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莫名其妙扔在帐篷外的两大包袱物件, 想归还已找不到来人。
应家索性把包袱里的吃食物件连同十贯铜钱,当做朝廷送的赈灾资产,均分给了同样遭灾的左邻右舍。
有件事应小满在心里琢磨许久。刚才帐子里点起线香,对老家的义父坟头方向拜了三拜的同时, 也在心里默下决心。
她和义母商量:“娘, 我们来京城就是替爹爹报仇的。既然现在报不了仇了……娘, 我们走罢。”
义母震惊地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儿。
“走……?”义母半晌才出声, “走去哪里,回老家吗?”
“嗯,先回老家看看, 去爹坟前上香,把京城的事从头到尾跟他老人家说一说。眼下要入秋了,今年秋冬就在老家陪一陪爹。等明年开春之后——”
“等明年开春,你就十七了。”义母着实不愿回老家耽搁半年。
“十七岁鲜花似的小娘子, 不在京城好好寻一门亲事, 难道要回老家去寻?附近村子那些歪瓜裂枣哪有配得上你的?早两年就一个个被你爹打出门去!”
应小满坚持要回家上坟。
“明年的事, 明年再说。今年秋冬先回老家陪爹。”
义母仔细觑她的神色。
比起应小满最初火冒三丈,时不时地发脾气, 现在这幅火气压下、看似平静的表情……反倒更像即将爆发的火山了!
义母也隐约猜出, 七郎居然就是应家入京苦寻的报仇正主儿, 一来, 伢儿心里难以接受;二来, 放弃报仇,她兴许觉得对不起她爹。
“想回老家看你爹,也行, 咱们先出京一阵子。”
义母松了口,“正好你爹没见过幺儿。带幺儿一起回老家, 去你爹坟上拜拜,叫你爹认认脸。”
说着说着义母又犯起了愁。
“京城回老家一趟可不近!咱们家烧得就剩这点家当……”她翻了翻黑糊糊的一团铜板,“满打满算两贯。来回路上花用,还得回老家吃住几个月……”
应小满起身往外走。
“咱家在七举人巷的宅子赁了两年整,现在房子都烧了,我去寻牙人问问,预付的赁金和押金能不能退。”
义母追出去喊:“还有肉铺子门面!明年开春还回京城罢?这么好的门面难寻,给肉馒头铺子老两口个准信,叫他们务必给咱们留着——”
应小满心里很乱,嘴上没吭声。
今年秋冬回老家陪爹。
但明年开春人在哪处,全家要不要回京城,肉铺子门面要不要留,回京后如何面对七郎,不,晏家的当家阿郎晏容时……
她此刻心里乱糟糟的,想不清楚。
还是先去找牙人,把赁金和押金拿回来再说。
*
庄宅牙人好寻得很。
七举人巷这处十几户屋宅都是赁宅人家,十几户里倒有三四户过了同一个庄宅牙人的手。
屋宅烧了,赁户死伤,牙人这几天不是被官府传召问话就是被屋宅主人喊去问话,忙得团团转。
今天牙人就在沈家临时搭起的帐篷外头。沈娘子死里逃生一场,人昏昏沉沉躺着,轮到沈家大郎沈俊青站在帐篷口和牙人说话。
沈俊青的脾气可不像沈娘子好,开口把牙人冲得八丈远。
“屋宅烧成平地,住户死里逃生,你这牙人毫无恻隐之心,开口只顾着替你东家讨钱!摸摸自己胸腔里一颗心,红的黑的?岂非人哉!”
牙人碰上现今这局面,才叫做风箱里的耗子——两面受气,叹着气连连作揖:
“小的不敢惹怒沈大郎君,实在是沈家情况特殊。别家赁户赁下屋宅当时,当场交下二十四个月赁金,外加一个月押金,正所谓‘二十四押一’的惯例。碰上这场火灾,屋主东家发话说,天灾人祸,非赁户过错。只要提前预付两年赁金的屋宅,大小修缮费用,东家自掏腰包请砖瓦匠,没得多说的。”
“但沈家没付‘二十四押一’哇!自今年起,反倒每个月都拖欠赁金。东家发话说,要么,沈家出一半的修缮钱款,修好了继续赁住;要么,沈家即刻搬出七举人巷,东家自认倒霉,之前的不追究了——”
“有德之人雪中送炭,无德之人落井下石!”沈俊青一声愤怒大喊,应小满正好同时走近,被惊得脚步一顿,抬手捂住嗡嗡的耳朵。
“……我待会儿再来?”
庄宅牙人却正好也要找她。当即撇下沈家,急步走近。
“慢着慢着,正好有事寻应小娘子!”
两人离开人群,在一段僻静墙边停下,牙人叹着气抱怨:“应小娘子做事不厚道。赁屋时瞒着小的动手脚,如今啊,事发了。害小的挨了东家一通狠骂。”
应小满越听越纳闷。
“什么事不厚道瞒着你?什么事发了?说清楚点。”
牙人:“当面还不认呐。屋主东家也要小的知会应家,要么,把赁屋的五十两银补齐,东家当做没这回事,应家继续住,还是东家自掏腰包请人修补屋宅;要么,应家跟沈家一样,趁早搬出去罢!”
应小满:?
“你胡说八道什么。赁屋的五十两银,不是早在搬家之前,签下赁契当时就给你了?”
“咬死不认呐。罢了,小娘子自己看。物证小的可带来了。”牙人直接打开布褡裢,从里头捧出一坨半融化的银锭。
“这便是签契当时,小娘子给付的五十两整银锭。小娘子你认不认?”
应小满捧在手里,左看右看。
“你都把银锭融了,我如何看得出是不是我给的那锭?”
“嗐,可不是小的拿去融了。”
原来京城交易多用铜钱和纸交子,大宗买卖用金条计价,银锭少见。
这种五十两一锭的足银,市面上见的更少,多数只在官府收税入库存用。屋主当时一见便说稀罕,三月里收去就压了箱底,留着几个月没动。
“如今出了火灾,东家急需用钱修缮屋宅,想起这五十两银锭,拿去银铺子打算换五十贯纸交子。银铺子便当场融了银锭。谁知道众目睽睽之下,银锭入火——融出了里头的铁疙瘩!”
牙人把半融化的银锭调转半圈,露出外层大片银锭包裹下的,内里黑黝黝一块铁。
牙人费力地把手指头伸进去,抠出黑乎乎的铁疙瘩,展示给应小满看:
“号称五十两银锭,里头藏的铁疙瘩至少十两重。应小娘子,应家家境不好,你换个便宜的地段住哇。怎能坑害小的,拿家里一把铁钥匙跟银锭融在一处,伪作五十两精纯足银呢?你自个儿瞧瞧,坑不坑人呐。”
牙人越说越委屈,把银锭和铁疙瘩塞给应小满手里,叫她自己看。
应小满心里纳闷,当真接过来,借着阳光仔细端详。
银锭交易在市面上罕见。她在京城几个月了,也确实没见过哪家做生意用银锭。京城银铺子的生意,大都用来制作银杯盘银酒器。
如此说来,手里半融化的五十两银锭,应该就是自己给付出去的银锭?爹爹临终前郑重交给自己手里的那枚?
里头怎么会塞个铁疙瘩糊弄人呢。
她心里嘀咕着,仔细打量起铁疙瘩。
在火里已经融去小半,边角都没了形状,但大致轮廓还能看出几分,确实像哪家锁大门的铁钥匙,裹在外层银子里,融成个外银内铁的假银锭。
铁疙瘩锈蚀斑斑,显然造假有年头了。
应小满:“……”
京城坏人这么多。
兴许,爹爹从前在京城时,就被人骗了吧。
……倒也没全骗。
她拿手掂了掂,刨去十两重的铁疙瘩,这不是还剩四十两的银疙瘩吗。
四十两银,能换四十贯钱。
爹爹留下的银锭失而复得,如此一想,应小满的心情顿时多云转晴。
牙人还在炯炯地盯着她讨说法。
应小满抱着银疙瘩,跟牙人商量:“应家要搬走。”
“啊?”
“应家在七举人巷只住了三个半月,算四个月罢。四个月赁金八贯钱。八贯钱应家如数给付,你明天过来拿。烧毁的屋子应家不住了,叫屋主收回去,慢慢请人修缮。”
“啊?!”
应小满说完,满意地抱着四十两银疙瘩便走,牙人震惊之余,反倒追上来:“应小娘子不住七举人巷,以后要搬去哪处?可还要小的帮忙在城北另寻住处?”
“不用了。我们回老家几个月。”
这几句来回答得大声,不远处等着牙人继续掰扯的沈俊青听得清楚,也震惊地追上来问:“应家……应家要离京回老家了?以后还回来么?”
应小满自己也说不清。
她回头冲沈俊青笑了笑,没有回答。
走出百来步,等回自家帐子,邻居沈阿奴早抛到了脑后,应小满把抱回来的银疙瘩展示给老娘看:
“娘,从牙人那边讨回了爹爹的那锭银子。出了点意外,还剩四十两。去掉赁屋四个月的八贯赁金,也还有三十来两。足够我们回老家一趟,住几个月的花用了。”
义母又是欢喜又是惋惜,招呼阿织上来摸摸义父遗留下的银疙瘩。
“回去这趟带个四岁的幺儿,要多添置些小孩儿用的东西,赶路的车也得备好车……”
摸遗物念叨着,义母突然想起一桩事来。
“你爹临走前,是不是叮嘱你去大相国寺,找个酒楼的掌柜传话,叫人家送咱们出城?我听你提过两次。”
确实有这回事,义父去世前叮嘱了好几遍。
报仇成功之后,拿五十两银锭去大相国寺边上的“余庆楼”,找掌柜的说一句“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就有人领她出京城。
义母的心思活络了:“你爹托他朋友送咱们出京城,又是财大气粗开酒楼的,应该不收咱们钱罢?那路上就省下许多了。”
应小满盯着银疙瘩,有些为难。
首先,报仇没成功。
其次,银锭的分量原本就不足,还得再分八贯出去。
“去余庆楼找人,爹爹的银锭就要给出去了。说好归还五十两,只剩下三十多两银银疙瘩给人……不好罢?”
义母琢磨着:“我觉得托你带的话,就是一句约好的暗号,不是真还钱的意思。人家开酒楼的肯定不差钱。你把约好的暗号带到了,你爹的朋友帮忙把咱们领出城,不要钱。”
“真的?”应小满半信半疑,“人家万一追着要咱们还钱怎么办。”
“真碰着不厚道的,你还不能掉头就走?”
说的也对。
应小满安心地吃起葡萄:“我明天带着阿织去大相国寺附近耍,顺便找一找余庆楼。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爹爹当年的朋友生意好不好,余庆楼还在不在。”
正说话间,帐篷外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敲几下帐篷柱子,“应小娘子可在家?天气炎热,七郎命我等送些冰湃的鲜果子和家中常备的应急暑药来。”
七郎的人又来了。
应小满还在吃葡萄,瞬间闪去木板床边蹲着,冲老娘摇了摇头。
她心里那道坎过不去,始终没想好如何面对顶着七郎面孔和声音的晏家当家阿郎,晏容时。
义母叹着气起身,牵着阿织的手出去见晏七郎的人。
帐篷外响起接连的推拒声。
今天遣来送物的晏家长随有些为难。
“七郎叮嘱小的说,其他的物件不收也就罢了。送来给应夫人的滋补药膳包务必收下。滋补药膳贵在长期服用,中间断不得……”
义母还在推拒,帘子唰得掀开,应小满从帐篷里现身,接过长随手里的十包药。
“药包收下了。替我谢谢他。”
晏家长随喜出望外,迭声应是,转身麻利地又从车上卸下一套熬药的小石锅石炉石药杵:
“一起送来的。七郎叮嘱小的跟应小娘子说,既然药包收下,熬药的炉具也收了罢。”
药包都收下了,熬药的炉具还能不收?
应小满:“……替我谢谢他。”
左手提药包,右手提炉具,晏家长随捧着应家不肯收的鲜果匣子转身要走,阿织哇地一声,委屈地哭了。
“我要吃西瓜。七郎上回跟我说好的,送我西瓜,阿姐为什么不许我拿?我要七郎送我的西瓜……”
应小满:“……”
黑漆嵌云母螺钿的双层匣子打开,边角堆起碎冰,中间果然整整齐齐摆放着新鲜切好的几大片红瓤西瓜。
鲜果子也只得收下。阿织捧着双层冰匣子,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噙着泪花笑了。
应小满:“……替我谢谢他。”
目送着七郎的人走远,大包小包的物件提进帐篷里,应小满低声嘀咕一句:“心眼多,蔫儿坏。”
义母稀罕地摸着式样精巧的小石锅小石炉:
“七郎这人呐,心眼确实多。之前几次送东西你不肯收,他就变着花样儿送。但他这些使巧的心眼没用在坏地方,想法设法对咱们家好,人谈不上坏……”
阿织乐滋滋地啃西瓜,边啃边插嘴:“七郎不坏。七郎人很好的。”
应小满抓一把锅具附送的干松枝,蹲在小石炉面前点火熬药。点火的火绒,扇风的蒲扇都准备得好好的,一趟全送来了。
她拿起蒲扇,对着石炉下头新升起的小火苗扇几扇,低声咕哝着:
“蔫儿坏。”
——
三更子夜前后。
大理寺关闭的两道黑漆大门从里打开。
老门房提灯颤巍巍在前头引路:“殿下,晏少卿,天晚了,当心脚下。”
晏容时温声道谢,和十一郎赵启甄两人并肩跨出门来。
这两日案情大有进展,十一郎阴霾多日的面孔难得露出一点笑意。
“还好抓捕得及时。”十一郎感慨说:“下头这些小官暗中勾结,盘根错节,实在了得。”
“确实。”晏容时道。
卞评事就在大理寺任职。如果抓捕得慢一步,叫他抢先把周家失火之事透露给拘押的周胖子,再以好友的身份挑拨几句,祸水引去别处,叫周胖子含恨乱咬旁人,这一条线便断了。卞评事自己也可以轻松脱身。
所幸抓捕得及时。周胖子那边供出了不少口供,卞评事也下狱抄家。
京城物贵,崇尚奢华。六部下属的众多低品阶官员,每月拿回来的俸禄不上不下,维持温饱易,维持体面难。
许多小官在京城多年,熬到四五十岁都没能买下一处屋宅,拖家带口住在赁屋里。
偏偏京城处处繁华,高门贵胄挥金如土。
虾有虾道,蟹有蟹道。六部主管庶务的小官们便各显神通,各寻生财之道。
周胖子主管刑部库仓,时不时弄点库仓里囤积的好货出去卖,账面上以“锈蚀”、 “耗损”销账。把巡检、看守库仓的几名官员小吏挨个打点妥当,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开方便之门。
后来认识了大理寺的卞评事。
卞评事负责文书交接,隔三差五移一批大理寺收缴的赃物到刑部库仓入库。
赃物实打实地装车运来刑部,两边对账时,各自大笔一挥,每车便有几件物件从账面上无声无息消失。
周胖子供证说:“东西我没过手。总之两边账面做齐,卞评事自己找路子出货,我坐在家里收钱。合作四五年了,没出过事。”
“大理寺和刑部是清水衙门。值钱的赃物早就由官府发卖了,入库的都是些不值钱、卖不动的物件。我们过手的俱是小钱。兵部每年记录的‘锈蚀’、‘耗损’,‘老旧不堪用’;工部每年的‘运输耗损‘,‘物料耗损’,那才叫一大笔。”
十一郎抬头看天色,子丑交接,街上酒楼都关门了。
“去我府上喝几杯?明早去兵部查账。看看历年 ‘锈蚀’、‘耗损’,‘老旧不堪用’的军械,到底有多少数目,究竟流去了何方。”
晏容时笑看好友一眼:“喝你府上一杯酒代价不小。明早直奔兵部查账,只怕十天半月都出不来。你等着。”
他示意旁边牵马的隋淼跟去几步外,问起应家的情况。
“今天送过去的东西收了么?”
隋淼如实回禀:“今天送去的几样东西,十包药,熬药的炉具,鲜果子提盒,应小娘子都如数收了。带话说谢谢郎君。”
“收下就好。”晏容时抬头看看月过中天的深夜天幕。今晚去不成了。
“明日应家可有什么安排?”
隋淼:“阿织吃完西瓜,出帐子归还匣子时,提起应小娘子明天要带她去大相国寺耍。”
“大相国寺周围大得很。她打算敬神上香,还是单逛庙会市集?”
“都不是。似乎要去大相国寺旁边,寻某处酒楼喝酒什么的……”
晏容时失笑:“带个四岁的小丫头去酒楼喝酒?阿织肯定又乱传话。应家刚遭一场灾,多半去大相国寺里拜佛祈福。”
十一郎还在原处炯炯地等他过府喝酒,喝完了直奔兵部查账。
晏容时跟十一郎商量:“今夜的酒免了。明早告假半日,下午我随你去兵部查账。”
十一郎极诧异:“追查军械倒卖大案的关键时刻,你告假半日做什么?”
晏容时:“唔,去大相国寺上香。”
——
深夜一轮月色照亮京城各处。
与此同时。
应家帐篷外,有小小油灯点亮。
石锅升起小火,应小满往火里时不时地倒油,助燃火势。
她在费劲地融银子。
半融化的银疙瘩,当中还掏空一个藏铁疙瘩的大洞,拿去见爹爹在京城的旧友太磕碜。
好歹融成一个完整的银元宝形状。拿出手好看,不丢爹爹面子。
第52章
大相国寺位于内城东。香火鼎盛, 每月五次开放市集庙会,万姓交易[1]。
还没走近寺庙正门,才上东大街,路边商铺已经挤满了人。阿织像游鱼儿进了水, 快活地四处奔来跑去。
应小满四处问人:“余庆楼在何处?”
余庆楼原来出名得很, 一问一个准。但路人大清早被个小娘子抓着问余庆楼, 回答时神色都有点古怪:“东大街中段往北走。这么早, 酒楼尚未开张。”
酒楼门口以红绿两色绸缎扎起的迎客欢门[2]上包裹许多鲜花枝,欢门往内的长廊一路灯笼高挂,依稀可见夜里的热闹。
应小满立在欢门下, 往里头喊了半天,紧闭的木板门里探出一个伙计,睡眼惺忪地打呵欠。“何事啊?这么早……”
“我有事寻你家掌柜。”
伙计沿着木廊子走来欢门,上下打量面前穿戴简朴、牵着小丫头的斗笠小娘子。
斗笠遮住小娘子大半面目, 但还是露出红润嘴唇, 精致鼻梁, 瓷白肌肤,下颌一小截优美的轮廓。
伙计的面色缓和许多。
“卖唱的还是卖酒水吃食的?想进咱家酒楼做生意?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招牌噱头?咱们余庆楼可是东大街这处数一数二的酒楼。若无甚出色处, 往后慢慢排着罢!”
“不卖东西。我爹从前在京城时, 和你们掌柜的是好友。我爹托我来寻你家掌柜的, 带一句话给他。”
应小满郑重地说, “——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
手里攥着昨夜新融好的雪白银锭, 在伙计眼前晃一晃。
伙计摸不准头脑,狐疑地打量几眼,“等着。”闭门回去传话。
这一去就是半天没回。
应小满领着阿织, 十几岁的小娘子领着个小丫头,一大一小站在红绿招摇、插满花枝的余庆楼欢门下, 大早晨地实在扎眼,路过行人无不扭头古怪打量几眼。
阿织嘴里吮着的糖人都不甜了,小声嘀咕:“阿姐,好多人看我们。为什么呀。”
应小满心里也有点拿不准。
她来京城有大半年了。时不时会听邻居妇人议论几句,京城的酒楼有些是正经卖酒的营生,也有许多不正经卖酒的营生。到了晚上,那些不正经的酒楼便聚集了许多妓子招揽生意,灯红酒绿,倚楼红袖招……
爹爹好友开的这间余庆楼,该不会是……那种不正经的酒楼罢?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奔近路边,七八骑奔马轻快小跑过人来人往的长街。应小满没在意,拉着阿织往欢门里走两步,避开街上奔马。
奔马到了余庆楼门前,却逐渐减速,众轻骑停在路边。
打头一匹马溜溜达达走近,马上的朱袍郎君攥着缰绳,在欢门前原地转过半圈,在马背上一个大俯身,弯腰下来查看斗笠下的小娘子相貌。
应小满面前冷不丁出现雁二郎的脸。
“远远地看着就像是你。”雁二郎满意下马,自来熟稔地打招呼。
“听说你家遭了灾,我派人送去一趟东西,又跟顺天府主事官员打了招呼。家里临时安置的住处可好?送去的十二色糕点合不合你的口味?钱放多了怕被人哄抢,只送去十贯,这两日够不够花用?”
