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上元节这日, 是个晴空万里暖阳斜挂的时节。
日照洋洋洒洒地掠过枯干坠于池中,池塘的凝冰日渐消融, 若垂眼仔细观察,还能看到袅袅吹起的冰雾。
只是外头的暖无法透入大理寺。
沉闷无垠的大理寺空无一人,仅在院中央常青松柏下落着位黑衣男子的身影,恰是适才倒于长安街的策马男子。
他脸色不知何时发的青,倏然望去背后漫起阵阵冷意。
越过男子尸首踏入正厅,方可听闻丝丝缕缕的声响, 是翻阅卷宗带起的沙沙声。
仵作越过屏风踏入西侧厅。
门扇合拢的刹那间,翻阅声隔绝于外,静谧的空间中仅存下萦绕左右的缭绕烛火,厅中炭火生得很足, 仵作仍旧心生寒意。
他拱手微掀眼眸,透过狭小道口撇向阖眸不语的少卿, “大人, 死尸体内含有大量的‘蛇蝎子’, 不过须臾时刻便可腐蚀内脏, 死尸内脏已然全黑, 想来是半个时辰前就已经服下剧毒。”
而半个时辰多前, 圣上微服私访的假消息着意被放出, 不过短短的须臾时间中, 男子便已经服下毒药孤身探入长安街。
目的是为了扰乱长安街秩序, 着令同伴有迹可循,而他们也上演了场瓮中捉鳖。
着意派出承天府衙门守卫看管长安街,明晃晃地告诉暗中之人, 这儿是吊着他们想要探寻之物,也是个陷阱, 行差踏错一步便等着他们的是万丈深渊。
宛如莹润剔透白玉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桌案,良久,微阖眼眸的沈聿白才掀开眼帘,锐利冷冽的眸光恰似利刃划破暖热气息。
仵作心中颤了下。
沈聿白神色淡淡地‘嗯’了道,眼神若有似无地掠过门扉。
仵作等候良久都尚未等到回音,伫立多时的脚步往后踉跄须臾,刹那间,利剑出鞘破空而来的声响由远及近,冰冷利刃抵住脖颈。
他头涔涔,小心翼翼地落下眼眸,颤颤巍巍地道:“大人这是何用意。”
沈聿白垂下落在桌上的指尖,似碰到什么脏东西般取来白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节,“半个时辰前,你在何处。”
仵作僵直的身子颤了下。
他入大理寺七载,与沈聿白共事五载,自是知晓他的处事作风,若不是有直接证据摆在面前,他断然不会命人出剑。
沈聿白一寸一寸收紧漆黑瞳孔中的寒意,示意鹤一将其擒住,“哪儿派来的人,就丢到哪儿。”
细碎的汗珠自额间落下,仵作踉跄几下被人擒住,反扣双手带出了西侧厅。
门扇带上时,章宇睿从书架后走出。
他合拢手中的文书,随手递给沈聿白,“到底是权势过大,一朝春风扬起,就以为能越过长河,人心不足蛇吞象。”
赫王和皇帝乃一母同胞,先帝在时赫王便是最受宠爱的幺儿,临终之前叮嘱尚是太子的皇帝务必护住幼弟。
这么多年皇帝对其虽有防范,但终究是一母同胞的亲弟,是以并没有对其下狠手,最多不过是在朝堂中呵斥几句,也养起了狼子的野心。
兄终弟及一事在前朝多有发生,若有朝一日赫王登基,朝中、民间也不会将此事视作本朝大变。
“哥哥!”
划破墙垣而来的哭腔熟悉而又焦躁。
沈聿白听出是沈希桥的声音,侧眸和章宇睿对视了眼。
若非要事,她是不会闯入大理寺。
沈聿白迈开步伐,快步流星地走出西侧厅,门扇推开的刹那间,一眼就看到泪眼婆娑的妹妹,被正厅侍卫拦下焦躁不安地踱步着。
侍卫瞥见他走出,垂头往斜侧边让了几步。
沈希桥奔上前拽住他的手腕,上气不接下气地断断续续道:“秦桢和宁笙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闻言,沈聿白眸光微凛,见她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掠过跟在她身后的逸烽,“你来说。”
“属下等人守在璙园,忽而听闻小姐那边传来呼声,命人守在原地后带人过去,驱走翻墙而入的影卫再回到厢房时,门口的侍卫倒于血泊之中,屋中只剩下少夫人和表小姐的丫鬟,二人不知所踪。”
“厢房内弥漫着些许清香,是蝶韵香。”逸烽自知防范不力,顶着自家主子愈发冷冽的神色,“来人刻意留下痕迹,属下已经派人追上去了。”
沈聿白沉沉地看着他。
这个时候能够进入长安街的影卫,除了他们的人,仅有着意放入的赫王手下。
不多时,鹤一匆匆跑来,垂头递上长鞭,“属下已经马匹牵来。”
“这儿还有我守着,你去吧。”章宇睿道。
沈聿白眼眸掠过长鞭,落在好友担忧的神色上,少顷之后方才接过鞭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去就回。”-
单薄身子随着颠簸漾起几分时秦桢方才悠悠转醒,可当她掀起眼眸之时眼前仍然是漆黑,双眼不知被何人绑上了黑布。
双手也用麻绳紧紧地捆在身后,动弹不得。
秦桢试着弯曲了下手臂,密密麻麻的痛意霎时间涌上,像是张开深渊巨口的恶虎将她吞噬入腹。
她的身子不由得随着马车颠簸而上下颠倒,足以见得马车驶得有多么迅速。
耳边响起熟悉的呜咽声时,秦桢怔了下,嘴角微启,试探性地问:“宁笙?”
那人滞了下,倏地哭出声来,“姐姐。”
是宁笙。
秦桢撑着身子往声源处挪了挪,隐隐约约似乎能够看到宁笙的轮廓,她心中也甚是不安。
但她不能先倒下,是以她强压下心中的思绪,悄声安抚道:“能支走影卫擒下我们,必然不是普通山匪,来擒我们也只是为了双方能够坐下来商谈,沈聿白会来的,你别害怕。”
入耳的只有风声,还有窸窸窣窣挪动的声响。
就在她要继续出声安抚时,忽而有道重量落在肩头,女子身上的阵阵清香扑鼻而来,是宁笙惯用的桂花香露。
娇软身子颤抖着,颤得秦桢掌心冰凉。
宁笙不确定,哽咽着问:“表哥真的会来吗?”
秦桢颔首,半响儿才意识到她应该是和自己一样被蒙住了眼,道:“他会的。”
她不敢说对沈聿白了若指掌,但清楚他的为人。
秦桢不会因为沈聿白不爱她而否定他的为人。
时至今日她也依旧记得那个向她伸出手的哥哥,领着她踏过漫漫黑夜,也正是如此她把心放在了他那儿。
只是沈聿白就像是夏日夜空中的皎皎明月熠熠生辉,她仰头望着明月,奢望他有一天能够垂下眼眸看她须臾。
但秦桢总是会忘记,就算他垂眸望了一眼,但倾洒落下的月色并会不仅仅落在她的身上,不过是垂眸时顺带看了她须臾,而她却因为这一眼而欣喜满足。
就算厌恶她至极点不愿救她,也还是会因宁笙而来。
她想起昏迷前陡然闯入耳中的陌生字眼。
降妻为妾。
秦桢低低地笑了声,笑到泪珠溢出。
如此屈辱,为何要她受着。
诚然,章舒墨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不过是渺小尘埃中的一缕,可以被忽视,可以被轻视。
可为何要在给了她期冀之后再次将她摔入深渊。
秦桢倏地想起娘亲去世的那日,她躺在凝固血泊之中,手中握着的是双亲相识那年,爹爹赠予娘亲的玉佩。
她的娘亲是个善人,也是个满心满眼都是爹爹的善人。
秦桢知道,爹爹离世后娘亲整宿整宿睡不着,院中树木纹路被娘亲数了一道又一道。
娘亲最终还是随着爹爹而去,独留下她孤身一人。
是乔氏和年少的沈聿白,他们告诉秦桢,往后的日子中会有他们相伴。
仔细想来还是她心生妄念,收不回落在沈聿白身上的心思。
宁笙倚着秦桢的肩头,察觉到她身形颤动时正要抬头,忽而一滴泪珠坠于脖颈间,绽开的刹那溅到双颊。
她怔忪须臾,泪也止住了。
车轮碾轧过碎石,咯吱咯吱作响。
舆停稳时,秦桢心跳倏地漏了一拍,紧紧贴着她的宁笙掌心拽着自己的袖摆,甚至能听到她上下乱蹿的心跳。
帐幔被推开的瞬间,寒气侵入。
眸前漆黑无垠,秦桢仍然察觉到一人探身而入,她心中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就在刹那间,她眸前的黑布被人扯下,陡然而来的白光刺得她下意识地阖上眼眸。
“沈夫人,许久未见。”
稍显熟稔的语气令秦桢心中一惊,掀起眼眸之时,略显眼熟的脸庞闯入眼帘。
是秦桢与章舒墨相见那日,躬身伫立在侧伺候的太监,李铭。
秦桢眉梢轻蹙,拍了拍宁笙越拽越紧的手心,安抚着她焦躁不安的内心。
李铭眸光灼灼地盯着她看,见她神情中闪过的了然,笑道:看更多精品温文来企e裙以污贰 二期无儿把以“早就有所耳闻沈夫人聪慧伶俐,过目不忘,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着意扬起的嗓音同适才在璙园中交谈的声音一模一样,刹那间秦桢顿时明白,他们为何会知晓‘降妻为妾’的消息,想来就是李铭在宫中听说的。
秦桢抿唇不语。
不过李铭也不是要等她应声方才开口,他示意影卫将两人押下舆,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循循道:“沈夫人可曾听闻过百年前前朝有位小公主心悦有妇之夫,非他不嫁,但那位男子同妻子情谊甚佳,琴瑟和鸣,为此闹得满城皆知,言官日日在朝中谏言,彼时的皇帝禁不住她如此生闹,最终还是将她下嫁那位有妇之夫。”
“不过那位皇帝心狠如斯,下嫁的公主也仅仅是当了侧室,且不再享有宗主头衔,可落在今日,相同的事情怎会落得如此令人惋惜的结局。”
言罢他摇头‘啧’了声,似乎是在为她叹息。
秦桢往前走的步伐顿了下,明知他是故意而言,也还是往心中去。
非要说她和沈聿白与那对夫妻有何不同,大抵就是那对夫妻间情比金坚,而他们……
李铭还在身后娓娓道来。
不知到底是在为她惋惜,还是有何用意。
秦桢狠狠地掐了把手心,命自己清醒过来,紧要关头怎可想着儿女情长之事。
一路前往小径尽头,隐隐瞧见松柏林中的的楼宇,偌大的楼宇隐入山林中,可就算如此也逃不过他人的视线。
秦桢抿了抿唇,垂着头微微掀起眼皮。
余光瞥见押着她们的影卫沿途而来都做下标记,就好似是故意引人来此,被关入间四面通风日光亮堂之处时,她确认了这个想法,吊起的心隐隐落下。
宁笙到底年少,忐忑不安地环视着四周,她眼眸中闪着泪,又担心引来影卫便咬着唇,不让眼泪溢出来,“为何把我们关在这里,是想要做什么?”
“他们在等。”秦桢试了试捆在身后的双手,缰绳绑得极深,动弹不得,“在等沈聿白来。”
而她们,则是李铭和沈聿白谈判的人质。
李铭不会拿她们下手,除非他不想再和沈聿白谈。
宁笙眨了眨眼眸,静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真的会来吗?”
秦桢知道她心中不安,一遍又一遍地回复她的话语,确认沈聿白一行人定会来此。
在她的安抚下,宁笙渐渐地安静下来,怔怔地坐在满是杂尘的圆椅上。
秦桢也在她附近寻了个位置坐下,神色稍显疲倦。
短短的个把时辰中,或大或小的事情涌入她的脑海,扰乱了思绪。
现下静下来后,只觉得疲惫不已。
楼宇下传来些许响声时,静坐在身侧的宁笙倏地站起来,秦桢示意她不要出声,耳朵贴着门扇试图听清外头的响动,窸窸窣窣的响声传来,似马蹄踩踏地面落出的声响,也像是交谈而起的声音,不过仅仅是一会儿便消散于形。
她耳朵贴着墙大概一刻钟的时间,不再听闻到响声。
秦桢抿着唇。
她们适才是昏迷而来,不知前头马匹到底行了多久。
下舆时她着意留心周遭事物,空旷而又陌生。
“我们还要在这儿待多久?”宁笙怯生生地问,“会过夜吗?”
秦桢嘴角微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良久,她摇了摇头:“不知道。”
要看沈聿白何时发现她们消失,也要看李铭到底带她们来到了何处。
高窗外夕阳垂垂,已是即将入夜时分。
此刻若是身处长安街,街道两侧的灯笼早已亮起,同傍晚夕阳交相辉映落于往来百姓身上,再晚一会儿,便能够看到漫天烟火洋洋洒洒落下,将夜幕划破露出白际。
有人拾阶而上落出的脚步声令她们神色松懈的两人愣下,对视了眼。
秦桢身影往前,挡住宁笙。
不疾不徐地脚步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她的心房,门扇被叩响的刹那间,她身子倏地颤了下。
推门而入的是李铭,他手中端着茶托,瞥了眼神色微凛的两人,自顾自地走到桌案前清扫着上方的灰尘,而后才将茶盏落在清扫整洁的桌案。
他拎起茶壶注入茶水,稍稍将杯盏推出一寸,道:“收到消息快马加鞭而来还需要个把时辰,沈夫人何必心急,不如坐下来饮口茶。”
秦桢摸不清他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沈夫人和这位表小姐也无需畏惧,李某虽是阉人,但也算不上小人。”李铭呷了口茶水,眸光温和地看向她们,“都说兔子急了还会跳墙,若不是沈大人逼急了我,我也不会将夫人您带来。”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秦桢问。
李铭见她忽而开口,微挑了下眉宇,道:“自然是想让沈大人放我一条生路。”
秦桢蹙眉。
她虽是内人,不曾接触朝堂之事,不过偶尔也能听闻到些许风声。
沈聿白乃是皇帝亲手扶持起来的新臣,若是和他处于对立面,必然是处于老臣一党,或是拜于赫王麾下。
而李铭是章舒墨身边伺候的人,按理来说和沈聿白称不上对立,除非他早已投身赫王。
秦桢微微启唇之际,长啸啼声划破天际越过楼宇而来。
把玩着茶盏的李铭挑了挑眉,扬起一丝玩味,笑道:“沈大人的脚程倒是迅速,不过收到消息半个时辰就赶到了。”
说着他微微侧眸,视线掠过秦桢,最终落于宁笙身上。
影卫踏着台阶出现时,李铭示意他们带着两人一同出去。
离开楼宇卧房前,他们试了试秦桢捆在身后的缰绳,双双确定缰绳已然捆紧时方才押着两人出去。
夕阳余晖倾洒而下,踏过门槛之时秦桢便瞧见围在院外的团团身影,不多时,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策马扬鞭的沈聿白落入她的眸中。
疾驰而来的骏马急速缓下,沈聿白眸光落在被压弯了身的秦桢身上,神情愈发冷冽。
站在最前边的李铭似笑非笑地扫过围在外头的众人,道:“知道的是说沈大人来寻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沈大人是想要将这儿团团围住,再次上演一场瓮中捉鳖。”
沈聿白那双深邃的眼眸恰似一潭死水,挪向将入地狱之人。
“不过我改变主意了,往日都是沈大人看我做出抉择,现下便由我来给您出道难题。”李铭的视线一寸一寸地扫过围在院外的侍卫们,他们不过四五人,自是抵不过一众训练有素的承天府衙门侍卫。
他回眸望了眼身后的两人,“夫人和表妹,沈大人选谁?”
话音落下,偌大院落只剩下微风徐徐拂过荡起枝叶的响声。
在李铭的示意下,影卫抽出短刃扬起秦桢和宁笙的下颌。
雾气缭绕的眼眸穿过叠叠人影,秦桢抿唇望着不远处的沈聿白,隔着雾气她看不太清,仅仅是瞧见他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李铭话语落下的刹那间,她心已死。
秦桢知道,沈聿白会选择宁笙。
果不其然。
听到他嘴边溢出‘宁笙’二字时,她竟然有一丝解脱。
第 23 章
沈聿白的选择, 永远都不会是她。
秦桢垂下眼睫,讥讽自嘲地笑了下。
或许他有万般理由解释, 但那又和她有何干系呢?
显然李铭没想到他的选择会是宁笙,怔忪须臾方才回过神来。
他挥了挥手,示意影卫放走宁笙,“沈大人还是我认识的模样,宁愿牺牲身边人,也不愿欠他人一分人情。”
闻言, 倒映于秦桢眼下的纤长睫毛影子颤了下,听到李铭提及身边人时,她不禁笑出声来。
这时候想起她是身边人,早又做什么去了呢?
