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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夜深了,熄了灯,黑暗里所有动静都被无限放大。

    闻奈侧躺着,轻轻转着酸涩胀痛的眼睛,后背贴着堆栈成山丘的被褥,山丘的另一边坡面躺着敛手束脚的宋卿,两人之间的距离甚至能再容纳一人。

    闻奈习惯性地睡不着,身后轻浅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节奏起起伏伏,突然变奏加快,又逐渐趋于平静,她缓缓睁开眼,克制住翻身的渴望。

    这小孩儿,究竟联想到什么了?

    而宋卿,正努力抑制住自己即将崩盘的心跳,被褥下的气息灼热滚烫,她嗅着闻奈身上的味道,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有种有贼心没贼胆的煎熬。

    宋卿缩了缩脖子,轻薄的被子掩了半张脸,咬了下唇,试探性地伸出了指尖,修长的手臂越过山丘,手搭在闻奈纤细的腰肢上,捞到了满怀的欣喜。

    “闻奈?”宋卿低声说,尾音的语调微微上扬,就免不了有种餍足后的雀跃,像是小山雀。

    即使她一直表现得很规矩,但脑子里已经踉踉跄跄好几个回合了。

    闻奈眼皮轻颤,没有回应,佯装入睡。

    “欸?”宋卿嘟囔了一声,手指轻轻拽着闻奈的睡衣,身体一点点地朝着热的地方蹭,她身上压着层层迭迭的被子,不可抑制地沁出了汗,她却不敢再动,嗓音渐渐低哑了,“姐姐。”

    微微潮热的掌心按在腰际,像羽毛在轻轻挠,闻奈受不住,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脸贴紧枕头,微微凹陷下去。

    “噗通、噗通——”心跳声如擂鼓。

    在这样甜蜜的负担下,时间无疑是非常难熬的,闻奈放在床头的手机忽然进了条垃圾短信,“滴滴”震动了两下,屏幕骤然亮起。

    凌晨一点十八,才过去十分钟。

    闻奈开始后悔收留她了,那样拙劣的借口,她如何就心软了。

    宋卿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由于心虚作祟,震动声属实惊了她一下,她深吸了口气,壮着胆子欺身上前,另只手划过闻奈的脖颈,从背后松松地环抱住。

    她说:“我很想你。”

    闻奈感受到后颈上的濡湿,滴滴答答地滚落到衣领,心底湿漉漉地像下了场绵密的雨。

    她第一次这么具象的感受到“色厉内荏”这个词,谁能想到雷厉风行的宋总监背地里竟然是个抽抽噎噎的小哭包。

    就这么喜欢吗?宋卿。

    闻奈指尖几乎要嵌进床垫里,心口发烫,起伏不定,隐忍了许久才淡淡地“嗯”了声,音像都似蒙了层轻薄的白纱,暮霭沉沉。

    “给我点时间。”

    良久,“我等你。”

    ——

    翌日,宋卿刚醒,看了眼手机,与程晨约定的六点还差十分钟。

    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趿拉着鞋,垫着脚去拧把手,临走的时候往回看了眼,床上隆起一块,闻奈把被子拉过头顶,睡得正熟。

    “啪嗒”一声,门打开后再度阖上,宋卿搓了搓笑得发僵的脸,面无表情地离开,而与此同时,房间内的人也醒了,不,与其说醒了,不如说压根儿没睡。

    这次不完全是被失眠折磨的,宋卿也做了不少贡献,一只白皙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摩挲着去够床头的手机。

    一想到昨晚,闻奈深深地叹了口气,眼底有淡淡的倦色。

    她就是一时间鬼迷心窍了。

    手机有不少未读通知,昨夜最不合时宜的那条是气象局发来的高温预警,闻奈不怎么关注,快速瞥了一眼,剩下的几乎都来自同一人——唐意。

    也就是配音工作室的老板,目前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得上闻奈的合伙人,当年配音工作室成立之初资金捉襟见肘,唐意走投无路陪了几场酒,赶场子的时候撞见了陪闻青云办庆功宴的闻奈,稀里哗啦吐了她一身,不由分说拉着就哭。

    闻奈考虑之后,卖了半间客栈,给工作室投了钱。

    所以不管是出于朋友的情谊,还是商业的角度,唐意说话都很客气。

    唐意:【啊啊啊,奈奈,大单子大单子!】

    唐意:【爷要发达了啊!哈哈哈哈!】

    唐意发来五十多条消息,时间从昨晚十一点跨越到今天凌晨三四点,看来也是个整夜没睡的夜猫子。

    闻奈按着屏幕往下滑,粗粗地扫了几眼,越读越惊讶,也弄懂了唐意发疯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拉到了当红炸子鸡的电影《云牧野》的配音项目,这部电影的导演是去年新晋名流,当下正是炙手可热。

    《云牧野》从筹备之初定义就是部冲奖的文艺片,立项选角整个过程都很隐秘,至于闻奈如何知晓,是因为林星禾年初的时候也去试过水,不出意料地被刷了下来,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好几天。

    对于《云牧野》这个配音项目,唐意也并没有完全的把握,这几年配音圈子逐渐饱和,大大小小的工作室也如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她并未提前和闻奈商量,自己点了几员将悄悄去试了音,结果昨晚反馈回来了,成功拿下了男主角的配音,还打包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角色。

    唐意:【《云牧野》的配音导演姓李,去年才从国外回来的,对内地的情况不熟悉,所以女主一直确定不下来】

    闻奈:【所以你想让我去试试。】

    唐意:【嘿嘿,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聊天框刚弹过来,接着电话就响了,闻奈接了。

    “喂喂喂,零小姐起得够早啊,今儿忙吗?”唐意嘴里叼了块儿全麦面包,声音含含糊糊还有回音。

    “嗯,你在录音棚?”闻奈说完就愣了愣,这声音听起来不太像她的,低沉嘶哑,别样性感,和平时温柔的声线天差地别。

    “咳咳!”唐意被口冷牛奶呛住了,连忙扯两张纸擦擦嘴,“听你这声音,一宿没睡?”

    “你不也是?”闻奈靠在床头,后背垫了块枕头,浑身酸软得厉害。

    她和宋卿昨晚倒是相处得平安无事,但是这崽子半夜不安分,脑袋上像长了雷达似的,一股脑往她怀里钻,闻奈无奈,纵容一夜。

    “嗯嗯。”唐意眼神乱瞟,唇扬得蛮高,“哎,我在录音棚,接了个赶进度的恶毒女配,给正宫娘娘下药,被冷酷无情的皇帝逮住了,被贬冷宫哭天抢地,好不悲哀。”

    她顾左右而言他,闻奈敛了敛眸子,侧了侧视线,瞥见昨夜宋卿躺着的那侧,床头柜上安安静静地摆了本书,于是幽静的眸子如水般荡开,从唇齿间泄出低柔的笑意。

    “啊呀呀,就是《云牧野》那部电影还剩了个女主角,你声线条件都特别符合,要不要试一试啊?”

    “唐老板不怕我是业余配音演员?”

    “哎呀,你什么水平我还能不清楚,读书那阵儿就——”

    “我可以试试。”

    “牛逼,如果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也不强求哦,我还向李导推了几个人,哦哦哦,就是半岛弥音新角色出了要造势,上次直播间反响特别好,他们策划说还想请零播一场,啊!你刚刚说什么?”

    是一本拆了塑封的书,书名《浮生六记》,作者清代沈复,讲述和妻子伉俪情深,至死不渝的爱情,崭新的书翻起来有打印纸的墨香,清浅淡雅,封皮蓝绿色,勾了几抹残云。

    闻奈眉眼舒展,柔声说:“按你说得办。”

    唐意愣了半晌,“《云牧野》的配音,半岛弥音的直播。”

    “都行,不过我最近没时间,直播推一推。”闻奈说。

    “这个好商量。”唐音也跟着笑了笑,沉默两三分钟后,突然耸耸肩,开怀大笑,“何方神圣能把你哄得这么开心?”

    《浮生六记》中间夹了张书签,格桑花被拓印在一张长条形的薄木块上,失水的花瓣呈现深沉的粉色,却透出勃勃的生机,四周金丝封边,顶部打了圆孔,坠了流苏,真的很漂亮。

    ——“记得帮我摘朵格桑花。”

    ——“好。”

    当初她随口一提,宋卿却放在心上,纯手工制作的书签,顶部的圆孔打得并不利落,指腹划过去有毛毛的刺,但却是一份很动人的礼物。

    “不是神圣。”闻奈温柔地反驳她,眸光隐隐颤动,散碎得像星子,“是我养的小山雀。”

    “你养鸟啦?”唐意丈二摸不着头脑,“鸟挺不好养,娇气,听说一着急容易给气死,我不喜欢那玩意儿,养狗多好,能跑能跳能叫。”

    嗯,的确,山雀容易生气,还容易哭。

    以前闻奈以为宋卿像色厉内荏的狼狗,现在才觉得这个形容不太准确,她就是个没有攻击性的小山雀,漂亮的羽毛上沾了松粉,每次毫不犹豫地朝你扑棱过来,总是能把人勾得鼻子痒,眼睛痒,心痒。

    唐意说既然她同意了,后续会好好安排一下工作流程,再联系。

    闻奈挂了电话,就着刚才书签放置的那页读了一半,书本是译制本,原文与解析分隔开。

    首句为——“那夜月色很美,月光落在我取轩旁的水流中,波光闪烁如华美的白练。芸摇着轻罗小扇,与我并坐在临水的窗边,仰看薄云飞掠夜空,变化万千。”

    第62章

    程晨敲了敲房门,里面没有应,她惶恐自家顶头上司还在睡觉,眯着眼睛凑近门缝,低低地唤:“总监,您在吗?”

    “咔哒”一声极轻的锁扣声。

    程晨莫名心虚,立马站直身子,提了提单肩包,露出蓝色活页夹的边儿,显得专业又正经,就是回望的时候大惊失色。

    天吶,这个单手提鞋,弓腰驼背,鬼鬼祟祟,头发像鸡窝一样的女人是谁啊?

    “总总监。”程晨紧张得磕巴了一下,不自觉绷紧了浑身的肌肉。

    “咳咳。”宋卿捂着唇掩饰地咳嗽了声,干巴巴地说:“这么早就来了。”随即镇定自若地弯腰穿鞋。

    可不嘛,虽然夏天白昼长,但眼下还不到六点,霞光被高耸的楼和厚重的云掩着,天光暗淡。

    我要死了。

    程晨一惊,连忙过去扶她,“哎哟,您——不也起挺早的?”她默默在心底扇了自己个大嘴巴子,刚才差点就说瓢嘴了,什么“您歇着我来”,狗腿子的属性暴漏无疑。

    宋卿拂开了她的手,漫不经心地问:“地铁还没开吧?我记得你住挺远的,打车过来的?”

    程晨也不尴尬,不敢贴领导太近,隔两步跟着,“对,还没到早高峰,挺好打车的。”早上起迟了,着急忙慌打了个豪华车,价格是平常的三倍!

    程晨面无表情地肉疼。

    宋卿一时找不着房卡,安静得尴尬,说:“把发票开了,给你报销。”

    程晨顿时眉开眼笑,“嘿嘿,好。”什么顾虑尴尬的都抛之九霄云外了。

    宋卿很忙,这是她自个儿提出要跟着,程晨明白自己经验浅,偏做了个总监助理这样让人眼红的位置,公司有传言说她与总监是亲戚,还有人八卦说总监是要当着总工和总裁的面培养自己的人,虚虚实实的,她摸不清楚,但好胜心起来了,非逼着自己学。

    宋卿说:“你来帮我改合同,算加班。”

    “那不用。”程晨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进了房间,卧室门慢悠悠地阖上,她才恍然想到,如果这间是总监的房,那刚才她怎么从隔壁出来的?