“……”
应小满牵着阿织的手,往后退半步,把斗笠往下压。
她总算知道自家帐篷前扔下东西就走的那拨人是谁派来的了。
“东西没收。”她记仇得很。雁二郎上回当街反水的事她可牢牢记着清楚,才不想占这厮的便宜。
“我家不缺东西,分发给邻居了。”
雁二郎并不甚在意。
“总归我送过了,算作我的心意。收不收是你的事。”
他把马缰绳扔给亲随,不顾面前小娘子的提防姿态,当先两步走进欢门。
“原想亲去探望你,不想因为七举人巷这场纵火,惊动了皇城里的官家,第二天大清早我就被急召进宫。身上既担着审刑院详议官的官职,当日就御前领命,开始协同大理寺和刑部诸位同僚共同查案。哎,忙得脚不沾地!”
“不瞒你说,整夜没睡,清晨才从皇城值房放出来,打算喝两杯余庆楼的玉楼春解解乏,转头继续回值房。没想到大清早居然在酒楼外头撞见小满你。这可真是——”
雁二郎把到了嘴边的一句轻佻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强咽下去,临时换了三个字:“——巧得很。”
应小满把斗笠往上拨三寸,打量雁二郎熬得发红的眼睛。
听来颇为正经的一番话,从雁二郎这纨绔嘴里说出来,她总不大信。
雁二郎当然也看得出她的不信,面前的清澈眼神里明晃晃地带出怀疑。但再警惕的小白兔还是小白兔,也不知怎么被人大清早地哄来酒楼欢门下站着,瞧着还是好骗得很。
心里一阵发痒,又升起燥热。
他扯开衣襟,袖管里摸出一柄折扇,打开扇了扇,环顾四周。
“余庆楼可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该来的地方。”
雁二郎站在酒楼欢门下头,抬手一挡,笑得意味深长:“领小丫头来大相国寺上香,走错了路?寺庙大门不在这边,回头往南行六百步。我送你去?”
应小满飞快地瞥他一眼,又警惕地环顾四周。雁二郎可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听他语气,余庆楼果然是不正经的酒楼!
雁二郎的相送邀约,她肯定不会答应的。
她领着阿织,正踌躇要不要换个地方等酒楼掌柜的时候,欢门前方连接的长廊子尽头,紧闭的两扇酒楼木门吱嘎一声响,有人从里踏出门来。
“这位小娘子便是故人之女?”来人一口正宗的京城官话,中年和气相貌,穿一身湖绿色绸缎团花长袍,看着便像生意场里打滚多年的商贾模样。
应小满心里一喜,即刻撇下雁二郎,快步穿过欢门往酒楼廊子里走几步:“正是。我爹爹叮嘱我来。你就是余庆楼掌柜的?”
来人和蔼笑道,“小可姓方,正是此处酒楼掌柜的。这位小娘子的父亲——”
“我爹姓应。”
方掌柜一怔,脚步停在原地,只眯起一双眼上上下下地打量。
应小满瞧在眼里,心里琢磨了片刻,又说,“等等,我爹也可能姓庄。”
方掌柜又是一怔,像是骤然明白了什么,脸上再度露出笑容。
“小老儿不曾认识姓应的故人。姓庄的故人倒是认识一位。不知你爹爹尊姓大名……?”
应小满心里泛起惊涛骇浪。爹爹果然姓庄?!
她都十六了。这么多年,爹爹在老家用的都是化名!
但应小满早不是刚来京城的胸无城府的乡下小丫头了。如今站在余庆楼里的她,是见多识广、沉得住气的应小满。
她心里一番搜肠刮肚。
对于姓庄的爹爹,她印象里只有来自七郎,呸,晏容时,曾经提起的寥寥几句官府文档记载:
【庄九,年未弱冠,魁梧巨力。拒命而去,不知所踪】
“我爹是庄九。”
听到“庄九”二字,方掌柜脸上的笑容顿时真挚了几分。“果然是故人之女。”
再度迎上来热络了许多。方掌柜做出欢迎的姿势,自称也换个称呼:
“庄小娘子请进。老夫和你父亲当年在京城确实是多年故交啊。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父亲还记得老夫,托你来寻老夫,实在感动肺腑。来,我们进去细谈……”
应小满也笑了。正想跟方掌柜往门里走,横次里伸过一把象牙扇,唰地迎风打开,摇了摇。
“且慢。大好年华的良家小娘子,有何时不能在外头谈,非得往酒楼里带?方掌柜,行径有些鬼祟啊。”
雁二郎从廊柱子背后踱出两步,现出身形。
“既然被我当面瞧见,少不得跟上去做个见证。哎,谁叫应小娘子跟我有交情呢。”
雁二郎是京城各家出名酒楼的常客,方掌柜哪有不认识的,转身立刻堆笑:
“原来是雁小侯爷驾临。小侯爷不必多心,无甚大事!这位小娘子的父亲是小人故友,托小娘子归还些旧物罢了。”
“小人原想请小娘子进酒楼吃用些细点,叙几句闲话,问询故友的情况……既然雁小侯爷不放心,小人这处酒楼,也确实不大适合小娘子单独进门。那就改日再叙话罢,小娘子把带来的旧物归还即可。”
花团锦簇的客套话说罢,方掌柜笑眯眯冲应小满一伸手。
应小满:……?
应小满的眼睛都瞪圆了。
遇见爹爹故人的短暂高兴劲头瞬间低沉下去。
义父在京城的这位朋友,当真在生意场里打滚多年。商人重利轻情谊,早忘了“厚道”两字怎么写。
义父心里记挂了二十年,临终前再三地叮嘱,报仇之后务必要去见酒楼故人,交还五十两银,告知报仇成功的事,请故人帮忙领她离京。
这位方掌柜倒好,被雁二郎稍微阻拦,立刻改口。压根不提送她们出京的承诺,连爹爹的情况都不细问,伸手只要钱呐?
早晨临来前,老娘特意叮嘱过她:“京城坏人多,你爹爹跟他朋友的交情都隔着多少年了?难保遇到不厚道的人。情况若不对,你莫多搭理,直接便走。”
如今情况果然不对了。
藏于袖里的纤长指节逐渐握紧。她压抑着失落说:“我不赶时间。酒楼里不方便,寻个附近茶肆说话也行。”
方掌柜眼风扫过边上神色玩味的雁二郎,路边等候的众多豪奴,笑容里隐含防备:
“小娘子说笑了。小老儿哪能轻易离开得酒楼?小娘子带来的旧物呢?‘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说了半日也未见影。呵呵,该不会戏耍小老儿空跑一趟罢?”
应小满:“……”说来说去,你还当真只惦记着钱哪?!
失落变成了恼火。藏于袖里的纤长指节逐渐握紧。银锭在手掌心里紧攥。
方掌柜依旧满脸堆笑,人却一步也不挪动,手掌摊开半空,摆出等着验看旧物的姿态。
应小满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怒火上头,手心里攥热的沉甸甸三十余两银锭被她笔直扔过去,转头就走。
难怪爹爹当年会被人骗。
难怪珍重藏了许多年的五十两纯银锭,会被人偷偷弄个铁疙瘩藏在里头,神不知鬼不觉抠走十两银。
以爹爹直肠直肚的脾气,当年在京城误结损友,混在这群重利轻义的人里头,没少被骗罢!
她抱起阿织便往外走,心里有气,脚下越走越快,转眼就出了酒楼欢门。
应小满二话不说扔银锭就走的举动大出意料,不止方掌柜攥着银锭愣在原地,就连雁二郎也懵了一下。
方掌柜停在原地,翻来覆去地查验银锭成色,又掂了掂分量,登时皱起眉。
身后许多脚步追出了欢门。
雁二郎翻身上马,握着缰绳溜溜达达地上街,骏马踩着小碎步跟在疾步快走的应小满身侧。
“原来小满不止会对我一个发脾气。看在眼里,实在舒爽。”
“喝你的酒去!”应小满余怒未消,抱着阿织往大相国寺方向疾走:“别跟着我!”
雁二郎啧了声:“惹你生气的方掌柜留在后头,你这脾气又对着我来了。”
“迁怒的习惯不好。想想看,刚才若不是被我拦阻,你是不是就跟着那不怀好意的掌柜进门去了?你个小娘子哪知道京城这些酒楼的花样。余庆楼做的营生,可不只是素酒生意。二楼三楼的阁子把房门一关……”
“雁详议。”街边长檐下忽地传来悠然一声呼唤,唤的是雁二郎的官职。
应小满没反应过来这三个字,只听得嗓音耳熟,当即停步;雁二郎被人当街唤了官职,也本能地勒马停住,两人四只眼睛齐刷刷往路边看。
街边店铺遮阳篷子下,慢悠悠踱出一道修长身影。
天气炎热,来人穿一身雅淡的霁色银绣松竹襕袍,斯文中带贵气,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似笑非笑,扫过马上的雁二郎。
“昨晚才听闻雁详议公务繁忙,人在值房里熬夜看卷宗。原以为年纪既长,转了性子,人非当年吴下阿蒙……没想到早晨上街,迎面就见你当街纠缠良家小娘子。叫我如何说你是好?”
雁二郎在马上扯开衣襟,懒洋洋嗤声。
“行了七郎,你我同年岁。你入朝做事的气运比我好,官职大上几阶,别摆出一副父兄姿态跟我说话,老子听不得。”
晏容时噙着笑,抬手掸了掸衣袍被马踏溅上的浮灰。
“做你父兄可不是桩好事,莫以为人人乐意做得。雁详议如今领了皇命,协同大理寺审核查案,理应身在皇城值房为朝廷办事,却为何在内城东大街上纵马追随小娘子?本官对雁详议的履职能力存疑。解释一下?”
雁二郎肚子里骂了句娘。
他当然应该身在值房。如今人在内城东大街,当然是因为他和相熟的守门禁军同僚打个招呼,溜出来喝酒。
当街几声“雁详议”喊得他满腹恼火。
审刑院详议官这个职位吧,虽说深得官家信重,负责督查大理寺和刑部日常事务,位卑而权重……但只有六品,确实位卑。
芝麻绿豆大的一个官儿,宫里见着面前这位四品少卿还得行礼。哪有从前身上担着禁军指挥副使名头时的气派?
“少一口一个雁详议,你自个儿呢?”
雁二郎抬头看看日头,“大早晨的,晏少卿不在大理寺坐衙,人来城东何事啊。”
“请了半日假,来大相国寺上香。”晏容时答得正大光明,动作更正大光明,直接上前两步,接过应小满手里抱着的阿织,温声打招呼,“好巧。”
“七郎!”阿织顿时笑开了,亲昵地伸开手臂,搂住面前郎君的肩背。
“走罢。”晏容时摸摸阿织头顶的丫髻,极其自然地牵起路边发怔的小娘子的手,顺着长街往南。
“走偏了。大相国寺的正门要往南五百余步。”
应小满:“……”
晏七郎?晏容时?狗官?当面怎么称呼他?
自己是不搭理他呢,还是继续不搭理他……可恶,阿织在他手里!
乱麻般缠绕的思绪中,牵在一处的手被催促地握了握。
郎君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伸来的是左手,手背处有个结痂痊愈的淡色疤痕。
她垂眼看两人交握的手,一眼便看得清楚。疤痕不小,是今年开春时节新添的伤。是熟悉的七郎。
大相国寺附近几条街道是京城极繁华热闹的所在,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两大一小三道身影混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被人流推挤着往前走出几百步。
大相国寺敞开的正门就在前方。
晏容时在路边摊位停步,买下两个七彩风车,挨个递过去:“寺庙里进香人多。风车醒目,一人拿一个,免得走散。拿着。”
阿织欢呼着接着风车,应小满混乱地举着风车。
大风车严严实实挡着脸,一只乌溜溜的的圆眼从风车后悄然瞄向身侧。
身侧并行的郎君也正在看她。
两边视线在半空中一碰,阳光下一双深琥珀色的眼睛溢出明显的笑意,另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闪电般飞快挪去别处。
片刻想想不对,简直像是自己心虚似的。她又没做错事,心虚个什么劲?
乌黑眸子又更快地转回来。
飞转的风车还是严严实实挡着脸,应小满隔着风车,气鼓鼓地瞪了身边人一眼。
晏容时冲着她笑。眉眼舒展,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含情带笑,欲语还休,简直在光天化日里以眼神明晃晃地勾引小娘子。
放阿织在前头下地,握住尚未消气的小娘子的手,七彩风车在前方咕噜噜地转动,两人并肩走进大相国寺。
————
身后跟踪的几道人影停在大相国寺外。
“不能再跟了。”
“和小娘子进寺的年轻男子不似寻常人,周围跟了十来个好手,远远地还有一队官兵在后头缀着。刚才有个好手停步回头张望,不知是不是发现了我们。”
“留两人在门外等。其余人先回去,知会方先生。”
第53章
大相国寺里, 人群摩肩接踵。
这里既是京城最为著名的寺庙之一,香火鼎盛,同时也是京城极为出名的庙会市集地。沿着大相国寺外门进入,道路两边全是店铺。
阿织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头, 七彩风车高高举在头顶, 骨碌碌转个不停。
今天正好是立秋节气, 但天气还是燥热, 刮来的热风里暑气难消。
应小满带着遮阳斗笠,左手举着风车,右手被身侧的郎君握着, 走在热闹喧哗的市集铺子当中,耳边听着此起彼伏的贩卖叫嚷声,心里带几分茫然。她来干什么?怎么又跟他走在一处了?
“今日正好是庙会日,人多了些。”晏容时身为京城土生土长的地头蛇, 当仁不让, 尽职尽责地跟她详细解释:
“不过庙会日格外热闹就是。你想先逛逛也可, 直接去大雄宝殿里上香也可。香烛都买好了?”
应小满当然没准备。她今天原本没打算进庙拜佛。
晏容时:“无妨,我提前准备了一些。”
“……”
阿织兴奋地挤进每个店铺看热闹, 后头两人跟着一路逛市集。手牵着手, 不说话。
走进第二道寺门后, 人流越发汹涌。阿织挤不进一间最热闹的铺子, 跑回来张开手臂喊, “七郎!”
晏容时把阿织又抱起,轻易便分开人群进铺子里。再挤出来时,手里多了两个小小的祈福五角锦囊。
应小满等在枝繁叶茂的古树下, 眼看着第一个祈福锦囊系在阿织手腕上。小丫头欢喜地摸个不停。
第二个锦囊往她手腕上系时,她本能地一缩手, 长丝绦滑开了。男子修长的指节停在她手腕边。
“佛寺里售卖祈福的小物件,号称佛前供过,高僧开光。我小时候逛大相国寺,次次戴一个回家。”
晏容时站在身前,缓声和她说话,“虽不见得当真被高僧开过光,总归是个心意。哪怕戴一个时辰,回家就扔了也好。当面哄哄我也好。”
清润声音里带着笑,尾音却仿佛一道轻浅叹息。说话声离她耳边很近,分明是属于七郎的嗓音。
应小满没吭声,偏去别处的手腕微微一动,又递回去郎君温热的指腹边。
两人站在古寺繁茂百年的大菩提树下,进香人流从身边来往经过。树下两人的目光齐齐注视着五角锦囊,今日时光仿佛定格在这小小锦囊之上。
晏容时垂眸凝神,把第二个锦囊掂起,彩绳系在面前小娘子雪白腕间。
应小满抬手摸了摸锦囊。
走过三道门,大雄宝殿就在前方了。周围的香火烟气陡然浓郁起来。
隋淼取来一大包香烛,低声询问晏容时需要多少。
阿织举着风车小跑,应小满和晏容时并肩缓行,正远远地眺望雄伟大殿时——
身后寺门方向匆匆走近一个精壮汉子,大步直奔而来,立定在晏容时身后急禀:“晏少卿,门外有情况!”
这一声“晏少卿”,仿佛打破了某个旖旎的白日梦境。应小满的脚步当即一顿。晏容时的目光也即刻转过来。
应小满果然不肯再往前走,轻轻一挣,把两人交握的手挣开。
开口时:“不去大雄宝殿上香了。”
她几步上去牵阿织的手,“小幺,我们回家。”
阿织:“啊?”
阿织头一回来大相国寺,头一次逛庙会,满眼都是新奇,正在兴头上,哪里肯走,小小的身体扭成了麻团儿。
“阿姐,我不要回家,我还要玩儿。”
应小满头疼地哄她:“回家给你吃又大又甜的葡萄。”
阿织哼唧:“玩好回家,我还是能吃葡萄。”
晏容时在旁边等候一阵,见阿织始终不情愿走,开口劝了句:
“手头现成的香烛。大雄宝殿就在前方,不如带着阿织去佛前上炷香。一来,历经大难,替家里去灾祈福;二来,放小丫头进佛殿见识见识,她尽了兴,或许便愿意回家了。”
说的很有道理,好过一大一小在人群拥挤的佛寺里拉扯。
应小满想了想,绕开面前的晏家阿郎晏容时,不接他手里的高香,转去后方隋淼那边取来几支香烛。
“不许跟过来。”她扔下一句,牵着阿织的手走向前方巍峨的大雄宝殿。
人群中走出十几步,突然一个急停,转身往来处瞄。
晏容时握着手里的线香,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背后,两边视线一碰,应小满远远地瞪他,十来步外的霁袍郎君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误会。
他往旁边走出几步,并不进入大雄宝殿,而是在殿外香火旺盛的三足大铜炉边停步,拈香闭目默祷。
应小满停在大殿门口驻足瞧了一阵,见他果然在殿外乖乖上香,并不试图跟随走近,稍微放下心,领着阿织进入殿内。
晏容时收回视线,立在大香炉边,继续默祷:“我佛慈悲,普渡众生。佛前但求姻缘红线一根,线牵殿内小满、殿外容时。缔结同心,缘定三世。”
默念毕,把线香插入六尺高的大香炉中。
身后开口便惹祸的精壮汉子低头不敢说话。虽然不知道自己哪个字说错,但明显他一开口气氛就不对了……
他其实是便衣混在人群里的禁卫好手。
一个小小的刑部六品主簿,只因疑似牵扯进军械倒卖大案,就被人泼油纵火,满门烧为平地。官家震怒之余,严令加强戒备。
身为三司会审主审官之一的晏容时,哪怕今日告假私事外出,依旧有一队殿前司禁军好手护卫随行,谨防意外发生。
不想当真查出了异状。
晏容时叹了口气:“不怪你。外头何事?说罢。”
“有人跟踪。”禁卫心虚地不敢低头:“周围人太多,弟兄们起先以为多心,但却瞧越不对。”
“总共五六个人。寻常逛市集的人眼睛盯着两边摊子卖的东西,这几个眼睛盯人。庙会市集里一双眼睛从头到尾只盯人的,不是偷儿,就是盯梢的探子。”
“晏少卿进庙之后,弟兄们散在寺庙门外各处把守。那群人远远地看一会,并未靠近,陆续走了,门外只留下两个继续盯梢。”
晏容时思忖片刻,“他们一路盯的是我?”
禁卫说起来也纳闷得很:“按理说,盯得肯定是晏少卿。但有擅长跟踪的弟兄刚才一路追踪回去,看到那群人竟然进了余庆酒楼。余庆楼——不就是今日晏少卿身边的小娘子出来的地方么?会不会和小娘子有纠葛?”