被放走的宁笙一路快步跑离, 跑到院外时霎时间瘫坐在地,掩面而泣。
秦桢看着宁笙被搀扶而去的背影, 余光瞥见沈聿白神色微凛, 下一刻, 箭羽军拉起了长弓, 密密麻麻的利箭指向他们所在的方向。
前头的李铭‘啧’了声, 道:“沈夫人, 你选的这位夫婿, 可不如何。”
秦桢默不作声地凝望着静立于骏马上的人影, 这就是她喜欢了多年的人, 喜欢到不敢对外人言语,只敢挂在心尖尖上的人。
可他不爱她不信她,也不心疼她。
就好像她也只是他口中那些毫无感情的死物, 没有灵魂,不会受伤, 是以可以仍人欺凌。
曾几何他是哪个踏过人群牵着她的手离去的人,现下他却变成了那群人中的一个。
秦桢心中升起股浓浓的倦意。
门扇被合上,再也看不到沈聿白身影时,心忪了口气。
久居深宫的李铭见过后宫中争锋相对的女子,也见过漂泊无依的女子,但是甚少见过将一颗心放在他人身上的女子,沉默须臾,他道:“冤有头债有主,我自是不会伤害你,但还需要你陪我走段路。”
秦桢闻言不知作何反应。
捆绑她而来的陌生人说不会伤害她,她的郎君却不懂这个情谊,比起陌生人,伤她更深的是应该和她最亲近的人。
密道被打开时,秦桢也没有反抗,挺直背脊随他们离去,比起去向不知所终之地,更不想推开这扇门面对沈聿白。
静谧无音的密道昏暗,弥漫着腐朽的气息,莹莹环绕于鼻尖,就连李铭等人待久之后也禁不住打打着喷嚏。
秦桢却如同行尸走肉般熟视无睹地往前走。
密道幽长,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尽头。
李铭掌心搭在密道纽锁上,瞥了眼神思不知飘向何处的秦桢,道:“沈夫人,多有得罪了。”
说罢他拧开密锁的同时陡然将秦桢推出。
秦桢被骤然而来的力度推得踉跄几步,她无意识地抬手撑住侧边的树木,抬眸看向漆黑寂静的夜空,深夜之中,只有少数的几颗星星点缀上空。
她在外边静伫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
不多时,李铭等人从密道走出,对她拱了拱手后大步流星地往南边的方向走去,独留秦桢孤身一人在林间。
直到双脚发麻,她才回过神来。
这儿也不知是哪里,漆黑深夜中也瞧不见路,秦桢环视了周围许久,找了个巨石靠坐下,疲惫身躯倚靠于冰凉巨石上的刹那,蓦然松懈下来的她泪水陡然夺眶而出。
是害怕的,也是恐惧的。
她不曾和李铭接触过,更不知晓他的为人,倘若他是歹人……
有那么一瞬间,秦桢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思忖须臾,耳侧响起微小的步伐声,她霎时间凛起神,摸起脚边的石块举在手中。
抬起眼眸对上清隽面容时,举着石块要砸出的秦桢顿时收住了力,怔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是午后在璙园遇到的男子。
下一刻,热情似火的嗓音自他身后传来,“叶煦,你站在那儿做什么呢,快来!”
叶煦没有应梁钊,视线凝着眼眸闪烁着光亮的女子,发梢凌乱好像奔波多时,“需要帮忙吗?”
秦桢摇摇头,撑着巨石站起身。
若是能够遇到他们两人,想来离京中不远,“公子可知这是何处?”
“瑶山山脚。”叶煦道,他仰头扫了眼星光缕缕的夜空,“听闻京中烟火绽开时,瑶山的景色是最耀眼的。”
秦桢目光划过夜空,喃喃道:“瑶山。”
竟然是回到瑶山来了。
“你在看什么呢。”梁钊的话语打断了秦桢的思绪,看到自己时他显然也是被惊在原地,“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
秦桢默然,不知该如何回他。
跟他说被郎君抛弃被人当作人质捆来这儿,还是说无意间闯入。
不管是哪一点儿,听起来都异常的匪夷所思。
叶煦瞥了眼毫无眼力见的好友。
梁钊愣了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话问的不对,忙转移话题道:“姑娘若是信得过,我们的马车就在不远处,可送你回去。”
“不麻烦二位公子。”秦桢知道这儿是瑶山也就没了那么多顾虑,瞥了眼不远处点点烟火,道:“我稍后……”
‘咻’!
烟火划破天空陡然绽开,瑶山被烟火笼罩住。
明亮的烟火恰似暖阳,烘得秦桢身上暖呼呼的,但也趋不散心中的寒意。
她仰头看了会儿,漫不经心地收回了目光,颔首示意后迈着沉重的步伐下山。
少顷,身后响起两道脚步声。
秦桢回过头,只见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跟在她的身后。
梁钊听闻秦桢就是祁洲,是以对她也甚是注意,现下有机会能够和她接触自然也是不想错过,说:“天黑路不好走,我们送你入人烟众多之地后便离去。”
久未言语的叶煦薄唇微抿,道:“沈夫人就当是他报你那日‘多管闲事’之情。”
听到这个称呼秦桢垂落身侧的掌心搐动了下,沉默须臾,也不管他是从何得知她的身份,只是抬起眸道:“我叫秦桢,木贞桢。”
叶煦和梁钊对视了眼。
秦桢也不再管他们,呼了口气后自顾自地离去。
瑶山离国公府不远,但还是有段距离。
她走到国公府附近时,天已经大黑,街道两侧的百姓都已经归家去了。
拐过这个弯就是国公府,秦桢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一直跟在身后的两人,她不是什么不识好人心的人,对两人福了福身,道:“多谢二位公子相送,日后若是有我能够帮忙的地方可递信件给璙园的李掌柜。”
梁钊闻言,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秦桢看他的表情,了然于胸地问:“我能够做什么?”
叶煦没有拦住好友,只听到他径直地问:“你是祁洲吗?”
倏然听到这个名字秦桢微微蹙眉,稍显疲惫的眼眸中染上些许困惑,只是她实在是太累了,累到一时半会儿都忘记了反驳。
梁钊见她没有反驳,眼眸突地亮起,“没想到祁洲竟然是位女子,秦姑娘你竟然瞒得如此好,久居京中仍旧没被人认出来,众人都以为是位世家公子,可把这京中懂玉的世家子弟猜了个遍,都没有想过是位女子!”
京中稍有名声的玉雕工匠算不上多,也多为男子甚少有女子,是以没有人会想到祁洲是位女子,只会不断地去猜测到底是哪家的公子。
这也是当初秦桢会和李掌柜合作的原因之一。
只要李掌柜不对外说,就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秦桢就是祁洲。
但眼前两个仅见过两次面的人,认出了她。
“瞒得并不好,你们也猜到了。”秦桢今夜也没有精力和他们周旋,认下的同时福身道:“若是可以,还请二位公子替我瞒下此事,日后……”
福身的瞬间,忽而有柄折扇抵住她的手臂,带着她站直了身。
秦桢掀起眼眸循着折扇望去,坠入叶煦似笑非笑的眼眸中,似欣悦又似了然。
“姑娘这话说的不对。”梁钊的话唤回她飘起的思绪,“我们是断断不能受你的礼的,姑娘不想为外人所知,我和叶煦也不是什么多嘴之人,你不想说,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
闻言,秦桢眸中荡起点点笑意。
这是她今日以来最开心的一个笑容。
只是笑着笑着,瞥见不远处走来的以沈聿白为首的人群,他面色不愉,冽住的神情宛如寒天腊月中刺骨的河流,冻得人不禁心颤。
跟在他身后的人手中举着烛火,三三两两地将他们围在正中间。
秦桢叹了口气,道:“没事,是寻我的。”
她目不斜视地越过沈聿白的身影,穿过叠叠人影朝着国公府的方向走去。
缕缕香气荡过鼻尖时,沈聿白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下她的衣袖,指尖触碰锦缎须臾片刻时,她避了避身。
良久,他眸光落在叶煦的身上。
叶煦朝他微微颔首,“多年前离开的匆忙,还没有来得及和沈大人道上声恭贺新婚。”
“叶公子客气了。”沈聿白回眸望了眼已经踏入府中的秦桢,道:“家中还有事,先行一步。”
沈聿白离去时,叶煦想起适才秦桢的神色,挑了挑眉。
梁钊是初次和叶煦一同入京,只听他说过在替长公主筹办盛筵之时曾遇到过位新臣,铁面无私,手起刀落,就是面对老臣也不畏其强权,“他就是你早年间提起的沈聿白?”
“嗯。”叶煦知晓秦桢是他的夫人也是前些日子的事情,只是今日看来,似乎和传言中的不太一样。
最起码,秦桢的眼中并不全然是沈聿白,也不是众人口中久居闺阁之人。
踏入国公府的秦桢没有直接回宣晖园,而是循着烛火小径穿向东苑。
还尚未走到东苑,就听到阵急促的小跑声,她抬起眸,只见乔氏紧绷着张脸朝她奔来,漆黑的瞳孔中溢着浓浓的担忧之色。
“老天爷,你是如何回来的?”乔氏抓住秦桢的手,眸带雾气上下打量着她,担忧地都快要哭出声来,“可受伤了?谁送你回来的?”
“密道通向的位置是瑶山,碰巧遇到两位公子,是他们送我下山的,没有受伤。”秦桢一个又一个地回答着她的问题,怕乔氏不信还转了个圈给她看,“真的没有受伤。”
乔氏被她转得胆战心惊的,颤抖着的掌心抓住她,后怕地紧紧地凝着她的脸。
若秦桢出了事,她该如何是好!
乔氏取来手帕擦了下秦桢脸上的灰尘,心疼地替她整理着散乱的头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是怎么受得住这一路颠簸的。”
说着说着乔氏哽咽了下,眼泪差点儿夺目而出。
“母亲,时候不早了,先让她休息。”
沈聿白不知何时站在她们身后。
乔氏听他这么说连忙说好。
走了许久,秦桢也确实累了,拒绝不掉乔氏非要送她回院中的心,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宣晖园的方向去。
焦急踱步于院中的闻夕一听到声响霎时间冲出去,瞧见秦桢的瞬间倏地朝她奔来,可又怕伤到她又紧急停下了脚步。
冲出来的闻夕往旁边让了须臾,给她们让了道,只能在斜侧方扫视着自家少夫人的身影。
秦桢伸手捏了捏她的掌心,“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闻夕本不想哭,可听到她如此柔情的安抚声时,眼泪禁不住落下,她边擦着眼泪边道:“奴婢已经收拾好了卧榻,就等着您回来了。”
不仅是收拾好卧榻,就连炭火也早早的就已经烧上,她们生怕秦桢回来时卧阁中冰冷不能住人。
乔氏看着秦桢进了卧阁也就没有再跟着进去,吊起的心陡然落下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微微喘着气,余光瞥见停留在门扇须臾并未踏入的沈聿白,一口气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轻喘着气对田嬷嬷道:“你去把他给我叫来。”
田嬷嬷示意丫鬟上前搀扶住她,忙不迭地叫来沈聿白。
灼灼眸光落于卧阁中的沈聿白听闻声响,敛下若有所思的神色,迈步向乔氏走去。
乔氏张了张嘴要开口,又怕被秦桢听到,拽着自家儿子的手就往外走。
她听闻今日发生的事情时只觉得荒谬,可当时满心满眼都在消失无踪的秦桢身上,还未来得及和沈聿白沟通,现下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也不由得来了气。
乔氏气得都笑出声来了,指尖隔空指着他,着意压低了声音,“沈聿白,你是否还记得,她是你的妻子!你不应该让她去承担你做出决定产生的后果。”
都说夫妻患难与共,但也不是这么个患难与共法。
“我知道你不愿亏欠宁笙,往后难还,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是在桢桢的心口上撒盐。”乔氏恨铁不成钢地说着,捏了捏疲倦的眉心,“你觉得亏欠宁笙难还,难道亏欠桢桢就好还?”
沈聿白眸光沉凝。
当下做出那个决定时,他是坦然的。
心中想最多的也是今日过后,往日之事一笔勾销,他会好好待她。
但当意识到密道锁扣仅可开启一次时,密密麻麻的寒意自心间漫起,他自知错得离谱。
乔氏颇为头疼地看着他。
她这个儿子哪儿都好,就是心若硬起来,别说是情,就是分毫眼神都不会给。
“桢桢在家中多年,是什么样的性子我不信你不清楚,她怎么会给你下药,这件事上她也是受害者。”乔氏心知沈聿白对此事尤为厌恶,可她还是忍不住再一次提起,“你让受害者如何去自证清白。”
他们年少相识,再不济也能端着这份情走下去。
可现在这条路走成这样,乔氏都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乔氏深深地叹了口气,尘封心底的想法在这个夜里呼之欲出。
她道:“聿白,你们和离吧。”
霎时间,沈聿白凝结的眸光如同利箭穿破般裂开,尘封冰山下的一角显露在外。
他薄唇抿成一条线,并未回答乔氏的话。
等了许久都没有得到回答的乔氏刚要出声,就听到他说,“我会对她好的。”
说罢侧身离开宣晖园,不知往哪儿去了。
望着他的身影,又侧眸看向闪烁着明黄烛火的卧阁,乔氏叹了口气。
这日之后,秦桢便不再出府。
沈希桥和宁笙两个丫头偶尔会来院中与她聊天,给她说着京中盛行之事,想要约她出门走走,她都拒绝了。
不是对出府产生畏惧,而是不想出门。
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偶尔坐在玉雕屋中也能发呆上一整日,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直到收到宫中递来的帖子时,秦桢才恍然意识到距离那日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原来已经临近春日时节。
宫中送来的帖子是章舒墨的生辰宴,着邀请她务必出席。
帖上写着她的名字,就是换个人去也是不行的。
是以到了那日时,秦桢还是跟着乔氏等人一同前往园林别院。
第 24 章
“别院的桃花着实开得要比瑶山烂漫。”
听闻沈希桥的话语, 被她挽着的秦桢微微掀起眼眸。
别院春风徐徐吹拂,荡起池塘两侧的杨柳枝摇曳生姿, 平静无波的水面上点缀着粉嫩桃花瓣。
放眼望去,满园烂漫桃色。
秦桢嘴角稍扬,余光瞥见沈希桥眸中的向往之情,心知她是最喜欢桃花的,禁不住道:“我瞧见许家的小丫头也来了,我这儿不需要你陪着, 你去和她们玩吧。”
“不行。”沈希桥顿时拒绝,敛去神情中的向往,凛着神,“不能再出现上次那样的事情, 我一定要跟在你的身边。”
后来秦桢才知道,是沈希桥赶往大理寺通传的消息, 那晚自己迟迟未归吓得她揣揣不安多时。
那日后起, 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融洽许多。
书院归来的沈希桥也不再整日整日地出门玩耍, 很多时间中都会来宣晖园陪她, 就算不说话只是坐着也能待上整日。
别院外头重兵把守, 秦桢垂下眼睫, 难以说出不会出事的话。
也无法向沈希桥保证她不会出事, 若真的再出现被擒走的事情, 怕是又要惊动所有人。
更何况今日的宴辰声势浩大, 京中多半的世家都已经齐聚在此。
秦桢这么想着,也听前边人说着。
“公主今岁的宴辰倒是要办得比往年盛大。”
“可别说,我听闻京中世家今日全都在此, 更别提收到请柬的官员后院,怕是来了上百余人。”
本朝有五位公主, 章舒墨排行第三,都说年长和年幼的孩子最受双亲关注,可她不同。
不论章舒墨乃先皇后所出,也不论她的胞弟是当今太子,仅论她出生那年就被定下封号,七岁那年特赐公主府,就已经在众位公主中脱颖而出。
且皇帝对其甚是宠溺,其余几位公主或是远嫁联姻或是下嫁世家子弟稳住朝臣,已然及笄三载的章舒墨至今尚未许下人家。
宫中传闻,圣上希望三公主的另一半是她的心仪之人,若是没有心仪之人,就是长久住在宫中也不是不行。
曾有言官在朝中提起此事,认为此举甚是不妥,当下就被皇帝呵斥退朝。
是以京中虽偶有在背后议论三公主至今尚未许配驸马,但从不敢当着外人的面明说,生怕稍有不慎刀就落在自己的头上。
眸前掠过熟悉的身影,秦桢敛下乱想的神思越过层层叠叠的人影微微点头,对在这儿遇到他也感到新奇。
但叶煦对她在此并不惊讶。
他今日是独自一人前来,梁钊没有和他一同来。
不知是甚少出府还是其他的原因,未曾听闻过京中世家中有叶煦这号人物,他对别院轻车熟路,仿佛在这儿待过很长一段时间。
见状,沈希桥疑惑地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在看谁?”
“见过几面的人。”
秦桢收回目光,挽着沈希桥的手不疾不徐地朝许家姑娘的位置走去。
早些时候闻夕回来时,和她说的是梁钊的好友不相信出言指点的人是闻夕,而再次遇见的那晚,梁钊似乎也不是尤为确定她就是祁洲本人,而在他出言询问时,他身侧的叶煦神色自若,对此并不惊诧。
尘封多日的事情桩桩件件串联开来,秦桢抿了抿唇,想着沈希桥性子活络,相识的世家贵女也不少,问道:“你可听说过叶煦这个名字。”
“叶煦?”沈希桥蹙了下眉梢,思忖须臾后摇摇头,“京中姓叶的官员仅有一位,他家的姑娘和我还算是相识,没有听说过有叶煦这个人,怎么了吗?”
