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那夜,话题戛然而止,电话那头传来窸窣的轻微噪音,女人的呼吸均匀而平和,尾音和她的唇角一样悄然上扬,声音柔软,“卿卿。”
宋卿指腹摩挲着手机的金属外壳,是炙热滚烫的温度,她低眸敛去多余的情绪,平淡地应了声“嗯”,那是一副听之任之的姿态。
这一瞬间,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心里是否有所期待。
恍惚的思绪没游离太久,透过手机细细的电流声,隔着遥远的山岚水秀,闻奈的语调郑而重之,“宋卿。”
窗外的高架桥驶过一辆霓虹灯,玻璃窗开了半扇,不齐整甚至走调的歌声见缝插针地钻进房间,还有路人的高谈论阔,自行车的清脆铃响这一切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地面的阴影明暗变化,也许是时机不太对劲,宋卿罕见地失了神。
她闭了闭眼,突然想起神话传说里,人在濒临死亡之际,眼前会有一副走马灯的画卷铺陈开来,说是冥府的恩赐,用来叙述生平。
宋卿想起了“久远”的故事。
苍南古城,玉兰树,石桌,藤椅,闻奈第一次叫了她全名,画面里的细节突然就明晰了,一片浅淡色的花瓣飘落在女人的发尾,被纤长的手指拈起来,细嫩的白花沁出了浆液,中间横亘了几条褐色的皱褶。
两人的指尖都是湿润的,而宋卿,是因为紧张。
她鼻尖似乎笼着若有似无的淡淡香气,不由地换了只手攥紧手机,指尖在袖口蹭去了薄汗,声音嘶哑,“你说。”
她想,这段初遇的剧情就算遇见文笔尚佳的小说家,也很难脱离青春文学里那种精致的俗气。
这次相遇不足为外人道也。
闻奈沉默了几秒钟,忽然笑了笑,“你下周有空吗?”
宋卿抿了抿唇,稍稍失落,“下周不行。”
“出差?”
“是。”
“去哪儿?”
“理塘。”
闻奈随意地扫了眼腿上的泛黄的相册,最后一页是成摞的风景照,因为相册的塑料夹层不够用了,被主人一股脑儿地塞到了最后面,书脊被挤得变形,相册的铜锁扣微微爆开了一半。
她找到了几张模样相似的花,沾惹了尘埃的露水气好似扑面而来,问:“出差的时候忙吗?”
两人俱是一笑,都想起了在苍南古城的时候,宋卿也有出差这样的正当理由。
原本的出差计划是一周,但因为检测院送了张闻教授的讲座入场券,所以宋卿必须在周四之前赶回来,只能压缩行程,订了明天最早班的飞机。
宋卿几乎没有犹豫,“不忙。”
闻奈应了声,伸手抽了张照片,抿了口酒,眸光湿润晶亮,“那记得帮我摘朵格桑花。”
宋卿怔愣了下,在无人瞧见的地方,眼睛不由自主地弯出了弧度,温声道:“好。”
闻奈心情也很好,“等你回来,晚安。”
“晚安。”宋卿回应道。
记得帮我摘朵格桑花,记得约定,记得想念。
“喂!”远处有人在喊。
宋卿立刻回过神,不再去想那句扰乱她思绪的“格桑花”。
“哞~”小牛弯下脖子舔水,尾巴上的鬃毛晃晃悠悠地扫开了小飞虫,沾上了几种颜色的花瓣,身后是碧水蓝天,咖啡雪顶样子的白色山峦。
大风吹拂过去,漫山遍野的野草像翻滚的波浪,一群羊毛毛躁躁地跑过去,后面有只黄狗追着,主人提着长马鞭落在最后,一脚踏出一个泥泞。
“大姐姐!”扎着两个小辫儿的小女孩儿怯生生地从汉子的背后走出来,怀里抱着只刚出生的小羊犊,卷曲的皮毛上还沾着未干涸的羊水。
她摊开手掌介绍,“这是我阿爸啦。”女孩儿脸颊红彤彤的,身上穿着白袄子,袖口沾了嫩色的草浆,说话的调子带着当地的乡音,婉转得像在唱歌一样。
汉子体格健壮,额前缠了条红绸带,挥了下长鞭子,撅起嘴唇呼出一声清脆的哨声,黄狗跑得不很远,有条不紊地维持起羊群秩序来。
他走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洁的牙齿,伸出手,说:“我叫多吉。”
“你好。”宋卿伸手握了下他的指尖,礼尚往来道:“我叫宋卿。”
“宋卿,宋卿。”小女孩儿嘿嘿地笑了几声,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几遍这个名字,黝黑的眸子里盛满了好奇。
为了方便调研,宋卿请了个康巴汉子做向导,向导叫巴桑,皮肤很黑,脾气很好,总是爽朗地笑,说:“你好,多吉,这是州上派下来视察的领导,想了解些当地的情况,我们刚才遇见了你女儿,叫她去喊了家里大人,哈哈。”
宋卿此行并非一人,带了个整理材料的实习生,还有地质勘测院的工程师,两人手里提了个方正的塑料箱子,肩上扛着测量的仪器。
几人听了这番言论后,互相看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
她们并非是什么州上的领导,而是受了州政府的委托,持了盖公章的函件,只是无论和巴桑解释几遍,这个康巴汉子依旧固执己见。
说不通,而且这样的身份意外地很好使,宋卿解释得累了,后面便不再强调,就是每次听都还不适应。
小女孩儿被摸了摸头,咯咯地笑出声来。
“啊,领导。”多吉惊叹了一声,手指蹭了蹭衣服的下摆,略显得有些局促,“你们想问什么?”
巴桑拍了下他的肩膀,指着远处淡成白点的羊群,笑说:“多吉,你的羊要跑啦。”
多吉松了口气,“跑不了的,我家的阿黄是村里最好的牧羊犬。”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聊了几句家常,这个粗犷的汉子看起来没那么拘谨了。
宋卿主动问:“多吉,你知道这条河流的名字吗?”
多吉立马回答说:“这条河叫勒曲。”
宋卿示意身后的实习生开始记笔记,手机的录音功能也一直开着,不仅把人声录了进去,还有鹰隼低鸣,草虫清音。
“最近几年村子发过洪水吗?”
“有的,去年的洪水很大,水都漫过了膝盖嘞!”
“多吉,那你印象中最大的洪水是哪一年?”
“这,我想想那应该是八五年的时候,不过我也是听我阿爸说的。”
“”
宋卿问了些问题,关了录音键,抬手指了指不远处裸露的山体,问:“去年有过泥石流?”
多吉挠了挠头,“有的。”
宋卿点了点头,拿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和工程师商量了下河道断面测量的控制点,才问:“多吉,村里有地方志吗?”
小女孩儿仰起脸,偏了偏头,问:“大姐姐,什么是地方志?”
多吉也听不明白,也眼神真诚地看着宋卿,这一大一小的两张脸模样几乎能迭在一起。
巴桑说:“就是村志啦,记录村里很重要的事情,宋卿,我说得对吧?”
金灿灿的阳光洒下来,冲锋衣面上被晒得滚烫,于是鼻尖儿便嗅到一股野草的清香,宋卿心情放松,笑着说:“对。”
“哦,那要阿金才知道。”多吉把长马鞭卷起来,别在腰后,指着不远处错落有致的房子,说:“白色屋顶是阿金家,我带你们去。”
小女孩儿蹦跳了几步,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宋卿冲她笑笑,她又立刻转过头,牵紧了阿爸的手。
临近晌午,村子里的人家都在做饭,寥寥青烟窜进树枝里就消失不见了。
多吉和巴桑去找阿金商量借阅村志的事情,测绘工程师下河道开始测量控制断面,宋卿安排实习生去河道上游拍摄建筑物影像,自己则在村子里溜达了几圈,找了些房屋墙壁上的历史水痕,初步估量了历史洪水高程。
——“那记得帮我摘朵格桑花。”闲暇时候,耳畔自然而然地又响起了这句话。
“大姐姐!”小女孩儿从巷道里钻出来,手里捧着个刚洗干净的苹果,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她跑过来牵宋卿的手,“阿妈说一起吃午饭。”
宋卿刚想拒绝,工程师扛着器材,手脚并用地从河道里爬出来,裤脚沾湿了大片,脖子和脸都晒成了高原红,拧开了瓶冰水,仰起头一饮而尽,空瘪的瓶子十分无助地被塞进屁股兜里,“宋总,我瞧了,村子里没餐馆的,不过我们给钱他们肯定不肯要的。”
宋卿思考了下,说:“把钱交给巴桑,让巴桑去商量。”
“也行,他们好交流。”工程师耸耸肩。
多吉的妻子是个五官深邃的女人,摘了身上的围裙,露出里面颜色交错绚丽的藏裙,她准备的是当地特色的主食糌粑,桌上还有盆风干牦牛肉。
多吉和巴桑踩着点儿回来,胳肢窝里夹了本白皮书,“阿金家的牛生了小牛犊子,就不过来了。”
一顿饭宾主尽欢,多吉开始听说宋卿要付午饭钱,脸唰地黑了,怎么都不肯收,后来也不知道巴桑悄咪咪说了句什么,这才不情不愿地收了钱,还端了盆饭后水果上来。
午后,宋卿坐在多吉家门口的台阶上,膝上放着本村志,她一目十行地读,找到重点的信息会停下来记录。
小女孩端着小马扎哒哒哒地跑过来,挨着她坐下,咯咯笑了几声,“大姐姐,你们要做什么呀?”
