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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环宇大厦并未兵荒马乱,基层员工按部就班地工作。

    “总监!”程晨早就站在楼下等,看见来人熟悉的影子,立刻激动地挥了挥手,引来几道好奇的目光。

    宋卿直接从机场赶来,衣摆被风迎起来,双腿笔直修长,步伐虽仓促,神情却从容,“直接去会议室。”她冷冷地扔下一句,径直进入电梯。

    “哦,好好。”程晨紧跟其后,周遭倏地冷寂,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正值下班高峰期,电梯上下频繁,她们逆流而行,一时竟无人吭声,只等电梯门缓缓合上,细碎的交流声才缓缓响起。

    “欸,让你帮我按着电梯咯,你怎么干愣着?”穿格子衬衣的男同事着急忙慌地从闸机口挤进来,左右手分别提了几袋蛋炒饭。

    与他交谈的女生是地质院的员工,闻言扶了扶眼镜框,“算了吧哥,你都不看公司新闻八卦群的嘛?多等会儿电梯又死不了,我可不想触领导的霉头。”

    男同事伸长脖子,小声问:“哟,你们咋还有这种群?究竟咋了?”

    环宇大堂有面墙那般宽大的电子屏,一般循环播放着公司的业绩,今天破天荒地放了几则新闻。

    “据前方记者来报,苍溪县遭遇持续强降雨,泥石流灾害频发,省气象台发布暴雨Ⅳ级预警,请广大市民注意”

    女同事眼圈青黑,一脸疲态,“苍溪县城区段溃堤了,你猜那段图纸是谁画的?谁审核的?”

    男同事不无惊讶道:“难不成是咱们”

    “嘘——”女同事竖了竖手指,一边打呵欠,一边抱怨道:“小心隔墙有耳。”

    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补充道:“瞧你单纯的,否则你以为怎么突然通知加班核查初始数据?啧,上面那几个吵得厉害呢。”

    男同事嘿嘿一笑,“管他的,天塌下来也压不倒咱们。”

    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逐步攀升,程晨心脏忽上忽下的,感觉这趟电梯特别难熬,肩膀忽地被拍了下,她一惊,转过脸去,“总监?”

    宋卿眉宇间藏着微不可查的疲态,微微垂着眸,多了丝平和的气质,“别担心,会有结果的。”

    夭寿啦,总监这是在安慰我?!

    程晨眼神微变,艰难地扯了下唇角,颓丧道:“我就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事情,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

    “嗯。”宋卿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解开了颗衬衣扣子,“待会儿暂时不用你陪,准备杯咖啡送我办公室。”

    电梯门开了,夜色淡漠如水,廊道里人来人往,程晨短暂地失了下神,低声道:“好的,总监。”

    两人进了办公室,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总监好。”

    宋卿神情冷淡地点点头,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只是在经过水文组空空荡荡的工位时,脚步稍顿,眸光微敛。

    程晨目送宋卿进入会议室,厚重的门板甫被开启,泄出来激烈的争吵,门外的员工顿时噤若寒蝉,缩着脖子匆忙逃离这片危险地带,丝毫不敢多停留片刻。

    办公室的气氛凝滞,有种风雨欲来的紧迫感,程晨却感觉到久违的松快,她复盘了刚才自己的言行举止,认真思考了宋卿的话,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有多荒唐。

    天塌不下来,作为总监助理,应该时时刻刻喜怒不形于色,否则别人不光看扁她,还殃及总监落得个驭下不严的坏名声。

    程晨捂住滚烫的脸皮,哀哀切切地叹了口气,哎,职场之路又艰难地往前挪了一步。

    有不怕事的实习生走过来套近乎,压低声音问:“程助理,里面在吵什么呀?”

    程晨吸了口气,把自己想象成一株坚韧不拔的翠竹,语气淡漠,波澜不惊,“不知道,你可以自己亲自去问。”神情与宋卿已有几分肖似。

    实习生冷不丁被西伯利亚寒流冻了一回,脸色难堪地离开了办公室。

    听说董事长出国交流学习,几个分公司的领导谁也不服谁,从职场上拼杀出来的人精,本来秉承着谁也不得罪的心态,但耐不住有人驾轻就熟地甩锅。

    “我说了,地质勘察数据绝对没有问题,这个位置我们的技术员复勘了五六次!”说话的是地质勘察院的负责人,人近中年,头发稀疏,常年戴着顶鸭舌帽。

    “我也没说是地质的问题,老李你着什么急。”水样检测中心的周院长笑眯眯地撇开了碎茶末,啄了口淡褐色的茶水。

    李总工年轻时候是地质队的成员,那时候就与周院长有些交情,说起话来毫不客气,“那你提个屁的软弱地层。”

    “哎呀,我也就随便说说。”周院长忙说。

    “终身责任制的事儿,你胡乱扣什么帽子。”李总工轻哼了声。

    “宋总监,这儿。”顾十鸢也在,躲在最角落的位置玩手机,看见宋卿来了眼眸微微发亮。

    宋卿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不解地问:“溃堤的事儿怎么还和你们扯上关系了?”

    顾十鸢撇撇嘴,趁大佬们吵得火热,压低声音说:“倒不是因为这个,这次灾害严重,按照以往惯例,集团免不了派物资车和抢险队过去,我们院儿也是要安排人手的。”

    她看了眼宋卿,微眯着眼,不怀好意道:“你不是说要去江城?怎么还没走?”

    提及这个,宋卿眼神晦涩,指腹摩挲着手机清晰的棱角,片刻后,缓声说:“水文组的员工失联了 。”

    “啊?”顾十鸢显然也是才听说,目光怔愣,眉眼冷下来,“倒是瞒得紧。”

    “嗯,还没有消息,怕他们大肆议论。”宋卿冷声道。

    “话虽如此。”顾十鸢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几分讥讽,“人命关天的事儿,想压怕是也压不下去。”

    顶灯明亮柔和,宋卿眉眼精致,睫毛细密如羽,遮住了疲惫的眸光,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宋斯年恰好在苍溪县,我已经让他帮我留意伤员信息了,我也通知了他们的家属,第一时间做了安抚,有消息会立即通知。”

    两人相顾无言,眉宇间写满了凝重。

    “宋总监,你说会不会和设计图纸有关系?”李总工立即甩锅,表现得倒是坦荡。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了角落,宋卿长腿交迭,膝上放着薄笔记本,她虚握着钢笔轻轻敲着桌面,从容不迫地说:“勘察、设计和施工每个环节都可能出问题,具体结论要等调查组的调查报告。”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在座所有人都有责任。

    会议室霎时寂静,老狐狸们率先打破僵局,转眼商讨起抢险救灾的任务,刚才的争执瞬间雁过不留痕。

    顾十鸢推了下宋卿的肩,“行啊,宋总监。”到底是穿同条裤子长大的青梅,她忍不住想笑,但碍于场合严肃,只浅浅地勾了勾唇角,惹得周院长赶忙瞪她几眼。

    这场会议持续了三个小时,散会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加班的员工也散得干净,几个领导商量着出去加餐。

    宋卿推辞不去,顾十鸢紧随其后拒绝,其余人也不想落得没趣,自顾自聊起其他事儿。

    顾十鸢打了个呵欠,用活页夹拍怕宋卿胸口,“宋斯年在苍溪救灾,你还跟着去,那这周末我们家知意宝宝不又是孤零零一个人?”

    空调风呼呼地往外送,程晨趴在办公桌上睡觉,宋卿淡淡地瞥了眼,关了耀眼的大灯,留了两盏昏暗的壁灯,低声说:“她这周末有围棋课。”

    “啧,现在小孩子压力真大,有家都回不了。”顾十鸢耸耸肩,眉梢轻挑,“周院长腿不行受不了寒,检测院上下估计就我能挤出时间。”

    她还说:“英雄嘛,怎么能老让你们兄妹当。”

    宋卿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如昙花一现般惊艳,懒懒地睨了她一眼,“行。”

    顾十鸢笑骂了她两句,便说要打电话给景女士报备行程。

    宋卿回办公室,轻阖上门,仰了仰酸涩的脖子,从堆积如山的文件报告里,翻出了苍溪县的设计方案,拿着笔和草稿纸重新验算了一遍关键数据。

    结果有偏差,但基本上没有问题。

    她伸手去拿咖啡,纸杯表面凝起水珠,但入手触感很凉,冰块还没融化完,想必咖啡也并未放置多久,宋卿眼神微暖,轻轻抿了一口,冰美式特殊的酸涩苦味瞬间侵占了味觉,她脑子里那根线绷紧了些,又强撑起疲乏的精神。

    算来,她大概有两天没怎么睡过觉,太阳穴抽得厉害,眉心也始终轻蹙着。

    又过了几分钟,放在桌面上的手机轻轻颤动。

    宋卿拾起手机,躺进老板椅里闭目休息,两三分钟后睁开眼睛,指尖不停地在屏幕上滑动。

    闻奈:【想你了。】

    宋卿咬了咬唇,心悸得厉害,斟酌着用词:【对不起。】

    聊天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宋卿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最后的判决,听得“叮咚”一声,她忙睁开眼睛看。

    闻奈:【收回去。】

    闻奈:【气鼓鼓.jpg】

    宋卿弯了弯眼睛,安安静静地瞧了许久,挑拣出一个给嘴巴关上拉链的表情包。

    宋卿:【姐姐,我想带你看看冬天的江城。】

    闻奈:【批准。】

    程晨揉了揉眼睛,开门,关门,面无表情——“我疯了,我瞎了,我要死了。”

    第72章

    救援物资车在凌晨四点的时候就停在了环宇大厦楼下。

    “动作快点!”各个分公司的负责人都在,指挥着司机往厢车侧面挂上横幅,最后再搬运些零星的货物。

    面对苍溪县的援助行动,周院长表示心有余而力不足,伸手重拍了顾十鸢的肩,严肃地说:“这次你要带好队伍,检测院的荣誉都系你一人之身。”

    顾十鸢心里暗自肺腑:都什么时候了,还改不了文绉绉的毛病。

    但是她面上不显,轻蹙着眉,冷着脸说:“请院长放心。”她倒是想和颜悦色,可惜心事重重,实在谄媚不起来。

    也幸好她平日里高冷的人设立得不错,周院长挑不出毛病,满意地颔首,随口说:“好,有信心是好事,但是要注意安全,你知道的,我年纪大了,明年就要离休,检测院始终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的。”

    瞧这话说的,又开始画饼了。

    顾十鸢敷衍地点点头,余光中瞥见被簇拥着的宋卿,眸光一亮,“周院长,更深露重,您早点回家休息。”然后赶忙疾步走过去,正好听见宋卿在安抚人心。

    宋总监肩上落了露珠,层迭的清冷,“这次去苍溪县的名单已经出来了,前线工作重要,后方工作也重要,无论谁去,都是一样的”

    顾十鸢听明白了,她们能源公司的人大半夜不下班,这是抢着争功去了。

    其实苍溪县那片山区,每年都有自然灾害,而且地质构造不稳定,经常发生地震,相较起来,泥石流和洪灾是轻松的,苍溪县是贫困县,县区最繁华的地段是一条不足一公里的长街,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不至于呆得很狼狈。

    环宇集团虽然大,但是阶级牢固,救灾的功劳极有可能打破壁垒。

    “总监,我可以帮忙搬东西。”有人极力举荐自己。

    还有男生说:“那么危险的地方,女生还是别去了。”说罢,他压着轻蔑的目光,淡淡地扫向名字在名单上的女生。

    这话,让所有人脸色为之一变,宋卿不悦地皱了皱眉。

    不光是她,顾十鸢是个面冷心热的主儿,旁若无人地“啧”了声,说话那人后知后觉地缩了缩脖子。

    “总监!”程晨拉着小推车走出来,有了晚上的教训,她整个人看起来内敛很多,“我在仓库里找到了五十套冲锋衣,和两百套急救包。”

    时间很紧张,宋卿来不及派人采购,于是让助理翻了去年剩的物资将就用。

    仓库主管追上来,胸口起伏不定,扶着镜框说:“宋总监,需要有物资调用流程,还要您签字才行。”

    宋卿确认了他的工牌,接过纸笔唰唰地签了字,说:“程晨,你留下。”

    程晨无所谓去不去的,只是担心徐文渊他们,“那等明天上班,我找总裁补物资调用流程。”

