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入夏时节, 微风拂至。
林叶沙沙作响,颗颗晶莹剔透的水滴坠落于木桶中, 漾起阵阵波澜。
火辣艳阳悬挂天际,缕缕光影穿过枝繁叶茂的百年老树倒映在水波上,反射而起的光线懒洋洋地漫过小巧白皙的手心。
装满的舀水瓢微微倾斜,不疾不徐地往下倾洒,漫过女子的手背洒落至尚未成型的玉石上。
不多时,女子坐在旋车前, 两只脚轻踏着登板,?绳牵动?轴旋转,她左?托拿着?料抵住正在旋转的钢盘的刃边,另一只手舀来解玉沙浇在?料上。
尖利的扎边刃切过玉石, 引起阵阵响声。
“城北许家公子昨日递了拜帖到璙园,说是想要见祁洲一面。”
闻夕收拾着洒落旋车下的解玉沙, 半蹲着头也不抬地说着。
一连多日, 祁洲都未将作品送去璙园, 璙园中问询的客人都要把门槛给踏破了, 李掌柜也实在是被问烦了耳朵, 也忍不住和她说道几分, 顺路提及了许家公子的事情。
珑吟问世之日起, 祁洲的名字响彻京城。
无数人都在询问着这位后起之秀到底是何人, 彼时稍微知晓祁洲的在盛筵上侃侃而谈, 从未露面的她引起了极大的关注。
这些年中,也不乏有人递来拜帖,想要见祁洲, 屡遭拒绝。
本以为拒绝多了,也就没有人关注了。
可谁知就是因为不露面的缘故, 越来越多人对祁洲感兴趣,一传十十传白,甚至谣传起了她是得道的隐世之人,不便见人。
长久以往,祁洲的名号愈发响亮。
“李掌柜又和你说什么了。”
秦桢落在玉石上的视线挪动须臾又收回原处,探手舀来新的解玉沙。
闻夕收好沙子,清洗了下手心,笑道:“还能说什么,不过就是问我为何姑娘这些日子都不送玉雕过去了,我也和他说了,姑娘前段时间病着,等过些日子再送去。”
临近夏日时雨水纷飞,不甚淋雨染了风寒的秦桢生了场重病,多日卧床不起。
今日日头好些,多日未碰玉石手痒的她方才起榻切割玉石。
净手结束的闻夕用瓢舀起干净的手,瞥了眼悬挂正中间的烈阳,“我已经备好午膳,姑娘用些汤粥再继续。”
听到‘汤粥’二字,秦桢垂落的耳垂微微扬起,她是喜清淡,可一连多日用的都是清汤寡水的食物,嘴巴也觉得有些痒。
她抬眸眨巴了下眼眸,眸中闪过些许委屈,“只有这些吗?”
对上眼眸的闻夕被可爱到哧地一笑,她家姑娘本就生的漂亮尤为夺目,不过和三年前相比,性子倒是开朗了许多,她家姑娘不再向以前那样闷着,偶尔生气时也会像小姑娘那般赌气不语,心情畅快时也会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转着圈。
若要说有什么不同,心境倒是有了很大的不同。
要比以前更加的明媚,更加的自信。
“姑娘身子还没有好,等你身子好了,我就做些口味重点的给您尝尝鲜。”
闻夕的语气像是在安抚年少尚小的小丫头似的,给她勾勒着往后的日子。
秦桢也不是非要吃这些不可,就是禁不住嘴馋地问下了。
“这么说来,我来的实在是不巧,带来的东西也着实不合适。”
清冽如叮咚泉水的嗓音传来。
秦桢停下手中的事情,回眸望去。
逆着光而来的叶煦手中拎着提盒,小巧精致的提盒边缘在阳光下冒出缕缕烟火,喷香的清甜味随风漾过鼻尖。
他微微抬手,“是长乐轩的蜜灼烧鸭。”
秦桢眸光掀起,瞳孔中倒映着他挂着淡淡笑意的脸庞,掠了眼他的身后,只有他一人,“昨日不是说出京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早到的。”叶煦把提盒交给闻夕,走到旋车旁弯下身,仔细地瞧着切割到一半的玉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到了批玉石,叫我去掌掌眼。”
“可有什么好的?”秦桢倏时来了兴致。
她库房中上佳的玉石所剩无几,能够制成大型玉雕的玉石更是聊胜于无。
“算不上多好。”叶煦挑起眼眸示意了下旋车上的玉石,“还没有这块的成色好。”
闻言,秦桢也就没有再追问。
她手中这块玉石成色算不上佳品,作为小玉坠正好合适,不过若是作为玉雕倒是少了些许味道。
叶煦随手搬来道椅子坐在她身旁,“昨日出京时,正好遇上了长公主和三公主出京游玩,长公主还在问你的身体如何了,需不需要她府中的御医前来看看。”
秦桢懒懒地掀了掀眼皮。
不等她开口,叶煦就如同知道她想要说什么的道:“我帮你拒绝了。”
秦桢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等过些日子我再递拜帖到公主府。”
这三年来,除去璙园等玉器繁多场合,她最常出没的地方就是长公主府,只是也有段时日没有过去。
生病是个缘故,另一原因是三公主章舒墨这些日子都住在长公主府中。
她的假死,章舒墨也出了份力,也知她还在京中,这些年为了隐瞒她的行踪也出了不少力,对于她偶尔出没于长公主府也不感到奇怪,但秦桢也着实不想和故人相见。
与三年前的传言不符,章舒墨没有嫁给沈聿白,而是在她离开的一年后嫁给了新起的探花郎。
至于沈聿白,也未再娶。
而是发了疯似地寻找自己的踪迹。
秦桢偶尔听闻姨母给自己捎来的他又出京的消息时,都觉得他莫不是患了失心疯。
她假死半年后,处于夺位的赫王离奇死亡,沈聿白领着圣旨带着大理寺侍卫以搜查刺客为由将赫王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是不巧,在赫王府翻出了道地牢,地牢中关押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
听闻那姑娘神志已不大清明,身侧还散落着些白骨,看到侍卫时也是傻傻地乐呵着。
一时间朝野震惊,皇帝着命沈聿白彻查赫王府。
不过短短的半个月间,领着圣旨的沈聿白将赫王及其身边的人连根拔起,不论是肆意敛财的官员,还是手握大权的权臣,他都干脆利落地斩断了这些人的脉络,顺藤摸瓜地扯出不少贪污行贿事件。
一时间入狱的入狱,流放的流放。
彼时京中盛传,若是在这么抄家下去,朝中重臣都不剩几个,可无人不认可他的手段,嘴上虽没个把门的说着,可对他所为皆是拍手叫好。
不过半年,沈聿白一连几跳入了内阁,成为了当朝最为年轻的内阁重臣。
而章舒墨也在这时嫁给了探花郎。
不久后皇帝身亡,太子继位。
宣惠帝继位后,沈聿白手中的权势愈发大。
若要说宣惠帝是执刃之人,沈聿白便是他手中最为锋利的那把利刃,手起刀落间一血封喉,不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
这三载他也没有放弃过寻找秦桢的步伐。
所有人都告诉他,秦桢已然消散于山崖之中,不必再过分缅怀,可沈聿白对她‘离世’这件事始终抱有怀疑的态度。
秦桢着实不知道人证物证具在他到底在怀疑些什么,也不想去猜测,只是唯独苦了自己。
沈聿白跟疯了似的,出京找是常事,偶尔神思一跳又回在京中找上一番,提前收到消息的她只好寻个去处躲起来,躲得她都有些厌烦。
这不,近几日他又出京去了。
他出京了,秦桢方才能够好好地静下心来打磨玉石。
思及此,她心中微微叹息。
沈聿白这人说来也是奇怪,她在身边时他视而不见,她离开后反而对她上了心,这又是什么个道理。
秦桢理不清,也不想去理。
“我离京的路上遇到了沈大人,他又领着身边的人出京去了。”叶煦道。
秦桢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嗯’了声,“前些日子姨母告诉我了,我打算明日上街去趟璙园,看看有没有好的毛料。”
她已经有段日子没有去璙园,说起来也是因为沈聿白。
他在京中时,时不时地就会去璙园坐上些许时候,惹得秦桢个把月都没法去璙园。
趁着沈聿白不在,她也得以去躺璙园。
不过秦桢也确实厌倦了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很多时候她早已经忘记了这个人,可没多久消息传来时他陡然又出现在神思中,扰得她不得清明。
若是可以,她是真的不想再躲了。
“秦桢。”
“嗯?”
秦桢不解地看向叶煦。
他的身影隐在树荫底下,深邃的眼神晦暗不明。
久久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而不远处闻夕招着手,秦桢余光瞥见后道:“来都来了,一起用些?”
叶煦闻言,掀起眼皮视线随着倩影而动,他抿了抿唇,“好。”
秦桢走在前头,垂下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道欣长身影上,心中叹了口气。
她不是没有心的人,并非感受不到叶煦的好意,或者说是偶尔会流露出来的喜欢,可她也确实无法回应这份喜欢。
家底不在盛京的叶煦这三载多是在京中,因而那场盛筵,他们之间也渐渐相熟了起来,也不再像最初认识那般客气不已,有时遇到摸不准的事情时,秦桢也会询问他的看法,一来二去间也慢慢处成了好友。
秦桢看出叶煦对自己有意约莫是在两年前。
彼时初次偶遇沈聿白派人于京中寻找她的下落,临时得知消息的秦桢微微慌了神,已经搬离两进两出院落的她们又紧忙赶回京郊。
翌日清晨,叶煦来到了那处院落寻她。
得知了昨夜的事情后,他沉默了许久。
沉默着沉默着,叶煦忽然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离开京城,只有他们两人。
刹那间秦桢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看他神情认真的模样,便意识到事情的不对。
秦桢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很多年,看出另一个人的喜欢实在是轻而易举,喜欢一个人时,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只是叶煦不说,她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去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
但是在那之后,秦桢也开始注意和叶煦之间的距离,不再像过往那般满不在乎,也会时不时地跟他提及不要常常来她这儿,要早点儿找个互相喜欢的姑娘成婚。
可叶煦置若罔闻,至今尚未婚配。
叶煦视线落在步伐微急的秦桢身上,在她踏过门槛之时,问:“秦桢,要不要跟我走。”
秦桢步伐停滞了下,良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过身面对叶煦。
叶煦眸光灼灼地望着她,不疾不徐地道:“他这段时间出京的频率不太频繁,京中搜寻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可能已经注意到你也许就在京中,你要不要跟我走。”
在此之前,秦桢也听乔氏担忧地提起过这件事,她也不瞒着叶煦,“离京的事情我有考虑过。”
“我可以— —”
“叶煦。”秦桢截断了他的话,看了他许久,看清了他神情中漾起的笑意,像极了多年前的自己,道:“我已经麻烦你很多了,若再厚颜无耻地要你带着我离京,下辈子也还不清了。”
叶煦抿着唇,也明白秦桢的意思,是在拒绝。
沉默须臾,他道:“我等你,若是哪日你想离开了再和我说。”
闻言,秦桢哑然。
等待这个词实在是太熟悉了,曾几何时她也等待过个不会回头看来的人,等到寒了心伤了神方才惊醒过来。
“不要等一个等不到的人,不好。”秦桢嘴角微微漾起,纤白的指尖悠悠地反指着自己,神色间毫无悲伤之意,早已放下过往的她把自己当作例子,对他道:“我就是那个等不到的例子,会抬头看来的人早早的就会抬起头,不会的人只会装作视而不见的往前走。”
“叶煦,我尝试过等待的滋味,不好受。”
就像是用根绳子拴着挂在前头的佳肴,它在告诉奔波而来的求者,再努力一会儿再等待一会儿,总有一天会获得想要的,于是求者再往前继续迈步,可是也不会有到的那一日。
秦桢尝试过等待的滋味,她不愿他人因自己而成为下一个她。
说完,她眸光一落不落地盯着叶煦看,想要看看他有何反应,看到他忽而笑起来时也是怔在那儿。
叶煦望着她,微微摇头,眸中满是笑意。
就连拒绝人的秦桢,也都学不会咄咄逼人,而是慢声细语地诉说着,认认真真地拒绝,甚至不惜以自己作为例子去劝告他人,这样的她怎么不让人怜惜,又怎么不让人心生欢喜-
湍流不息河流跃过漫在河底的石子,忽而飘过河流的石块荡起阵阵涟漪。
河流边缘,逸烽喂食着骏马,视线时不时地掠向注目望着湍急河流的自家大人,微微叹了口气。
自打少夫人坠崖后,大人领着他多次出京,沿着静河将四下的村庄翻了个遍都没有听闻过少夫人的消息,他和鹤一也曾谈过,若真是坠入静河中,如此湍急的河流莫说是人,就是尸骨也是寻不到的。
连他们都知道的事情,大人怎会不知道。
然而大人还是一次次地出京,搜寻着散落在静河各地的村庄,这次也是听闻有处村庄隐于静河下游的山林高处,得知消息的他们连夜出京。
两日的脚程,他们只用一日就赶到山脚。
要不是长时间奔波马匹需要休息,这时他们恐怕已经在山上。
细微的步伐声响起,逸烽顿时凛神警惕地看向声源处,睨见熟悉身影时才收回了长剑。
探路而来的暗卫和逸烽对视了眼,拱手对着沈聿白的背影道:“山上确实有处村庄,村庄中的人并不多,属下问了村庄中的幼童,说是两年多前确实有个女子出现在村庄中。”
闻言,负手而立的沈聿白转过身看向他,薄唇抿紧,“她在哪儿。”
逸烽也是一愣,一时之间未能收住眸底的惊讶。
“我们来得不巧,听说是清早时那女子就进山中采摘去了,说是要傍晚时分才会回来,属下已经问清那女子的住处在哪儿。”
是否要去那儿等着。
暗卫没有将这句话说出,也怕等着惊到了女子。
沈聿白眸光掠向山上的村庄,沉声道:“带路。”
逸烽和来人对视了眼,哑了哑声,望着已经翻身上马离去的身影,忙跟了上去。
村庄位于山上,多年来村民们自给自足,甚少有下山的时候,对来访的外人也甚是警惕。
一行人抄着近道上山时,已经收到幼童消息的村民举着火把和镰刀守在了入口处,见到他们时纷纷敛起神色严阵以待,还有些许胆小的孩童也手握着镰刀躲在后头。
站在最前头的男子单手抬起护着身后的人,尚能听懂山下言语也多少能说上些的他磕磕碰碰地出声问:“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来的这里!”
沈聿白眸光平淡地看过在场的男女老少,身上的衣着打扮鹅裙以污而耳期无儿把以更新本文和山脚下的村民们都不甚相同,但个个干净整洁,心中清楚他们都是久居深山老林之中,绝大多数人从未离开过这座山。
他看向最前边的男子,慢声道:“我来找个人。”
男子皱眉,“谁?”
沈聿白顿了顿,“我的夫人。”
男子拧着眉思考了下,用他听不懂的言语对身后的人说道着。
不多时,举着镰刀等各式工具的村民们渐渐放下手中用来伤人的物品,不解地对视着,其中一女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众人也开始讲起了话来,声音愈来愈大,看来的眼神也不似适才那般温和。
听不懂他们言语的沈聿白被四下而来的吵杂声闹得微微蹙眉,眸光一瞬不落地看着适才那个男子。
男子不知听人说了些什么,直到感受到背后忽而冒起阵阵寒意,倏地转过身来,他久居山中没见过太多弯弯绕绕的事情,心性单纯地脱口而出:“我们这儿没有你的夫人,两年前来的那位姑娘并未成亲。”
闻言,沈聿白薄唇微抿。
跟在身后的逸烽见状,心中着急但又怕那男子听不懂,也只能不急不忙地将事情稍稍吐露了些许。
他说一句,那男子翻译一句,身后的村民们惊呼一声。
明明是尤为严肃的事情,这个场景下倒显得滑稽许多。
逸烽眸光略见自家大人愈发冷冽的神情时,话语也不自觉地收了些。
男子意犹未尽地盯着他看,察觉到他的视线时无意识地看去,噙着笑的嘴角霎时间收敛。
他轻咳了声,道:“你们的事情我知道了,但是你们还是不能进去。”
忙活半天说得口干舌燥的逸烽顿住了,“为什么。”
沈聿白目光微沉,定定地看着男子。
男子义正言辞地道:“那姑娘都跑到山上来了,自然是不想见你们,我们要是没有经过她的同意放你们进去,那不是伤害了那位姑娘,这样不好。”
身后的村民们也不知是听懂没听懂,都在点着头认可他的话。
沈聿白微微抬手,拦住踏步上前的暗卫,“我们就在这里等。”
傍晚时分回来,等到傍晚时分就是。
就算是明日回来,那也等到明日。
男子闻言,和其他村民对视了眼,把沈聿白的意思原封不动地告诉他们。
余光瞥见道戴着薄纱帷帽的纤细身影时,静伫在原地的沈聿白倏时抬眸望去,呼吸微促。
“桢桢。”
被唤到的女子不疾不徐地回头,看到这儿有这么多人时怔忪住。
男子忙高呼道:“莺莺,你的夫君来找你了。”
“我哪儿来的夫君。”
名唤莺莺的女子悄然掀开遮盖在身前的帷帽,露出张皎白而又陌生的容颜。
往前迈了步的沈聿白停下步履,凛冽的眸光斜斜地看向满脸错愕的男子,“这位姑娘是何时来的。”
男子挠了挠头,“两年多前。”
两年多前来的,孤身一人,常年戴着帷帽,身着山脚下村民的服饰,和暗卫传回的消息分毫不差。
但却不是秦桢。
沈聿白紧抿着唇,沉眸不语。
找到位毫无消息的人谈何容易,如果这么容易就能找到,过往三载岂不是和玩笑般。
静河周遭的村庄都已经寻过,都不见踪迹。
秦桢怕冷,不可能北上,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去了趟漠山,除了漫山遍野的雪色,不再见到一人。
南下的几大城中也都未遇到过她的身影。
这时候,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
“大人,圣上召您回京。”
第 32 章
“姑娘, 我们不等叶公子吗?”