宋卿揉了揉她毛乎乎的头发,小孩儿惬意地眯了眯眼,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河流,“这里,要修一座桥。”
小女孩儿不太懂这座桥的意义,凭着自己的想象,拍手说:“那以后阿爸就不用去那边绕路啦。”
“嗯。”宋卿轻轻地应了声,她旋转了下指尖的中性笔,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儿圆嘟嘟的脸突然红扑扑的,是红里透着绯红,“梅朵。”
“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宋卿抽出调研表,上面记录着她和多吉的对话,右下角签名栏空着。
“会写的。”梅朵皱着小脸,接过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名字,“大姐姐,需要写藏文吗?”
宋卿想了下,指尖点了下纸,“也可以。”
然后宋卿看她歪歪扭扭地又写了个名字,像画了幅简笔画一样。
“宋卿怎么写?”
“你想学?”
“嗯,想知道。”
“手给我,我教你写。”
“”
这天,阳光给山峦镀了层金光,宋卿的整个世界被暖意烘着,她抬起手臂张开五指,风从指缝中溜走,裹挟着雪山尖丝丝入扣的凉意。
世界茫无边际。
她听见自己说——“梅朵,你知道哪里可以采格桑花吗?”
宋卿知道,格桑花的花语是怜取眼前人。
她完了,她想。
第42章
理塘这场雨又凶又急,飞机晚点了两小时,这就使得原本充裕的时间变得十分紧凑。
刚下飞机,测绘工程师带着实习生走在最前面取行李,宋卿落后几步关闭了手机飞行模式,她快速地瞥了一眼,顾十鸢的消息浮在最顶上。
顾十鸢:【T2航站楼接机口,这儿出租车多,停不了多久。】
宋卿身长如玉,站在闸机口也十分显眼,她抬眸去寻测绘工程师影子的时候,正好撞见实习生隔了三五群人与她挥手。
宋卿:【好,两分钟。】
回复完消息,退出去,她下意识往下面拨了几行,指尖微微顿住,没看其他的,只把系统通知的红点给点没了。
“宋总监!”实习生快步跑过来,高马尾在人头攒动的机场里划出轻巧的弧线,“东西都拿好了。”
“好。”宋卿颔首,手机滑进冲锋衣兜里,眼神略过她看向身后的工程师,看见对方也点了头,这才说:“走吧。”
测绘工程师是个健壮的青年人,习惯了野外作业,步子迈得很宽,领子上沾了灰,看起来风尘仆仆,“宋总,接下来还有行程吗?”
宋卿淡声说:“暂时没有。”
听见这句话,工程师和实习生都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毕竟将近两周的任务时长压缩了一半,几乎是整宿整宿熬夜,就算身体还能抗,精神上的折磨也足够痛苦了。
测绘工程师笑起来,脸庞比牙齿黑了几个度,肖似皮肤黝黑的多吉和巴桑,他说:“行,几个控制断面要得急吗?”
“不着急,下周合同返回来,就可以测绘河道地形了,到时候把控制断面嵌进去。”宋卿说。
“哦。”工程师应了声,知道任务不紧急后笑得很开心,“还是老规矩?”
“嗯,两公里河道。”宋卿想了想,又强调道:“汛期要到了,注意安全。”
“明白。”工程师点了下额头,后知后觉琢磨出一丝旁的意思,问:“那宋总下周你还去理塘吗?”
宋卿不禁回忆起梅朵,那个雪山脚下纯洁的孩子,直截了当道:“不,我安排人协助你。”
工程师愣了下,缓缓点了下头。
他还记得宋卿刚进公司的时候,自己也还是个愣头青,他对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冷,很冷,像他出差时见过的盖了积雪的松树。
工程师的友谊和行政那帮人不太一样,一起穿梭在山林之间,好似总有点虚无缥缈的革命情谊。况且初入职场的人喜欢报团取暖,觉得心怀抱负前程似锦,心底儿被烈火烘烤着,感情便逐渐复杂了。
那天,高原下了雨,盘山公路湿滑,车脸撞进了软哒哒的泥土里,那雨水像泼下来似的,前挡风玻璃裂了蜘蛛纹看不清路,一行人徒步往后退了两公里,钻进路边的小卖部躲雨。
他记得那天所有的细节,那是个很简陋的小卖部,门口挂了自制的木牌子,用火灼烧出“卓玛的超市”这样歪歪扭扭的痕迹。
几个人身上湿了水,冷意是由内而外地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的,连牙齿都在打冷颤。
最可惜的是那天店里只剩下一瓶五十八度的二锅头。
老板娘说:“十二块。”
“我靠!手机泡水了!”有人喊了句,于是他们纷纷低头查看设备,愣头青们野外经验不足,突发状况下慌了神,难免出些差错。
“我来给。”宋卿站在人群之外,手里捧了个皱巴巴的纸杯子,热气呼呼地往她脸上扑,扬起的手机屏幕亮着光,这道光成了他们所有的希冀。
大家纷纷放松,开始七嘴八舌起来,连腼腆的女生也加入了男生的讨论,他们商量着等会儿雨停了车该如何处置,晚上到了镇里一定要吃当地的名菜。
“手机没信号。”宋卿眉头都没皱一下,平静地叙述事实。
有人呆头呆脑地问了句:“那该怎么办啊?”
临近傍晚,大家都还饿着肚子,物资装备都扔在车里,但前方的山洪泥石流很严重,他们不敢贸然前行。
所有人的视线搅和在一起,杂乱无章。
“我带了现金。”宋卿语气还是那样淡,好似被困住的人里没有她,车祸,暴雨,山洪,饥饿,泥石流,这几个词杂糅在一起,从书上的名词解释具象成场景,又在此刻变成了几个微不足道的墨点。
她从冲锋衣里侧衣兜掏出一沓钞票,所有人的眼睛倏地亮了,看她的眼神突然敬佩起来,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
这世上自然没有免费的午餐,当地居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连热水都是按照人头算的,一人五块,可以无限续水。
宋卿要了五桶泡面,一瓶二锅头,几袋没商标的小面包和一箱矿泉水。
就这样而已,却也快把小卖部搬空了,所以一瓶二锅头在此刻显得弥足珍贵,大家没敢浪费,每人斟满了自己的矿泉水瓶盖,在一阵熙攘的欢笑声中一饮而尽,男生们爽快地呼喝了一声,女生们则是咂了咂舌,囫囵地吞下酒液,表情十分痛苦。
而宋卿则是一脸平静,她眼神落向旁侧,漫不经心地问:“姐,这雨还要下多久才能停?”