    宋卿颔首,让她把冲锋衣分给其他的负责人。

    这样一来,谁也不敢再说什么,闹哄哄的门口霎时一片安静。

    毕竟总监特助都留守在公司,她们又能掀起怎样的风浪呢?不过经此一役,宋卿的名声又添了“铁面无私”这样的新词儿。

    “上班高峰期要堵车,早上六点我们就必须上高速。”宋卿平静道,抬手看了下腕表,已经快五点了。

    顾十鸢也在帮忙搬东西,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说:“时间倒是来得及,我就怕——”她话没说完,视线暗搓搓地移向了另一边。

    她看的是被各位总裁塞进来的关系户,苍溪县的灾害来得迅猛,消息传回环宇,这些人精第一时间安排了自己的亲信,像一群伺机而动的秃鹫一样,妄图从腐烂的残骸上撕下块碎肉来。

    宋卿平静地说:“到时候各司其职。”

    她们互相对视一眼,敛去了所有的情绪。

    物资车先走,配置随行副驾,白色厢车侧面用油漆绘制了环宇的标志,横幅上书写着“众志成城”这样振奋人心的话。

    分公司各自组建一支援助队伍,集中在一起是很庞大的,总公司安排了大巴车,甚至还配置了装备齐全的宣发团队。

    她们分批次离开,能源与检测院关系近些,宋卿与顾十鸢被安排进第二批车里。

    折腾到天际破晓,所有车辆都过了高速闸口,宋卿与顾十鸢都不由得松了口气,硬撑着的心气冷下来,浑身的骨头架子立马就散了。

    顾十鸢戳了下宋卿,说:“借个肩膀。”

    还没等宋卿应下来,她歪着头,睡得昏天黑地。

    宋卿翻了会儿手机,早上出发的时候,她给闻奈发了信息,怕她会担心,暂时隐瞒下自己会去苍溪县救灾的事情。

    只是天色尚早,闻奈应该还没醒,所以迟迟未回复。

    山高水远,没等多大会儿,一阵困意袭来,宋卿眼前天旋地转,慢慢地阖上眸子,逐渐什么都听不见了。

    从南城到苍溪县,距离不过一千公里,但是因为地势崎岖,只有小段高速,大部分都是走的省道,省道的维护不是很好,路上随处可见被大货车压碎的水泥路面,以及深凹进去的车辙。

    下了高速,路程行进至三分之一左右,宋卿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厚实的玻璃窗上满是碎砂砾磨出来的白色痕迹。

    顾十鸢不知道醒了多久,眼神清明,抿了口水给她解释,“遇上滑坡了。”

    像她们这种习惯出差的人来说,这倒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宋卿没在意,接过她递过来的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润嗓子,轻声问:“那他们吵什么?”

    她刚睡醒,嗓音还有点暗哑。

    顾十鸢嫌弃地离远了些,摇头说“不知道”,随即兴致勃勃地提议,“要不要下车瞅瞅热闹?”

    车熄火有一会儿了,空调运作停滞,闷油味儿返进车厢,混合着皮革的味道,对于晕车的人来说,简直是人间地狱的存在。

    正好宋卿也想下车透透气,就同意了。

    两人前后脚下了车,外面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全都是半生不熟的面孔,有些员工常坐办公室,做的是文职工作,对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充满了好奇心。

    顾十鸢笑说:“我看他们狗打架都能看一会儿。”

    “你不是?”宋卿淡淡道。

    顾十鸢眉目轻拧,小声指责她“吃里扒外”。

    不等她们问,有愿意在领导面前刷脸的员工主动来套近乎,宋卿听了会儿八卦,总算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第一批物资车和大巴车已经过去了,第二批与第一批隔了十分钟左右,就是这十分钟出了变故,山坡滑坡,拦挡网被冲毁,掉下来拦路的碎石,虽然没砸到人,但是滑倒的树木正好砸中了一辆蓝色的半挂车。

    半挂车是对向来车,装载的是西瓜,鲜红的汁液留了一地,被太阳一烘烤,像浓稠的血渍,看起来像出了很严重的事故。

    碎石挡了半条路,半挂车横亘在中间,两侧都堵起了长龙。

    “没人来处理吗?”顾十鸢问道。

    那人紧接着就跑去问,回来说:“因为苍溪县救灾的事情,应急车道都被占用了,交警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

    半挂车驾驶室高高翘起,这是种很嚣张的姿势。

    有位嫌太阳大,打着遮阳伞的女员工插进来,说:“司机也是死脑筋,把断木抬走,挪下车不就可以通行了。”

    顾十鸢兀自叹了口气,皮笑肉不笑地问:“你是哪个公司的?”

    女员工愣了下,眼中藏不住的傲气,“总公司总工办的。”

    “哦。”顾十鸢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心想,幸好不是检测院的纨裤子弟。

    先不说几人合抱的树有多沉,就那些落石,单个抡起来也有几千斤的重量,而且这里的山坡刚发生变形,状态极不稳定,很容易发生二次灾害,没人愿意主动冒险。

    他们都不是专业的救援人员,于是大家都宁愿继续堵着,等交警过来处理。

    碎石像被利刃劈下来的,山尖呈现尖锐的弧度,云层突然厚起来,炙热的阳光悄然改变,有司机下来上厕所,闻见西瓜的清香,顿时口干舌燥,当场就掏钱买了两个,也没用刀划开,控制着力道一拳砸开,鲜嫩的汁液顺着他嘴角流淌下来,他忍不住叹了声“爽”。

    这样一来,更多的人蠢蠢欲动,半挂车司机就地做起了生意。

    连顾十鸢都有些心动了,用手肘戳了戳宋卿的小腹,问:“我看是无籽麒麟瓜诶,超市卖好贵的,我们要不然也买几个?”

    宋卿没应,抬头看了眼天色,伸出手,张开五指,风从她指缝中穿过,除了燥热之外,还带着似有似无的水汽。

    她眼神微凌,“别过去,估计要下雨了。”

    “啊,不能吧。”顾十鸢极少独自出差,就算是有任务,也是跟着地质队取水样,不是很会在野外生存,不过她对宋卿是无条件信任的,当即反应过来就通知检测院的人不许动,离落石区域越远越好。

    宋卿自然也安排了能源公司,其余分公司的领导有样学样,勒令员工听指挥,可是那几个关系户就成了意外。

    有些不爱出风头的早就隐在了人群中,于是那位打着遮阳伞的女员工额外引人注目,“装神弄鬼。”她撇撇嘴,踱着步子迈过胡乱堆砌的碎石,俯身询问西瓜的价格。

    司机是个憨厚老实的,伸出粗糙的手指,咧嘴笑着说:“两块钱一斤。”

    “别动!”她身后立马传来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一群人扛着设备如履平地地冲过来,冲着买卖西瓜的人群大声喊道:“你们想死吗?!”

    “你吼什么吼啊!”女员工愤愤不平道,怀里还抱着个西瓜,眉眼间尽是不屑之色,“云天救援队,哦,我还以为是什么官方组织呢。”

    “我他妈就多张嘴!”来人穿了身橘黄色的救援服,头上戴了顶工程帽,染成蓝绿色的短发俏皮地从帽檐钻出来。

    宋卿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人是陈最。

    第73章

    山里的天气瞬息万变,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

    这次出行,总部的负责人是个微胖的中年人,一位姓徐的工程师,宋卿以前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只见他面色难堪,低声呵斥着其他蠢蠢欲动的下属,“嫌条件苦的,趁早滚蛋!”

    “哟。”顾十鸢双手环在胸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子,“听说徐老师都快混进领导班子了,怎么还管不住这纨裤子弟。”

    凌晨的时候,她顺手揣走了周院长桌上的苹果,此刻双手插进兜里,摸着硬梆梆的东西才想起来,于是掏出来用力掰成两半,瞥见眼巴巴的同事,递过去一半儿,问:“要吗?”

    男同事那不是眼巴巴,那是被顾十鸢的力气给吓到了,连连摆手说:“我、我不吃,顾主任,你们先聊,我头晕,上车坐会儿。”

    “行,去吧。”顾十鸢头也没抬,那人一溜烟儿钻进车里。

    她啃了口苹果,咀嚼得咯吱咯吱响,侧目瞥了宋卿一眼,说:“欸,发什么呆,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嗯?”宋卿喉间哼出很轻的调子,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愣,“你——”她刚开口说话,就被人塞了块苹果,咬了一口,清甜爆汁,慢吞吞地说:“你说什么?”

    顾十鸢打量她几眼,很惊奇的样子,压着唇角说:“好呆哦你,想姐姐呢?”没人在旁边,她说话更肆无忌惮些。

    可就这平平无奇的话,让她目睹了一个人的耳朵是如何在短时间内迅速变得绯红的。

    顾十鸢顿悟,双手捂脸:“对不起,我真不知道你在想闻小姐呢。”

    宋卿抬眼,看向顾十鸢,半颗苹果细嚼慢咽,敷衍说:“我过去看看。”

    顾十鸢连忙拉住她,“欸,咱不至于羞愤欲死,你不是说离得越远越好吗?”

    宋卿脚步微顿,用眼神示意她往混乱中心瞧,解释说:“那是客栈的二老板。”

    顾十鸢松开手,走到宋卿旁边,保持同样的视线角度,刚好瞥见陈最的侧颜,认真评价说:“我能说实话吗?”

    “嗯有点儿娘。”她顿了顿,恰好陈最拾掇了块碎石,肌肉感似乎立刻要撑破衣裳,扬起手臂往悬崖下一扔,瞬间传来乒铃乓啷的滚石声响,她噤声,“我不说话了。”

    但宋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几秒之后,“轰隆”一声,惊雷炸响,所有人纷纷从车里探出头来,相互窃窃私语着。

    大概都在为这场无妄之灾担忧,毕竟等雨水盛起来,归途便遥遥无期。

    顾十鸢瞥见徐老师拦住三两个人,步伐凌乱地往中间跑过去了。

    她也拦住宋卿,说:“你过去也帮不上忙。”

    宋卿唇线抿得笔直,说:“既然陈最在这儿,我担心灾区里面不止他。”

    宋卿还有担忧没说,她以前只晓得陈最是客栈的二老板,不知道他居然是云天的队员,那换条思路说,她不了解陈最,更不了解闻奈,若仔细思考起来,除了客栈老板这样的职业,她甚至不清楚闻奈平时都会做些什么。

    这样的认知让她陷入一种惶惶不安的状态,不过她很清楚自己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所有的认知都有失偏颇,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性格缺陷,而去责怪一个她喜欢的人。

    两滴水渍落在顾十鸢的鼻尖儿,冰凉之中带着一丝暑气,她仰着脸,沉声说:“你说对了,下雨了。”

    现场的气氛一度陷入死寂。

    忽地,警笛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这让所有人心头为之一振,惶惶之中有了些心里安慰,交警骑着摩托车过来,后面跟着辆小型的工程车。

    但路被堵得瓷实,工程车驶不进来。

    “让开!人都散开!”

    “那辆红车再往左边挪挪!”

    “哎呀,你踩着我鞋啦!”撑伞的女员工跺着脚,狠狠地瞪了眼旁边的人,抽出一张纸帕弯腰擦鞋。

    “龚云!谁允许你擅自离开队伍的?!”徐老师气得五官乱飞,使劲儿拽了她一把。

    龚云脚下趔趄,差点摔倒,站稳身子,用力甩开徐老师的手,模样有些骄横,“我哪里擅自了?那么多人你不管,你管我作什么?”

    徐老师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冷声说:“说的好像谁愿意管你似的。”

    紧随而来的顾十鸢和宋卿对视一样,相互交流着信息,董事长就姓龚,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字儿。

    不过,看资历颇深的徐工这幅忍气吞声的样子,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雨逐渐大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还有点疼,裸露的山坡被冲出一条拇指宽的小沟,昏黄的泥水顺着碎石肆意流淌,仅凭肉眼即可判断,这样的平静维持不了多久。

    徐老师和龚云还在僵持着,龚云坚持要把伞捡回来,“那是定制款,能抵你两个月工资,懂吗?”