    职场潜规则!程晨再次大惊,感觉自己知道不得了的事。

    “先坐,东西在计算机里。”宋卿递给她瓶水,转身拎着纸袋子去浴室洗漱。

    程晨应下,环顾四周略有些局促,想着抓紧时间改改合同,于是开始低头翻看数据。

    不看不要紧,一看就觉得羡慕,闻青云的履历资料详细地摆在分类活页夹里,旧式合同里有约定项目咨询费用,而宋卿单给闻教授开了条件,价格足够让初出茅庐的程晨感到咋舌。

    “哎,当专家真好啊。”程晨感叹道。

    浴室水声淅淅沥沥,门突然被人叩响,程晨看了眼浴室的门,心想:总监洗了半小时了。

    程晨无奈,说了声,“请稍等。”

    门打开,来人是侍者,推了餐车,微笑着说:“您好,是闻小姐订的早餐。”餐车上盛装食物的器皿用的是上好的白瓷,用锃光瓦亮的金属盖扣着,干净得晃眼。

    有钱人的生活过得跟小说似的,程晨说了声“谢谢”,忙让他送进来,侍者离开的时候,又听见他低声叫了句“闻小姐”。

    程晨转过身,臂弯里还搭了件宋卿的外套,刚才总监让她帮忙送洗来着,差点就忘了,正好收拾好让侍者带下去。

    她抬头的时候,目光正好与门外经过的人对上。

    哇,好漂亮的姐姐,比起电视里的明星来都毫不逊色,程晨差点流口水,又冷不丁一激灵。

    她听侍者称呼她为闻小姐,闻算小众的姓,估摸着与闻青云教授有点儿关系,程晨不敢得罪人,像模象样地颔致意。

    闻小姐美则美矣,就是眼神过于冷,不过美人嘛,有点个性也是应该的。

    闻奈脚步微顿,眉心稍蹙,一双眸子冷如凝霜,直到进了电梯才缓和,她冷着脸发消息——【你房间里还有人?】

    不过,消息刚发一分钟,又觉得实在酸得厉害,不像自己的作风。

    这时,宋卿用遮瑕掩了脖子上的掐痕,穿戴整齐走出来,在行李箱里捡了块表戴上,边理袖口,边平静地问:“怎么回事?”

    程晨再次被美颜暴击,揩了揩无形的口水,乐呵呵道:“刚才服务生来送早餐,说是闻小姐订的。”

    宋卿眉眼间积攒的雪色瞬间就融化了,笑意转瞬即逝,克制内敛,“好,我知道了。”只不过,藏不住的雀跃。

    她翻了翻手机,闻奈撤回了条消息。

    宋卿:【怎么了?】

    宋卿:【小心心.jpg】

    撒完娇的宋总监有些羞耻,特别是旁边还有下属在盯着,浑身都不自在,手捂了下屏幕,耳尖都羞红了,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严肃。

    她拿了张纸乱写乱画,程晨以为是很重要的商业机密,没敢伸长脖子偷看,眼睛始终放在计算机屏幕上,后来那张纸被团成了球,在桌面上翻了几个滚,表面全是歪歪扭扭的“闻”字。

    瞧瞧,人家不愧是总监呢,吃着早饭呢还不忘想着怎么搞定闻教授。

    程晨的斗志瞬间燃起来了,几乎可以说是一目十行。

    ——

    楼下,白鸽广场停了辆开着双闪的迈巴赫。

    今天是余叔亲自来的,这倒是让闻奈很意外,这说明事情在林潮海心里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所以才会让身边最亲近的人来。

    “余叔。”闻奈简单打了个招呼,挑不出错处。

    “闻奈小姐。”余叔笑了笑,弯腰替她打开了车门。

    闻奈恍然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好像回到了林潮海生辰宴那天,她与宋卿还是简单的一夜情的关系,宋卿在苍南忙着工作,她赶回观山澜祝寿,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车驶离白鸽广场,进入绕城高速,离开的结果已尘埃落定,闻奈这才与闻青云通了个简短的电话。

    “我知道了,你安心做自己的事情。”闻青云不大开心地说。

    闻奈并未直接告诉外公缘由,只说观山澜着急让她回去一趟,闻青云与林潮海只在林言的葬礼上匆匆见过一面,后来的事情都是让旁的人来处理通知。

    这俩人对彼此都不对付,闻青云嫌弃对方铜臭味重,林潮海嫌弃对方迂腐不堪。

    “嗯,外公注意身体。”闻奈弯了弯眉眼。

    余叔诧异地多看了她一眼。

    闻青云突然想起了宋卿,便问:“你走了,那你的朋友怎么办?”

    闻奈笑意微敛,怔愣了片刻,噙着笑说:“闻教授名气这么大,她又不是专门来找我的。”

    “哈哈。”闻青云笑了两声,调皮地说:“要不要外公拒绝她?”

    “别。”闻奈一下慌了,又听见闻青云的打趣,言语间不免带上了小女儿家的娇俏。

    余叔频频失神,毕竟他所见过的闻奈小姐一直是个温柔内敛的人,这样毫不掩饰的亲昵从未在观山澜出现过。

    他不禁为林潮海感到心酸,仅一秒而已。

    “外公,别太为难她。”

    “知道了,胳膊肘往外拐的小丫头片子。”

    闻奈昨夜未眠,不免头疼,余叔又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一路上都寂静无言,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看见山的轮廓。

    余叔轻声道:“闻奈小姐,不用紧张,先生是个好脾气的。”

    好脾气?闻奈一笑置之。

    闻奈波澜不兴道:“我不紧张。”

    她知道,凭借林家在南城的势力,林星禾的绯闻不会发酵得太厉害,但这次地下车库的照片邵晴根本就拦不住,除了有林家老三在推波助澜,可能还有林潮海的默许。

    林潮海一生育有三子一女,长子林钦,次子林言,三子林枫,唯一的女孩儿死于为情所困,听说是割腕自杀,血染红了浴池,死状尤为可怖。

    闻奈的父亲林言已逝,三爷林枫一家为人低调,偏偏做不出实绩,大爷林钦倒是手握重拳,却有个现眼包一样的孙子林星禾。

    林潮海行将就木,大爷和三爷斗得愈发凶狠,风浪越大,形式越乱,人心瞧得更清楚。

    那张地下车库的照片,所有人都以为是林星禾,却根本瞒不过林潮海。

    而闻奈之所以选择盛景,也是因为林枫有酒店的股份,监控会被林潮海看见在她预料之中,这也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不知道林潮海对她这个没多少感情的孙女有多少耐心?

    到了观山澜,余叔领着闻奈进去,“先生喜欢安静,平时佣人都呆在后院儿,不怎么出来的。”

    回廊曲折,浮光跃影,溪水仍旧潺潺。

    闻奈并未瞧见林潮海的身影,一眼望去整座宅子空寂得可怕,房檐下黑黢黢的暗角像巨口咆哮的怪物。

    余叔欲言又止。

    闻奈没瞧见林潮海的影子,淡淡地说:“去祠堂。”

    余叔松了口气,疾步走在前方。

    “吱呀”一声推开祠堂的门,室内腐朽的檀木气息扑面而来,深吸口气感觉肺上都沾惹了霉菌。

    闻奈勾唇:“林先生说什么了?”

    这个称呼让余叔愣了愣,恭谨道:“先生说,跪着。”

    闻奈跪坐在蒲团上,闭目,“出去。”

    第63章

    宋卿这边进展十分顺利,与闻青云签订了专家外聘协议。

    除了陪同蓝图去浮山采风,她旁敲侧击到胡兰笙喜欢音乐剧,委托顾十鸢收了几张百老汇的门票。

    这场演出悲剧题材,现场座无虚席,胡兰笙看得直抹眼泪,连带着蓝图对宋卿的印象都改观不少。

    这人虽然冷了点儿,但还挺有手段的。

    剧情到高潮,演员在舞台上声泪俱下,肝肠寸断,蓝图却是昏昏欲睡,微眯的眸子被下压的帽檐遮着,轻撑下颚,随意懒散,“啧,你一天打了三次电话,翻了十次微信,奈奈怎么还不理你,搞得我都心疼了。”

    她扯了扯唇角,戏谑地笑,“要不然你跟我走,看她着不着急?”

    宋卿斜睨了她一眼,反手扣住屏幕,摇头,“我对小的不感兴趣。”眸子里尽是冷漠疏离,端得一派正经模样。

    她自认为与蓝图无话可讲。

    这话不知怎么就戳中蓝图笑点了,她压着鸭舌帽帽檐,遮住大半张脸,伏在座椅扶手上无声地笑,肩膀轻轻颤着,好似憋得狠了,意犹未尽地红了眸,“我哪里小了,C好不好?摸过的姐姐都说好。”

    宋卿:“”

    她们交谈的声音压得极低,前排的胡兰笙与闻青云都未察觉出异常,可怜被迫听完全部内容的程晨,一脸便秘的难受表情。

    警察叔叔你快来啊,这儿有个女变态!

    “让你小助理说,我小不小?”蓝图话锋一转,把烫手山芋甩给了呆愣住的程晨。

    宋卿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程晨小脸一皱,视线毫无防备地顺着蓝图的话就移向了她的胸口,我的妈呀,真的是波澜壮阔,凹凸有致,“不、不小。”匆匆忙忙地转过脸,紧盯着舞台上闭幕式的表演。

    老板说了,这是客户,不能得罪。

    “还是你可爱。”蓝图笑眯眯地戳了下她的脸,挑了挑眉,软乎乎地还不错。

    程晨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宋卿深吸了口气,眼神冷冰冰的,“当着我的面,是不是太过分了?”

    蓝图独自在那儿乐,“背着你不是更过分?”

    两人对视着,程晨感觉空气中噼里啪啦炸着火星子,胆怯地缩了缩脖子。

    观众开始有条不紊地散场,胡兰笙与闻青云年纪大了熬不了夜,先回酒店休息了,蓝图收敛了笑容,平静道:“宋总监,赶场子不?”

    宋卿打量了她一眼,蓝图眸里的认真与严肃不似作伪,心里划过一抹异样,“好。”

    蓝图点了点头,起身抻了个懒腰,临走的时候不忘揉了揉程晨的头。

    程晨再度脸红,滚烫的脸皮烟熏火燎的,扑棱着手扇风。

    宋卿满头黑线地目送蓝图离开,对着神情恍惚的助理说:“这三天累坏了吧?”

    程晨赶忙说:“不累不累。”

    闻青云教授年轻时候天南地北地闯,脚力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至于胡兰笙和蓝图,这哪个都是喜欢徒步的主,饶是出差出习惯的宋卿也有些受不了,更别说娇滴滴的小姑娘了。

    陪着几位专家老师玩儿了三天,程晨小脸都是惨白的。

    宋卿直接说:“给你放你三天假,回家休息吧。”

    程晨松了口气,心里比了个大大的“耶”,“那我明天先去公司把合同备案了。”

    宋卿轻轻“嗯”了声,顿步,拍了下她的肩膀,“辛苦了。”

    这无疑是对她工作的巨大肯定,程晨一瞬间眼泪花都快飙出来了,喉咙微哽,“不辛苦!”

    宋卿压下嗓子里的笑意。

    ——

    观山澜,林家祠堂。

    闻奈受禁闭的第三日,林潮海仍旧没有出现,余叔按时送来食物与水,佣人每日清晨来更换蜡烛与洒扫,期间没人敢说一句话。

    盘踞在山顶的老宅像座阴暗的坟墓,埋葬着落寞世家的规矩,迂腐,陈旧。

    不过祠堂虽小,但五脏六腑都全,青石墙壁上有道不起眼的侧门,连着曲折的小径,通向主人家的一处小卧房。

    卧房里的陈设非常简朴,入门印了“佛”字的挂帘,铺一蒲团,设一香案,香案上插了几炷燃烬的香。

    闻奈从未添过香,她只跪了一个时辰,读完了整本《浮生六记》之后便回到了卧房,在门外葱郁的树下搭了个矮几,闲来无事烹茶取乐。

    以前闻奈也不知晓有这间佛堂的存在,误打误撞地走进来,一看室内的陈设便了然此处该是林潮海平日里吃斋念佛的地儿。

    其实卧房里有好几个书架,放慢了各种佛经的抄本,闻奈没翻过一本。

    “啪嗒”一声,墙角掉下个海绵包着的纸袋。

    闻奈执茶壶的手微顿,柔声道:“我不是让你别送了吗?”