“不晓得嘞,这雨啊从来说不准,有可能一两小时就停了,也有可能下连下好几天,真的是看运气吧。”老板娘指挥着自家男人,把货架剩余的东西清理到一侧,显得紧凑很多,又说:“就剩这点儿东西了,下着大雨嘞,东西背都背不上来。”
宋卿当然知道东西不止这些,但雨不知道多久能停,老板娘自己也需要吃食,轻易不可能拿出来的。
她拿着钱,俨然成了团队的主心骨。
宋卿以离谱但又能勉强接受的价格包了小卖部的空地,又买了两条棉被,男女各一条,就席地而坐,准备熬过这漫漫长夜。
白炽灯缠着蜘蛛网摇摇欲坠,有人提议起玩游戏消磨时光,二锅头剩下半瓶也都均分了。
宋卿充当背景板,但在这样的气氛下,耐不住有人的心蠢蠢欲动。
大概,男生都这样,自信,自信,自信。
真心话大冒险,输了的人选人表白,宋卿漂亮,强大,冷漠,很容易激起那些莫名其妙的征服欲。
寸头男生喝了点酒,脸颊红彤彤的,转过脸来说:“宋我喜欢你。”这人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但这不妨碍队友起哄。
也许是这趟差事太苦了,大家逮着机会闹得很凶,况且以后都是朝夕相处的同事,女生们都不愿直接拂男生的面子,含糊着解释过去,比如有男友不是单身之类的。
他们想,宋卿大概也应该是这样回答。
没想到,宋卿毫不犹豫地说:“抱歉,我不喜欢你。”
礼貌,但不多,教人无从反驳。
逼仄的小卖部安静了一瞬,男生脸皮臊得慌,撇了下嘴角,嘟囔着骂了句脏话,把剩下的二锅头喝了个干净,又立刻投入到下一轮游戏中了。
宋卿对这些不感兴趣,手撑了下地面站起来,去脏兮兮的玻璃柜里拿了包最便宜的雄狮,推开斑驳的木门,站在屋檐下面吹了会儿风。
她衣服还有点濡湿,风拂过来的时候很凉。
他就跟在宋卿身后出了门,看她指尖灵活地拆了塑料包装纸,清晰的骨节夹了支烟,细密的雨雾下,有种摄人心魄的孤寂感。
他上前拢了一簇火,老式打火机的小齿轮“刺啦刺啦”地冒了几点火星子,那支烟逐渐猩红。
宋卿递给他一根,他含在唇边,点燃吸了口,劣质烟呛人的味道猛地钻进肺里,又辣又凉,他没忍住咳嗽出声音。
“薄荷味的。”宋卿解释道。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说:“小王就是心直口快,你别放在心上。”
宋卿没抽,只是捏着那根烟,看它燃烬的灰尘落进雨水里,打湿,消散,蛮有意思,“我不在意。”
他直觉宋卿的这句话是真心的,而且她似乎连这群人都不在意。
“刚才,没必要。”他委婉地说。
宋卿很轻地笑了下,“是挺没必要。”
她在看他,她说的也是他。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和不在意的人何须虚与委蛇?这名测绘工程师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后来,他们成了搭档,做了很多项目,所有的进程无需刻意安排,除了这次。
今时不同往日,他是测绘院的中流砥柱,宋卿是技术部的新任总监,后续的跟进也该换换人了。
他那些旖旎的心思早就烟消云散了,笑着说:“宋总监,还没恭喜你升职呢。”
宋卿说了句“谢谢”,顾十鸢暗戳戳地鸣了下笛,表情很是着急,于是宋卿开门上车的动作一气呵成。
顾十鸢降下车窗,客套道:“李工,要不我送送你?”
“不用了顾主任,我叫了车,要回公司一趟。”工程师摆摆手拒绝了,身后的实习生自然与他一道。
后面车都打挤了,也不是寒暄的地方,顾十鸢道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测绘工程师望着车逐渐消失的黑点,忍不住想知道,当雨过天晴之后,暖阳初升之时,覆盖的积雪融化了,那棵挺拔的青松又该是怎样的惹人注目。
究竟谁能承得住宋总监的“犹豫”呢?
车上,顾十鸢忍不住抱怨了句“破航班”,又用余光瞥了眼神色恹恹的宋卿,有些心疼,“你看看你那个黑眼圈哦,这几天拢共睡了几个小时啊?”
其实四个晚上不到十个小时,但宋卿却说:“没刻意算过,累了就睡。”
哦,那还行,至少知道累。
趁着等红灯,顾十鸢把她副驾驶放平了些,说:“赶快睡会儿,到江北大学还要一个小时。”
闻青云的讲座是下午两点开始,现在快一点了,宋卿几乎是连轴转。
车窗紧闭着,冷气呼呼往车里灌,顾十鸢放了首舒缓的轻音乐,给宋卿身上盖了张小毯子,这种凉爽中又带着暖意的感觉,倦意立马就涌上来了。
宋卿好像回到了那天下午,坐在多吉家门口台阶上看地方志,高原的风从雪山顶上倾泄下来,裹挟着青草,溪流和牛羊粪的味道。
——“梅朵,你知道哪里可以采格桑花吗?”
——“知道呀,让阿黄和白云带我们去好啦!”
阿黄是多吉家的牧羊犬,白云是羊群里毛最白的那只。
宋卿心脏倏地一紧,猛地就惊醒了。
她声音嘶哑,问:“我睡了多久?”
顾十鸢看了眼手机,“十分钟。”
那还很早,宋卿又闭上了眼,脑子昏沉得很滞重,眼皮倦怠得睁不开,但无论如何也入不了眠。
她索性打开了手机,从相册里挑挑拣拣了好几张风景照,编辑了朋友圈的文案——“理塘”。
在发出去的时候她犹豫了下,又把那些看起来长得很相似的图片删除了,只留了张梅朵的照片。
照片里,梅朵坐在草地上,手里捧了束格桑花,脚边卧着阿黄,尾巴摇出了残影,近处是放肆奔跑的牛羊,远处是镶了金边的山峦。
“叮——”手机响了一声。
她翻开手机,动作急促。
闻奈只是点了赞,但她却忍不住回了句:“回来了。”
第43章
下午一点五十分,宋卿准时抵达江北大学。
学校管理严格,外来车进不去,顾十鸢下车陪她走了段路,停在网球场附近,远远能望见礼堂门口的大幅海报,“你行李还是放我车里,晚上给你送家去。”
“晚上?”宋卿瞥了她一眼,迟疑道:“明天调休,晚上我回老城。”
“我知道啊。”顾十鸢冲着她笑,低头抠了会儿指甲,背后传来三两声学生“好球”的低喝声,方抬起头,“景女士让我通知你今晚八点去盛景吃饭。”
顾宋两家是对门,吃完饭顺理成章一起回去,所以顾十鸢说的这个“家”,本来意思就不是青山公馆,而是南城老城区的筒子楼。
景观路尽头跑来道毛毛躁躁的影子,那人急剎在宋卿面前,踩蔫儿了绿化带里的虞美人。
宋卿刚把“景女士”和“盛景”联系在一起,跑过来的人气喘吁吁地叫了声“宋、宋总监!”,动静算不得小,飘过来的视线多了几道。
顾十鸢和宋卿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移过去,看清楚是个矮半头的女生,眸光清澈,稚气未退,脸上还有婴儿肥,看起来有点可爱。
小姑娘一时有点紧张,磕磕绊绊地介绍自己,“总监,我叫程晨,是公司给您配的新助理。”
这样一说,宋卿立刻就有印象了。
前段时间,人事给她配置总监办的新设备,顺势拿了迭员工简历过来,问她有没有中意的人选,她甚至不用翻简历,心里很清楚秘书处都是总裁的心腹,新任总工程师在分公司的势力还只是张白纸。
当时她刚好开完会,恰好路过面试现场,透明玻璃窗上映衬着几张青涩的脸庞,她脚步微顿,往里面多瞧了几眼。
人事经理是个老油条,赶忙说:“那几个都暂时录取了。”她戳了戳玻璃,点了几个人名出来。
宋卿随手一指,“就她吧。”接着她忙着去理塘出差,把人小姑娘遗忘在公司近一周的时间。
顾十鸢勾了下唇角,哂笑道:“怎么?你眼里就只看得见宋总监?”
“啊?”程晨短促地叫了声,惶惶不安的视线落在了宋卿身上。
宋卿拽了下顾十鸢胳膊,淡淡说:“这是检测院的顾主任。”
程晨还没做入职培训,对环宇旗下的业务还不熟悉,也不明白“主任”两个字的含金量,匆忙地弯了下腰,说:“顾主任。”
顾十鸢忍不住笑出了声,说:“宋大总监,你这新助理像走后门进来的。”
说罢,她俯身戳了下小姑娘的额头,调笑道:“说你呢,你是谁家的亲戚?总裁还是总工?”
程晨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本正经道:“我是宋总监的助理。”
“有觉悟。”顾十鸢挑了下眉梢,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微眯着凤眼,说:“你怕我?”
小助理惶恐地摇了摇头。
顾十鸢眼波流转,抬手指了下宋卿,嗤笑道:“那你怕她咯。”
小助理想到了公司的流言蜚语,犹豫了片刻,然后猛地摇了摇头。
“哎,她是纸老虎。”顾十鸢脱口道。
宋卿蹙了蹙眉,察觉到今天的顾十鸢攻击力非比寻常,她伸手拦了下,转头问程晨:“有事?”