闻夕望着烟雾中单薄的身影,合拢门扉时禁不住问。
昨日叶煦离去时, 正巧今日他也要去趟璙园,可以相邀着一同过去。
“不用麻烦他。”秦桢淡淡地说着。
于知己,叶煦是位很好的朋友,好到她都觉得这世间不会再有像他这般的人,可若是论爱人,心中倒是有种怪异之感。
跟在她身后的闻夕轻轻地叹了口气。
自家姑娘的性子虽然变了许多, 不再像之前那般闷着,可也封起了那颗曾经剧烈跳动的心,也不知道到底是好还是坏。
现下不过朝阳初升的清晨时分,袅袅吹起的烟火散在周围, 过往来人笼罩于朦朦烟雾中。
她们踏过缭绕烟雾来到璙园,璙园也早早地就已经开门做起生意。
随着祁洲这个名号, 璙园也日渐水涨船高, 往来做生意或是采买玉石玉器的客人日益繁多, 清晨时分园中就已经有十来位客人候着。
戴着帷帽的秦桢经过正门时瞥了眼里头三三两两围坐的陌生面孔, 步伐未停地走过, 拐了道弯在偏门前停驻。
叩了叩门扉。
不多时, 门扉被人推开。
李掌柜又惊讶又欣喜, “听到这扇门响了, 就知道是姑娘来了。”
秦桢取下帷帽。
斜斜朝阳懒洋洋地洒落, 白皙小巧的容貌闪烁着光芒。
“来看看玉石。”她踏过门槛走入雅院,眸光不疾不徐地扫过四下,“最近有好一些的料子吗?”
“好料子自然是有, 但是要看姑娘要哪种。”李掌柜挥挥手示意跟来的小厮去取毛料,“这些时日雨水多, 运送玉石入京的镖行都耽搁在路上,新一点的料子倒是没了。”
这些年璙园若是来了新料子,或多或少都会先送去给秦桢瞧瞧看看有没有看中的,是以当前园中的料子,多是她掌眼过的。
“也不一定要新料。”
秦桢掠过的眸光忽而停滞须臾,落向院落正中央的位置。
高台之上架着块晶莹剔透的和田玉,白如羊脂。
细碎阳光穿过玉石,露出内里细腻幽绵的纹路,摸上去时阵阵温润透过掌心递入心间。
秦桢没有见过这块和田玉。
不等她开口,李掌柜就道:“这是今日清晨有位藏家卖给园中的玉石,不过……”
“不巧,这块玉石已经被本公子定下。”
畅意轻快的嗓音打断了他们的话语。
秦桢循声回眸望去,只见一公子摇着折扇走来。
视线对上时,那公子愣了须臾,改口道:“听闻君子都有成人之美的作风,我今日就姑且当个君子,这块和田玉就让给姑娘了。”
那双肆意的眼眸慢条斯理地扫过。
感受到他的眸光,秦桢微微蹙眉,婉拒了他的好意:“既然这位公子已经定下,我再看看其他的去。”
“哎,姑娘。”男子见她要离去,连忙叫住她,“你叫什么名字?”
闻夕上前拦住男子的脚步,“公子,自重。”
话音落下不久,背对着她的秦桢明显感觉到她似乎是顿了下,轻轻地告诉她,叶煦来了。
不等秦桢作何反应,耳边传来叶煦熟稔的嗓音。
“苏霄。”
下一瞬,适才拦下她的男子应了声。
苏霄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抬眸看向台阶之上的叶煦,“大清早的,叶兄怎么也在这儿。”
“闲来无事逛逛。”叶煦看着那道背影,前去院中敲门没人回复时就知昨日的话吓着了她,“你又怎么在这儿。”
“新看中了块和田玉,不过这位姑娘也看中了,想着让给姑娘呢。”苏霄道,回眸定定地盯着跟前的背影,怕和她没有交集又怕言语过激将她推得太远,“姑娘,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着你要是想要可以让给你。”
闻言,秦桢转过身。
靓丽的眼眸一闪一闪的,掠过他们两人。
叶煦和苏霄相识,且听起来关系还算是不错的样子,想来也不是什么极坏的人。
良久,她道:“玉石也讲究缘分,今日我晚了公子一步,它和我的缘分便没有那么深。”
和她有缘的玉石自然会落到手中,比如珑吟,没有缘的,就算是落到手中也会被人夺回去,比如那份生辰贺礼。
苏霄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话,心中升起了淡淡的,与男女之情无关的兴致,“姑娘这么说,这块玉石和我倒是有缘。”
来迟的叶煦听完大致清楚两人之间的事情,对秦桢介绍道:“这位是苏琛苏大家的长子苏霄,子承父业,也称得上是冉冉上升的新星。”
苏霄闻言‘嗳’了声,啪嗒一下收起折扇,“叶兄饶是会打趣我的,什么冉冉升起的新星,不过是刚刚踏入这行而已。”
听到苏琛的名字,秦桢忍不住打量了下苏霄,意气风发的神情倒是有点他父亲的样子。
苏琛是本朝远近闻名的玉雕大家,早年间四处游历,中年方才回的京城,回京后问世的玉雕不比早年多,但每一件都是精品,也多供于皇宫,市面上早已没有他的作品踪迹。
还在沈国公府时,秦桢曾远远地见过苏琛一面,也还是第一次听说他长子的名字。
见秦桢并未流露出任何排斥之意,叶煦方才对苏霄介绍了她。
苏霄见他们俩竟然认识,更为惊奇了,“你们认识?”
叶煦颔首,“认识多年了,秦桢对玉石颇为了解。”
秦桢对着苏霄点头示意,明亮的眼眸里滑过点点笑意。
见状,苏霄的眼神四下转动着,快速地观察着两人的神情,看着好像并不是什么郎有情妾有意之景,心中稍稍松了口气,“那可巧,往后我若是遇到什么看不清的毛料,还烦请秦姑娘帮忙掌掌眼。”
秦桢略一思索,道:“苏大家的眼光要比我好上许多,我就不在你们面前班门弄斧了。”
苏家和京中世家关系算不上疏远,她也不想和世家有过多的牵扯。
今日并不是什么好看玉的日子,说罢后不等苏霄再开口,秦桢扬眸瞥了眼李掌柜,道:“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蓬勃朝阳将将扬起。
秦桢颔了颔首,接过闻夕递来的帷帽,身影穿过众人离开璙园。
此刻,街上的铺子都已经支起了摊,门扉大开地迎客。
余光瞥见乔氏和田嬷嬷的身影时,秦桢脚步怔了下,隔着薄纱瞥了眼四下的行人,见他们来去匆匆不来得及关注其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过去。
“姨母!”
乔氏被忽如其来的嗓音吓得身影颤了下,望着微风拂过扬起薄纱露出的脸庞,敛下的嘴角逐渐扬起,欣喜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来璙园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毛料。”秦桢预要上前挽住乔氏的胳膊,又被帷帽挡住了身影,寻思着沈聿白也不在京中,便直接将帷帽掀开,她挽着乔氏的胳膊,问田嬷嬷:“有段时间没见姨母了,这段时间身子可有什么事?”
田嬷嬷看着笑意盈盈的娇俏容颜,也忍不住一笑,“前些日子听您的,早早地叮嘱夫人休息,近段时间没有什么大碍。”
秦桢:“那嬷嬷往后可要常常叮嘱姨母早点歇下。”
“你啊,还懂得找人管我。”乔氏这么说着,可脸上的笑容却没有落下分毫,反而是愈发的灿烂,瞥见不远处走来的人影,挑眉问:“和叶煦一同出来的?”
秦桢也瞧见了朝她们走来的叶煦,摇了摇头,“碰巧遇上的。”
乔氏问后,眸光一瞬不已,不动声色地凝着她。
见她也是真的没有别的神情,心中还是忍不住失落了下。
“桢桢。”
秦桢侧过眸,溜圆的乌黑瞳孔蕴含疑惑,甚是不解地看向欲言又止的乔氏。
乔氏叫出声后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如何说,顿默良久,微微叹息,“没事,就是叫叫你。”
叶煦是个怎样的人,乔氏也是看在眼中的。
最初她担心叶煦有所求,也派人暗中调查了他多时,但是随着日子一日接连一日的过去,她也就明白了这个年轻男子的心。
不过可惜的是,她这位侄女这三载中从未对他动过些许心意。
或者说,秦桢没有对任何一位男子动过心。
比起田嬷嬷担忧的她不愿再去爱人,乔氏觉得她只是被伤怕了,她曾毫无保留地付出过一份情,最后落得一个令人嘘唏的结局,是以只能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以此保护自己。
不能说这个结果不好,可哪一位心悦他人的姑娘,不愿那人也喜欢自己呢。
乔氏想秦桢身边有个人,能够长长久久地陪伴着她,可又怕这个傻姑娘又会再次毫无保留的付出,也就没有再多做劝阻,谁又能说独身一人又真的过得不好。
“沈夫人。”
叶煦不知何时走了上来。
乔氏点点头,“你今天怎么也在这儿。”
“有点事情来和李掌柜谈谈。”叶煦垂眸说着,他没有说是来找秦桢的。
乔氏瞥了眼静默不语的秦桢,了然地笑了笑。
与长街相隔不远的紧闭城门口忽而开启,铃锣敲响的声音响彻云霄。
京外疾驰而来的马匹入京前停滞须臾,策马扬鞭的沈聿白垂眸睨了眼等候在城门口的太监,薄唇微启之际眸光顿了下。
他寻找多时的人,就在京中。
此时此刻,笑靥如花。
满面笑颜的秦桢,眼眸含光地望着位男子,灿烈的朝阳洋洋洒洒地坠在他们两人的身上,衬得两人像极了对令人艳羡的璧人。
而他们的身侧,站着他的母亲。
沈聿白这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替秦桢瞒着他,他的母亲亦是如此。
许是听闻了铃锣响音,那道嫣然一笑的脸庞微微转过来,视线相对的刹那,秦桢眸光怔愣须臾,对自己微微一笑,仿佛已将过往全然放下。
看到沈聿白的刹那,秦桢身影轻轻地颤了下,脚步微挪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可转念一想,这次逃了,又要逃到什么时候,总不能永远都躲躲藏藏不见人。
这么想着,她微微一笑。
谁知静伫城门口的沈聿白忽而策马扬鞭而来,令秦桢的笑容僵在原地。
还在和叶煦交谈的乔氏隐约瞧见她的不对劲时,才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骏马身上那道沉着的脸庞,她皱了皱眉。
翻身下马的沈聿白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们,眸光直勾勾地盯着笑容僵硬的秦桢。
他来前,那道笑容犹如夜空中最耀眼的那颗星星,夺目而光彩。
他来后,笑容止住了。
沈聿白胸口发闷地盯着她,走到她跟前的刹那间,撕碎了护在心口多时的和离书,不顾他人妄图将她纳入怀中。
顷刻之间,忽而伸出的长臂挡住他的去路。
沈聿白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掠了眼挡在前边的叶煦,冷冽的视线恰似冰窖中的寒冰,“让开。”
叶煦没有动。
沈聿白瞥了他一道,眸光灼灼的看着神色自若的秦桢,嗓音沉了几分,“逸烽,把他带下去。”
闻言,秦桢眉眼蹙了下,霎时推了推叶煦的手,深吸了口气看向神情算不上多好的沈聿白:“你想做什么。”
叶煦护着秦桢,沈聿白不满意。
现下秦桢护着叶煦,他更加的烦闷。
眸光掠过他们两人的须臾刹那间,沈聿白忽而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叶煦怀中护着的那个女子,想来就是秦桢。
思及此,沈聿白呼吸沉了下,愤怒地红了眼。
他尤记得,彼时的叶煦说,那是他的夫人!
‘是还未成婚,但也是叶某挂在心上的人,说是夫人也不为过。’
被叶煦护在怀中的女子紧紧的与他十指紧扣着,着实像极了夫妻。
被这份烦闷冲昏了头脑的沈聿白慢条斯理地挥开叶煦拦在她跟前的手,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脚尖将将抵着脚尖。
秦桢后退了一步,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不多时,手腕忽而被炙热大掌扣住,紧紧的握在掌心之中,倾洒的温热气息袭来,熟悉的气味像极了多年前的样子。
沈聿白微红的瞳孔扫了眼预要上前的叶煦,问:“你离开是为了他?”
霎时间,秦桢呼吸一滞。
她实在不懂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又以什么样的心境才能说出这句话。
看着愈来愈靠近的沈聿白,秦桢指尖颤了颤,扬起的手发了狠地挥去。
手心与脸颊触碰的刹那间,清脆的声音响彻四周,本就留意着此处的行人纷纷停下了步伐。
这一掌震得秦桢手心发麻,她凛着神色望着沈聿白脸庞上的五指红痕,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到底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悲凉多一点。
过往三载所有的痛苦也好伤心也罢,都是沈聿白带给她,他有什么资格说出这种话。
秦桢微喘着气,清凉的眸光中闪过火光,手心寸寸握成拳。
谁知眼前的人只是轻笑了下,捏着她的手腕带到他的脸庞前,眸中掠过淡淡的笑,“如果能让你消气,再挨上几掌也可以。”
秦桢眼眸中的怒意渐渐敛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疯子。”
第 33 章
秦桢说的没错, 他确实是疯了。
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失去了神志, 只想将她拥入怀中,确认她的存在。
沈聿白面色微白,落在右侧脸颊上的印子泛着妖冶夺目的红,凌乱的发梢微微扬起,眸光冷冽。
三载来,不论是他的亲人亦或是他的好友, 无一例外不告诉他,秦桢死了,死在了离开他的路上。
如果没有他,秦桢就不会死。
“沈聿白, 你为什么一定要派人跟着她!?”
“是你千方百计地把她推离,也是你在众目睽睽之下令她一次又一次地受人指点, 她想通了, 想走了, 你后悔了, 又想方设法地把她带回你身边, 最后闹得这个结局, 你满意了?”
“你才是杀了她的刽子手, 是你举起刀毫不怜惜地斩向她, 如果不是你, 桢桢不会想着离开,也就不会死在离开的路上!”
乔氏的话语历历在目。
悲愤倒地的她哭红了双眼,一点一点地质问着他, 往后的一年中身体也愈来愈差,浅梦少眠, 时常惊醒,安神药一碗接着一碗地熬着,不见任何效果。
秦桢离开第二年的冬至,他和乔氏一同上瑶山祭拜,仅有的两座坟后多了座衣冠冢。
坚信秦桢并未身亡的沈聿白试图将衣冠冢去除,被乔氏拦住,掩面而泣道:“聿白,别找了,放她安歇吧。”
放她安歇。
又有谁放他安歇?
这三载以来,期望与失望常常交织跟随左右,可每次收到消息时,沈聿白心中仍旧会升起希望,最终被击破。
而此刻是他距离她最近的时候,她却站在他人面前笑靥如花,三载的苦寻成了最大的笑话。
沈聿白垂眸凝着那双白皙透粉的手心,对面的女子挣扎着抽手,偶然入耳的抽气声令他倏地回过神来,微怔地与她对视。
比起适才令人不适的微笑,此刻那双莹亮的眼眸中闪过愤怒,溢出狐疑,但就是没有分毫留念,仿佛若不是他说出那句话,他们之间就这么过去了。
若不是叶煦,那晚他就会找到秦桢,或许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如此想来,站在她身侧的叶煦更加的刺眼。
瞥见她蹙起的眉梢,沈聿白陡然松开擒着她手腕的掌心,神思渐渐回笼,“桢桢,我们谈谈。”
抽回手的秦桢拧着眉往后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手心覆上被圈红的手腕,她掀起眼眸定定地看着沈聿白,确定他不再像适才那般是个冷静的疯子,才道:“我和你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
他们之间只有曾经存在过爱与不爱。
现在,就只是陌生人。
沈聿白薄唇紧抿着,眸色不愉地觑了眼叶煦,嗓子紧了紧:“因为他?你和他在一起了?”
话音落下,吵杂的闹市静了瞬。
秦桢深深地呼了口气,努力的让那颗因愤怒而即将蹦出的心脏落回原地,不想和他纠缠不清。
良久,她弯身捡起那封被撕成四截的和离书,抚平上头的褶皱塞入他手中,眨了眨眼眸敛下眸中的愤慨,平静地对他道:“我们已经和离了,我和谁在一起都和你无关。”
沈聿白垂眸睨了眼和离书,掌心渐渐圈紧,将那一摊和离书拧成团,“和离书尚未送去吏部,还未— —。”
“我送去了。”伫立在侧多时的乔氏不冷不热地开口,她收回环视周围众人的目光,看向此刻甚是陌生的自家儿子,凛着眸和他对视,“有事回府说。”
沈聿白垂落在身侧的指节僵了下。
乔氏说罢牵过秦桢的手,领着其他人穿过围观的百姓离去。
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沈聿白微阖眼眸跟了上去,余光瞥见欲要迈步上前的叶煦,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逸烽。
下一瞬,叶煦就被逸烽所拦住。
秦桢没有想到还会有踏入沈国公府的这一天,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沈国公府的侍卫和下人们睨见她身影时,禁不住愣在原地,愕然地看着她的脸庞。
“少夫人真的没有死!”
“少夫人回来了!”
丫鬟婢女们悄声讨论,错过她们的身影后纷纷奔走相告。
将将入国公府,沈聿白就被乔氏给拉走。
她留了身边的丫鬟领着秦桢四下走走,等她过去。
被拉走的沈聿白眸光紧紧地锁着秦桢纤细单薄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于视线中时方才收回视线。
一路回到正院,乔氏才甩开沈聿白的手。
她转身不解地看着他,“你到底在闹些什么?”
稍稍拔高的嗓音唤回了沈聿白的思绪,微微垂下眸,目光里映着他的母亲,“您一直都知道秦桢没有死,对吗?”