    徐老师看见了宋卿和顾十鸢,自觉落了面子,凸出来的啤酒肚微微颤着,语气比刚才更冷,“我和你讲话,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到底是文化人,骂人也是不显粗鄙。

    争执间,又是一声炸雷,天色竟然与入夜别无二致。

    龚云不太喜欢徐老师,大概是和总部里的蝇营狗茍有关系,她无视过来人的忠告,趁雨势还能辨物,径直朝嫩黄色的伞走去。

    倏地,“啊!”只听得一声惊叫,龚云的后衣领被人提着,虽然没有直接摔在地上,但前领勒住脖子,苍白的脸色透着不正常的红晕,模样也并不见得有多体面。

    动作比思维快,她转过脸就想骂人,谁知撞进一双寒潭似的眸子里,雨水贴着她的衣领灌进去,冷得打了个抖。

    “别添乱。”宋卿冷冷地说。

    “松——咳咳、咳”龚云还没来得及说完,对方毫不犹疑地松了手,动作快得像碰到了脏东西,可当她白着小脸抬头去看宋卿的脸色,又看不出嫌恶的意思。

    连顾十鸢都是面无表情的,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辙,好像并不将她放在眼里,这样的认知让一向自我惯了的龚云有些挫败。

    “咚”的一声,落石砸下来,嫩黄色的伞成了雨幕里唯一的亮色,跌跌撞撞地栽下悬崖,这使得龚云脸色瞬间青白,一口气哽在喉咙里,顺不出来咽不下去。

    她看了宋卿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倒是徐老师说了声“谢谢”。

    交警疏散人群,催促宋卿她们离开,他们正好缺人手,只让云天救援队的人留下帮忙。

    陈最皱着眉头听安排,完全不见平日里的吊儿郎当,因为方才的摩擦,他下意识关注那个蛮横无理的女人,谁成想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宋卿冲着他点了点头,陈最愣了下,咧了个笑。

    旁边的队员拽他胳膊,“陈最,搭把手。”

    “哦,好。”陈最弯下腰,不再往那个方向看。

    他刚才瞥见那几辆物资车上的标的是“环宇集团”,猜想宋卿一行人是来捐赠物资的,只是不知道闻奈知不知道宋卿赶赴灾区这件事,他答应了闻奈守口如瓶,却没想到两人是互相瞒着,那这样他岂不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这人不爱撒谎,若是双方问起来,必然是漏洞百出,光是想想就令人胆寒。

    雨下得大,所有员工都上了车,顾十鸢抖了抖冲锋衣上的雨水,取了根干毛巾擦拭,用完顺势递给了宋卿。

    宋卿点了人数,回了座位,埋头给宋斯年发消息,问他这会儿的具体位置。

    她没想瞒着宋斯年,毕竟若是家里知道了这件事,兄妹俩还可以相互照应,不至于说漏嘴。

    所以,当宋斯年问:【你来了?!】

    宋卿毫不犹疑地回答:【嗯。】

    此时,距离道路疏通已经过去了两小时,忽然骤降的雨水冲刷路面,在悬崖处形成了展臂宽的瀑布,小型轿车根本不敢开过去。

    大巴车倒是凭着重量,能一口气冲过去,但两边堵的车多,挨着过也要很久,等到大部队行驶到宽敞的路段时,已经是晌午了,车厢里爆发出一阵不大不小的欢呼。

    对于不怎么出野外的职员来说,这也算首捷。

    宋斯年:【】

    宋斯年:【我在平乡村。】

    通过昨夜的抢救,通信已经恢复了大半,只是并不够通畅,消息转得很缓慢。

    下午四点二十左右,物资车终于抵达了苍溪县城,按照最初的计划,停靠在县城中央的黎明广场。

    光凭现场的情况来判断,县城并未受到泥石流和洪灾的波及,水流刚好漫过堤岸,淹没了较低区域的路面。

    苍溪县城是座老城,除了现代化的设施,大部分还是半木半混的二层楼,铺的青石板路面,条件最好的酒店足有十八层楼高,是足够醒目的存在。

    宋卿等第三批物资车会合后,指挥着司机往酒店方向开。

    她与其他公司负责人商量着暂时订了一晚上的房间,因为翌日各自奔赴乡村援助,并不会在县城逗留。

    “你好,每间房是需要交一百的押金的。”前台笑着说。

    “好。”宋卿掏出手机扫码,突然,一双柔软无骨的手从她身后攀上她的脖子。

    “卿卿呀。”女人的嗓音娇俏柔软,与她记忆中的声音有些许偏差。

    第74章

    这一声“卿卿”无异于平地起惊雷,环宇的员工纷纷把视线移过来。

    毕竟,宋卿平日里严谨的形象实在深入人心,董事长又十分器重她,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用这样亲昵的称呼。

    此刻,就好像在聚集的鱼群里,募地闯进不明生物,不由得她们不瞩目,更何况脱离了钢筋水泥的束缚,尽管名义上仍是工作日,水还是沸腾起来。

    龚云一路上都兴致缺缺,捡了块大厅果盘里的糖果,剥了糖纸扔进嘴里,嘟囔着说:“真烦。”

    徐老师走过来,把收来的身份证交给前台登记,扫了眼祝遥,对着宋卿说:“宋总监,这位是?”

    宋卿眸子里水波不兴,淡淡地说:“朋友。”

    她虽然这样说,但从始至终没有响应过祝遥,神态自若,清介无比。

    “好好好,那还真是巧得很。”徐老师手肘撑着柜台,百无聊赖地等着,“我说以前怎么没见过呢。”

    祝遥只是笑,眉梢眼角很温柔。

    “可以了。”不多时,前台小妹把一摞身份证交还给徐老师,淡笑着说:“小姐,一共是二十五间房。”

    “滴——”一声,宋卿扫码转账,平静地说:“要张单子。”

    “这是自然。”前台熟练地开好了押金单子,双手递交回去,说:“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退房,拿着押金条退押金,另外酒店含早,十点之前都可以用餐。”

    宋卿道了声谢,安排下属去分发房卡。

    人群哄闹起来,三五结队地上了电梯,有的人嫌等得久,直接提着行李箱走楼梯,没有人再特别关注宋卿。

    “龚云,你要不要走?”有女同事问道。

    龚云转过脸,抿着唇说:“我饿了,出去买点吃的,你要不要?”

    与她同住的女生不敢劳驾她,摆手说:“不用,我帮你把行李拿上去吧。”

    龚云应了,目光瞥向了能透出人影的玻璃小窗。

    宋卿从没想过会再遇见祝遥,时至今年,记忆中的人朦胧成模糊的样子,乍一见面,她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太一样。

    轮到顾十鸢惊讶,嫌恶的目光上下扫了一遍祝遥,说:“天南地北,你怎么阴魂不散吶。”

    祝遥粉黛未施,发尾沾着水珠,她习惯性地攀着宋卿,像往常一样装树袋熊,眯着眼说:“要你管。”

    只是出乎意料的,她被很轻的力道拂开,祝遥笑容瞬间淡了很多,眸子里藏着一抹仓皇,“怎么了,卿卿?”

    顾十鸢气得够呛,她不晓得景女士怎么还能和祝遥扯上关系,这虽然不能折损她的战斗力,却像吞了只苍蝇般难受。

    “亲什么亲,恶不恶心啊你。”顾十鸢大马横刀地横亘在她们之间,像母鸡护犊子似的,“我以为你死在国外了呢。”

    可能是沾了宋卿,顾十鸢极其没有分寸,她小时候就是个混不吝的霸王,和祝遥相比也不遑多让,只是后面和宋卿待久了,那股子劲儿逐渐敛进去,变成了冷若冰霜的面具。

    宋卿拉了下顾十鸢的袖子,蹙眉说:“宋卿。”

    顾十鸢开心得花枝乱颤,侧身让了位置,盯着祝遥苍白的脸色,心里无比畅快,“自作多情。”

    祝遥抿了下唇,她五官很浓,眼神深邃,即便素面朝天,也像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她执拗地说:“我以前一直这样叫你。”

    宋卿冷冷地说:“宋卿。”

    祝遥身形摇摇欲坠,沉默了好半晌,慢吞吞地说:“好,宋卿。”她看向宋卿,眸中波光潋滟,受了委屈也甘之如饴的样子。

    她在赌,赌宋卿心软,毕竟年少的时候,她们一起惹祸打架,宋卿总会挡在前面,揽下所有的罪责。

    祝遥觉得,她对于宋卿来说,总归是不一样的,就像宋卿于她,永远是记忆里最鲜艳的一抹旗帜,每日在心头迎风招展。

    宋卿从烟盒里取了支烟,风吹起来,打火机火焰一下子灭了,她试了几次才点燃,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听不出来语气,但问句却很容易有歧义,这让祝遥以为获得阶段性的胜利,笑容重新浮现在脸上,“三月份。”

    顾十鸢补充说:“上次在盛景,她跑过来和宋斯年相亲,简直笑死我了。”

    祝遥说:“我是因为联系不到你。”

    “嗯。”宋卿点了点头,她很久没点烟了,心里很空的时候就会点一支,看烟雾缭绕,指尖再穿过去,神思便有种冲破枷锁的清明,她很疑惑地问:“你联系我做什么?”

    祝遥哽住了,她猜测宋卿是在赌气,但仔细分辨的时候,又觉得她是真的不解,便说:“叙叙旧。”

    红色的烟盒在宋卿指尖辗转,她低头看了眼上面憨态可掬的标志,是苍南山的濒危物种,想起来这盒烟是在苍南古城买的。

    她还记得小卖部的位置,从客栈出门后,往左转两百步的位置,老板是个姓陈的中年男人。

    苍南古城的一切,好像深深镌刻在她脑海里。

    宋卿想闻奈,很想,很想。

    她突然回忆起什么,蹙眉问:“那束玫瑰,是你送的?”

    “玫瑰?什么玫瑰?”顾十鸢一脸迷茫。

    祝遥没想到她还记得,距离她送玫瑰这件事,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是,我那天本来想找你,但临时有事,你喜欢吗?”

    宋卿一开始以为是闻奈送的,近乎欣喜若狂,但后来试探了几次,才发现是误会。

    她说:“太艳了。”

    她没直接说喜欢还是不喜欢,给对方留了几分薄面,一如既往的妥帖,不至于真的冷心冷情。

    祝遥咬了咬唇,唇上似染了艳丽的脂色。

    宋卿冷不丁说:“苍溪有洪灾。”

    祝遥颔首,“我知道,苍溪有个古镇很出名,来旅游的,没想到会被困。”

    宋卿不含情绪地看了她一眼,说:“我今天从南城过来,交通已经恢复了,趁早走吧。”

    这次,祝遥没应。

    幸好不是跟着来的,否则顾十鸢可以骂得她狗血淋头。

    宋卿敷衍地捻灭了烟,颔首示意,转身走了。

    顾十鸢在后面叫她“慢点儿。”

    宋卿放慢脚步,在转角处的垃圾桶那儿等她,“你说要尝尝苍溪米粉。”

    顾十鸢追上去,“晓得了,谢谢宋总监百忙之中还抽空敷衍我。”

    “积点口德,以后别骂人。”

    “呵呵,我尽量。”

    “上次去宝光寺,你抽了大忍尊者的罗汉卡,主持解签让你遇事忍让,否则影响气运。”

    别人怎么劝都无济于事,一听是佛祖说的,顾十鸢立马怂了,双手合十念了句经文。

    两人走到米粉店门口,老板迎上来问她们吃什么,顾十鸢点了碗羊肉米粉,等米粉端上来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对祝遥?”