    “小姑!”两米多高的墙头上趴着个人,跨在一尺宽的墙壁上显得有些委屈,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姑,你快来拿东西呀。”

    “你慢一点儿,小心摔了。”闻奈无奈地看着他。

    林星禾双手反撑着墙壁,轻轻一跃,从墙头上跳下来,落地很骚包地撩了下头发:“我吊威亚都不害怕,这点儿高根本拦不住我。”

    林星禾弯腰拾起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个两万毫安的充电宝,嘟囔道:“老爷子也忒狠了,现在这社会谁离得了手机啊,这破地儿也是的,床板又硬又硌,连个手机充电口都没有。”

    林星禾貌似对这里很熟悉。

    “你在这儿住过?”闻奈对他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小姑长得可真漂亮,和观山澜那些姐姐们都不太一样。

    林星禾傻乎乎地笑,根本用不着套话就全盘托出了,“我上个月因为不听话,也被老爷子关祠堂了,让我在列祖列宗面前好好反省。”

    说着他皱紧了眉头,少年意气,十分愤懑,“我没什么好反省的。”

    “嗯?”闻奈把自己面前的茶盏推过去,眼里满是了然,“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嘿嘿。”林星禾尴尬地笑笑,着急得一口就把茶喝干净了,“其实我瞒着爸爸偷偷拍了部电影。”

    “真的,我发誓仅此而已,但小姑你知道,他们一直不太喜欢我进圈儿,老说什么‘戏子戏子’,我都听腻了。”

    “我一直不知道祠堂有侧门,我硬生生跪了三天啊,三天!后来实在受不来了起来走走,结果门就大喇喇地敞着,我心里那个悔,吃了老实人的亏”

    林星禾侃侃而谈,告诉闻奈小卧室床板底下藏了本他偷带进来的小说,路边摊儿随便买的。

    闻奈听得头大,额角轻轻抽搐,忙打断他,“然后你就受不了认错了?”

    林星禾震惊地瞧了她一眼,像受了巨大的打击,眼皮瞬间耷拉下来,蔫儿吧唧地说:“小姑,我在你心里就是个威武能屈富贵能移的软骨头嘛?!”

    闻奈心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你怎么出去的?”

    林星禾扯了抹得意的笑,恶狠狠道:“我把祠堂砸了。”

    “啪”杯子碎了,佛堂一片静谧。

    这小子,胆儿真肥,怪不得走路一瘸一拐的,感情是被林家暴揍了一顿。

    可闻奈心里酸酸的,竟然有些羡慕他,她微微垂下眸子,撞进一双湿润的眼睛里,她挑了下眉,柔声说:“有话想问?”

    林星禾的这张脸生的雌雄莫辨,鼻梁高耸,嘴唇挺翘,睫毛甚至比闻奈都要长些,这样的长相若不是有个好背景,早就被虎狼环伺的娱乐圈给分食干净了。

    林星禾双臂搭在矮几上,棱角分明的下颚戳着手臂,像小狗撒娇似的眨眨眼睛,“小姑,你是为什么被关禁闭了?”

    闻奈眼里一片淡漠,“不听话。”

    “老爷子让你干啥了?”

    “林先生想让我改姓。”

    ——

    江边,蓝图去便利店买了一箱啤酒。

    “过来啊,宋总监。”她身体微微向后仰,侧眸冲着宋卿挑衅地笑了笑,“不敢?”她扔过去一罐从冰块里捞起来的啤酒。

    宋卿稳稳地接住,掰开了易拉罐环,被束缚的气“嗤”一声跑出去,仰着头喝一口,沁人心脾的凉意,也在台阶上坐下。

    两人静静地喝着啤酒,偶尔碰一个,和谐得不象话,至少这样的和谐不应该存在在宋卿与蓝图之间。

    一箱啤酒喝掉一半,台阶上散落着不少的烟头,宋卿开始猜想蓝图约她喝酒的意图,想来想去的交集都只有闻奈这个人。

    宋卿想起闻奈至今还未曾回复消息,她的心情从开始的雀跃,再到忐忑紧张,然后逐渐恢复平静,心路历程像波澜起伏的心电图。

    她自信地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个,只是现在的自信不那么确定了。

    结果蓝图突然攀过她的肩膀,亲昵地搂过来,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咔嚓”拍了张自拍,短短接触一瞬又松开。

    “别紧张,我发给闻奈。”蓝图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宋卿哂笑,却没阻拦,她也很想知道闻奈是否会回复,如何回复。

    宋卿的眸色有些冷,微微抿紧了唇。

    蓝图发完消息就把手机收起来了,紧盯着对岸错落的灯光,红唇微启,“苍南,宋总监应该知道。”

    宋卿心里跳了一下。

    第64章

    晚八点,环宇大厦的保洁阿姨提桶下班。

    电梯在二十三楼开了,扑面而来淡淡消毒水的味道,里面站着的同事大多来自楼上新搬来的检测院。

    “你们怎么忙这么晚?”顾十鸢掩去眸底的惊讶,虽然检测院今晚下班也晚,但那是事出有因,新搬来的器材与数据需要立即归档整理,拖沓不得。

    二十三层灯火通明,柔和的灯光透过印着公司LOGO的整面玻璃,映出无数个伏案工作的人影,打印机“唰唰”出纸的声音不绝于耳。

    “欸,顾主任。”徐文渊看见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原来检测院已经搬过来了呀。”

    “是,今天才收拾完,我还以为我们动静闹挺大呢。”常与能源公司打交道的研究员顺势也打了声招呼。

    人比较多,徐文渊拘谨地笑了笑,不自觉攥紧了掌心的背包肩带,说:“最近项目多,大家都比较忙。”

    顾十鸢对这个男生依稀有点儿印象,前段时间宋总监忽悠他来实验室送水样,她难得笑了下,问:“宋总监”

    徐文渊忙说:“总监还没走。”

    顾十鸢眉梢微挑,双手插进兜里,一本正经地说:“正好她在,我去找她签字。”两三步跨出电梯。

    一电梯的人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顾十鸢接受着办公室四面八方的注目礼,神情自若地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在得到了冷淡的一声“进”之后,推门而入,转身关门。

    “将将~”顾十鸢言笑晏晏地张开双臂,红唇轻启:“宋总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总监办的灯光明亮,宋卿侧对着她坐在老板椅里,计算机屏幕上的网页转瞬即逝,她微垂着眼眸,敛去翻涌的情绪,淡声说:“不惊喜,不意外。”

    “外面那些人怨气比鬼都重。”顾十鸢后知后觉打了个冷颤,搓了搓胳膊,一步步靠近办公桌,低头看见那盆长势正旺的仙人球,笑了,“还没养死呢?你——”

    声音戛然而止,顾十鸢猛地愣住了,“你哭啦?”

    宋卿眼角微微泛红,浅琉璃色的眸子湿润,嘴唇轻抿,“我没有。”

    公司的人都有些怕她,若非事出紧急,一般不会直接来办公室找她,宋卿也是没料到来人会是顾十鸢,脑子里的神经绷了又松,松了又绷,结果溃不成军。

    顾十鸢稀奇得紧,反而乐呵呵的,“你有。”

    “没有。”

    “有。”

    “”

    争执几回,宋卿都快找不到难过的感觉了,颇为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你来找我有事吗?”

    “小没良心的,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顾十鸢反问她,乜斜了她一眼,毫无顾忌地坐在老板椅扶手上,后背抵着宋卿的肩,转着中性笔,说:“么么啊,你还记得上次在我面前哭是什么时候了吗?”

    闻言,宋卿皱了皱眉。

    顾十鸢兀自怀念地笑了下,“初三的时候,你的小女朋友要和你分手,我逮到你躲在墙角哭,啧啧,那模样,像极了风雨中坚强的小白花。”

    宋卿想不起来了,但不妨碍她觉得尴尬,并且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不信就算了。”顾十鸢无所谓地耸耸肩,起身坐在她对面,笔尖一点儿一点儿地敲着桌面,“笃笃笃”听得人心慌。

    顾十鸢想了半晌,突然说:“不过你也是个薄情寡义的,祝遥的事儿你也只难过了一下午。后来——”

    后来怎么回事儿来着,顾十鸢也记不太清,反正那段时间宋卿和宋斯年行为都反过来了,一个往高中部跑,一个往初中部跑。

    她那会儿每天晚上都被景女士压着去学钢琴,只在某天黄昏时刻,瞥见宋卿提溜着两串糖葫芦站在高中校门等人,是个背影很好看的姐姐。

    姐姐,姐姐顾十鸢脑子里闪过什么,快得抓不住。

    顾十鸢拂了拂衣角的灰尘,手肘搭在桌上撑着脸,好整以暇地看向宋卿,说:“说吧,你有个朋友。”

    “咳,我的确有个朋友。”宋卿攥着拳,捂了下唇,忽然听见一阵玲玲的笑声,她皱了皱眉,说:“顾十鸢,很好笑吗?”

    顾十鸢忙捂住嘴,说:“苍天可鉴,我绝对没笑。”

    宋卿脑子里胡涂得很,懒得去骂她,“如果两人偶然产生交集,约定以后形同陌路,但后来又阴差阳错地遇见了,其中一个人念念不忘,另一个人却表现得很冷淡,嗯,也不是冷淡,是若即若离,该如何做?”

    “哦,你是说你自己念念不忘,闻小姐态度模棱两可。”顾十鸢恍然道。

    宋卿深深吸了口气,从舌尖挤出“不是”这两个字。

    “嗯,不是模棱两可,是若即若离。”顾十鸢乐不可支。

    “我说的不是闻小姐。”宋卿咬牙切齿道,她掩藏在发丝后的耳尖微微泛红,红晕蔓延到脖颈,像刚下入沸水的青虾。

    见她烦躁地解开了颗扣子,顾十鸢不逗她了,正了正神色,分析道:“第一种可能性,这位若即若离小姐是在欲擒故纵,享受逗弄猎物的快感,第二种可能性,她为人非常善良,不忍心直接拒绝。”

    “不是。”宋卿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噗嗤”一声,顾十鸢这次是真的忍不住了,胆大妄为地伸手去扯宋卿的脸颊,嘟囔道:“这世上还真有搞纯爱的成年人。”

    宋卿拍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说:“我是想说她有自己的为难。”

    顾十鸢心里划过一丝了然,问:“宋知意是不是又往家里带乱七糟八的杂志了?你还真的挺会为别人找理由。”

    宋卿一时也犟,“不是理由,是事实。”

    宋卿想到蓝图说的话,心里又一阵揪着疼。

    “行行行,事实。”顾十鸢满不在意地摆手,说:“我不管是她亲口告诉你的,还是你从别的什么渠道听来的,这位念念不忘朋友都可以勇敢向前冲,有什么好顾虑的呢,谈恋爱不是非要考虑未来的,最应该的是享受这个美妙的过程,过程与结果同样刻骨铭心。”

    这回轮到宋卿迷茫了,“不应该考虑吗?”

    顾十鸢一阵眩晕,忍了忍,戳着她脑袋瓜子,说:“读书那阵儿我就让你少看小说,少看小说,但凡你多泡几个姐姐,如今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她还说:“愁死我了,宋卿同志。”

    办公室加班的部门人都走光了,没人敢来敲这扇门,大家都以为检测院大名鼎鼎的顾主任与能源公司威名赫赫的宋总监在商讨某个绝密项目。

    听听,吵得多激烈啊。

    宋卿狡辩说:“不是我。”

    顾十鸢无言以对。

    小宋同志,你知道你的辩解有多苍白无力吗?

    但老树开花不容易,顾十鸢不太希望打击宋卿的热情,况且从这人不断辩驳开始,她自己心里就有了答案了。

    顾十鸢认命地叹了口气,扯了扯唇角,说:“行,就凭你,哦,不是,就凭念念不忘小姐的阅读经验,小说里的主人公虐恋情深大多是没长嘴,你喜欢,呸,念念不忘小姐喜欢若即若离小姐,要直白要热烈。”

    “年下要抓住年下的优势,懂?”

    “我已经试过了。”宋卿说道,一紧张说漏了嘴。

    不过好在顾十鸢并没有心思嘲笑她,摩挲着下巴,问:“哈,她怎么说的?”

