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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宋卿发了烧,糊里胡涂得很,愣在那儿,水也忘了关,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水珠顺着两鬓的湿发往下滴,眼神里一闪而过的错愕。

    这么狼狈?不就一句话,至于就丢盔卸甲了?

    没出息,宋卿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抬手碰了下唇角,眸子里涣散的光逐渐凝聚起来,显得镇定又从容。

    “在想什么?”闻奈轻声问道,她突然往前挪了一小步,单手撑在洗手台上,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模样很是亲昵。

    “我在想西贝柳斯。”宋卿惊了,声音带着别样的哑。

    两人的视线碰着又错开,各有各的热烈与冲动。

    闻奈瞥见她精致小巧的耳垂红欲滴血,像颗红得透明的软石榴,咬一口就要爆汁的鲜嫩,她放纵了几秒钟思维,伸手关了流淌着的水,然后迅速退开,留了足够喘息的距离。

    原来只是来关水的,宋卿神色倏地黯然,不过她藏得很好,好像仍旧在为“西贝柳斯的钢琴曲”而苦恼。

    “我刚才的回答你还满意吗?”闻奈本来不想逗她的,但是她发呆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侧脸的肉看起来也软乎乎的。

    如果宋卿能听见她的心声的话,一定会为自己辩驳一句:我不是软,是因为生病水肿。

    宋卿真的有认真思考,对于“你呀”这个回答她自然是又惊又喜,但是却不能直截了当地表现出自己的喜悦,于是一个“嗯”字在喉咙口打转,最后被舌尖抵出来,变成了模糊的“勉强。”

    闻奈不吃她虚与委蛇这套,双臂环绕在胸前,直视着她的眼睛,“那你把契约给我。”

    提起一天契约这个东西,闻奈就感觉十分荒谬,她自认为接人待物都始终保持着理智,否则她不能每每都从观山澜那种吃骨头不吐渣的地方全身而退,但是偏偏被宋卿一个委屈的眼神而俘获了,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约。

    荒唐,谁听说过一夜情还要包售后的?

    “我没带。”宋卿理直气壮地说。

    闻奈就没指望宋卿会爽快地拿出来,也不能逗得太狠了,否则把色厉内荏的小狗逼急了咬人怎么办。说起咬人,她都回南城这么久了,半夜的时候总觉得后腰隐隐作痛。

    她心里好笑,“没带就算了。”

    还以为会有番你来我往地争执,结果就这么算了?宋卿竟然有些失落。

    一个是雷厉风行的宋总监,一个是风姿绰约的闻小姐,两个精明的人碰在一起就成了幼稚鬼,像小时候在田埂上玩泥巴,你扔过来我丢过去,最后也分不清胜负,互相都戳着对方的脸认为自己赢了,实际上两个泥娃娃都弄脏了衣服,都输得一败涂地。

    相互猜心试探,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喜欢还是不喜欢哪儿说得清楚。

    打扫卫生的阿姨从她们身后略过去,隔间的小门砰砰砰地响,两人暂时都噤了声,并肩往大厅里走。

    很多桌客人都散了,大厅的人不似傍晚那么多,闻奈低头看了眼手机,瞥见宋卿垂在身侧的手湿湿的,骨节和指尖泛着粉红色,她站定,垂眸说:“伸手。”

    于是宋卿就乖乖站着,摊开了手。

    “两只。”闻奈抽出一张厚实的纸巾,宋卿也十分听她话,低眉顺眼的,英气的轮廓都多了几分柔和。

    闻奈低着头替他擦手,柔软的纸帕拂过宋卿的每根手指,从掌心到指尖儿都发着烫。

    “好了吗?”宋卿心口发热,忍不住催她,脚步往后挪一点点,她越看闻奈越心悸,索性阖了眸子发呆。

    她双手摊开的样子像个讨糖吃的小孩子,闻奈唇角微微翘起,问她:“洗了手不知道擦吗?”

    擦手?宋卿一紧张是真的忘记了。

    她上午才从理塘马不停蹄地赶回来,那边海拔高,条件不好,有些牧民在草原上搭了临时居所,生活用水都是用小水缸装着,洗了手往袖口上蹭蹭就完事儿。

    她和测绘工程师上山下河,往往折腾一天下来头发丝儿都泛着懒,时运不济的时候连澡都顾不上洗,很多时候都忘了自己在城市的生活了。

    宋卿想起了蓝图,刚才吃着饭的时候胡兰笙骂她糙来着,闻奈会不会也这样觉得?所以她没考虑别的,就回了个“嗯”字。

    闻奈眯了眯眼,动作稍顿,“想好弹什么曲子了吗?”

    西贝柳斯即兴曲第六号,温暖而宁静,很适合今晚的氛围,宋卿早就想好了,回应道:“想好了。”

    闻奈把濡湿的纸巾扔进垃圾桶里,抬步往前面走,“别太勉强。”

    宋卿点了点头,“我没问题。”

    “蓝图明天要去浮山采风,晚上就住酒店,我多预定了一间房间。”闻奈似乎是觉得她会拒绝,于是说:“明天采风,外公也去。”

    宋卿自然是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心上有暖流流淌,她知道闻奈在帮她,包括今晚和闻青云共进晚餐的机会,她没有那么自恋的认为单凭自己就可以让大名鼎鼎的闻教授多看一眼。

    知道她会说什么,闻奈摆了摆手,“我没有帮你什么,不过提供了个机会,后面外公是否认可你,全凭你自己的实力。”

    闻青云忧思很重,这也是闻奈最近才察觉的,这几年她没回过南城,总觉得外公还是记忆中那般健谈硬朗,但这次回来她发现小老头儿在偷偷吃药,每次问都说是保健品,如果真是普通的保健品也不会藏着掖着了。

    半岛弥音直播那天晚上,闻奈还发现了闻青云的失眠症,可明明他是个在沙漠都能随时扎营睡着的人。

    也许是因为她父亲林言逝世和母亲闻愿离家的事情,闻青云仿佛一下子变得不太会与她相处,许多关心的话也突然难以启齿,可能是害怕她同母亲一样做出不恰当的选择。

    她主动向闻青云提起新热摄影师蓝图的摄影展,喜欢写武侠修仙小说的陈最,开在苍南古城山脚的客栈最后还有宋卿。

    她在帮宋卿,也在帮她自己。

    闻奈眼眸如水,她抬步往大厅里面走,一下子跃进明亮的光影里,那一刻她身上的阴翳都消散了,“钢琴曲需要你自己弹,浮山需要你自己爬,你靠你自己,和我没有多大关系,难不成你坐上总监的位置还有我的功劳不成?”

    她笑了,明媚如春,惊艳了某人。

    宋卿定定地看了她几秒,“不管怎么说——”

    “说谢谢还太早了。”闻奈打断了她,实际上她认为彼此是互惠互利的,担不起这一声谢谢。

    宋卿见她如此撇清关系,心里有些难过,不过转念一想,她接受了闻奈的好意,两人的羁绊就更深了些,低声说:“是,等以后,时间还长。”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提到时间的问题,好像她们的未来是真的拧在一起的。

    闻奈没有反驳,走着走着突然伸出了手,笑盈盈地说:“你有名片吗?否则我该如何正式地介绍你?”

    宋卿心里发软,眼睑微垂,道:“有。”

    幸好今天顾十鸢送她去江北大学赶得急,她一路从理塘回来衣服也没换,她习惯在冲锋衣内衬兜里放一沓名片,她经常出差在外面走动,这样做也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不过这次出差接触的人多,名片也剩的不多了。

    宋卿拉开拉链,从里衬拿出三张名片递过去,“只有三张了。”

    闻奈接过来,入手还残留着宋卿的体温,她细细端详着,指腹摩挲着上面的文字,“有给我的吗?”

    “当然。”宋卿失笑。

    宋卿新升职,什么都着急忙慌的,办公室布置得急,新名片印得也急,不过综合办那群人办事也还算靠谱,名片的制式都按着规格来,黑色烫金很低调,甚至还残留着墨香气。

    “回见,宋总监。”闻奈的目光有些戏谑,“不过,这次你该说谢谢了。”

    “谢谢。”宋卿摸了摸鼻尖儿,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屏风的后面,挥手招来一个侍者,“请问大厅的钢琴可以弹吗?”

    侍者点点头,恭敬道:“当然可以,请跟我来。”

    闻奈回了座位,本来还在和蓝图聊天的闻青云立刻把目光黏在她身上,嘴巴里嘟囔着:“怎么去了这么久?”

    闻奈心里酸涩,眼眶微微泛红。

    “哈哈哈。”蓝图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闻爷爷,哪里久了?老实说,您是不是觉得我烦了?”

    闻青云立刻吹胡子瞪眼,“说什么胡话呢,当着你妈的面儿,我就算烦你也得装装样子不是。”

    他开着玩笑,气氛立刻就活跃开了。

    闻奈情绪收放自如,嘴角噙着笑,说:“外公,看看这个。”说来说去不如打直球,那毕竟是外公,不是旁的人。

    她把烫金名片放在闻青云掌心里,老头儿眯着眼,“环宇能源,她给的还是你给的?”是有些试探的意思。

    闻奈十分坦荡,“我给的。”

    闻青云审视地看了外孙女儿几眼,他严肃起来的时候,眼神如捕猎时冷酷的鹰隼,连见惯了他工作模样的胡兰笙都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闻奈倒没表现出什么异常。

    两三分钟后,闻青云噗嗤笑出声,眉毛弯着,嘴角撇着,又像是开心又像是生气,“这还是你第一次管这些,你这么信任她?”

    “是,我相信她。”闻奈说这话的时候眸光似水。

    “砰!”烟火璀璨,星光漫天。

    第52章

    顾十鸢久等不到宋卿,原以为她不会来了,毕竟这事儿换做她自个儿摊上了,那肯定是有多远躲多远,咋还会眼巴巴往上凑呢。

    她回头看了看这一大桌子的人,蒙在鼓里的宋父宋母,热情攒局子的景女士,莫名其妙的祝遥,以及以及没憋好屁的宋斯年,怎么感觉关系网乱得跟团烂毛线似的,真是愁死她这个局外人了。

    自从景女士给她看了婚介所大姨给的数据,她就是如遭雷击的状态,总不能直白了百地告诉她老妈:祝遥是宋卿前女友,您看着长大的丫头片子其实喜欢女生。

    啧,这简直就是修罗场,顾十鸢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在烟花炸开的时候,舒缓的钢琴曲急转直下,西贝柳斯即兴曲第五号衔接第六号,曲调高亢激昂,连空气都躁动了几分。

    “欸,宋卿怎么和你讲的?大半夜的打电话也不接。”宋母面含忧色,舀了一盅松茸鸡汤递给宋斯年,她身后站着宋父,正不茍言笑地给她松肩颈的肌肉,只是身子微微向侧面倾。

    一瞬间,似乎所有人都翘首以盼。

    宋斯年在队里训练量大,饭量也大,眼神隐晦地扫了眼祝遥,见她没什么反应,他低头咕嘟了几大口汤,“她就说路上堵车了来不了。”往嘴里塞了几口菜,含混道:“郊区可能没信号吧,咳”

    顾十鸢心想:这么多年,撒起谎来还是那么行云流水。

    宋斯年被人踹了一脚,呛了口辣椒油,皱着断眉,转脸瞪了眼罪魁祸首。

    顾十鸢又怂又敢,反正有宋卿在,宋斯年就是纸老虎,她眨巴着眼睛往旁边瞟,眼角都累得抽搐,也不知道宋斯年能不能看得懂。

    结果注定失望,宋斯年不仅没明白,还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还了她一脚。

    顾十鸢“嘶”了一声,单手捂着嘴唇,压着嗓子咬牙切齿,“宋斯年,你真是有毛病。”声音低若蚊蝇。

    祝遥听清楚了,往旁边看了眼,视线透过两面绣的屏风,瞳孔倏地收紧。

    饭桌上潮流暗涌,景女士毫不知情,她拉过祝遥的手一脸慈爱,语气温和,“遥遥啊,你不知道阿姨在婚介所上看到你的信息的时候有多惊讶呀。”

    她故意点出了婚介所的信息,眼睛却注视着宋斯年的一举一动,她想得简单,事情要是成了自然是美事一桩亲上加亲,要是不成仍然可以做朋友嘛。

    可惜宋斯年和祝遥的立场就注定了两人做不成朋友。

    祝遥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外面,无奈地解释:“小姨,那个是我妈挂上去的。”

    “我懂的,我懂的。”景女士拍了拍她的手背,“当妈的都操心,我听说你是因为工作调动来南城的,房子找了没?今晚要不然和十鸢睡,你们年龄相仿,肯定有好多话题可以聊。”