秦桢摇摇头,“没什么,就是问问。”
对他有那么些许好奇而已。
又不是京中人,又唤她沈夫人,对玉石颇为了解,甚至能够猜测到她是祁洲,可知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周琬寻来时,秦桢端坐在桌案旁呷着茶水,听沈希桥等人谈论着前些时日在书院中发生的趣事,听着听着她好似也回到了尚在读书时的光景。
“你可让我好找。”周琬接过她递来的茶盏饮了口,“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出府,怎的过来了。”
“闲着无事可做就跟着出来了。”秦桢道。
她和沈希桥说了声,和周琬不疾不徐地漫步于小径中。
那夜的事情周琬也是知情的,翌日早早就跑来院中等着她醒来,愤怒地都快要将宣晖园掀翻才消了气,若不是秦桢拉着她,她就跑到宫门口守着下朝的沈聿白破口大骂。
连带着一连多日对章宇睿都没有什么好神色,日日往宣晖园赶。
秦桢抬手挥去挡在眼前的桃花枝桠,睨了眼神情愉悦的好友,问:“和世子和好了吗?”
周琬颔首‘嗯’了声。
“抱歉。”秦桢道,她们俩相识多年,也是她在京中唯一的好友,自己的事情影响到周琬,她心中也是过意不去,“是我惹得你和他发了脾气。”
“你在说什么呢,我们还是不是好友了。”周琬怪嗔道,瞪了她一眼,“我身为好友要是不为你出头,还算什么好友。”
秦桢闻言哧地一笑,忍不住捏了捏她鼓起的双颊,余光瞥见踏着小径而来的沈聿白时,眸中的笑意霎时间散去。
事情发生之后,他们两人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见面,或者说是秦桢单方面躲着沈聿白。
事已至此,她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和他相处。
那日之后沈聿白不忙时也会回到院中,但秦桢多找借口躲着他,不是着意前往乔氏院中就是称不舒服睡下,只要不见到他,她好像就不会想起这些事。
她也不想知道他为何来院中,偶尔憋不住心神时甚至想跟他说就如同以往那般待她就行,不要想着弥补她,他们之间的事情,已经不是弥补得了的。
思忖须臾,秦桢牵过周琬的手腕往另一条小径走去。
穿过杨柳树的沈聿白抬眸瞧见漫步离去的熟悉背影,单薄的背影决绝,想起一连多日被她拒之门外,眉心蹙了几分。
跟在他身旁的章宇睿自然也看见了,瞥了眼看上去心情不愉的好友,沉思须臾道:“你可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若踏出这一步,你和弟妹之间的关系就更加难以弥补。”
沈聿白眸中扬起些许寒意,良久,他道:“引蛇出洞之举而已,过后和她解释就行。”
年前圣喻已下,早就没有回头路。
身后传来匆匆脚步声,二人同时回头看去。
鹤一拱手,“王爷已携家眷而来,消息也散布出去了。”
剩下的也就只能是守株待兔了。
话音落下时,不知从何处蹿出的逸烽伸出手,手中是包装完整的药袋子,“属下蹲守在您歇脚的院落中擒住位妇人,特地是等她往茶水中下药时擒住的,人赃俱获。”
沈聿白垂眸捡起他手中的药袋子,左右翻看了下,“是什么。”
逸烽迟疑须臾,硬着头皮道:“情人散。”
闻言,沈聿白捏着药袋子的手顿了下,幽深的眼眸染上寒意。
情人散,情人散,自然是使人使了神志沾染情.欲的药物。
他正要开口之际神思中闪过一道光。
三年前那碗汤羹中的药物,恰恰是情人散。
沈聿白指腹慢条斯理地揉捏着药袋子中的粉.末,神情愈发严寒,尤似寒冷冰窖中的巨石,散着丝丝缕缕的寒气,眸光掠向身影已然消失无踪的鹅卵石径路。
闪到另一条小径上的秦桢回眸不再看到那道身影才渐渐缓下步伐,被一路牵来的周琬见她这样霎时间就明白了,“遇到沈聿白了?”
秦桢颔首,忽而见到不想遇见的人,情绪陡然低落了几分,笑容涩涩:“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前些日子做梦都想要见到他,现下只想逃得远远的,若是再也见不到就好。”
周琬愣了下,不知要怎么开口安抚,斟酌言语时瞧见不远处的仪仗,扯了扯她的衣角,悄声道:“长公主。”
秦桢也已经看到这一幕,她微垂着眼眸,福下身等候仪仗经过。
日光洋洋洒洒地倒映着仪仗影子,与她们相错时仪仗倒影不疾不徐地停了下来,温和而充满威严的嗓音自上落下。
“起身吧。”
秦桢身子往下压了寸,而后才缓缓地起身,背脊挺直眼眸却并未抬起直视来人。
不多时,又听闻长公主笑道:“多日未见琬儿,看上去好似比之前圆润了点。”
“姑母惯是会打趣我的。”周琬道。
长公主被她的语气逗笑了须臾,眸光洒向她身侧的女子,恰似隔着雾山的朦胧之美,令人过目不忘,“你身旁那位便是沈聿白的夫人,对吗?”
听到她的提点,秦桢这才掀起眼眸看向仪仗上端坐的长公主,道:“臣妇秦桢见过长公主。”
“无需多礼。”长公主抬了抬手,对着舆下的嬷嬷道:“京中竟有如此美人,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殿下忘了,前些日子舒墨公主还跟您提过沈夫人。”嬷嬷笑着提醒道,“您相中的那块玉石就是沈夫人的,那时公主就和您说沈夫人生得尤为动人,她个女子见了都止不住心动。”
长公主闻言思忖须臾,良久过后恍然大悟般地颔了颔首:“是听舒墨提起过,听说对玉石也甚是了解。”
也正是如此,她才记下了这个名字。
“臣妇只是略懂一二。”秦桢不卑不亢地回答着,心知长公主对玉石颇为了解,不愿在她面前班门弄斧。
“能略懂一二已经很是不易,不是谁都对石头有兴趣的。”长公主道,说着她停顿须臾,目光落向嬷嬷。
嬷嬷跟在长公主身边已有几十载,自是明白她眼神中的意思,道:“半载后的盛筵会展示些许藏家珍藏玉石,沈夫人届时若是有兴趣可递消息给奴婢。”
秦桢抿了抿唇,“多谢殿下。”
“本宫甚少见到对玉石感兴趣的女子,且还如此年少。”长公主笑着感叹道。
秦桢不知这话是在和她说还是和谁说,在她思忖之时就听到嬷嬷开口:“时候不早了,殿下得紧着过去。”
听到嬷嬷这么说,她就明白,仅仅是感叹而已。
长公主颔了颔首:“是得过去了,晚了会儿那小丫头又要和我生闷气了。”
闻言,秦桢和周琬福了福身,恭送她的离去。
目送着仪仗消失小径尽头,福身的两人才站直了身。
周琬敲了敲有些酸痛的膝盖,道:“长公主前些日子身体不适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参加宴席,也就只有三公主能够叫动久未出门的长公主了。”
秦桢若有所思地点头,瞧了眼高挂的日头,“也到了要开宴的时候了,我们也过去吧。”
她们到主殿时,也并未瞧见章舒墨等人的身影,想来应该是在后院中。
不过倒是有不少人相伴着往后院走,三三两两的穿过小径向外延伸,不远处人头攒动不知是在看着些什么。
周琬随口叫住位相识的女子,问:“怎么大家都往后院去,不在前边等着。”
“我们哪能去后院。”女子掩唇笑了下,冲着斜侧方的池塘边扬了扬眉,“听闻宫人昨夜着意潜下池塘围了道竹栏,竹栏中布满了桃花,又装入了绥州运来的粉白鲤鱼,甚是壮丽。”
说着就被友人给拉走了。
听着她们的描述,周琬也来了兴致,“我们也去看看?”
秦桢也没有见过这个场景,又瞧见好友兴致勃勃的神色,也不愿扫了她的兴致,颔首笑道:“好。”
穿过叠叠人影望见粉白相见的鲤鱼,它们随着宫人撒落饵食的方向跃起,一条紧接着一条,偶尔还有成群跃起的场景,些许鲤鱼鱼身甚至沾上粉嫩桃花。
周琬叫来宫人取来饵食,又递了些给秦桢。
秦桢接过饵食,抬眸掠向池塘中央之际瞥见对岸的两道身影,掠过的视线又渐渐地抬起,落在桃林中。
男子身形欣长挺拔,衬得抵着他鞋尖而立的女子娇小玲珑,女子指尖擒着男子的衣袖,仰眸不知在和他说些什么,但仅仅是侧面望去,都能够看到她扬起的嘴角。
只是男子似乎并不是那么知情识趣,微微往后退了须臾。
女子也不恼,往前跟了上去。
拉拉扯扯,纠缠不清。
秦桢忽而想起李铭有意无意提起的话语,眸间郁色渐渐深了几分。
降妻为妾。
若不是章舒墨心悦沈聿白,又怎会下嫁国公府,大可一人逍遥过日。
以沈聿白的性子,他若是明确拒绝,又哪会出现降妻为妾的传言,曾几何时秦桢问他是否有心仪之人时,也没有收到明确的回答。
刹那间她便明白了,是她鸠占鹊巢,占着别人的位置,若不是她心生妄念,他们早已鹣鲽情深,琴瑟和鸣。
窸窸窣窣的悄声在耳侧响起时,秦桢悄然回过神来,身后道道视线如炬落在她的身上,汹汹烈火将她吞噬入腹,由外及内的焯烫她的肌肤。
她拉住怒意滔天的周琬,摇了摇头。
气在头上的周琬见她眸色中的苍茫,也顾不上喂食鲤鱼,倏地将手中的饵食一把撒下去,牵过她的手怒气冲冲地朝着对岸的方向走去。
围在旁边观赏鲤鱼的女子们纷纷往旁边让了步,给她们俩让出条道来,只是在她们离开时,相互看了一眼,顿默少顷也跟了上去。
秦桢被周琬一路拉扯着过去,灵魂都不知道落在哪儿,只有身躯跟着不断地往前走。
眸光与章舒墨对上之时,怔忪了下。
下一瞬,就听到她问:“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是否喜欢秦桢。”
陡然间秦桢哑然失笑,他自然是不喜的。
“甚是不喜。”
从天而降的话语正中秦桢眉心。
那道嗓音熟稔而又陌生,比起平日的语气,愈发淡漠无情。
隐隐传来的惊呼声惊醒了秦桢,她回眸望去,身后不知何时跟来了一群人,乌泱泱地望着她,她们的眼神似愕然,似诧异,似心疼,又似惋惜。
太多太多的视线掠过她,就像是要将她看穿那般。
每道眼神都在告诉秦桢,过去三载也好,年少的喜欢也罢,不过是笑话罢了。
她的喜欢换来的是沈聿白的轻视,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吐露的厌恶。
不只是她的喜欢,就连她也只是个笑话。
秦桢笑了下,拉住周琬,“不要过去了。”
回过神来的周琬手足无措地看着好友,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些话,道:“桢桢,我……”
“没事。”秦桢抬手拂去好友紧拧的眉梢,“不是你的错。”
对上好友淡然处之的神情,周琬张了张嘴,余光瞥见一陌生男子,他清冷的神情中带着不愉,好似对这一幕甚是不满,迈出的步伐稍稍停顿了下,
秦桢对身后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她对上了沈聿白的视线。
四目相对间,看清了他眸中的漠然。
也是,被嘲笑的不是他,他又怎会放入心中呢。
秦桢垂眸笑了笑,轻声道:“等会儿遇到希桥和她说一声,我先回府了。”
说罢,她转过身离去。
对落在身上的几十道眼神也全然视若无睹。
第 25 章
长街喧闹吵杂, 繁杂人影交织错落。
静坐舆内的秦桢宛若没事人般掀起帘子,漫不在意地数着携伴走过车马的身影。
愈往里行喧嚣声愈热烈, 时不时响起的吆喝声响破天际,慢慢腾腾行走的车马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许久都没有动静,等待良久,秦桢微微探出头望着前方拥挤不堪的人群,相伴着挤入某间糕点铺。
瞥见两个大概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言笑晏晏的经过, 手中提着糕点一晃一晃的。
与她们面对面而来的一个姑娘叫住了她们,问:“前头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这么多人。”
其中一姑娘停下脚步,回眸看了眼, “是糕点铺的掌柜的和她的夫君和离了,特地降低价格庆祝和离呢, 还是第一次见和离的热热闹闹的, 路过的人都忍不住进去看几眼。”
闻言, 秦桢漫无神光的眼眸抬起, 落向了人烟众多之地。
一身着绯色衣裙的女子站在铺子台阶上, 摇晃吆喝着路过的行人, 若不是适才听说是庆祝和离, 还会以为今日是她大喜之日。
想到这儿秦桢愣了下。
或许对那女子而言, 和离就是大喜之事。
强压心底许久的念头陡然闯入心中, 秦桢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手帕,神思清明。
驶出拥挤长街不久就已然抵达国公府,独自归来的她下了马车, 望着庄严肃穆的高门,门前刻着祥云瑞兽, 在这须臾片刻的时间里,这扇大门熟悉而又陌生。
这是她生活近十年的地方。
九年前年岁尚小的秦桢被牵入这扇门,乔氏告诉她往后这儿就是她的家,沈聿白告诉她日后若是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去找他。
而九年后,她想离开这里了。
门口的持刀侍卫不明所以地看着久久未入府的少夫人,对视须臾要上前询问时就见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眸掀起的瞬间眸中闪过一道决然。
秦桢回了宣晖园。
她走得着急,没有带上闻夕,也不想叫来其他丫鬟,就独自往西侧厅去。
玉雕屋内摆满了过去几年间淘回来的玉石,秦桢眸光掠过博古架上的玉石,抿唇走向书桌前取来笔墨纸砚,自顾自地研磨提笔。
略微泛黄的纸张被漆黑墨水点缀,一气呵成。
和离书。
字迹娇小而又圆润。
与平日所写的端正小字判若两人。
写下和离书没多久,秦桢又取来另一张纸张,只是在落笔时沉默了很久,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头,笔触与纸张相撞的刹那间,后面的话好似也就没有那么难以言喻。
将两份信件收好,弯下身寻出装着珑吟的匣子抱着走出去,除此之外,这间屋子中的玉石她都没有拿。
秦桢穿过悠深长廊回到卧阁中,取来包袱收拾好一切。
趁着闻夕还未回来,将收拾好的包袱藏入柜中,她本想就这么离开,可是想了很久很久,还是决定再去见乔氏一面。
秦桢踏出宣晖园之时恰好撞上眼泪汪汪的闻夕。
闻夕看到她时眼泪唰地一下坠落下来,卯足了劲儿小跑朝她而来,“少夫人,您吓死奴婢了!”
“我好好的呢。”秦桢微微一笑,整了下她被汗水打湿的青丝,又取来帕子一点一点地擦去她额间的汗珠,“我要去趟东苑。”
“奴婢陪您去,这回我一定黏着您紧紧的,哪儿都不去了。”闻夕哽咽着说道,天知道她寻不见自家主子时慌乱的神思,恨不得掘地三尺将人找出。
秦桢笑了下,“好。”
顿了顿,她又问:“希桥也回来了吗?”
“姑娘也跟着回来了。”闻夕说到这个又想起在别院的事情,心中也觉得委屈,言语间都带着愤愤之意,“姑娘好生生气,回来后直奔东苑找夫人去了。”
秦桢怔忪须臾,拍了拍她的手。
主仆二人相伴着往东苑走去,还未踏入东苑就听闻沈希桥直冲冲的语气。
“哥哥如此做,就是把秦桢给往火坑中推,我是他妹妹我都为秦桢感到委屈!”
“他和公主相识多年,难道和秦桢就不是相识多年吗?他就是欺负秦桢脾气好,我要是秦桢我早就上去扇他几巴掌,还由着他如此糟蹋自己的心意。”
“他怎么不拿出多年前教训我的劲儿来狠狠地教训下自己,跟我说不可以欺负秦桢,现在自己倒是欺负得顺手!”
秦桢脚步微滞,隔着枝叶望着双手叉腰来回踱步的沈希桥,心中泛起些许绵密的柔意,迈开步伐走过去。
沈希桥眸光掠见熟悉身影,即将溢出口的话霎时间收回。
垂眸沉默不语的乔氏不再听到骂声时微掀眼眸,瞧见神色自若的秦桢走来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显,对沈希桥道:“我和桢桢有些话说,你先回院中。”
“我……”
沈希桥刚想说她也想听,对上乔氏稍显严肃的神色只能三步两回头地离开。
秦桢知道乔氏已经知道别院中出的事情,想要抬手拂去她皱起的眉眼,半响才道:“我没事的。”
同为女子,乔氏怎么可能不明白那一瞬间的苍凉。
就算是毫无感情的夫妻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难过,更何况还是心悦之人。
她抿了抿唇,道:“桢桢,咱们把落在聿白身上的心收回,可以吗?”
话音落下,秦桢眸中闪过些许愕然。
“诚然,让你一时之间收回喜欢是件很难的事情,但是我希望你的世界里不止是有聿白。”乔氏叹了口气,指尖摩挲着腕间的玉镯子,是多年前秦桢送来的,“我希望你是开心的,而不是委屈自己过日子。”
秦桢指尖颤了下,嘴角张了张,喃喃道:“母亲。”
“若是想— —”
溢到嘴边的话又被乔氏收了回去,收回心,和离,一步一步慢慢来也行。
“我的桢桢还有大好时光,不要全然浪费在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之中,这会让你活得痛苦。”
身为母亲,乔氏自然是希望夫妻两人和睦恩爱。
可已然过去了三载,都无法温暖一个人的心,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伤,又何必再苦苦挣扎。
宫中女官曾来过院中提及相关事情,听自家女儿说完后乔氏也意识到这只是一次引蛇出洞的招数,可这个招数实在是太狠了。
众目睽睽之下,丈夫和其他女子拉扯不清,这让妻子颜面何存。
往后的日子还要怎么过下去!