    “她说需要时间。”宋卿认真道。

    “呸!时间个屁!”顾十鸢双眸冒着火光,指着宋卿道:“你现在就给她发消息,说你想她,说你爱她,说你离开她难受得要死。”

    宋卿光是想想脸脸都在发烫,拿起手机犹犹豫豫道:“这不太好吧。”

    “哼,现在不狡辩了?现在知道承认了?”顾十鸢抱着胳膊挑眉道。

    宋卿不置可否,她有双沉郁的眼睛,安静下来的时候是极致的冷淡,动情起来又是极致的滚热,引诱你陪她沉沦。

    此刻,她正处于欲望的巅峰。

    沉默良久,手机屏幕莹莹的光洒在宋卿的眼睫上,一眨一颤,像跳跃的光符,她轻笑着,美好极了。

    顾十鸢终于看明白了,闻奈对于宋卿真的是与众不同的,不是当年的祝遥可媲美的,尽管情景不同,年龄不同,这样的比较有失偏颇。

    她主要是想说,祝遥这个人真不行,渣得要死。

    顾十鸢倒是蛮好奇宋卿究竟说了些什么,脸颊红扑扑的,整个人手足无措的缩进老板椅里,像团软乎乎的毛球。

    咦,可爱到炸毛,顾十鸢被自己恶心到了。

    “走吧,宋大总监,今儿检测院搬过来,我答应请同事吃夜宵,我来是喊你一道去,她们已经在楼下催我好几轮了。”顾十鸢笑了笑。

    “嗯。”宋卿漫不经心应道。

    临门一脚,顾十鸢打了个呵欠,戏谑道:“念念不忘小姐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

    “要给女主角坚定不移的偏爱。”宋卿说这话的时候眼眸明亮,不知道是蹭到了眼角的泪意,还是听见自己说那个“爱”字。

    念念不忘小姐心里好像陡然一震。

    她还说:“书里都这样写的。”

    顾十鸢好似被门坎绊了脚,踉跄一步,嫌弃道:“搞纯爱的人真矫情啊。”转身,唇角却勾起一抹弧度。

    宋卿:【姐姐,我很喜欢你,也很想你。】

    管她什么“月色很美”,不够叙述这份赤诚热烈的感情,《浮生六记》第七记,宋卿执笔,添上“若即若离小姐是念念不忘小姐永恒的女主角”。

    第65章

    又是周五,宋父提前知会宋卿周末家庭聚餐,让她顺路把宋知意从学校接出来,她答应下来,说稍晚些到,让他们不用等。

    恰好总裁和总工都不在,宋卿主持了总结会,期间宋母打了几个电话过来,全部没接到,她直觉出了什么事,下了会立刻回过去。

    宋母貌似在炒菜,抽油烟机轰隆隆作响,把她的声音都盖过了,“我问你喜不喜欢吃板鸭,你景阿姨在旅游,说给你带些回来。”

    “不用麻烦景阿姨的。”宋卿松了口气。

    宋母没听清楚,她又提高了语调重复了几遍。

    宋母乐呵呵地笑,说:“我炖了你最爱吃的西红柿牛腩,等你回来的时候软烂正好。”

    宋卿眼眶微酸,应了几声好,挂了电话,手机轻振。

    妈妈:【不用着急,慢慢开车,注意安全。】

    宋卿从电梯出来是地下车库,灯光暗沉,四周寂寥,她在表情包里挑挑拣拣地发了个撒娇的小白猫过去。

    她的车停得不远,引擎盖上放了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有张字迹娟秀的贺卡,但并未署名。

    玫瑰花娇嫩,殷红的花瓣滞坠着水珠,花粉刺激得鼻尖痒痒的,宋卿打了个喷嚏,把花束远远地放进后排。

    她刚系好安全带,口袋里的手机又在轻轻颤,她摸出来看,眉眼弯弯,唇角不自觉向上扬,弧度越来越大,一个傻里傻气的笑挂在脸上。

    闻奈:【乖,我也很想你。】

    宋卿能身临其境地体会那种语气,像闻奈这个人一样,半敷衍半宠溺,她见四下无人,短暂地放下手机,双手捂着脸傻笑。

    想起前几天顾十鸢劝慰她的话,血液都沸腾起来,满脑子被一个想法占据——“想见她”。

    宋卿毫不犹豫:【你在哪儿?】

    等了一会儿,聊天框顶部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结果却发来简短的一句话——【我有点事需要处理。】

    宋卿:【可我想见你。】

    她胆子比以前大多了,虽然现在的她与闻奈仍是无名分,但她坚信那天不会太遥远。

    可惜这条消息石沉大海,宋卿枯坐了半小时,一直没有等来想要的答案,滚热的心血渐渐凉透了,脑子却更加清醒了。

    她从车里翻出来打火机,拢了蹙火,低头咬了支烟,车里雾气弥漫开来,她降了点车窗,新鲜的空气涌进来一点儿,薄荷的味道在肺里滚了几滚,偏凉的后劲儿,像含了块未化开的冰渣。

    宋卿屏了下呼吸,咳嗽得愈发厉害,轻抿着唇,克制又隐忍,【我会等你。】

    ——

    那天,蓝图说:“喂,你知道吗?林言出事那天是闻奈的生日。”

    “林言是个极限运动爱好者,闻奈央求父亲教她翼装飞行。”

    “林言同意了,并告诉她这将会是她的成年礼物。”

    “尽管她母亲一再反对,林言还是如约带着闻奈去了苍南山,那天晴空万里,天气预报也那么好,谁也不知道会发生意外。”

    蓝图喝得酩酊大醉,脸颊酡红,瞥了她一眼,好奇道:“你怎么没点儿表情?”

    宋卿仰头喝了口酒,微褐色的酒液顺着脖颈流下来,洇到衣领里,她的口吻很是淡漠,听起来毫不在意,“她不需要怜悯。”

    蓝图陡然一震,停顿了很长时间后才笑出来,眸光含着霜色,隐隐颤动,“不愧是你。”

    她没看见宋卿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掌心里嵌进去尖锐的碎石粒,把细嫩的肌肤摩出星星点点的血渍来。

    蓝图还说,闻愿与林言感情甚笃,收到消息后几近癫狂,当年的苍南山开发条件很落后,几乎是保留着原始状态,搜救队救援难度很大,艰难搜救半月后雨季来临,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闻愿与闻奈主持了林言的葬礼,烧了些他平时穿的旧衣物,葬礼当天林潮海没来,大爷林钦是在头七来的。

    林家掌权人精神奕奕,并不见悲伤,当然也有可能是喜行不怒于色,他说:“老二的遗体要找,哪怕剩把白骨也得捡回来。”

    但前提是,他必须还是林家的孩子。

    闻愿从林言出事后就未曾主动讲过话,哪怕是闻奈也极少见她,她害怕从母亲的眼里看到陌生的憎恶与责怪。

    林潮海让闻奈认祖归宗,用搜救的条件来逼迫一个刚成年的孩子,来彰显林家的宽容大度,闻愿不阻拦,闻青云没有立场,闻奈同意了。

    “这些都是我妈告诉我的,葬礼全过程她都在,也许过程有偏颇,但都不重要,我告诉你这些想说的是——”蓝图兀自低头自嘲地笑笑。

    闻奈在国内读了大学,被林家安排去国外进修,回国之后她可以做任何无伤大雅的事情,只要不破坏林家的体面,大爷林钦与三爷林枫都由着她,对无依靠的侄女好,多挣一份名声,多挣一份家产。

    “她自己可以失去自由,却得为了你争这份自由。”蓝图平静地说。

    宋卿咬破了舌尖,喉咙微哽,混着酸涩的酒液,她把血腥味慢慢吞咽下去,“我,知道了。”

    蓝图难受,紧紧锁住她的眼睛,吼了一声,“我想不通。”她红着眼睛,徒手捏破了还剩半罐啤酒的铝罐,冰凉的酒液溅落得到处都是,“你们性格并不合适,为什么是你?若要论先来后到,明明是我”

    一只手攥紧了宋卿的衣领,她反手握住对方的手腕,一字一顿地说:“只能是我。”语气无比坚定自信,这样的勇气是对方给予她的礼物。

    爱情里从来不分先来后到,被爱的人永远可以有恃无恐。

    蓝图简直要疯,“我不是为了你,而是舍不得奈奈受着苦,还要来小心翼翼地顾及你的情绪。”

    宋卿想到闻奈,脸庞一瞬间柔和,说:“谢谢。”

    蓝图怔了怔,转过头去,“我明天的飞机飞北城,国内还有几场摄影展。”

    宋卿说:“预祝成功。”

    蓝图撇了撇嘴,拦了辆出租车离开了。

    那天晚上,宋卿在江边坐了整夜,背后是家24小时营业的小商店,桥边躺着个衣着干净的流浪汉,她给他买了几份饭,听他吹了整宿妻离子散的故事,直到天际升起第一缕霞光。

    流浪汉其实是个失业者,他叹了口气,说:“小姑娘,我看你年纪轻轻,不管遇见什么挫折都别怕,路还长着呢。”

    宋卿摇摇头,笑说:“我不怕。”

    ——

    回到宋家的时候,宋斯年在家,不过他穿着家居服,不太像刚从消防队赶回来风尘仆仆的样子。

    “洗手吃饭。”他朝门口看了眼,放下手中端着的盘子,转身回厨房帮忙。

    宋卿弯腰换鞋,没看见他,宋知意背着小书包,光着脚丫子哒哒哒跑过去,甜甜地喊了声,“爸爸,你有没有想我?!”

    宋斯年忙蹲下,父女俩撞了个满怀,宋斯年腾不开手,虚虚抱了她一下,说:“当然想啦,回来的路上姑姑有没有欺负你?”

    宋知意摇摇头,认真地说:“没有。”

    “那好,今晚我们奖励姑姑多吃一碗饭。”宋斯年眼尾都笑起了褶子。

    宋卿听得满头黑线,走过客厅放下包,皱了皱眉,问:“宋斯年,你手怎么了?”

    宋知意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也学着大人的模样眉头紧蹙,颇为可爱,紧张地问:“爸爸,你手怎么啦?”

    宋斯年小臂上缠着绷带,几圈纱布挂在脖子上,模样有些滑稽,说:“别大惊小怪,只是个小骨折。”

    “骨折。”宋知意抽抽搭搭地耸耸鼻子,小脑瓜子里浮想联翩,“流血了吗?你会不会死?”

    “呸呸呸!”宋母从厨房里钻出个脑袋,手里还举着个锅铲,“别说那个字,不吉利。”

    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宋父不重不轻地“哼”一声,从旧报纸后面露出戴着老花镜的眼睛,说:“你哥哥出任务,救一个想跳楼的小女孩儿,扑人的时候撞墙上了,把手给压折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呢,我炖了点大骨汤,多喝点儿,以形补形。”宋母端着汤盅走出来,招呼大家落座吃饭。

    宋斯年笑着打诨,“好久没放这么长的假期了,人都躺懒了。”

    宋卿抿着唇看了他的手一眼,说:“今晚的碗我洗。”

    “不行,上次就是你洗的,执勤表轮到我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闲也别抢我活儿干吶。”宋斯年佯装生气。

    宋卿冷笑说:“行,我看你用脚洗碗,给你颁个身残志坚的奖状。”

    “啧,一点儿也不可爱。”宋斯年单手抱了宋知意,小姑娘乖乖地趴在他肩膀上,“走,我们不和姑姑说话。”

    电视节目是宋父随便点的综艺,类似于喜剧小品的表演方式,偶尔发出一阵提前录好的笑声。

    饭桌上,宋父问宋斯年对上次相亲那姑娘的有什么想法,或者说有没有自己喜欢的。

    那姑娘说的是祝遥,宋斯年下意识瞄了宋卿一眼,略略烦躁说:“爸,我二婚,就别耽误人还没结过婚的了吧。”

    “我简直懒得管你!”宋父生气地说。

    两人又拌了几句嘴,宋父突然把矛头转向了沉默的宋卿,温和道:“么么啊,还没问你呢,谈恋爱了吗?”