    “滋啦”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顾十鸢手握着西餐刀拉了道划痕,笑得一脸纯善。

    宋斯年只顾着吃饭,突然站起身,说:“我出去接个电话。”连着扯了好几张餐巾纸。

    他步子刚跨出去,祝遥抿了抿唇,歉疚道:“叔叔阿姨,我有点事需要处理一下。”也急匆匆地跟出去了。

    你别说,两人的背影还蛮登对的。

    “欸,快去,别耽误事儿。”景女士一脸暧昧,转头打趣着宋母,“我看能行。”

    当妈的哪儿能猜不到孩子的想法,说点儿粗俗的,宋斯年撅撅屁股,宋母就知道他崩不出个好屁来,“还是得看他自己。”

    借口都让他俩用了,顾十鸢紧急尿遁逃离,出来的时候谁的影子都没看到,她发了几条消息给宋卿。

    ——【我在盛景看见你了。】

    ——【祝遥这厮来着不善,你最好还是别露面了。】

    ——【姐姐,卖艺挣钱吗?】

    等了几分钟,宋卿没回消息。

    顾十鸢为了找宋卿,在这层楼前前后后溜达了两圈儿,但又不敢让景女士瞧见,动作有些蹑手蹑脚的,过路的侍者朝她望了好几眼。

    最后,她给宋卿拨了个电话。

    ——

    闻青云乍一听西贝柳斯惊喜得不得了,朗声道:“哈哈哈,居然是这首。”

    胡兰笙不通音律,但是不妨碍她拿着名片数落蓝图,“你看看人家年轻有为的。”好像谁都是蓝图的对照组。

    蓝图不以为意,“她在南城当总监,我在冰岛拍照片,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啊。”

    胡兰笙本意是想说:你看人家干事业也没有天南地北地不着家呀。

    “非去不可?”胡兰笙闷闷道。

    “我机票都买好了,好几万一张呢。”蓝图笑道。

    侍者一脸兴奋地过来,“闻奈小姐,我们老板说04的客人今晚免单。”

    闻青云指着桌面上的号码,疑惑道:“我们?为什么呢?”

    “周年庆,不仅你们,还有几桌客人也是免单的。”侍者笑容愈发得体,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闻青云招手想询问大堂经理,闻奈按了按他的手臂,说:“外公,我去问问。”

    闻青云连说了几个“好”字,便不再管了。

    钢琴声还在继续,侍者领着闻奈去了前台,那儿坐着个西装笔挺经理模样的男人,微低着头,恭敬地叫了声“闻奈小姐。”

    闻奈并不认识他,但他认识闻奈。

    林家的财富是靠着祖祖辈辈的积累传下来的,清末民初的时候,皇商的称号已经名存实亡,林家的儿郎秉着实业救国的信念,捐钱捐粮捐军火办工厂,不管是嫡系还是旁系的子弟,但凡是肯学的都一股脑儿往外面送,一批人学成归国前仆后继,著书的,当兵的,参政的,人都快死绝了,人才凋零,这才是林家没落的根源。

    可是南城是林家的根,林家还在这儿喘着口气儿,那些人精大老板没人不认识林潮海,没人不认识林家新认回来的闻奈小姐。

    “闻小姐,我们都是按您说的办的。”经理取了白方帕擦了擦额角的汗。

    侍者说:“是我反应不够快。”领导只布置了主线任务,没交代支线任务怎么展开啊,他要是有那么灵活的话,大堂经理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今天是我外公的生日,我想给他一个惊喜”闻奈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铃——”手机铃声响了。

    闻奈的话戛然而止,低头愣了一下,因为她手里握着的是宋卿的手机,她方才见手机落在餐桌上,想着顺路捎过来。

    来电显示是“顾十鸢”,这个人闻奈见过,和宋卿关系很好,她不知道该不该接,眉山稍稍蹙起,经理和侍者连忙低头找自己的事儿做。

    闻奈本想晾着不管,响一会儿自己就挂了,但铃声确实惹人心烦,她阴差阳错按了绿色的接听键。

    顾十鸢在那头儿抱怨:“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啊?”

    闻奈转过身,背靠着吧台,平静地“嗯”了声,刚解释了个“我”字,就被对方噼里啪啦夹枪带炮的话给淹没了。

    “我看见你了,没想到啊,宋总监平时挺闷骚的啊。”

    闻奈心想:原来顾十鸢也在盛景吗?

    她抬眸环视周围,没瞧见熟悉的人影。

    “我说,你哥和你前女友出去了,不会打架去了吧,你也知道宋斯年那暴脾气,高中那会儿他就看不惯祝遥,你躲着别过来,免得惹一身骚。”

    “祝、遥。”闻奈抿了抿唇,眼神渐渐肃然。

    顾十鸢捂着话筒,拉长调子:“你说什么?”

    然后“啪”电话挂断了,电流声滋滋作响,夹杂着错杂的忙音,叮叮咚咚地和走廊里的步伐声搅和在一起。

    “感觉怪怪的。”顾十鸢靠在楼梯间的门上轻叹了一声。

    “额,闻小姐,我们要怎么向闻先生解释?”经理问道。

    即兴曲第五号收尾得很完美,餐厅里响起了稀稀拉拉地掌声,闻奈凝视着从斯坦威面前站起身来的宋卿,眼底是不加掩饰的沉郁与温柔,“我来说吧。”

    经理想了想,咧着嘴笑,“这样最好不过了,闻先生一定会很开心的。”

    闻奈刷了卡,在账单上面签了字。

    经理再三保证道:“小姐放心,我们一定保密。”

    “嗯。”闻奈点点头。

    免单活动是闻奈自己设计的,这是她为宋卿弹琴找的理由。

    宋卿疾步走过来,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着,眼底是不易察觉的紧张与忐忑,但笑容明媚,“闻奈,我刚才在找你。”

    闻奈目光沉沉地打量她,垂下眸子,掩住晦涩难懂的情绪,舌尖抵着唇齿,把复杂的心情一点点地压回去,冷然道:“走吧。”

    宋卿愣了下,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期间她们没搭上一句话,她失望得像只小狗,眼皮都耷拉下来,瞧着无精打采的。

    闻奈没牵她的手,她想。

    “外公,我问清楚了,今晚是盛景的周年庆,盛景和楼下乌兹琴行有合作,他们的老师列了曲目单,都是些小众曲目,他们会随机抽免单”

    这样一来不就很合理?

    闻奈没看宋卿,而是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儿,仿佛自言自语:“我没想到宋总监也会西贝柳斯的曲子。”

    “原来如此。”闻青云笑道。

    她态度很冷漠,宋卿心里难受,后面闻青云主动和她聊了些工作上的琐事,至于是些什么内容,她没怎么过脑子,摸摸额头,似乎被那股西伯利亚寒流冻得更严重了。

    第53章

    天台。

    “啪”一声,一颗小石子儿被踢飞,撞到墙上又弹回来,在地上滚了两趟,最后歇在宋斯年运动鞋边儿,他往后瞥一眼,沉声道:“有事儿?”

    你拽着我胳膊,你说有事儿没事儿?祝遥撇了下唇角,没有刻意掩藏脸上的敌意。

    天台的风呼呼地吹,裹挟着深夜的湿气,城市的霓虹灯闪烁,像忽远忽近的星子,车辆的鸣笛声很远,很闷,连绵成线的尾灯是倾斜的银河。

    “你喝多了吧,这话不该我问你?”祝遥轻蔑地笑,不像在长辈面前伪装的那般和善,黑色流畅的眼线勾勒出狭长的眼尾,眯起眼睛的像只不怀好意的狐狸。

    狐狸捕猎的时候鸦雀无声,那双眼虎视眈眈地看着这张与宋卿有八九分相似的脸,竟也琢磨出一丝趣味来,“斯年哥,原来你这么怕我?”

    “我怕你?”宋斯年猛地转过身,居高临下低头看她,手机屏幕还亮着,绿色的荧光散在他坚毅的轮廓上,有几分凶神恶煞的味道,“祝遥,别给脸不要脸。”

    男人骂得挺直白的,加上身材高大,月光将影子拉得又长又壮,在祝遥的视角里,眼前跟堵了一头小牛犊子似的,压迫感和威慑力都极强。

    “我就是不要脸,怎样?”祝遥抬起脸望向他,眼皮上还残留着眉擦干净的蓝色眼影,闪片衬着昏暗的灯光亮晶晶的。

    她一边挣着宋斯年紧扣的手,一边儿踮起脚去抢他的手机。

    宋斯年握紧手机举得很高,差点碰到电箱顶的琉璃瓦片,他凑近了才闻到一股很淡的龙舌兰的味道,重重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为宋卿感到不值,还是在为自己浪费的时间感到苦恼,“祝遥,实话说,你才从哪个男人床上溜下来的?”

    话音刚落,只听得“砰”的一声,骨骼噼啪的脆响令人牙酸不已。

    宋斯年连忙后退几步,捂着下巴眼神狠厉,手臂上被抓了几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祝遥用脑袋去撞他下巴,眼前出现了迭影,不过她甩了甩头就恢复了,“我刚才都看见她了,要不是你拦我——”她语气里有遗憾,可是眸子里却没多少情绪在,祝遥摊开手,“把宋卿的联系方式给我。”

    宋斯年直截了当地让她“滚”。

    ——

    宋斯年第一次见祝遥是在高二的暑假。

    那个时候南城有补课的风气,各大学校暗地里较着劲儿,给假期安排了满满当当的课程,一时间学生都苦不堪言。

    宋斯年就读的南城一中是当地最好的学校,教学理念比其他学校要先进许多,不光没有停那些没有用的副科,各类的社团也是创办得红红火火。

    “老宋,你刚才那个音不对,应该再往上扬点儿。”说话的男生剃了个板寸,三五个人走出了浩浩荡荡的气势。

    宋斯年穿着蓝白色的夏季校服,挽起的裤脚显得利索,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肩上搭着个黑色的背包,痞痞地笑:“亲爱的亚历山大——,我知道嘛,译制腔。”

    “欸,味儿对了。”男生笑着说,他是戏剧社的副社长。

    他们这几个人开了学都是高三生,南城一中为了缓解高三的压力,按照惯例会在老校区办个小型的开学典礼,管德育的老师给每个社团都安排了任务。

    于是别的同学都补着课,他们几个以排练为借口每天提前半小时从后门溜,任课老师习以为常,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哈,谁叫哥们儿成绩好呢。”

    夏日炎热,蝉鸣扰人,粗粝的水泥地好像能和鞋底黏在一起。

    宋斯年用怀里的篮球去顶他脑袋,笑着骂他,“这么自恋,小心挨打。”

    男生和他推攘了几下,笑声随风传得很远,他们拐进巷子里,里面挨着道开了两排店铺,那时候有两块钱一杯的避风塘,能散秤五块钱的绝味鸭脖,还有全卖言情小说的新华书店。

    “啧。”男生用胳膊肘戳了下宋斯年的肚子,指着不远处浓郁的树荫,“那谁?你们社长?”

    女孩儿坐在绿榕树下的长条凳上,挽着长发,侧脸垂下两绺,耳朵里塞着耳机,腿上搁着一台复古的复读机,坐在最角落的地方听着歌。

    清风拂过,树荫摇曳,像无形的结界。

    音乐社规定了乐器,所以每年报名的人都不多,活动也非常少,少到宋斯年都忘记了自己还是音乐社的成员,他不确定地说:“应该是。”

    戏剧社是个社交恐怖分子,他咧着白牙,笑得贼阳光,“我去打个招呼。”比宋斯年这个正经音乐社成员都还积极。

    这小子跑得倒挺快,就是还剩几步路的时候,突然急剎车,理了理衣领子,昂首阔步地走过去,远远瞧着屁股扭得是真漂亮。

    “噗!哈哈哈哈!”哥几个都笑得不行,指着他屁股说“花蝴蝶”。

    宋斯年靠着红砖墙百无聊赖地等,他把背包背在胸前,正中间贴了个丑丑的布贴,是购物平台能买到的那种劣质免缝补丁。

    他前段时间在店里看中了个耐克的包,刚说攒钱换,结果宋卿学会了网上购物,死活要自己给他折腾,于是宋斯年就把零花钱全充妹妹的卡了,再后来后悔也没用。

    他想着想着就笑了,眼前突然横过来一瓶沾着水珠的可乐。

    “诺,闻社长看我面子上请客。”戏剧社副社长笑得嘚瑟,眉毛像两只蠕动的毛毛虫。

    小孩儿毛儿还没长齐呢,官僚主义真是重,宋斯年“嘁”了一声,接过玻璃瓶的可乐,用牙咬开了瓶盖,仰着头喝了两口,凉飕飕的汽水顺着脖子往领子里渗,汽水在肚子里翻滚,裹挟着躁郁的气泡咕嘟咕嘟涌上来,凝结在嗓子口,火辣辣地像火山喷发的前兆。

    宋斯年往暗处跑了一小段,可乐把胸前的衣服浇得湿透了,他不确定是不是看见了宋卿。

    他嗖一下钻进另一条巷子里,跟在后面的同学傻了眼,忙叫他:“宋斯年,你跑什么呀?!”说着抬腿就要跟上去。

    巷子里常年背光,地板湿润黏腻,巷口有个大垃圾桶,阴沟里全是垃圾,墙壁上长满了恶心的青苔,宋斯年气急败坏:“你们别跟过来。”

    戏剧社的人喊道:“同志!你不排练了?!”