秦桢努力地眨了眨眼眸,不让盈溢眼眶的水珠落下,看着乔氏循循善诱教导的模样,不知该如何说出要离开的话。
良久,点了点头:“好。”
秦桢没有在院中待很久。
她知道,若是再待下去,会不想离开这个地方。
阻碍她离去的从来都不是对沈聿白荡然无存的情谊,而是待她视如己出的乔氏。
秦桢抿了抿唇,在心中对她道着歉。
希望她能够原谅自己的自私,原谅自己的不辞而别。
拜别乔氏后秦桢回到宣晖园,她走一步闻夕就跟一步,紧紧地跟着,生怕再跟丢了。
“你帮我把这封信交给母亲。”秦桢对闻夕道,见她眼眸溜转似乎是要寻他人,又道:“务必亲手交到母亲手中,等她看完后你再回来。”
闻夕捏着手中的信件,宛若捏着烫手山芋,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家主子。
秦桢对她笑了笑,“院中还有这么多人伺候着,我不会有事的。”
看着闻夕三步两回头的模样,她又挥了挥手。
直到小丫头小跑离开宣晖园,秦桢才敛下嘴角的笑容。
她踏入国公府那日起闻夕就始终陪在身边,可现在秦桢自己都不知该去向何处,也不想闻夕跟着自己受苦受累,外面的日子哪能比国公府来得好。
有些事情自己受着就好,再也不能带着别人和自己一般。
闻夕离开后,秦桢戴上及腰的帷帽,背上包袱抱着匣子三步作两步地离开宣晖园,除了沿路遇到往来的丫鬟们会稍微躲避些许外,走向侧门的途中都没有再遇到其他的事情。
值守的侍卫都不是什么多嘴之人,只是看着少夫人独自离去的身影觉得有些奇怪,不知为何没有叫马车。
踏出国公府的刹那间,秦桢长长地舒了口气,然而也没有立即停下赶路的步伐,而是径直地穿过条条长街往国公府的反方向去。
别院回来途中她便想好了去处,头也不回地找到了那间客栈定下了整整一个月的客房。
位于城南的客栈多供其他地方入京的外来客所住,管事的和小二对有人前来定下整月客房见怪不怪,收下银两就命人领着秦桢去向位于三层的客房。
秦桢随着小二穿过神态不一装束不一的行人,来到房间门口,直到门扇合上时她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窗柩外天色恰好,不冷也不热,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天气。
秦桢取下帷帽将抱在手中的匣子收好上了锁,开始思考着应该去往何处。
这些年来她都没有出过京城,是以也没有想着离京独自去往人生地不熟之处,偌大盛京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寻个地方藏匿也不是不可行,可要如何躲过众人的视线又是个问题。
儿时居住的院落虽已被她买下,但也不是个好去处,如果哪日有人想要寻她,也定然会前往那处院落看看,这些年她也攒下不少银两,若是再购入一处院子也不是不行,只是又要前去官府备案留有她的名字。
思来想去,秦桢迟迟做不下决定。
许是奔波劳碌整日心思疲倦,平日饮食甚少的她也觉得有些饥肠辘辘,望着窗柩外已然大黑的天色,又取来帷帽戴上。
秦桢推开门扇,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眸光巡着四下,半响才走出来。
谁知踏出客房的刹那间,忽而听到有人喊了下她的名字,惊得她瞬间挺直了脊背,似乎有细碎汗珠漫过背脊。
她呼了口气,佯装没有听清的样子往前走。
这时候,又听到那道嗓音喊了声,身后的脚步声也愈来愈快。
秦桢抿着唇往前走。
直到那人对她道:“秦姑娘,是我,梁钊。”
刹那间,秦桢倏地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心神实在过于紧绷,根本就没有听清那人的嗓音。
她回过头,掀开遮挡的帷帽。
帷帽扬开的瞬间,叶煦若有所思的神色映入眼帘。
秦桢忽而想起,早些时候她转身离开别院时,看到了站在斜后方的他,“好巧。”
“还真是你。”梁钊不可思议地挑了挑眉,心中闪过些许诧异,“叶煦和我说走在前头的人是你时我还不信。”
秦桢本以为他们是瞧见了自己探头出来的模样,不曾想只是看到了她的背影。
思忖须臾,她眉梢微蹙:“叶公子是如何认出我来?”
及腰帷帽全然挡住身影,若仅是见过几面的叶煦都能通过背影认出她来,和她相熟之人自然也能认出,就在她寻思着是否真的要离开盛京时,就听到叶煦道:“出门看到你探头的模样。”
顿了顿,他又道:“姑娘若是不愿他人注意到你,只需和寻常一样即可。”
叶煦眸光一瞬不落地凝着眼前的女子,陡然松了口气的模样甚是可人,与在别院中遇到的她判若两人,甚至能够明显的感觉到她心思活络了许多,不似白日般沉闷。
现下孤身一人出现在这儿,想来也是因为别院中的事情。
思及此,叶煦拧了拧眉。
秦桢也意识到自己过分紧绷的心神,探头前后观察的模样确实惹人注目,“多谢叶公子提醒。”
“总归也有过几面之缘,姑娘不必和我们如此客气。”梁钊摆了摆手,他本就想认识那日指点自己的秦桢,得知她还是祁洲后心情愈发舒畅,想要交友的心思也日渐明显。
叶煦眸光掠过好友,又看向眼眸清明的秦桢,问:“也到了觅食的时候,可要和我们一道?”
“我就不打扰— —”
“秦姑娘无需和我们客气,就当是还你那日指点之情。”
秦桢的话被梁钊的热情所打断。
她抿唇望着眼前的两人,心知他们不是什么不着道的人,那晚又是他们送自己回到府中,寻思须臾,道:“是我该请两位公子吃饭,多谢二位公子那晚送我回府。”
叶煦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只觉得她客气而又疏离的模样像极了沈聿白。
不过显然梁钊并未感受到这份客气,听到秦桢答应后忙道:“客栈不远处就有一处酒楼,我们在那儿可行?”
秦桢颔首。
放下帷帽侧了道身,示意熟路的他们走在前头。
隔了一条街的酒楼往来人影繁多,落着帷帽的秦桢慢条斯理地穿过人群随着他们踏上台阶,走入他们早已订好的厢房中,直到小二记下菜品离去她才取下帷帽。
摇曳光影倾落于她的身上,衬得愈发的出尘。
秦桢收好帷帽,不疾不徐地抬眸。
目光相对的刹那间,叶煦叩着桌案的动作微滞。
澄亮的眼眸中倒映着光点,恰似夜色下的点点繁星,一颗颗地落下。
少顷,他收回了眸光。
满心满眼都是交友之心的梁钊递了杯茶水过去,大大咧咧地问:“姑娘今日为何在此?”
秦桢微启的唇瓣霎时间抿紧。
厢房内静了瞬,叶煦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全然在状况之外的好友,呷了口茶水,“只能你我在这儿?”
“倒也不是。”梁钊挠挠头,也意识到自己冒犯了,对秦桢道:“姑娘别误会,我没有其他的意思。”
秦桢摇摇头表示没事。
也并没有放到心中去,只是这时候被问起心中免不得咯噔下。
梁钊也怕误会,直言道:“我还在徽州时就听闻过祁洲的名字,家中也藏有你两年前挂出的云狐,也算得上是祁洲的崇拜之人,是以知道姑娘就是祁洲后免不得失了态,还请姑娘多多担待。”
秦桢诧异,想不到云狐竟藏于梁钊手中,也想不到他早在徽州就听说过祁洲的名号,“不过是小打小闹之物而已。”
“姑娘谦虚了,你这如果还是小打小闹,可要某些日日吹嘘自身作品的却毫无才气的人怎么活。”梁钊摇头不甚赞同她的话,说着他瞥了眼呷着茶水不言语的叶煦,又道:“不信你问问他,他说话向来不留情面,若他都说好那就是真的好。”
说话不留情面的叶煦:“……”
面对秦桢求知若渴的眼神,他落下茶盏,‘嗯’了声。
刹那间,眼前的女子神情绽开露出道浅浅的笑容,恰似皎皎明月,晃人眼眸。
顿默少顷,叶煦问:“为何会用祁洲这个名字,听起来像男子。”
也不怪世人至今认不出祁洲到底是何人,这行的女子本就少,谁又能想到顶着这个名字的是位女子。
“我娘亲姓祁。”秦桢微微坐直身,过往的思绪被渐渐勾起,她想起被烧毁的信件,抿了抿唇,淡然自若地道:“洲字是随意选的,没有任何寓意。”
好在叶煦也没有追问这件事情,而是任由梁钊转移了话题。
言语间秦桢才知,他们两人确实不是京中人,家在距离京城一日路程的徽州,家中都是经商,且叶煦家中甚至是做玉石行业的,各地运送京中的玉石多是出自叶家之手,梁钊家中则是做镖行的,叶梁两家自祖上起就已经在合作。
是以能够认出她是祁洲,对叶煦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秦桢饶有兴致地听他们两人说着京外的玉石,倏地响起的阵阵马蹄声打断了他们的话语。
过了好一会儿,马蹄声迟迟未消。
梁钊疑惑地探身望去,看到某道稍显眼熟的身影时,愣了下,回眸看了眼秦桢。
仅仅是这一眼,秦桢就明白了。
策马经过此处的人中,有沈聿白。
她拧了拧眉,瞥了眼手边的帷帽,思忖着要不要戴上时,就听到梁钊说他们已经离去了。
诚如梁钊所言,耳边只剩下渐行渐远的回声。
让至街道两侧的百姓们又纷纷走回路中间,对适才呼啸而过的众人并不在意。
临近大理寺时,疾驰而过的骏马方才渐渐地慢了下来,沈聿白松开缰绳翻身下马,步伐生风走进去。
等候在外的鹤一紧忙跟上前。
沈聿白目不斜视地走向西侧厅,踏上台阶之时他步伐滞了下,瞥眸看去,“招了没。”
“还未招全,逸烽还在地牢中。”鹤一回道。
闻言,沈聿白收回视线神色淡淡地‘嗯’了声,正要往里走时又想起另一件事,“白日擒到的那位妇人在何处。”
鹤一沉默,想起午后发生的事情,硬着头皮道:“您入宫后没多久,公主府来了人将那位妇人带走了。”
公主府?
沈聿白面色冷冽,“哪个公主府。”
“三公主。”鹤一道。
庭院中随处可见的灯火随风扬过,沈聿白敛下的眼眸抬起,幽深的眸光晦暗不明。
“大人。”
逸烽的话语打破了静谧的气息。
沈聿白掠眼看向他,清冽的神色在月色映衬下愈发严寒,“都供了?”
“供了,不过……”逸烽迟疑地看了眼神情算不上好的主子,可招供文书中的内容又尤为重要,况且还涉及到府上,他垂头道:“其余的事情和您猜测的并无所处,就是有一件事……和夫人有关。”
沈聿白拿着文书的手停在半空中少顷,睨了眼叠放整齐的册子,眸色阴郁。
别院中擒来的人是赫王的幕僚之一,招供的事情自然也都是和赫王有关,何能牵扯到秦桢身上。
“说。”
逸烽本以为这是个不费脑的差事,谁知还供出这般事情来。
他深吸了口气,道:“三年前下在那碗汤羹中的情人散,是他们所为。”
沈聿白皱眉,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被下了情人散的汤羹,也就只有秦桢给他端来的那一碗。
若是赫王所为,那他岂不是错怪了人……
他眸光沉了几分,“说清楚。”
逸烽忙道:“那人说三年前您刚刚起势不久,王爷也想拉拢您为自己所用,但彼时圣上早已相中了您预备提携您作为新臣之首与老臣分庭抗礼,且公主对您有意多时,若是您入了公主府成了驸马,虽不会身居要职却会明晃晃地划入太子阵营,日后难以再拉拢您。”
“思来想去他们便提出了给您下药的事情,也选中了少夫人。”
“他们知道少夫人多年前就来到国公府,且和您的关系甚佳,若是和您有干系的是少夫人,为了责任和您与少夫人的情谊,您必然会迎少夫人入府,是以他们在少夫人采买的桂花露中加了些许情人散,才酿成了后来的事情。”
第 26 章
漫着清雾夜色倾洒而下, 池塘随风荡起阵阵涟漪,满池的夜色倒影男子欣长有致的身影, 院中微风不知何时已然止住,静谧肃穆。
皎洁明月落在沈聿白的身上,冷冽阴暗交替错落于他的脸上,眸色晦暗不明。
良久,他问:“他问了你什么。”
逸烽怔了下,回想适才地牢中的事情, 道:“吐出这件事时,他问属下现下是几时。”
闻言,沈聿白晦暗不明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饶有兴致的亮光,抿下的嘴角微微扬起, 指腹摩挲着册子上的未干的墨黑字迹。
少顷之后,他迈开步伐快步离去。
逸烽和鹤一对视了眼, 紧忙跟着出去。
栓在马厩的骏马不知何时被人牵来, 沈聿白面色不愉地接过侍卫递来的长鞭, 他垂眸掠过褐色长鞭, 顺着长鞭不疾不徐地看向侍卫。
侍卫垂着眸, 背脊挺直地伫立着。
沈聿白眸光微凛, 瞥了眼已然被牵来的骏马, 翻身上马的须臾递了个眼神给到逸烽。
逸烽收到示意的刹那间反手将侍卫擒住压入府。
沈聿白神色不愉地一寸一寸掠过周遭事物, 静谧的空气中毫无生机, 就连风声也全然没有。
他沉默须臾,策马扬鞭离去。
疾驰的马蹄声在寂静的深夜中尤为明显,另一侧长街中的喧闹声穿破天际传入耳中, 泛着微光的锐利长箭扬起,指向策马而来的身影。
着意注意周遭环境的沈聿白余光瞥见凛光的刹那间, 漆黑的瞳孔亮起,微微侧过身,躲过穿破天际而来的箭羽。
擦身而过的箭羽陡然刺入百年树干之中!
“大人,有埋伏!”跟在后头的鹤一夹紧马腹跟上,目光快速地扫过自家主子的手臂,未见落红方才敛下神思察看四下,“西侧楼宇第二间,南侧院落树影间都有人埋伏着。”
沈聿白神色淡淡地‘嗯’了声,凛锐的视线直凛凛地目视正前方的楼宇屋顶。
楼宇顶部的刺客扬起箭羽,皎洁月色落在他的身子上,恰似前来索命的黑白无常,闪着弱光的箭羽折射掠过他全然挡住的面容,只余下那双看不清的眼眸。
利箭划破静谧深夜袭来,鹤一眸光瞪起,瞥见自家大人身影微微侧身,可利箭擦过的咻声并未响起,而是准确地听闻到利箭刺入肉.体落出的沉闷声响!
淋漓鲜血染红了玄色长衣,嘀嘀嗒嗒地砸向地面。
惊得鹤一连忙翻身下马,“大人!”
“无妨。”沈聿白漠声道。
楼宇顶端的刺客顿时收起弓箭,趁着夜色离去。
沈聿白敛下眼眸瞥了眼鲜血不止的手臂,不疾不徐地道:“两个时辰后你拿着令牌递消息进宫,就说我回府路上遇袭,箭羽上沾有剧毒,生命垂危,故请歇半个月。”
闻言,鹤一骤然抬起眸,惊愕地看向被鲜血浸湿的衣袍。
他跟在沈聿白身边大概有十五六年之久,尚是孩童之年时就跟在他身边,自然知晓他不会乱言。
若这么说,刺来的箭羽上必然有毒!
“属下这就命人前去追击。”
“不用。”沈聿白叫住他,对来人了然于胸,温热掌心握住如同冰鞘的箭羽,眼眸眨都不眨一下地拔出利箭,“回府。”
说完后尚未受伤的手牵起缰绳夹紧马腹,迅速地驰入夜色之中。
灯火明亮的沈国公府如常,巡视的侍卫倒是比前些日子多了几道陌生的身影。
单手撑着马背下马的沈聿白眼前黑了刹那。
紧盯着前方身影的鹤一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陡然倒下,“大人!”
这下不止是他,就连巡视的侍卫们也被吓到,连忙跑过来。
翻阅着信件的乔氏听到阵阵脚步声,连忙抽出屉子将信件叠好放入其中,听到嬷嬷慌乱的嗓音时她往里递抽屉的手顿了下,纤细柔嫩的指尖撞上匣子时痛地她直皱眉。
冷风灌入怀中,刺得身子颤了下。
“夫人,世子回府的途中遇刺,箭上染了毒,现下昏迷不醒!”
这下乔氏也顾不上那么多,慌忙起身看向奔来的嬷嬷,“他人在哪儿!”
“已经被鹤一等人扶回宣晖园。”田嬷嬷上前搀扶住步伐凌乱的乔氏,“老爷和宋大夫都已经在院中了。”
乔氏舒下口气的同时想起已然人去楼空的宣晖园,心口再次被提起,“他被安置在哪儿。”
田嬷嬷垂眸看路之余还抬手挥开挡路的枝桠,知道自家夫人担心的事情,道:“闻夕听了您的话,主院早早的就已经熄灯,鹤一等人送世子进院中时也是径直往书房去的。”
收到信件时,乔氏沉默多时。
比起叫来人去寻秦桢,心中霎时间闪过的思绪是放她离去。
也知她既然遣闻夕送来,就说明人已然离府。
若是宣晖园下人们意识到秦桢不见踪迹,必然会大张旗鼓寻人,是以乔氏命闻夕回去对外宣称她身体不适歇下,给足了她离去的时间。
秦桢听闻沈聿白身受重伤的消息还是翌日清晨。
思忖整夜的她还是决定留在京中,只是幼时居住的小院是万万不能再住,想着在与国公府南辕北辙之处京郊买下宅子。
想通的她早早的就起身打算去看看京郊有无闲置院落,前去的路上恰好听到有人提到沈国公府。
秦桢愣了下,装作预备购入糕点的客人隔着帷帽打量着摆在橱柜上方的匣子,扬起的耳朵落在了那处。
“昨夜沈国公府事情你们可听说?”