    宋卿握紧了筷子,咬住了前端的两粒米。

    宋斯年见她表情不对,忙插科打诨,“哎呀,爸,你怎么那么爱多管闲事儿啊。”

    “臭小子,我问你妹妹呢,关你屁事!”宋父气得吹胡子瞪眼。

    宋卿缓缓放下筷子,深吸了口气,说:“我有话想说。”

    宋父宋母对视一眼,一脸期待,宋知意不谙世事,只有宋斯年脸色像吞了只苍蝇一样难受。

    第66章

    “姑姑,要多吃蔬菜。”宋知意沉着脸教训人,装作小大人的模样,精致的五官竟和宋卿有几分神似。

    宋父与宋母向来宠她,奶呼呼的小孩儿刚发话,全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没人注意到宋卿倏地展眉。

    “知意真乖。”宋母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往她小山似的碗里夹了块糖醋排骨。

    宋知意微仰着下巴笑,睁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哒哒哒跑到餐桌另一侧,用她专属的卡通短筷,夹了青菜放进宋卿碗里,“姑姑,爱心传递。”

    小孩子的心思浅,亮晶晶的眸子盯着宋斯年,像在等待大人的夸奖。

    宋斯年不甚明显地竖起大拇指,小声说:“厉害。”

    宋知意咧着嘴笑,缺了颗大门牙,俏皮地说:“爸爸,合作愉快。”

    这样一打岔,宋家父母也就忘记询问宋卿,一顿饭因为有宋知意故意撒娇卖萌,倒也吃得其乐融融。

    饭后,陪父母看电视是亘古不变的项目,从过年就攒下来的干货成了消遣,恍惚之下竟真有几分节日的气氛。

    宋知意拉着宋斯年切磋围棋技艺,宋卿咬了下唇,为刚才的头脑发热感到懊恼,就差一点儿她就主动出柜了。

    还好有宋斯年拦着,宋卿没错过父女俩明里暗里的互动,不过,宋斯年又是如何知晓她的心思的呢?

    宋母看了会儿电视,说熬不住先去睡了,宋父抿了口茶水,忽然想起宋卿吃饭时未来得及说完的话,摘下老花镜,闭眼轻揉眉心,“么么,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清醒下来的宋卿不可能说,她望向父亲,瞥见他两鬓白发丛生,脸颊上堆积了黑斑,想要隐瞒的心变得愧疚,不动声色地敛眸,遮掩住眸光里的不坦然,“我也忘记了。”

    宋父点点头,并未多在意。

    电视里放着回放的家庭伦理剧,有个新生的小女孩儿,小脸皱巴巴地团在一起,旁边的人都在笑,只有她在哭。

    宋父有意无意地说:“你生下来的时候比她还小,我和你妈费了不少心思,才把你喂得白白胖胖的。”他语气很是怀念。

    他又提及身强体壮的宋知意,说:“光看模样,宋知意倒是长得更像你,估计比你亲生的还像。”

    宋卿目光微凉,夏日炎热的天气竟会觉得手脚泛冷,握紧手机,四角硌得掌心有点儿痛,她许久未曾松手。

    她的父亲,含蓄之间也尽是催婚催生之意。

    宋卿沉沉地吐了口气,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爸爸,我不想结婚。”

    闻言,宋父瞬间紧拧着眉头,额头皱纹横生,神情威严,撂下两个字——“胡闹”。

    宋卿想起了门后面放着的那把钢尺。

    “这种想法以后万不可再有,婚嫁丧娶自古就是这样,你想要做些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宋父到底还是存了几分理智,并未像小时候那样动辄就让着跪下反思。

    男人的声音盖过了电视演绎的琐碎,气氛顿时有些僵。

    宋知意扯了扯宋斯年的耳朵,拢着小手,小声说:“爸爸,我们帮帮姑姑吧。”

    宋斯年刮了下她的鼻子,“这还用你说。”

    不结婚就是离经叛道了吗?宋卿知父母传统,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让她难受得无以复加。

    她的父亲显然很生气,脸红到脖子根,这让宋卿联想到老家的庙会,江城的雪下起来能堆到膝盖,外祖父是个村庙的守庙人,她与宋斯年每逢年节都会被叫去扫雪,她喜欢把深埋在雪里的土地公公刨出来,其他的神仙都由宋斯年来管。

    特别是凶神恶煞的罗汉,小时候她最害怕。

    在这个家里,宋父老当益壮,威压仍在,宋卿却生了身反骨,冷声道:“以后要不要结婚是我自己的事。”

    她身上泄出似有似无的威压,就是程晨与徐文渊私下讨论过的严谨疏离,这样不容置喙的语气让宋父怔愣片刻,积攒的怒气如火山爆发般瞬间喷溅出来,父女对峙起来理智全无,“你自己的事?你刚生下来被奶呛得快窒息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也是你自己的事?”

    非要用这种理由来压,宋卿无可奈何,只觉得头疼,紧抿着嘴唇,“爸爸,能不能单纯地只谈一件事?”

    宋父瞥她一眼,胸脯起伏不定,“对你不利的因素你唯恐避之不及。”

    他还在说些什么话,宋卿一概听不见了,脸上呈现两分怔然。

    “爷爷!”宋知意从凳子上跳下来,光着脚丫跑过来,抱住宋父的腿撒娇,“快来看,我下赢爸爸啦!”

    正在气头上的宋父做不到喜笑颜开,但对着万般呵护的孙女,脸上自然而然地涌现柔情,两种矛盾的情绪交错在一起,显出几分滑稽与狰狞。

    宋卿埋头,笑得不合时宜。

    偏偏宋斯年瞧见了,心疼得揪起来,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这场辩驳中,明面上赢了的宋父还像教育小孩儿那样,不忘做陈词总结,“宋卿,你必须结婚,没得商量。”

    宋斯年忍不住了,嚯一下站起来,皱眉说:“爸,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兴旧社会逼婚那一套啊。”

    宋父对待宋斯年的态度更是难得掩饰,“你管好你自己,你看看你失败的婚姻对你妹妹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宋卿冷着脸说:“我不结婚和宋斯年没关系。”

    宋斯年拦了她一下,说:“我承认我没做好表率,但是不结婚并不代表以后会过得不幸福,你这都是老观念了,得与时俱进。”

    “不结婚,她以后生了病谁照顾?没个孩子,死了连卷草席子都没有!”宋父怒道。

    “生了病有钱找护工,死不死的事儿谁能料到,躺棺材里又不能死而复生。”宋斯年反驳道。

    男人站起来比父亲都要高大,眸光清亮,轮廓坚毅,“而且还有宋知意,我也不指望她,等我老了和宋卿一起打包滚养老院去,她能来签个字就成。”

    宋知意忙说:“爸爸,姑姑,爷爷,我和你们一起住养老院。”

    宋母被吵闹声惊醒,忙出来打圆场,宋父青着脸回了卧房,这场夜谈无疾而终。

    约莫十二点左右,宋斯年哄睡了宋知意,踩着月色,悄悄摸进了客厅,敲了敲宋卿的门,“卿卿,你睡了吗?”

    “咯吱”一声,老旧的木门被打开一条缝,露出宋卿的一只眼睛。

    她说:“你怎么还没睡?”

    尽管她神色如常,但宋斯年没错过她眼角一闪而过的亮色,若无其事地说:“这两天睡多了,睡不着啊。”侧身挤了进去。

    屋内的陈设还和宋卿读书时候一样,小床小凳子小书桌,只是青春的少年少女变得成熟坚韧。

    宋斯年找了个借口问她要相册,说:“我快忘记你小时候多可爱了。”

    多唐突的借口,用得着大半夜来找她吗?

    宋卿不解,但还是从床底下拖出个箱子,吹散了浮在面上的灰,里面存放着奖状书籍和泛黄的照片,淡淡道:“都在这儿了,想看什么自己找。”

    宋斯年干脆盘腿坐在地上,也没翻别的,直接找了本初中时期的,兄妹俩没互动,室内一时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宋卿见他神情专注,又瞥了眼他手中的相册,心里觉得很怪异。

    良久之后,宋斯年心事重重地阖上相册,抬眸道:“你要出门?”

    宋卿穿戴整齐,手腕上搭了块链表,神色平淡,气质孤冷,她点了下头,并不掩饰,“公司有点儿急事。”

    宋斯年打量了她几眼,正当她愈发手足无措之际,忽地笑开,断眉轻耸,如春风般和煦,“别撒谎了,在我面前你装不了一点儿。”

    宋卿想到晚上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轻而易举,心里真的好奇,“你胡乱猜的。”

    宋斯年仿佛没听到,自顾自地说:“那天在盛景,其实我看见你了。”

    宋卿一惊,很快抚平了慌张,转瞬涌上来尴尬,她侧过脸去,浅浅的热意覆上脸颊,“我没想瞒你,但那天确实是公事。”

    宋斯年瘪瘪嘴,显然不相信,但在宋卿看过来的剎那,赶紧换了副表情,笑说:“知道了,亲爱的妹妹。”

    他指着散落在地上的一张照片,“这时候多乖,还叫哥哥呢。”

    宋卿拧开门,抬脚就要走了。

    宋斯年忙说:“诶诶诶,前几年回江城看望祖父的时候,把我的相册落老家了,里面有你不少光屁股的照片,我准备找人帮我寄过来。”

    宋卿脚步微顿,咬牙说:“随便你。”

    宋斯年看她明显不自在的背影,开心得很,“哎呀,也不晓得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妹妹喜不喜欢哦。”

    看,宋斯年果然瞧见闻奈了。

    宋卿摆烂说:“宋斯年,你去告密吧。”

    宋斯年板着脸说:“小人才告密,哥哥永远支持你。”

    听起来蛮肉麻的,宋卿背对着他,抑制不住抿了下唇,眼眶微酸,假装没听到离开了。

    而她走后,宋斯年迅速收敛起脸上的戏谑,转而是种深沉的凝重。

    他真的希望是他看错了,或者记错了名字了,只等那本相册到了,那上面有张戏剧演出的合影。

    想了想,他还是担心,发了条消息问宋卿要去哪儿。

    宋卿:【南山,观山澜。】

    第67章

    宋斯年在宋卿房里待到夜半,地板冰凉,蔓延到心口,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撑着床沿站起来,开门的时候被客厅的黑影吓得一激灵。

    暖黄的落地灯亮了,宋斯年惊魂甫定,“爸,您怎么不睡觉?”

    宋父目光从他脸上掠过,顿了顿,收回来,轻哼道:“已经睡了一觉了,出来上个厕所。”

    宋斯年盘腿把腿盘麻了,走路一撅一拐,怕吵着熟睡中的宋知意,低低笑了两声,“我记得您卧室有洗手间的。”

    “用不习惯马桶。”宋父正襟危坐。

    宋斯年觉得他的背影有些狼狈的意思,心情甚佳,“那您继续,我先睡了。”他磨蹭着时间,故意一步一顿,像步伐蹒跚的老头儿。

    几分钟后,父子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的父亲穿着件深灰色的圆领衫,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还是宋斯年主动说:“爸爸,我觉得你有点儿欺负么么了。

    宋父条件反射性驳斥,“胡说,我哪有欺负她。”

    宋斯年倚靠着墙壁,郑重地盯着他,“她被您说得哑口无言。”

    “那说明我的观念是正确的,她挑不出错。”宋父依旧拿捏住高高在上的威严。

    “可她哭了,她趴在我肩膀上哭。”宋斯年轻轻叹息,继续夸大其词,“么么总不喜欢在你面前示弱,你会瞧不起她。”

    宋父立刻愣住了,泥塑起来的威严土崩瓦解,挺直的肩背萎靡下去,垂垂老矣的颓丧,“哪有当爹的会瞧不起自家的女儿。”

    “那您干嘛说她。”宋斯年倏地望进他不甚清明的眼睛,直白地乘胜追击,“您习惯了否定。”

    宋父脸色苍白,无力辩解,“她以前从不顶嘴。”

    倒也不是,只是她以前不太在乎这些误解,更不屑于辩解。

    以前宋母并不讲究“儿穷养女富养”这样的教育方式,他与宋卿的零花钱旗鼓相当,还因为他正值高三的关键阶段,偶尔会领到额外的生活补贴。

    祝遥是无所畏惧的小霸王,经常拎着宋卿四处玩儿,嫉恶如仇的年纪,拥有非黑即白的是非观。

    祝遥把几个喜欢掀同学裙子的小男生堵进厕所,宋卿被安排守着门,不许别人进来,她学过马伽格斗术,同龄人内所向披靡。

    事后,爱欺负同学的男生顶着内裤从厕所出来,围着旧操场蛙跳,过几天就是秋季运动会,很多人在排练,几乎都看见了。

    行侠仗义的祝遥回到了南城九中,无事一身轻,教导主任通过监控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宋卿,先不问清楚事情的缘由,厉声说要请家长来解决。

    还好,宋卿从初中起预留的家长信息一直都是宋斯年。

    高中和初中挨得很近,宋斯年借口肚子疼请假,因为他学习成绩优异,班主任并未多怀疑,利落地签字放行。

    他换了件成熟点儿的衣服,由于忙碌而蓄起来的短茬,加上近一米九的身高,脸不红心不跳说自己是宋卿的小表叔,竟也没人真的怀疑。

    他犹记得那时候,宋卿站在办公室的角落,身侧挤着旧样式的铁书柜,脏湿的拖把和垃圾桶堆砌在缝隙,她微微低垂着头,眸子里含了包泪水。

    温驯得特立独行,问什么是什么。

    宋卿揍了他们,男生的胳膊脱臼了,家长不依不饶,嚷嚷着要做检查,宋斯年的小金库捉襟见肘仍是不够。

    后来,对,他突然想起来还是闻社长垫的钱。

    他再三保证会还钱,正好戏剧社缺演员,他拽着宋卿来当免费苦力,一方面是想让宋卿开心些,一方面是想远离祝遥。

    高三上期接近尾声,宋斯年用迟来的竞赛奖金填补了窟窿。

    宋斯年看着宋父迷茫的表情也不忍心,只说:“她乖,您以后就别欺负她了。”

    宋父沉默以对,几息后,问:“这是出去了?”