    “我请假!”

    戏剧社的人稀里胡涂地离开了。

    巷子笔直,尽头堆了几个纸箱,旁边垒了破旧的红砖,宋斯年看着眼前的场景目眦欲裂,撑着墙边喘粗气,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你们在干什么?!”

    趴在他妹妹脖子上的人抬起了脸,烟雾弥漫了她整张脸,眉眼精致得像画儿似的,唇上薄涂了豆沙色的口红,模样瞧着水灵,像个装大人的学生。

    总之,是个剪短发的女生。

    把人误认为男生的宋斯年愣了愣,回过神来以后皱紧了眉头,又重复问道:“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女孩儿不搭话,耸了耸肩膀。

    宋卿抿了抿唇,一双眸子水灵灵的,轻声道:“宋斯年。”

    “叫我哥!”宋斯年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脾气。

    那时候,宋卿还是小小的一只,她发育似乎比同龄的女生迟缓,是班级里最矮的那只,那时候宋母给她买衣服像在玩换装游戏,宋卿乖巧得像童话故事里的洋娃娃。

    “喂,你别凶她!”女孩儿像小狗似的挡在宋卿面前。

    宋卿扯了扯她的袖子,糯糯地喊了声,“祝遥。”

    宋斯年看清楚女孩儿胸口的铭牌,南城九中,是南城有名的贵族初中,里面的学生非富即贵,一群纨绔子弟的聚集地,以后都是要出国留学的。

    祝遥指尖夹着支烟,燃烧后的灰烬散落进幽绿色的水洼里,荡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你被她欺负了?”宋斯年瞪了眼祝遥,和宋卿说话的时候尽量放缓了语调,挣扎下就难免有几分狰狞。

    宋卿摇摇头,脸颊红扑扑的,说:“没有。”

    祝遥攀着她的肩膀,剩下的烟被她杵在墙上的青苔里,火星子滋啦一下就灭了,挑起眉梢,“你看不出来吗?我在教她抽烟。”

    “不是。”宋卿皱眉道。

    宋斯年哪儿听得进去,他一把拽过宋卿,手中的可乐瓶砸向了墙壁,玻璃碎片碎成一朵四分五裂的花,细小的玻璃片扎进青石板缝隙的泥土里。

    宋斯年忍得手发抖,最终只骂了个“滚”字。

    他带着宋卿一言不发地出了巷子,一路上思绪万千,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她们两个是怎么搭上关系的,这都不算最生气的,当他低着头想安慰安慰宋卿的时候,一激动差点晕厥过去。

    “你耳朵后面是什么?!”宋斯年老脸一黑。

    宋卿用手蹭了下,看着指腹上的脂色,笑眯眯地说:“口红。”

    宋斯年现在就想返回去掐死祝遥。

    男孩子身上不带纸,他摸了左裤兜摸右裤兜,空空如也,情绪跌宕起伏之后,他撑着电线杆眼前阵阵发黑。

    宋卿环着他的手臂,说:“我想回家。”

    宋斯年恐吓她,“回家就挨打。”

    这时,一张包装完好的湿巾纸出现在两人视线之间,“用这个擦。”

    是个姐姐,姐姐逆着光,脖子上挂了耳机,伸过来的那只手修长白皙,宋卿看呆了。

    第54章

    这件事儿当事人记忆都很模糊,毕竟在宋斯年印象里,祝遥领着宋卿干了太多混账事儿,抽烟,逃课,打架,扎校长爱车的轮胎。

    那几个月的宋卿皮实得像只小猴儿。

    宋斯年以为宋卿是青春叛逆期到了,想管又不敢管,想骂又不敢骂,生怕把这小孩儿的逆反心理给激出来,再加上那段时间课业很忙碌,他只好隔三差五在宋卿学校门口蹲点,每次遇见祝遥都要阴阳怪气地骂两三句。

    可是祝遥才是真正的叛逆小孩儿,初三的孩子目中无人嘴皮子利索,回击起来丝毫不落下风。那是宋斯年过得最憋屈的几个月,他再怎么凶也不能打小女孩儿吧。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一封情书的出现。

    “说!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宋父刚出完差回来,身上的衣裳都还没来得及换,扑面而来风尘仆仆的味道。

    宋斯年吸了吸鼻子,看清楚粉色信笺纸上面的落款——“祝遥”,咬牙切齿地问:“妈,你在哪儿找到的!”

    宋家兄妹从小到大都很听话,宋母头一次撞见这样的情况,站在那儿有些手足无措,“就在你妹妹书桌上。”

    “你还敢带坏么么!”宋父气得扶额,嚷嚷着要请家法,宋母象征性拦了一下,也觉得宋斯年给妹妹看情书这件事做得非常过分。

    宋父手边还放着工程测绘箱,里面的器材都相当昂贵,他最后残存的理智促使他去拿了墙角的钢尺,“跪着。”

    宋斯年梗着脖子不跪,拾起了被踩脏的情书,一眼就看完了。

    祝遥的情书写得和她这个人一样刺激,就一句话言简意赅——“我亲你的时候你耳朵红得好可爱,要不然我做你女朋友吧。”

    宋卿在下面回复了——“我考虑一下”。

    信还没送出去,要不然也不会被打扫卫生的宋母发现了。

    宋斯年喉咙哽了哽,感觉有口气堵着,卿卿喜欢女生!他宝贝妹妹弯了!他能向谁说?他没办法说!

    “噗通”一下,一米八的大小伙子跪着的时候像堵墙似的,宋斯年心里悲愤不已,他想变成手榴弹和祝遥同归于尽,如幼兽一般嘶吼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是,我谈恋爱了。”

    “啪!”这是第一下,宋斯年手臂上出现了一条血痕,他疼得龇了龇牙,一个字儿没往外蹦。

    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宋斯年手上腿上都是伤。

    宋父搬了个椅子在他面前坐着,把寒气逼人的钢尺当拐杖一样杵着,“宋斯年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高三了?!”

    宋斯年低下头,舌尖的软肉被自己咬得稀碎,一股股血腥味儿往鼻尖儿上冲,他忍着恶心,说:“知道。”

    “改不改?”

    “改。”

    “爸爸,情书是我的。”

    这一声无异于平地惊雷,惊呆了宋父宋母,吓坏了宋斯年。

    宋斯年锤了下地板,眼神恶狠狠的,“是我的!”

    宋卿身上穿了条浅蓝色的睡裙,前面印了很大的卡通娃娃,一脸沉静,“是我的。”

    “你滚开。”宋斯年咽了口血水,额前有汗滴下来渗到眼睛里,刺得难受,“是我的!”

    “我的。”

    “我的!”

    “”

    “够了,你们两个还挺团结,一个跪卧室,一个跪客厅,防止串供。”宋父怒不可遏,执着地认为是宋斯年带坏了宋卿,打得更狠了,至于宋卿也挨了几个手板,挨着挨着睡着了。

    ——

    “你离宋卿远一点。”宋斯年警告道。

    祝遥踩着高跟鞋摇曳生姿,从手包里抽出一支烟,翻到支打火机,想了想又扔了回去,抬眸说:“如果,我说不呢?”

    宋斯年拧着眉看她,他的断眉是有次出任务的时候,被掉下来的正在燃烧的木头蹭伤了,落了疤也长不出眉毛,他看着像随时能捏碎别人脑袋的狠角色。

    倏地,他笑开了,整个人又无比清爽,“那你去找她,我懒得管你,你看卿卿现在还理不理你。”

    这才让祝遥有了种难受的感觉。

    “叮铃铃——”手机铃声响了,宋斯年看了眼来电显示,表情募地肃然,没有丝毫犹豫接起电话。

    对面说话很急,背景是杂乱的汽笛声,“宋队,你是不是在盛景?”

    “我在,怎么了?”

    “隔了一条街,万宝路,有个初中孩子想不开要跳楼,老三今晚吃坏了肚子,宋队,你”

    “我马上过来。”

    “行,嘟嘟嘟”

    宋斯年快步离开了,临走的时候没给祝遥一个眼神。

    等他走后,天台就只剩下祝遥一个人,她吹了会儿冷风,打了电话告诉景女士有点事儿先离开了,对方除了嘱咐她路上注意安全,还询问了对宋斯年这个相亲对象印象如何。

    天台山风很大,头顶的月亮也大,祝遥的脸被冷风吹得绷紧,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咧了咧唇角,说:“挺好的,像个英雄。”

    宋卿也是个英雄,可惜今晚错过了。

    “那就好,哈哈。”景女士平复了一下兴奋的情绪,说:“你们年轻人合得来,你以后在南城时间多,没事儿来家里坐坐,我们两家挨得近”

    “知道了,小姨。”祝遥的笑带着几分悲凉。

    ——

    顾十鸢把家长们挨个送上了车,转身去找躲在门背后的宋卿。

    “都走了?”宋卿坐在楼梯间的地上,手边儿摆了瓶矿泉水,脸颊上是不正常的潮红。

    顾十鸢伸手去碰她额头,摸了下缩了回来,“走了。”

    宋卿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

    “晚上给你发消息怎么不回?”

    “没流量,关了忘记开。”

    “你行李还在我车上,要我给你捎家里去吗?”顾十鸢轻声问她。

    “不用,我今晚就住这儿。”宋卿懒洋洋地撑着脸,眼神呆呆地看着前方,有种喧闹过后的孤寂感。

    “行吧,实验室催我加班儿,我把箱子给你扔前台。”顾十鸢搓了搓她的脑袋,转身去停车场找自己的车,开后备箱,搬行李箱,折返找车,忙忙碌碌了十几分钟,转眼一看宋卿还坐在地上。

    “欸,这怎么有块望妻石啊。”顾十鸢抿着唇嘲笑她。

    宋卿生病的时候呆愣愣的,脑筋转不过弯儿来,说:“在哪儿?”

    “哎,傻子。”顾十鸢戳了下她的脸,一边说“我走了哦”,一边上了车没走,发动机的轰鸣声惊扰了广场喷泉周围的鸽子。

    它们扑棱棱地飞起来,踩着湖面上飞了一圈儿,最后又歇回了喷泉附近,有几只停在宋卿身边儿,把她簇拥得像座石刻的雕像。

    良久,从光里走来一个人。

    顾十鸢瞧了一眼,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你没上去。”闻奈眉眼含着愠色,手上捏着个纸袋。

    宋卿如梦初醒,回答得很迅速,“不想上去。”她仰着脸抿了抿唇,灯光刺着眼睛,她垂眸的时候含着温热的泪。

    如果闻奈没看错的话,刚才是看见某人嘟嘴了,是在撒娇吗?

    闻奈不太确定,她轻轻吸了口气,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你怎么了?更难受了吗?”

    “不是。”宋卿摇摇头。

    女人双手撑着脸,脸被挤得圆嘟嘟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漂亮得像瓷娃娃,闻奈第一次见宋卿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

    而且现在的瓷娃娃更漂亮了。

    宋卿突然叹了口气,往旁边挪了挪位置,拍拍身侧的空位,说:“坐这儿,这儿干净。”鸽子被她吓得飞来飞去。

    闻奈犹豫片刻,挨着她坐下了,两人之间紧密得贴在一起。

    女人香水的味道毫无防备地侵袭着宋卿的嗅觉,她左通右不通,右通左不通的鼻孔倏地通透,她狠狠地嗅了一口,说:“累了。”靠着闻奈的那边心脏似乎有微微滚烫的水灌进去,她脚趾尖儿都泛着懒。

    闻奈目不斜视,轻声说:“累了就上去睡觉。”宋卿挨着她很近,那人肌肤的热意好像透过衣裳也能传递过来,她感受着对方单薄的穿着,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我能靠一下吗?”宋卿口吻非常平静。

    闻奈眼神暗了一下,唇角翘了翘,“靠吧。”她默默地挺直了背,好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唔。”宋卿好像生怕她反悔似的,头一偏就倚了过去,贴着的那只手臂僵直,好像给胳膊上绑了根绳子,血液都流通不了。

    可是偏偏她掌心里出了好多汗,湿漉漉地连心脏都打湿了,她动了动唇,发不出声来,好像被镬取了说话的权利。

    那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奇怪心情,雀跃?紧张?不知所措?