“说是血水都浸湿了国公府门前,清晨才有下人得空出门清扫呢。”
“你们说沈少卿好端端的怎会遇刺,不会是……”
“姑娘,我的白玉糕!”
被唤醒的秦桢怔怔地垂眸望了眼手中的白玉糕,细碎的沫渣溢满她的整个手心。
身后的人着意降低嗓音,再也听不到他们的话。
秦桢沉默不语,良久才取出碎银递给掌柜的,“就要这份白玉糕。”
而后她抱起装着白玉糕的匣子悄然离去。
清晨的春日暖阳落在身上,烘得人暖洋洋的,可这刹那间秦桢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情绪。
往前走了几步,又听到有人提起沈国公府。
偌大的京城,仿佛都知道了这件事。
静伫在树荫下多时的秦桢深吸了口气,将落在心中的话语全都抛出。
他们已然和离,沈聿白如何都与她无关。
“我还听说沈夫人昨夜被惊到,看到浑身上下伤痕累累的儿子后倒下了,至今尚未苏醒,皇上还命太医值守国公府。”
闻言,迈出半步的秦桢步履停下。
隔着薄纱帷帽都能看清她神色间的惊诧,顷刻之间,陡然转过身朝着国公府的方向而去。
走着走着,脚下的步伐愈来愈快,最初还会撞到迎面而来的行人,越往后穿过人群的动作愈发娴熟,须臾之间便呈小跑之状。
跑了半会儿又取下碍事的帷帽,临近国公府时,秦桢早已气喘吁吁。
她弯身双手撑着双膝喘气,细碎的汗滴顺着脸颊滑下,掀起的目光望着不远处守卫森严的国公府,心知若是踏进去再想出来会有多么不容易。
但是事关乔氏的身体,秦桢管不了那么多。
她深吸了口气,起身时眸光瞥见道熟悉的身影朝她奔来。
“姑娘!”闻夕跑出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泪眼婆娑地上下打量着秦桢,想要知道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过得不好,可千言万语都只剩下一句:“您怎么不带上我。”
眼前的姑娘脸颊被泪水浸湿,秦桢取出手帕擦去她脸上的泪光,扬眸看了眼国公府侧门,问:“姨母如何了?”
“夫人没事,只是趁乱的谣传而已。”闻夕回眸看了眼身后的侍卫们,牵起秦桢的手悄然往府邸反方向走,“夫人猜出您听说这些消息后会回来,特地命奴婢在此等您,这下您可不能再抛下奴婢了。”
秦桢这才松了口气,“昨夜发生了些什么?”
“世子不知为何突然回府,回府途中遇到刺客,射来的箭沾了些许毒药,田嬷嬷告诉奴婢,世子下半夜时就已经醒来,并无大碍,说是药物毒性甚微。”
毒性甚微?
秦桢眉梢微蹙。
但得知乔氏并无大碍心中也没了探知的心。
望着高门鹤立的国公府,她呼了口气转身离去。
纤细单薄的身影背对着高门,步伐洒脱而决绝,手中的帷帽薄纱随风扬起,恰似缰绳被人切断于空中飞舞的纸鸢。
透过门扇缝隙瞧见这一幕的田嬷嬷深深地叹了口气,挥手示意侍卫合拢门扇穿过鹅卵石径道走向宣晖园。
乔氏就站在宣晖园门口。
田嬷嬷靠近低声道:“夫人,桢姑娘走了。”
也不再唤秦桢为少夫人,而是用回了她未出阁前的称呼。
乔氏颔首,眸中闪过无奈。
田嬷嬷见状,道:“夫人为何不去见见姑娘。”
“我若是去了,以她的性子定然一步三回头,拉扯之间若是被人看到,她还如何走。”乔氏顿了顿,神思间也有不舍,“日后若是有机会,再说吧。”
乔氏所求不多,只要熟悉的丫鬟在秦桢身边伺候着,不是独身一人就好。
她垂眸扫了眼手中的和离书,走入宣晖园,守门侍卫见乔氏前来纷纷侧目让路。
入春的季节,弥漫药草雾气的书房仍旧烧着炭火,乔氏踏入书房的刹那瞧见倚着床榻而坐的沈聿白倏地掀起眼眸,和她四目相对。
看到是她时,那双清寡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些许失落之意?
乔氏也不知道是看错了还是看花眼,她推开书房窗柩,迎着缕缕吹荡而来的春风,问:“可好些了?”
“没事,轻伤而已。”沈聿白收好手中的文书,凛锐的眉眼下满是清明,不似外头传言般伤痕累累。
遣人前来刺杀不过是想告诉他,不要再插手皇权争斗之事,是以他也‘顺着’那人的想法,对外称病远离朝堂。
乔氏颔了颔首,凝着他的目光落向手中尚未开启的信封,递出给他的同时道:“桢桢走了。”
沈聿白微抬的手停在半空中,清冽的眸色蓦地变色,落向粘贴工整信封的视线犹如昨夜袭来的利箭,锐利而又泛着寒光。
第 27 章
幽湛漆黑的瞳仁恰似未晕开的沉墨, 深不见底。
修长指尖与信封相触,信封上的刺骨寒意循着他的指腹递入心口, 沈聿白眸光闪过狐疑,掠了眼密封信封,不明所以地仰首,“什么意思。”
乔氏:“……”
她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信封摊开到另一面,露出‘和离书’的字眼, 甩入他怀中,“这是桢桢给你的,我替你答应了。”
沈聿白眉眼微微蹙起,取过怀中的书信, 浑圆小巧的字眼映入眼帘的顷刻之间,他陡然顿在原地。
和离书扔出后乔氏始终观察着他的神情, 想要看清他对这段婚姻到底有何看法, 谁知却见他一动不动, 眸光错愕地紧紧盯着那几个字,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聿白, 你和桢桢不是同类人, 桢桢失去双亲渴望爱与被爱, 会倾尽所有的去爱一个人, 也相信终有一日会得到回应, 而你自幼身处高位,不管是爱也好权也罢或是别人的仰视甚至是他人的妒忌,这些你都从未缺失过。”
“你不会去在乎是否多一个人爱你还是多一个人恨你, 你看不到桢桢对你的爱,封死的心也感受不到她的心, 这点是你父亲和我的失职。”
“你口口声声地对我说你会对她的好,但在和三公主的合作上,你却没有做到,或者说,你根本就不相信桢桢。”
“别院的事情你本可先告知她再去行事,桢桢就算再难过也会以大局为重陪你演下这场戏,可是!”乔氏越说越来气,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处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你认为她既然能够做出下药的事情,还有其他什么事情做不出!”
“我给你机会让你自己去和她说,但到头来你是怎么伤害她的!”
在这件事上,乔氏也是留有私心的。
实际上大可由她去和秦桢沟通,但她也在赌。
赌沈聿白会不会和秦桢提及此事,若是说了,秦桢如何选择是自己的事情,若是没有说而是当面撞破,当下或许是痛的,但是这股痛是能够令沉溺于爱意中的她彻底清新过来。
比起他人千言万语的劝说,不如当头一棒敲醒。
这时候,乔氏眸光瞥见沈聿白指尖微颤了下,心中沉了几分。
千万千万不能出现话本子中方才会有的,女子离去后男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喜欢这事,这对她的桢桢何其不公平。
“沈聿白,你别告诉我你心中有她。”乔氏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的,她断断续续地说完,“爱而不自知是最大的笑话,一个活生生的人,享受着万千目光的你怎么会不懂爱。”
不过她的话语好似并未入沈聿白的耳,只见他指尖颤抖着撕开密封完好的信封,露出封言简意赅的和离书。
乔氏还未瞧清和离书上的内容,倚在床榻上的人忽而掀开锦被下榻。
沈聿白欣长挺拔的身影稍显慌乱,挥开门扇而出时甚至还踉跄了下,毒素尚未清完的他撑着墙垣跌跌撞撞地走出卧阁。
乔氏拧眉跟着走出去,就见他单手撑着书案,另一手不知在寻着些什么。
桌案上满是文书和书册。
沈聿白眸光寻着,单手翻阅的速度愈来愈快,但始终找不到前些日子盖在最下方的书信,他眸光愈发冷冽,指尖怔了下后陡然挥开堆叠在成册的文书。
一封信件静静地待在那儿。
圆润流畅的字眼落入,沈聿白取来和那封和离书上的字迹一一对应。
他的目光目光在两份信上停留了半刻钟,指尖落在‘君’字上时,一股沉闷的气息霎时间涌入心口溢上眼眸,气息如同钻心丝线般穿过他身体的每一寸,顷刻之间绵密丝线便将他包裹入内,密不透风。
小舟是秦桢,秦桢就是小舟。
他陡然捂住胸口闷哼了声,喉间隐隐有股腥味滑过。
乌黑的鲜血骤然溢出,洋洋洒洒地落在桌案上,泛黄的纸张上被血渍浸湿,圆润饱满的字迹被乌血覆盖,吞噬了消散。
他的指腹慌忙擦拭过纸张上的血渍,可越擦消散的字迹越多,多到他已经看不清眼前的字到底是什么。
嘴角血渍淋漓滴落,印在他凌厉的下颌上。
沈聿白眼前视线迷离,抬眸看向乔氏时身影忽而颤了下,眸中划过绵密的痛,“娘,她去哪儿了?”
桢桢走了。
一刻钟前,他的母亲告诉他,秦桢走了,他的小舟走了?
涌到嘴角的血骤然洒出,沈聿白眼前微黑,陡然倒下。
触目惊心的一幕落入乔氏的眼中,吓她身影颤抖了下,颤着音唤着:“快!快去请陈太医来!”
值守在宣晖园的陈太医不过一会儿就赶到了。
擦拭着沈聿白嘴角血液的乔氏连忙后退几步让位给他,指尖绞着帕子焦急地看着。
陈太医把了下脉,指腹划过血迹尚未干枯的手臂,闻了闻。
良久,他皱起的眉梢落下了几分,拱手对乔氏道:“沈少卿并无大碍,只是一时之间气急攻心而已,待老夫开上些许安神药,一日一用,过段时日就会恢复。”
“气急攻心?”乔氏喃喃道,眸光掠向床榻上眉梢拧在一起的沈聿白,又看向不远处大开的门扇,对陈太医道:“多谢陈太医,麻烦您了。”
“沈少卿为朝付出,这是老夫该做的。”陈太医摆摆手,也受不起国公夫人一拜,“老夫先去开方子,夫人留步。”
乔氏递了个眼神示意田嬷嬷送陈太医出门。
目送陈太医离去后她不疾不徐地收回目光,落向眼眸阖紧的沈聿白身上。
血渍虽已经擦拭去些许但还是留有印子,她抿了抿唇走出卧阁,眸光扫过桌案上字迹尤为相似的两份信,叫来鹤一。
入屋的鹤一一眼就看到桌案上的信,心中暗道不好。
不过乔氏并没有看他,视线在两封信中来回交替,不可思议的想法涌入神思时她抓着信的手紧了紧,抬眸之余瞥见鹤一好似十分担忧她手中紧拽着的信,沉着脸,“这封信是何人送来的。”
鹤一垂着头,不知该如何说起。
乔氏替他说了,“我的儿子心中始终都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对吗?”
虽是疑问,言语中充满了笃定之意。
顶着凌厉目光的鹤一头又垂了几分,心知乔氏是如何宠少夫人,若是真被她知道这事,不知该如何收场。
问出的两个问题得不到半个回复,乔氏不知是该夸这群跟在沈聿白身边的人还是出言骂上一番,她深吸了口气直白地点明:“你可知这来信人是桢桢。”
鹤一猛地抬起头,满脸错愕。
乔氏扫了眼桌案上的两封信件,微阖眼眸。
不知这都是些什么事!
但不论如何,她的桢桢受到的苦难是真的,是这一封又一封的过往信件并不能抵消的难。
乔氏沉沉地叹了口气,收起和离书装入信封中,“给你家大人。”
鹤一满眸不解地接过信封,看清信封上的‘和离书’时也是怔在原地,愕然地看向乔氏离去的背影。
国公府中所发生的一切秦桢全然不知情。
和闻夕穿过国公府街道走入另一条街时,秦桢才停下了脚步。
跟着她的闻夕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姑娘,不走吗?”
秦桢回过身,看着眸光欣喜的闻夕,心中闪过些许难言的情绪,抬手整了整她绑着双丫髻的绸带,道:“我这次离开尚且不知道要去向何处,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怎么样,你跟着我离开,或许会受苦,不如留在……”
“姑娘。”闻夕抿唇打断她的话,眼眶微红,“你是不要奴婢了吗?”
秦桢当然不是,“我只是不希望你跟着我吃苦而已。”
说到底,高门府邸中的贴身丫鬟过得甚至比普通官宦人家的小姐还要甚,闻夕跟在她身边多年,就是留在府中姨母也定然不会亏待她,何必跟着漂泊无定的自己四处操劳。
闻夕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抿唇道:“可是遇到姑娘前,奴婢过得本就是受人欺负的日子,奴婢幼时手忙脚笨,姑娘本就有更好的选择,但还是在一群人中选中了奴婢,那以后奴婢才成了别的丫鬟小厮羡慕的人。”
“而且今日奴婢出来时,夫人就有问过奴婢的想法,奴婢选择了跟着姑娘走的。”
闻言,秦桢嘴角微启。
没想到她出来前还有这么一遭,她呼了口气:“跟着我你会受苦的。”
“奴婢不怕吃苦。”闻夕忙道。
秦桢久久地凝着她,沉默许久,扬唇笑了笑。
“那以后你也不要再奴婢长奴婢短了,我不是什么高门姑娘,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就只是秦桢而已。”
这些话她跟闻夕说过多次,但闻夕每次都当作耳旁风,也跟她说若是不奴婢长奴婢短,那些个眼珠子有脏东西的不知道该怎么数落院中没有规矩可言。
顿了顿,秦桢见闻夕眸中闪过纠结,又道:“若是你不愿意,我也不要你跟着我了。”
“奴……”闻夕开口一刹那连忙止住嘴,改口道:“我愿意的,只要能跟在姑娘身边,我自是愿意的。”
秦桢霎时间笑开了颜,又道:“也不要再叫我姑娘,就唤我名字。”
“不可。”闻夕这下毫不犹豫地拒绝,也不等姑娘再说什么,掏出了袖中的信封给她,转移话题道:“这是夫人让我带来给姑娘的,夫人说姑娘独身一人离开京城并不是上上选,留在京城若是以自己的名义买下宅邸终有一日会被查到,这是夫人母家在京郊购入的院落,这么些年也没有人居住,姑娘可暂时到那儿落脚,日后再想着购宅邸之事。”
秦桢闻言,错愕地打开信封,果然看到信封中叠放整齐的地契。
她没想到,乔氏不仅不责怪她的离去,甚至还给她准备了后路。
“夫人还说,若是姑娘住在这儿,她有时也能寻寻姑娘,若是京中有其他异动消息也能够及时递给姑娘。”闻夕将乔氏叮嘱于她的话一点一点地道出,“夫人还说,得些日子她空了,再将姑娘屋中的玉石以其他名义送过来。”
秦桢紧抿的唇瓣颤了颤。
抬起的眸只能看到其他府邸的墙垣,再也看不清国公府的影子。
她手心紧紧地拽着这份地契,眼眶中漫起了不知名的雾气。
良久,秦桢掀开裙摆缓缓地跪下,隔着层层墙垣给乔氏磕了道离去时来不及磕的头。
磕完头后,两人也不在这儿多做停留。
围着帷帽的秦桢也没有直接去临近酒楼的宅邸,而是先回了酒楼,酒楼的掌柜的听闻她们要退客房时也没有着意阻拦,而是爽快利落地将余下的银钱退还。
离开酒楼时,睨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他们不知去向何处。
秦桢没有叫住他们,而是去向了他们相反的方向。
他们本就是萍水相逢之缘,又何必出言叨扰。
远在京郊的宅邸已有多年无人居住,可院中却被收拾得甚是干净,就好似有人着意来收拾过一番,二进二出的宅邸自然是无法与国公府相比拟,但对于秦桢而言已经是很不错的去处。
离开国公府时秦桢身上带的东西并不多,闻夕离开时为了不引人注目除了地契之外其他身外之物也是一点儿都没有带,两人在院中转了一圈后便开始采买日常所需物品。
京郊的市集比不得长安、永乐等街道,但也是应有尽有。
新入屋所需采买的东西并不少,银钱恰似崖间瀑布奔腾而出,止都止不住。
秦桢知晓,若是如此花费下去且无收入,这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过下去,是以翌日入了夜后也冒着风险,留下闻夕收拾府邸独自一人带着早前就已经制作完善但始终不忍挂出的玉饰前往璙园。
她到长安街时,璙园还未闭门谢客,街道两侧的人影也不少。
思忖须臾,秦桢去向璙园的偏门,有节奏地叩了五下门。
不多时就听到一阵急行而来的脚步声,门扇推开,来的人是李掌柜。
秦桢掀开帷帽,露出容颜。
这本就是他们留下的暗号,李掌柜也没想到秦桢深夜会来到这儿,他向后看了眼没看到其他人,疑惑地问:“只有姑娘一人?”