“哦哦哦。”小助理赶忙去翻帆布包,掏出一个硬壳的活页夹,“经营说虞总的合同返回来了,要总监签字,赶在周五前寄送回苍南。”
宋卿差点忘记虞水生这号人物了,而且,今天周四,她反应过来,问:“又翘班了?”
“我请假了。”顾十鸢撒谎都不带脸红的,用鞋尖踢了踢花坛的水泥板。
宋卿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阿姨怎么了?”
顾十鸢侧过脸,眼眶微红,“前段时间做了个手术,这两天好些了,所以我爸才主张一起吃顿饭。”
宋卿火气一下就上来了,“这事儿你也瞒我。”
她很少生气,顾十鸢招架不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喃喃道:“你凶我?”而且眼神看起来还有点不可言说的兴奋。
宋卿语气重了点,“顾十鸢,你妈妈生病了。”
“对啊,静脉曲张,手术完两小时就能下地跑了。”顾十鸢一本正经。
“那——”宋卿卡了下壳,顾十鸢的确没说病因,是她自己听见“手术”两个字就自动脑补了很严重的病情。
她正色道:“那你慌什么?”
“我慌了!”顾十鸢不急反笑,逮了个人问:“我慌了吗?!”
程晨弱弱地点了下头。
几分钟后,礼堂外面排队的人陆续进去了,门外空旷得突兀,顾十鸢不合时宜地长叹了口气。
她说:“晚上是鸿门宴。”
宋卿不解。
“景女士最近迷恋跳广场舞,认识了不少婚介所的大姨,今晚目标是给斯年哥相亲。”
宋卿想到了宋斯年那段失败的婚姻,皱眉道:“只是相亲而已。”
“对,只是相亲而已,但我爸昨晚给我看了数据,你知道那人谁吗?”顾十鸢沉默半晌,笑容隐约有点扭曲。
宋卿下意识紧张,“谁?”
顾十鸢冷冷道:“祝遥,也是你前女友。”
程晨一脸“我拿的是祭天剧本”的便秘表情。
——
因为闻青云教授的讲座是公益宣传性质的,入场券只是为了更好地控制场内人数,一般都会空置最后一排以防不时之需,宋卿落在最末入场,检票的学生听闻她们是一起的,就把程晨也放了进去。
大门和礼堂由一条廊道连接,地面铺了柔软的地毯,墙面上隔一米挂了幅摄影作品,全是沙漠科考队的所见所闻,照片下面有很小的黑字注解。
最后一张照片,广袤无垠的戈壁滩上有一只踽踽独行的骆驼,脖子上挂着只色泽斑驳的铃铛,快门定格的瞬间有轻微扬起的弧度。
那瞬间,大漠是有风的,并且风从南方来。
但这幅作品名字叫《最后的胡杨林》。
程晨看见了风滚草,梭梭树和沙棘树,但唯独没看见名称中的胡杨,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敢出声询问。
宋总监一路沉默寡言,气压特别低,程晨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恍惚间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在靠近走廊尽头的时候,飞快地走到前面推开了厚重的金属门。
在这样的低气压下,她必须给自己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否则就快要窒息而亡了。
门甫一打开,冰凉的空气里混杂了旧皮革的味道,宋卿拧了下眉心,抬眸扫了一遍,左边都坐满了,只剩下右边两排空位,她毫不犹豫地抬步走过去,没注意到助理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刚坐下,讲座开始了。
“大家下午好啊。”闻教授扶了扶镜框,摆手拒绝了学生抬来的凳子,在千人的会场上背脊挺得笔直。
观众席传来几声稀稀拉拉的回应。
程晨嘴里嘟囔着下午好,低头从帆布包里翻出几条巧克力,压低声音说:“总监,顾主任说你有低血糖。”
宋卿戴了顶鸭舌帽,阴影遮了半张脸,唇色是舟车劳顿后的惨白,脸色是熬了几宿夜的颓靡。
“嗯。”她声音暗哑,剥开了颗黑巧,“谢谢。”
程晨眼睛一亮,跟打了鸡血似的,拍了下胸脯,“咳咳,我应该做的!”
啊,像总监这样平易近人的领导,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才会编造出“铁面无私大魔王”这种莫名其妙的称呼啊!
是嫉妒吧?!是吧?是吧!
大屏幕上放了几张可可西里的照片,藏羚羊趴着头喝水,大眼睛黝黑清澈,尾巴毛短而蓬松,它身后风化岩石的阴影里躲了只孤狼,头顶盘旋着虎视眈眈的秃鹫。
宋卿似乎能嗅到落日余晖的味道,燥热的空气里潜藏着风雨欲来的冷,尘土味,青草味,血腥味,咸腥驳杂。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车刚好抛锚了。”女人勾了勾唇角,肩膀靠着身侧的柱子,微阖着眸子,“快晚上才遇见人。”
她打了个呵欠,迟迟没听到回应,唰地下睁开眼,看见旁边的人心不在焉,于是皱紧了眉毛,顺着视线望过去,“奈奈,你走神了。”
“那是谁?你认识?”她问。
闻奈顿了几秒,收回视线,淡淡道:“不熟。”
哦,那就是认识了。
“你撒谎。”女人笑出声,伸手揽着闻奈的肩膀,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她的眼神吓到我了。”
闻奈撑着她的肩膀推了一把,温声说:“你还不走。”
女人收回手的时候顺势勾了她的一绺发丝,眯了眯眼,“心真狠,姐姐舍不得你,怎么办?”
半梦半醒的程晨突然惊醒,她颤巍巍地往旁边瞄了一眼,扶手上的矿泉水瓶子像是被踩扁了好几回,于是猛地缩了下脖子,抬头认真听讲座去了。
视线一瞬间交错,宋卿盯着闻奈瓷白的耳垂看,直到旁边的陌生女人凑上来,她隐隐约约听见“姐姐”两个字,她们隔了两排空座,轻佻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钻进耳朵里。
她目光晦涩,攥紧了扶手,这时,冲锋衣内测衣兜里的手机突然震了震,轻颤贴着心口的位置传递。
她打开了手机,却是测绘院发来的工程量确认清单。
宋卿忽略,咬了咬唇,【你也来听讲座。】
闻奈离她咫尺之遥,她看见女人低了下头,发丝随着动作从肩上滑落,垂落在亮着的手机屏幕上。
几秒后,手机再次轻颤。
闻奈:【很巧。】
宋卿琢磨着怎么回复才能让话题长久点,抬眸看了眼屏幕,乍然看见“闻青云”三个字。
闻奈,闻青云,都姓闻,的确很巧。但如果真有关系,这就会让她此行的目的变得难以启齿。
眼前垂下来一片阴影,宋卿轻轻碾了碾舌尖,掌心微微濡起了汗。
闻奈伸手替她压了下耳发,指尖肆无忌惮地顺着下颚滑动,最后轻蹭了下她的侧脸,波澜不惊地说:“晒黑了。”
“嗯。”宋卿点了点头。
“想我吗?”
宋卿迟迟没回答,但掩藏在阴影里的耳廓染上了绯色。
程晨直接原地表演螺旋升天这门艺术。
第44章
几秒钟的时间,宋卿掩饰得很快,她压了下鸭舌帽,把眸子里微不可查的水光都藏住了。
真像一只高冷的兔子啊,明明情感充沛,但是行动胆怯,可爱极了。
闻奈浅浅的勾了下唇,敛去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后面的人跟上来,眼睛里是显而易见的惊讶,小声说:“奈奈,你干嘛呢?”
闻奈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刚才不经意间的一瞥,她模糊中瞧见了宋卿眼底的颓然与委屈,为着这不确定的委屈,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过来了。
幸好,她们的位置很偏,没有吸引太多的目光。
闻奈连唇角的弧度都没变过,淡淡道:“你不是看见了。”
女人神情微顿,促狭地笑起来,虚虚地遮了下眼睛,说:“我瞎了,看不见。”她习惯性地伸手去勾闻奈的肩膀,把下巴搭在肩窝里,像狐狸似的眯着眼。
闻奈没有拒绝,两个人的姿态无比亲密。
闻奈与她或许也是这种“偶遇”的关系,谁又比谁多些真情呢?看她们这种自然而然的行为举止,说不定关系比她维持得更久。
宋卿抿了抿唇,心脏倏地被攥紧,绷紧的神经被拨了下,然后被一声“喂”给惊醒,于是滞重的空气开始流淌,从鼻尖儿钻进肺腑,无力感浸入四肢百骸,心脏猛地泵了次血,热意充斥了指尖。
女人指了下里面的空座,说:“喂,里面有人坐吗?”