    闻奈沉默了几秒钟,问她:“今晚对你就那么重要?”

    她说的是应酬,但不知道被一根筋的宋卿理解成什么意思了。

    这一刻,宋卿脑海里掠过很多场景,理塘县城里的牛肉干,梅朵后院养的垂耳兔,多吉手里的白皮村志,阿黄和白云拱出来的格桑花,她有很多很多想要说的。

    宋卿眼里冒出好多细碎的水渍,她抹了抹眼睛,说:“当然了,闻老师对我很重要。”

    她想:胆小鬼,说得这么模棱两可。

    第55章

    两人的房间门挨着,房门上嵌着镀金的门牌号,宋卿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心里突然生出怅然的情绪。

    她眼神倏地恍惚起来,自己以前也是这种多愁善感的性子吗?

    “滴——”闻奈刷了门卡,开大了房门,她余光瞥见宋卿好像在站着发呆,头垂得很低,鼻翼两侧轻轻翕动,发出很重的呼吸声。

    闻奈想到刚才纵容她在喷泉附近吹冷风,轻轻咬了下唇,眸子里闪过一丝懊恼,佯装平静道:“你不进去吗?”

    “嗯?”宋卿迷迷瞪瞪地凝起视线,面前的房门开了条缝,里面黑黢黢的挤不进去一点儿光,她往前挪一步,似乎就要被黑暗吞没了。

    她勾着唇角哂了一声,骂自己越生病越矫情,又开始怀念起在苍南古城的日子。

    “我——”宋卿顿了下,在为自己的迟疑找理由,“我行李忘记拿上来了。”说着就转了身,步伐略微仓促,有几分慌张。

    在盛景用晚餐的时候,她强撑着精神应付,可余光总是不自觉地往旁边偏,她一瞧见闻奈便满心欢喜,后来她上楼没找到闻奈,便坐下楼下的台阶等,好像等了很久很久,就算顾十鸢嘲笑她是望妻石也无所谓,那群鸽子盘旋在头顶“咕咕”地叫,把她能听到的声音都盖过去了。

    当世界寂静,她才发现敲击在耳膜上的是愈加激烈的心跳,她真的很喜欢闻奈,这种情感具体是什么时候在心里生根发芽的,宋卿自己也琢磨不明白。

    宋卿纠结了几天,只觉得更想她了。

    她眸光躲闪,背对着闻奈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双手插进兜里,意外地摸到了硬邦邦的东西,指腹摩挲起来十分粗糙。

    闻奈握着门的手渐渐收紧,指节泛着冷白色,她看着宋卿已经开始踉跄的步伐,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蹙,只说了三个字,“先洗澡。”

    宋卿掏出了兜里的东西,是一截被啃噬掉外皮的苹果枝。

    那天下午晴空万里,炙热的阳光晒得人皮肤发烫,但从雪山上吹下来的风却是凉的,泥篱笆上插了面颜色鲜明的旗帜,色彩相映成趣,不远处传来一声犬吠,阿黄在苹果树下撒了泡尿,声音淅淅沥沥。

    “阿黄!你好讨厌!你尿在拉姆的苹果枝上啦!”梅朵的嗓音稚嫩。

    小狗在宋卿的腿边蹭蹭,躲在她身后轻轻呜咽,梅朵甩着马鞭哒哒哒地跑过来,蹲下来抬头往她脸上看,“大姐姐,你在堆玛尼堆吗?”

    大石头上垒着小石头,小石头上承载着希望,头顶是五彩的飘带,宋卿拍拍手上的黄泥,笑着说:“是啊。”

    梅朵神情立刻严肃起来,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神明会保佑大姐姐,也会保佑阿爸,阿黄,拉姆,白云”

    是,神明会保佑我,保佑我顺利摘到雪山下最漂亮的那朵格桑花。

    苹果枝上还残留着拉姆的牙印,宋卿虽然是找的借口,却突然有了不得不立刻下去的理由,她胸中情绪跌宕,一刻也等不了。

    她就要走,倏地听到一声带着冷意的“过来”。

    宋卿下意识打了个冷颤,闻奈又重复了一次,她才慢腾腾地转过身来,她的心上人就站在光线里,眉目是罕见的清冷。

    走廊没有主灯,灯光自由又散漫,两侧挂着油画,有那么一瞬间,宋卿觉得闻奈也是艺术品。

    她想在艺术品上署名。

    摄像头的红灯在闪烁,闻奈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她想做什么也做不了,否则这些出格的画面会在第二天完整地出现在林潮海的面前。

    闻奈轻轻叹了口气,看向她的眼神十分复杂,“你乖,我让她们拿上来。”

    宋卿只好点了点头,可总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在看小狗,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有点儿不自在,背在身后的双手迭在一起,把苹果枝折成了两段。

    进房间的时候,闻奈叩了下的她的手腕,微凉,从容道:“晚安。”

    “晚安。”宋卿说完就阖上了门,她任由自己笑了两分钟,“啪”一声打开了所有的灯光,眼睛不适应地眯了眯,面前是一面落地镜,她别扭地看着镜子里陌生的笑脸。

    啧,傻子,不战而溃。

    ——

    闻奈找蓝图借了个便携式烧水壶,蓝图来敲门的时候,正巧碰见侍者上来给宋卿送行李箱,两人相视一眼,竟然有些尴尬。

    “咳。”蓝图立于门前,手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哈哈,宋小姐,晚上好啊。”

    “蓝小姐,晚上好。”宋卿沉静道,她隐晦地往蓝图背后瞧了一眼,端得一副从容不迫的冷清模样。

    蓝图抑制不住地扬起了唇角,“欸,好生疏,你叫我蓝图就可以。”虽然和你也不怎么熟,但看你吃瘪姑奶奶开心极了。

    宋卿指腹摩挲着行李箱,硬生生把保护膜抠出个洞。

    “吱呀”,门开了,瞬间吸引了两个人的目光。

    “奈奈姐姐,你一给人家发消息,人家立马就过来了。”蓝图坏笑着,单手插兜,单手撑在门框上,背脊微微佝偻,光影打下来,场景十分暧昧。

    “闻——”宋卿抿紧唇。

    她睡衣计算机都在行李箱里,所以刚洗了热水澡,直接穿了酒店的浴袍,她身材颀长,浴袍刚好打到膝盖上面的位置,露出白皙紧致的肌肤。

    宋卿经常出差野外,体力又极好,所以小腿不是瘦削的,而是健康匀称的,裹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感,被热水烫得绯红,非常嗯非常蓬勃的性张力。

    至少闻奈是这样认为的,她慢慢转回视线,压下喉间泛起的湿意,转瞬又看见宋卿腰际胡乱系着的带子,蝴蝶结松松垮垮地,感觉一勾就散了。

    还有暴露了三指宽的锁骨,那里是宋卿的敏感点,一碰就抖,一碰就红。

    所以,她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闻奈声音比平时哑,“东西拿来了吗?”

    蓝图点头,“诺,当然是保证完成任务了。”她抬步准备进房间,闻奈眼疾手快用手抵了下她的肩。

    蓝图眼皮瞬间耷拉下来,两只眼见睁得圆溜溜的,可怜兮兮地说:“姐姐不让我进去算了。”说完转身就走。

    宋卿浑身低气压,牙都快咬碎了。

    蓝图有意无意地瞥向宋卿,偷摸摸笑得像个奸计得逞的狐狸,闻奈见她一直朝旁边看,脸倏地黑了,拽着她的袖子,“砰!”关了门。

    关门带起的凉风扑到宋卿脸上,“呵。”她想笑,不可说的愤怒瞬间占据了理智的高地,恰好,程晨打了个电话过来。

    宋卿的目光频频落在闻奈的门上,如果眼神可以把门抠出洞的话,那上面已经千疮百孔了,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好心情后才接,“喂。”

    这一出声,刚回家瘫在沙发上的程晨不自觉弹起来,屁股浅浅地贴着坐垫,背挺得又直又僵,“总监,合同我已经加急寄送给虞总了,他刚刚收到,就说——”

    “说什么?”宋卿眸子里的火凝起来。

    “说苍南的项目如果没有他从中斡旋,最后根本不会落在环宇的头上,所以,他提出要返百分之十五的点。”程晨腿上放着计算机,计算机屏幕上是经营部发过来的聊天截图。

    王八蛋,怪不得她去项目探勘的时候,虞水生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这家伙巴不得项目黄了,然后组个草台班子把款全部吞了。但他头上还压着人,所以只能在接待这种小事上敷衍,给个下马威找场子。

    以前和虞水生对接的是前任总监,已经跟随着老总工跳槽离职了,现在公司内部党争严重,总裁急于稳固权利,新总工需要实绩,这烫手山芋就算宋卿能甩出去,这两位也是不会同意的。

    返利这种事倒是平常,不过百分之十五,虞水生脑子是进水了吗?

    宋卿冷静下来,脑子里想着对策,“这应该让经营部去谈。”

    “我已经提过了。”程晨面色疲惫,目光愤愤,“但是王部长说这个项目一直是集团在谈,后来交给前总监,已经超过他的权限了。”

    果然不出宋卿所料,她说:“按照惯例最多百分之十,十五他在想——想什么?”

    程晨总觉得总监想说的是——“他在想屁吃。”

    她甩了甩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像总监这么高风亮节的人怎么可能呢。

    程晨问:“那我该怎么回复?”

    宋卿思量了一下,说:“他还提了什么条件?”

    “哦,对,他要现金。”程晨赶忙补充道。

    “嗯,你就说返利需要审批,结果尽快。”

    “那?万一虞总毁约了怎么办?”

    “他不敢,而且汛期要到了。”

    汛期要到了,河床的水位会上涨,类似于断面这种数据无法勘测,有迁徙活动的鱼群也会对监测产生影响,没有人会想把项目拖延到汛期结束,那将是一笔巨额的损失。

    “总监英明!”程晨佩服道。

    宋卿本来可以给到百分之十,但她现在只想给百分之五。

    第56章

    蓝图进门的时候顺势弯下了腰,指尖叩紧桌沿,肩膀轻轻颤着,偶尔泄出几声促狭的笑。

    酒店的水壶用途迥异,于是闻奈才去问了蓝图,她拧了瓶矿泉水,眸色比墨色还要浓重,无奈道:“有什么好笑的?”

    “好笑”蓝图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气,“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子。”

    闻奈用一根素色的木钗把头发挽起来,袖口卷着边,白皙的手腕透出血管的青色,她侧脸藏在暗色里,垂眸温柔问:“喝咖啡吗?”

    蓝图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眼角有盈盈的泪,“不喝了,装了一肚子水。”晚餐的时候,她与闻奈坐在同侧,只要稍微留意,她就能无比清晰地看清楚闻奈脸上的表情。

    蓝图那时候会想,如果她没那么了解闻奈就好了,比如现在,闻奈眸子里浮现出相似的神情,是她这些年极少见的纵容与温暖。

    “嗯。”闻奈没碰扔在桌上的速溶咖啡,直接拆开了纸袋子。

    “哇,你是要给我煮红糖姜茶呀。”蓝图俯下身子,凑近水壶边嗅了嗅,抬起头夸张地笑,“你这样我都舍不得走了。”

    闻奈手下动作微顿,莫名地心虚了一下,不过情绪稍纵即逝,镇静地点点头,“驱驱寒。”她抿着唇多拧了几瓶水,幸好刚才材料买得足够。

    蓝图的房间邻河,闻奈的房间看景,居高临下,南城的夜景一览无遗,霓虹的灯光刺眼,蓝图的呼吸微滞,她试探道:“闻奈,要不然你和我一起去吧,冰岛又远又冷,我得好久才见你一回。”

    蓝图站在落地窗边,穿了件单薄的白短袖,微微佝着腰,隔着稀薄的灯光,她看向闻奈的眼神忐忑又肆意。

    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红糖的甜盖不住姜的辛辣,闻奈的表情被乳白色的水雾氤氲,眉眼是化不开的温柔,“算了,我怕冷。”

    辛辣刺激得蓝图眼眶微红,她愣愣地埋着头,握着窗框的手绷起了青筋,她打量着小臂上浅淡的疤痕,不甘心道:“你以前——”

    “蓝图。”闻奈不咸不淡地叫了她的名字。

    “在。”蓝图认真地看着她,妄图从她的神情里品出一丝不忍来。

    闻奈拆开一条白砂糖,鸦羽般的睫毛落下浅灰色的影子,“另外多加糖吗?”