“嗯。”秦桢颔首,迈过门槛走入璙园,“我来寻掌柜的商议些事情。”
相识多年,李掌柜还是头次听到她用到‘商议’二字,心中顿时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引路道:“姑娘这边走。”
已到深夜,但璙园雅院人烟繁多,偶尔还能听清其他雅院传来开石的声音。
两人就近寻了处寂静的雅间。
李掌柜看着桌案上的几样玉饰,样样栩栩如生,他捧起样玉鹤,疑惑地问:“姑娘这是?”
“这些玉雕,还要麻烦李掌柜帮我挂起。”秦桢眸光挪开,呷了口清爽的茶水醒神,“日后我会让闻夕经常给您送来些玉饰,届时还要麻烦掌柜的帮忙挂起。”
“经常?”李掌柜喃喃。
过去的几载中,闻夕送来的玉饰聊胜于无,一年四季中能送来四次已然是多的。
可这次秦桢独自送来的玉雕,足足有五样,且看起来样样都放了段时日。
想着想着,李掌柜忽而想起昨日听到的传闻,人人谈起皇家别院中的事情时都宛若当时纷纷在场,不少人都为沈家少夫人不值,可这世道就是如此。
如今看秦桢独自送来玉雕,他心中有了些许猜想,不憋在心中试探性问道:“姑娘是从沈家出来了吗?”
秦桢摩挲着茶盏纹路的指腹微顿,不语。
李掌柜是聪明人,见状也就明白了。
他沉吟须臾,道:“姑娘,我那日说的事情,您考虑下。”
那日说的事情?
秦桢微顿,不明所以地掀起眼眸看向李掌柜,目光对上的刹那间她才想起,长公主的盛筵正在筹办中。
“以您的才华不应该被拘于这小院中,若是参与那场盛筵,就算不是一飞冲天也定会被更多的人知晓祁洲。”李掌柜收好那几样玉雕,小心翼翼地放回匣子中。
他不再言语,而是等待着秦桢。
秦桢心知李掌柜说的是对的。
此前她不参加这些活动,是不想被更多的人知晓祁洲。
祁洲的名号要是被更多的人知道,说不准会有其他手段通天的人找出证据证明秦桢就是祁洲,彼时的她并不想受到那么多的关注,也不愿因自己而叨扰了国公府平静的生活。
但现下她已然脱离国公府,往后也就只有她和闻夕两人。
若是参加盛筵,就算只是小有名气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受困于钱财,且她的才华也得以展露。
秦桢抿了抿稍显干涩的唇瓣,呷了口茶水润喉。
她需要再考虑考虑,“多谢李掌柜,这件事我还需要再考虑考虑。”
参加长公主举办的盛筵,必然需要和长公主交流,可那日别院相见,秦桢不是不能看出长公主对章舒墨的宠溺。
而现在她和沈聿白和离的消息还未传出,在其他人眼中她仍旧是沈聿白的妻子。
她在世人眼中,只要有一日还是沈聿白的妻,就无法真正地脱离他。
思及此,秦桢叩着桌案的动作停了下,抬眸看向李掌柜,“我还需要麻烦您帮我一件事情。”
说罢便将心中的想法脱出。
李掌柜越听神情愈发凛起,直到听完秦桢所言他方才缓缓地回过神来,惊愕地看向眼前的女子,言语间那双精致的眼眸中都盈溢着亮光。
良久,他笑着颔首,“说来惭愧,我和姑娘认识多年,虽知姑娘心思灵捷却觉得您久居深院浪费了,姑娘也不愿被太多人注目,我有时都在想,若姑娘您是男子该有多好,这样您的才华也会得以展露。”
这世道就是如此,男子比女子要来的容易。
若祁洲真如世人所言是位世家公子,名声必然会比现下盛,而不是拘于这小部分的人群中。
秦桢不语,沉默良久后她对李掌柜笑了笑,“您的提议我这两日会好好考虑,今日时辰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说罢她戴上帷帽,哪儿来的就往哪儿离开。
偏门被关上的刹那秦桢余光瞥见道熟悉的身影领着人往这儿来,她眸光凛起忙想往后退,可门扇早已经被落了锁,眼看着沈聿白就要走向此处,她静下神来抿唇朝着反方向走。
可谁知这时候身后的脚步声也愈来愈急促,好似真的朝她而来。
秦桢深吸了口气,穿过巷子拐角,不多时也听到了那道熟悉的脚步声。
她确定了,是冲着自己来的。
秦桢边加快脚下步伐边四处望着,看看有无藏身之处,可走了上百步都没有瞧见能够容身的地方,心中也愈发的焦急。
“秦桢。”
熟悉的清冽低沉嗓音响起时,秦桢眼眸霎时间瞪大,暗道不好,不过也只当他口中的‘秦桢’不是自己,全然漠视地继续朝前走。
沈聿白视线一错不错地凝着前方的身影,虽有及腰帷帽挡着,可身影仍然肖像秦桢的背影。
前边的姑娘还未停下步伐,沈聿白微眯眼眸,唤道:“小舟。”
秦桢听到这个名字时心中倒没有任何的想法,只是吊在心口多时的那根弦被人慢条斯理地落下。
这道圆润饱满的字迹是她耗费了多个日夜练就的,那些纸张上只要出现点点与她字迹相符的字眼时,她便会烧掉那份信件重新撰写,每每回复一封信都要耗费她多个日夜,冬日的深夜中时常冻到手指发麻。
是以离去的那日,秦桢着意使了这道字迹。
她的过往,不应该就此被淹没。
她想将过往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不能带着过往离去,日后想起时指不定会后悔。
既然选择了离开,秦桢就不想后悔。
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她的心也愈来愈沉,但她的步伐也不曾停下过须臾,而是径直地穿过小道走向另一处拐角处,踏入另一条径路。
踏入径路的刹那间,忽而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
是叶煦。
第 28 章
随风扬起的帷帽纱帐露出双略显不安的眸子。
皎洁精致的容颜在夜色衬托下恰似从天而降而仙子, 落入凡间时突遇异事方才如此。
忽明忽暗的灯火掠过叶煦的眼眸,神情中似狐疑似惊诧, 猜测这个时辰她为何会在这儿。
秦桢没时间和他多做解释,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抬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回眸望了眼,抿唇微微颔首不做停留地越过叶煦和梁钊两人。
叶煦凝着她的背影,身形矫捷如兔, 身后是阵阵脚步声,有人在追她。
思及此,他眸光微凛,和梁钊对视须臾间两人一人朝着秦桢离去的方向追去, 另一人径直向左踏入另一条长街。
加快步伐的秦桢听到身后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心口跃起的幅度愈大, 狠狠地敲击着胸脯。
她不明白, 明明早前才听闻他卧病在榻, 为何夜间会遇到他。
可没等她想明白, 有道微风袭来。
手腕被擒住的瞬间, 秦桢差点儿惊呼出声, 顷刻之间, 有道温热掌心覆上她的唇, 将所有的惊呼都锁入密闭空间中。
下一瞬, 略显熟悉的低沉嗓音印入她的耳鼓。
“是我,叶煦。”
眉眼及他肩头的秦桢仰起头,透过薄纱落入他闪烁着亮光的眼眸中, 她不明所以地垂下眼睫看了眼被捂住的唇,示意他松开。
不过叶煦好似没有瞧见般掠过她, 看向了不远处。
秦桢循着他的眸光望去,睨见一道墙角,她抿了抿唇,抬起手准备要奋力推开他之际,又听到他说:“无奈之举,多有得罪。”
说罢牵着她的手不顾她意愿地往那儿去。
秦桢咬着唇,谁知还未走到角落时身后的阵阵脚步声已然来到。
须臾间,她眼前忽而一亮,帷帽被人掀开随手丢入某个篓中,肩颈被男子硕大的手掌覆上往后推着,背脊碰上坚硬墙垣的瞬间痛得她眉梢狠狠地皱起。
一来一去之间覆在唇梢上的手松开,秦桢压低嗓音呵斥:“你在做什么!?”
“抱歉,等会儿再和你解释。”叶煦眸光斜斜掠去,瞥见径路上踏来的欣长影子,拧了拧眉。
秦桢余光也瞥见了这一幕,正要开口之际忽而察觉到叶煦逐渐压下的身影,眼眸中男子的面容愈发清晰,还未等她开口唇梢忽而再次被大掌覆上,男子的眼眸与她仅差半根手指的距离。
顿然放大的面容吓得秦桢瞪大了眼眸,惊愕地盯着眼前的人。
男子的薄唇印在他的掌背上,不同频率的呼吸交织萦绕。
稍重的呼吸撒落于鼻尖,勾得秦桢鼻尖做痒。
“梁钊已经去寻和姑娘相似打扮的女子,姑娘不用出声,沈少卿那边由我来应付。”
叶煦的嗓音隔着温热掌心透来。
秦桢被吓得心口跳得极快,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稍显疑惑的‘嗯’声传来时,她才回过神来颔首。
少顷,沉稳的脚步声走来时她眼前一黑,叶煦修长有致的背影挡在身前,挡住了所有的视线。
叶煦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指腹擦拭过唇角,抬起的视线对上神情晦暗不明的沈聿白时,他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道:“大半夜的,沈大人这是又在追些什么。”
沈聿白眼眸半敛着,淡淡地瞥了眼他身后荡起的裙摆,“大半夜的,叶公子不在酒楼这又是在做什么。”
“这就和沈大人无关了。”叶煦似笑非笑地说着,同时手往身后探了探,隔着袖子扣住秦桢的手腕,“听闻大人昨夜遇刺,本想寻个时间前去探望,现下看来大人似乎并无大碍。”
沈聿白淡漠不语,也不想浪费时间和他在这儿交谈,抬腿间灯火忽而掠过身后女子的裙摆,略显眼熟的藕荷色映入眼帘,他步伐微顿。
凌厉的眸光抬起,漫不经心地滑过叶煦,落在了他的身后。
往前一寸的修长影子覆来,绷着颗心的秦桢霎时间觉得喘不过气来,满身心的神思都落在那道影子上。
她听到沈聿白问:“叶公子身后的人是谁,不打个招呼?”
叶煦垂在身后的手倏地被道柔软的手心扣住,每天更新各种资源,欢迎加入南极生物峮七留陆五令八巴儿吴紧紧地反握着他的手,他垂眸接着灯火睨了眼,又快速地收回视线,对着抬步而来的沈聿白道:“沈大人,我家夫人害羞胆小,今日被你撞上已经让她难以忘怀,若是探头和你撞面,她往后都不会随我出门了。”
“叶公子何时成的婚,我倒是没有听说过。”沈聿白沉声说着。
他可没有忘记,那夜送秦桢回府的是叶煦和他的友人。
叶煦不动声色地和他对视着,“是还未成婚,但也是叶某挂在心上的人,说是夫人也不为过。”
沈聿白眉心动了动,不信。
“姑娘,你的玉佩掉了!”
陌生的声音划破天际,叫醒了盘踞于树干上的鸟儿,惊得它们振翅乱窜。
沈聿白斜眸望去,掠见道戴着帷帽的身影急匆匆地穿过人群离去,长街人群中仅有她一人戴着帷帽,错落烛火映衬下甚是夺目。
他微怔了下,回眸掠过叶煦,快步上前。
叶煦眼疾手快地抬起手挡住身后女子的面容,露出他们十指交扣的双手。
女子的纤细手腕间空无一物。
沈聿白眸色暗了几分,倏时转身朝着另一条街道走去。
直到他们一行人的身影消失于揣揣人群中,叶煦才松下了挡在身前的手臂,“他走了。”
躲在他身后的秦桢闻言小幅度地探出头望去,目光所及之处掠不见那道身影时她心中方才松了口气,屈膝行了道拜谢礼,“多谢叶公子出手相助。”
温和恬静的神态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淡淡的温柔,叶煦眼角扬起须臾,学她那日的语气道:“举手之劳的事,秦姑娘就当我是多管闲事。”
被打趣的秦桢轻怔,对上他揶揄的神色时也是想起不久前的自己,不由得一笑。
叶煦弯身取出丢在篓中的帷帽递给她,“沈大人应该还在寻你,若是不介意,我可以送你回酒楼。”
“我已经寻到住处搬出来了。”秦桢不再戴上帷帽,而是将其抱在怀中,跟着他走出巷子,“叶公子多次相助,我没齿难忘,也不知我有什么能够帮上公子,但公子大可提出,我若是能— —”
“不如将你手中的玉坠子赠我成对如何。”叶煦视线扫过她握成拳的掌心,知晓那儿圈着她不久前收起的玉珠子,与他收藏家中的玉珠子恰好是一对,“另一串玉珠子就在我家中收着,能成对往后赠予我的夫人,自是再好不过。”
闻言,秦桢摊开掌心,粉白相见的玉珠子在烛火照耀下闪烁着微光,漾起纷飞柳絮。
她伸出手,但是……
“这串珠子我戴了些时日,你要是不着急等些时日我再制上一对镯子赠予你。”
“不用,这个就很好。”叶煦取来她掌心的玉珠子,珠子上还带有她掌心的余温,不算热但也能够暖人掌心,“祁洲的作品,想来应该不会有人嫌弃。”
秦桢不是第一次听到他提起祁洲,言语间都是欣赏之情。
久居深宅的她实际上不曾听过如此多的溢美之词,祁洲这个名字对她而言也不过是多年前随口定下的,并未有过多的实感。
偶尔闻夕会告诉秦桢,祁洲的作品有多么受欢迎她都没有在意过,还会认为是闻夕在逗自己开心。
可遇到叶煦和梁钊之后,祁洲这个名字好像有了些具像化。
最初秦桢听到他们夸祁洲刹那并未将那些美言落在自己身上,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就是祁洲,祁洲就是她。
思及此,秦桢抿了抿唇,目光凝着身侧人斜长的影子,问:“你觉得祁洲如何。”
“嗯?”叶煦不明就里地看向她,看清她眼眸中的困惑时沉吟须臾,慢条斯理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祁洲这个名字吗?”
秦桢摇摇头。
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想来应该是三年前,那年我承长公主的意来到京中,来前就知璙园汇聚了多位名家之作,若是想要寻来他们自然需要前去璙园,不过说来也是很巧,我去璙园的那日,我所想寻的几位小有名气的匠人作品都已经被买下珍藏。”
“我本以为那日会无功而返,恰巧碰见李掌柜挂上一盏只有手掌大小的玉笼。”叶煦顿了顿,停下步伐看向秦桢,又道:“我一眼就相中了玉笼,看到玉笼旁边挂着的名牌,问过身侧的小厮方才知道这是近两载才入璙园的匠人,只展出作品,无人知晓他是谁。”
听到小厮那么说,叶煦也就来了兴致。
不过当时也不仅仅是他看中了玉笼,还有一位眼生的男子也相中了玉笼,都说价高者得,那日漫天开口的是那位男子,而他只是最初开口询问的,但最终玉笼归予他。
询问掌柜的后叶煦方才得知,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祁洲并不缺钱,讲究缘分在一眼之间。
谁先相中了,玉饰便属于谁。
不过不论叶煦如何游说,李掌柜都不愿告知他祁洲到底是何许人也,只说祁洲不过是位初出茅庐的匠人,比不上其他名家,若是有缘自会相识。
但叶煦却知道,这位初出茅庐的祁洲,不会被淹没入长流中。
过后的一年他又来了京中,恰如他所想那般,仅仅是一年的时间,祁洲的名声早已被更多的人知晓,他的作品不再是那一眼之缘,因为会有不少人苦苦等于璙园,只为他的作品而来。
后来,就是在京外,他也曾听人提起过祁洲。
但无一例外的是,没有人真正地见过祁洲,也没有人知道祁洲到底是谁,仅仅是存在于大家口口相传之中。
“有人说祁洲面丑如鼠不愿见人,怕世人见到他的样貌后会对他的作品产生疑议,也有人说祁洲容貌惊人,怕世人见到他后会只将目光放在他的脸上,但更多的人是说祁洲是某位世家小公子,雕刻仅仅是兴趣爱好,不愿他人打扰自己的生活。”
“没有人想到的是,祁洲是位女子。”
话音落下,微风都止住了。
秦桢不知道这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不过最后的传言也将她的想法猜的七七八八,不过是猜错了男女。
“你为何不愿别人知晓你是祁洲?”叶煦垂下眸,眸光一眨不眨地落在她的身上,想起适才的场景,道:“似乎沈大人也不知道你就是祁洲。”
不知何时,他们走入了热闹长街,街道人影交错往来,商贩的吆喝声萦绕于上空,很是热闹。
“他不知道。”秦桢微抿的唇瓣绽开。
沈聿白只知她喜好玉石,也喜好玉饰,不知她还喜欢雕刻,更不知道她就是祁洲。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
知道她是祁洲又如何,不知道她是祁洲又如何,左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秦桢的视线掠过某处摊子,老师傅手法矫健稳重地勾勒出一幅幅糖画,矫捷长龙长啸虎群,每一样都夺人目光。
儿时她最喜欢的就是糖人,每每随爹爹上街时,两手都会握着两个糖人回家。
娘亲嘴上随会说着惯坏了她,但从不曾让爹爹不再买给她。
“你知道怀安吗。”
陡然出现的名字让叶煦微微挑眉,这已经是位老工匠了,成名之时他尚是少年,了解不多,“自然听说过,不过让他一举成名的作品现下不知去向何处,连他也在那场宴会后不知踪影。”
秦桢淡淡地‘嗯’了声,点头道:“他叫秦怀安。”
“秦……”叶煦怔忪,诧异地侧眸看向神情自若的女子。
“是我的爹爹。”秦桢神思微微飘起,想起年幼时的场景,踏破家门的人来往冲冲,多是她不认识的人,人人都夸赞着父亲的作品,她看着父亲从喜悦到满面愁容,“也是我的启蒙师傅。”
叶煦拧眉。
来京不久后他就听说过沈家少夫人的事情,知道秦桢的双亲早在多年前就不在人世。
“爹爹受邀参加一场宴会,宴会上他饮了酒水,回程的路上磕着了地,当场死亡。”秦桢收回目光,不再看向那一串又一串勾起她心中往事的糖人。
她的爹爹幸,也不幸。
幸在于离开世间前,他的才华得以享世。
不幸于这份才华并不能得到过多的展示,他的作品永远都只有那一个。
听闻此事的叶煦哑然,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翘起的眼眸渐渐落下,暗淡无光的神情令整个世间的星辰都消散了。
曾经不愿提及这段往事的秦桢此刻深深呼了口气,压在心中的巨石好像轻了那么一点点。
思及此,秦桢心下有了决定。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说罢她颔了颔首,头也不回地走入人群离去。
回到府邸时闻夕焦急地在外头踱步,见她终于回来后紧忙跑上来,“姑娘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去寻您了!”