宋卿蹙了下眉,缓和了下僵硬的指尖,声音嘶哑,“程晨。”
程晨抖了下肩膀,说:“没人,没人。”她忙站起身往里面挪了两个位置,宋卿也跟着换了座位。
程晨超级小声地问了句:“总监,她们是不是江北大学的老师啊?”
“嗯?”宋卿疑惑道,看向她:“为什么这么说?”
宋卿长相偏冷,眉眼英气,下颚骨线清晰流畅,疑惑的时候眼尾微微下垂,那几分温和恰到好处。
程晨微怔,圆杏眼亮晶晶的,低声说:“我刚才在这边看见我导师了,学生都离得远呢。”
宋卿看见座位中间分割明显的楚河汉界,静默了几秒钟,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近在咫尺,她缓缓地抬头看了眼,又转过脸盯着大屏幕。
她突然想到,自己好像根本就不了解闻奈,从未在她那里得到其他的只言词组。
宋卿把两人的关系定义在浅薄这个层面。
薄暮下的可可西里茫无边际,崖壁岩石上歇着一只眼神锐利的鹰隼,野生动物大都护食得很。
“你不喜欢就换一个嘛。”女人娇笑着,上半身倾倒在闻奈肩膀上。
闻奈扶额,无奈道:“又不是说换就能换的。”
“哎呀。”女人懒懒的勾了下唇角,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要奈奈点头。”
换什么?换了她是吗?
宋卿做了次深呼吸,双手迭放在膝盖上,十指交扣挤压得泛疼,慢慢地找到一丝畅然的感觉。
“程晨。”她平静地说。
“嗯?”程晨立刻看向她,鼓鼓的腮帮子像仓鼠一样,含混道:“到!”
本来想找些话说的宋卿突然忘记了要说什么,问:“你在吃什么?”
程晨尴尬地笑了笑,“陈皮糖。”她搓了搓手,从衣兜里抓了一大包塞到宋卿手里,“味道很甜的,您尝尝。”
宋卿微微怔愣,有颗陈皮糖掉在地毯上,她弯下腰去捡东西,指尖猝不及防地碰到令人心悸的温热。
她倏地收回手,塑料纸被蹂躏出清脆的响声,像小鞭炮噼里啪啦在耳膜上炸开,实在是太清楚了。
闻奈笑容清浅,“怎么了?”
宋卿喉咙哽了哽,“你吃吧。”
气氛很诡异,两道视线焦灼着,程晨忙低下头玩手机。
旁边的女人突然噗嗤笑出声,伸手去够闻奈手里的糖,“你不知道吗?我们家奈奈不喜欢吃甜的。”话里话外都有点看热闹的意思。
宋卿慢慢抿紧了唇,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怅然若失,她侧过身,“程晨,你把苍——虞总的合同给我。”
她想说苍南河,又临时改了口。
闻奈立刻转头瞪了女人一眼,手里的糖自然也没给她,而是揣进了包里。
女人撇了撇嘴角,凑过去咬耳朵,“略略略,小气鬼,喝凉水。”
闻奈推了她肩膀一下,眼神十分平静,却教人不由心生胆寒。
女人双手举高,笑嘻嘻地讨饶,“哎,姐姐招惹不起你的小情人。”
什么?小情人!吾命休矣!
程晨迅速收敛起眸中的诧异,猛揪了下自己的大腿,换了个不同角度去欣赏闻奈,脑子里立马迸出几个牵线的词儿,漂亮,温柔,腿长,手呸,腿长。
简单方正的宋体汉字在宋卿眼里歪斜成晦涩难懂的象形文字,专业上晦涩难懂的词汇平时一看就懂,此刻竟然需要反复琢磨几次才明白。
她读合同条款的时候很慢,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于是宋卿的心神也逐渐从滑动的笔尖落到了纸上。
她签了字,把合同递给程晨,吩咐道:“申请在线用章流程,安排水文组明天的会议时间。”
程晨头点得像拨浪鼓,“好的,总监!”
“宋总监?”闻奈咬字很清楚,礼堂前面音响的声音混合着驳杂的忙音,滋啦的电流声像上世老旧纪的收音机。
宋卿眼前的画面突然就收束了,变成颜色瑰丽的复古画片。
她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闻奈咬了咬唇,说:“升职了怎么不告诉我?”
宋卿把手搭在金属扶手上,本来想说当时没必要,但自从发觉自己复杂的情感之后,有些冷情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只能苍白辩解道:“还没来得及。”
“那现在有时间吗?”闻奈温柔地笑了笑。
宋卿认真地说:“现在你知道了。”
程晨石化了。
啊,我的天吶,有些人单身是有原因的,主动分享和被迫知晓是一个概念吗?!
熄了灯的礼堂很暗,只有两侧几盏小顶灯,微弱的光芒遮掩了些情绪,两只搭在扶手上的手猝不及防地碰了下指尖,又不知不觉地交握在一起。
就算在如此暗的环境下,宋卿的肌肤仍旧瓷白的惹眼,也正是因为如此,细微的变化就显得格外明显。
她的耳朵不出意料又红了。
闻奈满意地收回目光,抬了下眼,看向礼堂上的闻青云,旁敲侧击地问:“我记得今天周四,放假了?”
程晨在一旁吃瓜吃得很兴奋,只能说不愧是她刚磕起来的cp,连旁敲侧击的话术都一模一样。
宋卿摇摇头,窝在座位里懒得动弹,“没有。”
闻奈收回视线,对着程晨温柔地笑了笑。
程晨脑瓜子一激灵,主动交代底细,“你好,我叫程晨,是总监的新助理。”
“程晨。”闻奈念了遍她的名字,眉眼弯弯,“我是闻奈。”
宋卿一脸漠然,实际上她是不知道说什么,谁知道人事部会招进来个这么嗯嘴上没个把门的小姑娘。
礼尚往来,闻奈身侧的女人也来了兴致。
她挑了下眉梢,妩媚中带着矛盾的爽朗,说:“我是摄影师蓝图。”
“宋卿。”宋卿与蓝图擦了下视线,很快垂下眸,双方虚握了下指尖。
这时,礼堂的灯光倏地全部亮起来了,闻教授的讲座不知不觉地已经进入尾声,“楚河汉界”另一边的学生都散得差不多了,而宋卿这边还保持着几乎座无虚席的状态。
闻青云揉了揉腰,坐下来抿了口茶叶水,有个西装革履的高个男人从后排绕过去走到讲台上,远远看不清楚细节,但男人脸上谄媚的笑意却是清晰可见。
陆续有人上去了,攀谈几分钟后快步离开,程晨低声问了句什么,宋卿直接摇头拒绝了。
蓝图起身伸了个懒腰,慢悠悠走到这列的最前面,坐下之后便只能觑见个黑乎乎的后脑勺。
闻奈按了下宋卿的肩膀,“等我一下。”
这是闻青云接到的第五张名片,有咨询公司的,有地理志的编辑,甚至还有纪录片的导演,他现在不怎么露面,这些人能找到他的方式不多,来听讲座也算是另辟蹊径了。
他下意识去用余光去寻自家孙女,结果却发现那块的座位是空的,目光从前往后扫,他看见了坐在老胡身边的蓝图,接着又看见正好在和别人咬耳朵的闻奈。
由于距离太远,再加上宋卿戴了帽子,所以闻青云暂时分辨不出来性别,第一印象是个黑不溜秋的娃子。
“闻老,下月刊的地理志您帮忙写两句导言?”男人笑着说。
闻青云敷衍地咳嗽了两声,眼神倏地危险起来,他转过脸问:“哪本杂志?”
“叫《中华遗产》。”
“你们主编是不是叫傅云?”
“是是是,您记性真好。”
“有空把样本发给我看看。”
“好的好的。”
“”
等那人走了,闻奈才靠过来给他捏肩膀,“外公,累不累?”