    宋斯年点点头,“是,说公司有急事儿。”

    “明天周末,还回来不?”

    “不知道。”

    “你发消息问问她。”

    “行。”

    ——

    关于观山澜,宋卿了解得不多,信息都是闻青云提供的。

    老教授叮嘱她的语气意味深长,“你要去找她吗?也好,也好,我最近要出趟门,叫她别着急回来。”

    宋卿总觉得闻教授意有所指,但也有可能是她想多了。

    车开到南山脚,气温便降了几度,天气变得阴冷,山尖儿簇了几朵漆黑的云,挂在浓郁的藏蓝色天幕上,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只留了束朦胧的月辉。

    南城仍是灯火通明,南山却是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车开到半道上碾到几颗碎铁钉,车胎突然被扎漏了气,由于事发紧急,浑浑噩噩之下,车身以迅雷之势往一侧滑移,宋卿不敢猛踩剎车,镇定地回转方向盘,只听得一阵急促的摩擦声,新保养的车子撞到路边的防护栏上,车脸大灯凹陷进去,散射出来破碎的灯光。

    撞击的力道不算小,安全气囊弹出来,一瞬间压得宋卿喘不过气,脑袋磕在坚硬的金属上,钝钝地疼痛。

    她怎么来了南山,一瞬间恍惚了。

    雨夜信号不好,车载广播还在播放着什么,滋滋啦啦地续不起来了。

    宋卿微仰着头喘息,劫后余生的情绪激荡,轻颤的手往旁边摩挲,终于找到了个打火机。

    她揣着打火机下车,豆大的雨点砸向她,顺着脖颈往衣领里钻,寒气一瞬间无孔不入,还好没有电闪雷鸣,只是单纯的下雨,她躲在树下低头咬了支烟,打火机的火苗也似这阴晴不定的天气一样,打了好几次都打不燃。

    “砰——”,终于,很微弱的火花。

    于是暗沉的夜色里,只有一点猩红的光,忽闪忽闪,脆弱不堪,宋卿立在一侧抽烟,颀长的身材,常给人孑然一身的冷寂。

    她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打不通,最后想着等着也无聊,抬眸望了眼山顶,南山不算高,但山路盘旋,树林阴翳,看不见山顶的人家,她开始怀疑起观山澜是否真实存在。

    凌晨夜里,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宋卿把后备箱打开,提了鹿茸人参这样包装精美的山珍礼品盒,左手撑了把黑骨伞,一步一步地往山顶走去。

    转弯的时候,再看不见车,她肺里湿冷的气息更重了。

    清晨,雨刚停,观山澜敞开大门。

    余叔安排佣人对院内的积水进行洒扫,还有昨夜折了花茎的名贵花草,也应该挑拣出来,分门别类地摆放好。

    一时间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闻奈从祠堂出来,被请进了二楼的书房,书房外的露天阳台摆了矮几,放置几碟精致的小食,林潮海早在那里等。

    闻奈低眉颔首,态度不卑不亢,恰似一株清淡的幽兰,“林先生,早上好。”她浅笑着,虽笑意不达眼底,却着实挑不出错处。

    林潮海怔愣了片刻,双手握着拐杖龙头,嗓音沉缓,“坐。”

    闻奈坐下,余叔安排人送上来两盅炖煮了几小时的粥品,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一老一少默默吃着,没有虚与委蛇的客套话,时不时只有瓷盏碰撞的脆声。

    这就意味着,闻奈与林潮海这场熬鹰似的争斗以势均力敌落幕。

    饭毕,残羹撤下。

    林潮海拭了拭唇角,淡淡道:“我的建议,你可考虑好了?”

    这时,观山澜门外传来几道急促的交谈声,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林潮海语气波澜不惊,并无不悦。

    余叔走近,隔着阳台的竹屏风,说:“先生,有客来访?”

    林潮海问:“哪家的客人?”

    “客人姓宋。”余叔略有迟疑,低声道:“来寻闻奈小姐。”

    林潮海不茍言笑,闻奈微微怔愣,两人的目光均一致地扫向屋外,书房外种了棵大榕树,树荫如伞盖,探究的目光从狭小的叶片缝隙里伸出来,被延展得极为漫长缱倦。

    闻奈微眯着眼,她的卿卿就站在门口等她。

    这是个在观山澜从未出现的客人,第一个不直接来寻找宅院的主人,而是指名道姓说旁人的名字。

    这对于从未当过陪衬的林潮海来说,罕见地生了点好奇的情绪,他耐着性子不置一言。

    宋卿似乎感受到了灼人的目光,侧身,仰头,对视。

    她微微一愣,眼里迸发出喜悦,见不止闻奈一个人,于是紧抿着唇角,强压下去,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闻奈说:“我听林先生的安排。”

    林潮海并未追究她称谓间的不妥,当是不得已妥协后的不满,“嗯,你回去等着,我瞧瞧哪儿还有缺。”

    一番博弈之后,闻奈终于下了楼。

    走近些,她闻到了淡淡的烟味,宋卿淋了雨,发丝微乱,有股潮气,看向她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却是精神奕奕。

    哎,哪儿来的山雀?

    宋卿眼巴巴地说:“我来找你。”

    闻奈捏住她的脸,没舍得使太大力气,“怎么这么委屈?”

    宋卿轻轻挣开,心头情绪翻滚,却说:“没有。”眼底含了刻意的期待。

    闻奈碰了下她的手,微凉,不由分说地牵住,“真没有?”

    宋卿的眼睫都濡湿了,垂下眼睑不让她发现,“你怎么知道的?”

    闻奈说:“我就是知道。”

    第68章

    “余管事。”林家的主厨从小跑着穿过垂花门,擦了擦额头的汗,“闻奈小姐是觉得早餐不合胃口吗?为什么”似有些为难和焦急。

    大清早儿,三爷林枫派了人来送东西,余叔忙着去接待,拍了下他的肩,“把心放肚子里,做好分内之事,别乱猜主家的心思。”

    这无疑是种隐晦的提醒,主厨心思精巧,知晓不是手艺的问题,还保得住这份薪水,顿时把心揣回肚里。

    “是是是,那我回去帮忙。”主厨点头,又匆忙地离开了。

    来人是三爷林枫的秘书,手里捧了个丝绒面的礼盒,说是前几天在佳士得拍卖的天蓝釉花觚,清乾隆年间的孤品,让老爷子帮忙掌掌眼。

    那的确是件好瓷器,釉面光润,雾蓝内敛,余叔目光微敛,领着人往书房去。

    厨房外面围了几个佣人,侍弄花草,清扫积水,擦拭回廊,是平时少有的热闹,主厨说是来厨房帮忙,其实也只提供了碗汤。

    这汤从凌晨就煨上了,用了数十种食材,汤汁鲜甜清润。

    陶罐被放置在灶火上,被淡蓝色的火舌舔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闻奈拿了块湿毛巾垫手,掀开盖子推了推汤匙,接着转身挽起袖子淘洗蔬菜,如瀑的长发被简单地盘起来,沾染了尘世的烟火气。

    观山澜一切都很讲究,雕花的木窗,撑着两支叉杆,微凉的风拂进来,带一点清新的气息,屋檐还在滴水,浇灌着台沿边儿的嫩花儿。

    宋卿平静地站在室内,面对很多道打量的目光都岿然不动,只有闻奈看向她时,才会适当地表现出局促,可就这点儿刻意的示弱,偏偏正中某人下怀。

    “帮我摘点葱。”闻奈忙碌中抽空看她一眼。

    宋卿回过神,点点头,“好,葱放在哪儿?”

    闻奈说:“你看看架子上有没有。”

    新鲜的蔬菜都堆放在置物架上,刚好观山澜上下一天的用量,像葱这样根部带泥的佐料都放置在最底层,宋卿捋了一小把,“找到了。”随后蹲在垃圾桶旁边摘泛黄的叶儿。

    在闻奈看来就是缩成一团的滚滚,当然,也只有她这样认为。

    刚才,在茶室,闻奈想着厨房油烟重,便叫她别跟着,语气稍稍重点儿,这人抿紧嘴唇,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于是闻奈就吓她,视线掠过她的耳畔,喊了声“余叔”。

    宋卿立刻收敛情绪,表情冷淡,遮掩似的抿了口茶水,但其实表情也未曾有多大改变,不像川剧变脸似的交换几张脸谱,只需轻轻牵动肌肉,便是另番滋味。

    闻奈喜欢这样的小动作,煞是可爱。

    她问:“好喝吗?”

    宋卿后知后觉地砸了下味儿,点头,“甜的。”

    是蜂蜜水,她记得有养胃的作用,想到这里,眉梢眼角又柔和起来。

    等了会儿,并没有听见余叔的响应,宋卿反应过来这是个带有捉弄性质的欺骗,顿觉羞涩得很。

    “好哇,你骗我。”宋卿霎时睁大眼睛,游刃有余地拿捏住这样的把柄。

    这番表现又不同,不同于平时的冷峻,而是不假思索就展现出来的生动活泼,就好像制霸藏区的獒犬,以凶猛冷酷著称,对谁都一视同仁,只有见了主人,才会不设防地露出柔软的小腹。

    宋卿那双湿润的眸子明晃晃地写着:喜欢你呀,闻奈。

    尽管已经听过她的表白了,但闻奈还是忍不住悸动,不忍心去拒绝,这样也就导致了如今的场面。

    老宅内的消息传播很快,几乎在闻奈开始煮面的同一时刻,林潮海就已经知道了。

    天蓝釉花觚很精美,是绝对的珍品,不过这样质量的古玩,林潮海库房里存了很多,并不稀奇,他兴趣缺缺地把玩了几分钟,便叫余叔收捡妥帖些。

    三爷的秘书离开,传来阵引擎的轰鸣,余叔说:“听说三爷在国外出差,特意让人守着拍下来的,刚拿到手就送来了。”

    林潮海微眯着眼睛,“他未必念着我。”三房这是在刷存在感呢。

    后半句他没说出来,但余叔却读出了几分风雨欲来的意思,且避过不谈,话题一转,“没想到闻奈小姐还会做饭。”

    林潮海说:“她在苍南开了家民宿,会做饭也不稀奇。”

    余叔回应说:“也是。”

    大门外,一团火红的影子“唰”一下窜进来,咚咚咚的跑步声不绝于耳。

    “这臭小子。”林潮海笑了,拿起毛笔沾满了墨汁,“他找谁来了?”

    余叔站在身侧研磨,“说是往祠堂去了。”

    “嗯。”林潮海点头应了应,听不出情绪,“她不是在做面,她是在挑衅我。”

    余叔温和地笑笑,替闻奈说了几句好话,“闻奈小姐性子温和,照顾朋友,应该没有这方面意思。”

    “性子温和。”林潮海眉梢微挑,一笔“捺”拉得气势磅礴,“你忘了,她当年可是敢拿着枪和偷猎贼对狙。”

    余叔彻底不敢说话了。

    厨房里有抽真空的竹升面,压得薄厚均匀,闻奈取出适量,轻轻抖散,在沸水里滚了十秒,捞起浸入冰水,复烫五六秒的样子,装进宽口窄足的碗里,淋上煨了几个小时的高汤,烫几片鲜嫩的蔬菜,最后撒上葱花,香味儿瞬间就溢出来了。

    闻奈洗了洗手,“够不够?”