“对,一直都知道。”乔氏不否认。
实际上也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秦桢死亡的消息还是鹤一告诉她的,那刹那间乔氏觉得天都塌了,望着沉眸归来的沈聿白,她抖着手甩了他一巴掌,质问他为何一定要找秦桢。
被这一掌甩开脸的沈聿白并没有回答她。
乔氏陷入了繁重的自责之中,质问沈聿白的同时也陷入后悔之中,满心满眼都是若是当时没有答应下这份婚事就好了,已经忘记派人去京郊院落确认一番。
她晕倒过去醒来时,方才从田嬷嬷口中得知真相,倏了口气的同时也决定要将这份假死彻底的掩盖住。
乔氏反手撑着桌案坐下,饮口温热茶水顺了顺脾气,“你到底在闹什么,又在愤怒些什么?”
值得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闹成这个样子。
沈聿白微微启唇。
乔氏抬手,凝眸盯着他,“她已经放下一切开始新的生活,你对她的男女之情又有多少?你只是不信那个从小你看着长大的妹妹,你误会多年的妹妹因你而死,你寻她真的是因为喜欢她吗?”
那一瞬间涌起的愤怒,看着秦桢和他人站在一起的困惑,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短暂的占有欲。
曾经抬手就可以拥入怀中的人,对着其他人言笑晏晏。
想来是不好受的。
沈聿白薄唇抿成一条线,没有否认乔氏的话。
适才看到秦桢时,愤怒之余闪过的其实是庆幸,庆幸她还活着,只是那一瞬间被愤怒冲到了脑后去,控制不住自己开始质问她的动机,又妄图得到她的谅解。
乔氏见他神色逐渐冷静下来,摇了摇头,道:“我适才没有在和你开玩笑,你们的和离书已经送到吏部进行登册,你若是真的有心去吏部查一下就可以查到,但是你没有和任何人打过招呼。”
闻言,沈聿白深深地看了眼自家母亲,哑着声问:“为何。”
乔氏睨了眼他身后走来的身影,淡淡道:“你们不合适。”
沈聿白笑了下,“叶煦就合适吗?”
话音落下,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田嬷嬷搀扶着乔氏站起来,福了福身:“国公爷。”
沈聿白侧眸。
沈国公踏过门槛迈着沉稳的步伐走来,手中握着份册子。
若是没有看错,是吏部的登记册-
三载,沈国公府变化不小。
院落长廊深处的池塘种满了荷花,池塘边上种着桂花树,淡淡的气息萦绕左右。
凉亭上微风徐徐,顺来了池水温凉的清风拂过身上,秦桢上下起伏的胸口被这阵风吹得渐渐变得平缓,她呷了口丫鬟送来的清泉水,眸光掠过湖面上的波痕。
秦桢坐在这儿许久,脑海中闪过适才发生的一切,嘲讽般地笑了下,她若是旁观者,看到那一幕想来也会以为这位权高位重的内阁大臣爱极了那位女子。
婢女弯身上前添水。
秦桢视线凝着那道缓缓落下的温润清泉,欲要开口询问之时忽而听到道欣喜中带着愤慨的声音唤她的名字,视线跃过婢女就瞧见双手提着裙摆匆匆赶来的周琬,慌忙起身迎上去。
周琬看到熟悉的身影时,盈溢眸中的水光倏地落下,隔着水雾上下打量着好友,“你真的是秦桢吗?我没有在做梦吧!?”
眸光对上的刹那间,秦桢眼眶也红了几分,指腹擦拭着好友双颊的泪水,“你没有在做梦。”
“你可真坏。”周琬气得抬手捶了她肩膀一下,但又怕下手的力道太重敲疼了她,“你怎么可以连我都瞒着,为什么一点儿消息都不告诉我,瞒得可真好啊!”
天知道她适才听说街上的事情时,那一刻是有多么的难言。
怕是谣传,又希望是谣传。
直到真的见到秦桢的这一刻,周琬的心才算是真正的落下。
秦桢一点点地擦拭过她双眸溢出的泪渍,“是我的错,没有考虑到那么多。”
“你哪是没有考虑到,你是考虑得太清楚了。”周琬嗓子都有些紧,呷了口清水润润喉后才继续道:“我知道你怕影响我和章宇睿之间的感情,可你也是真的狠心,竟然真的不联系我。”
秦桢牵着她的手,掌心微微压着她的肩膀落座,“我还是曾经见过你的。”
“嗯?”周琬眨了眨眼眸,愕然地看着她,“什么时候,在哪儿?”
“你带着孩子去长公主府的时候,我远远地见过一次。”秦桢道。
那还是两年前的事情,那年周琬带着满月不久的孩子前往长公主府,恰好那日秦桢就在府上和长公主商谈着新的作品,听闻周琬和章宇睿前来拜访时,她匆匆地躲进屏风后。
望着好友垂眸照顾着孩子的温婉模样,和她记忆中的不甚相似,但又很是熟悉。
她一提,周琬也想起那时屏风后打破瓷器的‘丫鬟’,“是你?”
秦桢颔首。
周琬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许久才反应过来。
秦桢笑了笑,满不在意地和她说着,“既然是死了,就不希望太多人知道我还活着,若是都知道我还活着,那我的假死离开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本来是不信的,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出事呢。”周琬一边揉着好友的手心,一边想起三年前的国公府,“可我看到沈夫人如此伤心时,才隐隐相信了这件事,后来时间太久了,就慢慢的接受了,只是— —”
说着她顿了顿,眸光掠向宣晖园的方向,“沈聿白始终都没有接受,一直在寻找着你的下落,偶尔恍惚时我还差点以为他喜欢你喜欢到无法自拔的地步,不甘心这段情就这么斩断。”
闻言,秦桢捏着茶盏的指尖渐渐收紧,白皙的指腹透着淡淡的粉晕。
适才发生的事情已经令她困惑不已,现在听到好友这么说着忍不住去揣测他的动机:“他只是不甘心而已,这份不甘心有多少是对着秦桢,又有多少是对着小舟,我很清楚。”
忽而听到个陌生的名字,周琬皱了皱眉,“小舟又是谁?”
秦桢以小舟为名和沈聿白通信这件事,周琬是不知情的。
曾经她觉得如果告诉周琬,周琬肯定会觉得她傻极了,虽然也确确实实是犯傻才会做出的事情。
听好友说完年少时通信的事情,脾气本就算不上多温和的周琬禁不住骂了声,又心疼眼前的傻姑娘,“现在呢,现在他知道你没有死,你们之间又要如何处理。”
秦桢抿了抿唇,慢条斯理地饮了口水,闪烁的眸光愈发地坚定,“我和他之间早就没有关系了,又有什么要去处理呢?”
只有纠缠不清的人才有资格去说要处理关系,而他们早就已经是陌路了。
“你是这么想的,沈聿白未必这么觉得。”周琬一针见血地说着,望着满眸星光的好友,又道:“你比我要了解他的为人,他若是真的觉得没有关系了,你假死的这些年他根本就不会找你。”
秦桢抿唇不语。
她知道,周琬说得是对的。
以沈聿白不问世事的性子,除了朝堂之事外和他无关的事情他全然不会放入眼中,秦桢也没有想到他会真的寻她这么久,最初的时候只是以为他不相信自己的死亡,可最后到底演变成了何种情绪,她也摸不清楚。
到底是不甘心,还是早已演变成了偏执,一概不清楚。
他们之间隔了三年,秦桢早就不认识他了。
或许是为了她,又或许是为了小舟,可不论如何,都寻了三年。
寻到他都能发疯般地说出‘如果能让你消气,再挨上几掌也可以’的话语,就好像他们之间的一切只需要几巴掌就能消除过往的所有事情,好笑至极。
“听说他还挨了你一巴掌?”
“嗯。”
秦桢敛下思绪,神色淡淡地和她讲述着适才的事情。
周琬越听神情越不好,听到最后猛地拍了下桌案,“我看他不是疯了,是狂妄,狂妄到以为只要找到你一切就能一笔勾销,谁知道你身边还站着其他人,他想得可真美啊,你可千万别就这么原谅他了!”
“不会的。”秦桢说着给她递了盏水,“喝口茶消消气。”
周琬仰头将清泉水一口喝完,温凉的清泉水也散不去内心的愤慨,她嗤笑了下:“他可真会想,以为你这辈子就只能围着他转吗?”
闻言,秦桢抿唇。
周琬说得对。
她围着沈聿白转太久了,久到沈聿白都觉得只要他出现,他们之间就会如同往常,她的离去不过是矫揉造作的事情,稍微哄一哄就能够当作过往云烟。
全然忘记了,她所有的痛苦都是他给的。
是因为他沈聿白,自己才会义无反顾地离开。
可最终却演变成了因为其他人而离开,将她过往的那颗心再次揪出来,狠狠地践踏凌.辱。
谈其可笑,谈其可悲。
余光瞥见踏上长廊台阶的沈聿白时,秦桢眼眸紧了紧。
诚如沈聿白适才所言,他们确实需要谈谈。
第 34 章
周琬也觑见了来人。
她神色定定地瞥了眼好友的眼神, 了然地起身道:“许久未见沈夫人,我先过去一趟, 你离去时记得叫上我。”
秦桢收回淡淡的目光,‘嗯’了声。
送走好友后,她垂眸抿了口清泉水,繁杂的思绪霎时间涌入心头。
对沈聿白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愫,秦桢也说不清楚。
对他说不上恨也说不上不恨,离开沈家时也是真真地想要逃离沈聿白, 那颗热忱的心多次被他拎出来践踏,怎么会不心寒呢。
男欢女爱,你情我愿。
他们之间不过是她自己一味的单方面付出,而这位风光霁月的沈大人全然无视这段情谊而已。
沈聿白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可这份不喜欢变成了伤害她的武器, 高高地朝她举起,干脆利落地落下, 将她伤得鲜血淋漓, 满身伤痕。
最初的那一年, 夜深人静之时秦桢也曾想起过那段日子, 还是一如既往地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也在思考着到底错在哪里, 是她做错了还是用错了方式。
慢慢地才渐渐意识到, 不是她错在了哪里, 而是沈聿白恨她, 仅此而已。
因为恨,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她。
而她只是因为喜欢他,就去承受了这份恨。
每每想起这一点秦桢都会觉得尤为可笑, 尤其是得知那份药本就是冲着沈聿白而来,不过是借她的手行事, 就算没有那碗桂花羹,也会有桃花酥或是其他的食物。
倘若沈聿白能够信她,想来也不会如此。
所以最初的那一年,秦桢是有那么点恨他的,恨他将一切的痛苦加注在自己的身上。
但后来的后来,随着时间渐渐地流逝,出现在她生活中的事物和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她不会再去想起那段难捱的日子,也不会再去想起沈聿白。
偶尔听到他的消息时,也能够淡淡一笑。
她的心不再因为他的消息荡起波澜了。
茶盏中的清泉见底时,曾经熟悉不已现下陌生了许多的身影出现在秦桢的视线中,她神色自若地掀了掀眼皮,和他适才说出了相同的话,“我们谈谈。”
沈聿白垂眸,瞥见了她眸底的寡淡,忽而不自控地想起三载前的秦桢,那双饱含着星光的眼眸看向他时永远都是亮澄的,他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好。”
秦桢微垂眼睫,落在随风浮动的长袖上,想说的实在是太多,一时之间倒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剩下一句话,“烦请沈大人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她说得认真,认真到瞳仁中闪起了久违的光亮。
这一幕映入沈聿白的视线中,紧抿的薄唇动了下,道:“不好。”
秦桢倏地掀起眼眸,诧异不已。
“我和你之间的事情尚未结束,又哪里来的不能打扰。”沈聿白神色淡淡地说着。
秦桢哑然,满头雾水地看着眼前这位大言不惭的男子,顶着良好的修养不骂出声来,但声音也忍不住拔高了些许,“你又说说,我和你的事情哪桩哪件还没有结束?”
说着顿了顿,深吸了口气,“是你误会我下药恨错人的事,是我提出了和离令你颜面无存,还是我欺骗你我死亡的事情害你四处寻我,亦或是你得知我就是小舟的事情?”
她一桩桩一件件地问着,仿佛很清楚沈聿白的郁结在何处。
沈聿白叩着长桌的动作微滞,眸光晦暗不明。
良久,他嗓音沉沉道:“之前是我对不起你,往后的日子我会补偿— —”
“我不需要。”秦桢毫不犹豫地截断他的话,她定定地和他对视,视线一寸不移,如果是三载前沈聿白和她说这句话,秦桢会很欣喜,欣喜到忘却过往所有难堪,“我不需要你的补偿,只要你离我远一点,再远一点就好了。”
现在的她只希望沈聿白不要再来打扰她的生活。
“我和你从来没有过开始,又谈何结束?”秦桢冷静下来,跟自己说不要再因为眼前的人荡起涟漪,也不想和他在这里起争执,而是平静地跟他说:“沈聿白,这三年我们都过得很好,我们并没有因为离开对方而潦倒不堪,反而越来越好,这只能说明我们本身就不适合在一起,不是吗?”
这三年沈聿白步步高升,而她也在慢慢地步入正轨,两人都在往更好的方向走去,又有什么是需要回头再看的呢?
说罢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复,秦桢望着宛若陷入沉思的沈聿白,轻轻地叹了口气。
“也求沈大人放过我,不要再来叨扰我的生活。”
她落下手中的杯盏,起身越过沈聿白,想着再去寻乔氏聊聊便可离去了。
谁知经过他时,手腕忽而被宽大滚烫的掌心擒住,力道极大地紧紧扣在手心中,烫得她都有些发麻。
秦桢微微垂下眼眸,掠过他蹙起的剑眉,落在紧抿成线的薄唇上。
他心情不佳。
秦桢能够感受到,可又关她什么事,“沈大人,请自重。”
带着炎热气息的微风拂过,拂不去沈聿白淡漠神情中的寒,他懒洋洋地掀起眼眸灼灼地看去,嗓音沉如昏暗死水,没有丝毫波澜,“秦桢,又有谁能够放过我。”
他站起来,欣长身影将秦桢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中。
秦桢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步,挣扎着欲要抽出手,掌心捆着她的力度实在是重了些,重得隐隐能够瞧见白皙腕部漫起的绯红印子。
她被沈聿白的话给气笑了,抽了几下都抽不出来后就不再做无用功,扬起下颌和他对视,反问道:“沈大人是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秦桢,你的喜欢甚是廉价。”
“喜欢不是像你这样,以毁了他人为乐趣。”
“不过是块原石而已,谭姑娘若是用来有要事,赠予她即可。”
“那只是一块没有任何情感寄托的死物。”
“你不想收下大可直接丢掉,何必拿着它来和我做文章。”
过往的句句话语不冷不热地响彻沈聿白耳侧,他垂眸望着唇瓣微启溢出段段话语的秦桢,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变了许多。
秦桢说完最后一句,轻笑了下,“还是说沈大人现在还依旧觉得我是在和您拿乔?”
沈聿白眸光沉了几分,深邃不可测的眸底漾起点点一闪而过的情愫。
眸前的女子微顿须臾,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又问:“还是说沈大人心悦我?”
心悦二字本是缠绵悱恻的字眼此刻却充斥着冷漠,仿佛这是极为好笑的事情。
秦桢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了许久,今日说得话比这七日来说得话都要多,也都比平日的事情让她来得累。
她本不想和沈聿白对峙的,只想好好地将事情摊开说,往后他走他的璀璨仕途,她过她自己的滋润日子,互不相干,可高傲聪明如他却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似的。
不过好在这句话也将他问住了,久久都没有回复,秦桢心中的郁结稍稍平复了些。
下一瞬,沈聿白忽而道:“如果是呢。”
淡漠无情的话语尤为劈天巨雷,轰隆的响声令人怔忪在原地。
凉亭霎时间静了下来,丝缕气息都滑不过这道被无形罩子笼住的一方小小天地。
秦桢另一侧的指尖顿了下,眸光颤颤地看向他,恍惚间还以为听错了,唇瓣抖了几下才发出声响:“你说什么?”
精致靓丽的眼眸中滑过些许水光,渐渐染上不可思议的神色,掩去了停留多时的寡淡,一切都宛若多年前的模样。
沈聿白眉宇动了动。
得知秦桢离去时他是有那么一瞬失神的,后来的桩桩件件也好像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秦桢。
叩着手腕的修长指节紧了下,想来她在乎的还是这道心意。
如果她想要的是这份心意,他也可以给的。
望着那双水光盈溢的漂亮眼眸,沈聿白漠了几息,道:“如果就像你说的,我心悦你呢。”
闻言,秦桢那颗被尘封到冰面下的心倏地破冰而出,圆润澄亮的眼眸中闪过淡淡的鄙弃,心中涌起的怒火几乎快要将她湮灭,颤着声问:“沈聿白,你懂什么是喜欢吗?就敢说心悦我?”
“桢— —”
“我在你身边时你不喜欢我,我离开了你说喜欢我,沈大人的这份喜欢真的很廉价。”秦桢气极反笑,真的很想再上手狠狠地扇他一掌,她还是忍住了,“我如同菟丝花一样依附在你身边多年,你已经习惯了,只是谁知道菟丝花有了自己的思想,从你身边剥离下来后你觉得不习惯,可那又只是无伤大雅的菟丝花而已,赏她一句她想要的话语,又能如何呢?”
“退一万步来说,你真的心悦我,我又凭什么要接受你?就因为一句你也心悦我?”
“秦桢。”
沈聿白沉声唤着她的名字,神情冷冽地望着她。
这才是秦桢熟悉的他。
仿佛她再往下多说一句,他又会如同多年前那般。
秦桢仰着脸,“您善心大发地施舍我,而我还如此不知感恩戴德,真是恬不知耻啊。”
听她如此数落她自己,沈聿白眉梢微拧,“闭嘴。”
他嗓音冷得恰似腊月寒冬的刺骨冷风,瘆人地钻入骨缝中。
闻言,秦桢笑了下,“沈大人恼羞成怒,是因为我说中了吗?”
他沈聿白凭什么能说出那句心悦她的话来,是当她还是小孩子,只要哄哄就能好吗?只要他稍微施舍一点点‘善意’,她就应该像以前那般感恩戴德地接受这份不知从何而来的‘喜欢’?
秦桢眸中的水光闪了闪,她不想这样的。
她只想平和地结束这一切,开启新的生活,可他却紧追不放,甚至施舍般地说出心悦的话语,就好似她过往多年的喜欢不过是年幼不懂事的稚童玩耍而已。
“沈聿白,你把我当什么了?”