早晨应小满刚从余庆楼里出来,余庆楼的人暗中跟随,盯梢的确实有可能是应小满。
晏容时仔细想了想早晨在街上撞见时,应小满气呼呼抱着阿织从酒楼欢门下快步走出的场景。
当时他以为小满对着雁二郎生气,如今想来,在酒楼里生气也说不定。
心里琢磨了一会儿,他吩咐下去,“派几个好手,盯余庆楼里动向。”
想了想,又额外叮嘱面前禁卫好手:“雁二郎没卸职前,和你在禁军里有些交情?劳烦你问问他,早晨余庆楼发生了什么纠葛。”
禁卫应是,快步走向寺庙大门。
人流汹涌的开敞的寺庙大门外,正好走进一个身穿湖绿色绸缎团花袍子、五十来岁,面容团团和气,一看便是经商多年的商贾男子,提着香烛,不紧不慢迈进寺庙门槛。
——
应小满领着阿织在大雄宝殿逛了一圈。宽敞大殿巍峨庄严,金身菩萨悲悯善目。
小丫头仰头望着,嘴巴半晌合不拢。“哇~”
应小满领着她上香。
晏容时顶着七郎的脸和声音,说出来的话其实有道理。
家里刚刚遭逢大难,人既然来了佛寺,为什么不进殿上香,佛前祈求平安?
大雄宝殿里跪满了信男信女,几百个蒲团散布各处。庄严佛殿后,许多和尚正在念经做早课,木鱼声夹杂着念经声传入耳边。
漂浮在半空的众多不定心绪,在佛殿缭缭的香火里沉到了实处。
应小满并不是个心思繁杂的人。
京城的事太复杂,京城的人也太复杂,但于应小满来说,她始终是生长于汉水边、八岁随爹爹入山的猎户家的伢儿。
这趟京城之行,她所求并不多。既然替义父报仇的事不成,应家打算离京,她所求的依旧不多。
领着阿织手握点燃的高香,并排跪在中间往后的一排蒲团当中,高举过额,佛前虔诚拜了三拜,心里默念祝祷。
“我佛慈悲,普渡众生。愿我佛降福,保佑我娘和阿织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愿我佛降福,保佑地下的爹爹无忧无虑,安心长睡,不要生气。我们很快回家陪他老人家了。”
“愿我佛降福,保佑……也保佑大殿外头那个吧。他被我骂得不敢进殿,并非不想拜佛。京城坏人太多,他最近查案到了关键处,不知会不会有坏人要对他不利……我佛慈悲,也保佑七郎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身侧的空蒲团有人跪下,同样手握线香喃喃祝祷。
她起先没注意,正在手把手教阿织把线香高举过额前,身侧那人却略抬高嗓音,笑说一句:
“庄小娘子,刚才跑得忒急了。小老儿连一句挽留话都来不及说,你已含怒而去。哎,不愧是庄九的女儿。”
应小满倏然扭头。
跪在她身侧蒲团上、此刻正对着她和气微笑的湖绿色绸缎长袍男子,岂不正是早晨不欢而散的余庆酒楼,方掌柜?!
“你又来做什么。”实在太巧,满大殿的几百个蒲团,非在她身边的蒲团落座。应小满不大相信是巧合,眼神带提防:
“我爹的旧物,我已经归还给你了。”
方掌柜笑呵呵说: “庄九之女,庄小娘子。庄九除了叫你带话归还五十两银,没有和你说起旁的事?他如今人在何处?”
应小满的脸色好看了几分。
总算问起了义父。当年义父和他们这帮子人在京城的交情总算没全喂了狗。
“我爹叮嘱我报仇。”她直截了当说,“但入京后发生了许多事,爹爹主家的仇,我报不了了。我打算这几天就离京回老家,去我爹坟前陪陪他。”
方掌柜露出惊讶的神色。
“庄九过世了?”
“过世了。”说起过世的义父,应小满的语气又和缓下三分:
“去年腊月里走的。爹爹的坟头就埋在老家,距离京城有点远,如果你想——”
“庄九过世前,叮嘱你替主家报仇。你说你报不了。那他给你的旧物呢?”方掌柜打断对话,炯炯地盯着应小满:
“庄小娘子,聪明人不说暗话。你早晨扔过来的银锭,可不是庄九手里那枚。新融的银锭和多年老银,成色差异不小,一眼即可分辨。呵呵,小娘子假做聪明糊弄人,也要糊弄得像些。”
“……”应小满倏然闭了嘴。
沉默着,视线转开,改盯着地。
眼底逐渐升起熊熊怒火。
她原本想要告知义父的坟头葬在何处。
这些所谓京城旧友如果当真念旧,哪怕千里迢迢不能亲自祭扫,也要托她带几句话去爹爹坟上,寄托哀思。
结果呢,这厮打断了她的话,丝毫不在意义父死活,安葬何处,心里只惦念着义父手里的五十两银锭!
没错,她手里的新融的银锭昨夜过秤,才三十二两,确实差了十八两。
但爹爹当年刚拿到手的时候就被人骗了!
她早晨怒气上头时,把银子直接扔还给方掌柜,现今冷静下来想想,不妥当。
早知道方掌柜这厮是个一头钻钱眼里的小人,她就该听她老娘的话,【碰着不厚道的,掉头就走】。
应小满深深吸气。不挂念义父当年旧情的,算什么狗屁旧友。
主意已定,她摊开手掌,语气冷得像冬天长檐下结的冰挂。
“既然你说不是,那就不是。把我早晨给你的银锭还我。”
方掌柜当然不肯给。
香火缭绕、念经声声的大殿之内,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他无所顾忌。
方掌柜还在呵呵地笑:“银锭在酒楼里化成了一汪银水,如何还你。庄小娘子,你作假也不上心些。庄九手里的五十两足银锭,被你弄个三十来两的银锭糊弄小老儿。我当时一接到手里,掂掂分量就感觉不对。”
“如今没有旁人,小娘子,当面说几句实话罢。庄九当真是你爹爹?当真已过世了?庄九留下的真东西不拿出来,随便你说得天花乱坠,呵呵,小老儿实难以轻信啊……”
应小满锐利地盯他一眼,不再和方掌柜说一个字,拉着阿织起身,转身走出了大殿。
晏容时在殿外烟火缭缭的大香炉边等候。
他手里握着两个七彩风车,个头又高,在人群中极为显眼,应小满出殿头一眼便望见了他。
晏容时在和身边几名紧随护卫的精干汉子说话。
说到半途,隋淼远远地望见应小满出大雄宝殿,急忙回禀一句,晏容时停下话头,转身往大殿方向走来。
瞧见应小满此刻的神情,原本冲她微笑的神色一敛,仔细瞧了瞧。
“进殿上个香的功夫,出了什么事?该不会是阿织惹你生气了?”
“才不是我。”阿织无辜地举着风车,迎风呼啦啦地转。 “是早晨酒楼里的坏人,追着阿姐讨钱。惹得阿姐生气了。”
应小满把阿织抱起,往晏容时怀里一塞,“你帮我看一会儿阿织。”
晏容时:……?
“你去何处?”
应小满抿了抿唇,“早晨我做错了一件事,把我爹爹的遗物误交给坏人手里。我要去把爹爹的遗物拿回来。”
说罢便加快脚步往寺庙门外走去,转眼在人群里没了踪影。
晏容时抱着阿织,原地琢磨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边走边问阿织:“小丫头,你可知道你阿姐要拿的爹爹遗物,是什么物件?去何处拿?”
阿织比划着示意,“这么~大的一块大银子。昨天阿姐拿回家,说是阿姐爹爹的遗物,婶娘还叫我摸来着。”
“大银子?……银锭?”
正好先前去雁二郎那处询问的那名禁军回返,疾步小跑回禀。
“晏少卿,卑职去问明了。雁指挥使的原话说:‘小满娘子他爹和余庆楼的方掌柜从前是旧识,似乎欠了酒楼五十两。小满娘子上门还钱,方掌柜追着讨钱,一来二去没谈拢,小满娘子发怒扔过去一锭银子便走了。’”
说到这里,禁军咳了声:“雁指挥使还有句话带给晏少卿,就是卑职不知当讲不当讲……”
“无妨,原话复述就是。”
禁军老脸一红。
奉命调来跟着晏少卿没几日,就听着了晏少卿和雁小侯爷争风吃醋的风流事,怪不好意思的。
“雁指挥使说……咳,晏少卿和小满娘子的关系不是好得很?余庆楼的方掌柜有眼无珠,惹得小满娘子生气。他已经征集人马,打算替小满娘子把酒楼砸了,出一口恶气。”
“晏少卿想要哄小满娘子开心,其实也简单得很,等雁指挥使砸完酒楼,接着去把余庆楼查封了,给小满娘子出气。就问晏少卿,顶着长乐巷晏氏的名头,这点小事敢不敢做得?”
晏容时不动声色听完。
一双桃花眼在阳光下微微眯起:“查封余庆楼?雁二郎撺掇我行事,他自己呢。”
“卑职回返时,雁指挥使已经领着几十人马去砸酒楼了!”
第54章
余庆楼哪怕是伫立京城多年的老字号酒楼, 碰着兴宁侯府的贵胄领人上门寻晦气,哪还能落着好。
应小满从大相国寺出来,一路快步往北直奔余庆楼方向而去,走出五六百步, 远远便瞧见余庆楼一丈来高的红绿欢门外, 黑压压人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几声响仿佛晴天闷雷。
她眼瞧着木枝缠绕着鲜花绸缎搭建的迎客欢门, 在阳光下突然一歪。
随即在围观人群的大喊里, 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底下黑压压的人头忙不迭往左右散开。
轰一声大响,欢门倒塌,摔成满地木头渣子, 露出了后方的酒楼木长廊。
木长廊此刻也没了齐整形状。
匾额对联扔在地上,精巧灯笼撕扯破烂。长廊尽头敞开的酒楼大堂里,桌椅杯盏没一处完好的,满地都是碎瓷渣。
雁二郎站在长廊最前方, 抬手挡了下迎面刺眼洒下的阳光, 满意地打量周围打砸后的凄惨场面。
“好叫各位得知!”雁二郎身边一位亲信长随扯开嗓子喊:
“余庆楼店大欺客, 恣行无礼,惹怒了与我家二郎交好的一位小娘子。二郎出手略施惩戒, 今天是头一天。”
“被余庆楼得罪的小娘子若消了气, 恩怨一笔勾销, 咱们以后便不再来;若小娘子不消气的话, 呵呵, 咱们明天继续砸场子。余庆楼里的人,转告你家掌柜的,别惦记着重搭欢门, 开门迎客。今天搭好了,咱明早还来拆!”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
“余庆楼这回得罪了惹不起的人呐。”
“嘿, 我认得这位。不正是城东兴宁侯家的小侯爷,雁二郎么。京城惯常惹事的人物。”
“也不知余庆楼如何得罪了和雁二郎交好的小娘子?”
“我要是他家掌柜的,赶紧登门给小娘子赔罪,好歹把这场祸事尽快消弭了才是……”
应小满:??
雁二郎口口声声“给人出气”的当事小娘子,该不会自己吧?她什么时候和这厮交好了?
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呐!
应小满把斗笠往下压,拨开黑压压人群,也不搭理廊子前头站着的雁二郎,径直往廊子里的酒楼大门里走。
“酒楼有人么?”她绕过满地的碎瓷碗碟,被踩扁的银壶酒器,扬声往里喊:
“早晨被方掌柜拿去的旧银锭呢?那是我爹爹遗物,还给我!”
雁二郎被她视若无睹地绕过去,人早习惯了,倒也不生气,跟上几步也踏进酒楼大堂,站在应小满身后,做出保驾撑腰的姿态,跟着喊了句:“酒楼的人呢。还不滚出来。”
围观人群哄然议论说:“正主儿来了!”
“原来是被酒楼拿去了父亲生前遗下的旧银锭,上门讨钱了!”
“小娘子确实被酒楼欺负了?”
方掌柜人外出未回,酒楼里群龙无首,磨磨蹭蹭从二楼木梯走下来一个湖绸长衫的主事人,赔笑长揖:
“这位想必就是庄小娘子了?小人乃是酒楼账房。你父亲的旧事说来话长,小店里只有当事的方掌柜了解全貌。小娘子请稍座,等方掌柜回返之后再计较。呃……”
大堂被打砸得没个落脚地方,主事账房陪着笑把应小满往二楼方向让:“一楼歇不得。还请二楼上座——”
应小满对这座余庆楼的警惕心已经极强了。
不只是个不正经的酒楼,还有个坏心思的掌柜!
她当然不肯上二楼,人就站在众目睽睽的大堂里,直接伸手掌讨要:
“不必拐弯抹角的。我刚才在外头才撞上你家方掌柜。他说我爹爹的遗物已经被他化了银水。银水呢?给我带回家,我自己重融成银锭。”
雁二郎在旁边饶有兴趣地听动静,听完接口说:
“原来银锭是先人遗物,那就不是钱的问题了。必须得讨要回来。”
应小满意外地瞥他一眼。难得从雁二郎嘴里冒出一句人话!
雁二郎摸清了来龙去脉,开始教训账房。
“小娘子那边讨要的是先人遗物,在你这边纯粹就是钱。外头欢门重搭一座,也得要上百两银了罢?就算你家掌柜的不在,你这酒楼主事账房不会算账?”
“小娘子只要她爹的遗物银锭,你们把融化的一摊银水还她,事情了结,我这边立刻走人,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若死活不肯给,那没什么好说的,我抽空便来你家酒楼转一圈。大家耗着便是。”
说罢一招手,众豪奴捡了处稍微干净的角落处,拣完好的桌椅重新布置一番,拉过一张齐整屏风挡住桌前。
雁二郎撩袍子大剌剌坐在四方桌前,自来熟稔地招呼应小满: “小满,别站着,过来这边坐。看你脸都气红了,哥哥心疼你。”
应小满:“……呸!”
这厮才说了句人话,下一句就不做人呐!
她恼火说:“你是谁家哥哥?嘴放干净点,少哥哥妹妹的乱喊,我才不是你妹妹。”
走开几步,离雁二郎的人远远的,站在大堂没了对联的光秃秃的木门边,依旧冲酒楼主事人摊开手掌。
“我爹爹的遗物放在何处了?别搞花样,你们跟我说好,站原地别动,我自己进去寻。”
雁二郎被她冲习惯了,不觉得怎么着,倒从那句“哥哥妹妹”里咂摸出几分亲近,人登时笑了,抬高嗓音说:“小满娘子寻到哪处,我一路跟着。你们想好了,老实说话,别生花样。”
木楼上又蹬蹬蹬疾步下来另一个账房打扮的长衫男子。寻了先前那账房,两人嘀嘀咕咕几句,先下来的那个穿湖绸衫子的账房叹了口气,过来长揖道:
“我等实在不知小娘子的父亲和方掌柜当年的纠葛如何。但旧银锭既然是小娘子父亲的遗物,余庆楼收了也觉心不安。确实已经化成了一汪银水……这样罢,小的把银水连同融银的小锅直接给小娘子拿走便是。还请雁小侯爷高抬贵手,放过小店。”
雁二郎倚在木桌边上,懒散翘着腿:“想要我高抬贵手还不简单,你们别自作聪明就好。”
“是,是。融银的房间在三楼,方掌柜自己算账的屋子里。小娘子稍等,小人这就取下来,绝无花样。”
银子融成了水,哪能看得出原本来自那块银锭。应小满要的是爹爹的遗物,才不是随随便便一汪银水。
在坏心眼的方掌柜的酒楼里,她警惕心大起,拦住面前的账房:“我跟你们上三楼,你们当面拿给我看。”
雁二郎笑容一敛,起身道,“我随你上去。”
酒楼外围拢的黑压压的人群忽然往两边散开。
几十名禁军握刀驱散人群,高声喝道:“殿前司禁军执行公务!闲人退散!”
倒塌的欢门碎木渣子周围,乌泱泱围拢看热闹的人群仿佛退潮的潮水四散。
几匹轻骑分开人群,停在酒楼长木廊边。
几名禁军好手簇拥着晏容时下马,晏容时把缰绳递给隋淼,扫了眼四周旋风过境般的打砸场面。
视线往长廊尽头敞开的酒楼大堂望去,应小满果然停在满地碎瓷的大堂中央。
两边的视线撞上,外头的人加快脚步进门,里头的人不自觉停步等候。
“你父亲的遗物还在酒楼里?取回了没有?” 晏容时立在应小满面前。
应小满抬头望向三楼环绕着围廊、帘幔遮掩的众多阁子。
“爹爹的遗物在三楼,他们说在方掌柜算账的屋子里。我打算上去拿。”
晏容时把她头戴的斗笠正了正,接着极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我随你上去。今天有几个擅追踪的禁卫好手随同而来,正好查验一下遗物真伪。”
“嗯。”
酒楼账房当先领路,禁卫前后分两拨护卫,簇拥着当中的两人并肩上楼。
二十来人依次上楼,木楼梯发出急促声响。众人影沿着二楼围廊往东北方向走去。
一楼大堂安静下来。
唰的一声,象牙扇面打开,屏风后木桌坐着的雁二郎朝自己身上扇了扇,把心底升起的邪火硬生生压下。
“你们说长乐巷这位,是不是跟我天生犯冲?”
雁二郎磨着牙笑:“听听他哄小满的话,‘擅追踪的禁卫好手,查验遗物真伪?’你们信吗?查验物件真伪,关禁军什么事?那是他大理寺的老本行!嘿,小满居然信了他的话,手拉着手跟他上楼去了!”
几名亲信从头到尾看在眼里,叹着气劝说自家主人:
“二郎,小的又要说那句话了,强扭的瓜不甜。就算晏家那位尽说些好听话哄人,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家小满娘子愿意听啊……”
“如胶似漆的时候,自然说什么就信什么。但你们今天没瞧见不对劲?早晨街上撞见的时候,他们两个分明在闹别扭。”
雁二郎虽然爱惹事,但又不是冲动易怒的炮仗性子。他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砸酒楼了?当然是早晨撞见这两位相处的情形不对。
两边明显没有提前约好见面,应小满见了晏七郎当时的表情诧异得很。
当街牵个小手,一个哄,一个躲。
两个人往大相国寺方向去,沿路只听到晏七郎的声音,从头到尾没听到小满说话。
雁二郎当时心思就活络了。
这两个闹起别扭,他的机会不就来了?
关键时刻只要再出点纰漏,他们剩下的情分就像沾水的窗户纸:一捅就破。
雁二郎收起折扇,大剌剌地把脚翘到方桌上,眼睛盯着二楼纱幔遮掩的北边阁子。
“守株待兔也要耐心。我不急。等。”
——
应小满被引去三楼方掌柜自己的算账屋子。
穿过众多布置精致的阁子,靠北边最尽头的这处小屋,因为位于角落的缘故,房型并不正方,一眼望去有些逼仄。
四名禁军好手警惕把守四处角落,两名账房引着应小满绕过屋里摆放的落地屏风。
“小娘子这边请,当心莫碰歪了方掌柜桌上摆放的书册。这处是方掌柜算账用的屋子,生意私密所在,素来不喜旁人进入。哎,今日领着小娘子进来,小的已经要领斥责了。”
晏七郎慢悠悠地四处踱步。
走到账房特意叮嘱“莫要碰”的方掌柜桌前,挨个查看过去。
普通的算盘,算筹,账册,白纸,案头书籍,挨个碰了碰,确定并无异常,原样放回原处。
片刻后,他轻咦了声,举起茶盏,在阳光下晃了晃。
茶盏里头残留的不是茶,而是半盏羊奶。
一把年纪爱喝羊奶虽然罕见,但也不算违法犯事,他依旧把茶盏放回原处。
摆放在当中的刺绣大屏风把这间屋子隔开内外。
此刻屏风后人影晃动。
应小满捧着小锅,里头曾经汪着一汪银水……现今又冷却成了一大块银疙瘩。
她拿小铁铲费劲地把银疙瘩从石锅底铲出来,掂了掂分量。确实三十来两。
应该就是爹爹的遗物银锭无错了。
她把锅子扔下,抱着银疙瘩转出屏风,冲晏容时点点头,“寻到了。走罢。”
晏容时却不急着走。
先把扔下的石锅捡起,仔仔细细查看一番,又仔细地翻捡小铲,火石。并无异状。
放下之后,又踱去屏风后,仔细观摩屏风上的刺绣江山图案。
瞧着寻常的刺绣屏风,居然是罕见的双面绣。
从屋门口往里看,迎面只瞧见寻常一副写意山水图,青山绿水,轻舟重山,文人墨客画笔下常见,无甚好说的。
从内室往外看,屏风的另一面,景观则大为不同。居然绣了一副气势磅礴的千里江山图。
两名账房起先垂手等着,等来等去,其中一个性子急些的忍不住开口问:
“既然先人遗物已经奉还小娘子,此处毕竟是我家掌柜的算账阁子,摆放了小店的要紧账册。贵客若不急着走的话,不如移步其他阁子,小店以招牌好酒玉楼春款待贵客——”
“确实不急着走。”晏容时似笑非笑地抬眼打量屏风。
“好一座千里江山刺绣。大好河山各处的地势起伏,山川走向,城池重镇位置,无不精准。我看精心描绘的舆图也不过如此了。这等罕见精品,值得多花些时间鉴赏。”
两个账房跟着回身看屏风。
其中一个还在客气恭维:“贵客好眼光。这幅双面绣屏风,确实是请绣娘织造整年而成的苏绣精品。方掌柜多年在京城打理酒楼,极少有机会出行游历,因此格外喜爱这幅千里江山刺绣,视若珍宝,时时赏玩……”
晏七郎又回身桌前,垂眸打量遗下的半盏羊奶。
“贵酒楼在京城屹立多年,家大业大,请来许多好手坐镇。刚才我的人眼看着他们回了酒楼。不知眼下藏于何处?”