    宋卿食指大动,再加上熬了整夜,肚里早已空空如也,但想来此行唐突,接受得诚惶诚恐,“你给我做的?”

    “不是。”闻奈恶趣味上来了,浅笑道:“我给小狗煮的。”

    “哦。”宋卿若有所思,台案上的竹升面竭尽所能地散发着魅力,她转身望了眼门外,那些无关紧要的人都离开的差不多了,包括那个戴高白帽的主厨也不见踪影。

    “汪汪汪~”

    闻奈大惊,眼里的惊讶迟迟压不下去,她攥紧了衣角,克制了下情绪,欲言又止,“你”

    宋卿也是为自己的无耻感到震惊,胡涂了,一世英名没了。

    闻奈心底泛起柔软的情绪,想吻她,但时机和地点都不对,退而求其次地揉乱了宋卿的头发,“吃完,不准剩。”

    “嗯。”宋卿低下头,脸几乎要埋进碗里。

    厨房配有高长桌,宋卿身材高挑,坐在适配的椅子上,单脚蹬着横杆,也有几分委屈,闻奈多看了她两眼,习惯性地把用过的厨具洗干净。

    窗外草虫清音,室内水声淅沥,宋卿并未对方才的行为感到有多难堪,心境奇异地平和,久违地感受到岁月静好的滋味。

    这样的滋味并不猛烈,像跗骨毒药,慢慢蚀入骨髓,诱惑你,引诱你,逐渐把你感知都包裹起来,满心满眼地都是同一个人。

    宋卿不知道,喜欢竟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以前不屑一顾的,如今已是甘之如饴。

    她把脸埋得深深的,眼泪浸透了眸子,在父亲那里受到的委屈齐齐涌上来,化悲愤成食欲,三两下吃了整碗面,连汤都喝光了。

    这样就导致撑得不行,悄悄打了个嗝,脸红得彻底。

    闻奈背着她笑。

    “小姑!”林星禾踏风而来,裹挟着朝阳的热气,“我去祠堂找你,她们告诉我你在厨房,可怜我还在担心你被关禁闭无聊。”

    闻奈敛笑,眸光微凌,“林星禾。”

    不过还是迟了,宋卿听得清清楚楚,她听着“关禁闭”这三个字,一时失去了语言解读能力。

    林星禾打了个寒颤,但少年似火,转瞬间就化解掉了,“小姑,你会做饭?”他撒着娇,拽着闻奈的袖子,“我也好饿啊,小姑。”

    闻奈生着气,淡淡道:“饿着吧。”

    林星禾穿着件正红色的皮夹克,肩上挂着铁链装饰品,破洞的烟灰色牛仔裤,显得整个人张扬又有活力,说:“下周五是我巡回演唱会南城站的第一场,小姑你会来的吧?”

    “下周五?”闻奈瞥他一眼,余光关注着脸色苍白的宋卿。

    “对啊,周五,首站。”林星禾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愣了愣,又开心地朗笑,“宋姐姐,你也在啊,你还记得我吗?上次在酒吧,你救了我一命。”

    一个小姑,一个姐姐,听起来还蛮差辈儿的。

    “林星禾。”宋卿想了很久才回忆起他的名字。

    默了一瞬,闻奈说:“可能不行。”

    林星禾不大高兴,非要个解释。

    闻奈不胜其烦,就说:“出趟远门。”

    “是旅游吧,小姑,你每次出远门我都知道的。”林星禾狠狠地叹了口气,语气非常嫉妒。

    “嗯。”声音从鼻腔里哼出来,很是慵懒。

    “还是一个人吗?”

    “和你宋姐姐一块儿去。”

    听她说宋姐姐,这还真是宋卿捂了捂脸。

    林星禾问:“有目的地吗?”

    这也是宋卿好奇的,毕竟当事人也是才得到的消息。

    闻奈顿了顿,微垂着眼睫,“江城。”

    江城,宋卿的老家,她曾和闻奈提起过,不过当时遭到了拒绝。

    不知怎的,她心下一阵不安。

    “江城吗?听说冬天的冰雕很出名,不过现在是夏天,江城还在下雪?”林星禾好奇道。

    闻奈没回答他,目光如蜻蜓点水般从宋卿脸上掠过,“你不是不开心么?”

    这样的话教她眼眶酸涩,迟迟没有淌下来的泪珠终于断了线,砸落在洁净的白瓷上,快得肉眼难以捕捉。

    宋卿几乎是立刻恢复了平静,声音微微颤着,“你呢,你不是被——”

    关禁闭,整整一个半月,她不忍说出口。

    闻奈抬头朝她看去,笑得温婉动人,“我啊,很开心。”

    宋卿想:闻奈,我还不至于那么没有心。

    第69章

    最终目的地还是定在了江城。

    宋卿起初是拒绝的,她说:“去江城最好的季节应该是冬天。”她有些私心,或者说执念,想在漫天风雪里与闻奈执手同行。

    就像书里写的: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而且冬□□近年节,她存了些难以启齿的心思,是贪恋,妄想,占有欲,不够坦荡,不够磊落,可这样隐秘的欢喜足够勾起心底的战栗。

    闻奈只用了一句话便让她丢盔弃甲,她说:“我想看看你在意的地方。”

    宋卿愣愣地答:“那就江城。”

    她失神地回忆起宋知意的母亲。

    ——

    江城是座边陲小城,由于历史原因,各类宗教盛行,巴洛克式的建筑物,不似其他古典城市错落有致的浅灰色方盒子,记忆中的江城是恢弘的穹顶,高耸的尖塔,坚毅的雕塑,凝重的色彩。

    宋卿觉得,每年雪铺起来的时候,最为浪漫。

    宋母是南城本地人,宋父是读书出来的高材生,每年过年,宋家会在江城停留至大年初七,年年如此。

    宋卿十八岁那年,宋斯年带回来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

    她从未见过那样开心的哥哥,堆了几个丑不拉几的雪怪,笑得牙不见眼,“这个是妈妈,这个是爸爸,这个是卿卿,这个是我,这个是阿秀。”

    他咧着白牙,说话冒着热气,“呼——,卿卿,等我毕业就可以结婚了。”

    阿秀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月牙,就是长得太瘦弱,皮肤白皙到晶莹,透出青色的脉络。

    听宋斯年讲述,他与阿秀是大学同学,在当事人极尽词汇的描述下,他们的相遇相知是个很富有文学气息的校园故事。

    宋斯年谈论起细节,阿秀总是红着脸。

    宋母心疼阿秀,大年初一斋戒,她从祖父精心喂养的鸡群里挑了只膘肥体壮的老母鸡,小火慢炖五六个小时的鸡汤,鸡肉鸡骨都变得酥烂,“阿秀又不信教,不用守斋戒的。”

    阿秀推拒不得,清澈的鹿眸瞬间慌乱,她分了只鸡腿给宋卿,腼腆地笑笑,“妹妹也吃。”

    宋卿知道,阿秀是在讨好她。

    但其实不用,只要宋斯年喜欢的,她都无条件喜欢。

    她那天也破了戒,满肚子荤腥,不太适合去寺庙烧香,宋父象征性地斥责了她几句,让宋母买了些香蜡纸钱,他们离开的时候嘱咐宋斯年照顾好妹妹和阿秀。

    宋斯年连连称是,待父母走远了,他笑着哄宋卿:“卿卿,我和阿秀要去鹊桥,你要不要去?”

    鹊桥,就是一座九孔的古石板桥,由于是古物遗迹,江城的城市规划将它纳入了保护区,古朴的石桥背后就是城市的霓虹,是种梦幻的视觉冲击。

    “听说牵手走过鹊桥的情侣一定会天长地久。”宋斯年耐心地同阿秀解释。

    阿秀体弱,手揣在宋斯年宽敞的衣兜里,眸子亮晶晶的。

    城市道路雪扫得很干净,鹊桥栏杆上的雪却堆得冒尖儿,栏杆上挂满了红绸,被水汽凝结成梆硬的冰柱。

    宋卿说:“你们去,我给你们拍照。”

    宋斯年给她抓了把太妃糖,“等你走鹊桥的时候,哥哥也给你拍照。”

    宋卿不置可否,只觉得这样的话让她心头空荡荡的。

    阿秀与宋斯年背影相互依偎,一脚深一脚浅,他们提前准备了根红绸缎,摘手套的动作显得笨拙不堪。

    宋斯年指尖冻得通红,阿秀心疼得给他呵气。

    阿秀捂暖他的手,宋斯年趁其不备吻了吻她的侧脸

    宋卿剥开了糖纸,浅褐色的硬糖碰到舌尖,绽开浓郁的奶香味儿,很甜很甜。

    ——

    宋卿走在院里消食,闻奈就站在她的侧前方,打电话安排着事情,眉心微蹙,神情专注,她单手插兜,目光一错不错。

    “好,孟老师,我们一小时后到。”闻奈挂断了电话,她招手让宋卿过来,说:“我约好了医生,你去做个检查。”

    宋卿才知晓她打电话的目的,解释道:“我能跑能跳的,真的不用看医生。”

    刚才林星禾说在半山腰遇见一辆前脸损毁严重的车,提及昨夜下了场连绵的雨,很容易出事故,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遭了殃。

    闻奈立刻问他车牌号,林星禾只记得最后两位,但车的型号颜色都对的上,这无疑说明了倒霉蛋就是宋卿。

    闻奈脸色很冷,语气稍重,“你为什么不说?”

    而宋卿则在想,她怎么能把车牌记得那么清楚?这是不是说明,闻奈对她的关注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宋卿抿了抿唇,“很小的车祸,我没有问题。”

    闻奈两次的回答都一样,她伸手理了理宋卿的衣领,抚平褶皱,嗓音温和,“别让我担心,好吗?”

    谁能懂这种语气的杀伤力?

    明明安排好一切,已是不容置喙,却偏来征询你的意见,温柔又霸道,像直接宣告把你纳入自己的保护圈里。

    宋卿深陷其中,讷讷道:“好。”

    林星禾挠了挠头,察觉出气氛的异样,脸也变得红红的,但就是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抚掌一笑,说:“这样也好,我以前看新闻,有人也是出了车祸,外表一点儿没受伤,结果自己走到医院就不行了,诊断出来是器官大出血”

    他越说,闻奈的眉头就紧一分。

    宋卿的手被攥得十分用力,忙说:“你不是说想去江城旅游,我现在订两张机票。”

    “呜呜呜,我也想去旅游。”林星禾假哭道,没人搭理他。

    闻奈按住她的手机,“机票我已经买好了,下午六点的航班。”

    宋卿刚想问你是怎么知道我身份证的,又想起曾经在苍南古城的客栈登记过住客信息。

    “嗯。”她点了点头。

    闻奈当机立断,“现在就去市医院。”

    她又突然想起,这次回观山澜是余叔亲自来接,自己的车放外公家车库了,她因常年不回家,车一年到头启动不了两回,要提前送保养才行。

    闻奈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林星禾身上,“星禾,忙吗?”

    林星禾立马拍了拍胸脯,“小姑,交给我!”

    离开观山澜的时候,余叔急匆匆地跑下来,喊道:“闻奈小姐。”

    宋卿步伐稍顿,尽管已经对闻奈的家世有所耳闻,蓝图也提前打了预防针,她仍是在这瞬觉得彼此间的沟壑如天堑一般难以逾越。

    不过顾十鸢曾说:“搞纯爱的人真矫情啊。”

    宋卿认为这不是矫情,这是赤忱,是年下愈挫愈勇的决心。

    闻奈问:“怎么了,余叔?”