第 35 章
清冽的嗓音微微颤抖, 秦桢仰着眸望着沈聿白那双淡薄的眸子,没有错过他神情中一闪而过的迷茫。
沉默了许久, 她笑了下。
这下抽回手的动作很是顺畅,秦桢头也不回地转过身离开。
许久,静伫在凉亭的沈聿白方才回过神来,眸光晦暗不明地看向已然走远的背影,她走得很快,甚至闪过残影, 就好像尤为厌恶这儿恨不得能立马逃离。
眼前闪过她眸中的薄怒,沈聿白扣着她手腕的指尖不自觉地颤了下,想要抓住那道已经离去的身影,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欣长的身影笔直的立于梁柱旁, 炽热艳阳斜斜地落在他的身上也散不去萦绕在侧的苍白。
携带册子而来的鹤一瞧见这一幕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又想起闹市中发生的事情, 从怀中取出折叠好的册子扫了眼, 道:“大人, 属下已经查清叶煦这三年在京中的踪迹。”
闻言, 眸色沉思的沈聿白睨了眼他手中的册子, 没有接过。
头一次, 鹤一摸不透自家大人的心思, 盯着他若有所思的神色道:“叶煦曾于六年前来过京中为长公主殿下筹办玉器盛筵, 而后不久便离京直至三年前方才再次入京, 但三年前再次为殿下筹办完盛筵后,他的好友梁钊于两载前就已经离去,与他形影不离的叶煦却留在了京中, 就算是京外有事情也多是离开几日便会赶回来,从不在京外久留。”
沈聿白皱了皱眉, 眸底暗潮汹涌。
“属下也已经查出少夫人这三年的居所,叶煦这三载也曾经常出入这儿。”鹤一顶着晦暗不明的目光说着,顿了顿,又觉得话语说得有歧义,解释道:“但听闻都是白日的时候来,且也多是在院中停留,邻里们都知晓这儿住着个貌若天仙的姑娘,也有个爱慕她多年的追求者,可少夫人并未同意。”
沈聿白面色冷冽,神情不善地掠了眼那道册子,伸出手。
额头冒着细汗的鹤一愣了下,忙不迭地递上前,“少夫人这些年也没有放下对玉石的喜欢,多次趁您不在京之时出入璙园,除此之外最经常去的地方— —”
鹤一微微停顿。
沈聿白见他不言语,扬起落在册子上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瞥向他。
鹤一硬着头皮道:“少夫人这三载曾多次出入长公主府,这些年长公主也曾多次帮忙掩下少夫人的消息,但属下在暗中巡查之时还遇到了另一股阻力,似乎还有其他人也在隐瞒少夫人的行踪,是以这些年属下等人才迟迟打探不到少夫人的消息。”
话音落下,沈聿白淡淡地‘嗯’了声。
好似对此并不意外。
鹤一抿了抿唇,垂眸弯膝跪下道:“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大人责罚。”
“不是你办事不力,是他们藏得太好。”沈聿白撇了他一眼,眸光不疾不徐地滑向东苑,道:“顺着陈铭的方向去查,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垂着头的鹤一瞬时仰起眸,愕然地望着自家大人。
外人也许不知陈铭是谁,可他们心中都门清,那是跟随在沈国公沈靖安身边多年的贴身侍卫,除了沈靖安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叫得动陈铭等人。
倘若是陈铭也帮忙藏着,那自然就是沈靖安的意思。
掠见鹤一怔然不已的神色,沈聿白喉咙愈发紧涩。
看,别说是他的母亲,就连他的父亲也是帮忙隐藏着秦桢的行踪。
就连秦桢现如今所居的院子,也都是沈靖安帮忙运作而来的,得以不在地契上落下秦桢的名字,让这两个字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沈靖安向来对事不对人,而在这件事上,他站在了秦桢那一边。
“你和秦桢合不合适我不清楚,但凡事讲究的都是时机,时机不对任何事情都不会处在正确的路径上,我本不愿意多管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但有些事错就错了,既然秦桢都已经想要离开了,你强求的也都是虚的。”
凉亭中一时无声。
淡淡的荷花清香随风扬过,弥漫在沈聿白的周围,笔直立于河畔两侧的桂花枝桠被吹拂得沙沙作响,上一刻还是艳阳天,这一瞬乌云密密麻麻地笼罩着整个天地,倾盆大雨倏地洒下,零零散散地斜斜吹入凉亭中,打湿了他的左肩。
沉默少顷,沈聿白抬手拂了拂肩上的水汽,“再去打探她这三载的生活,是怎么过的。”
或许他和秦桢之间多年没有交流也不甚了解她的行事,可沈聿白心中清楚,以她的性子,离开国公府后势必不会再接受府上的银钱,可若是如此,这些年她又是如何过来的。
他抿了抿唇,心中闪过些许异样感。
秦桢前去东苑时,乔氏并不在院中,也不知是哪儿去了。
苑中的部分嬷嬷们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见她回来也都忍不住红了眼眶,紧忙领着她穿过长廊去庭中坐着,不多时又上了她最爱的糕点和吃食。
秦桢看着她们来来去去的身影,弥漫在心中的薄怒霎时间消散,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们。
叫着嬷嬷们别再忙碌,可也没有个人听她的话。
望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秦桢心中微涩,咬着唇不让眸间的水光洒下。
乔氏踏着瓢泼大雨穿过长廊回来时,就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微微垂着头,耷拉下的肩膀轻轻地耸动着,不明所以的她瞥见单薄身影前的桌案后,霎时间就明白了。
她看着秦桢坐在院中,眼前一晃,仿佛一切都像多年前那般没有变化,这三载不过是做了场梦而已。
听到脚步声的秦桢抬起眸,视线穿透朦胧水雾睨向徐徐而来的乔氏,起身迎了上去,“姨母。”
乔氏上下打量了下她的神色,牵着她往回走,“和聿白聊完了?”
话语勾起了秦桢不久前的回忆,她抿了抿唇颔首:“嗯,聊完了。”
“看起来聊得不太愉快。”乔氏看着她长大的,一眼就看出她故作轻松神态中的不对劲,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他说了什么你不用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剩下的交给姨母。”
秦桢闻言眼睫轻颤,静默许久才‘嗯’了声。
心中却暗许下不再麻烦她的思绪。
不过短短的三载,乔氏看上去要比三载前老了许多,就连眸间的细纹都要多上了些许,这些年为了她操劳奔波费神,她已经欠了乔氏许多,怎能再让姨母为自己操心。
秦桢转移了话锋,聊起了近日的趣闻。
直到陈铭前来请乔氏前往后院书屋,她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乔氏离开时瓢泼大雨也已然停下,秦桢也没有在院中多做久留,径直地走出国公府。
还未踏过国公府门槛,便瞧见闻夕焦急地踱步在外头,在她的身后树荫下,叶煦半倚着硕大树干眸光灼灼地望着这个方向。
视线对上的刹那间,叶煦愣了下,迈开步伐朝她走来。
秦桢谢过了院中的嬷嬷,拍了拍一路小跑而来的闻夕,擦过她眼角的水渍,微微抻开手示意她打量,“就是来趟国公府而已,没什么事的。”
闻夕自然知晓自家姑娘入国公府不会有什么事情,可是心中还是禁不住焦躁,“我只是担心您聊得不愉快,万一被圈在府中出不了怎么办。”
“哪会真的将我圈住不让我离开。”秦桢被闻夕的用词惹得扑哧一笑,不过她左瞧瞧右看看都没有觑见周琬的身影,问道:“你在外头可有见到婉儿?她还说要我等她呢。”
“见到的。”闻夕顿时想起这件事来,“王府来了人,说是小郡主不小心摔着哭着要寻母亲,世子夫人紧忙着回去了,说是下次得了空之时再去寻姑娘。”
秦桢还未见过这个小丫头,但也听说过王府上下都宠极了这位小郡主,别说是王府有的,就是王府没有的,只要小姑娘看中了,王府上下都会想办法给她拿来。
哪日得了空倒是要去见见这个小丫头。
余光瞥见叶煦走近,秦桢扬起的唇梢微敛几分,想起适才街上的事情,心下感到尤为抱歉,“实在是不好意思,将你掺和进了我和沈聿白的事情之中。”
“也不是你想将我扯进去的。”叶煦陪着她不疾不徐地往回走,说着顿了顿,道:“更何况要是你想将我扯进去,我自是求之不得的。”
秦桢哑然。
这是叶煦说得最为清楚的一次了。
可她也是真的无法回应他的这份心意,思忖须臾,秦桢边往前走边撇眸看向叶煦,道:“其实从国公府离开后,我就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情,或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比起情情爱爱的事情,我更想当好秦桢。”
上一段感情带来的伤害并不小,也令她在新的情谊前会望而却步。
叶煦唇瓣微启时,就听到秦桢问。
“你可知我名字的含义。”
她姓秦,单字一个桢。
叶煦摇头,“桢字并不常见。”
桢多指筑土墙时所立的木柱,别说是女孩子,就是男孩子,也甚少有人家会用这个字眼。
“嗯。”秦桢颔首。
年幼时她的爹娘曾说过,取桢字是希望他们的女儿能够拥有坚韧不拔的品质,不管遇到任何的事情都能够坚持不懈地往前走,突破重重困境走向心属的彼岸。
曾几何时秦桢也以为自己是这么做的,她学会了爱一个人,为了这个人可以付出所有,就算是遇到困境也依旧会爱着那个人,终有一天也会得到那个人的回应。
后来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错误得将这份寄托放在了情感之上,忘记了坚持不懈朝前而去的重点不是坚持不懈,而是她本身。
比起心属的彼岸,她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点也是秦桢这两年渐渐悟出来的,“所以比起再次将一颗心落在他人的身上,现在的我更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跟在后头听着这些话语的闻夕心中也是被戳动了下,瞥见叶煦侧眸望向自家姑娘的眼神时,不由得愣怔须臾。
那双平淡无波的眼眸此刻盛着满眸的柔情,温润的神色淡淡地笑了下,似是无可奈何,又似是动魄惊心,闻夕的学识不高,也没有经历过情感之事,可在这一刹那却觉得被柔情似水的蜜意所包围。
对上秦桢若有所思的眼神时,似乎是在疑惑他有没有听懂话语中的意思。
见状,叶煦笑了下。
她没有直说,只是委婉地再次拒绝了自己,可他仍旧在这一刻被萦绕在她身侧的艳阳光晕所晃了眼。
叶煦心知她不愿提起这个话题,也不强求。
等着等着,总有能等到她敞开封闭心口的那一日。
“苏霄的作品你有看过吗?”
话锋陡然一转,秦桢都有些跟不上叶煦的话语,迷茫不解地微瞪眼眸,确定他并没有问错才摇摇头,“没有,今日是第一次听说这号人。”
叶煦挥开折扇,轻扇着微风散去周遭的闷热,道:“岩柿是他所做。”
闻言,秦桢恍然大悟地颔了颔首。
说苏霄她是不认识的,但要说起岩柿自是见过。
岩柿是珑吟问世不久之后随之而起的作品,但彼时多数人的视线都落在了珑吟之上,甚少有人关注到岩柿,但秦桢曾在璙园见过其几眼,倘若不是撞上珑吟,岩柿必然也会赢得不小的关注。
叶煦见她想起来了,不疾不徐地继续道:“他的作品风格和你的甚是相似,不能说一模一样,但大体上是差不多的,只是他的心思要比你浮躁些许,是以也能分辨地出你和他之间的不同,不过我也有段时间没见他再次推出新作,不知这半年来长进如何。”
今日还是初次遇到苏霄,秦桢对其并不了解,只是疑惑:“岩柿为何不参加三载前的玉器盛筵?”
若是参加了,必然名声大噪。
转念一想,苏霄生于玉器世家,他的父亲颇具傲骨,想来儿子应当也是会遗传一二。
“岩柿本已经送到了公主府,但不知为何,开宴前夕苏霄前来将岩柿抱了回去。”叶煦眼前闪过彼时苏霄紧绷的神色,好似下一瞬就要将岩柿毁掉那般,他沉吟须臾,道:“最初我以为是他不满意岩柿,谁知后来他又悄声推出了,再问原因也不肯告知。”
秦桢了然地点头。
她和苏霄素昧逢生,不过是碰巧撞见,也就没将叶煦的话放入心中,只是当作轶闻听听。
两人你一来我一往地谈论着,都未察觉身后望向他们的冷凛眸光。
沈聿白无声地看着那两道时而微微靠近时而疏离的人影,垂着的掌心似有似无地蜷起又松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闷意弥漫于周遭,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跟在侧的鹤一瞧见这一幕,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跟在沈聿白身边多年,目睹过大人和少夫人之间的所有事情,也曾见过少夫人死去那日大人看似冷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惊慌,时至今日他也无法摸清自家大人的想法,但可以看清的是,这三载以来大人是想要补偿对少夫人的伤害。
“派人去查叶煦在徽州的事情,和情相关的,一息不落地查清。”
鹤一思绪霎时间收回,凛神看向那道背影,“属下领命。”-
那日的事情后,秦桢本以为平静的生活会再次被打破,但好在一连七日都没有再听说和沈聿白有关的消息,也不曾见过和他有关系的人徘徊于院门前,拎起的心也就稍稍落下了些。
倒是在某一日的时候,瞥见了院门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信件。
信件落入秦桢手中,只是瞥见信封上潇洒凌厉的字迹时,她就知道是谁送来的信件。
对她来说,沈聿白的字实在是太好认了,更何况他们曾经长时间地通过信。
捏着信件而来的闻夕半知半解地盯着那封信,又看看自家姑娘的神色,悄然问:“姑娘要拆看看看吗?”
“不用。”秦桢回过神来,把信还给了闻夕,迈步离去之际又停下了步伐,眸光凝着那封信许久,道:“烧了它吧,别放在这儿碍眼。”
闻夕愣了下,将信封扔入灶台火堆中,取来镊子三下五除二地将燃烧的炭火覆上尚未拆开的信封。
不过须臾片刻间,烈火就将信件吞噬入腹。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着。
不过也是那日听叶煦提起玉器宴的事情,秦桢方才想起距离上次的盛筵已然过去了三载,又一次的盛筵已在悄然筹备之中。
珑吟问世后,秦桢心中便有了其他的思绪。
新的居所离瑶山并不远,时时能够闻到瑶山传来的桃花清香,那时她就决定造一座瑶山。
和珑吟不同,瑶山是存在于世人心中的事物,倘若制作过程中有一丝一毫地偏差都会被人指出,是以秦桢也多次前往瑶山的各个方位,临摹瑶山之景,一年前才真正地描绘勾勒出玉器的构造图,这一年中也多是在雕刻此物。
不过那日之前秦桢时常会担忧沈聿白的踪迹,生怕他在不经意间出现在某个角落,心思也很难平定下来,而当沈聿白真的知晓她的事情后,她反而轻松了许多,不再为这件事感到困扰,手下的动作也快了不少。
收到王府送来的请拜帖时,秦桢正在揣摩瑶山上干枯的桃树。
来人是周琬的贴身丫鬟璧玉,心中门清两人之间的关系,这次见到秦桢时也是忍不住松了口气,道:“许久未见桢姑娘,姑娘要比多年前水灵不少。”
“璧玉的嘴还是一如既往得甜。”秦桢笑着对闻夕打趣道,边说边垂眸掀开请拜帖,顿时看见请拜帖上的时日,嘴角的笑容愈发得明媚,“你家姑娘才是一如既往的着急,哪有人今日送来请拜帖就要人今日上门拜访的。”
“桢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姑娘前些时日见到姑娘时就想着要找您,谁知小郡主那日摔倒之后竟然感了风寒,今日将将恢复了些,姑娘紧着让奴婢把请拜帖送来给您。”
秦桢闻言皱了皱眉,“小郡主可有大碍?”
璧玉:“姑娘放心,王府有太医照料着,小郡主已经大好了。”
秦桢松了口气,道:“你先走一步,我回去取个东西后就去王府,跟你家姑娘说,我一会儿就到。”
璧玉笑着福了福身。
秦桢收好请拜帖,回到卧阁中取来一样早就已经制好的一对手镯,递给闻夕收起后便起身去了王府。
不过若是知道会在王府遇见沈聿白,她定然不会选择今日来。
将将踏入周琬所居的院子时,秦桢就瞧见不远处庭院松柏树干下的身影,他身旁立着几株摇曳绽开的木槿花,若是静下心来闻上须臾,还能闻到几许木槿花的清香。
睨见他时秦桢步伐停滞片刻,敛回视线全然无视他径直地穿过幽深走廊。
没走几步,就听见了沈聿白唤她的声音。
秦桢眼眸微阖,装作没听见,余光瞥见他蓦然走来的动作,默了几息,脚下的步伐快了几分。
直到被沈聿白拦住时,她才停下脚步,抬眸看向这个阴魂不散的人。
第 36 章
幽深静谧的长廊伫立两道身影, 斜斜的影子交织错落倒映于庭院中,靠近后方才发现, 男子的身影似乎带着些许风尘仆仆之意,不知道是从哪儿赶来的。
默了两息,秦桢不着痕迹地侧过身,越过他而去。
沈聿白下意识地伸出手,短暂地抓住了随风飘动的袖摆,不过瞬时袖摆顺滑地抽离手心, 随着她而去。
望着翩然离去的倩影,心思微沉。
他心知那封信件秦桢不会看,还是禁不住送去,提笔之时眼前时而闪过她的身影, 时而想起小舟,心思愈发的郁结难言。
简简单单的一封信件, 用了近一个时辰。
章宇睿负手走来, 睨见神色淡漠的好友, 循着他的视线掠过拾阶而上的倩影, 叹了口气的同时摇摇头, “人都走了, 还看什么呢。”
沈聿白闻言, 漫不经心地收回滞在半空中的掌心, 微微蜷起。
“说起来秦桢的性子倒是要比之前利落了许多, 之前见面时都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想要将自己掩盖在人群之中,现在倒是洒脱利落不少。”章宇睿随手折下蔓延至长廊中的枝桠, 面色玩味,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他, “被伤过心的姑娘,可是最难哄回来的。”
就比如他和周琬,若不是当时认错认得及时且低得下头,妻子都不知跑哪儿去了。
和他好友多年,沈聿白对他们的事情也算有所耳闻,不过他们俩的经历和他不同,“今天的事,多谢。”
秦桢来王府的事情,还是章宇睿告知他的。
听闻消息的刹那他马不停蹄地赶来,方才见到她。
“和我还客气。”
章宇睿拍拍他的肩膀,侧眸示意他同去书房坐会儿。
另一头,秦桢越过那道伫立在原地的身影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跟着丫鬟走向深院中,还未踏入阁楼就听到道软糯可人的嗓音,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但却让人禁不住一笑。
远远地,身处楼宇上的周琬睨见她走来,眉眼弯了弯,抱起自家小丫头挥着她的小手,唤道:“快来见见你家干姑娘。”
秦桢仰起头,对上小丫头圆润澄亮的眼眸,笑了下。
她们俩还未出阁时就许下诺言,日后若是有了孩子,彼此必然是对方孩子的干娘,周琬并没有忘记这回事。
不过她这个做干娘的倒是尤为不合格,干闺女都已经两岁了,还是第一次和她相见。
不多时,耳畔传来踢踢踏踏的响声,小姑娘跌跌撞撞地小跑下楼,身后还跟着位神色担忧的乳母。
秦桢还未走近,就被自来熟的小丫头扑了个满怀,小姑娘特有的淡淡清香萦绕在鼻尖,抬手捏了捏她肉肉的小脸蛋,声音也软了几分:“就这么扑在我怀中,也不怕我是坏人吗?”