    宋卿敲了她的脑袋,正色说:“胡思乱想。”

    她觉得祝遥变了,以前的她桀骜不驯,是只不愿臣服的鹰隼,那是自己曾经很羡慕的模样。如今鹰隼栓了脚链,她却不愿意了,宋卿宁愿祝遥永远不回南城,永远留在大洋彼岸。

    她真心希望祝遥能幸福。

    宋卿点了小份的牛肉米粉,端上来的时候面上洒满了葱花和香菜,红亮的辣椒油漂浮在乳白的汤汁上,光是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宋卿没急着翻拌,找角度拍了张照片,像汇报行程一样发给了闻奈。

    宋卿:【今日食谱,牛肉米粉。】

    另一边,安乡村的安置帐篷里。

    “王医生!小姑娘发烧了!”闻奈单膝跪在泥泞的地上。

    忙碌不已的王医生小跑过来,接过了她手中的孩子,说:“交给我就行。”

    灾后,体温升高是件很严重的事,有可能是泡水受了凉,也有可能是伤口发炎,细菌感染之类的,要做个简单的检查。

    闻奈小心地把怀里的孩子交给医生,说:“麻烦您。”

    医生赶忙接过,“不麻烦,倒是辛苦你了。”

    小姑娘烧得胡涂,揪着闻奈的衣领,哭泣着嘟囔。

    闻奈俯下身,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胸口,听见小姑娘说:“姐姐,奶奶奶奶和阿黄”

    王医生逃似的转开了脸,鼻尖儿红彤彤的。

    闻奈摸了摸她的额头,温柔地说:“乖,会好起来的。”

    傍晚,乌云压顶,陈最从外面回来,摘了头上的安全帽,蓬松的头发被压得又扁又实,坐在地上啃冷面包。

    闻奈递了杯热水给他,“救援顺利吗?”

    陈最一口气把水喝光,垂下眸子,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说:“还行。”

    闻奈与陈最的结识,缘于林言的搜救行动,那天,倾盆大雨,她收捡了辨不清形状的人体残骸,挨着给所有救援人员鞠了躬。

    陈最在那次行动中受了伤,后来几乎处于半隐半退的状态,闻奈出钱,陈最出力,合伙开了家大隐于市的客栈。

    这次苍溪县受灾,距离苍南古城很近,报名过来帮忙的志愿者很多。

    正好最近义工小王辞了职,她们一商量,关了店门跑来帮忙,陈最联系上云天的旧友,重新加入战斗。

    后勤缺人,闻奈就留在安置区。

    “不说这个。”陈最粗犷地用袖子擦了擦嘴唇,抬眸说:“你猜我遇见谁了?”

    闻奈斟水的手很稳,铜壶壶嘴微微倾斜,出水流畅,她漫不经心地问:“谁?”

    陈最抿抿唇,撕下死皮,疼得一颤,恶狠狠啃了口面包,说:“就那个,你女朋友。”

    第75章

    徐文渊免起裤腿,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草垛旁,攥着刚捞起来的手机,屏幕上显示故障的彩条,他挥起胳膊甩了甩,“滋啦”一声彻底没了动静。

    “本来按计划,今天应该在南城,结果哎。”同事唉声叹气道,他比徐文渊更狼狈,整个人像刚从湿泥里钻出来,糊了一脸的污物,剩两个鼻孔呼吸。

    徐文渊手脚酸软地躺在地上,心里漾着劫后余生的复杂,说:“能捡条命就不错了。”

    同事抹了把脸,握着他的手,咧了下嘴,“就差那么一点儿。”

    泥石流发生在傍晚,农村遵循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自然法则,七点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煮饭,缭绕的白烟从冒了苔藓的青瓦缝隙间钻出来,风铃摇晃,犬吠鸡鸣。

    徐文渊与同事此行的任务是调研河道,从支流汇口往高处徒步,寻了户愿意待客的农家吃饭,主人家是对老夫妻,收了很少的费用,准备了顿丰盛的晚餐。

    “土豆焖饭,还盖了两块腊肉。”同事回忆起来,除了叹气,别无他法,好像所有的力气与能耐都在这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徐文渊没敢看他,用手挡住眼睛,沉默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夫妻家的设施比较落后,红砖瓦房,只抹了水泥,墙角堆了秸秆,屋里灰扑扑的,木质拱梁上缠绕着裸露的红皮电线,端部连接着黄白色的白炽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那个时候,他就应该知道,今夜会下大雨。

    当地的习俗,在地上挖个四方的坑,点燃柴火,吊个铜铁小锅,可以围着煮饭取暖,烟雾还可以熏渍腊肉。

    那对老夫妻节俭,捡的木枝来烧,干枯的树叶沾了火噼里啪啦冒火苗,但风一吹起来,火星子也随风乱舞,徐文渊的胳膊被烫了个红痕。

    “不好意思哦,娃,烫不烫哦?”老奶奶连忙站起身,关切地询问。

    徐文渊掸了掸皮肤上冷却的灰,忙说:“奶奶,不碍事的。”

    “有事有事,我去拿药膏。”老奶奶转身就走,指挥着烧火做饭的丈夫,“去把门撇上,大风把火吹熄咯。”

    “好啰,好啰。”老爷爷乐呵呵地笑着。

    她撩开布帘子,在里屋卧室翻找,几分钟也没有出来,再探头的时候,鼻梁上架着副豹纹框的老花镜,问:“你晓得放哪儿的不?”

    老爷爷说:“针线盒里头。”

    徐文渊总觉得麻烦人,有点坐立难安的感觉,他想找旁边的人搭话,但因为今天运动量极大,同事阖着眼皮昏昏欲睡。

    “搓搓,就好了。”奶奶拿出来一管膏药,扶了扶眼镜,状似无意地说:“这是我孙女从南城带回来的眼镜,她要换新的,就没拿走,我拿到县里去换了镜片。”

    徐文渊笑着说:“挺好看的。”

    老奶奶立刻眉开眼笑。

    徐文渊看着手里那支“三九”牌的止痒膏有些无奈,在老奶奶殷切的注视下,拧开盖子挤了点出来,擦在烫伤的位置,说:“真神奇,擦了就不疼了。”

    老夫妻也不知道从哪儿掏了袋干花生给他们吃。

    土豆焖饭的香味慢慢溢出来,屋外倏地下起了倾盆大雨。

    突然,老奶奶拍了下腿,说:“昨天劈得柴,还没堆进来!”

    “我去弄,你守着火。”老爷爷忙去披雨衣。

    但雨势太急,越来越大的架势,丝毫没有停滞的倾向,就算是穿了雨衣也无济于事,况且徐文渊记得那是很大的一堆木柴,光是老人家搬,估计会沾了湿气生病。

    他主动说:“我来搬吧。”拽了下同事,“他和我一起。”

    主人家自是不同意,推辞说哪有客人干活的道理。

    徐文渊好说歹说,最终决定直愣愣地冲进雨里,雨水劈头盖脸地浇过来,两人瞬间无比清醒,他们忙碌着往猪棚旁边搬柴火。

    老奶奶站在门口吆喝说:“我给你们煮了茶!”

    “欸,好!”徐文渊朗笑道。

    小黄狗脖子上拴着铁链,趴在狗窝里叫了几声。

    倏地,大地颤动,篱笆门两侧的桂花树在狂风骤雨中摇摇欲坠,徐文渊扶着旁边的柱子,搀了同事一把,他一转头,看见家禽四处逃窜。

    “地震了?!”同事惊恐道。

    说罢,“轰隆”巨响,徐文渊眼睁睁地看着后山的淤泥如瀑般倾斜而下,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占据完全的视线,几乎遮天蔽日!

    他目眦欲裂,吼了句:“跑!”

    可惜骤变太猛,瞬息之间,无钢筋支撑的红砖墙轰然倒塌,淤泥涌进来,灌进缝隙里,平层小屋瞬间被夷为平地,青石瓦片在泥浆里翻涌起伏。

    同事跪在地上,瞪大眼睛,:“人,人,徐文渊,人呢?!啊?!”

    徐文渊拽着他就跑,爆发了此生从未有过的速度,泥浆追着他的鞋跟,他喝了满肚子的风,喉咙充了血,脚步几乎沉重得迈不开步子。

    村子家家户户挨得远,他沿着高处跑,把快被水流冲走的同事拽起来,满胳膊的抓伤,他们最终跳到一家三层楼房的顶上,像拔萝卜般生拉硬拽地救了两三个人。

    四周汪洋一片,浮木,家具,死掉的牲畜。

    同事一把鼻涕一把泪,发着抖问他:“你说,我们能能回家吗?”

    他的手机被冲走了,徐文渊的手机浸了水不敢开机,暗自告诫自己不能慌,不能着急,抿着唇说:“一定会的。”

    夜深了,晚上才最可怕。

    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当地的两个村民,四个人挤在一起过夜取暖,四双手紧握在一起,却连脚也不敢跺,生怕毁了暂时的栖息地。

    还好他们有出差习惯,身上常揣着压缩饼干,包装得很严实,一点儿水也没进去,两小包压缩饼干,徐文渊分成了四份,每人一份,半个巴掌的大小,却让他们坚持了三天。

    除了失温的风险,最难熬的是没有干净的水喝,吃了压缩饼干,吹着呼啸的风,渴得难受,嘴皮皲裂,昏黄的泥浆从脚背上淌过去,他们一点儿也不敢碰。

    若是喝坏了拉肚子,脱水严重,他们得提前死在这儿。

    这几天中途有几个小时的晴朗,他们尝试过自救,但游了一段距离,目测会体力不支,又在中途折返回来,最终决定就呆在房顶上保存体力。

    他和同事唠叨着琐碎的话,第三天清晨,他们远远地看见一艘黄色的皮艇,从迷雾中缓慢显出影子。

    同事激动地抓住徐文渊的手,问:“是不是来救我们的?!我没看错吧?!你看见了吗?!”

    徐文渊也高兴,咧了下嘴,疼得“嘶”了一声,看见黄色皮艇越来越靠近,他忍不住大声呼救,“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这里!”

    他跳起来,也顾不得这块栖息地的安危。

    救援人员搭起人桥,让他们过来,徐文渊送走了同事和一位村民,伸手去拉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愣住了。

    同事催他:“你动作快点啊!”

    他转过脸来,无知无觉地扯着嘴角,说:“死了。”

    大概是昨晚失温,已经凉透了,可是就差那么一点儿,明明今天就可以离开了。

    此话一落,现场霎时安静下来,救援人员让皮艇先走,运送一批伤员再回来,徐文渊浑浑噩噩地听指挥,到了安置帐篷区,才想起来给手机开机,试了几次,才终于相信通讯工具已经彻彻底底地坏了。

    医生过来给他们检查身体,没什么大的外伤,腿和胳膊上有擦伤和淤青,洗个澡擦点药就好了,安置区的管理人员走过来登记他们的名字,发放一些基础物资。

    徐文渊报了自己的名字,那人蹙了下眉,手下的笔唰唰地在纸上摩擦,划破了纸页,又抬眸问他:“徐文渊?”

    徐文渊点了下头,“嗯。”

    那人说“好,你们先吃点东西,缓一缓,别乱走。”

    徐文渊连连答应下来。

    ——

    宋卿是在早上九点接到的消息,宋斯年在电话里说,找到徐文渊了,就在安乡村的安置区。

    本来按照章程,徐老师应该赶赴灾区支持,宋卿去政府和水利局交涉接下来的事宜,但因为这件事,她与徐老师对调了工作内容,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二点以前抵达灾区。

    顾十鸢没同她一起,她负责的区域恰好是宋斯年所在的平乡村。

    到的时候,村支书来表示感谢,宋卿应付了几句,问他:“听说有个叫徐文渊的伤员?”

    “是是是,就在那儿,那顶红色帐篷里面。”村长说。

    宋卿把物资清单交给副领队去核,自己则大步流星地朝红色帐篷走去。

    陈最刚交了班,回来找点儿东西吃,见她迎面而来,做贼似的捂着脸,问村长:“她们带了些什么物资过来?”

    村长笑着说:“你想吃什么?”

    陈最看了眼单子,指着卸货的车,惊喜地说:“有自热小火锅啊,吃这个。”

    徐文渊算她的师弟兼下属,宋卿心里挺着急的,再加上宋斯年在电话里讲不清楚,她有点儿担心。

    人未至声先到,她掀开帘子前,叫了声“徐文渊。”

    “哇——”徐文渊一个箭步滑跪,抱着她的腿又哭又笑,“老大,哦,不,总监,我他妈还活着,呜呜呜,活着真他妈好啊!啊啊”

    闻奈俯身捡了被他碰掉的东西,淡淡地说:“再跪,你的膝盖不要想要了。”

    宋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第76章

    布帘子从里面被掀开,又软噗噗地搭下去,宋卿眨巴眨巴眼睛,恍若不可置信。

    耳畔响起徐文渊的哀嚎,忽远忽近的声音,她低下头,看着这个抱着她小腿的师弟,脑子里乱哄哄的,像跑了几场马赛,语气变得干瘪不自然,“你还好吧?”

    不好,当然不好!