“回来的时候遇到点事情而已,没事。”秦桢对她笑了笑,又道:“有件事我想让你帮我跑一趟。”
闻夕不解地跟着她回院中,“什么?”
珑吟收于匣子中。
秦桢打开匣子,大概有两个男子手掌大小的玉雕露出,玉雕盘啸戏水游龙神动形移,龙须隐见而飘扬,雕刻线条流畅婉转。
她将珑吟放在一侧,取出压在匣子最底下的画册,“你明日跑一趟迎安街,将这份画册交给长公主府的管事,就说祁洲递来作品。”
闻夕摩挲着画册的动作稍稍顿了下,诧异地抬眸看向眸中含着点点笑意的姑娘,“以前劝姑娘时,姑娘都不愿参加,今日怎么出去一趟就改变主意了?”
装着珑吟的匣子再次被合上,雕刻多时的珑吟再次被封入匣子中,秦桢掌心撑着匣子上方,“有了另一样想要完成的事情。”
和他人不同,秦桢在这一行的启蒙师傅是自己的爹爹,早早的就已经展露出天赋和灵性,若是以利益为先的人家怕是早就将孩子推出。
可秦家不同,秦怀安深知这一行的严峻,灵性和天赋不过是一时的,若是不好好引导再高的天赋都会被摧毁,是以他也不曾做过拔苗助长之事。
他常常对秦桢开玩笑道,若是长大后还喜欢玉雕,定会女承父业享誉后世,流芳千古。
但没过多久秦怀安骤然离世,为了避免母亲不睹物思人,家中的玉石都被收起,秦桢也不再碰过玉石,直到来到沈国公府。
乔氏还记得她幼时的喜好,一问下才知道背后的事情,也不愿她就此放弃自己的喜好,又开始领着她往这一行走。
然而彼时国公府甚是夺目,当朝男子最早入仕之龄为十八岁,年仅十五的沈聿白被圣上钦点入仕,一时间国公府风头无两。
往后的时间中,沈聿白受到重用仕途节节高升,若是借住于国公府的秦桢崭露头角,怕是会引起更多的关注,麻烦也会随之而来。
她不过是借住于国公府,若是给国公府带来麻烦,便真的成了众人口中的‘白眼狼’,是以她才放下了这件事。
也是后来听闻幼时所居的院子被秦家大伯大伯母卖出,又遇到了日日游说的李掌柜,她才生起用别名售卖玉雕的心。
现下离开国公府,不论是出于生计考虑还是往后多年的顾虑,她都必须付诸行动。
翌日清晨大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闻夕已经踏着雾色前往迎安街,留在院中的秦桢找出前日采买的新工具,搬出珑吟迎着朝阳打磨。
日照垂挂高山之时,闻夕还未归来。
心不在焉的秦桢收起工具,来到门口四下观望着,都没有瞧见她的身影。
距离闻夕出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
秦桢在门口等了一刻钟还是没有等到闻夕,她沉吟须臾转身回到院中披上帷帽朝着长公主府的道路去。
不过还未走出几步,她就瞧见闻夕的身影拐入巷子,跟在她身后的是叶煦和梁钊。
闻夕看到自家姑娘一副出门的装扮,连忙跑上来,“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秦桢挥开帷帽,“想着去找你呢,怎么去了那么久?”
说到这个,闻夕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家姑娘。
良久,方才道:“姑娘,长公主要见您。”
第 29 章
长公主要见自己, 秦桢并不意外。
不过长公主听闻过祁洲这件事,倒是让她稍感惊讶。
对于跟着闻夕而来的叶煦和梁钊两人, 当下比起其他事情更让她狐疑。
来者即是客。
秦桢也不扭捏,请他们进了院中。
闻夕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斜斜地瞅了眼慢步在后的两人,小声道:“长公主听闻是祁洲递来的画册,当下就请了我入公主府,这两位公子就在府中, 言语间的意思好像是认识祁洲,长公主也就命那位姓叶的公子先来和姑娘交流。”
秦桢闻言眉梢扬起些许,垂眸望着余光中那道修长身影,金色炽阳洋洋洒洒地笼罩着他, 炽阳余晖斜斜地落在他的身后,徐徐清风勾起阵阵桃花香, 萦绕在侧。
叶煦和长公主相识。
如此一来, 他那日出现在别院也是情有可原。
落座须臾, 闻夕端来茶盏, 是两杯温水撒入些许桂花做点缀。
“院中没有清茶, 两位公子多多担待。”秦桢不喜茶的苦涩之味, 也不曾想过入住短短几日就会有人上门做客, 是以也没有清茶相待。
“无妨。”叶煦修长手指一点一点地笼住茶盏, 端坐于桌案之前, 他眼前的女子嘴角噙着点点笑意,对他们的到来不甚惊讶,“秦姑娘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
“不清楚。”秦桢摇头, 说罢她眸光掠过叶煦指节上的扳指,若有所思地道:“上次曾在别院中见过你一面, 那时长公主也在,不巧今日闻夕又在公主府遇见叶公子,如此想来,公子自是帮殿下做事的。”
且叶家又以买卖玉石为主,又在听闻他和祁洲相识时命他前来,所有的一切不言而喻。
叶煦扬唇,缓缓笑开。
他垂眸拨弄了下手中的扳指,方才道:“三载一度的盛筵是由叶家所承办的。”
秦桢对此算不上意外,但是听他这么说是着实是惊讶了一瞬,她沉吟须臾,问:“不知长公主今日是何用意?”
这么些年,她曾听过长公主会提前面见工匠,就是没有听说过会派人前来提前探寻。
思及此,秦桢睨了眼院中收整着坠落花瓣的闻夕。
仅有的几次和长公主碰面的时候,闻夕都碰巧没有跟在她身边,由此她才让闻夕亲自跑一趟,但想来效果甚微,就算长公主不认识闻夕,她身边的丫鬟婢女们想来也会对各府姑娘身边的丫鬟有那么些许熟悉。
果不其然。
呷了口茶水的叶煦道:“殿下已经知晓你就是祁洲。”
比起直白告诉闻夕,长公主在听闻他和秦桢相识时,自然而然地叫他跑一趟。
闻言,秦桢抿了抿唇。
她和长公主相识甚浅,一时之间也摸不清她的想法,且不论这个,她和沈聿白的那桩已然消散的婚事,又是否会在其中掺入些许不愉之事。
邀约定在了五日后的傍晚,相约的地点也不是在公主府,而是永乐街的遥廷轩。
这五日的时间中秦桢除了偶尔会出门散散心,早晚多是在书房中雕刻尚未成型的珑吟。
永乐街与长安街不过一墙之隔,两条街的商铺酒楼却全然不同,长安街奉行民以食为天多是酒楼酒肆,永乐街则是各类稀奇古怪的铺子,偶尔参杂着几处供人听评书的饮茶之地。
而这其中遥廷轩又甚是特殊。
若不是曾听乔氏提起过,秦桢也会和其他人相似,想着这儿不过是随意一处的听评书之地,但实则不是,这儿名义上是内阁宰辅杨大人之子的家底,真正的掌权人却是当今圣上。
彼时为了防止秦桢无意踏入此处,乔氏还和她细细说过里边的门道,所以这些年她也从未踏入过遥廷轩,这还是第一次。
秦桢右脚方才踏入遥廷轩,便有一打扮得体的丫鬟上前,不卑不亢地福了福身,比了比西侧楼梯的位置,道:“秦姑娘请随奴婢来。”
傍晚时分,遥廷轩处于歇业时分,楼宇中除了小厮就是丫鬟,都垂着眼眸目不斜视地做着手中的事。
顶层仅有四处厢房,门前都空无一人。
丫鬟领着她走到靠近边缘的厢房,微微侧身后抬手叩了叩门扇,“殿下,秦姑娘到了。”
不多时,门扇被人从里边推开。
与随意倚于软榻上的长公主目光相对之际,对着她眸中饶有兴致地打量,秦桢垂下眉眼福了福身,“民女秦桢见过殿下。”
“起来吧,随意找个地坐。”
秦桢道了谢,将手中的匣子递给来人。
半卧在榻上的长公主章玥微微抬手,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走到桌案前坐下,她睨了眼已然被掀开盖子的匣子,望着匣子中尚未成型的珑吟,饶是有心理准备,依旧是被它所惊艳到须臾。
她挑了挑眉,扬手示意秦桢落座。
眼前的姑娘眉眼染着淡淡的笑容,可落在他人眼中却宛似春日间最为耀眼的芍药,只是芍药本身着意隐藏了自己,隐入随处可见的杂草灌丛之中。
秦桢坐下,坐在对面的长公主慢条斯理地拂去茶水中的浮末,呷了口茶水后才抬眸看来。
她问:“听说你和沈大人和离了。”
秦桢微怔,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探究眼神,也不否认:“是的。”
她这些时日没有出门,与沈聿白和离之事已经被李掌柜传得人尽皆知了吗?
下一秒,就听到长公主道:“你和沈大人的事情,还是舒墨和本宫说的,说是没有想到别院的事情会成为你和沈大人和离的导火索,这让她都不知如何面对你。”
话音未落,窗柩外雷声轰鸣。
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敲打着窗柩,窗扇吱吖作响。
丫鬟上前合拢了窗柩,只余下瓢泼大雨敲打窗扇扬出的声响。
合拢的窗柩也将秦桢微惊的思绪拨回,长公主的话语每个字眼她都认识,和在一起思绪却如同浆糊般拌不清里头的深意。
章玥视线凝着眼前眉眼微蹙的女子,知晓她不是什么蠢笨之人,听不懂自己话语中的意思,没有出言提醒。
秦桢听其言语间的意思,章舒墨似乎对她和沈聿白和离的事情抱有不小的愧疚,就好像三公主也没有想到此事会导致他们和离那般,她眼眸跳了下,“殿下的意思是,别院的事情不过是三公主和沈大人的一场合作。”
章玥就知道她能想明白,挑了挑眉:“可以这么说。”
闻言,秦桢忽而禁不住笑出声来。
只觉得这件事甚是荒唐。
荒唐到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若真的只是场合作,为何不能提前告知她,为何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受此等屈辱?
她在沈聿白眼中,不过是个可以无视的死物而已。
章玥看着她的笑靥,没有错过那双精致漂亮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讥讽,兴味盎然地呷了口茶水,意有所指地说:“我这位小侄女年少之时着实心悦过沈大人多年,若非有你掺和一脚,由她想来她的驸马也定然就是沈大人,不过一切都在三载前戛然而止。”
而这戛然而止的原因,自然是秦桢。
“你们即将完婚的消息传出时,舒墨在宫中大哭了一场,也是破天荒的被皇帝训斥,年幼的她尚不明白为何沈聿白不能成为她的驸马,可本宫清楚,就算没有你,她也不会成为沈聿白的夫人。”
沈聿白入仕起便受重用,仕途一路畅通无阻,别说是大理寺少卿,若不是为了身居低位能够办事,皇帝早早便会将他归入内阁,是重用也是放在身边培养。
若是成为三公主的驸马,虽紧紧地和太子绑在一起,但无疑也是让太子失去了左膀右臂。
然而年少时的情谊是最难以忘怀的,尤其是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向上走,看似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实则越来越远,难免不会难过。
章玥是最清楚自家侄女的心思的,知晓她也是想最后再赌一把,听闻宫中传言沈家降妻为妾一事时,她就明白这个小侄女心觉甚至可以下嫁入沈国公府也不是不行。
可她到底是过来人,又何必看着自家侄女跟自己一样,不撞个头破血流不回头。
况且沈家少夫人入府多年,又何故去拆散一桩婚事。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以本宫所见,沈大人对舒墨也并无男女之情,以沈大人的性子,若是和你成婚,必然是有情在的。”
秦桢哑然,她自然是知晓其中的深意。
久居深院的她是真的不清楚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但这也不妨碍沈聿白对她也没有男女之情,谦卑地说着:“殿下说笑了,民女不过是沧海中渺小的一束,沈大人是高挂于夜空中的满月,何能瞧见渺小的我。”
章玥闻言,看着眼前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秦桢,忽而想起多年前的事情,笑了笑,“那是他们的损失。”
秦桢心中微动,听出她话语中饱含的深意。
话里话外说了那么多,章玥觉得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她若是能懂自然会懂,若是听不明白那就是个人造化问题。
她扫了眼匣子中的珑吟,转移了话锋:“别院一事发生后你还能来寻本宫,想来也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说说吧,准备如何说服我,毕竟我的至亲侄女时至今日依旧对沈大人念念不忘。”
恭维的话谁都能说,秦桢来前心中就时分清楚,或许因为她和沈聿白的婚事长公主会觉得不悦,若是阴暗点的想法甚至会觉得是她夺走了三公主原本的婚事。
可她更知道,章玥若是欣赏一人的才华,必然不会让这人的才华淹没于湍湍长河中。
秦桢的眸光动了动,掠向匣子中的珑吟,“今日抱它过来,也是想给殿下掌掌眼。”
这话便是靠才华说服的意思了。
章玥被这段话逗笑了须臾。
笑容间满是善意,也充斥着欣赏。
柔嫩指腹滑过温润冰凉的玉石,她不疾不徐地问:“秦桢,或者应该叫你祁洲,你可知对于女子而言这一行有多难。”
这一行对于女子而言有多难,秦桢自然是知道的。
别的不说,仅说祁洲这个名字,世人猜来猜去都不会往女子身上猜测时,就已然说明了女子的难处。
“本宫举行这场盛筵多年,其中也不乏有女子送来作品,可每每展示之处世人都会惊叹这是哪位公子所之制成的,与他们提及是女子所为时,他们只会诧异于女子还会有如此才能,但也不会想着为她们的才华而喝彩,多是想着女子不过是相夫教子,都觉得就算是才艺很好嫁入高门后也会自动变为别人的‘附属品’。”
“秦桢,你也是高门出来的姑娘,你比谁都清楚女子的难处,你确定还要往这儿耕耘吗?”
章玥眸光凝着珑吟,早在尚未知晓秦桢就是祁洲时,就已经听闻过祁洲的名号,也曾命人寻过她的踪迹,却始终找不出祁洲到底是何人,现下她就坐在眼前,且还是位女子。
章玥不愿错过祁洲的才华,也愿意助她一臂之力,但也希望她能够考虑清楚。
“开弓没有回头箭。”秦桢抿了抿唇。
她既然将珑吟送去公主府,就已经是做好了十足十的准备。
不论哪一方面。
离开遥廷轩时,夕阳不过将将落下,低垂夜幕缀着星光倾洒而下。
叶煦不知何时等候在外。
章玥瞥了眼秦桢抱在手中的匣子,适才看去这份匣子并不轻,里面的东西也甚是贵重,她道:“你若是闲来无事,就替本宫送秦桢回去。”
叶煦拱了拱手,应下了。
他朝着秦桢伸出手。
秦桢也没有不识趣地婉拒,将手中的匣子交给他。
送走长公主后,两人也结伴离去。
吵闹杂乱的长街人影来去匆匆,匆匆踏入这处商铺,又急急离去。
戴着帷帽走在街边的秦桢被人撞上肩头的刹那间,第一反应是还好匣子是在叶煦的手中,下一秒才恍惚意识到那道撞上来的身影强行塞了张纸张入她的手中。
她垂下眸看了眼纸张,又回身看向已经汇入人群的身影,蹙眉不明所以地捏着来路不明的纸张。
走在一侧的叶煦余光瞥见那道停下的倩影,“怎么了?”
秦桢摇摇头,握紧手心中的纸张。
经过某处灯火明亮之景时,她停下了脚步,慢条斯理地摊开手中的纸张。
纸笺上的字迹杂乱无章,但不妨碍能够看懂。
可越往下看,秦桢的心就越沉了几分。
‘三载前国公府下药之事是冲着沈聿白而去,你不过是替死鬼。’
眸光凝着上头的字眼,秦桢的眉梢无意识地蹙紧。
‘沈聿白早在你之前就已经得知此事,身手矫健的他为何会在夜间遇刺,不过是有人想利用此事扰乱他的思绪下手,他也不过是借势而为。’
听到匆忙而过的脚步声,秦桢手心收拢,手心中的纸笺被揉成一团。
往回走的叶煦见她泛红的双颊忽而变得惨白,拧了拧眉,环视了周围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秦桢心中像是压下了座重重的高山,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是谁着意送来的纸笺,也不清楚纸笺上的内容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她这些年算什么?