    蓝图喉咙有些涩,张了张唇,慢吞吞说:“还是老规矩吧。”

    “我忘了。”闻奈搅着淡褐色的姜茶,余光只往旁边移了一点,笑着打趣,“你知道的,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

    “你哪有年纪大,风华正茂呢。”蓝图揉了揉酸涩的鼻尖儿,心里憋得苦楚,喉间却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笑,“全糖,谢谢姐姐。”

    蓝图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又蜷,掌心被掐出几道泛白的月牙,最后终究是松开了。

    ——

    在可可西里野生动物保护站的第十天,闻青云教授宣布明天给大家放假休息。

    “耶!”那几个研究生欢呼雀跃,背着各自的包毫无顾忌地瘫倒在保护站脏兮兮的地上,不过衣裳本就灰扑扑的,也就无所谓更脏一些。

    她们在地上摆臂画圈,激起一阵尘埃,“闻老师体察民情!”

    “胡老师我爱你!”

    “”

    “是不是叫你呢。”蓝图贼眉鼠眼地用手肘撞了下闻奈,“小闻老师,嘻嘻。”刚成年没几个月的蓝图脸庞还透着几分稚气,这段时间接触紫外线时间多了些,皮肤被晒得黑里透红,笑起来很憨厚质朴,可以说完美融入当地。

    闻奈坐在夕阳下翻看今天拍摄的素材,一不留意镜盖掉在地上,她捡起来擦了擦灰,看向身侧,“你很闲吗?”

    蓝图五官瞬间皱紧,她是靠胡兰笙的关系才入了队,闻青云自然对她也多加照顾,所以难免会有人不服气。

    自己辛辛苦苦层层选拔才争取到的名额,凭什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轻而易举就得到了?

    胡兰笙虽然嘴上从不说什么,但却给知识储备还相对贫瘠的蓝图布置了更为繁重的任务,很多数据她都搞不懂,经常要查文献到后半夜。

    闻奈与蓝图睡一间屋子,对此情况再清楚不过了。

    蓝图垮起张小黑脸,说:“我忙得很,忙死了。”队员都不是很看得惯关系户,表面上笑脸相迎,实际上都很鄙视她,这些蓝图都心知肚明,所以相比于每天外出的辛苦,蓝图更不喜欢呆在保护站,虚与委蛇才是最麻烦的事情。

    “吃不吃奶酪干?”闻奈晃了晃手,问她。

    病恹恹的蓝图眼神微亮,“要吃,哪儿来的?”

    “站长今天去了附近的村镇采买物资,我托他帮我换的。”闻奈淡淡地说。

    那是个被塑料薄膜包裹得很严实的奶酪干,蓝图小心翼翼地展开,掰了一小块儿塞进嘴里,眯上眼睛刚咂了下嘴,倏地脸色一变,“呕——”,“我靠,这么腥!”

    闻奈说话都带着轻快的笑意,“明天小武哥带我巡逻,你去不去?”

    “去去去!”蓝图忙不迭道,刚擦了下嘴,“呕——”

    当时的她没想到这件事即将成为她此生最刻骨铭心的回忆。

    可可西里蒙古语为“青色的山梁”,也是盗猎藏羚羊最严重的地区,血腥与杀戮是笼罩在这片净土上的乌云,索南达杰保护站应运而生。

    在可可西里的第十一天,骄阳似火,绿草如茵,一望无际。

    小武哥是本地人,总背着把长杆的老式□□,说话的时候不敢看别人的眼睛,因为容易脸红,他操着一口抑扬顿挫的音调,问,“两位老师,照片拍得够不够?”

    “不是老师,小武哥可以叫我名字,我叫蓝图。”蓝图是个活泼开朗的性格,很容易和保护站的队员打成一片。

    小武哥咧着嘴笑了笑,扣了扣后脑勺,腼腆地说:“好,蓝蓝图老、老师。”

    “噗,哈哈哈,小武,你是不是喜欢——唔!”瘦子打趣他,被猝不及防地捂住嘴,睁着眼睛哼哼唧唧控诉。

    “咔嚓”一声,闻奈按下了快门。

    “砰!”一声巨响从小路后方传来,距离不远,在空荡荡的草原上激起阵阵的回音。

    “砰!”又是一声。

    “怎么了?!”蓝图抱紧了闻奈的胳膊。

    小武与瘦子神情严肃,瘦子恶狠狠地“呸”了一声,握紧手中的枪支,说:“妈的,又他妈来了,小武,回去,老子干/死他们群狗日的!”

    小武迅速冷静,方向盘往左打到底,一个完美漂移回旋,越野车稳稳掉了头,“两位老师,待会儿趴在车里不要动,不要出来。”

    闻奈眸色冷峻,告诉蓝图,“盗猎的来了。”

    蓝图脸色煞白,鼓足勇气点了点头。

    小武把车停在风化岩石后边,是个很隐蔽的位置,他们趴在高点,支起了枪支,拉动枪栓。

    天色逐渐暗沉,几片深蓝色的云凝聚在头顶,就像要立刻降下倾盆大雨。

    “看清楚了吗?几个人?”

    “五个人,有两个人在剥皮,他们开枪杀了只小藏羚羊,羊群被惊跑了。”

    他们只带了一个望远镜,而且夜色逐渐逼近,看不清楚藏匿起来的所有人。

    “不对,他们开了两枪,小藏羚羊的皮太小太嫩不值钱,他们犯不着冒险。”瘦子皱了皱眉,手指无措地搓在一起,“小武,把望远镜给我。”

    “我看见了!”小武拉高了声音,又立刻压下去,身体激动得微微颤抖,“他们,他们击倒了只棕熊。”

    “棕熊?!”瘦子大惊失色,扣紧扳机,“操/他妈的!一群短命的小王八羔子!”

    在可可西里,棕熊是比藏羚羊更加珍贵的物种,瘦子在保护站工作十几年来也只见过三次。

    小武悲愤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喜悦,“瘦子,棕熊还没死。”

    “砰!”瘦子这一枪开得突然,后坐力狠狠地撞到他肩上,他眼里闪过一丝嗜血的畅快,“老子怕他补枪。”

    小武瞬间就没话了,他是退役的军人,练得一手好枪法,他开枪瞄准,避开重要部位,射伤了几个蒙脸的汉子。

    饶是蓝图再胆大,也被吓得瑟瑟发抖。

    闻奈比她镇定些,单手压在她肩上,两人一起扑到在越野车泥泞的地板上,干涸的泥土里夹杂着嫩草的清香,羊粪的臭味以及浓郁的血腥味儿。

    “砰!”一颗子弹穿过了厚实的车窗,玻璃噼里啪啦碎了一片,全部重重地砸在蓝图和闻奈的背上。

    “他们找过来了!”

    “小武,匀我点儿子弹!”

    闻奈掌心黏腻,沁出一层汗,心脏声扑通扑通跳,还没等她出声询问,蓝图便哑声问她,“你怎么样?”

    闻奈垂下眼,看见她额头滴下冷汗,“我没事。”

    “哒——”

    “哒——”

    “哒——”车身附近传来凌乱清晰的脚步声,闻奈脖颈上的青筋倏地冒起来,蓝图全身麻痹,忍得非常难受,捂着自己的呼吸不漏声。

    车里还有一杆备用枪支,在后备箱。

    第57章

    隔着一道铁皮,呼吸声愈发凌乱。

    “他妈的!人呢!”声音像漏了风的铜锣,裹了层破烂的棉花,压抑又沉闷,“狗娘养的伤老子三个弟兄!”

    响应他的人语气谄媚,“山哥,您说车里会不会有查封的货?”

    听到这儿,半边身子藏进车座椅底下的蓝图脊背肌肉倏地绷紧,指尖挨着破碎的玻璃片轻轻发颤,闻奈护着她的后脑勺往下压了压,掌心碰到她滚烫的肌肤,全是黏腻的汗渍。

    幸好保护站的巡逻车是山地越野,还拆了最后一排座椅堆杂物,再加上她们骨骼小,挤进厚实的塑料布里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端倪。

    蓝图年纪轻,是躲在象牙塔里的学生,觉得天大的事不过期末挂科,可当新闻联播里“盗猎”这两字具象化在眼前,她才恍惚明白这是要人命的!

    恐惧和彷徨才是正常反应,她紧咬着唇瓣,甚至渗出血珠,一点儿一点儿的血腥味从支离破碎的车窗框外飘进来,对嗅觉来说这是一种野蛮的侵略。

    “滴答——滴答——”小藏羚羊的皮搭在盗猎者的肩膀上,新鲜的血水滚落进湿润的泥土里,他们咧嘴,满口黄牙,“对啊,山哥,以前哪次不是被这群狗娘养的追得跟孙子似的,今天终于轮到咱们出口恶气了。”

    “哼。”为首的人不置可否,趴着腰躬身在车门外,姿势好像和躲在车里的闻奈与蓝图脸贴着脸,“谁见过猫偷东西?”

    发酵后臭烘烘的烟酒味从男人们的胃里反刍出来,令人作呕,门外,山哥粗重的喘息声时时刻刻萦绕在耳畔,像生命倒计时的符号。

    闻奈伸手揩掉蓝图眼角沁出的泪,眸色沉静如水,缓慢地捂住了她的口鼻,每一次用力都抽走了蓝图肺里的一丝氧气。

    蓝图记得那天,车里很暗,但闻奈温柔的眸子像明亮的星子。

    但都是群亡命之徒,有人笑嘻嘻地开了手电往车里射,蓝图条件反射瑟缩了一下,脸色因缺氧而泛青。

    闻奈微侧身,松开一点点力道,让濒临窒息的山雀仰头呼吸。

    “砰!”枪声如约而至,掩盖住车内突然加重的呼吸声,蓝图惊奇的眸子立马瞥向闻奈,眼神里是不解、喜悦和佩服。

    “操!”山哥暗骂了一声,“谁他妈开的灯?”

    下一秒,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来,“嘿嘿,山哥,我就想看看车里有没有好玩意儿。”

    “去你妈的,想当活靶子滚出去。”山哥不耐烦道,于是没人敢在讲话了,“把烟也给老子掐了。”

    随即,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猩红的烟头落在苍翠欲滴的草地上,像用水浇灭燃烧的炭火,声音急而短促。

    蓝图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今夜的风从西南方向吹来,冷冽的风中夹杂着棕熊的呜咽,不远处有低沉的狼嚎,心跳声像战鼓。

    “砰!”又一声枪响,不同的是与此同时响起一声痛苦的惨叫,“啊!”

    “二狗子!”

    “呸,没死别给老子叫。”山哥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训起人来语气狠厉,他站起来抹了下脸,微屈着脖颈像蓄势待发的豹子。

    蓝图怕极了,把脸埋进沾着牛羊粪的塑料蓬布里,此时此刻这种难闻的味道反而是生机勃勃的象征,能适当地缓解紧张。

    清冷的月光洒在地面,像一条长长的裹尸布,闻奈胆大地抬了抬眸子,透过茶色碎玻璃的缝隙,她看见那个叫“山哥”的男人,有一道像蜈蚣一样丑陋的疤痕横亘在他半张脸上,太阳穴被刚才的子弹擦伤,抹了满脸的血渍,像地狱里钻出来的恶鬼。

    她想,这仰望的视角大概也是小藏羚羊在世界上最后的一眼。

    “刚才听清楚了吗?”