    余叔扫了眼宋卿,微凉没有情绪,“先生说,宋小姐今晚可以暂住客房,晚上安排了餐食”

    “我很忙,没时间。”闻奈牵着宋卿的手,转身就走了,这次甚至连“林先生”都懒得叫。

    余叔一时间愣住。

    林潮海出现在他身后,拐杖笃笃笃地响,“老余你输了,我就说她是在挑衅我。”

    车里,闻奈与宋卿都坐在后排,闻奈心不在焉,宋卿握着她的手,克制地压下唇角。

    一时没人说话,林星禾自觉扮演好司机的角色。

    车飚得很快,不到四十分钟便到了市医院,林星禾经纪人有急事找他,他又怕小姑下午去机场不太方便,便把车钥匙留下,让邵晴派了辆保姆车来接。

    孟医生是医院的权威,是闻青云的旧友,他二话没说给宋卿安排了绿通,全程缴费检查都打了招呼。

    闻奈十分感谢他,笑起来,“麻烦孟老师了。”

    孟医生出完早上的门诊,胸前挂着听诊器,双手插进兜里,“今天医院人比周末少,你要是换个时间来,我都没时间给你开后门。”

    他还想说什么,敲门进来个错过号的病患,孟医生招呼病人躺下,说:“改天我休假再细聊。”

    闻奈点头,退了出去,轻轻掩上门。

    医院人来人往,担架车呼呼从身旁略过,夹杂着“让一让”的低喝,阴暗的楼梯口,闻奈瞧见个老妇人双手合十,佝偻着脊背,额头抵着白墙,嘴里振振有词。

    她从老妇身侧路过,听见她在念避灾祈福的佛经,闻奈动了动唇,生涩地跟念了一句。

    她贴着冰凉的瓷砖,鼻尖儿萦绕着浓郁的消毒水味道,微微仰着头,盯着灯光散开的光晕,眼神逐渐没有焦距。

    十八岁那年,也是在医院。

    “闻奈。”忽地,有人在唤她名字,她猛地回神看去,是言笑晏晏的宋卿。

    闻奈看着宋卿走近,温热的身躯逐渐贴近自己,撞了满怀的冷香,她颇为急切地揪住对方的衣服,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把脸埋进去,“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怀里的人在微微颤抖,宋卿一阵心软,蹭蹭她的肩膀,轻声说:“出来了,很健康。”

    “那就好。”闻奈深吸了口气,重新变得冷静,“我们出去吧,好不好?”

    宋卿当然说好。

    出了医院,两人都喘了口气。

    闻奈像回了魂似的,语气很淡:“我很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

    宋卿愣了下,嗯了一声。

    “所以你以后不要再沾上。”

    “否则,我会不要你的,宋卿。”

    第70章

    车平稳地行驶在环城高速上,导航被林星禾换成了自个儿配的语音包,听起来确实有几分奶油小生的气质。

    宋卿专心致志地开车,余光偶尔往旁边偏移。

    她想到在医院门口,闻奈说的那句模棱两可的话,笑意不自觉第爬上了眉梢眼角,眼神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雀跃。

    闻奈坐在副驾驶,低头拨弄手机,目不斜视,只是那道轻飘飘的目光过于炙热,她翘了翘唇角,很快便压下去,“我看了几家民宿,你看看喜欢哪个?”

    这个时候,话题转移到旅行本身,宋卿后知后觉有了种十分安定的感觉,就好像她们的关系本该如此。

    她默了片刻,说:“我不挑的,况且论民宿的选择你更专业。”

    两个人都默契地想到了苍南古城,一时安静下来,侧面飞驰过去一辆小货车,细小的砂砾撞在车玻璃上,窸窸窣窣地扰人清静。

    “好。”闻奈没有同她在这件事上坚持,只是在选择房间型号时略有些迟疑,“我订的套房,可以吗?”

    车下了高速闸口,宋卿降下车窗,拂进来清新的绿草味道,她紧张的时候就喜欢点支烟,静静地看它燃烧干净,就好像把不安与忐忑也都烧掉了。

    可惜眼下条件不允许,她攥紧了方向盘,皮薄的骨节处透着粉,指腹贴紧皮革无意识抖了下,“我,可以。”她巧妙地停顿了下,显得自己不那么局促,却让回答多了几分郑重的味道。

    套房,顾名思义,一扇门两间屋子,共享的公共空间,光是想象就已经很暧昧。

    闻奈往剩下的各种房型上看了一眼,熄了屏幕,“嗯,套房设施好些,那就这样。”也为自己在找些非要住一起的理由。

    宋卿听见自己轻轻笑出声,说:“我也很久没回江城了,不知道能不能当好导游。”

    窗外景色变幻,薄雾里的建筑物影影幢幢,低空飞行的飞机盘旋在头顶,闻奈的声音显得旷远,“安安心心当你的游客。”她看向窗外,语气心不在焉。

    “即将到达目的地”导航冷不丁提醒了一句。

    航站楼停车场入口堵了几辆车,发生几句琐碎的争吵,宋卿凝住心神,轻轻转了下小指上的尾戒,看向她,“那江城有你感兴趣的地方吗?”

    闻奈摇摇头,认真回答:“没有。”

    宋卿看见的是闻奈的侧颜,手肘搭在金属窗框上,眼眸半阖,神情有几分倦怠,她心里募地一紧。

    好像从观山澜出来这么久,闻奈自始至终没说过这几日的近况,寥寥几言还是因为林星禾嘴上把不住门。

    宋卿喉间微涩,不知从何问起。

    她们彼此都知晓对方不开心的症结所在,却都有不得不按捺下好奇心的理由。

    宋卿就说:“江城冰雕节最有名,但我也只有年节才会回去,推荐的地方恐怕也不尽如人意。”她的声音平静极了,琉璃般的眸子轻轻闪烁。

    “没关系。”闻奈收回目光,靠着柔软的椅背,温柔地说:“四时之景不同,都很有趣。”

    宋卿觉得闻奈总是这般妥帖得过分,心里一软,手已经伸了出去,当掌心触碰到柔软的发丝,两人俱是一愣。

    “头发被吹乱了。”宋卿脸色如常,指尖微微蜷缩,勾起两缕缠绕在指节。

    闻奈眸色微讶,只淡淡地“嗯”了声,身体稍往旁边倾。

    宋卿帮她把那几缕头发勾到耳后,难免会碰到柔软的耳垂,她压着心里的紧张,恋恋不舍地收回手,“好了。”

    闻奈看了她一眼,轻笑着说“谢谢”,有几分戏谑。

    宋卿含糊地应了声,那只手被揣进衣兜里,攥得十分紧,有种被看穿的窘迫,“我去拿行李。”脸腾地一下红了。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闻奈忍俊不禁,顿觉疲乏一扫而空。

    因为出行的仓促,她们的行李也很少,宋卿拉着行李箱,并不让闻奈动手。

    闻奈也不愿在这种小事上与她争。

    等走完细碎的流程,宋卿接到了助理上的电话,她走到人少的落地窗边,告诉程晨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程晨处理起公事来,已游刃有余,指尖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直到听见总监说——“我请了几天假,有事找总工就好。”

    她微一怔愣,下意识说:“您怎么了?”

    接下来只听得宋卿笑了一下,“我很好,不用担心。”

    程晨震惊在工位上,工作文档里码出来一串奇形怪状的字符,呆了几秒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好的,总监。”

    挂了电话,她才想,总监刚才是笑了吧。

    宋卿返回候机楼的时候,往墙上的信息牌看了眼,她们要乘坐的航班赫然在列,于是那种飘飘然的感觉瞬间又涌上来了。

    外面降下一辆客机,风云突变,黑云压境,空气中笼着一层浓郁的水雾,黏着在玻璃幕墙上,连摆渡车的影子都变得模糊。

    宋卿心下不安,查了天气预报,几分钟后会有强降雨,但持续时间很短暂,不知道会不会波及飞机起飞时间。

    “卿卿?”闻奈轻声唤她,对她的走神有些不满。

    “嗯?”宋卿回过神来,扬了扬纸袋,“我看见有卖奶茶的,买了两杯。”她把两杯奶茶都插好了吸管,递过去,“我不知道你的口味,尝尝喜欢哪个?”

    她的眼神很飘忽,耳尖染了淡淡的粉,表情却是不茍言笑。

    闻奈心念微转,低下头浅笑,“我都可以,你先挑吧。”

    “哦。”宋卿轻抿唇,挨着她坐下,吸了口珍珠奶茶,顿时皱起了眉。

    店家出餐有点着急,品控不到位,珍珠没煮透,嚼起来蛮费力气,宋卿鼓了鼓腮帮子,瞥见闻奈没注意她,一口气咽了下去,脸颊霎时有点热。

    闻奈喝了口自己的,凑过来,眨眨眼,“我想尝尝你的。”

    红糖做的珍珠甜得发腻,宋卿咽了咽喉间的湿润,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我这个不好喝。”

    “好小气呀,卿卿。”闻奈半玩笑半撒娇地说,眼神意味不明。

    宋卿整个人慌得不行,抿了抿唇,轻轻点了下头,“珍珠很硬,你喝奶茶。”她把吸管往上提了一些,公事公办地像在递交署名文件。

    闻奈看一眼,却没有接,就着她的手喝了口,红唇抿着纸吸管,留下醒目的脂色,颓靡又浪漫,她看着宋卿闪躲的眼神,心情甚好,说:“扯平了。”

    啧,扯平什么了?难不成是因为刚才她走神了?

    宋卿耷拉着眼皮,按着疯狂加速的心跳,委屈巴巴地转移话题,“你在写什么?”

    她倾身过来偷看,闻奈侧了下肩膀,不躲不闪地给她看手机,“看看网上的攻略。”

    于是宋卿就顺势趴在她肩膀上,却也不敢完全卸了力道,就显得动作微僵,演变成局促不安,又因为不敢放纵,像温顺的山雀。

    专属于闻奈身上的淡香毫无防备地侵袭进神识,霸道地抢占地盘,宋卿深吸了口气,匀了几次吐出去,不稳的气息变成撩人的轻喘,莹润的双眼散发着一点湿气,勾人而不自知。

    “宋卿。”闻奈的眸色渐深,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痕迹,“别闹。”

    宋卿轻哼一声,只觉周遭的空气逐渐稀薄,气温也升起来,她不得已微微仰起脸,像雨后一汪浅塘里的鱼,肺腑里的气息短促沉闷,亟待轻跃起来咬一口娇嫩的莲瓣。

    两人的唇角猝不及防地相触,又倏地分离开,动作快得就在呼吸间。

    可以说是意外,也可以说是纵容,闻奈见她恨不得钻进衣领里的模样,又有些心软,整个人都柔和了,笑了声,“挺甜的”

    宋卿脸火烧火燎地烫,拳头捂着唇重重咳嗽,“姐姐也很甜。”

    这回轮到闻奈愣了愣,微眯着眼,小崽子,胆子挺大的。

    这时候,广播提醒乘客登机,正是她们所乘坐的航班。

    突如其来的暴雨已经停了,飞机也没有晚点,登机的过程比宋卿预想之中的还要顺利,她心里有种尘埃落地的轻松,整个人都松弛下来,神情倏地惫懒。

    总归是她思虑过重了。

    因有几名乘客迟到,舱门迟迟未关闭,广播里的女音标准柔和,一遍遍地重复着登机提醒,宋卿无聊翻了本旅行指南,一个字儿都没看进去。

    “前往江城市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HU7797次航班很快就要起飞了”

    总觉得,心跳得很快。

    闻奈像是看穿了她的紧张,握了握她的手,温热从肌肤相贴的地方蔓延开来,十分熨帖的温度。

    闻奈笑着问她:“飞机餐太难吃了,江城有什么特色菜吗?”

    倏地,“铃铃——”手机忽然响了,说话声戛然而止。

    宋卿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先是急促的电流声,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总监,总监!”程晨声音在颤抖,小姑娘压抑着哭腔,“苍溪县强降雨,突发泥石流和洪灾,徐文渊他们、他们”

    宋卿心间一颤,“他们怎么了?”

    “他们在苍溪实勘,我们收不到消息了!”

    宋卿眼前一下黑了。

    接着又进了个电话,是宋斯年的,“卿卿,队里出紧急任务,这周你帮我照顾下宋知意。”

    宋卿心脏加速迸血,炸开噼啪的轻颤,“你要去哪儿?”

    “速度!”宋斯年很忙,听起来在吼人,“苍溪县,要出发,来不及了。”

    临挂断电话的时候,他叮嘱道:“对了,我手还没痊愈,先别告诉爸妈,免得他们担心。”

    宋卿缓了一会儿,才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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