闻青云轻轻哼了一声,“我哪有你累啊,那小子谁啊?”他直接抬手指了指。
“朋友。”闻奈轻声回答,她微仰起脸,视线不期然与宋卿撞上。
闻青云这才完完整整看清楚她的脸。
哦,原来是个黑不溜秋的女娃子,他眼神一下就温和了,边喝茶润嗓边说,“那晚上叫着一起。”
远远瞧见这一幕的蓝图渐渐走神。
第45章
半小时前,闻青云的讲座还没结束,他从研究沙漠耐旱植物偏题到保护野生动物,ppt上放映着几张藏羚羊被盗猎剥皮的照片。
前一张还是眼神灵动的可爱动物,后一张就是眼眸灰白的模糊血肉,苍凉和血腥的冲击感直剌剌地扑上来。
教职工倒是没多大反应,学生那边发出一片压抑着的惊呼。
蓝图勾了下唇角,指着某张血呼啦差的照片,“这张是保护站的队员刚和盗猎的皮毛贩子发生枪战,我打算拿它去参赛,你觉得怎么样?嗯?”她侧了侧眸子,发现闻奈很明显的心不在焉。
蓝图轻轻“啧”了声,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正好和那人不怎么清白的眼神错上,她笑意不达眼底,“哦,怎么还是那个你‘不熟’的人。”
闻奈收回视线,一双桃花眼水波不兴,漾着蓝图略有些扭曲的表情,温声道:“我觉得可以。”
蓝图眯了下眼睛,笑意凉薄,“我现在觉得这张照片还差点意思。”她故意像抽了筋的软骨头似的倚在闻奈肩膀上吗,后脖颈有凉风拂过,不出意料地收获一道凉飕飕的视线。
她有些得意地觑了闻奈一眼,仿佛在说:你再忽略我试试看?
闻奈哭笑不得,伸出手指戳了下她的额头,轻声警告,“别闹。”
于是宋卿的目光更是不可忽视,蓝图下意识后脊背一僵,她对这种隐藏在阴暗处的注视特别敏感,摩挲着指腹的老茧,又看了眼闻奈那张美得人神共愤的脸,忍不住说:“不行,我倒要看看是何方圣神。”她向后扔过去一个挑衅的目光,说着就要起身。
宋卿自然也接收到这个不怀好意的眼神,眸子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盛装不下任何旁的情绪,更变态些的说法,那双眸子该是被装裱起来的艺术品。
战争似乎一触即发,闻奈顿时警铃大作。
蓝图这个人,连她自己的亲妈胡教授可能都不太了解,她对自己的作品有着偏执到疯狂的要求,可可西里无人区,鄯善库姆达格沙漠,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只要是闻青云科考队待过的地方,都有蓝图的影子。
胡教授起初是不愿意带她去的,蓝图为了莫须有的灵感与摄影师的灵魂,一直悄咪咪地跟在后面,出了两三次意外之后,她就从“胡老师的女儿”成功晋升为“科考队编外摄影师”。
简而言之,蓝图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蓝图目前对宋卿好奇更多,但她脾气火爆,难免会说出些不合时宜的话,闻奈拽了下她的袖子,问:“不去行不行?”
蓝图撩了下头发,微挑的眉眼风情万种,“不行。”
闻奈抿了抿唇,眼神微沉。
如果说闻青云和胡兰笙的革命友情,那么闻奈与蓝图就是不打不相识的关系,从互相看不上一直到蓝图自顾自地觉得——“这是我的好姐妹”,虽然闻奈不这么认为,但因为几年才见次面,总得允许疯子发发疯。
蓝图对闻奈的情感就像是养小猫似的,小猫儿不喜欢漂亮的布偶,喜欢上一只眼神锐利的狼。
“你们关系进展到哪一步了?”蓝图问。
这怎么说,总不能直接说“一夜情”。
蓝图眉眼怔松,妥协道:“那我说,你回答。”
闻奈迟疑地点了点头。
“谈恋爱?”蓝图眼神倏地紧张起来,拳头也攥得死死的。
应该算不上,除非是契约的那天,所以闻奈回答说:“没有。”
蓝图松了口气,唇角又扬起来,“那就是互相有好感?”
闻奈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安静了一会儿,没有得到答案的蓝图皱紧了眉,梳理了下已知条件,首先奈奈的眼神很不对劲,往后看了几次,再者一提及那人的时候,条件反射回答“不熟”,明显有避嫌的嫌疑,此地无银三百两。
至于那只狼的眼神,毕竟礼堂太黑,说不定是自己的错觉,有可能是空调冷气太足了,如果两情相悦的话,怎么解释奈奈刚才欲言又止的表情?
难不成暗恋?!
蓝图心碎了,眼神复杂地瞥了闻奈一眼,低声说:“我跟着你过去。”
闻奈在心里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就同意了。
等到走近些,蓝图贴着她的耳朵,猜测道:“你们很久没见面了?”
闻奈稍加思索,说:“没有很久。”
“哦。”蓝图点点头,摸了下下巴,抬眼时很兴奋,“你问她想不想你?”
闻奈一副“你果然是个疯子”的表情,低声说:“你有毛病。”
等蓝图下个月去冰岛的时候,她真应该买几圈鞭炮来庆祝。
“你不问我问。”蓝图轻哼一声。
闻奈扔下一句“随便你”,因为心里情绪起伏,所以这段路显得又短又长,短是怕蓝图胡乱说话,长是因为想见她。
闻奈顿时愣在原地,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清楚自己所思所想,她咬了咬唇,垂下逐渐被郁色侵蚀的眼睛。
她想见宋卿,这一刻,很想。
“想我吗?”就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站在一旁的蓝图:“哈。”
而她眼睛里锐利的狼红了脸颊,原不是只凶狠的狼,而是只色厉内荏的狼狗。
——
会场里的人逐渐散得干净,除了胡兰笙和蓝图,坐着的就只剩下宋卿与程晨了。
打扫卫生的保洁员去礼堂前面扫了地,下一步就是准备关灯了,程晨看了眼时间,有些着急地问:“总监,我们要去找闻教授聊两句吗?”
宋卿恍惚地抬起眸子,缓和了几秒钟,说:“你先去寄合同吧。”
“啊?”程晨挠了挠后脑勺。
刚才,闻青云和闻奈站在一起,两张脸有几分相似,宋卿心底顿时生出无措和胆怯。
其实,就她目前管理的项目而言,不一定非要闻青云这样的业内大佬,她前段时间研究了新晋专家名录,有几位年轻学者的资历也是很不错的,当环宇的专家顾问也是绰绰有余。
程晨虽然不理解,但总监的话她需要无条件执行。
她在手机上叫了个顺丰快递,电话很快就打过来了,程晨给宋卿递了个眼神,背起帆布包匆匆走出去了。
没过多久,宋卿站起身走向讲台上的闻青云。
胡兰笙拽着蓝图的手,抱怨道:“你这孩子,去什么冰岛,葫芦岛都还没呆几天呢,你爷爷说想你,妈的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蓝图看了眼宋卿,目光微妙,玩笑道:“哎呀,妈,葫芦岛哪有冰岛好玩儿啊。”
“你胡说什么呢。”胡兰笙嗔了她一眼。
蓝图笑嘻嘻地说:“妈咪,闻老师那儿去了个人,听说是奈奈的朋友哦。”
胡兰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追问道:“你猜的?还是奈奈和你讲的?”
蓝图拍胸口保证,“当然是奈奈亲口告诉我的。”
胡兰笙拍了下她的额头,嘀咕道:“那我得去看看稀奇。”
林言的去世对于整个闻家都是打击,闻奈把葬礼安排得井井有条,对每位前来吊唁的来客都是温声细语,那天林家甚至也安排了人过来,一副高高在上的施舍模样,闻奈自始至终没有太大的情绪波澜,眼眶没有红,眼泪没有掉。
林潮海是在葬礼快要结束的时候赶来的,丝毫没有世家宗族该有的体面,沉着脸朗声骂着林言不孝,他顾左右而言他,于是这个沉重的枷锁顺带也把闻奈拷了进去。
从那天起,闻奈与蓝图一样,几年未曾回过家。
南城,是个记忆中的代号。
胡兰笙过去,闻奈给三人留了空间,蓝图拉着她站在门口等,外面天很蓝,云朵也有边际线,蝉鸣和风声,鸟啁与犬吠,有几个打篮球的男生路过,吵吵嚷嚷的。
蓝图倚靠在门框边,笑着说:“我的提议你考虑考虑。”
闻奈抱着胳膊,放松地呼吸,“你说换掉温情?”