    徐文渊如鲠在喉,有种近乡情怯的迟疑,七尺男儿痛哭流涕,“呜呜呜,反正、反正死不了。”他说起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字眼,回忆与痛苦占领高地,神情变得惊惧。

    “他的膝盖跪过玻璃,刚才上了药,不能再跪了。”闻奈平静地说,她的长发被简单挽起来,额前垂落的几绺发丝迎风扬起,有几丝温婉的气质。

    宋卿却是心虚,不太敢直视她的眼睛,弯下腰拎着徐文渊的衣领,用力把人拽起来,把手机扔进他怀里,“你家里人担心你,去旁边回个电话。”

    灾区的通讯在逐步抢修,安乡村有移动信号基站。

    徐文渊手忙脚乱地捧着手机,揩掉眼泪,糊了满脸的泥水,又哭又笑,“好好好,我爸妈肯定急疯了。”

    宋卿目送他跌跌撞撞地跑到信号车旁边,蹲在地上蜷缩成团,肩膀轻轻抖着。

    这之后,她忐忑的目光从闻奈的侧颜上扫过,视线最终落在带血的镊子和纱布上,瞳孔微微缩紧,压着嗓子,“闻奈”

    闻奈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往旁边的树后面看过去,冷声说:“陈最,你看见王医生了吗?”

    陈最愣愣地“啊”了一声,从树后面走出来,边啃着馒头,边露出个窘迫的笑,“看见了,好像在A区吧。”

    “嗯,知道了。”闻奈点点头,撩起帘子走进去。

    “嘿。”陈最扯着唇角,痞气的笑容,双手插进兜里,被抓包偷听后佯装的淡然,“宋小姐,我可不是双面间谍。”

    宋卿心思不在这里,没听清楚。

    “陈最。”清清冷冷的声音透过纤薄的布料,细听有几分警告的意思。

    陈最的眸子里又映入那张未施粉黛的脸,眉心轻轻蹙着,气质变得沉冷,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连连讨饶,“行了,马上换班,我忙得不可开交。”

    “宋小姐,祝好。”他嬉笑着离开,一双马丁靴在地上踏出缭绕的烟尘。

    宋卿恍惚着颔首,算是礼貌应答。

    恰逢午后,人走干净,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安静,远处小鸟啁啾,近处树叶沙沙,不像是在灾区,像暂停的旅途。

    救援队和伤者在A区空院吃午餐,绝大部分物资来自环宇的捐赠。

    宋卿横着心,进入了帐篷里,眼前倏地变暗,适应了几秒钟,才看清楚里面的摆设,两张掉了漆的桌子,一张简易铁架小床,还有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道。

    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她总是在顾十鸢身上闻到,但乍然出现在闻奈这里,便觉得惊慌。

    宋卿仔细打量着闻奈,没看见明显的伤处,松了口气,抿着唇叫她“姐姐”。

    这是一种她很少尝试的示弱。

    她总认为,在一段势均力敌的感情里,年龄上天然的弱者,这样的称呼总会让自己落入退无可退的境地,但此时此刻,她却摒弃守旧的想法,显出讨巧的委屈。

    这样的伎俩,实在拙劣,却很有用。

    闻奈本来就没多生气,她们相互隐瞒着,自己没有多占理。

    但她感受到的是重视,一种情绪上的价值,这样一来,她甚至舍不得冷落宋卿。

    闻奈俯身,从水桶里舀水冲淋沾血的器械,转过身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宋卿自然如实相告,“在县城里住了一晚,本来我不必过来,但收到徐文渊的消息,放心不下就来看看。”

    闻奈把东西归置妥当,用干净毛巾擦了擦手,抬眼看她,“饿不饿?”

    宋卿被她握住手,沁人心脾的凉意,迷迷糊糊地笑起来,“不饿。”

    她咬着唇,心下懊恼,觉得自己今天反应格外迟钝。

    闻奈见她眼底有青黑,一看就是睡眠不足的样子,心疼起来,“你下午还有工作安排吗?”

    “实际上没什么,我的任务就是护送物资过来,再配合宣发部门拍摄几段短片,具体的要等徐老师和政府对接了,看他们是否需要专业的抢险工程队。”宋卿捧着杯热水喝。

    她手长腿长的,缩在小木凳里显得格外突兀,闻奈抿着唇淡笑,没让宋卿瞧见。

    宋卿喝完水,精神好了许多,伸手去拽闻奈的袖子,乖巧地道歉,“对不起。”

    闻奈轻哼一声,仿佛不准备接受这莫名其妙的歉意,“你说对不起做什么?”

    宋卿想的是江城夭折的旅行,这是她这几日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抱歉的事情。

    她笑了,耸耸肩,懒洋洋地靠着椅背,“没什么。”

    闻奈突然蹲下来,拉着她的手,翻过来看掌心,有道醒目的血痂,并不是很深的伤口,但因为位置很不好,手部一用力便会牵扯。

    她语气严肃,“怎么弄的?”

    宋卿也不知道,猜测也许是卸货时刮伤的,她缩了缩手,敷衍地理了下袖口,“不小心的吧。”

    “别动。”闻奈按住她的手腕,警告似的瞪了她一眼,起身去桌上翻找酒精棉片之类的工具。

    午后晒起了太阳,阳光炙热地烘烤着泥泞的土地,好似预兆着灾祸即将远去。

    帐篷顶上有些地方被磨得透明,便给了阳光可乘之机,宋卿垂眸看先闻奈,女人的眼睫上莹莹的暖光,像一层蒙太奇的滤镜。

    她心里骤然生出怅然的情绪,虽然觉得眼下并不是说话聊天的好时机,但汩汩的血液里涌现出年少时的冲动,很罕见的不顾一切。

    她把尾戒摘下来,捏在掌心把玩,“姐姐,我——”

    闻奈大概心有所感,眼里含了层水光,手下的动作用力了点,痛得宋卿轻轻嘶声,她克制着语调,说:“痛不痛?”

    她呼着气,温柔的风从伤口上拂过,宋卿歪了歪头,说:“不痛的。”

    她想,如果闻奈还需要时间的话,她还可以等。

    闻奈与宋卿之间只差一层窗户纸,她们如今的亲密行为水到渠成,唯独少了名分而已。

    宋卿其实已经很知足了,只是贪心想要得更多。

    闻奈还需要时间处理与林潮海的关系,她不想宋卿在林家受到一点委屈与迫害,林家的成见就像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行为稍有不慎,连她都会被林家的豺狼拆骨入腹,更遑论一无所知的宋卿。

    不过,她同样见不得宋卿难过。

    “从来没问过你,为什么要戴尾戒?”闻奈轻握着她的手。

    宋卿眼里显出一些几不可察的茫然,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不婚主义的意思。”

    闻奈指尖碰到素圈,垂着眼,“我喜欢这个。”

    宋卿却分明听出了别的意思,抿着唇,喜悦也从眉眼间泄出来,“银素圈而已,我能买个更好的送给你。”

    闻奈罕见地执拗,“这个就很好。”

    宋卿收敛了心神,手指却颤抖得难以克制,郑重其事地开口,“我戴了它十年,当做礼物实在算不得体面。”

    闻奈下意识捏住尾戒,内面是粗糙的纹路,外面已经被岁月磨砺得光滑。

    她几乎没有犹豫,倏地站起来,按住宋卿的肩膀,低头吻下去,如情人般呢喃低语,“谢谢你愿意把自己的十年送给我。”

    唇角温热濡湿的触感,宋卿不知不觉地伸了舌尖,难舍难分地回应这个热烈的吻。

    她说,“不仅仅是过去的十年。”

    闻奈默认她的说法,只觉得随着气息的沉沦起伏,自己恍若置身幻境之中,周遭一切都静下来,她能感觉到宋卿脸颊上温软的绒毛。

    宋卿比她想象中还要热情。

    下一瞬,她双手贴着闻奈不堪一握的腰肢,轻而易举把人放在腿上,纤薄的布料无法隔绝肌肤的触感,柔软而有弹性,那是一触即发的欲望。

    仰脸,贴近,她近乎凶狠的恶犬。

    宋卿心尖儿都在发颤,这让她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成了不堪一击的泡沫,热情的拥吻后,她喘息着,脸埋进闻奈的胸口。

    闻奈搂坐的姿势,双臂环住她的肩膀,后知后觉的羞耻感。

    两颗心剧烈颤动,混乱到逐渐同频。

    宋卿抛开一切矜持问她,“还要等多久?”

    闻奈拍开伸进她衣服里的手,呼吸都很凌乱,“一个月。”

    “唔”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按紧胸前炸毛的脑袋,艰涩道:“别咬。”

    宋卿松口,鼻尖儿贴着那块濡湿的布料,透出一点殷红,闷闷不乐道:“一周。”

    这还讨价还价起来了,闻奈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用一种强势而又霸道的语气说:“半个月。”

    宋卿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好,我同意。”

    闻奈才恍惚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不过,她应该可以在半个月内解决与林家的矛盾,既然如此,她也不忍心让宋卿多等。

    对于眼前这个人,她从来不吝于最温柔的爱意。

    第77章

    整个下午,宋卿都留在安置区域帮忙。

    随行的摄影师是女生,搬动器材有些吃力,晚间休息的时候已精疲力竭,顾不得环境的糟糕,跌坐在路边的田埂上,和电视台的记者攀谈起来。

    宋卿问她要了gopro,别在衣领上,“这样应该没问题,你可以去休息。”

    她的语气很平静,公事公办的态度,没有多余关心的意思。

    摄影师跟了她不短的时间,仍觉得拘谨,忙站起来,濡湿的掌心蹭着裤缝,“我不累,还能跟。”

    电视台的记者把镜头对准她们,或许也觉得在灾区哀切的氛围里,这样的画面足够生动。

    运动相机压着领口,露出小块白皙的肌肤,宋卿理了理,瞥去一眼,看见摄影师酸得发颤的手指,受惊似的藏在衣兜里,问:“电池够用吗?”

    摄影师忙不迭地说:“够用的。”

    宋卿有轻微的近视,天暗的时候视力很差,鼻梁上架了副无边框的眼镜,薄薄的镜片隔绝了目光里的温情,神情变得不容置喙。

    她询问了需要拍摄的重点,摄影师考虑了半分钟,说:“镜头不用太刻意,自然一点就好,能体现灾区的真实状况。”

    “好,我知道了。”宋卿抱着木柴转身离去。

    摄影师没有反驳的余地,叹了口气,只好继续歇息。

    今天天气晴朗了整日,安乡村的水位线下降了半米左右,救援的动作格外猛烈迅疾,除了受灾的群众,还救出来不少宠物牲畜,小猪仔在半山腰的田野上撒丫子乱跑,这让城里来的志愿者几乎无计可施。

    陈最白天救上来两个孕妇,闻奈协助王医生在A区照顾。

    救援队白天靠吃快餐糊弄,晚餐会正经许多,今晚做饭的是席面出身的厨子,刀刃在木板上上挥出残影,他大声吼着:“火旺一些,肉要过油!”

    炉灶是个简易油漆桶,在肚子上掏了大洞,金属铁板被烧得黢黑。

    宋卿揽下烧火的重任,撕了些碎纸屑,架起半干的木柴,点了几次火,才听见一阵短促的“嗤”声。

    “咳咳咳——”青色的烟雾钻进她的喉咙里,她弯下腰咳嗽,肺里憋了两口浊气。

    一个盛满水的纸杯很突兀地出现在她手边,宋卿瞄了一眼,接过来猛喝了两口,杯壁触感温热,水温正好入口。

    “慢点。”闻奈无奈地帮她拍背。

    宋卿咽下去刺激的橙子香精味道,“泡腾片?”

    “嗯。”闻奈盯着她的唇角,把用过的纸杯扔进油漆桶里,眨眼间便被烧干净,“我看你有点上火。”

    宋卿抿了抿唇,感受到一丝痛感,脸颊腾得烧起来。

    倒不是很严重的事,晌午吻得激烈了些,唇角被吮出小伤口,以此为基点,冒出几个透明泛白的燎泡。

    宋卿坐在火堆边,下巴抵着膝盖,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木棍戳着火苗,“孕妇情况怎么样了?”