明明不是她的错,她却背负了多年。
现下告诉她,这些错是为了沈聿白而背负的……
若是早几个月得知,秦桢或许还会傻傻地觉得只要沈聿白无事就好,可是现下看来只觉得甚是荒唐。
这些年遭受的所有冷眼、讥讽,抑或是沈聿白的轻视、不解,都因这件事而起,压得她不堪重负瘫倒在地。
秦桢苦笑了下。
她的这些年过得真是乱七八糟。
不过是爱一个人而已,却让自己变成这样,值得吗?
等在门外的闻夕见自家姑娘垂头回来,难以言喻的气息萦绕在她的周围,还以为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连忙跑上去,跑到一半看到跟在姑娘身后的叶煦,“姑娘,你怎么了?”
“我没事。”秦桢抬眸,眸中的水光在夜色的衬托下闪烁发光,“只是想通了些事情。”
“嗯?”闻夕不解,又瞥了眼叶煦,见他也不甚清楚的样子,心中泛起了焦急,就在她要再次开口询问时,忽而听到秦桢定定地看着她,道:“闻夕,我想喝点酒。”
闻夕惊愕不已。
若非佳节,她家姑娘从未饮酒。
秦桢挥挥手,示意她去取来,而后回身看向还跟在身后的叶煦。
他背对着光而立,也看不清他脸庞上的神情,忽现忽暗的光影掠过他的脸庞,衬得眸色愈发的晦暗不明。
秦桢道了谢,抱过匣子挥了挥手往里走。
“秦桢。”
叶煦忽而叫住她。
秦桢狐疑地回头,“什么?”
叶煦往前走了一步,“不介意的话,我陪你喝。”
闻言,秦桢拧了拧眉。
她是想喝酒,但是没想着要和陌生男子喝酒,于情于理都不和。
叶煦瞥了眼端着杯盏出来的闻夕,说:“就当我是路过讨酒喝的酒鬼。”
秦桢漠然。
良久,她颔了颔首:“就当是谢谢你今晚送我回来。”
初春时节,急雨锤打凋零的桃花瓣散落四处,隐隐作现的香味随风拂来,又随风而去。
清酒倒影着夜空上的月牙儿,轻轻一晃便消散于水痕中。
秦桢浅浅地饮了口清酒,忽而冲上来的气息令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辛辣刺激之后是麻痹人心的湍湍滚烫温泉水,灼烧人心。
坐在另一侧的叶煦也不是话多的,好像就如同他所说那般,不过就是个路过讨酒喝的酒鬼,和她并不相熟,不在乎她的情绪如何,也无心于她的事情。
秦桢觉得如此便很好。
又不是独自饮酒,又不会被人窥探内心。
她低低地笑了声。
听到笑声的叶煦微微掀起眼皮,眸色一眨不眨地凝着仰头望着月色的秦桢,一股散不开的忧愁弥漫在她的身侧,若是她不愿意,再大的疾风也散不去那道忧愁。
不过饮了三四小口清酒的她双颊粉嫩,神色间都染上了些许醉意。
不多时,她忽而踉跄地站起身。
叶煦下意识地抬手要去搀扶,但她动作更快地拎起酒壶往杯盏中注入清酒,稍显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清亮。
秦桢手腕轻轻地弯了下,清澈清酒倾斜而下。
他看到她笑了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但是那双眼眸却很亮很亮,亮起的光晕闪过他的眼眸,余光只剩下那道倩影。
站在秦桢身边的闻夕却听得很清楚,听到她家姑娘在道歉。
向过往三年的秦桢道歉。
第 30 章
“工具就搬去仓库放着, 其余的都装入匣子中收好,手脚都细心灵活点, 可不得磕着碰着。”
“哎哎哎,这些个玉石不要就这么装匣子里头,取块棉布垫着。”
“这些个玉饰也好好收起来。”
墙内喧闹不已,仔细听还能够听到往来的阵阵脚步声,一墙之隔的墙外,静得只能听到院中传来的响声。
宣晖园内在做着何事, 随着沈聿白一同回来的章宇睿也约莫听出来。
院中是在收拾秦桢的东西。
秦桢已经离开国公府整整十五日,这十五日中就像是凭空消失似的不见踪迹,也甚是怪异的是,城门值守的侍卫们都不曾见过她的身影, 对着画册纷纷摇头说着并未见此人离开京城。
偌大的院中仍在收拾着物品,沈聿白低垂的眸光沉了几分。
他穿过长廊踏入宣晖园。
院中的搬移着箱子的下人们见他入内不由得停下步伐, 行礼后见他并未开口, 低着的眸转动, 面面相觑, 直到章宇睿挥了挥手, 他们方才搬起箱子离去。
这一幕被站立于西侧屋前的乔氏收入眼底, 她见状, 心中暗暗地叹了口气。
自家儿子接连多日都命人在外寻秦桢的事情乔氏不是不知道, 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深感无奈。
要早知今日如此, 当初又何必冷漠相待。
乔氏不想偏袒任何人,可心中也着实是疼惜秦桢,这三载也是看着这个姑娘一步一步走过来, 深知她的不易。
“夫人。”田嬷嬷抱着两个匣子走出来,随手掀开了其中一个匣子, 露出里面的玉石,“这块玉石,桢姑娘也没有带走。”
匣子中静置着块翡翠原石,晶莹剔透的绿色呈带状延伸。
因这块玉石生了许多事情出来,乔氏自然也是认得的,这是沈聿白‘送’给秦桢的玉石,只是不知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修长手指搭上玉石,一寸一寸地将它拢起来。
略显粗糙的砂皮子硌着掌心纹路,略带着暖意,似乎还留存着上一个人的温度。
另一个匣子中装着的,是冬至前夕他送去的和田玉,秦桢也并未带走。
“娘,这个书签我可以……”西侧屋中小跑出来的沈希桥瞧见院中的欣长身影,嗓音都慢慢地降了下来,顶着自家哥哥无意瞥来的视线,她张了张嘴,溢出没有说完的话:“带走吗?”
沈希桥双指间捏着道薄如纱的木制山椿花瓣书签,莹莹日光斜斜照射着它,倒映着淡淡的光影。
沈聿白眸色浅了几分。
绯红山椿恰似坠落血滴般渗入他的眸中,那是他夹在信中给她的,她也不要了。
秦桢全都不要了。
阳光下沈希桥看得很清楚,他拿走书签时,指尖微微抖着,眸光沉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他带着那三样东西离开了。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乔氏略含深意的眸光转了转,对田嬷嬷招了招手,悄声说了些话。
沈聿白回了书房。
跟着他踏入的章宇睿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自家好友,心中很是奇怪,他又不喜欢秦桢,为何对她的离去如此念念不忘,甚至破天荒的找来同僚帮忙注意着。
如此想着,也就这么问了。
闻言,沈聿白唇角抿起,定然收回目光看向好友,“这些年是我愧对了她,也想好好补偿她。”
章宇睿哑然:“……”
沈聿白略显粗砺的虎口慢条斯理地摩挲着山椿花瓣书签,垂眸看了眼,道:“还记得三年前多前我和你说过的小舟吗。”
“自然。”章宇睿道,可这又和现在说的话题有什么关联,想起那时他看似风光实则沉闷的日子,“那时权力下放得过快,少年的你手中掌握着能够决定人生死的权力,也迷茫了许久。”
这件事没多久后,沈聿白收到了一封不署名的信件。
收到信件的他查了许久都没有查出到底是谁送来的信,摊开信纸才发现这封信不是给他的,而是在倾诉自己的苦恼。
彼时的沈聿白也不似现在这般清冷,少年的他回了这封信。
一来二往,他知道了来信的人是位名唤小舟的女子,两人也在一次又一次的书信交流中愈来愈熟悉,也约好了见面的时间。
不过一切都因为那场意外戛然而止。
沈聿白没有去赴那场约,也不知道小舟有没有去赴那场约,但现下想来,那段时日秦桢都在家中,也是没有前去赴约的。
后来,他和秦桢的婚期将至。
大婚的前一夜,沈聿白写了最后一封信送去,斩断了两人之间的联系。
思及此,沈聿白心中闪过些许抓不住的慌。
听闻此事的章宇睿惊诧地眨了眨眼眸,脱口而出:“那你们岂不是错过了?”
陡然响起的话让沈聿白微怔,胸口发闷,根根细长无痕的线缕穿过心口,紧紧地收拢。
少顷,他苦笑了声。
是错过了。
若是没有那场意外,他和小舟会见面。
沈聿白会知道小舟就是秦桢,是不是一切都会有不一样的发展?
他们的故事是不是会与现在有所不同。
眼前晃过道炫光,闪得他眼眸生疼。
绚光之后是不过他腰间的小秦桢,怯生生地牵着他的手踏入国公府,遇到陌生的来人时顿时躲到自己的身后,好奇而又担忧地看着陌生的环境。
再一转眼,秦桢已然到了他的胸膛处,趴在桌案上兴致勃勃地替他研磨,眸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桌案上的书画,听到他调侃时抬起眸脆生生地看着他,笑靥如花。
下一瞬,映入眼帘的是沈聿白从未见过的画面。
他看到秦桢双手紧扣在唇边,轻呼着气暖着已经被动红的双手,可她却好似没有感受到寒意般,眼眸亮晶晶地盯着桌案前摊开的笔墨纸砚,书案的左上角,隐隐约约是他的字迹。
沈聿白蹙着眉宇上前合拢窗柩,窗柩合上的刹那间,忽而醒过神来,眼前不再是秦桢,而是章宇睿。
沉默多时,他道:“我欠她很多。”
多到他这辈子都无法还清。
“确实。”章宇睿点点头,见好友神色并不算多好,也忍不住道:“都说了等到秦桢不要你时你会后悔的,你还不信。”
沈聿白漠然。
他眸光掠过桌案上的册子,嘴角扬起一道浅浅的笑,温和的笑中含着令人发寒的颤意。
章宇睿不明所以地循着目光望去,伸手取过册子快速地扫了眼,越往下看神色愈发凛紧,看到最后一道陈述书时,眉宇霎时间皱起。
“那场意外是王叔故意为之?是冲着你来的?”
沈聿白弯曲的指节叩着桌案,窗柩外的缕缕斜阳不疾不徐地荡过,时亮时暗交错的光影时不时地闪过他的脸庞。
他淡淡地‘嗯’了道,“是冲着我来的。”
“这事已经过去了三载,怎么会如此突然地就告诉你这件事。”心觉奇怪的章宇睿话说到一半忽而止住,想起前些日子本该在大理寺审案的沈聿白忽然连夜策马回府,而路上恰巧遇上刺杀,沉声道:“他们故意的。”
“我若是死了,这件事自然会被闹得满城风雨,他们要的不是我的命,不过是我不动而已。”沈聿白若有所思地说着。
抓到的那个幕僚吐露出的事情,都在沈聿白的掌握之中。
唯独有秦桢这件事,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那群人早就猜出他得知这个消息后定然会赶回国公府,也着意在路上设下埋伏,要的不是他的命,而是他短暂的远离朝堂。
寂静的书屋内只有啪嗒、啪嗒的响声。
沈聿白叩着桌案的动作有一下没一下的,可每一下都令人心颤。
章宇睿拧眉,“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话问的章宇睿自己都想笑了。
想做什么,自然是想谋位。
沈聿白眸光一眨不眨地落在墨黑字迹上,凝着上头的‘秦桢’二字,沉声道:“秋后的蚂蚱,临死前活蹦乱跳下也是正常。”
“大人,有人看到少夫人的身影出现在城门口。”
鹤一的声音伴随着陡然响起的叩门声响起。
听到他的话语,沈聿白倏地站起身,越过好友的身影上前推开门扉,回到府中不过半个时辰的他再次出了府。
见他匆匆离去,还在宣晖园中的乔氏叫都叫不住他。
策马疾驰而至城门口时,听闻消息赶到后等候在门口的逸烽已经打探好消息,见沈聿白的身影来他翻身上马,夹紧马腹跟在他身后,道:“少夫人身边只带着闻夕,两人是坐着马车离开的,要不是侍卫得了消息严查离京之人,也不会查到少夫人。”
沈聿白抿唇,心中闪过一丝悸乱,“为何不拦下她。”
逸烽想起适才城门口侍卫所说的,咬咬牙道:“少夫人手中握着的通关文书是宫中的手笔,守城侍卫不敢阻拦。”
闻言,沈聿白顿时拉紧缰绳,神色晦暗不明地盯着他。
长啸的骏马蹬起前蹄,又陡然落下。
他紧叩着缰绳,“谁的手笔。”
逸烽皱了皱眉:“守城侍卫不敢多言。”
宫中不论是谁的手笔,守城侍卫瞧见了定然会放出府,且大气都不会出一声。
垂下的长睫遮住了沈聿白的眼眸,宫中不过就是那几人而已,可现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夹了夹马腹顺着影卫留下的痕迹疾驰而去。
跑了约莫四五里地,逸烽眼前忽而有道略显眼熟的身影往回赶。
来人看到他们时紧急拉紧缰绳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拱手垂头硬着头皮道:“少夫人坠崖了。”
万里无云的天气,忽而震起了道脆落的雷声。
“少夫人乘坐离京的马车被一匹疯马惊到,马匹径直撞上前头的树木,马后的舆被甩了出去架在了悬崖边,属下等人赶到时只听到了女子尖叫的起伏声……”
沈聿白牵着缰绳的手陡然紧了紧,凛冽眼眸定定地盯着半跪在侧的暗卫,哑声问:“为何不跑大路,跑在山中。”
“出京不久后,少夫人就发现了我们策马赶上的身影,不多时马车渐渐偏离了主道往山上跑去。”
暗卫说着,声音越说越小。
心中也知道,如果他们不追上去,就不会出事。
不大不小的嗓音正好可以落入沈聿白的耳中,钻心的丝线沉闷地将他整个人束起来,丝丝缕缕地穿过心口,又再次穿入,如此循环往复地凌迟着他。
闷得心跳都慢了好几分。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刺痛猛地朝着他的心口而去,刺得他背脊不自觉地挺起,细碎汗珠洋洋洒洒地落下。
跟着他来的逸烽和鹤一两人见状惊得上前,自家大人却如同看到他们所为般抬起手,两人对视了眼,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人。
沈聿白捂着泛起绵密酸痛的心口,深深地呼了口气:“带路。”
事发之地离这儿不过三里远,但却在山崖之上。
他们赶到时,偌大的百年树木下躺着两匹被撞得头破血流的骏马,撞裂的车舆木板随处散落着,旁边有几个暗卫正在探头下悬崖查看着下方的光景。
余光瞥见沈聿白的身影,其中一暗卫跑上来,“禀大人,下面是静河。”
静河,静河。
名虽为静河,也是方圆百里水流最为湍急的河流。
别说是身子骨纤细的女子,就是上百公斤重的男子坠入静河中,不过须臾刹那间便会随波而去。
沈聿白眼眸微阖,再次抬起时眸间满是冷冽的光影。
他哑着声沉沉道:“找,就算是只剩尸骨也要找回来。”
她怎么能出事,又怎么会出事!-
与静河遥遥相望的高耸楼宇中,伫立在窗柩前多时的长公主章玥收回了眸光,回眸看向静静坐在身后的女子,她双手轻轻搭在一起落在茶案上,眸光一动不动地凝着眼前燃烧的香灰,微微抿着唇。
章玥转过身,“后悔了?”
静谧多时的屋内忽而响起声响,秦桢思绪渐渐回笼,怔忪地抬起眸来,反应了少许时候才意识到适才说的是什么。
她摇了摇头,“只是在想如何雕刻龙尾。”
闻言,章玥笑了笑。
“已经过去了个把时辰,想来已经事成了。”
秦桢平静地点点头,掀起眼皮掠了眼窗柩外,窗外天气正好,明媚耀眼。
她起身行了道礼,“多谢殿下相助。”
章玥呷着茶水听她这么说抬眼看了她一下,不疾不徐地放下茶盏,“不必谢本宫,本宫也有本宫的私心,帮你不过是顺手的事情罢了。”
秦桢当然知道章玥所说的私心是什么,大抵是为了三公主章舒墨。
假死这件事,还是章玥和她提出来的。
章玥也知她独身一人难以离开京中,然而随着沈聿白的权势越大,她的处境就会愈发难捱,是以对她提出了一点她难以拒绝的合作。
她们需要秦桢假死。
沈聿白至今尚未将和离书交给户部,也不知何时会交过去,但若是秦桢‘死’了,他的夫人之位自然就空缺出来。
之后如何运作那是她们的事情,与秦桢无关。
但章玥答应了秦桢,倘若假死一事成了,往后她在京中便无需躲躲藏藏,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这一点让她很心动。
公主府中养着位会变换容貌的奇人,秦桢这些时日时不时地就会去公主府,那位女子于纸张中勾勒描绘着她的容貌,昨夜出现在她眼前时,恍惚间秦桢还以为那人是自己一胞所处的姊妹。
门扇被人叩了叩,秦桢敛下思绪。
隔着门扇的倩影等候须臾,道:“回禀殿下,事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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