“娘亲经常和我提起干娘。”小姑娘眼眸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往她怀里凑了凑:“我好喜欢干娘啊。”
小丫头自来熟的模样和她娘亲像极了。
秦桢初上书院时,周琬就是这么自来熟地扑向她,兴致盎然地牵着她的手四处介绍着。
“念念学我学了十成十,看到生的好看的就走不动道。”周琬揶揄打趣道,“她单字一个念,唤她念念就好。”
还未抱过孩子的秦桢小心翼翼地抱起章念,“干娘给念念带了礼品,也不知道念念喜不喜欢。”
章念搂着她的脖颈蹭了蹭,“只要是干娘送的,念念都喜欢。”
秦桢闻言心中一软,羡慕地撇了眼好友,示意闻夕把匣子递给她,边抱着章念往里走边逗弄着她,“念念好乖。”
她本来是来见周琬的,但看到章念的那刹那间,满眼都只剩下这个小丫头,听着小丫头稚嫩的嗓音心中的烦闷也散去了不少。
坐在榻上的周琬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们俩人,也禁不住笑出声来。
章念听到自家娘亲的笑声,回头看了眼,又看向和她玩着七巧板的干娘,神思很快就□□娘灵巧的动作吸引了视线。
拼完七巧板的秦桢微微弯唇看着鼓着小掌的小丫头,余光瞥见匆匆而来的丫鬟不知在周琬耳侧说了些什么,周琬的神色似乎僵了一瞬,霎时间看向她,欲言又止。
良久,她问道:“你和沈聿白撞见了?”
秦桢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她曲手唤来乳娘和章念玩耍,坐到了软榻的另一侧,呷了口水方才道:“来时碰上了,没说什么,不用担心。”
“肯定是章宇睿给他通得气!”周琬握住她的手气呼呼地道,要是章宇睿在这儿,她定是要狠狠地掐上他的,“我是听说沈聿白今天进宫了我才给你递了请拜帖过去,谁知道他倒是阴魂不散。”
和好友有共同心声的秦桢笑了笑,轻声道:“我后来也想了许久,被他知晓我的存在也没有什么不好,压在心中的那根弦落下后我也能够自由自在地出入。”
周琬想想也是。
“就是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非要纠缠不清。”
秦桢也不知道。
这要是放在三年前,她或许会很兴奋,也会毫不犹豫地回应沈聿白。
毕竟那时的她喜欢惨了沈聿白,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
沈聿白都不用说什么,就是朝她招招手,她都会跟上去,就算不知道前方的路是否存在荆棘,也会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周琬定定地看着笑意淡淡不及眼眸的秦桢,眉心微动。
她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身为好友,她能看出秦桢的变化有多么大,眉眼间的温婉都染上了许许流光溢彩,笑起来时明眸皓齿甚是璀璨夺目,不提起沈聿白时眸光神采奕奕,行事也不像以前那般多有顾虑。
“你这个和离离得不错,都变得开朗不少。”
“嗯。”秦桢垂眸凝着杯盏外侧的摇曳花纹,指腹漫不经心地上下摩挲,揶揄道:“三年总要变的,你也变了不少,不像以前那么风风火火,要温婉上不少。”
周琬闻言娇嗔着剜了她一眼,不等再开口,裙摆被人扯了下。
章念不知从哪儿抱来了皎白纸张,眼巴巴地看着自家娘亲,“画画,娘亲教我画画。”
静默不语的秦桢抿着清泉,听娘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协商着,也听出来章念喜欢作画,而周琬几乎每日都会教导她,不过今日因为她过来拜访这件事就被耽搁了。
她还在这儿,周琬自然是拒绝了章念。
眼看着章念眸中蓄起了水光,秦桢心中不忍,道:“你就教教她吧。”
周琬心中一动,小指微指她的方向,对女儿说:“你去问干娘愿不愿意教你,她作画手法比你娘亲要好上不少,快去。”
秦桢:“……”
她怎么记得尚在书院时,周琬作的画可是世家女子中最为高巧那个。
“正好你今日在,帮我带带,我也好偷懒上一日。”神色自若的周琬面对她狐疑的眼神淡定不已,说着瞥了眼兴致勃勃的女儿,啧了声,“你都不知道她多喜欢作画,就是病着躺在榻上也念叨着,爬都要爬起来叫我作画给她看,累得慌。”
秦桢哧得一笑,也就没有说什么,下榻牵过小姑娘的手走向卧阁外的长桌案,把她抱起来站在圆椅上。
乐得清闲的周琬伸了道懒腰,单手撑着小桌板懒洋洋地看着她们。
过了许久,秦桢掠了眼悄然阖上眼眸的好友,悄悄地附在章念耳侧,轻轻地和她交谈着,眼眸中的笑容将将要溢出。
沈聿白走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记忆中神情紧张眼眸洋溢着雀跃的秦桢和这一幕重叠到一起。
那时的秦桢不过及笄,他寻来了几幅她垂涎多时的名画赠予她做及笄礼,收到画册的翌日午间她就抱着几份崭新的临摹之画前来寻他,问他临摹的如何。
沈聿白一直都知道,秦桢来国公府的那日起就尤为用功,生怕因为自己学识不精而丢了国公府的脸面,常常深夜还在读书作画,但又会敛下锋芒,不会对外流露分毫。
她向来只做到好,不做到最好。
但是那日秦桢带来给他看的临摹之画,着实令他也惊艳不已。
道不能说惟妙惟肖与真迹一模一样,只是她的画中多了些许女子特有的温柔,但又不失锋芒。听到他说可以以假乱真之时,秦桢露出了来到国公府后最灿烂的笑容,明眸皓齿的神情溢满了整座楼宇。
也是那时,他对秦桢说,往后不必掩盖自己的锋芒,若是出了问题,他会在她身后担着,不会让任何人欺凌她。
她眸光定定地看着他许久,颔首‘嗯’了声。
可不久后,便出了下药的事情。
那件事后,本就刻意掩去锋芒的她愈发地降低自身的存在,很多时候安静得可以让人毫不注意她的存在,本就甚少出府的她愈发的深居简出,缩在她为自己筑下的‘牢笼’之中。
思及此,沈聿白眸光陡然一紧。
静如死水的心倏地被不大不小的石子扬起阵阵涟漪,漾起的涟漪轻轻地击打过他的胸口,沉得令人发闷。
是他害了她。
若不是他锋芒过盛赫王便不会注意到他,也不会生出此等下作手法,她明明也是受害者,却被他以告诫为名行厌恶之举,带头冷落于她,甚至将已然把自己掩入尘埃中的她拎起又重重地扔下。
他想着补偿,补偿的是那三载的误会,又何尝不是想补偿自己那颗被悬挂高处的心。
可他忘了,他不仅是行厌恶之举惹得秦桢如履薄冰的行事,还将她的才华也狠狠地埋葬于泥泞土地下,小心翼翼地敛去稍稍冒头的锋芒,甘愿屈居于深院之中。
饶是如此,都还要禁受来自他的冷漠。
沈聿白敛下长睫,手微撑着闷燥不已的心口,一口气堵在喉咙间,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呼吸微促。
在秦桢掀起眼眸望来的刹那间,他侧过身,身影藏在了墙垣之后。
只剩斜阳映衬落下的欣长影子映在地面上。
第 37 章
稚嫩童声夹杂着恬静如水的嗓音, 欢声笑语徐徐而来萦绕左右,铺天盖地压下来, 与静谧无垠的走道形成鲜明对比。
沈聿白眸光斜斜而去,也能够透过镂空雕花窗柩觑见半搂着稚童的秦桢。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明媚如许的容颜是他不曾见过的。
暖阳落下,他听到雪山融化的消融声,嫩绿尖芽破土而出,尘封冰下的流水潺潺而动。
沈聿白不得不承认的是, 秦桢离开了他,过得很好。
不似以往那般自顾自地掩入尘埃中,也不似多年前小心翼翼看人眼色,偶尔也能慵懒地弯下背脊而不是端着外人认为的世家姑娘‘应有’的模样。
过得不好的是他。
沈聿白垂眸凝着地面, 笑了下。
神色冷淡的笑容稍显落寞。
迟来的章宇睿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步履微顿, 伫立于庭院中看了许久, 与沈聿白相熟如他, 这件事上都摸不清好友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三载来, 沈聿白从不言过喜欢, 做出的每一件事都让章宇睿觉得这若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
秦桢死亡的消息传遍各世家时, 实际上不少的世家的第一反应不是惋惜而是欣喜, 她的死亡意味着沈聿白正妻之位悬空, 各世家女子都有嫁入沈家的机会。
随着沈聿白的步步高升, 入内阁成了内阁重臣,新帝继位当日于朝堂中指名他往后不仅仅是内阁大臣,还是未来太子的太傅, 别说是入宣晖园做继室,就是做侧室也是有不少世家趋之若鹜。
可不论是谁家将姑娘的八字递来, 都会被他随手丢入纸篓中,看都不曾多看一眼。
不仅如此,过了守孝期的章舒墨向新帝提出此事。
新帝与章舒墨姐弟两人相依为命多时,彼时的新帝实际上是犹豫的,想着可否有万全之策,一时间绝大多数的百姓皆在讨论此事,听闻消息的沈聿白当日便入了宫,章宇睿不知他和新帝说了些什么。
翌日朝堂之中,新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以呵斥消息不实扰乱民心为由,命沈聿白彻查此事来源。
本就是协商的结果,这件事后来自然没有查出结果而是不了了之,但这之后,众人也渐渐意识到,就算是沈聿白正妻之位悬空,也不会再有其他人入沈国公府。
若要说这就是喜欢,章宇睿又摸不清这份喜欢到底从何而来。
最终只能归结为愧疚和执念。
秦桢的再次出现,打破了他这个想法,令他不禁怀疑自己想得到底是不是对的。
问沈聿白,沈聿白也沉默不语。
余光瞥见神色困惑的章宇睿,沈聿白紧锁眉宇微微松开,又回眸透过窗柩觑了眼书案后的笑眸灿烂的女子,不愿打破这份少见之景,深深地看了眼后抬步离去。
自书房来院中就是为了和秦桢沟通的,谁知他却停在门前不久又离去了,神色寂寥。
心中闪过‘寂寥’时,章宇睿心中的第一反应是荒谬,沈聿白的身上怎会出现寂寥之色,以为看岔眼的他又定定地睨了会儿,方才确定没有看错,又怕被周琬听到,轻声问:“不是说好了和秦桢再谈谈,怎么不进去。”
步伐越过他的沈聿白闻言脚步滞了一瞬间,不答反问:“秦桢来国公府的第三年初,曾和小桥随着你我出京,可还记得。”
稍稍留有些许印象的章宇睿点点头,不知他为什么提起这件事。
沈聿白回头隔着明艳烈阳晕起的光影掠了眼若影若现的倩影,秦桢此刻的神情,不仅和及笄翌日相似,也和彼时的她很是相似。
这一幕过于美好,美好到他难以迈步前去叨扰。
而这一幕,也不会再对着他出现。
沈聿白呼吸沉了下。
见状,章宇睿眉宇陡然拧起,视线滑过他的胸膛,“伤口还没有好?”
沈聿白垂眸扫了眼,不甚在乎地道:“没有什么大碍。”
“可有查出是谁所为?”章宇睿问。
沈聿白摇头。
那日的箭羽刺来的过于突然,突然到下朝准备赶往秦桢所居院落的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人埋伏,但那人也很惊觉,仅仅是放来一箭后又随之消失。
所求的不是他的命,而是他不知道的其他东西。
楼宇内搂着章念作画的秦桢微微仰起下颌,眼眸也随之抬起滑过门前走道,视线中不再有那道被阳光拉得斜长的影子,心下松了口气。
适才听闻细微声响的她不经意看来时,门前只有道影子,王府中往来人影众多,但是秦桢确定,来人是沈聿白。
这道身影曾经深刻地印在她的心中多年,别说是背影,就算是被阴雾夜色映下的浅浅影子,她也能认出那人是否是沈聿白。
秦桢不知道沈聿白为什么会侧身躲开,也不知道他到底站在那儿想些什么,但是她不愿在年岁幼小的章念面前失了兴致引得小姑娘心情不佳,虽无视了那道身影的存在,但又担心他骤然走入。
好在沈聿白并没有伫立多时,或许是一炷香的时间,又或许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一心二用的秦桢终于可以松下心来和章念玩乐。
小孩子的玩心就像是忽如其来的一阵风,玩心消散的同时困倦之意也渐渐涌入,被嬷嬷抱去歇下时幼小的手心捏了捏桌案上的画册,还试图睁开眼眸多看几眼,但不过刹那间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撑着小桌案的周琬也不知何时打起了盹,秦桢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瞧了眼,看着她眼眸下的青丝嘘了声,示意丫鬟不要唤醒她,又迈着轻而缓的步伐走出楼宇。
跟着她出来的璧玉轻声细语地解释道:“前些时日小郡主病着,虽有嬷嬷和乳母在,但是少夫人和世子两人也心疼小郡主,衣不解带地照看多日,夜里小儿啼哭也无法入眠,今日姑娘您帮忙照看一会儿方才得了空歇息须臾。”
秦桢没有照看过孩子,但也常常听到那些个世家少夫人提及身为人母的欢喜和劳累,小声道:“她好不容易得了空歇下,就不要再将她叫醒了,跟她说等日后有了空再见面闲谈。”
璧玉笑着应了声好,招手唤来丫鬟送秦桢出府。
嘴角噙笑的秦桢尚未踏出王府,眸光就落向了西南角,睨见等候在那儿的沈聿白,就站在回院中的必经之路,她笑容敛下了几分,对闻夕道:“陪我去趟璙园。”
璙园和她所居的院落,正好是相反方向。
也已经看到世子的闻夕忙收回视线点点头,跟着离去。
秦桢脚下的步伐要快上些许,可再快也比不得男子的长步,将将拐弯踏上树荫垂挂的小径时,眼前一黑,被来人挡住了视线。
她往左走他也往左移,她往右走他就往右移,修长有致的身影紧紧地挡住去路。
秦桢微阖眼眸,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沈聿白指尖微动,与女子随风飘逸的纱袖将将碰到一起。
仅仅相隔一指距离时,秦桢倏地敛回手。
“不需要。”秦桢淡淡地道,别说是时候不早,就是深夜,也不愿沈聿白送她回去,“承蒙沈大人的厚爱,我夜间也曾徒步走回过国公府,现下傍晚斜阳缕缕,要比那晚的路好走不少。”
话音落下,沈聿白指尖颤了下,眼眸中的死水霎时间往下沉了几分,定定地锁着那双含笑的眼睛。
提起这件事时,她神色没有丝毫颤动,也不曾染上伤心,更不曾涌起愠怒,就好像只是在诉说着一段分外平常的事情,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
轻飘如羽的语气落在沈聿白的心中却犹如千金重,砸得他心口不由得紧了紧。
“这件事是我的错,我不应该— —”
“你没有错。”秦桢慢条斯理地打断了他的话,尘封多时的记忆回笼,想起那时的场景,她笑了笑:“你只是做了你觉得正确的选择而已,又何必来和我道歉,我想若是再回到当日,你的选择也会如同当时一致,不是吗?”
不仅是乔氏清楚,秦桢也很清楚沈聿白当时为什么会选择救下宁笙,以她为赌注去和李铭赌,只不过是因为她不是外人。
这个理由谈其可笑,可这就是他心中所想。
和她不同,宁笙只是远道而来的远房亲戚,若是生了事日后永远都还不清,而她秦桢是‘内人’,是他觉得可以随时补偿的人,就算委屈她一时又能如何呢?
“你委屈我的何止这一时。”秦桢平心静气地和他说着,顿默须臾,她又道:“不过都不重要了,只要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们之间的一切一笔勾销,你欠我的我也不想追究了。”
语闭她脚尖微转,谁知又被眼前的人挡住去路。
秦桢心中来了气,眸中闪过一丝愠怒抬眸紧盯着沈聿白,沉着声再次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是不想追究,可不代表心中没有怨,会依旧如同三载前似的任他揉捏。
神情夹杂着愠怒,却要比适才的平静无痕要来得生动,稍有些忪气的沈聿白眼前忽而闪过那夜她淡漠无波的背影,隐隐意识到也是那时起她对他彻底的失望了。
他心思微沉,闷着气的胸口颤了下。
对上那双澄亮的眼眸,许久才道:“我没想着一笔勾销,婆文海棠废文都在其饿裙衣无贰尔七五贰八 一该还你的,我都会还你。”
闻言,秦桢倏地笑了下,只当他在说笑。
还?
