豫也无,“好。”
冰魄剑在迟宿腰间抖了又抖,发出绝望的铮鸣。
不,我真的不想对穿鸡屁股。
昏庸无道的剑主,不在意一把剑的想法,也不在意名剑烤肉有何不妥。
他只在意那个小妖精。
······
他们在风沙中走了不知多少里,一路未见城池踪影,反而途中风沙越来越大。
白珞走得实在累了,趴伏在迟宿肩头,打着哈欠睡着了,如同他们年少时走过的许多路,经历过的许多场景一样。
她昏沉沉倒头趴在他温暖结实的背上,揪着柔软的大氅香甜地睡着,不知外头黄沙漫天的凶险,还是飞鸟还巢的宁静缱绻。
叮铃······
耳畔传来一阵铃声,由远及近,像投入湖水的石子儿,在宁静的世界里漾起一片涟漪。
白珞揉了揉惺忪睡眼,从斗篷下遥遥望见风沙里走出的虚影。
一个骑骆驼的老和尚。
白珞不由分说,用斗篷帽子盖住迟宿的头,遮掩他脸上的魔纹。
温声向和尚问路。
“天水城?早被黄沙吞没了!那些年战乱又逢干旱,风沙愈来愈大,逼得百姓没活路,异族入侵天水城,守将卫萧率两千余将士拼死卫城,却不知为何一场黑风暴席卷而来,将整座城池都掩埋在了黄沙之下,当年那盛况想是再也看不到啰!你们问它的位置?喏,就在前方那沙堆下面。你走近能看到些还没完全掩埋的断壁残垣哩!”
老和尚腰间挂着酒囊,摇头晃脑酒还未醒,嘎巴嘎巴咬着烟杆吐圈儿,骑骆驼慢慢走远。
白珞隔得老远还能听见驼铃声与他嘴里的小调儿。
别三载
不见阿耶归
寒鸦啄肉
奴枕黄沙化白骨
他们翻过老和尚所说的沙丘,一座浩大的城池映入眼帘,城墙未见战火硝烟痕迹,一座戍楼巍然耸立。
白珞回望黄沙漫漫,早已不见和尚与骆驼的踪迹。
那和尚怕是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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