“对,我觉得你的心理医生不够专业。”蓝图说道,可能是气氛过于平和了,她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双马丁靴蹬住旁边的花坛边沿,像是在吹着狂野又放肆的风。
闻奈从不把自己的原因归咎在别人身上,“我觉得温情很专业。”
“是吗?”蓝图敷衍地笑了声,“那你失眠的毛病还没好。”
“那只是睡眠质量的问题,遗传的。”闻奈说。
“哦?”蓝图挑了下眉,“我觉得你不太喜欢你的心理医生,你知道吗?温情总和我说你不怎么去她那儿,还叫我我来劝劝你。”
她哂笑了一声,摇头道:“她指望我劝你,我能劝你什么,我妈总说我不着家,但你比我还难抓住,我一年到头能见你几次?”
闻奈是没想到温情找过蓝图,怔松几秒,无奈道:“其实我不太喜欢去找温情。”
“为什么?”
“她是医生,我去找她,那我就是病人了。”
“不然呢?”蓝图挑了挑眉,摘了一根草含在唇边,“失眠是一种病。”
闻奈无奈地笑笑,“随你怎么说。”
蓝图又问:“那你上次见温情,她给你开了什么药?”
风呼呼地吹过来,燥热,难忍。
沉默了很久,蓝图以为听不到答案了,正准备阖眼眯一会儿,就听见小猫儿说:“温情建议我谈场恋爱。”
啊,恋爱啊,怎么就成了暗恋了。
“所以你不去找她是因为恼羞成怒了?”蓝图笑眯了眼睛。
闻奈:“”
两人相顾无言,几分钟后,蓝图拍了下她的肩膀,扬了扬下颚,戏谑地说:“瞧,风把你的风筝吹过来了。”
第46章
瞧,风把你的风筝吹过来了,风知道从哪来方向来,谁又是追风筝的人?
走廊灯光晦涩,把一副豺狼争食的摄影作品破碎成阴明两个画面,宋卿就是那样突兀地出现在视野里,她眉锋凌厉,偏唇边漾着浅笑,引人瞩目得像划破黑夜的流星。
蓝图用胳膊肘撞了下闻奈,挤眉弄眼道:“万一你哪天要是后悔了,记得把联系方式推给我哦。”
闻奈递给她一个平静的眼神,漫不经心道:“现在就可以。”
蓝图忙举起双手,嬉笑道:“不敢。”
宋卿偏着头和闻青云聊天,看起来相谈甚欢,室内外光线交替的瞬间,她微微眯起眼,看到了两道剪影。
“奈奈!”胡兰笙最先出声喊人,她快步走过来,握紧了闻奈的手,因为常年在沙漠里做研究的缘故,皮肤被恶劣环境侵蚀得厉害,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堆了两道褶子,看起来十分平易近人。
她把闻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怎么都快瘦成一把骨头了,我上次见你的时候腰上还有点肉呢,女孩子不要老是减肥减肥,身体都搞垮掉了”
其实,闻青云与林潮海,一个内敛含蓄,一个自视清高,闻奈与长辈的相处基本是点到为止,类似于眼下这样汹涌的情绪表达从未出现在她成年后的世界里,她略有些吃不消,视线下意识擦过胡兰笙的鬓角往后面看去。
宋卿穿着出差的冲锋衣,残留着高原清冷苦寒的味道,两人相互颔首,眸光一触即分。
闻奈嗅到一丝凉意,稍微侧了点身,垂眸说:“胡阿姨,我有好好吃饭的。”
胡兰笙摸到了她纤细的手腕,皱起眉头说:“欸,光吃饭哪儿行,要多吃肉才好。”
闻奈无奈地应了声“知道了”。
胡兰笙这才满意了,还要说些什么,刚起了个头就被人打断。
闻奈与宋卿的互动能瞒得过其他人的眼睛,逃不过蓝图刻意的探究,她看够了热闹,拉着胡兰笙的袖子娇声娇气地说:“妈咪呀,到底谁是你的乖女儿嘛。”
自从知道了蓝图下个月要去冰岛的消息,胡兰笙怎么瞅她怎么不顺眼,没好气儿道:“你要不说自己是个人,我还以为我当年生了个猴儿,峨眉山的泼猴儿都没你这么能蹿的。”
蓝图:“”听听胡教授这弯酸刻薄的语气,哪儿像个高级知识分子。
闻青云和宋卿很快走到礼堂大门的位置。
“你也去过悬泉置?”闻教授扶了扶镜架,眸光里盛着一点惊喜。
悬泉置是当年丝绸之路的必经驿站,承担着邮驿的重要使命,时过境迁繁华不在,如今残余几匹砖瓦,几方土堆。
宋卿与闻奈擦肩的时候脚步微顿,“经过,没有特意去过。”
“那也很难得了。”闻青云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去可可西里无人区冒险,或者往悬泉置的方向去鸣沙山,很少有人能记住这座驿站的名字。”
此刻,闻青云对宋卿这个后辈印象好了不少,从自家孙女儿的朋友晋升到可以聊几句天的好后生。
特别是周围环境亮堂起来,他看清楚宋卿这孩子满身风尘仆仆,看起来很像他年轻时候做完试验回宿舍的样子,明明泥沙都洗干净了,但总感觉人是灰扑扑的。
宋卿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能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
闻奈跟上来,走在闻青云的另一侧。
脚步声哒哒哒地混在一起,宋卿在下台阶的时候滞了几秒钟,和旁边传来的声音迭在一起,悄悄弯了弯眼睛,忍住笑,谦虚道:“我也是看了纪录片才知道的。”
闻青云了然,笑说:“丝绸之路吧。”
“是的。”宋卿点点头。
教职工的车是可以开进来的,所以一行人就待在礼堂门口等待,正是傍晚时分,学生都下了课结伴而行,从教学楼的方向往食堂走,好不热闹。
闻奈低头拨弄手机,询问司机车还需要多久时间能来。
宋卿趁机身子向后倾了一点弧度,瞥见她恬静的侧颜,眼眸里的水波轻轻漾了一下。
“小宋才从哪儿赶回来的?”闻青云还是耐不住好奇心,打开的话匣子很难再往回收。
宋卿回过神,“今中午刚从理塘回来。”
“哦,那是个好地方。”闻青云叹了一句。
宋卿礼貌地回应三两句,傍晚明艳的晚霞给她身上铺了层萧瑟,眼睛因睡眠不足而胀涩,她下意识伸手揉了揉眉心。
“外公。”闻奈低声道.
“嗯?”闻青云侧过脸瞧她,温声细语道:“怎么了?”
闻奈看向闻青云,目光顺便就略过了宋卿棱角分明的下颚,平静道:“我手机要没电了,我让司机把电话打给你。”
闻青云:“好好好。”
宋卿在听到“外公”两个字的时候,心底募地颤了一下,猜测被证实的瞬间,悬着的心脏又重重地沉下去,随之涌上来的是局促。
闻青云的注意力被其他的事情占据,她忙里偷闲眺望远处的夕阳,目光锁定一只杜鹃,从一棵树梢盯到另一棵树梢,眼睛条件反射沁出泪水,眨巴眨巴几下舒服很多。
这一幕把蓝图看得想笑。
车来了,司机从驾驶位下来,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打开了副驾驶的门,闻奈把闻青云扶进去坐好。
蓝图挽着胡兰笙坐进了后排,她弯腰的时候,凑近闻奈的耳畔,戏谑地说了句:“手机没电了哦~”
闻奈掌心抵着她的肩膀,轻轻把人按进去,温柔地笑了笑,“记得系好安全带哦。”
蓝图看着这个笑容不寒而栗,“咦”了声,手忙脚乱地关了车窗。
宋卿还在疑惑闻奈怎么不上车的时候,闻青云从车里探出头,问:“奈奈认识路的吧?”
闻奈刚想说“有导航”,但立刻止住了,镇定道:“有她在。”
宋卿一脸迷惘。
“对,还有小宋。”闻青云乐呵呵道,等他叮嘱完“注意安全”之后,车很快就驶离了两人的视线。
闻奈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外公让你一起吃晚饭,有时间吗?”很难听出这个主意有几分她自己的意思。
宋卿立刻就懂了,她方才就觉得违和,但一时没弄明白原因,现在才想通了,为什么今天那么多人找闻青云大都败兴而归,唯独她能够攀谈这么久,原不是自己有多大能耐,而是沾了闻奈的光。
她不知道闻奈是如何介绍自己的,但不妨碍这瞬间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有时间。”说完她眉心微拧,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
南城的东北角,可能是兄妹之间的感应,宋斯年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宋队,别走了嘛,今晚食堂包饺子吃。”
“那不行,家里下了死命令。”
闻奈领着宋卿去了学校的地下停车场,找到了蓝图停在那儿的跑车,这家伙最近开了几个展,特意犒赏自己提了新车。
蓝图给车改了新颜色,今天还是第一天开,把钥匙交给闻奈的时候很做了番心理建设,“我妈咪坐不惯这车,你帮我开过去。”
哎,暗恋多辛苦啊,就当我在做好人好事了,以后自称一声当代雷锋不为过吧。
宋卿先坐进车里,远远看见电梯开了,下来个穿亮黄色外套的外卖小哥,递给闻奈一个纸口袋。
闻奈上了车,温和道:“你高原反应很严重吗?”