    “山哥,十点钟和三点钟方向都有人。”

    “行。”山哥舔了舔牙齿,兴奋地笑,“小王八羔子。”

    所幸他们并未在越野车附近逗留太多的时间,瘦子和小武把他们引入了更深的山坳,但他们把刚才肩膀中弹的小喽啰扔在了这里,像扔一条茍延残喘的狗。

    他靠着车门,血液成股流下,钻进缝隙,渗进皮革。

    闻奈摩挲着手边的东西,有锄头和铲子一类的,还有成箱的小瓶气罐,以及卡式炉和平底锅,她脸贴在脏兮兮的地毯上,伸长了手臂去探,终于摸到了一捆麻绳,粗糙的质地,能轻而易举地在蓝图细嫩的掌心勒出斑驳的血痕。

    蓝图还没从刚才的生死一线中缓过劲来,手里被塞了一卷麻绳,她惊讶地看向闻奈,无声地动了动唇。

    她出汗出得没力气,四肢因劫后余生酸软得厉害。

    闻奈趁她愣神的空隙,往她嘴里塞了块奶酪干,说来也很奇怪,白天觉得腥臭的东西,现下只感觉口舌生津,浓郁的奶味儿把她从血腥的恐惧中拉出来。

    “谁?!唔——”男人手足无措地挥舞着双臂,疼得额间冒冷汗,他的脸被擦车的破抹布给死死捂着,脖子被迫向后仰,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令人牙酸。

    “蓝图。”闻奈极力镇静下来,声线还有些不稳,她双腿压住男人的肩膀,那人又不停挣扎,衬得她像风中飘摇的野草。

    极大的视觉冲击让蓝图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凭着活命的本能扑上去,又因用力过猛栽倒在柔软的草地上,顾不得思考,蓝图猛地翻身坐起,咬紧牙关把麻绳一圈一圈地缠在男人身上,直到把人裹成粽子才作罢。

    男人倒在车边怒目圆睁,“嗯嗯呀呀”地骂着脏话。

    完成这样的壮举之后,蓝图也不似刚才那般胆小,撑着身子坐起来,从后备箱里找了个防身的工具,一个把手被锈蚀的平底锅。

    “邦”的一声,男人后脑勺一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吵死了。”蓝图双手握着平底锅,眼神倔强,视线飘来飘去的看,忽地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闻奈,你身上——”

    好多血,她极力佯装自然,但还是肉眼可见的慌张。

    “不是我的。”闻奈用指腹蹭了蹭唇边的血渍,在细嫩白皙的肌肤上抹开一朵艳丽的花,她轻笑了一下,温声安慰道:“蓝图做得很好。”

    蓝图,蓝图,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能被如此温柔缱绻地念出来。

    而另一边儿,瘦子与小武也没落着好,身上不同程度地挂了彩,凭借着矫健的身法在复杂的地形中躲闪,很快体力便不够用了。

    衣服内衬里的对讲机红灯闪烁,滋滋啦啦的电流声粗粝难听,小武往后面开了一枪,追他的人影少了一个,他耳朵掉了半块,血和汗水糊了眼睛,“瘦子,你那边有多少个?”说起话来也不口吃了。

    很快,呼吸声从对讲机里传出来,“不多,五个。”

    应该是一支流窜作案的小队伍,领头的人运气好碰上一只棕熊,急功近利地想杀他们立功,要不然仅凭他们两人完全没办法应付。

    “不对,四个了。”

    “”

    山哥牙都要咬碎了,他厚重如熊掌的手狠狠地拍向跟着他的手下,“你他妈到底看清楚没有,到底几个人!”

    手下踉跄着摔在地上,被这巴掌拍得欲哭无泪,说话都带着隐约的哭腔,“山哥,四个,不不不,五个!”

    “大老爷们哭个屁啊。”山哥不耐烦地拧紧眉毛,□□打光了子弹,他把腰际插的手/枪拔出来,“说错了老子先崩了你。”

    “是是是。”那人腿肚子软。

    “砰!”一声突兀的枪响从身后传来,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他妈的!”山哥怒啐了口唾沫,“咱们背后怎么也有人来了?!”枪响的地方正好是他们给小藏羚羊剥皮的山坳,那儿还躺着两三个受伤的弟兄。

    “砰!”一声爆炸声就响在山哥的脚边,草皮被炸得到处都是,泥巴钻进了盗猎者的鼻孔里。

    他们慌里慌张地说:“他们支持到了!”

    瘦子包里藏了几个自己捏的土炮弹,以前站长都不允许他们玩儿这些东西,说是因为很容易伤着自己,这还是他自己偷偷藏起来,准备和镇里的央拉去炸草原上的田鼠洞。

    威力不大,倒是吓人。

    仿佛是为了印证山哥一行人的话,炸药接二连三地在周围炸响,他们来时的高处亮起几簇灯光,交错纵横,黑黢黢的影子像排了几辆车。

    小武见准时机,扣动扳机射向了毫无防备的山哥,可惜老毛瑟的声音大,子弹破空的声音让山哥迅速侧了身,没击中要害,但还是飚出了血花。

    枪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在辽阔的可可西里回荡。

    山哥心不甘情不愿地喊了句:“撤!”

    至于受伤的弟兄,那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山上,车停在高处,驾驶座绑着个晕倒的男人,蓝图支了根木棍,把塑料布撑得又宽又阔,牙咬着个手电筒,地上也摆了两三支,远远看起来就像是来了好多人。

    闻奈手上的枪枪口还在冒烟,她肩膀应该是脱了臼,疼得厉害。

    蓝图问她:“你怎么知道后备箱有备用枪?”

    脚边是那只被剥了皮的小藏羚羊,血管暴露在空气中,心口甚至微微有起伏,它圆圆的眼睛呈现灰白色,肌肉抽搐,画面狰狞。

    赶过来的小武和瘦子默不作声,瘦子拔出匕首一刀切断了藏羚羊的脖子,小武低着头转过去擦了擦眼角。

    无人区夜深危险,他们很快拢了团火。

    闻奈有一瞬间的失神,“我和闻教授来过基地很多次,站长告诉我每辆车都会配备用枪。”

    蓝图“哦”一声,突然不知所措起来,她缩在火堆边发呆,“那群人还会回来吗?”

    瘦子把没跑掉的盗猎者绑在一起,一共有三个人,抬头说:“吓到了,应该不会回来,不过我们不能呆太久,晚上的可可西里,人不是最可怕的。”

    “我联系了站长,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小武说,他拿了口锅出来,架在火上,拧了瓶水倒进去。

    棕熊太重,他们得等人把它运回野生动物保护站。

    蓝图分到了一小杯热水,她捧着水杯小小地砸了一口,瞬间感觉浑身都暖了起来,暖起来之后痛感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她手上不知什么时候被玻璃划了很长的一道口子,血已经凝固成痂了。

    她一边抠,一边龇着牙,说着豪言壮语,“等课题研究结束,我要回去喝十杯奶茶!”

    小武开心地说:“奶茶好喝,还要配手把羊肉。”

    蓝图有些苦恼,不知道怎么和这个汉子解释此茶非彼茶。

    闻奈轻言细语地问:“水煮奶酪可以吗?”

    “奶酪?!我也要我也要!”小武和瘦子凑过来,柴火被他们拨得炸出小火花。

    蓝图笑眯眯地说:“全糖,谢谢姐姐。”

    ——

    “那时候除了奶酪我别无选择。”蓝图无奈道,嘴角噙着浅笑。

    闻奈沉吟道:“我记得你喝了二分之一的量。”

    蓝图注视着她恬静的侧颜,心里因为她的拒绝而难过,很想说:我是因为你学的摄影。

    当年,媒体大肆报道可可西里盗猎者的猖狂,让这条灰色产业终于暴露在公众之下,动物保护组织呼吁“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她听胡兰笙说索南达杰保护站获得了更多的捐款和经费,老毛瑟枪换成了最新样式的武器,也不再用自制的土炮弹了。

    她见过舆论发酵起来的帖子,上面的照片血腥残忍,署名是“佚名”,她曾在闻奈的摄像机里见过一模一样的,蓝图不知道还存在多少张佚名,但从那时起,她好像有了想做的事情。

    蓝图想转专业,胡兰笙举双手赞成,但她每年还是雷打不动地跟队伍拍摄,那些熟面孔的研究生师兄师姐逐渐被更年轻的面孔替代,称呼她为“学妹”的人也越来越少,后来有人叫她“蓝老师”或者“蓝摄影师”。

    她还得了奖,有很多粉丝给她留言说“我爱死你了,大大。”

    她惊喜过,雀跃过,但这些终究不如闻奈教她——“景深太小,调一下光圈和焦距。”

    蓝图也不知道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不是闻奈来敲了门,而是她开了门倚在门框上等她回眸。

    她一直以为可以等到。

    可惜此刻,“咚咚咚——”房间的门真的被敲响了。

    第58章

    来人是蓝图眼下最不想看见的人,门“吱呀”一声开了,她的心漏了条缝,寒气争先恐后地往里钻。

    “怎么了?”闻奈柔声道,她站在门口,手握紧门把手,恰到好处地阻隔了宋卿往房间里探究的视线。

    宋卿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如果忽略耳尖溢出来的血色的话,她说:“有事找你。”

    酒店灯光很柔和,一束一束地洒在宋卿脑袋上,她上身套了件宽松的白体恤,下面搭了条短裤,被衣裳遮了大半,只露出条若隐若现的黑边,走动的时候衣摆浪起流畅的弧线,闻奈的注意力毫无防备地被吸引。

    “好。”闻奈喉间一滞,目光很是耐人寻味。

    宋卿过来的很急,好像刚洗完澡,头发半湿半干地搭在肩膀上,浸透了水渍,透出清晰的锁骨,修长的腿上沾着晶莹剔透的水珠,皮肤呈现出细嫩粉白的光泽。

    啊啊啊,骚狐狸,一瞬间,蓝图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闻奈还没让路,私心不想让蓝图看见。

    “不方便吗?”宋卿语气淡淡的,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眼角不甚明显地往下压了点儿,她好像棵沾满花粉的青松,树梢上站了只跳跃的山雀,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摇摇晃晃撒下些粉来,看起来那么生动活泼。

    宋卿乘胜追击地添了句,“我能进去吗?”

    岂止是能进去,闻奈心口微颤,扶住了门框,侧身说:“进来吧。”

    宋卿展颜一笑,清冷的气质荡然无存,这方小世界里连暖黄的灯光都掺了几分颓靡的欲色。

    “哼。”蓝图没拿正眼瞧她,随手拿起水杯抿了口,说:“我说是谁,原来是风筝。”

    她总说“风筝”“风筝”,宋卿听不明白,但见闻奈并未诧异,说明这是只有她们两人才懂的暗语,心里又生出气恼来。

    “啧,味道有点淡。”蓝图心思转得快,去煮茶的柜子上面翻找,从购物袋里找出两条白砂糖,一股脑全撕开倒进杯子里,搅和搅和,喝了一口,满足地眯了眯眼,“姐姐,这才是全糖嘛。”

    “蓝小姐,糖吃多了容易蛀牙。”宋卿眼帘半垂,慢条斯理地窝进了柔软的沙发里。刚洗干净的头发毛茸茸的,细小的绒毛在脑袋上炸开,像一只防御姿势的炸毛兔。

    闻奈注意到宋卿刚才进门看见蓝图的时候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还得多亏房间里的地毯很厚实,什么动静都没发出来,她失笑,又觉得笑得不合时宜,咳嗽了几声作掩饰。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宋卿,从进门起她的注意力几乎都落在闻奈身上,“不舒服?”

    话毕,两双眼齐刷刷地看过来。

    蓝图皱眉问:“感冒了?”

    俗话说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就起来了。

    闻奈轻轻吐了口气,解释说:“换季了,慢性咽炎。”她转过身去,关了红糖姜茶的火,均匀地分了几杯出来,背影有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哦,那我上次给你买的药要记得吃。”蓝图叮嘱道。

    一道委屈的目光扫过来,闻奈头皮发麻,“我们上次见面是在西藏,你买的药过期两年了。”

    蓝图瞪着眼睛难以置信,仿佛在说“叛徒”,随即的尴尬地笑笑,视线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突兀地看见这个不速之客,慢半拍地怼回去,“小时候说容易蛀牙不让吃糖,长大也不让吃糖,你说这人日子得过得多苦。”

    “不苦。”宋卿从容地瞥她一眼,笑了笑,“主要是怕得糖尿病。”

    她说糖加得多,蓝图偏一饮而尽,玻璃杯的底磕在大理石的桌面上,碰出清脆的声响,她大大咧咧地说:“喝多了,我要上厕所。”

    宋卿不知从哪儿找到本书,搁在膝盖上翻页,“往前面走,左转。”

    往前面走是房间门,左转尽头是电梯!

    蓝图:“”

    她好生气,呼哧呼哧绕过沙发,走近卫生间,用力把门摔上,小客厅顶上的投影仪被震得晃了晃,投射出来的玫瑰花偏到宋卿的侧脸上。

    娇艳欲滴,勾人非常。

    蓝图消失,闻奈笑意浅淡,“你别惹她。”算来,蓝图和宋卿应该差不了几个月,气质却是截然相反的,宋卿清冷,而蓝图则是个喜欢装好脾气的爆炸御姐,要不是换了个性别,少林寺都该有她的影子。

    而且那几年,胡兰笙也的确动过送蓝图去学武术的念头,后来被闻青云以容易挨打为理由给成功劝阻了。

    这几年旅拍生活把她脾气磨得更糙了,只是回了南城会收敛点儿。

    闻奈这是怕宋卿吃亏,但是后者并不知情,还以为闻奈是在替蓝图说话,在责备自己。

    再说,宋卿也很忐忑,自己在闻奈心中的分量究竟占了几成,她好似笑了一下,语气沉沉的,“你们认识几年了?”

    投影仪是动态的,玫瑰花瓣上的一滴露水滴在宋卿的唇瓣上,水润,柔软,看起来就非常适合接吻,她的表情却是楚楚可怜的。

    闻奈压了下舌根的涩,眸心几不可查地荡了下,“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

    “哦,青梅竹马,青梅青梅。”宋卿酸得鼻尖儿都疼,站在青松上的那只山雀叽叽喳喳地叫,叫得她脑子瓜发懵。

    她们倒也没发觉,这一问一答颇为暧昧,已经超出了闻奈把持的范畴,她回南城以后所坚持的距离,或者说她刻意砌筑的石墙不复存在了。

    要不了明天,走廊的监控视频今晚就会被林潮海知悉,届时她的好爷爷又会如何想?