账房们露出发懵神色,茫然地互看一眼。
其中一个恍然大悟道:“哦,他们。京城街头多痞子浪荡儿,方掌柜怕被地痞打砸了酒楼,因此才搜罗来一批好手护卫酒楼——”
“刚才雁二郎打砸酒楼时,他们为什么不出来护卫?”
发话的账房顿时噎住,目光里也带出些茫然。
是啊,重金养起的护院,人分明就在酒楼里,刚才怎么不出来?
耳边忽地传来一阵远远的大喝,随即传来连串砰然巨响,似乎有人在酒楼某处打斗。
一名禁军好手快步走来回禀:“那群人在三楼寻到了。跑了两个,重伤昏迷两个,生擒两个。被抓的两个举动不寻常,死了一个。”
应小满抱着银疙瘩站在门边,视线唰得转过来。今天酒楼不过砸个场子,怎么竟弄出了人命?
“怎会死了一个?”晏容时也问。
“服毒自尽。”禁军好手道,“都是些亡命之徒,绝对不是普通酒楼护院,倒像蓄养的死士。另一个也要服毒,动作慢了一步,被弟兄们制住,总算留下个活口。”
账房张口结舌,捶胸顿足:“怎么闹出了人命啊!酒楼出了人命,这还如何开门迎客。不行,小人得去报官——”
“拘下。” 两个账房被按倒在地上,绑缚押走。
晏容时立在房门边,目光里带深思。
被押走的两个账房不像涉案知情的。拘起来只是防止通风报信。
这趟要寻的关键人证,是酒楼的主事人,方掌柜。
于京城闹市蓄养死士,酒楼中疑似暗藏舆图,只这两条,足够查余庆楼了……
应小满说:“我在大相国寺才撞见方掌柜。”
“嗯?”晏容时当即回头。
原来他们来得太快。此刻方掌柜落在后头,或许正在步行回返酒楼。
“所以,我们知道他的下落,他自己的人不见得知道。”
机会难得。晏容时即刻吩咐下去:“酒楼原样不动。人撒出去,在大相国寺回返酒楼的几条路上,搜寻方掌柜的踪迹。不要打草惊蛇,让他自己回返。”
——
禁军迅速分兵两路,奔出去一波。
应小满站在二楼木栏杆处往外看。酒楼外人群越聚越多,乌泱泱一片,眼瞧有七八百人了。
晏容时站在身侧,却垂眸往下看。
满地碎瓷银器的乱糟糟的大堂里,还有群人未走。
雁二郎翘腿坐在桌边,取过一双长象牙筷,在楼下一下下敲着桌子,高声笑喊:“长乐巷七郎,晏家麒麟儿,晏容时!我托人带给你的话,你可听见了?”
“上回约你武场见,你不肯应。行,你家文官出身,我家武勋门第。即便武场赢了你,也是我雁翼行胜之不武。今天这回,咱们以酒楼为赌注。你敢不敢应?”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义父遗物失而复得,应小满想走了。
她扯了下郎君的衣袖,低声嘀咕:“别理他,这厮又不知发什么疯。”
晏容时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在心仪的小娘子面前争风吃醋罢了,京城儿郎寻常事。”
应小满:“……啊?”
晏容时踩着木梯往楼下走,慢悠悠地说:“这次我应下。你又待如何?”
雁二郎登时笑了。“这次倒爽快!”
他唰得推开桌子,踩着碎瓷起身。
“我依约而来,当众打砸了酒楼给小满出气。你这边呢?你敢不敢当众查封了酒楼,给小满出气?还是你长乐巷晏家的名声更重要?”
雁二郎挑衅地弯唇而笑:“当着小满的面,别玩话术那套阴的,有种当面把事情做了。”
晏容时回头吩咐护卫禁军:“回官衙取大理寺封条来。查封余庆楼。”
雁二郎:“……”
雁家一行人退开半步,哑然看着几名禁军出门牵马,分开围观人群,果然直奔大理寺方向快马去了。
嘿,来真的啊!
第55章
大理寺丞从官衙赶来, 领来一队大理寺官差,忙忙碌碌地把白色封条贴在门窗各处。
应小满手掌心渗出了薄汗。
毕竟是义父旧友开的酒楼。虽说义父在京城时误结损友,方掌柜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蛋,但开了几十年的酒楼……就这么查封了?
晏容时站在三楼木栏杆处, 眼睛微微眯起, 盯着门窗封条。
余庆楼有大问题。
重伤两人昏迷不醒;被生擒的一个活口就地审问。
殿前司调拨过来护卫的禁军, 各个都是军里拔尖的好手, 把人架去三楼最里头的阁子里,用了点硬手段,并无所获。
“扎手的硬茬子。”领头的校尉皱眉回禀, “威逼利诱不管用。还是得把人弄回衙门去,上刑具才能把嘴撬开。但酒楼周围全是人,把人当众架走,几百双眼睛盯着, 动静闹得太大……”
“先安顿在三楼阁子里。”晏容时并不着急:“鱼饵撒出去了, 方掌柜还没回来。耐心等一阵。”
应小满抱着银疙瘩, 抬头瞅瞅接近晌午的天色。
她只想拿回爹爹的遗物,没想到会牵扯得如此大。
酒楼里怎会养着一言不合就服毒的死士?
方掌柜不认识姓应的旧友, 只认识庄九。文书里记载“魁梧巨力、拒命而去”的庄九, 在盗匪窝里坐第九把交椅。
爹爹曾经是土匪头子, 那爹爹的旧友, 可能也是……
她轻轻扯了下郎君的衣袖。
“七郎。”
晏容时立即侧转了身。
这是自从火场那夜, 她头一回当面唤他。
刹那间,心绪波澜起伏,如海啸升腾千尺惊涛。表面上却并无任何异常, 生怕自己显露惊喜反惊到了面前人,叫她又退缩回去。
他刻意做寻常般问询:“怎么了, 小满?”
应小满当然没有察觉身边语气平静一如寻常的郎君,顷刻间心里转过多少道弯弯绕绕。
她一心一意琢磨着眼前的情况。
“方掌柜会不会也是个土匪头子?”
“大土匪头子手底下总要养一群土匪。当年被招安之后,我爹来咱们村子做起猎户,方掌柜留在京城,开起酒楼,顺便养活他手下一群土匪……”
“年纪不对。”晏容时耐心地解释:
“你没看到酒楼里养的那批死士相貌。一个个只有二十出头,年轻力壮。当年招安的那批土匪年纪最小的,今年也四五十了。”
应小满歪了下头:“……当年手下那批土匪的儿孙们?”
晏容时失笑,没忍住,抬手抚了下应小满的脸颊。
在大相国寺时,她去大雄宝殿上香,又不许他跟进殿,在殿门外气鼓鼓回身瞪他的时候已经够可爱了。
歪头的动作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身后几名殿前司禁军好手齐齐咳了声,视线唰得转开。一半往左看,一半往右看。
他们调来晏少卿身边才几天?那边雁二郎为小娘子出气,打砸酒楼砸出了死士,这边晏少卿一边查封酒楼一边跟小娘子亲亲热热,楼下雁二郎看得快发疯……
这日子,真的,太刺激了。
回去皇城复命时,官家问起这几日情形,叫他们怎么答……
楼下的雁二郎有没有发疯表面上瞧不出来;但应小满乌发遮掩下的耳尖着实发红了。
她啪的拍掉还在亲昵捏脸的手。
“别动手,老实点。”
还好,晏容时果然听话地停了手,温声叮嘱她莫随意走动,自己领人去酒楼各处搜查。
留应小满独自在三楼阁子歇息,半晌,抬手摸了下自己发烫的脸颊。
酒楼外的人群越聚越多,众人议论纷纷。
不断有路过的好事人加入围观,高声询问:“余庆楼怎么了?犯什么事被查封了?”
有同样好事的人高声答:“被兴宁侯府的雁二郎打砸了酒楼,说要为一位小娘子出气!”
人群轰然议论:“又是雁二郎!上回当街欺负一位良家小娘子,闹得满城风雨,这才多久,又来砸酒楼了。果然是京城第一纨绔……”
兴宁侯府带来的众豪奴们不干了。
两家一起做下的事,凭什么只议论他家二郎一个,另一个静悄悄隐身?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众豪奴齐喊:“确实为一位小娘子出气,但我家二郎只打砸了酒楼。你们听好了,拿大理寺封条把余庆楼封了的,嘿,是长乐巷晏家当家的晏七郎办的好事。”
人群轰然炸开了锅。
长乐巷晏家?那不是曾出过两任晏相的显贵门第?
替自家主人出了气,兴宁侯府豪奴们洋洋得意。
“没错,就是那位年纪轻轻官居四品的晏七郎。为了替小娘子出气,公器私用,调用大理寺职权查封酒楼。纨绔不纨绔?该不该受弹劾?咱家二郎比他晏七郎比起来,都算正经人了……”
雁二郎没发疯。
他并不是冲动性子,兵法讲究“谋定而后动”,大事当前沉得住气。
京城不缺美人。他什么没见识过?他雁翼行要的不是应小满的美人皮相,他要她的眼里只看着他,心里只想着他。他要小娘子干干净净的一颗真心。
这颗真心从晏七郎手里抢来……加倍带劲儿。
懒散声线里带笑,从大堂传去楼上。
“七郎,听到没有?‘公器私用’。光天化日闹得这么大,如何收拾啊。上回被你算计一场,我跪了半个月祠堂。这回轮到你触霉头,也不知要跪你晏家祠堂多久。哎,我都替你犯愁。”
应小满:?
早在众豪奴在外头嚷嚷时,她就出了阁子,和晏容时并肩站在三楼木栏杆边。
越听越不对,清澈眸子里带出几分困惑。
“你做错事了么?要被家里罚了么?”
晏容时温言安抚:“不会。”
雁二郎在楼下听得清楚,大笑起来。
“小满,别听你身边这位嘴硬,我跟你解释。”
“上回我当街闹出的事,只是‘私德不修’,无关朝堂公务。就被一帮子言官追着弹劾,丢了禁军官职。今天你身边这位,逞勇斗狠,公器私用,取大理寺封条查封酒楼。小满,知不知道朝廷官员摊上了‘公器私用’四个字,后果会怎样?”
应小满的肩头细微紧绷三分。
听起来很严重的样子……七郎会丢官么?
不等雁二郎说完,她轻轻扯了下身侧郎君:“我看窗户还没封完,赶紧叫你下属官员撤了。”
晏容时八风不动,淡定听着雁家豪奴们在外头嚷嚷一气,说的还是那句:
“我无事。”
“当真无事?”雁二郎斜睨着楼上一对璧人并肩私语的亲密姿态。
心底无端升起燥热,他伸手又把衣襟拉开几分。“事情越闹越大,总归倒霉的不是我。”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几名襕袍打扮的士子对着倒塌的欢门大声议论。
雁二郎纨绔名声传遍京城,为个小娘子打砸酒楼不以为怪;众人纷纷议论起动用职权、查封酒楼的长乐巷晏家七郎。
有不怕事的年轻士子站在人群前头:“岂有此理!”
“我若是御史,当即弹劾了这位大理寺晏少卿。”
议论声传入酒楼,晏容时漫不在意听了几句,像是想起什么,转头叮嘱应小满:
“无需担心阿织,隋淼早已送她回家了。至于你自己,在人群散去之前,切莫当众现身。众目睽睽,积毁销骨,你的名声要紧。等众人离去后,我调一辆车送你回家。”
应小满急了。
她自己被人议论两句有什么关系!她马上就要出京,以后不见得回来了。
但七郎可是在京城土生土长,家族根系扎在京城土地,轻易挪不动窝的人。
七郎的名声若在京城毁尽了,那才叫“积毁销骨”!
“你怎么不担心你自己呢?”应小满着急的时候压不住情绪。嗓音也没压住,清脆喊了一句,引得楼下的雁二郎笑了声,她又急又气,眼眶一下子发红了。
她还要喊第二句,晏容时却轻扯她一下,把她带去边上红漆廊柱后。
借着红漆大柱的遮挡,他抬起手,指节压在自己唇上,做出个“嘘”的姿势。
应小满瞬间闭上了嘴。
晏容时悄声说:“我没什么可担心的。还记得刚才抓的死士?一个活口,两个重伤。有这三人在,便是我的护身符。”
“……”应小满半信半疑,心底的不安散去七分,但不能完全散尽。眼前这位哄人的本事,她是见识过许多次的。
澄澈眸子上下打量,隐含怀疑:“你别骗我。”
“早和你说过,除了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其他事都不骗你。性命攸关的时刻……茶肆画像那晚已经过了。”
晏容时叹了声,抬起手来:“以后再不会骗你。我们可以拉钩。”
“茶肆画像那晚”……
当时应小满只觉得气恼万分。此刻回想起来,心情却复杂得仿佛翻倒了五味瓶。
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于她来说极陌生的滋味。
半晌只说了句:“小孩儿才信拉钩钩。”
想拍掉面前拉钩的手,不知怎么地,自己的手反倒被攥了过去。
被这么一场打岔,刚才又急又气的情绪倒是无影无踪。
门外跑进来一个禁军汉子,绕过大堂的雁二郎,蹬蹬蹬直上三楼,压低嗓音回禀:
“方掌柜回返了。”
“此人老奸巨猾,换了身衣裳混在人群中,弟兄们搜寻半日才找到他。但门外聚集了上千人众,若当众拘捕的话,一来,容易引发人群混乱踩踏,只怕不好。二来,方掌柜容易混在人群里逃逸。”
晏容时转头和应小满商量:
“我要和雁二郎说几句话。话里有真有假,你听着就好。”
应小满点点头。
晏容时便抬高嗓音,吩咐下去:“方掌柜经营酒楼多年,不会轻易离开。既然他即将回返,你们继续盯着便是。”
“是!”禁军转身匆匆出门。
下一句,晏容时果然开始对楼下大堂竖耳听着的雁二郎说话。
“今日事态闹大,你还不走?你我虽然交情谈不上多少,毕竟认识多年,我不想牵累你,你的人也无需再抹黑我。趁苦主还没回返,此处还是我主事,你领着你的人走罢。我不拦你。”
雁二郎在满地碎瓷的大堂里伸懒腰。
“我走什么。难得看你晏七郎触霉头,八匹马拖我我也不走。行了,别说我抹黑你。我做的事我担着,你做的事你担着,咱们谁也别走,等着瞧好就是。”
高声吩咐门外嚷嚷着的众豪奴,叫他们滚进来。
酒楼外人声鼎沸,事态仿佛面团发酵,越来越大,惊动了各处。
酒楼里面泾渭分明,一楼坐着雁家的人,二楼站着众多禁卫。
劝了几句,又出言激了几句,楼下的雁二郎始终不肯走,反倒喝令亲随找出余庆楼里出名的“玉楼春”,就坐在大堂里喝起酒来。
晏容时站在三楼栏杆高处,笑看一眼楼下动静。
“倒便宜了他。”
应小满:?
应小满有点紧张,目不转睛等方掌柜进门,来个瓮中捉鳖。
——
围观人群乌泱泱一片,事情闹大,驱赶也赶不走,只在原先欢门倒塌的碎木渣子处空出一块,上千人围成个大圈,哄瞧热闹。
“怎么突然查封了?”
“听说两家郎君为了个小娘子争斗,一个打砸了酒楼给小娘子出气,另一个索性把酒楼查封了。京城这些贵人呐,啧啧。”
“仗势欺人呐?酒楼无妄之灾,不吱声?”
“掌柜的不在,没人领头喊冤。”
众人啧啧不平时,忽然有人高喊:“酒楼掌柜的回来了!”
方掌柜早回来了。
他原本就是极警惕的性子。轻易不出酒楼,出门一身衣裳,回返时换一身行头,来回走不同的路。
酒楼门口动静太大,他远远望见欢门消失不见,即刻警惕驻足,闪躲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扎在人群里听了足足两刻钟,把前因后果听了个详尽。
兴宁侯雁家豪奴出来放话时,他一个字不落,全听到耳中。听完恍然,酒楼今天遭了一场打砸,起因原来是庄九那女儿。
十来岁的小丫头,想不到在京城交结了几位贵人家的郎君,召集人马替她出气,本事倒不小。
听明白了前因后果,就是两家郎君为个小娘子争斗的故事,一个打砸了酒楼,另一个动用权势查封酒楼,两边互相较量,酒楼遭受鱼池之殃……
满耳朵都是争风吃醋。没人提庄九。更无人在意庄九的银锭。
方掌柜越听越放心。
京城大小事从来少不了看热闹的文人士子。几个年轻士子的声音格外大声。
“京城这些纨绔衙内欺人太甚!兴宁侯府雁二郎,上回当街扯着一位素未谋面的良家小娘子,非说两人以象牙扇定情,被始乱终弃云云,逼着小娘子砸了传家的象牙扇。当时小生就在场!”
“今日除了兴宁侯府这位雁二郎,还有长乐巷晏家七郎?身为朝廷大员,公器私用,我等路见不平,少不得要帮写状子,递进顺天府。”
围观众人舆论越来越愤懑,纷纷为酒楼抱不平时,方掌柜终于从人群中现身了。
装作刚刚赶来、一无所知的模样,蹲在欢门碎木渣子面前,心疼得捂住胸口,眼泪汪汪。起身时踉跄一下,周围几个热心人赶紧把他扶住。
几个太学生愤然道:“小娘子过世的父亲和你酒楼有钱财纠葛,数额又不大,统共一个银锭的小事,何至于先打砸了酒楼,又以封条封门?掌柜的莫怕,你这头占着理,进去和里头的人理论!”
人群吵吵嚷嚷,当真推举出几个出头鸟,簇拥着方掌柜走进酒楼木廊子。
方掌柜满脸感动含泪,团团作揖道谢:“小老儿多谢各位仗义执言。小老儿怕啊。但身为酒楼主事之人,小老儿再怕也得挺身而出,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好歹争个‘理’字——”
“拿下。”晏容时慢悠悠跨出门来。
七八名禁军好手虎狼般直扑而出,绕过领头几个热心士子,直接把方掌柜原地按倒。
领头几人反应不过来,齐齐愣在原地,眼珠子瞪得滚圆。
门外围观人群轰然一声,炸开了锅。
“岂有此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为个小娘子打砸了酒楼,又把酒楼查封还嫌不够,居然抓捕了掌柜!如此嚣张行事!”
满地碎瓷的大堂里,雁二郎在屏风后震惊地坐直了身体。
“这位今天发疯了?”他低声嘀咕。
周围亲信倒吸一口凉气。“二郎,群情沸腾,咱们不能露面了!”
亲信做个躲避的姿势:“叫晏家那位在前头顶着。咱们……”
雁二郎争强好胜的邪性子上来,人反倒又坐回去。
“他都不怕,我怕什么。说出去丢尽我雁翼行的名头。”
他抬高嗓音对楼上说话:“小满,今天这场比试,我跟他算平分秋色。眼看着外头要炸锅,等下我跟他两个出去,人群必然跟随我们。等人群散了你再走。”
应小满:?
今天实在难得,雁二郎说了两句人话!