    “情况不是很稳定。”闻奈掩去了血腥残酷的真相,挑着轻松惬意的说,“不过陈最找了人往县城送,应该已经在接受治疗了。”

    宋卿扶了扶镜架,说:“那就好。”

    安置区的条件很差,用长木条支起来的白炽灯,电线纠缠在顶部,底部插进淤泥里。

    宋卿脸上有昏黄的暖光,柔和了侧脸的轮廓,看起来分外乖巧。

    闻奈偏着头注视她,手里捧着水杯,任由水汽氤氲着不清明的目光,她注意到宋卿领口闪烁着灯光的运动相机。

    她私心不太想让这样的宋卿出现在剪辑后的短片里,言辞与行为显得愈发节制有礼。

    闻奈愣了一下,觉得这应当是占有欲在作祟。

    “你的素材拍够了吗?”闻奈用小指勾了下她的掌心。

    “还不够,多拍点,她们才好剪辑。”宋卿顺势握住,摩挲着那枚她十分熟悉的戒指,尺寸大了些,套着很松垮,轻轻一挣便落了下来。

    闻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当着她的面试了试其他的手指,食指,中指,最后是无名指。

    “怎么样?”闻奈摊开手掌问她。

    戒指安稳地戴在食指上,宋卿松了口气,心里又涌起失落的情绪,“还可以。”

    闻奈猜到了她的心思,却只当不知道。

    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水汽从刀劈后的截面浸出来,带有明显的松脂香气,吸一口冰凉的空气,有种松涧冷雾的薄香。

    掌勺的厨子开始给裹了粉的鱼肉过油,几条黄鲤鱼是就近从河里捞出来的,颜色和香气都十分诱人,宋卿站起来,离得不远,好让画面都在镜头里。

    厨师用勺子给鱼块淋油,爽朗地笑,“离远点儿,别让油崩着了。”

    宋卿又往后面退了几步,余光瞥见,闻奈方才坐着的位置空空如也。

    她失了下神,恰逢宋斯年打了电话过来。

    宋卿关了运动相机,走到信号好点儿的高处,接通了视频,两张脸映入眼帘,占据了完整的屏幕。

    顾十鸢脸上沾着泥,言笑晏晏,“么么,我今天捞了一窝猫仔。”

    说罢,从屏幕中消失不见。

    宋卿皱起眉,瞥向默不作声的宋斯年,有些生气,“你让她去一线了?”

    顾十鸢是检测院的实验室主任,平时偶尔会随车,都是小打小闹的差事,是个学院派积极分子,野外经验严重不足。

    在计划任务中,除了曾在一线呆过的工程师,她们主要应当承担后勤工作。

    宋斯年手上的绷带已经拆了,行动稍有迟缓,长时间举着手机骨头会疼,机械地换了手,笑说:“景阿姨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我哪儿敢啊。”

    “你快看!”顾十鸢从宋斯年背后跳出来,怀里抱着两只乌云踏雪,又凶又横地朝着她龇牙咧嘴。

    宋斯年解释说:“是在寺庙附近救助的流浪猫。”

    平乡村比安乡村地势还要低矮些,村落夹在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之间,是这次受灾最严重的村落,最安全的山巅有座山神娘娘庙,被临时征用来当营地。

    只从手机里的画面来看,营地的条件比宋卿这边住的帐篷好了太多,至少地面铺了青石板,虽然位置比较窄,但排水的能力强,地面能保持干爽。

    顾十鸢说:“你说我把它们送给景女士怎么样?”

    宋卿笑说:“我觉得不怎么样。”

    那边映过来忽闪的火光,宋卿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下,问:“后面是怎么了?”

    “篝火晚会。”宋斯年笑吟吟地侧身,好让她能看得清楚。

    顾十鸢附和道:“苦中作乐嘛,反正晚上又不能睡得太死。”

    她好像很少见宋斯年在工作状态的时候笑过,可能是今天的天气足够好,让每个人心头都为之一松,笃定救援结束的日子不会太遥远。

    她看见宋斯年额角添了新的伤口,与断眉的疤痕相得益彰,显出几分气魄来,顿了下,说:“小心点,注意安全。”

    宋斯年回望过去,“你也是。”

    闻奈接到了林星禾的通风报信。

    “小姑,老爷子发了很大的火,差点把观山澜的房顶给掀起来了,你自己注意着点儿啊。”

    闻奈道了谢,林星禾害羞极了,扭捏地说准备开巡回演唱会,留了几张VIP的票,让她一定要来。

    闻奈挂了电话,在十分钟之内便接到了观山澜的消息。

    林潮海并未直接联系她,中间传话的人是闻奈的大伯林钦,男人的嗓音含着淡淡的愉悦,说:“你的人事任命下来了,来丰达帮大伯做事。”

    这本就是闻奈与林潮海的一场交易。

    林家掌权人这些年以来驭人心的权术并不高明,没有长进,当年用威逼利诱的手段逼迫闻奈的父亲林言,如今也是同样的套路。

    对于林潮海来说,林言与闻奈的不妥协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这个积威甚重的掌权人脸上。

    但就像闻奈原来的理解,林家成器的不成器的孩子多,林潮海不见得多看重她,他愤怒的只是有人会反抗他的权威罢了。

    他若真心疼闻奈,便不会把她派入丰达地产,处处受林钦的掣肘。

    但面对林家这样的庞然大物,闻奈除了妥协,别无他法,她答应做林家最乖巧的孩子,做林家嫡系最锋利的磨刀石。

    前提是她的婚姻自由,并且永远不会改姓林。

    这是闻奈被囚禁近一个月,才勉强争夺来的权利。

    当然,林潮海也未必非要答应她的要求,但以宋卿的名誉与前程做要挟,闻奈难免会如同她的父亲那样,挣得个鱼死网破的境遇。

    林钦不把闻奈当做威胁,但也要为林星禾的未来考虑,这样的结果最好不过,他可以捧着自己的侄女,但不会让她接触核心权力。

    他说:“下个月,你可以来报道了。”

    闻奈笑说:“谢谢大伯。”

    她们虚与委蛇地寒暄,还没入职便让闻奈感觉到疲累与厌倦。

    林钦最后说:“听大伯的话,早点回家,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闻奈不置可否。

    林钦最后兴致缺缺地挂了电话。

    闻奈觉得烦,靠着树木愣了会神,没过多久,天幕突然沉下来,砸下来黄豆大的雨点,雨势突然变得迅疾。

    远处有人在喊,“防雨布!市里发来了红色暴雨预警!”

    第78章

    凌晨两点,最新消息,省道塌陷了。

    临时居所里,所有人都很沉默,宋卿佩戴的是卫星通信设备,即使如此,仍和防汛指挥中心断了联系。

    徐文渊膝盖受伤,小幅度晃荡着,“安乡村的雨量报警器没有示警吗?”

    当地工作人员脸色难堪,左右踱步,“本来是正常运行的,但是前段时间有几只野猫往里面撒尿,半夜触发了警报,就暂时关了。”

    徐文渊觉得不可思议,“啊?!那不是联网的设备吗?!”

    那人觉得尴尬,扯着唇角讪笑,“乡下人,防汛知识薄弱。”

    不止是徐文渊,连陈最这个门外汉都觉得无比荒唐。

    安乡村的房屋散点分布,受灾不是最严重,但救援条件却是最艰苦的,临近傍晚的时候,消防力量已经源源不断地往平乡村输送了。

    剩下两支云天的队伍,队长是个络腮胡,一下子没了主意,“接下来要怎么办呢?救援工作继续进行吗?”

    “等等看吧。”陈最沉声道。

    安乡村的人员伤亡比例较轻,车辆运输设备有限,像孕妇这种需要紧急治疗的对象,被加急送往了苍溪县城,留下的大多是行动自如的青年人,所以暂时不用担心伤员转移的问题。

    这是眼下最有利的消息。

    倏地,白炽灯灭了。

    “咚咚咚”一阵激烈敲打的声音传来,帐篷外临时搭建的照明系统被狂风刮倒,砸到了旁边的铁皮厢车上。

    “我去看看。”陈最坐立难安,立刻站起身。

    “我和你一起。”络腮胡队长拍了下大腿,拆了件黑雨衣套上。

    此刻,帐篷内外漆黑一片,营地背靠政府征用的二层民房,玻璃窗从楼下砸下来,瞬间被摔成四分五裂的碎片,像极了惊诧的雷声。

    入睡的人受了惊吓,像沙丁鱼似的涌出来,挤在狭窄的屋檐下,交谈声和脚步声乱糟糟地混成一片。

    有人问:“叔,怎么停电了?”

    村长站出来安抚人心,“被风刮了,你们别挤在门口了,小心吹风受凉,麻烦得很。”

    那人拢了拢披肩上的长衣,试探地问:“那咱们还呆这儿吗?”

    “去苍溪县的车回来了吗?”

    “叔,水会不会漫上来?”

    “”

    一时间,人心惶惶。

    又过了十分钟左右,电线被接起来,陈最握着纤细的竹竿不敢撒手,微弱的光明在狂风骤雨中摇摇欲坠。

    两道身影在黑夜之中显现出来,沿着泥泞的小路相互扶持着往上走。

    在还有几米远的时候,徐文渊扯了块篷布,急忙举过头顶迎上去,“老大,徐老师那边有消息了吗?”

    刚才,宋卿去外面找信号,闻奈放心不下,跟着一起出去。

    她勉强联系上徐老师,对方在防汛指挥中心,传来消息说交通可能要半天才能恢复,环宇会加派几辆运输车过来。

    宋卿沿着河道巡查了两公里路,情况比她想象之中还要糟糕。

    她摘了雨衣帽檐,脸色被寒气熏得苍白,屏了下呼吸,说:“联系上了,防汛中心需要专业工程师协助。”

    徐文渊呆愣愣地问了一嘴,“是需要我们的意思吗?”

    “嗯,你这次调研的河道资料还在不在?”宋卿没有把雨衣脱下,只用干毛巾擦了擦脖颈上的水珠,与闻奈对视一眼,轻轻颔首,随即转身。

    “有有有,我随身带着呢。”徐文渊大步流星地走到木桌旁边,一路上的板凳被撞得跌跌撞撞。

    他从冲锋衣的内侧兜里掏出来两张皱巴巴的纸,铺在斑驳的木纹桌面上,用掌心抚平褶皱,“嗯那个字有点丑,可别笑我。”

    闻奈走到陈最身边,帮他捡了几匹红砖固定白炽灯的底座。

    陈最贼兮兮地笑,“没看出来啊,你的小女朋友这么厉害。”

    闻奈半蹲着,回头瞧了瞧。

    宋卿双手撑着桌沿,眉心稍稍蹙着,神情认真冷峻,周围的人隐隐以她为中心,形成众星环绕的姿态。

    闻奈笑了笑,收回目光,“这次回去我把客栈转给你怎么样?”

    陈最微微一怔,“怎么?你要坑我钱啊?老实和你说,我可没钱。”

    “只是提议,你好好考虑。”闻奈站起身,拍了下他的肩膀。

    “别想了,大老板,除非你免费送我。”陈最眯着狐狸眼,收敛了笑意,肩膀缓缓沉下去。

    宋卿指尖点着简笔勾勒的河道,沉声说:“这些年安宁河有改道的情况,增添了不少桥梁,对河道通航都有影响,安宁河的比降大,从上游往下数,有大小十一座水电站”

    徐文渊简直叹为观止,双臂环绕在胸前,作出沉思状,“宋总,你看过这里的资料吗?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谈论起工作来,他们的称呼很正经。

    “苍溪县的规划是我做的。”宋卿抬眸看他,轻声解释。

    “哦,怪不得”徐文渊满脸崇拜。

    简而言之,按照如今的雨量,上游大坝水位已经超过警戒线,再这样持续下去,随时会有溃坝的风险。

    “至于坝址附近的堤防,情估计况不容乐观。”宋卿总结了一句。

    在这个临时的办公室里,根据现有的资料,以及防汛指挥中心的口述,她们制定了初步作战计划,因为交通中断的问题,她们需要徒步到上游,分批次开闸泄洪。

    除此之外,还有额外任务,记录行程之中的地质灾害情况,等回了南城之后,需要撰写灾后修复文稿。

    这个任务本来就属于徐文渊,但是宋卿拒绝了他同行的请求。

    青年人满腔热血,冷不丁被一泼凉水浇熄,音量提得很高,“为什么?我是一定要去的,我刚从上游下来,现在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安宁河。”

    “我说不可以。”宋卿声音愈发沉冷,语气有不容置喙的意思。

    闻奈语气淡淡地说:“你膝盖有伤,不能沾水,让我去吧。”

    她平静地看向宋卿,只是通知,没有商量。

    “不行。”这次,宋卿和陈最异口同声,脸色都很沉。

    宋卿的身份已不仅仅是环宇的总监这样简单,集团常年与当地政府合作,是地质灾害抢险的权威专家力量。

    对于当地的官员来说,宋卿是南城的专家,说的话不得不听。

    闻奈直视她的黑曜石般的眸子,“我有应急救援证。”

    宋卿这才想起来,闻奈的性格并不如长相那般温婉,她甚至会翼装飞行这样的极限运动。

    宋卿有徇私的想法,一本正经地说:“一般来说,女性的力量比较薄弱,后续徒步会比较困难。”

    她为了劝阻闻奈,甚至把自己也放在了对立面,但无人去抓她言辞间的漏洞。

    络腮胡队长说:“我们的第一小队还在山上没回来呢,那上面有三四户人家,不晓得都逃走了没有。”

    宋卿松了口气,说:“我们可能会与他们会合,对了,上山的路况怎么样?”