拿什么来还?
“沈聿白,我该感激的是李铭虽然叛主却仍旧是个心怀善意的好人,不然那夜死的人不是他,而是我了。”
秦桢是后来才知道,李铭那夜死了,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听闻这个消息时是有点儿难以言喻的难过的,毕竟李铭不曾伤害她分毫。
利剑出鞘的刹那凛冽冷光掠过秦桢的眼眸,令人心惊的声音不大不小地回响在侧,惊得秦桢不自觉地颤了下,凝回神方才发现沈聿白手中握着的利剑。
而佩剑陡然被抽走的鹤一也是怔忪不解。
秦桢眼前闪过修整干净的指节,沈聿白将剑把递给她,而慎人的利剑剑锋则是对着他自己的方向。
她拧了拧眉,没有接过。
下一瞬沈聿白却径直将剑把塞入她的手中,顺势擒着她的手腕抬起手,剑锋斜斜地抵着他的胸膛。
秦桢眼眸微微瞪大。
“大人!”
反应过来的鹤一失了神往前走。
余光瞥见他上前的身影,沈聿白沉声斥道:“退下!”
鹤一脚步停下,心知少夫人的脾性,但也不由得担忧地看向两人。
沈聿白捆着纤细手腕又往前抵了一寸,冰凉剑锋将将抵在心口处,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刺破胸膛。
秦桢垂眸顺着剑柄滑向凛冽剑锋,又掀起掠向那张神情紧绷的脸庞,声音微颤:“你又在赌什么?赌我会不会心软?你以为我不敢吗?”
一连三问,每一句都带着颤抖。
随着她颤抖砸来的字句,沈聿白捏着她手腕的指尖也微不可查地颤了下。
“不是,只是这样如果能换你心里舒服点,我— —”
话语尚未讲完,秦桢便挣脱开他的手。
他捆着的力度不大,只需要稍稍挣脱就可以脱离。
秦桢握着剑柄的手心微微冒汗,抵着他胸膛的剑锋没有挪开丝毫,堪堪抵着心口,她眼眸中闪烁着水光,不禁问:“我心里舒服点,舒服什么,沈聿白,我们就此两消不好吗?我依你的意思不再缠着你,你也应该离我远点,不是吗?”
睨见她眼角陡然滑下的水珠,沈聿白呼吸窒了下,“我既然找了你三载,就没有想过要两消。”
说着他微微抬手想要擦拭落下的水渍。
秦桢侧了下头,躲过他的手,“离我远点。”
沈聿白伸出的指节停留在半空中,久久才收回手。
下一瞬,他忽而向前迈了一步!
剑锋刺破皮肤纹理的触感顺着剑柄穿破手心递入秦桢的心中,她盈溢着水光的瞳孔猛地颤了下,剑柄的另一断划破了衣裳,刺眼的血珠顺着剑锋一滴一滴地坠至地面,滴滴鲜血浸湿了衣裳,染红了凌厉剑锋。
畏血的秦桢身影轻轻地抖了下,倏地掀起眼眸看向树梢。
疯子,这人就是个疯子!
早在再次相遇的那日秦桢就已经明白的,眼前的沈聿白早已不是她认识的模样,而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跟在身后的闻夕惊呼出声,将将把她的思绪唤回。
秦桢下意识地想要松开手,手腕却再次被沈聿白抓住,力道大到她无法挣脱,且只要手腕动了一下,剑锋便会跟随着颤一下。
她颤抖着声呵斥道:“松手!”
“李铭的事情上,我从未想过要你原谅我。”沈聿白看着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惊慌,知道她不是心疼自己,而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而心生害怕,“那晚母亲劝说我和你和离,我拒绝了,说着会对你好,但是我也没有做到。”
淋漓鲜血染红了秦桢的视线,紧抿着唇不让自己倒下去,满心满眼都是刺破胸膛的剑锋,半响才渐渐听明白了他话语中的意思,望着那双稍显失神的眼眸,她慢慢地冷静下来,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也不言语。
刺入胸膛的剑锋久久都没有拔出,滴落在地的鲜血在地上摊成了团。
鹤一和闻夕两人对视了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出了焦急,只是鹤一明显更加着急一些,要是刺向其他地方他还不会试图上前,可这刺向的分明就是前几日受了箭伤尚未完全恢复的伤口!
但没有沈聿白的命令,他又不敢贸然上前。
“你说的对,我自私又狂妄,没有想过后果就贸然将你作为赌注去和李铭赌,我当时想着他的为人不会对你怎样,但是忘记了你也会害怕。”沈聿白对上她静默无波的眼神时不禁笑了下,笑时牵动伤口引得他忍不住闷哼出声,“我没有想过要为我辩解什么,但是秦桢,不要想着一笔勾销,也不要原谅我,该还的我都会还给你。”
秦桢闻言拧着眉,沉默不语。
不知道是这三年变化过多,还是她从未了解沈聿白,相识多年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如此执着的神色。
可这到底有什么执着的,秦桢不明白。
“沈聿白,我已经放下了,你也不喜欢我,你为何一定要将我们俩捆在一起。”
“我没有不喜欢你。”
沈聿白嗓音沉沉地截过她的话。
秦桢默了两息,无言以对。
她真的觉得有些累了,“你松手。”
沈聿白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喉结上下滚动着,“你先答应我,不要想着一笔勾销。”
若是一笔勾销,足以证明她已然放下。
但他不想。
秦桢心中呼了口气,被他给气笑了,“是你说我的喜欢廉价,又是你说不要一笔勾销,好话坏话都让你给说了,我的事情凭什么要由你来做决定,你无非就是在赌而已,赌我敢不敢下手,但是沈聿白,我又为什么不敢下手呢?”
说着她手心沉了下,持着剑柄倏时往前刺了几分,已经干涸的伤口鲜血陡然蹦出,啪得一下滴落在白皙的手背上,视线凝着那滴血珠,秦桢紧咬着唇压下视线稍显游离的畏血之状。
鹤一和闻夕再次惊呼出声,纷纷瞪大了眼眸。
听着沈聿白陡然响起的闷哼声,秦桢微眯眼眸,别的她不清楚,但是这点伤对曾出生入死的沈聿白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她抬起另一边手,一点一点地费力掰开他的手,但他的力道实在是太大了,根本掰不动。
直到她掰得指尖发红,陡然回过神来的沈聿白方才松开手。
骤然被松开秦桢也怔了片刻,而后才倏地抽出剑锋扔到地上,瞳孔紧紧地盯着他那张稍显失措的脸庞,头也不回地经过他,但还是忍不住骂了声:“疯子。”
留下两个字眼后就带着闻夕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穿入另一条街巷时骤然听闻鹤一乱了神地喊着‘大人’,秦桢拧了拧眉,步伐没有停。
倒是闻夕停了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身后,但又什么都看不着,“姑娘,世子应该没事吧?”
秦桢思绪被拉回,没有回头:“苦肉计而已。”
伤口不及一寸,相比起沈聿白入仕后受过伤来说就是轻微的擦碰,是以她适才才敢再次下手,她没想着答应沈聿白,但也没想着要成为个不顾一切的复仇家。
闻夕这才松了口气,小跑地跟上去,“那我们还要去璙园吗?”
秦桢颔首。
最初是要躲沈聿白才想着去璙园,现下倒真的想要过去一趟,看看玉石静静心,不过要是提前知道会在璙园碰到甚是热情的苏霄,她想来还是会回家的。
秦桢才踏入璙园,就听闻有人大声地唤着自己的名字。
刹那间,璙园中所有的视线都唰地一下看过来。
这儿本就有不少的世家子弟往来,她还在国公府时有些人虽没有见过她,但不代表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尤其是那日的事情后,在场的不少人似乎都认识她,见她进来怔愣了下后不知在低语些什么。
秦桢呼了口气,看向楼宇二层厢房中对她挥着手的苏霄。
苏霄雀跃地指了指身边的位置,见她没有反应,倏地拉过一道身影,“叶兄也在此。”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众人已经敛下的视线再次看来,又看向楼宇上的叶煦,灼热的视线在秦桢和叶煦的身上来回转动着。
不想被注视的秦桢快速地迈开步伐,要往后院雅苑走去,经过厅中一桌时忽而听到有人低语。
“听闻叶煦是徽州叶家长子?”
“徽州叶家又是什么,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你没有听说过很正常,叶家从商的,上不得台面。”
“也不知秦桢是怎么看上这种人,传言关系还不错的样子。”
言语间满是鄙夷之意。
士农工商,商本就是排在最末的位置,就算是富可敌国在本朝也是不受待见的存在。
秦桢神色淡淡地睨了眼那一桌的几人,认出他们是几位官宦之子,也曾在宴会上远远地见过两三面,但也都是些浪荡之子,多流连于古楽街中,夜夜笙歌。
她走向后院的步伐微转,拾阶而上。
第 38 章
“国公府何时多了位小姑娘?”
“是沈夫人异姐的女儿, 听说父母早已双亡,沈夫人看她可怜带她会来的。”
“沈夫人还是心善, 不过看这软糯胆小的模样,实在是上不得台面,怎的还带出来丢人现眼。”
曾几何时,秦桢也曾承受过此类鄙夷的语气。
几位姑娘话语将将落下时,少年沈聿白从假山后走出,上前牵过躲在树梢后的她, 神色清冽的走向那群人。
那时秦桢悄悄地躲在他的身后,神情怯怯地探头睨着那群人的慌乱,心中不解她们将话语说出口时为何不会想过是否会被他人听到,后来方才渐渐明白, 他们不过是享受高高在上俯视位于‘底层’的百姓。
就比如现下这群不学无术的官宦子弟。
他们不见得比叶煦好在哪儿,不论学识还是教养, 唯独会投胎。
“这儿。”
陡然响起的高声打破了秦桢的思绪, 循声望去, 漆黑的瞳孔中映过男子神采奕奕的倒影, 甚是自来熟的苏霄一手撑着桌案, 另一手摇晃招呼着。
在他的身侧, 是眸色淡淡的叶煦。
视线对上的刹那, 他眸中掠过一抹浅浅的笑容。
两人跟前的桌案上摆着几样尚未开采的毛料, 以及几块成色甚佳的蓝田玉。
瞥见那块不起眼的微小毛料, 秦桢眉梢微挑,走上前。
不等她开口,苏霄就拿起那块毛料递过来, “秦姑娘快来看看,这块毛料你觉得如何”
毛料仅有女子手掌大小, 玲珑有致,是块不可多得的和田玉,可惜的是形状过小不适合做成玉雕。
秦桢掌心覆上茶盏,唇瓣微启之际忽而听到叶煦沉沉的嗓音。
他问:“你的手怎么了?”
秦桢闻言掀回眼眸,循着他拧紧眉梢的视线垂下,睨见手背上的干涸血渍,白皙手背衬得血渍愈发的暗沉,隐隐透着些许黑沉,她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别人的血迹,不是我的。”
叶煦蹙起的眉梢忪下,捕捉到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愠怒时叩着玉石的指节滞了下,脑海中浮现过沈聿白的身影,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呷着茶水的苏霄挑眉看着这一幕。
多日前遇见秦桢时,他是惊艳的,浅薄的情意从容貌而起,也想要和她进一步接触。
谁知不过半日,就听到了那些个传言,方才知道秦桢就是那位传闻中的沈家少夫人,撩拨起的心霎时间落下,他对秦桢的情意,尚且无法接受她曾是他人.妻。
不过叶煦倒是接受了这点,苏霄还是佩服他的。
苏霄不疾不徐地把玩着手中的娇小茶盏,于他而言利益面前一切都是虚无缥缈之物,有事相求于叶煦的他也不介意帮一把,扬唇笑道:“叶兄这些年多停留于京中,我本以为是京中的美玉夺走了他的心弦,后来才知晓原来叶兄是心有所属。”
不大不小的嗓音莹莹环绕于静谧空中。
灼灼眸光落于毛料上的秦桢怔忪须臾片刻,全当不知他在说什么的观摩着那些个玉石。
不做隐藏的心思忽而被挑破摊开,叶煦心中静了一瞬,看向没有任何反应的女子,神情中滑过些许失落,却道:“是被京中美景乱了眼,再者京外甚是危险也不想再冒险行事。”
“也不知是谁和我说过,京中闷得很,可不比走南闯北来得有趣。”苏霄可不听他这一套,也看出秦桢似乎并不想提起这个话题,想来又是郎有情妾无意之景,也就不再缠着话题,继续道:“再者说,要是身手利落敏捷的你都觉得危险,还要其他人如何在外存活。”
听到最后的话语,秦桢不禁微微抬眸,对上叶煦摩挲着茶盏的指腹,他指腹停顿了须臾,下一瞬,一道簇着光的视线落在她的背脊上,似乎是想要看清她是什么神色。
其实若不是苏霄,她还不知叶煦身手好呢。
不过想来也是,走南闯北的男子,怎不会武功。
见秦桢似乎并不在意他们言语,叶煦心忪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发闷,不想在她跟前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悠悠然道:“我听说岩柿又回到你自己手上了。”
“嗯。”不甚在意的苏霄颔首,笑了下,笑意不达眸底,“它在外漂泊三年,也该回来了。”
秦桢心生疑惑。
岩柿在外的市值早已不似三载前那般悄无声息,且又在私人买家的手中珍藏多年,能够再回到工匠手中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也不等她疑惑多时,就又听到苏霄道:“也不是什么值得珍藏的玩意儿,买回来砸着玩。”
秦桢不由得微愣,“砸着玩?”
苏霄颔首,没有解释其中的缘由。
不过神色中的落寞倒是一闪而过,不见得是不心疼的。
秦桢也是工匠,只消稍稍看一眼就知道岩柿的做工需要耗费上整整一年的工期,没有人是会浪费一年的时间制自己不喜欢的作品,就算造出的成品再不好,也不会随意将其砸毁。
更何况岩柿不是骇人之作。
但这也是外人的事情,秦桢也只是心中惋惜了刹那,不多言。
小坐一盏茶的时间,就寻了个由头离去。
用来静心的玉石适才也已经瞧过,秦桢心知璙园中不会有苏霄手中那般好的毛料,看过好的就很难对其他的上眼,是以也没有去后院,而是领着闻夕离开璙园。
踏入车舆的刹那间,秦桢紧绷的身影悄然松了些许,有力无气地倚着身后的蓬松软榻。
她掀起窗柩珠帘帐幔,凝神望着远处将将隐下的斜阳,浅薄夕阳与漫天的粉白天空交相辉映,耳畔是人来人往的交谈声,时不时地响起街边商贩招呼客人的声音。
撑着心神坐在璙园须臾的秦桢现下只觉得疲惫不已,眼眸被夺目的血色刺到,刺得她瞳孔颤了下,手倏地一松,珠帘垂落敲打过车舆荡出阵阵清脆响音。
叮铃作响的珠帘渐渐地唤回她飘荡的思绪。
望着珠帘上颗颗泛着微光的珠子,秦桢疲惫地揉捏着眉心,沉沉地叹了口气,和沈聿白的对峙耗费她极大的心神,也令她陷入怪圈之中。
沈聿白的疯,是她从未见识过的。
多年前谁人不言国公府世子乃高山之上的谛仙,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他入仕之后,谛仙之说渐渐地消失无痕,提起他时无不惊诧于他的雷厉风行,言语谈笑间便可扳倒盘踞朝中多年的大臣,且不留情面。
尚未嫁给沈聿白之时,秦桢某日和他们兄妹俩出府,就曾遇到一位鬓角全白的五品官员跪在舆前,求着沈聿白放过他那年少不懂事犯了大错的幼子。
沈聿白只是淡淡地撇了眼,领着她们俩头也不回地离去。
额头撞击地面震起的涟漪惹得秦桢忍不住回眸看了眼,将将瞧见满地血色之时眼眸被一双手覆上,他似乎是看出她眼中的不忍,不多时,耳边响起他清漠无垠的嗓音。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的儿子强抢民女抛尸荒野,若是放过他又有谁来替那位姑娘申冤。”
秦桢闻言眨了眨眼眸,纤细睫毛上下滑过他的掌心,大掌停顿须臾落下下去。
“可若是有一天他心生报复之心,你岂不是有危险。”
收回手的沈聿白笑了下,道:“桢桢,对他人仁慈才是对自己残忍,被玩弄于掌心的猎物自然会反扑,但就算不玩弄,也不见得他就会乖乖地顺从,不做扑来之举。”
年幼的秦桢尚且听不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也不明白不被猎人逗弄的猎物,怎会扑向猎人,但彼时的她并没有多想,只是担心地看着他。
随着先帝的重用沈聿白所遇到的这类事情越来越多,最初时秦桢偶尔能够从他给小舟送来的信中感受到他的迷茫,可后来他提起所遇困惑之事越来越少,信中都能够察觉到他的平静。
秦桢渐渐地明白,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也践行着‘对他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的忠告。
而这道忠告,最终也落到了她的头上。
就算如此,秦桢也不觉得沈聿白这是疯了,心中明白他只是按照他认为正确的路去走,按照正确的做法去做,这不是疯狂,而是他的品性。
她受不住,自然就走了。
可谁能想到,再次相遇时,他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模样。
或者说对外他依旧是众人眼中的霁月光风的内阁重臣,对上她时却是不可理喻的疯子,秦桢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也不觉得这代表着自己在他心中和别人是不同的,只觉得累得慌。
过往的记忆不美好,她不愿再想起。
但沈聿白显然不是这么认为,他试图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将她从恬静如许的生活中强行拉出,陷入层层叠叠的虚影中,什么都是他想做就做,全然没有顾虑过她的想法。
“姑娘。”
闻夕唤着她的名字。
陷入沉思之中的秦桢浅浅地抬起眸,失了神的眸光慢悠悠地凝聚起来,“嗯?”