她趴在三楼扶栏处往下望:“管好你自己。当心出去被人围殴。”
雁二郎紧跟着又不说人话了。
“晏七郎都不怕,我更不怕。一起出去一起挨揍,看谁扛得住。”
说话间方掌柜已经被擒拿归案,五花大绑,黑布套头拎进门来,禁军团团守卫。
酒楼外,几十名禁军拔刀把守门户,阻拦外头汹涌人群。
晏容时踩着木梯,无事人般回来三楼。
比起楼下那个,应小满更担心身边这个。
她眼里隐藏不住担忧:“当真不要紧?雁二郎好歹身上有拳脚功夫,被人围殴一顿也不要紧。你个文官怎么办呀。”
“无事。”晏容时淡定和她说笑:“文官有文官做事的路数。”
“我对这家掌柜的有些猜想。若猜想为真的话……今日拘捕查封之事,只是个开始。拘押方掌柜的名头越离奇无谓,越不容易打草惊蛇,断了余庆楼这条线。”
他低声解释罢,又宽慰说:“莫担心外头。事态很快就能平静下去。”
安抚好应小满这处,晏容时转向楼下大堂。
“二郎,事态闹大,外头舆情沸腾,你还不走?”
“老子不走。”雁二郎眯眼说:“我若先走了,谁知你会不会在小满面前出言诋毁我临阵脱逃?小满,瞧好了,我雁翼行不是个怕事的。”
应小满哼道:“谁管你。”
“雁详议。”晏容时忽然换了个称呼,站在木梯高处下望大堂:“你既不走,又不怕事。我便要命你协同办案了。”
雁二郎:?
雁二郎噗地吐出下酒的南瓜子儿,人给气笑了。
“你再说一遍?你晏七郎跟老子争一口气,公器私用查封了酒楼,还当众拘捕掌柜的。如今事情闹大,我协同你办什么案?拈酸吃醋、滥用私权的案子么?”
晏容时回身吩咐:“三楼的人押出来。”
几名禁卫从三楼阁子里押出一名麻布裹头、五花大绑的壮年男子。
另几人捧出一卷屏风裁下的双面刺绣。
晏容时验看无误,当场装入竹筒,以热蜡封住竹筒口,取官印盖于蜡上,存做证物。
“余庆楼里出现死士和舆图。此事绝非寻常,疑与敌国奸细有关。余庆楼或为北国奸细在京城的秘密据点。”
“雁详议,本官命你协助押送嫌犯和舆图证物至大理寺。即刻前去,不得有失。”
听到“北国奸细”四个字,雁二郎骤吃了一惊,即刻起身。
上楼绕着死士转两圈,打量半晌竹筒上的官印封蜡,又询问相熟的禁军校尉几句,骂骂咧咧地把竹筒揣入怀中,出门牵马。
大理寺官差压着方掌柜和两名倒霉账房,押入囚车。
酒楼外果然人声鼎沸。许多路人愤愤不平,一路骂着跟随囚车而去。雁二郎骑马护卫囚车,一身朱袍招摇醒目,更是引来众多骂声跟随,人群边骂边拉扯,几次差点被人从马上拉下去打。
原先拥堵的人群瞬间空出大半。
“稍安勿躁。等人群被雁二郎押解的囚车尽数引走,就可以继续调车。第一辆车押走死士,第二辆车送你出门。”
晏容时不紧不慢说:“小满,和你说过的,文官有文官做事的路数。”
应小满趴在木栏杆边,弯着眼忍笑半晌,扑哧,还是忍不住闷笑出声。
难怪雁二郎跟晏七郎两家世交,两人打小就认识,交情始终不好。
七郎想方设法对她好是真好。
把心眼用在雁二郎身上,是真损呐!
第56章
囚车将聚拢人群引走大半, 酒楼外骤然安静下去。
留下一批大理寺差役继续贴封条,将余庆楼各处门窗封死。
从外表看,这座酒楼已经无人了。
这处无甚热闹好瞧,剩余围观路人也就陆续散去。
门户关紧的酒楼三楼阁子里亮着灯, 受召赶来的几名军医紧急救治重伤昏迷的两名死士。
“等入夜。入夜后再调囚车, 把死士秘密运走。牵扯到北国奸细的案子, 死士会交由禁军押入诏狱。”
晏容时解释罢, 提起桌上一壶“玉楼春”,给应小满斟上半杯。
“余庆楼的酒确实不错。来都来了,尝尝看?”
应小满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玉楼春。什么滋味没尝出来, 她的心思全留在“北国奸细在京城的据点”这句话里。
爹爹旧友开的酒楼,怎么会跟敌国奸细扯上关系?
她放下酒杯,有点紧张地说:“我爹在老家当了二十年的猎户。和奸细不相干的。”
“我知道。你义父多年不在京城,早和这批人断了来往, 人又已过世。”
晏容时抿了口酒, 安慰她, “莫乱想。不相干。”
应小满放松下来,冲他笑了下。
晏容时:“但此处酒楼确实有大问题, 又走脱了两名死士。你无意中牵扯在内, 走脱的几名死士曾经盯了你一段路, 一直盯到大相国寺。所有死士全部缉捕归案之前, 你和你家人, 最近在京城需得当心。帐篷不能住了,你家需得尽快搬来安全所在。”
应小满心里嘀咕着,我家马上就要走了。
原本打算今日来寻爹爹旧友, 由旧友护送出城。如今看来,“旧友”显然靠不住, 她打算自家雇车准备行囊,满打满算十天之内离京……
但不知来历的“死士”确实令人不安。应家暂住的帐篷也的确不安全。她想了想,答应下来。
“等死士全部缉捕归案,我家想搬出去,你不会拦罢?”
晏容时深深地看她一眼:“你若想走,我自然不会拦阻。”
“我得出去寻一趟十一郎。”天色早过晌午,他跟应小满商量。
今天他只告假了半日,原本想去一趟大相国寺,之后入兵部查案。不想出了余庆楼的事。
他起身道:“兵部不去了。加紧查办余庆楼这处线索要紧。最近我都会在大理寺,你有事可以直接来寻我。我不在审讯人犯时,多半都在官廨值房。”
应小满没吭声,清澈的眸子瞄了他一眼。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才不去大理寺找你。”
晏容时失笑。没多说什么,起身出门。
应小满独自坐在方掌柜算账的屋子里,把桌上物件挨个地摸一摸,很快也发现了剩余半盏羊奶的茶盏,举起在阳光下看了看。
外头有禁军进来,肃然取走了茶盏。“小娘子莫要多碰触,此为证物。”
“哦。”应小满赶紧放手。
被查封的安静酒楼里,禁军在外把守,大理寺官员陆续赶来,四处勘察物证,搬走了许多物件。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
入夜后,果然驶来两辆马车停在酒楼门边。其中一辆囚车,外表和寻常马车差不多,只有车窗封死,夜色里不仔细瞧不出差异。七八名禁卫好手如临大敌,提着五花大绑的死士活口上车。
隋淼领着另外几名好手,迎应小满上第二辆马车。
她坐上去就感觉这辆车眼熟。看车厢里的布置陈设,依稀是从前她坐过一次的晏家马车。
那时晏容时在她面前还不是晏容时,只是晏家七郎。
她夜里飞爪翻入晏家院墙,蹲守了半夜,七郎领她去他母亲生前养病的清净小院,两人一起看了锦鲤池子里的游鱼,在凉亭里吃鲜果子,七郎又领着她去丰松院踩点……
无人看到的马车里,应小满的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七郎带她去丰松院踩点杀晏容时……
大晚上的,为什么叫她想起这种尴尬事!
应小满很快把这段抛去脑后,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疙瘩。
她按照爹爹的吩咐,去寻旧友。结果酒楼里蓄养死士,爹爹旧友被抓,酒楼被查封,跟北国奸细有关联。
眼下究竟是个什么乱糟糟的局面?
抱着爹爹失而复得的遗物,她突然又想起,按照七郎的说法,逃脱的死士曾经追踪过自己,为了防止意外,会派人贴身护卫应家。
应家的行踪就在许多人眼皮子底下了。
她打算雇车,准备行囊,领着老娘和阿织回老家。这些动作根本瞒不过晏家。要不要和七郎当面说一句?
这又是个困难的决定。正好马车减速,她掀开帘子打量周围,顿时一懵。
她看到了西门内大街上显眼的肉馒头店招牌蒸笼。
“吁——”马车停在敞阔街边。应小满下车时,入眼便是几级眼熟的汉白玉台阶。
再往前走两步——
一座气派官衙,两扇黑漆大铁门出现在面前。
丈高的门楣高处,黑底泥金大匾额上书写着三个斗大的隶书大字:
“大理寺”。
应小满:“……”
她站在大理寺官衙的台阶边,原地懵了一会儿,扭头问隋淼:“走错地方了?七郎说给应家准备个安全住处,不是来官衙寻他。”
隋淼躬身道:“郎君吩咐,最安全的住处便是官衙。有人日夜把守,安全无虞。大理寺里空置的清净小院子不少,应家暂住几日无妨的。”
应小满:“七郎人呢?叫他出来和我说话。说清楚了我再搬进去。”
隋淼有点为难:“郎君去了兵部寻十一郎未回。应小娘子先进去等着?”
“先说清楚了我再进。” 应小满坚持说。
两边正掰扯时,远处又缓缓行进另一辆马车。
车上的人早看见了她,远远地招手高兴地喊,“阿姐,阿姐!”
第二辆马车也停在大理寺台阶边,义母抱着阿织下车,车里堆着家里收拾的大包小包细软。
义母看到应小满就笑开了。
义母跟迎过去的隋淼客气说话,“帐篷住得也还行,突然要挪去宅子里住,知道七郎一番好意,之前唯一担心的就是我家伢儿不肯来。如今伢儿都愿意搬来了,我自然没什么好说的。隋家后生,替我当面谢谢七郎。”
隋淼:“不只是搬去宅院里住,主要护卫应家上下安全。小满娘子近日牵扯进一桩大案,逃出去几名死士,此处不知散布京城何处。若应家继续住在帐篷里,周围连个院墙也无,我家郎君怕死士寻上门来暗害。”
义母大吃一惊:“什么大案?怎么还有死士,听得吓人!伢儿?”
这就说来话长了。
大理寺门外不是掰扯的地方,义母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七郎在官衙里准备的院子安全,当即一手抱着阿织,一手紧张地拉起应小满就往台阶上走。
应小满:“……”
但家人都在身边,她的一颗心不禁柔软下来。
七郎安排的住处,总归不会害她们。
隋淼已经招呼着晏家长随扛着马车上大包小包进门,前头领路:“这边请。”
“哪处院子?”应小满边走边打量。
“靠近西边的一排清净小院,是涉案官员待审时居住的所在,平常大都空置着。那排小院有个极大的好处,边上靠近狗舍,若有风吹草动会最先惊动猎犬,因此极为安全。”
“……西边狗舍?” 应小满吃惊地道:“晏八郎的住处?”
隋淼也吃了一惊,“八郎确实拘押在那排小院中。应小娘子如何知晓?可是郎君提起过?”
义母更吃惊了,“晏八郎是谁,难道是七郎的兄弟?你连他兄弟都认识了?”
应小满咳了声。从前从狗舍那边,飞爪翻墙,翻进小院认识的……
两边都没答,只弯眼笑了笑:“嗯!”糊弄过去。
说话间众人已走近西边的一排小院。头顶缥缈月色下,远远地听到前方传来一声更加缥缈的叹息。
似曾相熟的嗓音在月下幽幽地念:
“空怀一身抱负,行查踏错一步,深陷囹圄不得出。难道我晏庚生这辈子,注定要屈居人下……”
阿织吓得紧紧拉住义母的手。
义母也吓得不轻,小声念叨:“哪家后生,大半夜不睡觉地唱大戏呢?”
应小满扯着老娘加快脚步走过前方小院子。
“里头关的就是晏八郎。”走过铜锁的院门后,她才悄悄地跟老娘咬耳朵。
“从前就神神叨叨的。后来犯了事,关押一两个月没见,人更神叨了。”
顾忌着大晚上喜欢念叨的晏八郎,给应家的小院子特意隔开两间。
西边这排清净小院子的格局差不多,一间正屋两间耳房,边角种上几从细竹,小院中央摆着石桌石椅。
当晚临睡前,义母泡脚喝药的时候,还感慨了几句新邻居。
“大晚上不睡觉唱大戏,这后生是不是关傻了……伢儿,伢儿?发什么呆呢?”
应小满才管不着晏八郎有没有关傻了。
她现在望着晏八郎院子围墙高处的细竹林,脚指头忍不住蜷了又蜷。
从前她和晏八郎组成同盟,协商刺杀晏容时。
跟晏八郎密谋妥当之后,她又跟七郎商量。
七郎就是晏容时本人。
难怪晏八郎在大理寺关这么久出不去……
等等!
晏八郎和七郎是血缘相连的自家兄弟,从小在一个屋檐下长大,就算再不亲近,那也还是自家兄弟!
这厮怎能连同外人密谋暗害七郎,如此毒辣!
“难怪七郎回家之后,立刻一顶蓝布轿子,把晏八郎押来大理寺拘押。”应小满恍然里带怒火,把刚想明白的前因后果跟老娘说。
“七郎大醉后被人推入汴河暗害的事,娘还记得么?”
义母当然记得。
“就是咱家在铜锣巷把他从水里救起来那回?”
“对。原来晏家里把七郎的行踪泄露给外人的,就是晏八郎。”
义母大惊:“自家亲兄弟,心眼怎么这么坏!”
“难怪晏八郎被拘押这么久。他活该!”
大晚上的,应小满气得睡不着,举着油灯四处寻摸刚搬来的大包小包。
七举人巷深夜一场大火把应家家当烧了个干净,好在一对飞爪被她提前藏在肉铺子门面里,安然无恙。
火灾后被她带回帐篷,老娘收拾物件时把飞爪一起带来了。
—
晏八郎涉嫌谋害兄长,人拘在大理寺里待审。起先还能每天放出官衙片刻,走去街对面吃俩肉馒头。
后来兄长晏容时几次派人问询,他咬死不认,也就不再有人来搭理他,想放风出门吃肉馒头而不得。
拘押他的这处小院似乎被人遗忘似的,除了每日早晚隔壁狗舍狂吠,再也没了其他动静。
每天对着小院几丛竹林,头顶月色,晏八郎伤春悲秋的毛病越发明显。
大晚上地睡不着,坐在小桌边,对着一碗冷茶凄凄切切地念诗: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月色下的围墙高处,骤然现出一只晶亮飞爪。
这场面似曾相识,晏八郎一怔,随即心里闪过一阵狂喜。他的同盟回来了!
表面上故作矜持,慢慢转过身来。
“又是你这美人蛇。”
他往院墙边踱出两步,姿态矜持,声线里隐含期待:“自从我告知你晏容时半夜穿行暗巷、抄小路回家的秘密之后,一两个月再未见他,也未再见你,大理寺倒是兵荒马乱,日夜灯火通明。莫非……被你得手了?”
应小满才不要告诉他。她今晚是来骂人的。
“你这人坏得很。对自家兄弟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帮着外人害他?”
她想起街上吃冰雪冷圆子时,七郎随口提起的关于八郎的故事。
“他跟我说,你们少年读书时,上下学溜出来吃个冷圆子都能撞在一处。你们是同年生的嫡庶兄弟,关系再不好,那也是兄弟。”
晏八郎的脸色变了。
“你知道什么!你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怎知道大族里投错了娘胎,自打出生开始,年年放在一处比较,处处被人压一头的痛!”
他深深吸气:“怎么,你行刺他时,被他一番花言巧语说得改变心意,没动手?我就知道你这美人蛇无用。”
应小满恼火万分。
晏八郎也是晏家人,晏家能出七郎这般好竹,怎么又出了八郎这歹笋?一张嘴就叫人想揍他。
“动手了。”她恼火地说:“当夜出了点意外。没成事。”
晏八郎冷笑:“飞爪不管用?我就知道你是个花架子……”
才坐下的应小满霍然起身怒视他。
晏八郎想起了两人岌岌可危的刺杀同盟。
眼前正在用人之际,他急忙改口:“——不过,你能从行刺之后安然脱身,显然也是有点本事的。”
应小满:“那是。”
“听我一句劝,还是用起你的美色。他既然在外头蓄养了外室,美色这条路撬动得他。”
应小满一怔。
这是她第二回 听说“晏容时在外头蓄养外室”。
但这回的感觉和上回截然不同了。
七郎忙成那样,白天坐衙审案,审到深更半夜,晚上得空就来应家寻她,门一敲就是半天。早晨定点来肉铺子买肉时,她眼看着人一点点清瘦下去,他哪得空养外室?
晏八郎以为的所谓“在外头蓄养的外室”,难不成是自己……?
这一大圈绕下来不容易。她站在原处,吃惊得半天没说话。
晏八郎只当她被自己游说得心思活动。
他当即趁热打铁,继续劝说:“我认识可靠的人。此人在京城开了多年的酒楼,人脉路子极广。你走他的路子,扮做侍酒的歌姬酒娘。晏家总有大宴宾客的时机,你总有机会提一壶‘玉楼春’近晏容时的机会。美人蛇,使出手段,叫他看上你……”
应小满:“……玉楼春?”
这酒名实在耳熟,她脱口而出:“余庆楼?方掌柜?”
晏八郎着实吃了一惊。
面对面沉默良久,他冷笑:“你也知道余庆楼?我倒小瞧了你。”
“知道。”应小满同情地看他一眼,“你和方掌柜也有交情?这下牢底要坐穿了。”
晏八郎:?
“你什么意思?”晏八郎恼火地质问。
看在曾经缔结的脆弱同盟的份上,应小满告诉他一句:“方掌柜今天刚被抓。他似乎是北国奸细来着。余庆楼怀疑是奸细据点,里头还查出了死士。当时我就在场,亲眼见到的。”
晏八郎大惊,脸色当场陡变。
“此事当真?!”
“骗你做什么。以后我不来了,我们之前的同盟到此为止。以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们再不相干。”
应小满把该说的都当面说清,该骂的当场骂完,心里极为痛快。飞爪搭上墙头,月下消失踪迹。
轮到晏八郎再也睡不着。
他被两次拘押大理寺,为何能姿态强硬,一个字不招供?
晏容时毕竟是自家亲兄弟。谋害兄长的案子,他晏八郎既非主谋,又没有直接参与动手,晏容时人又未死。他不信晏容时能狠手判他这个弟弟重罪。
但牵扯到敌国奸细,一顶通敌的大帽子压下来……
那可有嘴说不清!
晏八郎独自站在凄凉月色下,震惊之余,久久不能动弹。
夜色深沉。
大理寺西边传来一阵砰砰的响亮敲门声。
“我要自首!”
晏八郎在夜色里大声嚷嚷,“叫晏容时——不,叫我家阿兄来说话!我有有密事当面相告!”