    队长抬手看了眼表,已经是凌晨四点,“最后一次消息是两点半发回来的,说是有四五十公里路况比较好,可以开车上去。”

    宋卿决定下来,对环宇的工程师说:“收拾一下装备,十分钟后出发。”

    “好!”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络腮胡队长紧接着说:“需要帮忙吗?我们二队和你们一起。”

    现场有消防和志愿者,云天的人不用非得留在这里,宋卿和他商讨了人员和细节,借口要去收拾东西,拉着闻奈的手腕出了帐篷。

    外面的雨没小一点,夜幕沉沉,两道闪电劈下来,映出个惨白的世界。

    树影像魑魅魍魉的怪物,宋卿站在屋檐的侧面,身侧的栅栏围了几只惊慌的牲畜,她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抖出一支烟,手冰透了,颤得厉害。

    “啪嗒”老旧的打火机齿轮捻动,爆出噼啪的火花,但也许是湿气太重,她试了好几次都没点燃。

    闻奈没说什么,递过来一支银质的打火机,握在掌心是温润的触感。

    猩红的火光忽明忽暗,宋卿拢着火,点燃烟,猛吸了两口,呛得直咳嗽。

    闻奈偏偏头,“你烟瘾重了。”

    宋卿抿紧唇,头也没抬,“你可以不去吗?”

    闻奈既不是环宇的人,也不是云天的人,她这样一个志愿者,非要跟着队伍,谁都没有立场拦她。

    但宋卿希望从另外的角度去尝试一下,比如,女朋友?

    不过,她心里很忐忑。

    闻奈今天的鞋跟会高些,站在宋卿面前差不多的高度,柔声问:“卿卿,我需要一个理由。”

    她站在宋卿面前,肌肤相贴,炙热得像触不可及的太阳。

    宋卿吞咽下烟雾冷冽的味道,“我会担心你。”

    闻奈笑了,又倏地冷漠,似嘲笑,张开双臂拥住宋卿,下巴抵着她的肩膀,垂着眼皮,轻声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担心你。”

    宋卿在这瞬间,四肢僵硬得像座石膏雕像。

    她舌尖苦涩起来,垂眸说:“对不起。”

    闻奈在她脖子里埋进去半张脸,呼了口温热的气,“我不想听这个。”

    “那年,我父亲也对我说了对不起。”

    “宋卿,你就当我没有心。”

    第79章

    “过不去了。”徐文渊把车停在路边,降下三分之一的车窗,涌进来新鲜冷冽的空气,昏昏欲睡的众人骤然清醒。

    前方护栏被泥石流砸出来缺口,后面跟了辆皮卡车,宋卿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睁开轻阖着的眼眸,“就到这里,剩下的距离我们徒步过去。”

    “那”徐文渊的穿着最为轻便,显然是不准备下车的,他争取到的任务只是开车送她们到这里,“你们注意安全,有紧急情况请尽快通知我。”

    宋卿说了声“好”,笑意盛了几分,打开车门,去后备箱拿设备。

    这次行动的队伍配置是:环宇工程师三名,云天救援队二队三人,另加编外人员闻奈,一共七人的队伍。

    对于常年在野外勘探的地质队来说,这已经是非常庞大的阵容了。

    同事穿了件环宇标志的黑雨衣,帽檐上的水淅淅沥沥地往下滴,开玩笑说:“小徐,放宽心啦,等你多参加几年工作,就会明白这次的任务已经非常轻松啦。”

    旁边的人说:“对啊,去年在日喀则的废弃矿山,遇上大雪封山,不信你问问宋总监,我们差点被困死在里面,暴风雪中绝地求生,那不比苍溪县的洪灾刺激多了。”

    徐文渊脸色越来越青,脸颊肌肉似乎僵硬了几分,扯了个难看的笑容,“啊,要不然我辞职好了。”

    这番劝解的话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同事讪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老气横秋的态度,“别介啊,小徐,年轻人要有勇敢面对困难的勇气。”

    “我没有我没有。”徐文渊连连摇头,总觉得膝盖隐隐作痛。

    “接着。”宋卿扔了个鼓鼓囊囊的包,那名说话的工程师赶忙抬手去接,其余的人立即各司其职起来。

    徐文渊被孤零零地扔在车里,隐约能听见络腮胡队长中气十足的指挥声,他无聊地环顾四周,注意到百米的位置有座孤寂的白塔。

    塔尖儿上趴着只瑞兽麒麟,翘角飞檐上挂着铜铃,凉风呼啸,清脆悠扬。

    他在记忆中搜寻片刻,思绪突然恍然。

    大概,是在那对歇脚的老夫妻家里见过,距离不似眼下这般近,有两三公里的样子,角度也不对,应该是嗯从南方的方向望过来。

    老夫妻家的泥瓦房里有用木条支撑起的窗框,正对着不知名的山景与白塔,绝美留白的框景,比他见过的所有苏州园林都要写意。

    不晓得那对夫妻的情况如何了。

    宋卿曲起指节叩了叩车窗,淋着雨睁不开眼睛,说:“早点回去,等路通了,联系上徐老师,跟着车队回南城。”

    徐文渊愣神道:“不用等你们吗?”

    “不用,我们估计要最后才能撤出来。”宋卿说了一声,听见络腮胡队长在喊她,便顾不上徐文渊这个师弟的情绪。

    她看见,闻奈和陈最走在一起。

    络腮胡队长踩着路边的水洼,边走边问:“你们有多余的急救包吗?我们漏装了个包,主要现在联系不上一队,不知道他们缺不缺东西,东西拿多点有备无患的好。”

    宋卿冷冷淡淡地说:“有多的。”

    她克制不住往后面看,但是只轻描淡写的一眼,便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无甚所谓的态度。

    在没有困难的时候,陈最就是最大的绊脚石,他歪着唇角狞笑,像个装反派的中二病,“嘿嘿嘿,吵架啦。”

    闻奈身姿挺拔,眼神很冷,言简意赅地说:“关你什么事?”

    陈最突然眸光锃亮。

    ——

    若是要谈起对这位客栈大老板的印象,陈最首先想到的是温柔解语花,在他人生最难熬的低谷期,是闻奈小姐念旧情拽了他一把,否则他现在应该在帮孟婆熬汤。

    他回忆起当年,因为不想理会在线平台琐碎的规矩,客栈缺少宣传渠道,刚开始几乎连年亏损,陈最情绪很不稳定,整日生着闷气,时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露宿街头。

    客栈面临着即将倒闭的险境,但闻奈似乎并不在意,她刚从乞力马扎罗旅行回来,整日在流连“无名”酒馆。

    酒馆老板娘方乔喜欢她,估计连路边的狗都没瞒住。

    陈最当着闻奈的面调侃她是个花心大萝卜,她也只是笑笑,兴趣缺缺的样子。

    后来,陈最想起来,那几天是林言先生的忌日。

    陈最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低声下气地同闻奈道歉,大意是承认自己误解了她。

    结果这女人转身就和方乔一起出了款联名的“玫瑰酒”,每个月十四号是西方的情人节,客栈会在这天免费给客人赠送一支限定酒。

    “无名”在网上很有名气,年轻粉丝不少,客人络绎不绝。

    那年苍南古城的文旅节,“无名”酒馆与“拂舟”客栈罕见地出了镜,客栈的营收在几日内便转亏为赢。

    闻奈只在苍南呆了半月,抵得上陈最在拂舟经营的两年。

    他大为震惊,口不择言,“虽然我穷,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红酒尝起来可不便宜,你确定直接送?啊,还连住两日送两日?”

    闻奈坐在玉兰树下读书,看的是哲学著作《理想国》。

    她抬起眸子,淡淡地说:“心疼了?”

    “当然心疼了,我觉得方乔应该要承担百分之五十的费用,我看无名最近天天爆满,她赚得比我们多多了。”陈最躺在她身边的竹椅上,流里流气的模样。

    闻奈笑了笑,折了书角,“我在加州纳帕谷有个小种植园。”

    陈最目瞪口呆,近乎滑跪在地上,“天吶,我终于明白什么叫理想国了。”

    诚然,他粗鄙拜金的思想玷污了哲学著作,但细想来,陈最极少见过闻奈失态。

    他曾经觉得,过度的情绪消耗会抵消掉一个人对生活的希冀与期待,对于林言先生的身故,他始终抱着不乐观的态度。

    毕竟闻奈那年才十八岁,意外因她而起,她几乎承受了来自林家与母亲的全部指摘,无论是宽心劝慰的,厉声批评的,还是旁观者漠视的高傲,都是恶意的钝刀。

    有些人习惯在人生的时间轴上标记重要的节点,这样年老以后,回望起来便觉得一生也算波澜壮阔,但对于闻奈来说,她的时间轴在十八岁那年便断掉了。

    她可以为了拂舟而活,可以为了闻青云而活但人首先爱自己,没有人会对自己缺少情绪,除非她也漠视自己的生命。

    从本质上讲,陈最与闻奈的人生有同样的悲伤基调,就像健全的人很难读懂罗生门,他以抑郁的眼光去分辨,就能明白宋卿对于闻奈的重要性。

    他仍记得那日,在拂舟精巧的院落里,提起新来的客人,闻奈的眼睛像蔚蓝的湖水,波光粼粼,生动有趣。

    她说,“小七,我应该是认真了。”

    陈最认真听了她与宋卿的过去,一段波澜不惊的校园生活。

    她们年少相识,在闻奈最朝气蓬勃的年纪。

    ——

    陈最几乎热泪盈眶,他眨着眼睛,痞笑着,“喂,生气了?要不然你踹我一脚。”

    闻奈自然不会搭理他。

    拦路的是几块被削尖的石头,泥土砂砾里掺杂了许多碎木,稍不注意很容易被刮伤,络腮胡队长指挥队员依次攀爬着过去,紧接着是环宇的工程师。

    宋卿迟迟没走,徐文渊以为她看穿了自己的欲言又止,便试探着说:“老大,你待会儿往上走的时候,沿途经过这个位置,能不能帮我留意一下?”

    宋卿的注意力全在身后,回过神来,低头看见一串经纬坐标,没有问缘由,直接答应了。

    徐文渊不好意思,挠着后脑勺,“麻烦你,这是我最后拜访的那家人,我逃走的时候,房子塌得特别快,后来再没见过她们。”

    天灾人祸,生死有命。

    宋卿只能说:“吉人自有天相。”

    徐文渊重重地点了下头,在几番犹豫后,开着车离开了。

    陈最自然是要殿后的,但越野车刚开走,他抬眼便瞧见了冷若冰霜的宋卿,立刻便改了主意,转头说:“奈奈,我尿急得不行,对不住了,让我先过去释放一下。”

    说罢,不等闻奈回应,对着宋卿笑笑,三步并两步蹿到了矮坡的位置。

    世界寂静,似乎只剩下她们。

    宋卿站在原地没动,手揣进冲锋衣胸口的兜里,像瞧不见闻奈这个人。

    闻奈走在前面一点,攀着坚硬的凸起往上爬。

    宋卿落了两步,一言不发,张开双臂,紧紧地护在她身后。

    就这个生闷气的模样,闻奈觉得无奈,心软得一塌糊涂。

    等爬过了塌方,路途又宽阔平坦起来,陈最他们已经转过弯道。

    路边有几辆报废的车,车漆面有斑驳的砸痕,有点穷途末路的味道。

    闻奈陡然生出悲切的情绪,倏地顿住脚步。

    宋卿撞上她的脊背,鼻梁又酸又涩,轻轻“嘶”了一声,在闻奈转过身的剎那,又恢复了一派的从容镇定。

    “还在生气呢?”闻奈讨好地笑笑。

    “没有。”宋卿垂下头,单薄的雨衣紧贴在肌肤上,透出后颈流畅的骨线。

    她低头,闻奈便更低些,从下面仰脸望着她,撒起娇来,“别生气了,好不好?”