掀开暗色帐幔的闻夕伸出手指了指外头,“等候在那儿的,似乎是舒墨长公主。”
秦桢望去。
似水倩影似有似无地倚着鸾舆,舆上的宫灯洋洋洒洒地莫过她的容颜,映出她紧抿的唇瓣,身侧的女官动作轻柔地摇晃团扇,荡起徐徐微风扬起散落在身后的秀发。
余光瞥见悄然驶来的车舆时,章舒墨缓缓地扬起下颌望来。
秦桢和她,也已经足足有三年未见,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她‘假死’的那日。
第 39 章
顶着章舒墨似笑非笑的神情, 秦桢下了舆走上前,欲要福身参礼之际娇嫩柔荑不着痕迹地抬起她的手, 掀起的眼眸恰好对上那双欲语还休的眸子。
秦桢也没有失了礼数,“民女不知殿下在此,路上耽搁了些时间。”
“正好路过而已。”章舒墨微微一笑。
她取过女官手中的团扇,握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动着,若有似无的眼眸不疾不徐地丈量着眼前的女子,要不是秦桢开口低语, 都认不出她就是秦桢,与三载前的最后一面相差甚远。
那时的秦桢散着旖旎柔情,望向楼宇外的眼眸决绝坚定,而此刻的她旖旎柔情依旧, 只是比起决绝坚定,现在更多地是淡然处之, 一切不过过往烟云。
城门口的事情章舒墨也听说了, 听闻秦桢众目睽睽之下扇了沈聿白一掌时, 她心中第一想法不是愕然, 而是觉得这好像现如今的秦桢会如此做的。
随心, 而不是随人。
夏日徐徐微风拂过树梢漾起沙沙声响, 宫灯的烛影交织错落, 浅浅的光影时有时无地掠过章舒墨的脸庞, 晦暗不明的柔光让秦桢看不出她在想着些什么。
这儿离长公主府遥遥相望, 且又隐于京郊之处,对于章舒墨而言,莫说是路过, 就是顺路也绝无可能。
静默须臾,大致猜出她来此所为之事的秦桢微微侧眸望向沉静的院落, 邀请道:“时辰尚早,殿下可要进屋稍作歇脚。”
正有此意的章舒墨自然不会拒绝,颔首随着她而入。
寂静昏暗的院落一点一点地亮起,小径两侧的灯笼被点亮,最后亮起的是垂挂弯身树梢上的灯笼,它洋洋洒洒地洒落于两个女子的身上,向下勾勒描绘道道柔情倩影。
“之前听姑母说你这儿宁静幽香,想着找个机会来你这儿瞧瞧,没想到这一想就想了两年。”章舒墨环视了下院中的景色,缕缕清香随风拂过,香气柔和而不刺鼻,眸光收回对上秦桢视线刹那,她笑了下,开门见山地问:“听闻你和沈大人撞上了。”
秦桢也不含糊,颔了颔首。
她手心似有似无地覆过灼热茶盏,“前些日子不经意见遇到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章舒墨恍然大悟般地‘哦’了道,“说起来本宫和沈大人也有近一载未见,上次见到他时还是在宫宴上远远地见了一面,他的性子似乎要比之前还要难以揣度了。”
秦桢沉吟。
难以言说的心思渐渐漫起。
秦桢和章舒墨不熟,也就是见过几面。
曾经她也后知后觉地猜到别院桃林是场戏,只是偶尔午夜梦醒时分眼前会忽而闪过章舒墨的眼神,那双璀璨的眼眸中不曾有过一丝歉意,而是带着浅浅的笑意,以及一闪而过的势在必得。
后来章玥长公主对她私人生活中的种种所为,不外乎是替这位侄女清扫障碍,那时秦桢才隐隐意识到,那不止是一场演给外人看的戏,也是一场演给沈聿白看的戏。
而沈聿白身为戏中人,秦桢不清楚他知不知晓,也不想去探究太多。
章舒墨见她不语,笑了笑,“不过也是对本宫而言如此,对你来说,想来应该还是以前的模样。”
她的笑流于表面不及眼眸深处,秦桢看了刹那,对她的试探全然装作不知情,“我和沈大人有三年没见,他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清楚,我们俩的生活早已经没了交集。”
“这可说不准。”章舒墨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水,温热茶雾萦绕眼前,“沈大人寻了你三年,怎会不令人动容。”
“您说笑了。”秦桢不卑不亢地说着,“三— —”
“别院的事情终究是委屈了你。”章舒墨嘴角噙着笑,提起时神情中也是满满的歉意,“你不会记恨本宫吧?”
秦桢哑然失笑,面上却不显。
今日一个个的过来寻她,话里话外都是过往的事情,思及此,心中不由得骂了道沈聿白,倘若不是他起了事,也不会前后都来寻她忆往昔。
秦桢心中很清楚。
不论章舒墨是何想法,她的行为不过是将既有的结局提前些许时日,就算没有章舒墨说不定还有何舒墨,她和沈聿白的事情在于他们两人,而不是有心想要推动的外人。
倘若他们之间的情意坚如磐石,又怎会被推动。
她和沈聿白之间的耸入云霄楼宇间满是蠹鱼,都不需要别人抬手,只待某日楼宇会自然而然地倒下。
她道:“自然不会。”
“别院一事只是导火索,我与沈大人之间纠缠已久,就算没有别院的事情,也还会有其他的事情,我和他的结局也会如同今日这般,民女又怎会记恨殿下。”
章舒墨闻言深深地看了秦桢一道,轻拍心口,“那就好。”
秦桢微微扬唇,端起茶盏垂眼喝了口茶水,掩去眸中的狐疑,也隔绝了她的灼灼眼神。
两人就这么坐着,章舒墨也没有要离去的意思,秦桢又不好出声询问她何时离去,就这么和她时而对视时而看向其他地方。
直到门扇被人咚咚敲响秦桢掠着视线望向门扉时,余光瞥见她忽而扬起的嘴角,心中微动。
果不其然。
下一刻,沈聿白清冽暗沉的嗓音破门而入。
“桢桢,开门。”
章舒墨握着茶盏的指尖颤了下,神色自若地睨了眼秦桢。
桢桢?
和离之人,唤得着实亲昵。
见秦桢的丫鬟不曾前去开门,而秦桢也没有要上前开门的意思,章舒墨浅浅地笑了下。
不等秦桢品清她这笑中的意思,就见身侧伺候着的女官不疾不徐地走过去,拉开门门扇,霎时间入内的,是宫灯照射下探入的男子欣长有致的影子。
女官福了福身,让了一道。
面色不愉的沈聿白探身入内,视线灼灼地落在她们的身上,上下丈量着她们周遭的事物,而后才道:“不知长公主在此,臣冒犯了。”
闻言,秦桢心中默了下。
这人嘴上说着冒犯,神情全然没有冒犯之意。
不过秦桢还是扫了眼章舒墨的神色,她全然没有丝毫的愠怒,反而是带着些许浅笑,这抹笑要比适才的笑容真挚上不少。
思及此,秦桢挑了挑眉。
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章舒墨来此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等沈聿白而已。
章舒墨清楚,若是沈聿白知道她来秦桢院中,必然会快马加鞭赶来,是以她入了院后身边的女官们也悄悄地将消息放出。
这不,短短的两盏茶的功夫,他就到了。
章舒墨手心搭在女官的手臂上,慢条斯理地起身,道:“沈大人言重了,本宫恰巧经过此地,想着也有多年未见秦桢,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沈大人。”
“时候不早了,殿下也该回府了。”沈聿白说着,掠了眼呷着茶水垂眸不语的秦桢,视线不再挪开,“您如今身怀有孕,若是出了事底下的人怎的担待得起。”
章舒墨扬起的嘴角僵了一瞬,静默须臾方才道:“沈大人说的是。”
顶着炙热视线的秦桢全当没有察觉到,垂眸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觉得甚是荒谬。
心中尚且怀有沈聿白的章舒墨下嫁了探花郎,而此刻他们站在她的院中给她上演着一场难捱的戏目,倘若章舒墨不是长公主,也没有怀有身孕,她真的想将他们俩推出去外头聊去。
不过章舒墨或许也只是想见沈聿白一眼,也没有多做停留,对秦桢道:“今日多谢你的款待。”
说罢她迈步离去。
秦桢起身行了道礼,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身后送她出院。
经过伫立于小径灯笼下的沈聿白时,章舒墨脚尖顿了下,掀起眼眸看了眼跟前的男子,不紧不慢地滑向他的胸口处,道:“听闻沈大人受了箭伤,还请大人好好将养,不要让皇帝担心。”
听闻她搬出皇帝,沈聿白眉宇蹙了些许,不冷不热地颔了颔首。
这些话他没有放在心中,但却被秦桢给纳入耳畔,她神情复杂地循着章舒墨的视线看向那处,又听她提起‘剑伤’,第一反应是傍晚时分的那一剑,不过是短短的时间,不曾想章舒墨都已经知晓了这件事。
目送着鸾舆漫入沉沉夜色之中,秦桢收回视线,欲要离去之时手腕被人擒住,她垂眸睨了眼那道掌心,抬起头眸色深深地和沈聿白对峙着。
沈聿白圈着手腕的动作没有用劲儿,不会让她挣脱开,也不会伤了她,“章舒墨说的伤,不是傍晚的那个,而是我前几日回府路上被人射了一箭。”
秦桢默然。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适才章舒墨看向的方向,正是傍晚时分利剑刺入的位置。
也就是说,是伤上加伤。
见她默然思忖的神情,男子凌锐眉宇下漾起些许期冀,期待着能够从她的神色中掠见点点的担忧,只要一星半点即可。
垂眸的秦桢没有瞧见他的神色,而是使了点儿巧劲儿挣脱开他的掌心,冷声道:“活该。”
说罢快步流星地走入院中,等怔忪的沈聿白回过神追上,距离入院仅有一拳的距离时,门扇倏地在他眼前合上,静寂深夜中响起沉闷的声响。
吃了道闭门羹的沈聿白掌心覆在门扇上,没有敲响。
曾几何时,合拢隔绝他们的门是不存在的。
而现下他们之间相隔的,哪只是一扇门。
他掌心微抬将将落在门扇上,余光瞥见疾跑入烛火下的熟悉身影,蜷住掌心敛下。
“主子,查到了。”逸烽伸手入袖中掏出厚厚的一叠纸张,双手呈给沈聿白,“还有些事情仍需证据证实,而这些是询问了两处院落周围的百姓得到的事迹。”
沈聿白接过纸张,走到不远处的树荫下,借着树梢上的暗沉烛火翻阅着。
“少夫人最初居住的那处院落是夫人的,那儿的人多是深居简出的老人家,不远处还有一处村庄,村中的年轻人早早进城讨生活,留下老人和幼童在村中,识字的先生也就只有一位。”
“听闻是少夫人外出采风作画之时认识了村中的老人家,一连多日也就渐渐相熟起来,后来得知教书先生生病无法下榻便抽了时间前去村中给幼童们教书,和邻里关系甚是和睦,少夫人搬离那儿时,村中的小儿们还哭着相送。”
随着逸烽细致的话语,沈聿白心中微动,就好像被柔软的羽毛轻触了下,带来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
他翻阅书信的动作停下,侧眸掠了眼不远处合拢的门扇,折好信件听他说着。
“后来少夫人搬入这儿,这儿的环境要比此前所在的地方静谧,邻里们甚少串门儿,但也都听闻这儿搬入了位心灵手巧的姑娘家,偶尔也会让闻夕给他们送去些许新做的吃食,一来二去也就认识了,他们不知道为何只有她独自一人住在这儿,但是也会替少夫人赶走前来叨扰的登徒子,不让— —”
“登徒子?”
沈聿白眸光沉沉,定定地看着门扇,眼神好似要穿破门扉望入其间。
清风散过炎炎夏日,逸烽身背禁不住打了道寒颤,冷汗顺着背脊滑下,想起查到的消息,映着头皮继续道:“少夫人生的动人,又是一人独居,是以也有不少的登徒子摸清少夫人的作息后在院外喧闹,后来— —”
逸烽顿了下,微微掀起一缕眼皮看向眸色冷冽的主子,在他看来的刹那间又垂下眼皮,“后来是叶煦出面解决了这一切,他叫来了身形单薄的男子扮作少夫人的模样,逐个逐个地引来那些个登徒子,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番,也是那时开始,少夫人和叶煦的关系逐渐比一年前融洽许多。”
沈聿白呼吸微沉。
他不再听逸烽言语,明知信件中的字眼会更加的清晰,仍旧自虐般地翻阅着信件。
古人常言英雄救美足以令人动心,不说是亲身经历这一世的少夫人,就是负责查探的逸烽听闻这些事情时,都觉得若他是少夫人,指不定早就动心,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
但显然,逸烽不是秦桢,不明白她心中所想。
信件翻阅的沙沙声愈来愈快,越往后翻看,信中提起叶煦的次数也随之增加,浅浅的墨色字眼袭入眼眸,沈聿白的呼吸愈发沉重,一张又一张的宣纸围绕成圈,将他团团笼住。
将将翻到最后一张时,都不见提及秦桢这些年的讨生手段,他挥去心中的阴霾,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讨生的,信中怎么没有。”
“属下还在确认。”逸烽查的几个方向查到最后都了无痕迹,也甚是疑惑,“有听邻里说过是以作画为生,也有邻里说是作书法为生,但属下查到最后都无功而返,还在再次确认之中。”
作画和书法也着实都是秦桢擅长的事情,以此为生确实是可以的。
思忖须臾,沈聿白攥着厚厚纸张的指尖力道重了一分。
是他先前的思绪浅薄,以秦桢的学识和才艺又怎会没有讨生的方式,无非就是想要从事哪个方面而已,以她之才,必然都会做的很好。
思及此,沈聿白薄唇微微勾起,露出道这些日子以来最为真挚的笑容。
逸烽都被他这道笑给弄懵了,这一会儿寒天一会儿晴天的,是个人都理解不了,不过有件事他还得提前言说,见沈聿白已经看完手中的信件,又掏出张叠得工工整整的宣纸,“这件事尚未查清,可属下不敢耽误,是以在收到消息后快马加鞭赶来。”
他本是可以明日再将查到的事情给到沈聿白,但在探寻到此事时惊觉其中的不对,也顾不上其他的,留下几个暗卫继续暗中探寻着,自己紧忙回府,回府得知主子来了这儿又紧忙跑来。
沈聿白睨了他一道,又扫了眼他手中的宣纸,接过摊开。
宣纸上的潦草字眼足以看出探寻之人的凌乱焦急,越往下看,沈聿白扬起的薄唇越往下敛,看完信中所诉的最后一句话时,他神色尤为凌峻。
高山之上的寒雪也敌不过这炎炎夏日的冷冽。
耳畔响起不大不小的脚步声,沈聿白冽着眸望去,睨见来人他眸中的寒愈发清冽。
逸烽也瞧见了迈步而来的叶煦,拧了拧眉后收过主子递来的信件叠好放入袖中,跟在他身后上前。
带着玉石毛料前来的叶煦看到不疾不徐走来的身影,脚下的步伐也渐渐地缓了几分直至停下。
沈聿白负着手,目光划过他手中的匣子,问:“这么晚了,叶公子来做什么。”
“这么晚了,沈大人又来这儿做什么?”叶煦不答反问,眸中的笑也敛了下去,瞥了眼他身后紧闭的门扉,“看来沈大人是着实吃了道闭门羹。”
挑衅的话语萦萦环绕上空。
沈聿白淡漠不语地看着他。
叶煦笑了下,迈步离去,走过沈聿白伫立不前的身影时,忽而被叫住,他抬起眸,对上那道幽深的目光,心中的舒畅敛了几分。
沈聿白漫不经心地瞥过视线,眼眸却带着探究之意,定定地落在他的身上。
“你在为谁办事,为何在得知秦桢是我的妻子后着意接近她,你潜居她身边这些年,又想做些什么。”
第 40 章
翠色树影飘荡, 幽暗烛火随之浮动。
静谧无垠的悠长走道中伫立着两个男子的身影,一前一后, 互不相让,沈聿白淡漠眼眸似冬日深邃洞窟,清冷且深邃不可测。
叶煦笑了下,不慌不忙地道:“叶某这些年筹办的赏石盛筵沈大人虽不曾参加,但也应该略有所闻,至于叶某为何接近秦桢, 她已和您和离,自是人人都有机会。”
淡漠清晰的嗓音萦绕于静寂黑夜之中。
凝着他的瞳孔中闪过些许笑意,是沈聿白平生处理公事时最为反感的满不在乎,他冷着张脸不紧不慢地往前迈, 步步紧逼,将将抬起手捆住那人的脖颈, 眼前闪过秦桢紧抿的微润唇瓣。
不管叶煦到底是在为谁办事, 着意接近秦桢又是何用意, 不可否认的是, 这三载若是没有他在, 逸烽口中的那些事由秦桢独自面对会异常的棘手。
某种意义上来说, 叶煦也是帮助了秦桢的人。
思及此, 沈聿白扬起到腰间的手僵滞在原地。
良久, 落下。
他负过手背在身后, 嗓音清冽:“叶公子好口才,你为谁办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别想着将秦桢牵扯过深, 否则,我自是会找你好好地谈谈, 但愿一切真如你所言。”
叶煦搭于匣子上的手紧了紧,面色不变地越过他的身影,朝着秦桢的院前走去。
沈聿白侧过身,眸光定定地看着他的身影。
只见他抬起手带有节奏地叩了三下门扉,微微垂头等待着里头前来开门。
沈聿白负在身后的手循着叩门的节奏一根一根地掰动着手指,不知何物渐渐地涌上嗓子眼处,紧紧地堵住呼吸的方位,沉得伤口直发闷,艰难地滚动着喉结。
十根指节都已经掰下,又重新扬起重数。
眸中倒映的身影背脊似乎僵了刹那,又抬起手似刚才那般叩了三下门扉。
等待了些会儿,没有人前来开门。
霎时间,沈聿白攥紧的掌心松了下,深不可测的眼眸中的寒意也渐渐地消散开,染上若有似无的笑意。
身后的灼灼目光叶煦不是没有感受到,来前他也能够猜到天色已晚秦桢不会开门迎客,可听闻沈聿白前来的刹那间,心中的第一反应就是带着苏霄那块毛料赶来,既有借口,又不会显得贸然。
可他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沈聿白,甚至提及了三载前的事情。
叶煦呼吸沉了几分,侧眸瞥了眼仍然等候在原地笑而不语的沈聿白,薄唇紧抿着往另一个方向离去。
他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之中,沈聿白僵直的背脊方才动了下,翻身上马离去。
马蹄踩踏地板引起的声音在静寂深夜中异常地清晰,清晰到墙垣内的秦桢耳畔再也没有回荡那道声响,万千思绪逐渐活了过来。
守在她身侧的闻夕咬了咬唇。
这儿院落与院落之间的街道不能说狭小,但也算不上宽敞,又是在静谧无垠的深夜之中,仅仅是隔着一道墙就能将所有的话都听入耳。
秦桢本是听到逸烽的声音才停下步伐来,沈聿白会派人探查过往三载生活这一点并不在她的意料之外,真正在她意料之外的是他和叶煦的对话。
两人间的对话稍显含糊不明不白的,都带着试探之意,可落在她心中宛若一石惊起千层浪。
“姑娘,叶公子……”
“凡事都不能够听信一面之词,叶煦的性子你我这些年都稍有了解,就算他真是有意接近我,这些年也没见他做出对我不利的事情,至于他在为谁办事— —”秦桢顿了顿,清亮的眸子在烛火的照射下反射着点点光亮,“与我无关。”
叶煦是在为谁办事,这点她管不着,也不是她要去担忧的,倘若要说是刻意接近她为其他人办事,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她不会着意去疏离他。
秦桢自己心中有杆秤,不会是个人往秤中加码她就会任由秤砣后移,秤中加码的事物是非好坏,她自己也会斟酌。
“这三年叶公子确实没有做过伤害姑娘的事情,倒是帮了姑娘不少忙。”闻夕回想了下这三年和叶煦相关的桩桩件件,不好的事情聊胜于无,倒是帮助姑娘多一些,但她也不大明白,“您为何不开门让叶公子入院中小坐,以世子的性子,若您让……”
说到这儿,闻夕顿住了。
她看到姑娘神色不太好。
秦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闻夕跟在她身边这些年不曾经历过感情之事,她唇瓣微启嗓子却是紧着的,好半会儿才发出声音,顺着闻夕的话道:“我无心于他,若是将他拉扯进来,岂不是给了他人些许期冀,期许着总有一日会成真。”
更何况,以沈聿白的性子?