*
夜深了。义母还没睡下。
这辈子头一回住进官衙,她贴着阿织软乎乎的小身体,在陌生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都两更天了,七郎怎么还没来?”义母叹着气说:
“什么死士啊,奸细啊。咱们平民小户,怎么跟这些大事牵扯上了?我越想越害怕,睡不着。等七郎来了,我好好问问他。”
应小满把今晚用过的药渣泼去屋外。“娘带着阿织睡罢。他忙,夜里不见得来。”
“哎,大半夜的,隔壁后生又在大喊大叫什么。吵醒阿织可不好。”
应小满捏了捏阿织睡得红扑扑的小脸蛋,起身吹熄了油灯。
“晏八郎整天发癫,别理他。”
第57章
大理寺官衙暂住的日子平静到不寻常。
毕竟是办公官衙, 不能随意乱走,进出都有人跟随,早晚吃食也有人送进来。
两三天过去,阿织还好, 小院子有许多新鲜好玩的玩意儿。义母闲得发慌, 大清早出去官衙对面的肉馒头店买了一屉馒头, 还在掏钱袋, 身后跟着的汉子抢先付了钱。
拎着肉馒头回来,义母跟应小满嘀咕:“咱们这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清闲归清闲,走去哪处都有人盯着, 不大自在。等七郎来,咱们跟他提一提,搬出去罢。”
应小满安抚母亲:“逃出去的死士还没抓着。等抓着了,咱们也就不必住在官衙里了。家里安全要紧。”
话这样说没错, 但住到第四天时, 阿织倒还兴致勃勃地蹲在小竹林边数蚂蚁, 应小满自己也觉得吃饱睡、睡饱起来继续吃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她跟老娘商量一会儿,出门找街对面的肉馒头铺子老板, 商量羊肉铺子给应家留到明年的事。
今年回老家陪爹爹, 等明年开了春, 她还是想回京城。
肉馒头铺子的老掌柜夫妻是厚道人, 应家遭逢一场突来大火, 肉铺子停了十来天没开张,老夫妻唏嘘后怕之余,主动提起减免肉铺子一个月的赁金。
应小满感动地当场掏出义父的遗物银子。
当然了, 银锭被化成银水,冷却后又从小锅里费劲地抠出来, 不可能再是银锭模样,如今是一块两边略微凹陷的扁银饼。分量倒还是沉甸甸的三十二两。
从八月到明年开春,七个月,折合七两银,一分一厘也没少老夫妻的,直接把赁金付到了明年二月。
“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二月我们还回京城继续开肉铺子。若是有意外的话……”应小满抿了抿唇,她也说不上会有什么意外,但总归有这个可能。
“若二月没回来,肉铺子就不必给我家留着了。继续租给其他人做营生也好。”
缺个角的银饼还剩二十五两。她掂了掂分量,依旧够全家好好地回家过个秋冬,外加来回京城的路费。
此时差不多晌午时分,老夫妻热情留饭,应小满心里暖洋洋的,惦记着家里的老娘和阿织,还是告辞离开。
捧着老夫妻硬塞过来的一屉肉馒头出门时,不巧在街边迎面撞着了庄宅牙人。
庄宅牙人几步便冲过来,差点热泪盈眶:“可算寻到应小娘子了。你家怎地无声无息撤走帐篷,四处都问不到住处,就连顺天府几位主事爷爷都说不知!小的还当应家跑路了。”
应小满:?
“赁屋四个月,八贯赁金,那天不是如数给付给你了?你还来寻我作甚。”
原来屋主那边不答应。赁屋四个月,八贯赁金无差,但一场大火烧了屋宅,屋主不愿意退两贯的押金。追到了庄宅牙人这边,牙人四处找应家追讨。
两边站在街边上掰扯半日,牙人好说歹说,应小满死活不肯付。
“一把火烧了屋宅,又不是我家纵火!作甚跟我家讨要押金!”
怀里爹爹的遗物银饼只剩二十五两,她万万不肯再切下一块给屋主补押金,两边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吵了起来。
今日陪同应小满出来的几名禁军好手各个身穿寻常布衣,原先散布在路边护卫。
眼看着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不知留意到什么,为首的禁军校尉突然警惕起来。
快步走近,从怀里掏出两贯的纸交子,直接塞给牙人。“拿着,闭嘴走人!”
牙人麻利地把纸交子揣进怀里,二话不说一个团团揖礼,抬脚就走。
应小满吵到一半,吵架的人没了。她茫然地跟着禁军校尉往大理寺方向走出几步:
“李校尉,怎么就把钱给他了。屋主那边没理。”
“街上人太多,小娘子争执几句的功夫,已经引来许多人驻足窥探。远处巷口也有窥探人影出没。不知是看热闹的闲人还是别有目的,总之,当心为好。”
姓李的汉子手下领十人,是负责护卫应家的禁军校尉。 “应小娘子,逃出去的余庆楼两名死士见过你的身形,听过你的声音。至今还在全城追捕,不知遁逃何处。你出行要当心。”
应小满其实不大明白酒楼蓄养的死士为什么会盯上自己。
如果余庆楼是北国奸细在京城的一处窝点。刺探的不该是军情大事么?就为了爹爹留下的一锭银子盯着她不放,方掌柜那么缺钱?
“我爹爹年轻时可能是朝廷招安的山匪,但后来成了猎户良民,和奸细绝不相干的。”她郑重解释道。
李校尉也肯定地说应家和北国奸细不相干。
但是方掌柜多年前认识庄九,这是一条追查线索。方掌柜认识的所有人都要追查。
“晏少卿正在加紧审讯。方掌柜在京城交结的人脉广到离奇,潜伏多年的奸细身份几乎可以确定,正在想法子撬开他的嘴,追问京城散布的其他奸细。”
说到这处,李校尉尴尬地咳了一声:“小娘子手里的银饼,其实算证物之一。晏少卿交代过,放在小娘子身上无妨。但刚才切给肉馒头店老掌柜的那块……小的得追讨回来。”
应小满:“……”
果然有个禁军匆匆走出肉馒头铺子,把才切出去的七两银块给追讨回来,依旧奉给应小满。
“小娘子放心,如数支付七贯钱换回的。”
应小满算了算,吃惊说:“你们加起来替我付了九贯钱了。”
“小娘子放心。不是弟兄们掏钱,都是晏少卿的钱。”
“……哦。”
应小满跟随禁军走进官衙门里,往西边小院方向走出十来步,忽地脚下一停,怀疑地指着自己。
“我手里的银饼算是证物。我呢?我该不会是人证吧?”
“自然是涉案人证。”几个禁军客客气气地说, “若非人证,如何能住进大理寺官衙?公器私用,叫无关人等随意入住官衙,被人告发的话,当事官员要丢官的。”
莫名其妙成了人证的应小满很是纳闷:“我算哪门子人证?我都不知道什么。”
几个禁军反倒舒心地笑了。
“涉案相关,知道的越少越好。”李校尉眼带欣慰说:
“晏少卿正在加紧录供。等相关人犯的口供录好,自然会拿着口供前来询问小娘子。小娘子实话实说就可以。”
“哦。”
——
当天傍晚掌灯时,又送来丰盛晚食,除了肉菜汤饭,还有切好的鲜果子。
应家三口吃个饱足,初更末,暮色聚拢,阿织捂着鼓鼓的肚皮在炕上打起香甜的小呼噜时,晏容时领着两名文吏进了门。
在初秋微凉的夜风里,庭院四处挂起灯笼,中央铺开长案,摆开木椅,和义母打过招呼,劝说义母避入屋里。
握着应小满的手,领她在长案下方的木交椅处坐下。
应小满的手心渗出一层热汗。
“你要录我的口供了?”她这辈子头一回做人证,说不紧张是假的。
“莫紧张。”晏容时温声安抚她:“我没法录你的口供。正如我没法录八郎的口供一般。今晚录供的另有其人。”
应小满:?
不止她听着纳闷,屋里竖起耳朵听着的义母也发起了懵。
半敞的窗户往外推开几分,义母紧张地露出半张脸。
“怎么说,七郎?”
晏容时便慢悠悠吐出八个字:“亲朋涉案,审断回避。”
“哦。”屋里屋外齐齐松了口气。原来是审案回避的例行规矩。
吱呀,窗户静悄悄地关拢。
坐在庭院灯下的应小满琢磨着这八个字。
亲朋涉案,审断回避。
起初感觉很有道理,细想又感觉哪里不对劲。晏八郎是他亲族兄弟,主审官员自当回避。自己跟他……算亲戚呢,还是算朋友?
但两人的手还亲昵地交握着。七郎站在她身侧,说话时两人不知不觉挨得更近,她仰着头说话,七郎低头看她,灯下光影交织,两人的视线几乎黏在一处。
初秋带着少许燥热气息的夜风刮过庭院,七郎的衣袂被风吹得扬起,柔滑布料擦过应小满的脸颊。
带来的俩文吏眼神躲躲闪闪,倒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半天不敢抬头,在旁边一通忙活。
应小满眼睁睁看着这俩文吏来回折腾。把长案上早已摆放得整齐的文房笔墨换了个方向,又换个方向,再换个方向……
她还在心里琢磨时,晏容时不紧不慢跟她提起另一桩事。
“八郎两日前自首了。”
说自首其实有点勉强。
晏八郎的罪证其实确凿。去年底开始,他指使手下一名亲信通风报信,将晏家当家阿郎的行踪定期泄露出去。
二月开春某日,晏容时和十一郎临时相约喝酒。准备宴席物件的消息传回晏家,晏八郎手下亲信飞马出门密报。
当夜,晏容时大醉后回返中途遇袭。
晏八郎自己虽然咬死不认,但他手下的亲信早已招供。
——正是在晏家外院做事、替八郎掌管着私库钥匙,最得八郎信任的晏安。
晏安此人机灵得很。躲过晏家几轮清洗,直到应小满飞爪潜入晏家找晏安的那个晚上,才终于被扒拉出来……
但晏安对密报传信之人并不了解。
供状里声称:“只是寻常一处城西清净小宅子。小的密报当时,有人在帘后听。小的连脸都没见着,只隔帘见着一双男子的脚。”
那处用来通风报信的城西小宅院,屋主是个早已不在世的死人,平日只有个又聋又瞎的老仆居住打理,问询起来一问三不知。线索至此断裂。
“八郎咬死不认,家族兄弟又不好用刑。”晏容时轻描淡写道:
“我原打算跟他慢慢耗着。他一日不肯招认,我便关他一日;他一年不肯招认,我便关他一年。他若一辈子不肯招认,唔,倒也无妨,养他一辈子也不费多少口粮。不想才关三个月,他就自己想开了。如此甚好。”
应小满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过去。
晏八郎那阴沉性子,瞧着就像是个抵死不认的,突然想开了,实在难以相信。
“他全招了?会不会作假供?”她半信半疑。
“时间人事俱能对应,不像伪证。”
八郎供证说,去年入冬后的某个晚上,回家半途中,有人突然找上他。
“八郎年少有为,以二十四的年纪升任五品大理寺正,风华正茂,前途无量,为何终日郁郁不乐耶?”
来人站在路边,冬季入夜后带着风帽,看不清面目,但开口头一句话直击痛处,晏八郎当即勒马停步。
几句简短交谈后,两人便去附近酒楼密谈。
“八郎也不是个傻的。”晏容时低笑一声,“供状里当然把自己尽量撇清。只说来人承诺,一年之内,让他高升。”
“明眼人都知道,大理寺正再往上便是大理寺少卿,两个大理寺少卿的名额如今都有人坐着,不空出来一个,八郎就无法高升。但八郎供状时装傻充愣,只说他不知对方如何打算。总之,两边从此开始密谋合作,八郎定期向外泄露我的行踪。”
应小满听得有点紧张,又有些激动。
“晏安不知道城西小院里听消息的人物是哪个,但八郎自己总该知道。他供了么?”
“供了。说起来不陌生。正是余庆楼的方掌柜手下蓄养的死士。”
余庆楼方掌柜在京城的角色,类似于线人。牵线搭桥的线人。
余庆楼在京城屹立二十余年不倒,除了出名的美酒“玉楼春”外,当然还因为方掌柜广交人脉,官府和黑路子都认识不少人,方方面面都给余庆楼点面子。
当街拦住晏八郎说话的当然不是方掌柜。也不是真正许诺“高升”之人。而是个类似“幕僚”的传话角色。
酒楼密谈,替主人传完话后,幕僚给出了某处城西小院的地址,要晏八郎遣人去小院传消息。
对于晏八郎来说,为什么不去?传个信对他没有任何损失,压在头顶的兄长消失了则是意外之喜。
但晏八郎藏了个心眼。某次传消息后,命晏安暗中缀着城西小院之人,半夜跟踪到余庆楼附近。
被骤然现身的死士架入楼里,差点来个杀人灭口。
晏安求爷爷告奶奶地留下一条小命,赶紧传信给晏八郎。晏八郎亲自去酒楼接人,面会了方掌柜,当面把事情摊开来讲,方掌柜认下这桩牵线搭桥的生意,晏八郎这才把晏安给活着领出酒楼。
从此也就知道,他传出去的兄长晏容时的消息,原来经由余庆楼这边,转给了真正的幕后之人。
“说来也巧,方掌柜刚抓捕归案,八郎这边便招供了。他再坚持一个月不供的话,等方掌柜这边把他供出来,通敌的嫌疑只怕难以洗脱。”
晏容时唇边噙着一丝笑意,神色看不清愉悦还是遗憾,归纳道:“总之,八郎运气不错。”
应小满:“……八郎运气不错。”
今晚录口供的主审官姗姗来迟。
十来名精壮禁军汉子提灯鱼贯而入,把小院映照得通亮。身穿绛紫官袍的主审官跨入门来。旁边一位朱袍窄袖武官紧随护卫。
看清来人面孔时,应小满嘴角抽了一下。
来得都是熟人。
身穿紫袍的,是领受皇命,担任刑部主审的赵十一郎。
身侧窄袖朱袍的,是禁卫殿前司都虞候吴寻。
七郎约她茶肆面谈那日,当面画了三副画像,放在在她面前,挨个仔细标注姓名官职……
他还真的一个字没骗她!
她本能地抬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身侧的郎君也正好低头,冲着她微微一笑。
应小满便什么也没说,只往他身边靠了靠。
十一郎最近明显累得不轻,眼下青黑。进门径直朝长案去,撩袍坐下后,在灯下取过案上相关文书,查阅无误,视线抬起——
看清面前景象,嘴角顿时也抽了抽。
十一郎这几日在兵部忙得昏天黑地。今晚上才得空,过来找好友喝酒,却被拉来大理寺录口供……
给他看这个?!
四处高挂的灯笼,将这处官衙小院映照得纤毫毕现。
灯下明亮映出两道亲昵依偎的身影。
大理寺俩文书吏的脸都快埋地下去,他们的顶头上司还攥着心爱小娘子的手,旁若无人地低声絮絮叮嘱,声线温柔得仿佛三月春风……
十一郎的眼神都不对了。
他抬起惊堂木,啪地清脆拍长案,面无表情道:“七郎,你的位子不在人证旁边。”
应小满:“……”
她不得不说,十一郎开口说起话来,声线冷漠,眼神阴沉,瞧着还是不像个好人!
原本亲昵交握的纤长手指蜷了下,飞快缩进衣袖。
晏容时安抚地拍了拍应小满的手背,起身坐去侧边木椅之前,轻声叮嘱最后一句:
“记得我的话,有一说一。他问什么,你尽管如实回答。”
第58章
应小满独自坐在灯火通明的小院中央, 不自觉握紧自己的手。
有生以来头一次被询问口供,过程却出乎预料地简单。
询问围绕着她义父。年岁,姓名,何时去的老家村落, 如何谋生。因何去世, 葬在何处。这些年有没有远行。
应小满如实地供证。
“我爹姓应, 名叫大硕。”
“去年腊月里过世。我娘告诉我说, 我爹过世时五十一岁。人就葬在我们老家山头。”
“山里打猎为生。我爹瘸了条腿,不方便远行。我长这么大,我爹除了进山打猎, 去得最远的就是三十里外的镇上。”
“去镇上做什么?镇上的布庄东家送了秆秤来我家,想拿等重的绸缎料子买我做妾。我爹去镇上寻到布庄东家,把人从家里拎出来暴打了一顿……”
夜风吹过竹林,细叶沙沙地响。两名文吏飞速记录。
赵十一郎翻开长案上的口供卷宗, 目光停在某处。
“余庆楼掌柜方响, 昨日供证说, 你父亲并不姓应,其实姓庄。”
“庄九。”应小满承认听说过:“我爹年轻时或许用这个名字?但我爹在我们村子里的二十来年就叫应大硕。我家给我爹坟头立的木牌, 写的也是应大硕。”
赵十一郎从长案后抬头, 目光逼视下方木椅坐着的应小满。
牵扯到关键口供, 他的眼神骤然犀利起来:“你何时知道你父亲是庄九的?”
应小满算了算:“上个月。”
“上个月?”十一郎细微皱眉。岂不是在京城里。
“你从何处得知的庄九?”
应小满的眼神忽闪了一下。
七郎告诉她的。
七郎叫她有一说一, 如实供证。但她这边如实回答, 会不会把七郎牵连进去?
她之前的供证,问得飞快,答得爽利。现在罕见的一踌躇, 在场各个都是查案老手,瞬间便察觉了异样。
不止十一郎的视线炯炯, 就连旁边两位文书吏也同时停笔注视过来。
被四面八方同时盯住,坐在灯下的应小满一个细微激灵。
“……”
突然席卷小院的短暂沉默里,侧边坐着旁听的晏容时开了口,不紧不慢把话头接过去:“我告诉她的。”
“她所知晓的庄九履历,都从我这里得知。我所知晓的庄九履历,都是查案中途翻阅旧档得知。”
“应大硕已经离世,庄九消失于茫茫人海。我告知小满的时候,说得是‘两人疑似’。但并无实际证据,只凭‘魁梧巨力、擅长飞爪’这几字记载,无法证实这两人是同一个人。”
问询到此为止。
两名文吏双手捧上墨迹未干的口供录状,赵十一郎把供状搁在长案上,来回翻看几遍,指节在案上长长短短地敲。
“两人疑似,无法证实。应家这条线就此结案了?”
“就此结案。”晏容时起身走到长案前,把供状迎风吹了吹,吹干墨迹,交给文吏封存入档。
“怎么,你还要往下追查?北国奸细案关系重大,除了牵扯进不相干的人,还能追出什么?”
赵十一郎抬眼打量面前神色平静的好友,再看看灯下坐着略显不安的应小满,抬手揉揉眉心。
确实,能把晏七郎和晏容时认作两兄弟,说她是北国潜伏入京的奸细?十一郎自己都不信。
继续往下追问,除了把七郎也牵扯进去,还能问出些什么?
“余庆楼北国奸细案,应家这条线就此结案。”
十一郎如此说罢,揉着眉心从长案后起身。
“虽说应家和北国奸细案不相干,七郎,你还是要私下问问她的所谓‘替父报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抬头,面前早没了好友人影……
晏容时搀扶着应小满起身,挨个捏了捏她蜷起的指尖。“吓着了?”
其实一开始还好。有问有答,如实回话,无甚好多想的。
直到十一郎的狭长鹰眼抬起,用他那惯常阴沉的眼神紧盯着她,问起她如何知道爹爹便是庄九的。
在那短短的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下一句如实回答,极有可能把七郎牵扯进案。
她这处陷入难耐的沉默时,七郎却自己开了口。
张嘴把所有的责任直接揽过去!
十一郎犀利的视线转向七郎的那个瞬间……
初秋还带着热气的夜风里,应小满的背后倏然渗出一层冷汗。
刹那间,她坐在大理寺关押待审官员的小院木椅上,纤细肩头绷得笔直,呼吸都重了三分。
满脑子想得都是,七郎被她牵累,丢了官职,坐上蓝布小轿,被大理寺官差押送来这处冷冷清清的待审小院的凄惨景象。
七郎从高处骤然跌落窘境,说不定会和晏八郎那般,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对着月色伤春悲秋,对着小竹林大半夜念诗……说不定就关在晏八郎的小院旁边,还要被他那嘴毒的兄弟冷嘲热讽……都是自己牵连了他!
直到被一双手拉着起身,挨个捏了捏她攥紧的手指,把她手掌心掐出深深月牙印的指甲松开,手指尖被握进温暖掌心。
应小满仰着头,清亮乌眸里残余几分警惕和后怕:“就这么结案了?后面呢,不再问了?”