    “姐姐,厕所没纸了!”蓝图在卫生间朗声喊道,宋卿听出幸灾乐祸的意味,猜也猜得到她是故意的。

    今晚蓝图喊闻奈姐姐的次数,恐怕比这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闻奈轻轻叹了口气,满眼无奈,“就来。”

    下一秒,她的手腕被人擭住,宋卿的指尖粉嫩,凉沁沁的像玉石。

    “我去。”宋卿吸了吸脸颊,如临大敌。

    蓝图带了纸的,她只是想膈应宋卿,卫生间的门中间是整块的磨毛玻璃,能映出来道模模糊糊的人影,她开口说:“闻奈,我生气了,你得哄我。”

    门外的人脚步微顿,急促地叩了门三下。

    蓝图开了条缝,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貌似在说以前一起经历过的事儿,头一抬,眼一睁,人都懵了,“你来干什么?”

    宋卿冷冷地笑了,把卷纸摔她怀里,“我来哄你。”

    “滚滚滚。”蓝图翻了个白眼儿,一屁股坐在马桶盖上。

    宋卿“啪”一下关了门,屋外传来阵阵交谈声,蓝图肩膀垮下去,神情倏地落寞,眼眶周围都湿润了。

    而宋卿眉梢微蹙,回忆起蓝图提到过的可可西里。

    闻奈监督宋卿喝了两大杯红糖姜茶,又出门给闻青云和胡兰笙各自送了一份,回来的时候屋内的人都没走,各自坐在沙发两侧,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

    锁门声落下,蓝图揉了揉酸涩的眼珠子,起身说:“我有事和你说。”然后补充,“大事,机密。”

    盛景酒店的房间布置十分合理,空间也足够大,辟出来卧室和客厅两个空间,而蓝图的意思是要去卧室聊。

    宋卿大有一副“你敢去我就敢哭”的决心,手紧紧握成拳,脸颊都是红扑扑的。

    可如果闻奈不解决掉蓝图,今晚更不可能安生,明天林潮海除了怀疑她的性取向,还要批评她作风淫靡,一夜御两女。

    她开了卧室门,对蓝图说:“过来。”

    蓝图疾步走过去,关上了门,还反锁了,一进来就扑倒在柔软的大床上,说话瓮声瓮气的,落寞道:“你喜欢她啥呀?”

    闻奈坐在椅子里,双腿交迭,好整以暇地瞥她一眼,“安静。”

    蓝图仰躺着,像条被腌了两天的咸鱼,无所谓道:“欸,你真不和我去冰岛?我主动约人的机会可是很难得的。”她言语轻快,但仔细听还是能发现藏匿起来的惴惴不安。

    闻奈恍若未闻,坚持道:“不去。”

    “哎。”蓝图把手搭在脸上,袖口一点点氤成深色,“你也是,小白也是,物是人非。”

    闻奈想起了蓝图口中所提到的“小白”,起初还是她介绍给蓝图认识的,一群喜爱摄影的同学,志同道合的朋友,后来闻奈放弃了摄影,把珍藏的镜头全部送给了新入门的蓝图,小白还因此与她大吵一架,相互拉黑聊天方式以后便再未联系过。

    “你知道的,小白姐在结婚前还得过几次奖,我原以为摄影会是她毕生的事业,可惜,我上个月才知道她结婚以后把镜头都卖掉了。”

    “我问她,她告诉我,梦总会醒,她没有我那样的天赋。”蓝图絮絮叨叨地讲,好像今夜就要把话说完似的。

    指针过了两刻,闻奈听见屋外开始传来脚步声,也不知道那么厚的地毯,宋卿究竟使了多大力气,她弯了弯眼睛,悄悄勾了下唇角。

    蓝图看见了,怅然地叹了口气,失神地盯着天花板,良久沉默以后,讷讷道:“闻奈,拉我一把,脚麻了。”

    闻奈无言以对。

    双手交握,轻轻用力,蓝图撑着床沿站起来,伸开双臂环住了闻奈,下巴搁在她瘦削的肩上,眸子水水润润地掉下几颗豆子,吸了口气说:“我真走了哦。”

    闻奈拍了拍她的背,像小时候哄小孩儿那样轻抚着蓝图的波浪卷,温柔地说:“蓝图,我希望你开心。”

    “嗯。”蓝图重重地点了下头,在闻奈看见之前迅速揩掉了眼泪,她从未说过自己的感情,但蓝图明白像闻奈这样温柔又透彻的人,早已经将她看透了,温柔的拒绝才是最痛的。

    蓝图甚至没有资格说一句——我喜欢你。

    不过,她的骄傲让她低不下头去别人的爱情里面争抢,所以她退出她放弃,她还要去追星逐月,还要去游历山川。

    蓝图瞬间就释然了,她怀疑自己本就是个多情的性格,离开的时候她恢复了冷艳,刚要开门又转过身笑得不怀好意,“对了,温情的投诉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我替你预约了下星期的面诊,记得去哦。”

    闻奈僵了一下,抗拒道:“我不去。”

    蓝图笑眯了眼睛,自言自语道:“欸,我看宋卿长得蛮好看的,我还没她联系方式来着。”

    “我去。”

    爱随风去,我随风止,我与你的交集回归梦里。

    ——蓝图

    第59章

    蓝图前脚刚走,后脚一团影子就朝着半阖的卧室门扑了上去。

    窗户开着,轻薄的白纱被风掀起浅浅的弧度,一轮清冷的上弦月高悬在漆黑的夜幕,浮云遮了半拉月色,遮不住某人眼里的委屈。

    闻奈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手却下意识扶住了宋卿的胳膊,本来想松开的,但是入手触感滚热,想必是更深露重,病情加重了,一时也不忍心放开。

    于是两道影子跌跌撞撞地向后倒,接着一声“唔”的低声细吟,颇有靡靡之音的嫌疑,闻奈与宋卿具是一愣。

    宋卿闭了闭眸子,欲盖弥彰地说:“磕到手肘了。”给出了个很完美的解释,可闻奈要是仔细观察,可以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心虚,以及悄然绯红的耳尖。

    她站直比落地灯高出不少,橘黄色的暖灯洒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映出菱形的光芒,浅灰色的影子轻轻摇晃着,好像贴着鼻尖儿在接吻,亲密,暧昧。

    酒店沐浴露香味独特,最盛的茉莉花气息,浓郁得跗骨,类似含了片风车茉莉在舌尖,用牙轻轻去碰,娇嫩得爆出细密黏腻的浆。

    这才反应过来,她敲门之前是洗过澡的,意欲何为?闻奈不敢想。

    闻奈近乎贴在她胸口,被花香包裹的密不透风,抬眸去瞧她,宋卿闭着双眼,长而细密的羽睫垂下阴翳,“莽撞。”却并无多少斥责之意。

    宋卿睁开眼,因生病头晕而有些无神的眼睛微微发亮,得了便宜还卖乖那种,像耍无赖似的,“我头晕。”

    她这一招大概是顾十鸢提到过的“美人计”。

    白鸽广场有人在求婚,指挥了几排无人机划破夜色,江对岸的大厦安排了示爱的灯光秀,全世界都是粉红色的基调。

    宋卿微微弯着脖颈,眸子晶亮水润,再无辜地眨一眨,闻奈的心软也达到了顶峰,她咽了咽喉间的湿润,又开始细细的痒,挨不过一个“渴”字,偏是饮鸩止渴的渴。

    闻奈恍惚看见宋卿头顶上歇着的小山雀,在她说出“那把头发吹干再走”以后,小山雀昂首阔步,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从头顶跳下肩膀,又从肩膀飞回头顶。

    但宋卿只憋出个“好”字来。

    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闻奈失笑。

    今晚的气氛恰到好处,连微寒的夜风都是乖巧的,窗外炸开了绚烂的烟花,有一丝纸醉金迷的味道,燃烧后微焦的气味随风挤进来,冲淡了茉莉的香,剥离出清冽的雪松味,独属于宋卿。

    很干净,闻奈喜欢极了。

    茉莉和雪松杂糅在一起,很容易让闻奈想起在苍南古城相遇的第一夜,其实那并非偶然,而是临时起意的安排。

    ——

    林言死在苍南山,尸骨无存,忌日具体是哪一天无人知晓,反正在山林腹地找到林言带血的衣物那天是五月八号。

    每年五月八号,闻奈风雨无阻。

    可惜今年林言的忌日与林潮海的寿诞挨着,无论她是否乐意,她必须准时准点地出现在观山澜,所以闻奈把祭拜提前到了清明。

    直到那天——她无意间翻到了宋斯年的朋友圈。

    闻奈对宋斯年的印象深刻,全得益于那个叫宋卿的妹妹,嗯,还记得那是个喜欢哭鼻子的小孩儿,想到这里,闻奈突然弯了弯眼睛,轻浅的笑里带了些促狭。

    一直盯着她看的宋卿也不由地笑了笑。

    因为消防员这份职业的缘由,宋斯年的朋友圈向来是各种安全防护知识,那天却破天荒的转发了条新闻,而闻奈恰好就手滑点了进去。

    如今想来,总有几分天意的捉弄。

    那则新闻很简单,是环宇公司内部的喜报,内容闻奈记不清了,只是在冗长的名字里找到了“宋卿”,宋卿主持的项目被评为省级优秀案例,撰稿人大肆渲染了她的年轻有为,喜报列出了环宇下半年的计划与安排。

    闻奈没想到当年那个眼泪鼻涕糊一脸的小孩儿,如今已经成长成一名优秀的工程师了。

    她想看看她,像逗小猫那般得了趣,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埋进心里,时时刻刻都准备钻破土层,正好那段时间她失眠的问题愈发严重,温情也强烈建议她离开南城休养。

    南城工程师的圈子很小,闻青云的声望不容小觑,闻奈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听到关于宋卿的消息。

    “宋卿啊,宋工,专业知识真扎实,好多高工都没她厉害,就缺点儿项目经验,以后省上的专家库指定有她一席之地。”说这话的是名师兄,中年男人被生活压得秃了顶,锃光瓦亮的脑袋像颗大卤蛋。

    好没礼貌,闻奈在心里谴责自己,师兄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她却在想工程师宋卿,凭贫瘠的记忆描摹出一张模糊的面孔。

    宋卿,宋卿。

    师兄与环宇集团勘察院副总是同学,于是她被逼无奈听了许多八卦,宋卿的职业道路并不顺畅,知道她受过的一些排挤,还知道她会为了升职总监接下苍南的项目。

    “她会去苍南?”

    “师妹,你不干工程不晓得,汛期要到了,宋工再不去怕赶不上趟了。”

    闻奈回了苍南,正在看脱衣女郎的陈最猝不及防地从椅子上跌下来,手忙脚乱地叩上了笔记本计算机盖子。

    “稀奇了,大老板一年能回来两次。”

    “小王投诉你不务正业,我过来瞧瞧。”

    “小王!小犊子!你过来!哥哥对你不好吗?!你怎么能当通敌卖国的汉奸呢!”