沈聿白的性子这三年变成了何样,现下也实在是说不清了。
而且现下时辰也不早了,若真是让叶煦入了这道门,孤男寡女,于情于理都不合。
闻夕懵懂地点点头。
秦桢看了她许久,抬起手将她头上稍稍歪了些许的木兰花簪子插好,道:“是我耽误了你。”
本就懵懂不解的闻夕听闻这句话更加地茫然,眨着眼眸。
秦桢笑着,落下的手顺手捏了捏她的双颊,“我不认识什么男子,改些日子我去寻姨母,为你找个好人家。”
闻夕懵然的眼眸怔了许久,白皙的双颊霎时间染上粉嫩的余晖,但也仅仅是一瞬,下一瞬就立即白了起来,“姑娘这是不想我跟在您身边,是我刚刚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你没有说错什么。”秦桢探身牵起她的手心,带着她往里走,“只是忽然想到你年龄也到了,也是该寻个人家好好说道说道。”
京中的高门丫鬟也多是二十出头的年龄寻儿郎,若不是跟在自个身边远离了高门府邸,以沈国公府的水涨船高,闻夕怕是不到二十年华就会有人前来议亲。
“我跟在姑娘身边就很好,没有在吃苦,也是落得好去处。”
闻夕抿唇说着,眼眸中闪烁着水光,委屈的模样就好似秦桢不要她似的。
秦桢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来,“没说你跟在我身边不好,但是哪能用我的生活一直栓着你。”
她是她,闻夕是闻夕。
她们虽主仆多年,但追求的事情或多或少都会有不同。
别说是不同的人,就是同一个人处于不同的状态下都是不同的思想。
就好似秦桢以前满心满眼都是沈聿白,所做的许多事情第一时间所想到的人也都是他,就算是平日里在院中修整玉雕时脑海中也会不自觉地浮现他的身影。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是一份不对等的感情。
处于这份情意高位的沈聿白不曾低下头看她半眼,她却始终抬起头仰视着他,而他对自己毫无情意。
不然时至今日,沈聿白也不会没有发现,实际上她的生活中最为重要的是雕刻玉石,而仅仅是认为她喜欢玉石,偌大的玉雕屋在她离去前就大剌剌地存于宣晖园,他丝毫不清。
秦桢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眸望着漆黑无光的帐幔,沉沉地叹了口气:“傻子。”
这一整日经历了不少的事情,心思繁杂本以为会甚难入睡,可谁知才将将闭上眼眸就已然昏睡过去。
歇下得早翌日醒来的也早。
秦桢洗漱结束时,初升的朝阳将将露出头。
不大不小的院落被朝阳和朦胧光亮切割成两处,一侧漾着朝阳的余晖盈溢着点点亮光,另一侧则被朦胧雾气覆盖,枝叶上的缕缕水光不紧不慢地聚集在一起,滴答坠入灌木丛中。
伫立于院前的秦桢看了许久,回到书房中取来包袱装上笔墨纸砚,寻出匣子中的绘满瑶山之景的宣纸装好,给闻夕留了张信笺后踏着斜斜朝阳而去。
待到瑶山山脚时,朝阳已然将整座山峰覆住,这些日子天气甚好,前来爬山的世家们也不少,上山路上偶尔还会遇到年岁不过十三四的小姑娘们娇笑玲珑的声音。
秦桢此次前来也是为了观察瑶山西南角的灌木丛,才走到目的地不久,就瞧见了道略显眼熟的身影。
苏霄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遇见秦桢,他扔开手中带有荆棘的树枝,“秦姑娘怎么在这儿,也是来踏风吗?”
熟稔的语气像是相识多年。
秦桢唇角微扬,“想着今日天气好,出门看看。”
“看来姑娘家都是这么想的。”苏霄扬起下颌,眼眸掠了眼她身后不远处的位置,笑道:“幼妹一大早就哭闹着要我带她和友人来瑶山踏风,这不,天色还没有亮就从家中赶来了。”
循着他的视线回眸,秦桢就瞧见几位姑娘家端坐在薄锦缎子上,正中央摆放着些许糕点和瓜果,几人不知道在谈论些什么,喜笑颜开的模样令她不禁也弯起嘴角。
睨见眼前女子眉间温婉的笑容,苏霄静了半响。
京中美人多无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眼前的她看似温婉易近,实则恰似陡峭峭壁之间的树木,屹立于高山之中,可望而不可及。
走近了才会发现,独立于峭壁之中的她经过风雨寒雪锤炼,造就了她的自信坚韧和似有似无的傲骨。
这份傲骨又恰到好处,不会令人反感,又不会令人贸然上前亵渎。
若非曾为他人.妻,也是正正是他心仪的模样。
是以苏霄不会疑惑叶煦为何会心悦于尚已经历过婚事的秦桢,只会觉得他们所能接受的不同,“今日怎不见叶兄,他不陪你来吗?”
秦桢沉默。
她和苏霄不过见过几面,每一次都恰好有叶煦在,也许昨日的事情也引起了些误会,思忖须臾,秦桢道:“我和叶煦只是好友,还请苏公子日后不要揶揄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平白生了误会。”
盈盈入耳的语气温柔之余又带着不容置辩的意思,苏霄愣怔须臾,“是在下的错,往后绝不会再说。”
“哥哥!”
话音落下的同时,稚嫩娇俏的嗓音陡然响起,紧接着就是小跑而来的脚步声。
苏霄循声望去,睨见自家小妹提着裙摆不顾形象奔来的模样,微微皱眉,“小心点。”
“平地而已,又不会摔着。”苏家小妹反驳道,跑近后的她上下打量了眼站在自家哥哥跟前的女子,端得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容颜,就是这漫山遍野盛开的鲜艳花朵,也比不过这个女子展颜一笑,“这位姐姐是?”
“是认识的人。”苏霄抬手转过她的视线,“说吧,找我做什么。”
苏家小妹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但想起要说的事情又是兴奋不已,“适才听闻上山的人说山脚有人正在叫卖祁洲早年间所制的坠子,价高者得,我今日出门没带多少银钱,哥哥你给我一点嘛!”
听到祁洲的字眼,佯装透明人的秦桢微微掀起眼眸,掠见苏家小妹指尖拽着苏霄的衣袖摇晃着,而苏霄……
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愠怒让秦桢愣了下,可下一秒就变成了无奈之色。
而后就看到他抬手点着苏家小妹的额头,边示意不远处的侍卫将银两递给她,边道:“整日祁洲祁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将来的夫婿,日日挂在嘴边。”
“我就是喜欢他嘛!”苏家小妹娇嗔道,接过银票后眼眸都笑开了,“多谢哥哥相助,若有来日小妹必当涌泉相报!”
说着小姑娘头也不回地朝着好友跑去,而后一群人你追着我我追着你,身后跟着一众丫鬟追着,浩浩荡荡地跑下了山。
苏霄嘴角扬起的笑渐渐敛下,回眸睨见状况之外的秦桢,解释道:“我家这小妹很是喜欢祁洲,对我倒是没有那么关注,有时候我都觉得祁洲才是她的兄长,值得她日日挂在嘴边念叨着,凡是祁洲所制的玉饰叫卖,她都要前去凑一番热闹,能叫到价最好,叫不到回到家中都要生上两日闷气。”
作为祁洲本人,秦桢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但也就是她的沉默令苏霄挑了挑眉,“秦姑娘没有听说过祁洲?”
“听说过。”秦桢道,“不过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这是自然,祁洲这些年名声大噪却不曾出现于众人视野中,听闻也就只有大长公主见过他本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不知到底是为何,不过— —”苏霄顿了下,沉吟须臾,方才继续道:“倒是他这个不露面将他的作品名气又往上推了些许,想来也是个好手段。”
秦桢:“……”
早已猜到会有人这么想,但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心中五味陈杂。
苏霄见她不接话,也知道自己的这番言论不一定每个人都会认可,补充道:“不过这只是我个人之见而已,传出去还会以为苏琛之子心高气傲,瞧不起新起之秀。”
秦桢静了半响,道:“自然不会。”
苏霄:“为何这么说?”
“审美是客观的,有人觉得好看也会有人觉得不好看。”秦桢从未想过能够制作出所有人都喜欢的玉器,与她而言只要做出自己心仪的玉器,余下的交由众人自己评判,好坏与否她都可以接受,“就是银两都有高风傲骨之人鄙夷,更何况是玉器。”
苏霄被她这番言论弄得怔忪了下,良久方才笑出声来。
“时候不早了,若苏公子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去踏风了。”
“秦姑娘是个妙人,今日我就不多打扰,日后要是有空再好好相谈。”
秦桢微微颔首,错步越过他的身影往里走。
看似错落的灌木丛实际上是凛然有序的,每一株荆棘都有专门的园匠前来修整,是以在制成玉器时这些也都是细微末节的东西,若是制错一毫都不会是瑶山之景。
走完狭长灌木丛侧边的小径后,秦桢方才回身准备下山,可若是要知道会在适才和苏霄交谈的地方遇到沈聿白,她是打死也不会在这个时辰往这儿走。
不过策马而来的不仅仅是沈聿白,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几位戎装打扮的侍卫,刻有‘宫’字的腰牌彰显了他们的身份,都是跟随于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此刻却随着他出宫。
苏霄和沈聿白也算是相识,见他带着人来眉宇挑了几分,打着招呼:“什么风将沈大人也吹来瑶山了。”
马鞍上的沈聿白身影挺拔,睨向他的同时余光瞥见将将转身离去的秦桢,深邃的瞳仁中闪过抹惊诧,他扫了苏霄一眼算是打过招呼,扬鞭策马奔向秦桢。
秦桢听到声响时就知道逃不掉,沉沉地叹了口气。
倒霉的事情不会来一桩就散一桩,而是会接二连三而来,就像这些日子只要出门就会撞见沈聿白,她都在疑惑是否这些日子不宜出门。
人自然是跑不过马的,秦桢也不想浪费力气,就站在原地等着,看看他今日又有什么好说的。
小跑的骏马扬起风尘,漾起的缕缕清风吹过秦桢手中的宣纸,沙沙声翩翩入耳,沈聿白凝着那道甚无他意的眼眸,心中微闷。
曾经触手可及的人,现下明明相隔不过几步的距离,两人的中间却隔了道宽阔不可测的长河,河面上泛着汹涌澎湃的波浪,令他人望而却步。
沈聿白抿了抿唇,翻身下马。
日头斜斜地落在她的身上,薄碎的水光荡于美人尖处,似要滴落又似悬挂其间,他抬起手,指尖搭上那道美人尖处时,秦桢往后退了几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几分。
这样的场景,沈聿白也曾见过,在大婚那日。
那日他心中装着事情,想着要如何拟信给小舟断了这份往来,是以在席间也没有在意他人的劝酒,不常饮酒的他那日多喝了几盅,深思稍显混乱算不上不清明。
鹤一等人前来唤他入宣晖园时,已然是深夜时分。
他推开主院的门扉,一袭墨绿色鸳鸯云霞帔肩的秦桢端坐于床榻上,挡在面容前的团扇袖着寓意百年好合的夜合花,凤冠静置于头上,垂落的流苏丝毫未动。
许是听闻了他入屋的声响,捏着团扇的手颤了下,带动头上的凤冠丁零作响,每一道响声都在诉说着她心中的颤抖。
那时的他看在眼中,却全然当作没有看见。
隔着宽厚长袍拉着她的手落下,露出那双闪烁着紧张的眼眸,以及那道盈溢着薄汗的美人尖,满溢着紧张的眼眸在对上他的视线之时,闪过些许娇羞之意,粉嫩的色彩渐渐落于双颊之中,美若画中仙。
秦桢紧张地和他饮过合卺酒,吃了民俗中该吃的吃食,送走主卧中的喜婆后那时的他本是打算离去的,但是走到门扉前时回了道眼眸,看到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大婚之夜夫君不回屋中,对于妻子不仅是独自一人守着满院的喜色,日后也要面对过往所有人的指指点点,心知这一点的沈聿白在门扉前停留了许久,在她的注视下走了回去。
但那晚他并未碰秦桢,就连依照民俗该由郎君卸下的凤冠,都是她一人卸下的。
而彼时下药之事证据确凿,自然而然地以为是她所为的自己冷眼旁观着这一幕,心想着她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方才会将一切都与他说清楚。
那时的沈聿白其实并没有想着真的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怪罪于她,身子是自己的,就算是食了药物也当留有清明的推开她,他在等秦桢的道歉,不过那时的他也不清楚,道歉后会如何。
现下想来,若是秦桢那时道歉了,或许一切都不会变,他依旧会像三载前那般对待她,因为这是他最为不齿的事情。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满眸的娇俏到怯弱,节日中和他交谈之时也是犹豫多时后方才会前来问他,直到现如今的淡漠无意,他在一个女子的眼中看到过他人不曾拥有的爱意,也看着她眼中的爱意尽散。
沈聿白胸口处的伤口一抽一抽的疼。
他们之间以误会开始,以秦桢的寒心而中断,若他不抓紧时机伸出手,就真的结束了。
他睨了眼手中的宣纸,哑声问:“来采风作画吗?”
秦桢不语,戒备地看着他。
她才不管沈聿白静了好半响在想着些什么,只是担心他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疯。
沈聿白默了默,又问:“山顶的景观甚好,你要去看看吗?”
秦桢陡然失笑。
山顶的景观是很好,她也看了很多年,不过多是在心思郁结之时去看的,“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下山了。”
说着秦桢侧身欲要离去,余光瞥见沈聿白陡然探来的手,她又往侧边连连退了几步,冷眼看着他停顿在半空中的掌心。
众目睽睽之下,在他的下属眼皮子底下,秦桢不冷不热地道:“沈大人曾任大理寺少卿,深知知强抢民女最高可判处阉刑,沈大人知法犯法,到底是身居高位,心知民不敌官,是以才如此胡来吗?”
一时间万籁俱寂。
秦桢以为以他冷静自持极度厌恶他人利用刑罚胡言的性子,就算不是甩手离去那也应该冷眼看着她,命她收回适才的言语,谁知他忽而笑了出声来,倒映着她的凛冽眼眸中夹杂着些许光亮。
对上这道视线的秦桢哑然,和他交流之时也是真的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过往的认知全在这几日间被他干脆利落地拽起抛到天际去,只留下令她陌生的,崭新的沈聿白。
沈聿白笑意深邃,睨了眼垂挂高空的日头,道:“稍后圣上会来此围猎,箭羽不长眼,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用。”秦桢抿着唇道。
不知他到底在笑些什么的秦桢被他笑得心烦,已经有三载没有经历过这种不在掌控之中的事情了,越看越觉得烦闷,拒绝了他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宫中的侍卫对沈大人的事情略有耳闻,但今日还是头一回见到,且见那位女子头也不回地离去独留他屹立于微风中时,都不由得侧眸多看了几眼。
听到鹤一轻咳的声音后又骤然收回视线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
鹤一收到主子的眼神,下了马把缰绳随手递给其中一位侍卫,低语叮嘱了道后便跟上秦桢的步伐离去。
秦桢听到脚步声时只当没有听到,直到苏霄叫住她她方才回头,原来适才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是苏霄,而沈聿白已经不知踪迹,倒是鹤一远远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苏霄脚下的步伐快了几分,调侃道:“是有什么人在后头追你吗,怎的听到脚步声也不曾回眸看一眼。”
“没有。”秦桢不愿和外人说道太多,“赶着下山而已。”
话音落下,余光瞥见鹤一似乎跟上来了些许距离,但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苏霄循着她的视线看了眼,眉眼中闪过些许沉思,“他跟着你,岂不是你有什么事情沈聿白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秦桢蹙眉。
苏霄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对上她略带探寻的神色,怔了下后道:“我的意思是,那这样你岂不是事事都会落入他的耳中,这样多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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