“结案了。应家不涉案,以后不会再问。”
应小满有点恍惚地站起身,背后一层细汗黏哒哒的贴在身上,被夜风一吹,有点冷。
她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月色,又看了看边角的一丛小竹林。
结案了。
应家不涉案,也就不会牵扯进七郎。
七郎不会被她连累丢了官职,不会被拘押在小院里对着月色伤春悲秋,对着小竹林大半夜念诗,更不会被晏八郎冷嘲热讽……
交握的手催促地拉了拉,她低头无声地抿着嘴笑,耳边传来七郎熟悉的嗓音:
“今晚供证过后,应家和余庆楼奸细案再无牵扯,叫你母亲放宽心。对了,十一郎毕竟是你结案的主审官,趁他今晚得空,过去说两句话,把上回暗巷的事当面说开了可好?你放心,十一郎并非心胸狭窄之人,上回暗巷之事既然被他按下,便不会再追究……”
两人对站在小院中央,周围俱是明亮灯火,晏容时微微地往前倾身,正对着面前低头不吭声的小娘子轻声缓语地劝说,应小满忽地抬起头来。
明亮灯光映照上她盈盈舒展的面容,仿佛三月里鲜妍盛放的枝头春花,清澈眸子里映出面前的七郎,眼神亮得惊人。
应小满踮起脚,就在面前的郎君微微俯身、和她小声说话的功夫,直接伸出两只手臂,揽上他修长的脖颈。
“七郎。”应小满的脸颊贴在柔滑的衣襟上,熟悉的浅淡熏香气息传入鼻尖,她没有问过他惯常用的是哪种熏香,总之是七郎的气味。
她满意地蹭了蹭,又小声喊,“七郎。”
啪嗒,文吏手里捧着的口供录状掉在地上,又被慌忙捡起。
两个大理寺文吏在狭窄的小院里团团转。低头看地,无事找事,满地乱窜地瞎忙。
十一郎站在长案后,准备离席的动作顿住,一双狭长眼睛瞪视面前的场景。
闭了闭眼,再睁开。面前相拥的两人还没有分开。
十一郎的声线低沉而冷,一字一顿,幽幽地说:
“我在兵部耗了五个大夜。难得一个晚上得空,我约他喝酒,他说太忙,抓我过来大理寺录供……叫我看这个?”
身边的吴寻板着脸站着。
视线无处安置,最后直勾勾盯着院门。“殿下英明。”
十一郎:“……”
好在小院中央相拥的一对身影终于依依不舍地分开。
两人的手交握着,应小满走到长案面前,于近处瞄了眼这位显贵出身的宗室儿郎:赵十一郎。
十一郎背手立在长案后。不知为什么,此刻的面色在灯下更显得阴沉了……
应小满心里默默地嘀咕:瞧着还是不像个好人呐。
不过人不可貌相。之前暗巷之事,确实是她寻错了人,害得十一郎大半夜受一场虚惊。事后被他做主压下,没有寻她报复,七郎说得对,确实应该当面把话说开了。
应小满鼓起勇气寻十一郎。略显生疏地行了个万福礼,当面开口道谢。
“上次暗巷那回,是我行事莽撞,认错了人。后来听七郎说,你做主没有追究我家,实在心胸宽广。多谢你不追究。”
一句“实在心胸宽广”说得真挚,十一郎的面色和缓下去八分。
开口依旧是那副低沉缓慢的声线:“小事无需介怀。之前我在贵家肉铺前失言之事,也请应小娘子莫挂怀。”
“在贵家肉铺前失言之事”……
十一郎说话咬文嚼字,应小满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哪回事。
之前有个夜晚,他不知为什么跑到羊肉铺子门面外头,念叨什么“幽兰生野道”,什么“美玉落泥淖”……似乎很瞧不上她开羊肉铺子生意。
不过十一郎原本就是和她不相干的人,就算被他念叨两句,瞧不上她家的羊肉铺子,又有什么关系?七郎支持她开肉铺子就好。
应小满今晚实在高兴。
所以她欢欢喜喜地说,“你不说我早忘了。你也不要放在心里呀,都是小事。”
这还是十一郎头一回见到应小满笑。
原本就是如花年华的小娘子,笑起来更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一双眼睛弯成了动人月牙儿,浓长睫羽忽闪几下,晶亮眼底映出了他的身影。
十一郎迎面撞见她的笑靥,心里突地一跳。
视线瞬间转开,抬脚就往院门外走。
立在门边,故作冷淡地对晏容时说:“喝不喝酒?喝酒去附近酒楼,不喝酒我回府。”
“知道你在兵部耗了五个大夜。”晏容时送十一郎出去时悠悠地说:“今晚早点回府歇着去。还是那句话,事急则败,事缓则圆。日子长得很,不急于一时。”
十一郎哼了声往外走。
是他想不开。七郎审案子的空挡,还能抽空跟心爱的小娘子耳鬓厮磨;他自己呢,在兵部和一帮老油子耗到深更半夜。
“回府睡觉。”十一郎冷冷地吩咐下去:
“睡醒再去兵部继续磨。看我熬死他们,还是他们熬死我!”
吴寻跟随几步,默默地朝晏容时递过感激的眼神。
再熬几个大夜,殿下身子熬出了事,兵部那帮老油子不见得熬死,但先死的一定是他们这些贴身随邑。
“殿下英明。”吴寻真心实意地道。
十一郎走到半途,想起什么,停步抛下一句:“这次挖出深藏京城多年的北国奸细老窝,除了你立下首功,听说雁二郎也出了力?我听宫里流传的消息,要封赏你们两个。”
“雁二郎么。”晏容时想了想余庆楼砸得满地的碎瓷烂铁。押送囚车离去时被人群怒骂追打挨的拳脚。
晏容时抵达余庆楼不久,便知道此处有大功。
中途以言语激了几次,雁二郎对小满倒是上心,死活不走,倒叫他白捡个功劳。
“傻人有傻福。”晏容时不紧不慢解释:“虽说他一开始去余庆楼只为了砸场子……但不可否认,确实出了力。”
十一郎点点头。
借着回身的机会,眼角不着痕迹瞥了眼小院的院门方向。
应小满站在满院亮起的灯火下,远远地目送他们离开。
“你和她之间的血亲复仇,解决了?”
“唔……”晏容时避开话头,轻描淡写说的还是那句:“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那就是还没解决的意思了。十一郎哼了声。
“小心雁二郎。”
“雁二郎是太后娘娘的母家人。自小出入内廷,太后娘娘心向着他,官家也喜爱他这内侄儿。上回当街欺辱良家小娘子之事,风波闹得不小,雁二郎丟了个禁军官职,身上的审刑院官职却依旧好好的挂在身上,依旧可以出入皇城。可见官家对他的宠爱。”
晏容时走出几步,“所以?”
“所以,这趟意在庆功封赏的宫宴,你要当心。”
说话间,借着回身的机会又瞥过灯火下的小院。院门不知何时已悄然关闭,佳人倩影无踪,徒留怅惘满地。
十一郎忍着心头怅惘,故作不在意地继续说话。
“听宫里流传的小道消息说。雁二郎和你几度相争,这次打砸酒楼的起因也是为她出气?不知太后娘娘耳朵里传进了几分。这次封赏宴席,兴许会叫应家入宫,当面看看人。”
“你当心雁二郎。他惯会惹事,当心趁着求赏的机会兴风作浪。”
——
灯火黯淡的小院里。
应小满挨个吹熄了灯,回去正屋,高高兴兴地和老娘抱在一处。
“应家没事了。”躺在温暖的怀抱里,应小满畅想未来。
“娘,这边结案,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回老家看爹爹了。”
“太好了。”义母激动地抹泪:“老天有眼。”
关于义父是不是消失人海的庄九这桩事,随着应家结案,也就被她们抛在脑后。总归是自家亲人,管他从前叫哪个名字?
“娘,我想带着七郎去爹爹坟前问一问。”
“问啥子?”
“爹爹去了地下,见到了从前的主家,应该知道许多生前不知道的事。兴许爹爹找错了仇家,长乐巷晏家不是主家的仇家呢?爹爹从前的旧友是坏人,说不定他主家也不是个好人呢?”
义母觉得很有道理。“你爹活着的时候确实不大会看人。多年旧友,居然是混在京城的奸细!难保他主家也不是个好人。”
“娘,我想带七郎去爹爹坟前上香。爹爹当面看清七郎后,希望能托梦给我,跟我说,咱家跟七郎可以好好相处。”
义母想得多:“万一你爹托梦,非说七郎是仇家呢?”
母女俩面面相觑片刻,义母自己接下去说:
“你爹活着的时候就不大会看人,难保死后继续当个糊涂鬼。咱们去坟头烧纸钱时多念叨他两句,七郎是个难得的好后生,叫他别瞎托梦,好好看一看人。再叫七郎当面给他烧两刀纸。还不够的话,坟前再上壶酒。”
“……等爹爹托梦再说吧。”
“先跟七郎提一声。他忙得很,不知今年能不能跟咱回老家……”
应小满伸手掩住呵欠,尾音渐渐含糊,很快陷入了沉沉梦乡。
梦里场景变换,都是七郎去爹坟前烧纸钱敬酒的场面。爹爹在地下吃喝得高兴,在坟前现了身,拍着七郎的肩膀,以惯常的隆隆嗓门说话:
“果然是个好后生!”
应小满翻个了身,在美梦里甜甜地笑了。
————
城东兴宁侯府。
雁二郎的小院里灯火通明。几名亲信围坐一处,眼睛熬得发红。
雁二郎翘腿坐在长桌中央,手里象牙扇一下一下地敲桌面:“这么多人,还没想出法子?这么多脑袋,白长在肩膀上了?”
亲信们叹着气说:“二郎,实在不好办。两边家世差得太远,纳妾都不见得能过老侯爷那关,更别提迎娶啊。”
“是啊二郎,夫人又是个惯于煽风点火的。侯府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就盼着二郎行差踏错,将爵位拱手让出去。婚姻大事稍微不妥当,从此落下大把柄。”
“三思啊二郎!”
雁二郎弯唇而笑:“长乐巷晏家那位还是当家的嫡长子呢,他怎么不怕两边家世差得太远,被各房族老们指指点点了?我比不上他?我不想家里爵位拱手让给家里两位好弟弟,我就得把喜欢的小娘子拱手让人?”
他一拍长案:“有了!”
在众人瞠目视线里,雁二郎起身对月踱出两步,念出两句不文不白的诗句:
“‘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饰’。行了,我有主意,大家都散了。”
“……”
————
皓月当空。
初秋半圆的月色下,晏容时踩着夜影,敲开了任职大理寺卿、领三公太傅荣衔,已经半荣退的三朝元老,韩兴继的家门。
“韩老,半夜打扰。”晏容时执后辈谦礼,几句简略说明来意。
“韩老和家祖父生前曾有深交。又对晚辈诸多赏识提携,容时铭记在心。”
“家中父母祖父皆已过世,眼下有一桩要事,想托付韩老帮忙。不胜感激。”
第59章
应家离京的打算并不难猜。
隋淼某个早晨送吃食时, 应小满正在往布包袱里费劲地塞秋冬衣裳。包袱边上摆放一叠新烙好的厚饼,适合充做干粮。
当时隋淼的神色就不对了。
义母还在跟他商量:“隋家后生,咱家跟酒楼案子撇清,不算人证了罢?总不好一直住在官衙里, 应家想搬出去。劳烦你跟七郎说一声。”
当晚掌灯前后, 晏容时提了盒新上市的黄橙橙的大橘子进门来。
迎面头一句便说:“不必急着移出官衙外住。”
“两名死士逃逸, 如水滴入海, 难以追寻踪迹,回去住帐篷依旧不安全。”
应小满当然不想住回帐篷。
应家打算回老家了。
去年冬天从老家上京城,路上天寒地冻的, 吃了不少苦头。这趟回家带阿织,她不想小丫头也大冷天赶路。能早走,还是早走些的好。
但何时离京,能不能带着七郎离京, 应小满拿不准。
义母昨夜还在和她嘀咕。“京城做个官儿怎么忙成这样?”
“之前铜锣巷的时候, 七郎在咱家养病, 瞧着整天不慌不忙,做什么都挺稳当的一个后生。没想到回来官衙, 整日跟个陀螺一般!他手里的案子一桩接一桩, 万一今年查不完, 拖到明年, 难不成咱们还要在京城等到明年才回老家?”
应小满当即起身, 把新收拾的鼓鼓囊囊的秋冬衣裳包袱提到小院,当面打开。
“我不瞒你。有件事要跟你说。”
晏容时翻了翻冬衣,却也开口道:
“我也有桩事要和你说。你昨日去了骡马行问远途租赁。你在骡马行留的住处是大理寺官衙西小院, 把骡马行东家给吓着了,不敢直接租给你, 托人问到大理寺来。”
应小满:?难怪骡马行老板当面支支吾吾的!
但包袱既然都拿到了七郎面前,她坚持说:“这个秋冬应家必定要赶回老家,守着爹爹坟头过年的。只是知会你一声,不是跟你商量拿主意。”
晏容时有片刻没说话。
平日里光亮流转的一双桃花眼此刻低垂思索着,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慢慢把包袱布结原样系好,开口和她商量。
“先不急着走。宫里有消息传出来,需要留应家多住几日。住到七月底,八月初。”
现今是七月头。
七月底八月初,那就是二十日后了。
八月初启程其实也不算晚。但“宫里”两个字,着实叫应小满吃了一惊。
“宫里和我们应家有什么关系?要留我们二十天?”
“这便是我今晚要说的第二桩事了。”晏容时起身把冬衣包袱搁去旁边。
“为着余庆楼北国奸细的案子,宫里正在安排庆功。雁二郎进宫谢恩时,在太后娘娘面前夸了你。太后娘娘起了兴致,当场下懿旨,想见你一面。”
应小满:!!
“你再说一遍?”她怀疑地说:“谁想见我?”
消息当然不会有假。前些日子还只是暗中风传,昨日宫里正式遣人传来口谕,算是确定下来。
随着口谕传来的,还有一系列比风还快的小道消息。
“‘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琢’。这是十一郎从宫里听来的。”
晏容时悠悠念出十个字:“你不知情的时候,雁二郎夸你的两句诗,在宫里已经传遍了。”
“……雁二郎在太后娘娘面前夸我?”
应小满怀疑地说:“我见面就骂他,他反倒夸我?你说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雁二郎生了个怎样的脑子,正常人不得而知。
但太后娘娘当年在宫里身居高位,就是因为“质朴”。先帝曾经亲笔赏下一幅字:“恬淡不争,质朴归真”。至今挂在太后娘娘宫里。
总之,木已成舟。太后娘娘的口谕已经传到大理寺。借着庆功宴的机会,要招这位“纯朴自然质”的应家小娘子入宫觐见。
七月底八月初之前,应家也就走不成。
义母原本抱着阿织在屋里吃橘子,听着听着,嘴里的橘子都开始没滋没味,把窗户推开半扇:
“我们平民小户人家,如何去宫里见贵人?礼数也不知,怎么答话也不知。我家伢儿答错了话,会不会被怪罪啊。”
应小满在意的倒不是入宫礼数。她的心思并没有被轻易转移,还惦记着早点出发上路,早点回老家,路上莫捱雨雪雹子。
“七月底八月初,入宫和太后娘娘说完话,我们就可以出京了?”
晏容时想了想:“按常理来说,是的。但入宫觐见,会遇到各种意料之外的事。比方说,太娘娘娘喜爱你,想要留你住几日。”
应小满:!!
义母紧张得连剥橘子的动作都停了。
晏容时接下去道:“太后娘娘虽说平易近人,但宫里不是轻易住得的。真遇上了,还是能推就推掉的好。”
应小满:“……怎么推?直接说我不愿意,不太好吧。”
“唔,是不太好。需得委婉拒绝。过几日我教你几句常用的答话。”
晏容时想了想:“庆功宴当日我也在宫里。虽说男女宾客不同席,我这边拖住雁二郎,太后娘娘那边的变数便少了七分。实在情形不对,十一郎可以过去帮你。”
事情如此定下。
晏容时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这边交代完毕,天色还没全黑,他起身告辞。
应小满把他送出小院外。
心里虽然下了决意,口口声声笃定地说“应家要尽快离京”,但周围无人,晏容时提一盏灯照亮前路,灯下眼见着两个并行身影走着走着,自然而然地越挨越近……
等应小满沿着清幽小路把人送出百来步时,已经手挽着手了。
“知道你义父腊月里过世周年,你想在坟前尽孝,我不拦阻你。”
晏容时左手提灯,右手攥着心爱的小娘子,语气和缓地劝说:“但冬日车马难行,何时打算回京?总得提前安排起来。”
应小满答得很干脆:“安排好了,肉铺子门面的赁金给付到二月。”
晏容时递来个啼笑皆非的眼神:“这就算安排好了?你带着母亲阿妹回老家去,把我扔在京城里过年?”
应小满:“其实有打算的,就不知你——”
话说到半途时,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开锁声。
朦胧月色照亮附近一排清静小院。两名大理寺差役打开铜锁,押解出小院里的晏八郎。
两边隔着百来步距离、两边都有灯笼,虽说瞧不清楚面目,但彼此相熟,凭身形都能认清来人。
“八郎。”晏容时若无其事打招呼,“最近睡得可好?浮生难得半日闲,你歇了三个月,我看你气色不错。”
晏八郎脸色难看得很。
偏偏官差押解着他过去晏容时那处。晏八郎走到面前时,纠结片刻,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勉勉强强行礼:
“阿兄谬赞。”
走近几步,也就看清了他家阿兄身侧的小娘子。
应小满晚上当然不戴斗笠,如水月色映在肩头,她站在朦胧夜色里,整个人似乎笼罩了一层光,仿佛天外驾云偷入凡间的小仙子。
晏八郎眼神一动,留意到两人交握的手。
他登时露出古怪的神情,恍然里隐含欣慰,飞快瞥了眼应小满,又迅速转开视线。
装作两人不认识,只跟晏容时故作热络地寒暄几句,句句都是“悔不当初,痛改前非”,不着痕迹地又扫一眼应小满,这回欣慰里带赞赏鼓励,满意地跟随官差离去。
应小满:?
她纳闷地低头看一眼自己和七郎交握的手。
晏八郎该不会以为,自己听从了他的劝告……在施展美人计?!
“怎么把他放出来了?”应小满恍然里带气愤,这厮贼心不死,还在心里算计着七郎呐!
“心术不正的人,就该关个十年八年的。”
“只要能戴罪立功,放出来也无妨。”晏容时往前走几步,漫不经意说:
“毕竟八郎手里没了人也没了钱,又背上个伙同外人谋害兄弟的恶名,再翻不出浪花。想要出人头地,只能指望着官场升迁这条路了。放出来继续做事,他的政绩考评在我手里,八郎……唔,其实人挺能干。我那里堆了不少事等着他。”
应小满走出几步,没忍住低头,扑哧,乐了。
七郎自己都忙成个陀螺,哪会怜惜八郎这个倒霉兄弟。晏八郎落在七郎手里,以后大晚上地想要对月伤春悲秋,吟诗念词,只怕都再不得空了……
半途打了个岔,两人继续往前走出几百步,在月下依依惜别。
应小满终于说出心头翻滚许久的那句话。
“七郎,我们最晚可以等到八月底。若你这边得空……跟我回一趟老家,去我爹坟前拜一拜好不好?”
晏容时瞬间停步侧身,视线转来。
和应小满之前猜想的种种反应截然不同。他半句多余的问话都没有,深深地看一眼,直截了当说:
“好。”
——
供证结案,应家不再是人证,继续住在大理寺官衙里,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有可能对七郎不利。
应小满经历了几场风波,对京城官场的那一套路数也知道了几分。
武人动拳头,京官动笔杆。“公器私用”四个字,她印象深得很。
晚上跟老娘商量一阵,决意尽快搬出去。七郎把应家安置在官衙里是好意,应家不能给他带来麻烦。
但太后娘娘心血来潮的一道口谕,全家得在京城多留一段时日,住处便成了大问题。
“咱家立的女户,不好借住七郎家里。”义母的姿态很坚决:
“家里两个未出阁的小闺女,住哪里都好,哪怕住回铜锣巷也行,就是不能没名没分地住去七郎家。他家里空着再多院子也不住。”
铜锣巷潮湿泥泞、时不时被水淹的赁屋当然再不能住。
应小满犯愁说:“当真还要去寻那牙人?我跟他上回为了两贯押金,在路边大吵一架。这才几天?”
义母笃定地说:“做生不如做熟。这牙人做事讲规矩。你别看他为了两贯钱跟你在路边争,拿钱到手他不还客客气气打完招呼才走?听老娘的没错,你拉不下脸寻他,我去找他说。”
牙人其实好找得很。七举人巷受灾的十几间屋宅开始叮叮当当地修缮,牙人就站在沈家烧得变形的院门边。
没法子,沈家交不起“二十四押一”的赁金,已经搬走,沈家这处成了无人看顾的宅院,牙人少不得多盯些。
应小满咳了声,提一串葡萄过去,把赁屋的想法说给牙人。
“只住一两个月。离西门内大街的门面铺子近些。清清净净的小院,赁钱不要多过两贯,按月支付。” 她摸了摸怀里揣出来的银饼,补充说:“有符合的宅子,越便宜越好。”
牙人天天和人掰扯,早忘了前几天的不快,乐呵呵接过葡萄道谢。
“好叫小娘子得知,京城放出来私赁的有主宅院,断然没有只赁一两个月的。想寻短期赁宅,只能从京师店宅务那处寻。”
京师店宅务?应小满有印象。铜锣巷那处极便宜的赁屋,不就是从京师店宅务赁来的?