    “”

    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阳光透过槐树的叶子,洋洋洒洒地落在雕花的青石砖上,闻奈发着呆,想,有缘总会见面的。

    她在苍南古城呆了近一月,天气愈发炎热,午后蝉鸣的声音扰人清梦,恰逢古城电力检修,东城区要停四个小时的电,客栈的发电机首先供应了客人的住宿需求,至于陈最只好病恹恹地躺在摇摇椅里,吃着三十六七度的热西瓜。

    “大老板,小老板,海报我都贴完了。”小王焉哒哒地跨过门坎,手里提了一个皱巴巴的纸袋,她从里面掏出几张红色的纸币,还有找零的硬币,“我找了几个大学生兼职,连上山的路上都贴满了咱家客栈的广告,诺,这是剩的钱。”

    蒲扇的风呼呼地扇着,陈最穿了件老头短褂,大手一挥,笑嘻嘻地说:“小老板说剩的钱都归你了。”

    “谢谢老板!”小王瞬间来了精神,攥着能抵一周工资的纸币乐呵呵地傻笑。

    海报的效果很好,客栈从没有同时接纳过这么多客人,陈最和小王一时忙得脚不沾地,只是——

    “刚才来了人,明明还剩两间星空房,这房你都空一月了,干嘛还挂客满的牌子?”陈最边打哈欠边问她,眼睛下面挂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闻奈在煮咖啡豆,抬了抬眸子,“我有客人。”

    “哦。”陈最挠了挠头,羊毛卷样的短发乱糟糟搅成一团,“这几天给我整得热血沸腾的,啊——,困,补觉去了,有事儿也别叫我哦。”

    “嗯。”闻奈点了点头。

    第二天是林言的忌日,尽管上山的路闻奈走了不下百遍,她还是照例先骑车去转了山。

    在客栈不期而遇,有缘便相见,无缘便无分,这是闻奈原先的打算,只是没想到遇见的时候会是这么狼狈的姿态。

    下山路上遇见了滑坡,自行车不好骑,她手臂和膝盖蹭了几道口子,她推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走,想到温情说——“你啊,别总绷得太紧了。”

    一抬头,“风雅集”的门匾,她一眼就认出了宋卿。

    终于,她填满了好奇心,心底涌起一股暖流,诡异的满足感瞬间充斥了四肢百骸。

    二十七岁的宋卿与闻奈想象中的略有差别,更高更冷,更有轮廓,但还是很漂亮,初夏的夜里她穿了件薄衬衫,套了件深色冲锋衣,背脊像青松般挺拔,处理起事情来游刃有余。

    她仅仅站在那里,把闪耀的星子都比了下去。

    她看见女服务员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艳,心里竟有点不舒服。

    闻奈进去要了杯温水,宋卿看见她,淡淡的眸子起了些波澜,她也趁机多打量了对方几眼。

    于是,便有了名义上的初遇。

    回客栈的路上,闻奈在风雅集的告示牌上看见了自己客栈的海报,被人撕了半页,但不打紧,地址名称这样的重要信息都还在。

    “我听方乔说东城在修污水管道,挖断了人行道,你往左边道放几个路障,过不了车,能过人就可以。”

    小王很听大老板的话,照做了。

    闻奈如愿以偿地等到了旧友的妹妹。

    只是这样的重逢总有算计的嫌疑,闻奈几次想解释却又难以启齿,她私心不想让宋卿知道,这种连篇累牍的辩解,连她自个儿都听不下去。

    所以,她每次见宋卿蒙在鼓里,总有些愧疚,这愧疚便让某人逐渐得寸进尺。

    “我空调的房间坏了,能不能”

    “不能。”

    “花洒也坏了,水特别冷,啊啾!”

    “我打电话让酒店来维修。”

    “太晚了,啊,我头晕。”

    其实宋卿的演技很拙劣,她还和以前一样不会撒谎,总会先摸摸鼻子,来告诉你——“我要骗人了哟。”

    顿了顿,闻奈心软得一塌糊涂,拉着她走到床边,“过来,先吹头发。”

    第60章

    宋卿坐姿很乖巧,两只手搭在腿上,足尖轻点地毯,由于困乏极了,一双水润的眸子泛起细密的雾气,眼皮半开半阖,十分惹人怜爱。

    闻奈先去关了窗户,把窗帘拉得密不透风,连上电吹风的电源,按下暖风的开关,对着掌心吹了一会儿,等鼓出来的风干燥温暖之后,才轻声说:“线不够长,你过来一点。”吹风机工作的杂音是白噪音,像在白纸上撇下不均匀的墨点。

    宋卿惊醒,羽睫忽闪,抬眸盯了她两三秒才眼神才清明,慢腾腾地挪过来,抿着唇说:“还是我自己来。”

    她脸颊上突兀的胭脂红,不是体温升高的产物,而是温暖空气氤氲出来的微妙的羞耻感,她她才后知后觉从进门开始言语的荒唐。

    不过,她说完要自己吹头发的请求后,在偷偷观察闻奈的表情,后者并未对她表示不愉,神情温和,甚至心情很好的扬了扬唇角。

    其实是因为闻奈的位置很巧妙,居高临下的视角,宋卿垂着眸子,唇线微微绷紧,牵动脸部肌肉,两颊凸起来的软肉像可爱的婴儿肥。

    她的紧张闻奈都尽收眼底。

    刚才往她怀里扑的时候不是很胆大吗?如今又害羞个什么劲儿呢?

    闻奈想起那天在客栈,陈最起得最早来敲她房门,说今天镇上有赶集,招呼着店里的人一起去凑热闹,同行的客人有五六个,越野车拉了货坐不下,陈最跑隔壁车行借了辆敞篷拖拉机。

    “你们先去,我待会儿就来。”闻奈轻笑道。

    拖拉机的钥匙是根端部弯折的短铁棍,陈最挽着袖子点火,闹了一身的汗,发动机轰隆轰隆地巨响,几阵青灰色的烟雾弥漫开来,渐行渐远。

    闻奈留下来等宋卿,坐在院里的大树底下闭目养神,迷迷糊糊中传来交谈声,咋咋呼呼地像只蚂蚱,她记起声音的主人公是宋卿的小跟班,貌似姓徐。

    她睁开眼,微微侧过头,视线不经意地落在斑驳的木门外。

    宋卿静静地站在街边,侧脸轮廓英气,单手背在身后,指间夹了支燃烧过半的烟,乳白色的烟雾仅绕着她,把旁的人都隔绝开,衬得她清冷疏离。

    风拂过来,微辛中带着薄荷味,她独独站在那儿,就足够擭住闻奈的心神。

    宋卿在谈公务,闻奈没有立即上前,可她瞥见宋卿轻蹙了下眉头,小跟班懂她的意思,立即与人交涉起来。

    对方是个穿职业装的女性,年纪很轻,眼神懵懂,宋卿应付她少了几分凌厉,偶尔会笑一笑,勾得小姑娘魂不守舍。

    闻奈踢了下凳子,闹出不小的动静,宋卿下意识回眸,两人的视线悄然撞上,然后闻奈如愿以偿看见她愣了片刻,点了下头,像逃似的垂了眸。

    这人不禁逗,一逗就傻,一逗就憨,像小狗小猫似的。

    人心贪欲难平,闻奈便想再见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毕竟,苍南古城是非常适合“艳遇”的,所以她才提议“试一试”。

    此刻,闻奈已心痒难耐,等她自己回过神来,指尖已经勾上了宋卿的下巴,触感温热细腻,摸着有层细软的绒毛。

    宋卿大惊:“!!!”

    她要来睡我了!

    宋卿没什么恋爱经验,第一次实战全赖于闻奈的调教,她才学会了怎么去找敏感点,怎么在床笫之间调动气氛。

    那次之后,她翻看了不少动作片,结合实战经验,努力反思总结,有了不同的心得体会,这次她觉得自己定会一雪前耻。

    宋总监顿时斗志昂扬,眼神坚定得像是要入党。

    她眸中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烧,闻奈指尖稍顿,喉间泄出一丝笑意,笑着笑着愈发肆意,浅琥珀色的眸子里浮上一层朦胧的水雾,温柔又宠溺。

    她笑的时候也没松手,于是那股酥麻的颤意蔓延至宋卿的肌肤,逐渐渗入到心口位置。

    宋卿没见过这样的闻奈,好像独属于她自己似的,心中生出隐秘的欢喜,心跳快得似要承不住。

    她按了按心口,狠狠地喘了口气,扬了扬下颌,领着对方的手也被迫抬高。

    宋卿眨巴眨巴眼睛,湿漉漉的眸子被旖旎的气氛烘着,单纯中带着几分欲色。

    闻奈掌心发烫,松开手,指腹慢慢压上她的眼皮,碰上的时候两人俱是一颤,她偏过头,指腹摩挲,嗓音暗哑,“别这样笑。”

    每一处,都让她心动不已。

    宋卿无意识舔了舔唇,“好。”她倏地抓住闻奈的手,轻轻往下拉,温热拂过鼻翼,唇瓣,脸颊,最后滑落到白皙的脖颈,她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咙微微滑动。

    闻奈掌心一烫,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按住动弹不得。

    “别动。”宋卿轻声警告,抬眸对闻奈扬唇一笑。

    宋卿的天鹅颈纤细修长,闻奈指尖能贴住侧面激烈跳动的脉搏,一股一股的生命力强有力地告诉她这具身体有多么激动。

    闻奈另只手揪了下床单,装作自然道:“再不吹完头发睡觉,你明天没力气爬山。”

    宋卿浅笑不语,伸手环住了她的腰,“姐姐不用担心,我力气特别多。”她慢慢凑上来,温热湿润的呼吸落在闻奈的锁骨上。

    “姐姐。”

    闻奈脑子里“轰”的一声如同烟花炸响,旁的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一阵阵发抖。

    她手下无意识加重了力道,攥紧了宋卿脆弱的脖颈,后者因呼吸不畅,脸色呈现魅惑的樱桃红。

    宋卿还在笑,嘶声说:“闭眼。”

    闻奈慌张松开五指,却依旧被按在远处动弹不得,只好闭上双眼。

    “姐姐,选择权在你。”宋卿低声呢喃着,大口大口的氧气灌进肺腑,发出一声舒爽的喟叹,“你还是舍不得,对吧?”

    闻奈发现宋卿是有点变态的,声音低沉了些,无奈道:“卿卿,你这样不对。”

    “那你教教我,怎样才对。”宋卿蹭蹭她的脸颊,委委屈屈地耷拉着眼皮,屁股上好像有条尾巴在摇晃。

    怎么教呢?她又没有立场。

    宋卿比她小三岁,是她故友的妹妹,如果一开始的相遇是坦荡美好的,她不介意有这层关系在,可若存在欺骗与隐瞒呢?宋卿会如何想?宋斯年会如何想?

    还有林潮海,林家不会允许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出现在南城声名显赫的家族之中,他们那些恪守旧规的老顽固,认定阴阳调和才是真理。

    所以从苍南回南城以后,她抗拒,她逃避,想让故事就沉寂在风花雪月的苍南,说了些故意冷落的话,可惜每每见着宋卿落寞的眼神,闻奈也忍不住逗弄。

    以身入局,动了心,逃不出来了。

    闻奈心里闪过一丝挣扎,怅然道:“我教不了你,以后你会遇见——”

    “唔——”

    宋卿低头吻了上去,眼里闪过失望,齿尖细细地碾磨起娇嫩的唇瓣,将她那些伤人的话全部堵回去,直到舌尖尝到一丝铁腥味,才恋恋不舍地松了口,转而用舌尖轻轻舔舐。

    闻奈一直控制着力道,没有去掐她的脖子,她伸手去揉宋卿的脑袋,用手指帮她梳理长发,圆润的指尖慢慢抚到后颈上的凸起,眼底水波不兴,柔声道:“闹够了?”

    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倒在床上的,宋卿撑着手肘,细细描摹闻奈的轮廓,仿佛一只锁定猎物的猛兽,眼神凶巴巴的,没多少开心在,“不够。”

    她小心翼翼地吻去了闻奈睫毛上沾着的泪水。

    闻奈暗自叹了口气,这是生气了,于是听之任之。

    良久之后,宋卿气消了不少,强装镇定道:“我房间的床塌了,今晚我能”

    “你刚才还说是空调坏了。”闻奈淡淡道。

    宋卿:“”

    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托词,于是呲了呲牙,恶狠狠地说:“那我记错了。”

    “姐姐——”

    “起来。”闻奈面色平静,语气却很冷。

    宋卿不敢再造次,麻溜地从床上爬起来,安静地立在一侧,眼神时不时地往心上人身上瞟。

    尽管闻奈已经很小心了,但宋卿脖子上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了道浅青色的掐痕,瞧着又颓靡又荒唐。

    她有点生气,生自己的气,也生宋卿的气。

    闻奈扯了扯唇角,说:“吹完头发睡觉。”

    宋卿眼神忽地骤亮,“我可以留下?”

    “不然呢,你回去打地铺吗?”闻奈头疼地揉了下太阳穴。

    吹风机的插头在刚才胡闹的时候就松了,宋卿兴冲冲地插好,开始吹头发,轰隆隆的噪音响起来,她一边吹,一边问:“刚才你和蓝图聊什么了?”

    闻奈挑了下眉梢,反问:“你说什么?”

    宋卿怂了,摸了摸鼻尖儿,“我没说话。”

    “”

    相顾无言,宋卿吹好头发坐上了床,只小心翼翼地占据了一角的位置,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十分委屈可怜。

    她拍了拍柔软的被子,用眼神催促闻奈快上来。

    闻奈气极反笑,又心软了,漫不经心地说:“我叫她别叫你风筝。”

    宋卿点点头,对着她抿唇一笑。

    ——

    “你别叫她风筝了。”闻奈观察到宋卿在听到这个称呼时眉宇间淡淡的不喜。

    “还没怎么样呢,这就护上了。”蓝图气愤地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指着她鼻尖儿说:“咱俩认识得最久,你总不会谈了恋爱就要抛弃我吧。”

    “不会。”闻奈摇摇头,重申道:“我暂时没有恋爱的打算。”

    蓝图听愣了,那现在这又算什么?

    闻奈说:“她不是风筝,我才是。”

    是宋卿牵引着她的喜怒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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