    宋卿坚持了几秒钟。

    她又说,“求求你啦,理我。”

    宋卿破了功,轻抿着唇笑,“好了,理你。”

    第80章

    不论如何,宋卿时常有惊悸不安之感。

    徒步二三十里的路程,天光已然大盛,偶遇破败寺庙,络腮胡队长提议休息整顿,众人精疲力竭,小声呼和着“万岁”。

    环宇工程师围坐在一起,取了背包里的热水和肉干。

    陈最拆了单兵作战口粮,往发热包里倒了半瓶水,滚烫的水蒸气瞬间升起来,他咬着一次性塑料勺子,问:“有谁要喝速溶饮料吗?”

    “小陈哥,我喝我喝!”云天的人把脑袋凑过去。

    苦咖啡醇厚的香气弥漫开来,环宇工程师眼神钦羡,顿觉压缩饼干味同嚼蜡。

    陈最埋头拌饭,扔了包盐渍菠萝过去。

    环宇工程师稍稍怔愣,下一秒喜上眉梢,盘着腿挪过去,同云天的人分食食物。

    寺庙是单层建筑,屋外摆放着一尊烧香的炉鼎,锈迹斑驳,屋内空间逼仄,中央端坐披着红帛的泥塑法相。

    大门口正对一座三孔石桥,河水湍急,水花激浪。

    屋内的风尘味很重,宋卿没有进去,坐在屋檐下避雨,黑长靴踩着排水沟渠,显得腿笔直修长,添了几分随性洒脱的气质。

    闻奈掰了半块压缩饼干,递过去,坐在她身边,“在看什么?”

    此处是风口,风势猛烈,宋卿的雨衣帽檐被吹得后仰,露出光洁的额头,她也没抬头,自顾自地拨弄着运动相机,“看照片。”

    照片上记录的都是些地质灾害情况,像裂缝,滑坡,泥石流,还有标牌护栏的损毁,堤防建筑的崩溃,这些问题就像无序的毛线球一样,越缠越乱。

    雨水从青瓦片的缝隙渗下来,恰好滴落在闻奈的后颈,她缩了下脖子,意识到有点冷。

    宋卿余光瞥见了,直起脊背,侧了侧脸颊,说:“转过去。”

    闻奈慢条斯理地啃着饼干,目光停留在宋卿脸上,直到她的耳尖泛了红,磨磨蹭蹭地错目,才轻轻笑了声,依言转过身去。

    她听见金属拉链滑动,布料的摩擦,撕开包装袋清脆利落的声音。

    倏地,一只似乎被寒冰浸透了的手从衣摆处探进来,仅隔了层单薄的薄衫,贴着她的脊骨,闻奈忍不住低吟,“唔——”

    宋卿眸光稍暗,按下衣摆,免得凉风灌进去。

    “靡靡之音。”她小声吐槽。

    真是好大的胆子。

    闻奈微眯着眸子,风轻云淡地说:“没听清,再说一次呢。”

    她也把手伸进衣服里,捉住了宋卿,从缝隙里缓慢挤进去,十指相扣的状态。

    “嗯?”她眉梢轻佻,勾人而不自知的风情。

    因为手被拉到了柔软的小腹,宋卿上半身被迫往前倾倒,她另外只手撑着地,几乎是从背后拥抱住的姿势。

    她紧张地朝寺庙里面瞧了一眼,门扉半掩,视野盲区,里面的人瞧不见她们。

    但——透过轻薄残破的纱帘,她瞥见了泥塑法相黑黢黢的眼睛,点睛的白墨,扑面而来的神圣庄严,一时竟不敢轻举妄动,唯恐亵渎。

    她轻声呢喃道:“我哪儿敢啊。”

    听起来有些委屈,闻奈自然不会在这样的场景同她有出格的行为,稍加逗弄罢了,有些人便禁不住。

    “还有你不敢的。”闻奈戏谑道。

    她一松手,宋卿便撤了出来,把那只灼热的手背在身后,摩挲着指腹,有种意犹未尽的温度。

    很快,背后的温度便升了上来。

    闻奈翻着手腕摸了摸,方方正正的东西,于是惊讶道:“暖宝宝?你怎么还带了这个?”

    宋卿靠着落了漆的木柱,拧了瓶矿泉水,仰头喝了一口,沁人心脾的凉,她垂下眸子,笑得几分羞赫,“路过苍溪县的时候,随手买的。”

    闻奈自是不相信的,她看过宋卿的装备,明明在出发之即,还没有这种东西。

    但宋卿的脸皮薄,她便不会再问。

    总归是心意,而且是她无法抗拒的心意。

    因为林言的缘故,闻奈在很小的时候,就接触过许多种类的运动,后来父亲身故,她秉承遗志,常年在外旅行,身体素质尚且算得上不错。

    这样的雨天,她几乎感觉不到浸骨的寒意。

    可是当暖宝宝开始发烫,那股熨帖的暖意却是忍不住让她心生喟叹,对照之下难免觉得安乡苦寒。

    闻奈挨着她,拉过她的手贴在唇边,在掌心落下一吻。

    温温软软的感觉,像果冻一样,和直接吻上去又有差别,宋卿有些局促,沉默了一会儿说:“这话听起来可能有违天害理的嫌疑,但我其实蛮喜欢今天的安乡村,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她语气稍显急切,怕被闻奈误解,匆忙解释自己并非在赞颂灾害。

    宋卿胸口闷闷的,“我只是觉得你和在南城的时候、不太一样。”

    而她,的确很喜欢今天的闻奈,能感受到那种毫无保留的依恋。

    闻奈挽着她的臂弯,头枕着肩膀,阖目养神,唇角微微上扬,“好了好了,让我安静靠一会儿。”

    她当然很清楚自己的变化,在南城的观山澜,她还并没有同林潮海谈判的资格,所仰仗的不过父亲在家族的余荫,以及她曾深恶痛绝的血缘关系。

    因为林家是很古老的宗族,甚至呆滞刻板,林潮海不会允许这样离经叛道的行为。

    在谈判结果出来之前,她不会与宋卿交往过甚,否则若是招致坏的结果,那不是凭她或者闻青云的力量可以抵抗的。

    商界与学术界,相通又不通,闻青云的影响力大多在北城。

    当年,林言为了闻愿,以所有交换了自由。

    如今,闻奈为了宋卿,心甘情愿重新被圈禁在林家的牢笼之中。

    林言若是泉下有知,不知会如何责怪她。

    不过,她与父亲的脾性当真是一脉相承。

    闻奈想,等回了南城以后,大概不会再有如此清闲的日子。

    一行人休息了十分钟,大家伸着懒腰走出来,面前是岔路口,络腮胡队长爽朗的笑声响彻山谷,“哈哈哈,宋总,你们是要往上面走吗?那我们大概不能同行了。”

    宋卿不解地问:“你们要去对岸吗?”

    络腮胡点点头,“是的,刚才休息的时候,一队联系上我们,发了坐标定位过来,他们和消防队伍在一起,发现了两处坍塌的房屋,还有生命迹象,我们是要立马赶过去支持的。”

    他指了指对岸的位置,山后连着远山,“而且,我们没有带冰爪,跟着上水库也很困难。”

    再往上,海拔逐渐高起来,坡度也变得陡峭,雨势更加急切,野草被冰压得不堪重负,路面也凝了层薄冰。

    宋卿说:“好,你们要注意安全。”

    “你们也是,有情况请联系我。”络腮胡转过头,“闻小姐呢?是”

    宋卿抢先一步替她做了决定,“她和你们一起。”

    闻奈眉宇间隐隐有怒色。

    “咳咳——”宋卿掩饰着清了清嗓子,软下声音,小声说:“好啦,姐姐,有机会我再和你解释。”

    又是她惯用的招式,闻奈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

    宋卿是环宇的领导,秉着对属下负责的态度,不能随意增减队员,所以此行闻奈是经由陈最的介绍,名义上是同云天捆绑在一起的。

    因为她是女孩子,有些男队员颇有微词,好在一路上虽没遇见险情,但救助了几只受困的小狗,充分展现了她的专业水平。

    她担心宋卿才跟来,但若非要上水库,是让陈最和云天的队长为难。

    但她就是生气,不自觉就展露情绪。

    陈最边旁观边啧啧称奇,心里真是愈发佩服起宋卿来。

    闻奈的手掌被轻轻握了下,恢复了从容,说:“我和陈最一起。”

    她算了下路径,距离水库不到十公里,应该不会有事的。

    络腮胡队长连声道“好”,说:“那我们便不耽误时间了。”

    他们有序地登上石桥,桥下水流骤急,看得宋卿胆战心惊,直到把那道熟悉的身影送到对岸,她才安排起接下来的行程。

    “换上冰爪,我们出发。”

    “是!”

    另一边,云天的人在两小时内赶到了现场,大型机械是在昨夜大暴雨之前进来的,如今山路塌陷,面临着无法往外面运输的情况。

    “倒是能把伤者救出来,但是只能抬上车,腿部被压迫了这么久,必须立马急救才行,我们的医生留在下面的点位,要不然只能把人举起来抬出去!”

    眼前的砖瓦房垮塌得不成样子,半壁墙被冲到了河岸浅滩的位置,雨水终于小了很多,眼下是救援最有利的时间。

    村民冒了半颗头出来,下半身被房屋压着,据他所言,有根钢筋插进了左大腿,已经没有知觉了。

    “救救我!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他痛哭流涕着,哭着哭着声音低若蚊蝇,“救我。”

    陈最他们拉了块篷布遮在他头顶,避免过多的淋湿,造成失温的风险。

    这时,探查的消防从下面支出半截身体,“不行,原来的救援方案只能作废掉,是贯穿伤,要把钢筋切断,大型机械进不来,我们只能用人力把墙壁支起来。”

    云天一队二队加起来就七八个人左右,大部分消防力量在下面的位点,无法立即进来,他们急缺会止血操作的人员。

    这时,闻奈背着急救包站出来,声音十分平静,“我来止血。”

    络腮胡愣愣地看了她几秒,“好!”

    仍然安排了举着篷布的人员,闻奈给伤员喝了点热水,温柔地安抚着。

    伤员舔着苍白的嘴唇,努力扯着笑,“麻、麻烦你们咯。”

    “一二三!起!”

    “嘿!一二三!起!”

    “”

    他们大概试了三次左右,用的力气十分克制,生怕把旁边的落石也给惊落下来。

    伤员表面的石头很快被清理干净,发现情况又要比想象中好一些。

    他们临时把越野车当做救护车,拆了后排的座位,把伤员连同贯穿进伤口的钢筋石块一起抬了进来。

    闻奈拆开急救包,戴了干净手套,迅速用止血带绑扎,沉声说:“左腿暂时不用处理,右腿出血部分在深处,外部加压很难止血。”

    陈最是个粗人,再加上在拂舟过了几年安逸日子,把很多急救技巧都抛之脑后了,声音有些颤,“所以你直接把纱布塞进去了?!”

    “嗯。”闻奈低着头,神情冷峻。

    络腮胡说:“蠢蛋!专业术语叫wound packing!”

    这时,他的通讯设备突然响起来,接通,很大一声“喂!”

    “李队长!李队长!”

    信号差起来,电子音滋滋啦啦,像电视机丢失信号事的雪花斑点。

    “李救我们在风坪电站”

    “桥面垮塌下坝址一公里处——”

    “滋——”戛然而止。

    闻奈猛然抬起头,鲜血从她的额角滴落到唇边,颜色像极了盛开的娇艳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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