她即刻拒绝,“京师店宅务的宅屋便宜归便宜,里头许多的陷坑!家里有四岁的女娃娃,哪能住破烂宅屋。”
牙人嗐了声,详细跟她解说。
原来京师店宅务的册子里录下的官府赁屋,各种各样的情形都有。
有专租给穷苦人家的便宜赁屋,也有各种原因由官府收缴来的上好私家宅院。
“最近城西刚刚收缴了两套极清净的小宅院,两处并排相邻,左边那间每月一贯赁金,右边那间只要六百文。地段极好,巷子拐出去八百步便是西门内大街。离小娘子肉铺子近得很。”
竟有如此好事!
应小满听着听着,眼睛渐渐地亮了。
赁屋急事,耽搁不得。她立刻回去寻老娘,带着阿织,三人即刻便去看屋。
果然城西好地段,果然清静小宅院。
宅子位于一条叫做‘河童巷’的狭长小巷里。出去八百步便是西门内大街的热闹店铺,河童巷里僻静,屋宅有年头了,围墙爬满青翠藤蔓。
两处方方正正的小院,据说从前是同一家分家后的两处宅子。两家院墙紧挨在一处,当中只隔开半尺夹道。
一棵粗壮大梧桐树正好生长在狭窄夹道中央,繁茂大树冠把两边的小院都笼罩在树荫下。
“左边这间新近赁出了,只等搬入。右边这间还空着。只要六百文,应家要不要?”
天降好事,义母喜出望外之余,心里生出几分纳闷。
“两边差不多的住处,为何左边这间要一贯钱的租出去了,右边这家只要六百文却租不出去?”
她越想越不对,紧张地说:“清净好宅院,靠近大街好地段,只要每月六百文的便宜赁金?铜锣巷那淹水生虫的屋子还要每月三百五十文!你这牙人莫诓骗我。这两处被官府收缴的屋宅,该不会出了凶案,右边这间可是凶宅?”
应小满领着阿织还在四处寻摸,听到“凶宅”吓了一跳,顿时停步竖起耳朵。
牙人迭声地喊冤。
“小人哪敢做凶宅生意?损阴德!”
这两处宅院确实牵扯进一桩官府案子,又是空置多年的无主屋宅,因此才被官府收缴,便宜赁出。但跟凶案绝不相干。
“据说宅子空置太久,被人占用了做事?总之绝不牵扯人命!”
“至于右边这间为什么便宜,有缘故的。你们随我来。”
牙人叹着气走去院子西北边,拨开院墙遮掩的藤蔓,露出后方一道窄门。
窄门拿一把厚门栓闩住,牙人挪开门栓。原来窄门之后,竟还连接着一处极逼仄的僻静小院。
应小满好奇地探头打量。
小院落里荒草满地,里头只有一间朝北的瓦房,靠墙放几把竹扫帚,边上有道角门可以出巷子。
“这两处宅院的主人早已过世,又牵扯进官府案子,因此当做‘无主屋宅’收缴入册。但宅子虽然无主……却还住着个老仆。”
老仆年纪大了,又聋又瞎,看守主人屋宅多年。若把老仆赶出去,只怕没几天就死在街上。
官府碰着这种情况,轻易不挪动老仆,把赁屋的赁钱折去三成,降价寻赁客。
“你们住进右边这间屋宅,无需多搭理隔壁的老仆,隔三差五看一眼人还活着就好。若人死了……报个官,官府把老仆从名册上划去,就算尽了你们赁客的本分。”
牙人重新关上窄门,眼看着应家人心动,趁热打铁问:“六百文,租不租?”
应小满和义母抱着阿织,去边角里嘀咕。
她们满打满算只住一两个月。隔壁老仆听说独自看守老宅几十年了,一两个月不至于出事?
应小满更在意的还是左边赁出去的宅子。
两边院墙挨得这么近,万一来个大半夜不睡觉念诗的晏八郎那种邻居呢?
她问牙人:“左边每月一贯钱的屋宅,赁给了什么人家?”
牙人一听就精神了,极为热络地道:“说来也巧。隔壁那户人家和应家相熟的,正是从前七举人巷住在隔壁的沈娘子家。沈家付不起‘二十四押一’,嘿嘿……小人好说歹说,沈家还是和小人签下生意,搬来这边。”
义母原本还在犹豫,听到沈家便笑了。
“我跟沈娘子有缘。两家还要继续做邻居。”她跟女儿商量,“就租这间罢?”
应家当场数出六百文给牙人,当场签契。
初秋微风吹过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地上。阿织稀奇地捡起金黄色的大梧桐叶。
应小满打量自家之后一个月要住的新屋宅。
左边住沈家母子,右边住一个聋瞎老仆。两边应该都会安安静静的……?
挺好。
牙人已经走出门外,忽地想起一桩事,转回头来寻应小满。
“承蒙应家照顾小人生意,这物件在小人手里无用,还是原样交还给小娘子罢。”牙人露出一个尴尬中不失客气的微笑,拉开布褡裢,取出里头一个沉甸甸半融的铁疙瘩。
“上回融在银锭里的……咳。”
应小满接在手里,掂了掂。
拿回老家也好。供去爹爹坟头,叫爹爹看清楚京城这帮旧友当年如何骗他的,以后在地下追着他们打。
她从屋里捧出几只橘子谢过牙人,把铁疙瘩压在准备带回老家的大箱笼底。
第60章
当天签契, 当天拿门铜钥匙,当晚就大包小包地搬出官衙。
晏容时人在审案中途不得出,叮嘱隋淼赶车接送,顺带看一看新宅子如何。
马车按照应家人的指点, 沿着西门内大街行驶一段短路便转入河童巷的幽静巷口。停在新宅子门外时, 隋淼很是高兴。
“宅子位置不错, 大理寺步行过来不甚远。应小娘子去肉铺子门面也方便。”
招呼几名晏氏亲随, 帮应家人把大小包裹扛进门去。
义母站在树影摇动的大梧桐树下,正在跟隋淼迭声地客气:“替应家跟七郎道个谢,不能住在他家, 但我们心里承他的情。”
隋淼也正客客气气说:“郎君吩咐一切以应家要求为准。都是分内小事……”
西北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极大的咳嗽。
咳嗽连绵不绝,响亮而剧烈,义母之前的咳嗽病症跟这阵惊天动地的响动相比起来,简直不算个事。
有个苍老声音扯着嗓子喊:“谁住在我家啦?”
所有人齐齐一懵。
应小满最先反应过来, “隔壁老仆!不是说又聋又瞎吗?”
义母紧跟着也反应过来, 懊恼地说:“又聋又瞎的老仆, 但人家不哑啊!”
不止不哑,看起来也没全聋全瞎。
应小满过去打开西北窄门时, 身穿褐色布衣的老仆就站在门边, 睁着一双浑浊眼睛, 从上瞧到下, 把新搬来的应家三口人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老仆年纪虽大, 身体瞧着极为硬朗。声音也跟雷鸣似的,扯着喉咙隆隆地喊:“你们谁啊,住在我家啦?”
义母过去打招呼:“老人家, 我们是新来的赁户……”
“谁啊?”
应小满大声喊:“赁户!只短住一两个月的赁户!”
“谁啊?!”
“……”
很好,现在聋了。
大晚上的, 应小满提着灯笼照亮,义母隔道窄门鸡同鸭讲了一番,也不知道隔壁老仆听懂了多少,总之,老仆抹了把眼角老泪,自顾自回屋休息。
隋淼眼瞧着不对,低声问应小满:“怎么赁屋隔壁还搭个老仆?不知生出多少麻烦事来。要不要小的和郎君回禀过,把人驱赶了?”
应小满赶紧叫他别提。
她们统共只住一两个月,何必连累得看守旧宅多年的老仆失去居所?造孽事。
但毕竟横生意外,这夜时不时从西北方向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就连阿织也没睡好。
隔天应小满脚步飘忽地起身,跟同样困倦得眼泪汪汪的阿织说:“咱们很快就回老家了。忍一忍。”
“嗯……”
冷水洗了把脸,应小满心疼脚步同样飘忽的老娘,跟她商量说:“要不然,咱们跟沈家商量商量,调换个院子住?咱家替沈家出赁钱也行。”
义母连连摆手:“时间不长,不要麻烦人家。沈娘子的身子还不如我,当心她睡不好人又病了。不用换,不用换。”
非但不用换,早晨起来熬药的时候,顺带送一碗给西北小院去。
“咳嗽地太猛了!”对个半聋半瞎的老人,义母指手画脚地打交道。
指着手里药碗,扯着嗓子比划:“治咳嗽的,我自己也在喝。喝药,对,喝药!”
——
宫里派来两位教规矩的女官是隔天早晨来的。
起先听说应家借住大理寺官衙,两位女官坐着马车直奔大理寺,扑了个空。
几位主官都在审讯中途,隋淼把人直接带来应家位于“河童巷”的新住处。
马车缓缓停在应家门口时,两名女官捧出宫里教导礼仪用途的器具包袱,脊背挺直,肃然站在门边,眼神里带打量。
“这处便是应小娘子住处?听说家中立的女户,家里一位母亲,一位幼妹?”
“正是。”隋淼上前敲门。
另一名女官打量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门庭,满意点头:“看着像规矩人家……”
扣响门环的同时,隔门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咳嗽声响,完全盖住了叩门声。
义母的嗓音随即隔墙响起,扯着嗓子高喊:“早晨端给你的咳嗽药你咋不喝啊老人家!好郎中配的上好药方,不会坑害了你!”
另一个中气十足的苍老声音扯着嗓子喊:“你说啥?”
“喝药!”
“你说啥?”
另一个清脆的嗓音加入进来。应小满帮老娘喊话,母女俩扯着嗓子在院子里一起高喊:“喝药啊!”
“……”
门外的两名女官耳朵被震得嗡嗡的,一个倒退半步,险些崴着脚;另一个差点失手掉了宫里带来的包袱。
“应家平时……都这么说话?”
女官们大为震惊,彼此互看的眼神都不对了:“这可如何领进宫去?”
隋淼大急,赶紧解释:“平时都是好声好气的。只隔壁老仆耳聋,声音小了听不见,无奈喊话而已。两位姑姑见面便知。”趁着短暂安静的片刻,急忙上去敲门。
紧闭的木门拉开一条细缝,门里探出个扎丫髻的小脑袋,阿织看到隋淼便甜甜地笑了,回身喊:
“婶娘,阿姐,隋哥哥领着两位好看的大姐姐来咱家啦~!”
两位女官面色稍霁,各自捧着器具包袱,肃然跨进门槛。
吱呀一声,西北角的窄门关闭。老仆捧着义母重新热过的药碗回自己小院。
应小满和义母吃惊地上来迎接。
虽说被阿织喊为“好看的大姐姐”,两名女官其实都已三十出头年纪,在宫里做事多年,平时宫人见面称呼为“姑姑”。
左边个头稍高、容长脸的,称为“黄姑姑”;右边个头稍矮,鹅蛋脸的,称为“纪姑姑。”
两人俱出自太后娘娘的永宁宫。不苟言笑,三言两语寒暄完毕,便开始教谕起入宫仪态。
宫里来人了不得,义母赶紧抱着阿织躲去屋里,生怕打扰了正事。
接下去的整个早晨,应小满便在树叶繁茂的梧桐树荫下,反反复复地万福行礼,起身;再行礼,再起身……
脊背挺直,目视前方,直行,转弯,走路不能摇晃裙摆……
纪姑姑将带来的一支珍珠步摇插入应小满的浓黑发鬓,又在她腰带上系两块玉佩。
“刚才教谕应小娘子的行路姿态务必牢记。好了,往前行一段路罢。步摇若微微摇晃,裙摆不动,玉佩无声,便算通过;若有大幅摇晃,玉佩叮当作响,就得反反复复地走。”
应小满走了一上午。
玉佩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无论俩女官怎么教,怎么喊“错了”,她自走她的。
晌午时分,同来的宫人递上食盒和冰饮子。两位女官眼神发直地瘫坐在木椅上。应小满摘下珍珠步摇和玉佩,小心检查一番,几样都没坏。
她欢喜地捧在手掌心递回去:“好漂亮的步摇,我差点以为晃散了。玉佩也没撞坏。两位姑姑先收着?你们歇息好了,我们下午继续练。”
纪姑姑猛喝冰饮子,润了润差点喊破的喉咙,沙哑地和黄姑姑商量:“我看不用练了。再练也无用……”
黄姑姑瘫在木椅上,同样沙哑地说:“兴许我们想岔了。太后娘娘都赞许说,‘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琢’。我们为何要苦苦雕琢璞玉呢。按着模子雕琢出来,岂不是失了‘纯朴自然质’?”
两人商议好如何在太后娘娘面前回话,如释重负,垮掉的肩膀脊背勉强又重新挺直。
“不必再练了。应小娘子平日如何走路,入宫还是照常行走便是。”
“下午我们改练言辞应对。贵人当面问话,再如何‘纯朴自然质’,总不能对答失礼。”
午后的日头逐渐斜往西边,落下院墙。
应小满练了整下午的言辞对答,学会了几句“民女在”,“民女不知”,“谢太后娘娘隆恩”,“民女告退”。
“即便不知道如何应答,也千万不要沉默不答,极为失礼。”
黄姑姑格外叮嘱说:“当真不知道如何回话,就笑一笑,说‘民女不知如何答’。”
“对。”纪姑姑也赞同:“应小娘子生得极好模样,看到你笑脸对人,太后娘娘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必然心生欢喜。哪怕周围有其他人在,轻易也不会刁难于你。你不知如何应答,笑一笑就好。”
应小满:“哦。”
黄姑姑陡然警惕三分,板起脸提醒:“贵人面前不要说‘哦’,要答‘是’。”
“哦……是。”
暮色渐起,巨大的梧桐树影笼罩小院。两名姑姑告辞。
“我们明早再来。”黄姑姑捧着包袱站在门边,肃然道,“应小娘子有很多要学。还好时日尚早,我们还可以慢慢地教。”
明天还来啊?应小满有点犯愁,那肉铺子岂不是没法开张了。
她不大乐意地说:“好吧。”
两位姑姑同时停步回头,四只眼睛沉默控诉,应小满赶紧改口:“……是。”
马车缓缓驶出小巷,阿织蹦蹦跳跳地跟在车后头,应小满追出去把小丫头抱回来。
狭窄的巷口正好拐进来几匹马,马匹和宫里车驾擦身而过时,两边齐齐停住,两位女官下车万福行礼,马上之人停步寒暄几句。
马车前方挂的灯笼映亮了巷口周围,阿织惊喜地指向前方:“阿姐,七郎来了!”
骑马拐入巷口的正是晏容时。
前后几人护卫,后头还跟着一辆小车。
窄巷不能并行两辆马车,等宫里车驾出去了,后头那辆车才拐进巷子。
应小满牵着阿织的手站在门边,耳边传来哒哒哒的轻快马蹄声,马蹄声逐渐靠近家门,她目不转睛瞧着马上的身影,眼睛不知不觉已经弯成了一对月牙儿。
“今天好早。”她抬头打量尚未完全黑下去的天色。“案子审完了吗?”
“案子还在审。但听隋淼报来你家的新住处在河童巷,必须过来看看。”
晏容时轻描淡写说完,踩蹬下马,顺手捞起门边伸手要抱抱的阿织,摸了摸小脑袋。
“听说你这处住了个老仆?”跨进门里的同时,他的视线往周围扫过一圈。
“是住了位半聋半瞎的老人家。”应小满说起来也觉得纳闷:“下午还时不时地咳嗽,怎么这会儿没动静了……”
话音未落,西北边角又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这就对了。”应小满高兴地说: “老人家身子硬朗,咳嗽声响也大。我仔细听过了,咳嗽声里无痰音,老人家肺里没毛病。”
晏容时的目光定在西北角处关闭的窄门。
片刻后转开,嘴里依旧轻描淡写说:“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是会有各种病症,无需太在意。”
晏家亲随在庭院里点亮灯笼,义母出来招呼,见到七郎人也高兴,当即铺开桌布,把家里今天新做的荷叶鸡整只端上桌。
外加今晚上门带来的几样时令鲜果子,食物芳香扑鼻,应家三口和晏容时分坐木桌四边,边吃喝边闲谈。
“今天来的两位女官凶得很。”义母心有余悸:“上来废话不说,直接上手教规矩。教走路教了一早晨,教说话又教整个下午。宫里怎么有这许多规矩?”
应小满边剥橘子边说:“刚见面瞧着凶。但两位姑姑人其实都不错,反反复复地教,耐心得很。而且教来教去,宫里的规矩也不很多。两位姑姑最后说,叫我寻常般走路就可以。不知道如何说话,就说‘民女不知道’。”
晏容时听出了七分大概。
回想起巷口见面寒暄时,两位女官筋疲力尽的神色,沙哑的嗓音……
他带几分欣慰,打开桌上蒸熟的荷叶。在满院清香里,切一只鸡腿给义母,另一只鸡腿给应小满,两只鸡翅膀留给阿织:
“两位女官说得很对。遇到寻常的询问,寻常般应答就很好。不过宫里人事复杂,万一遇到关键问题,只答‘不知道’不足以应对。我今晚过来的目的之一,就是想和你演练几句不寻常的对答。”
义母听着听着,不由地紧张起来。
“啥子叫关键问题?”
“比方说……”晏容时取过小刀,沿着鸡骨架不紧不慢地往下切肉。
“太后娘娘喜爱小满,想要留她在宫里住几日。如何婉言推辞。”
“太后娘娘身边有人出言撺掇,小满尚未婚配,打算当场赐婚。如何婉言推辞。”
“太后娘娘和雁二郎是亲戚,风闻一些轶事,当面询问小满。如何婉言告知雁二郎的混账事而不激怒太后娘娘。”
“……”
听着听着,应小满越吃越慢,家传手艺的荷叶鸡腿都不香了。
“我当真要进宫么?”她小声嘀咕:“你现在教我一套一套的说话。等我真进宫那天,站在贵人面前,一紧张,说不准就全忘了……”
晏容时安抚她说:“无妨。应对的关键,还是在实话实说四个字上。说的都是真话,总不会临场忘了。”
说得很有道理。从义母到应小满都赞同。
摆放的宵夜吃得七七八八,义母收拾了桌子,把阿织抱回屋里哄睡。
晏容时起身洗手回来,和应小满挨坐在桌边,继续剥橘子的同时,便开始一句句地细教。
“太后重孝心。想要留你住在宫里小住,你便回说,舍不得家里母亲。母亲身子不好,有咳嗽眩晕的病症,还有个四岁的幼妹离不得人,等着你回家照顾。”
“若有人问起你婚配与否,你就说尚未婚配,但父亲在老家临终前,叮嘱你来京城寻人。”
“太后娘娘问起雁二郎和你的关系,你无需添油加醋,从头如实说起。开春二月寻人时,初来乍到误入雁家,如何差点被哄骗得签下身契,如何打出门去。雁二郎去城南铜锣巷寻你,好在应家搬家,两边及时避开。”
说到这里,晏容时顿了顿,“应该便足够了。太后娘娘身边不缺机灵人,自然会把话头岔去别处。”
应小满从头到尾细想一遍,确实都是大实话,按照七郎教的应答句子,对答并不困难。
“只说来京城寻人吗?”
应小满谨慎地问:“我爹叫我进京报仇的事,是不是在贵人面前不大好提?”
“不好提。”说到关键处,晏容时格外仔细地叮嘱她:
“报仇两个字,在宫里贵人面前从头到尾不要提。只说你父亲从前在京城做事,认识不少旧友,后来去汉水边的小村落隐居。临终之前,你父亲拉着你的手,殷切叮嘱你来京城寻人。”
“有人接着问你寻到了么?你便如实说寻到了,长乐巷晏家七郎。”
应小满眨了下眼。
每句都是大实话没错,串在一起……怎么感觉哪里有一点点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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