宋卿心里淌过一道暖流,闻奈这是看出她精神不济,在委婉地关心吧。
两侧的景色忽地变化,树木唰唰地往后略,余光里都是光的残影,宋卿把背脊贴紧柔软的座椅,整个人呈现一种很放松的姿势,顺势说:“有一点。”
至于之前在聊天软件上的胡言乱语,两人都没有主动提及,像是不曾发生过一样。
闻奈余光瞥见她把鸭舌帽摘下来盖住了眼睛,弯了弯眼睛,放轻了声音,“头疼?”
“没有。”宋卿声音嘶哑,萦绕在有限的空间里,平添几分性感低沉。
闻奈温柔地说:“打开袋子。”
所以里面的东西是给自己的?宋卿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坐直了些,力气重了点,把纸袋撕开一道口子,里面装的是发热眼罩。
她瞬间心软得一塌糊涂,指腹摩挲着包装盒锋锐的棱角,突然发起呆来。
闻奈说:“敷一下眼睛。”
宋卿愣了愣,一步一步按着她说的去做,眼罩贴在眼睛上,很快就开始发烫,鼻尖儿能嗅到很重的中草药的苦味,眼睛额头一片儿温暖得令人心悸。
她闭着眼也能感觉眼前拂过一道影子,额头温暖的感觉倏地退散了,她听见一道轻叹——“你发烧了还乱跑什么?”
宋卿喉咙滚了滚,忽然就很想落泪。
不过听闻奈说今晚的目的地是盛景,吃完饭可以在楼上开间客房休息。
“盛景。”宋卿喃喃道。
她这时才突然记起来,顾十鸢说景女士今晚要给宋斯年相亲,饭局就设在盛景,相亲对象是她高中时期的初恋女友祝遥。
第47章
盛景正门临河,中央广场有很漂亮的音乐喷泉,天黑了还有游客在喂鸽子。
宋斯年开了辆四面漏风的破桑塔纳,车脸大灯用透明胶带粘在金属壳上,裹挟着水汽的冷风从袖管灌进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眼神轻飘飘地飞出去。
恍惚间,他瞥见道熟悉的背影,和旁边的人挨得很近,灰色的影子洒落在斑驳的白墙上,黏黏糊糊牵连成一片,紧密得像罩着同一件外衫。
“小宋哥。”背后有声音随风飘过来,后视镜里逐渐映出那张容貌姣好的脸,“你看什么呢?”顾十鸢曲起指节叩响了车窗,“笃笃笃”的声音像是打破寂静的钥匙。
“没什么?”宋斯年用余光瞟她一眼,再抬眼望向盛景大门的时候,一个人影儿都没瞧见,说:“我妈让我等你一起上去。”
顾十鸢动了动唇,想着今晚的事,也没了寒暄的心思,挤出来一个生冷的“哦”字。
宋斯年手腕搭在方向盘上,指尖垂落下来,紧绷的皮肉在手背勾出流畅的骨线,皱了下眉,“我记得你和卿卿一家公司的,她人呢?”
顾十鸢神情微顿,吸了下脸颊的软肉,笑说:“我不知道啊。”重音落在该落的地方,配合着无辜的表情,好像真就那么回事儿。
检测实验室每天都要做消杀,顾十鸢整天泡在办公室,衣服上难免沾着股苦寒的味道,随便说说也很有信服度。
宋斯年经常出警,为了方便剃了寸头,浓眉上横亘着一道浅淡的疤痕,不茍言笑的时候有种很痞的味道,但这种感觉是浮于表面的,那股子狠劲儿一笑就消失了,“你最近忙吗?”
顾十鸢打心底发憷,宋斯年这人平时就是只温驯的狗,但事儿要是沾上了宋卿,狗就变成了咬合力惊人的狼,要从招惹他妹妹的人身上狠狠地撕咬下完整的皮肉来。
“还凑合。”顾十鸢站直了身子,双手习惯性地想插进外衣兜里,但没摸着白大褂,就退而求其次扯了扯衣角的褶子,她软下语调,“小宋哥,进去吧,外面怪冷的。”
宋斯年盯了她两三秒,突然伸手从中控台的旧盒子里掏出盒薄荷糖,倒出几粒,摊开掌心,问:“要不要?”
顾十鸢连忙摇摇头。
宋斯年轻拍了下手腕,糖果在空中划过流畅的弧度,然后稳稳地落入口中,他把糖咬得嘎嘣响,缓缓笑出声,“她不接我电话,你和卿卿关系好,记得提醒她别迟到了。”
“知道了,小宋哥。”顾十鸢忙不迭地点头。
真服了,兄妹俩笑起来都跟变态似的。
——
另一边,宋卿和闻奈进了客梯。
宋卿抽出手臂,朝里面多走了两步,两人中间宽敞得能再容下个成年人,她礼貌地颔首,脸颊稍微有点红,说:“谢谢。”
她刚才下车的时候,可能是冷风吹久了,脑子晕乎乎的,腿软得差点站不住,闻奈刚好过来扶了她一把。
闻奈垂在身侧的指尖蜷了蜷,忍住不去碰她的袖子,抬手勾了下耳发,轻声说:“不用客气。”
宋卿直愣愣地盯着鞋尖儿,从鼻尖哼出个“嗯”字的短音来。
盛景最著名的就是顶楼的全景玻璃旋转餐厅,能眺望到南城新老城的城市景观全貌,价格自然也比较高,但仍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电梯楼层显示屏上的数字不停变换,中间楼层的时候停了几次,上来几个打扮时髦的女生,熙熙攘攘地推搡在一块儿,相互调笑的声音将她与闻奈之间分隔出一道无形的屏障。
几种味道的香水混杂在一起,萦绕在鼻尖儿挥之不去,沉闷地好像关在盒子里的沙丁鱼,一点儿鲜活的气味都灌不进来。
宋卿的脸色愈发差了,抬眼看电梯屏幕上的数字都有了重影。
“宋卿。”她听见有人在唤她名字,那道嗓音温柔坚定,电梯里似乎安静了几秒,所有人的视线都移到闻奈的脸上,然后在转瞬之间又各自聊回了自己的话题。
宋卿生病的时候好似思维都不是自己的,身体里另一个人钻出来,她看着自己神情恍惚,看着自己目不转睛。
电梯光很暖,铺撒在女人的发顶,光芒从每根发丝上滑落下来,在微微翘起的尾端凝结成耀眼的瞬间,像一帧一帧的旧画片,遮了层蒙太奇滤镜,衬得女人嘴唇莹润饱满,染上了宋卿眼眸里的欲色。
她咽了咽喉间的湿润,眉目低沉,“怎么了?”
闻奈伸手去勾她手指,没再松开,不自觉地抿了抿唇,“过来一点,别睡着了。”
电梯里的人自发地让开了狭窄的通道,宋卿才得以顺利地挨着闻奈的肩膀,鼻尖儿涌入熟悉的味道,把恼人的香水味从肺腑里一点点挤出来,就好像在夏天最燥热的午后上完体育课,躲在小卖部的遮阳伞喝冰水,凝着水雾的玻璃瓶里浮起来密密匝匝的气泡。
宋卿曾经在社交软件上看过一个问题,问:“怎么形容恋爱的感觉?”,高热回答:“夏天的橘子味汽水。”
彼时她一笑置之,此时她把答案深深镌刻在脑子里。
顶层到了,餐厅里播放着舒缓的古典乐,服务生迎上来领路。
两侧都是盆栽绿植,有股很清新的嫩草浆的味道,客人之间间隔比较远,并且有双面绣的屏风作格挡,除了推杯换盏时的清脆瓷声,低低的交谈声显得很旷远。
临近的时候,闻奈问服务生要了份太平猴魁。
服务生愣了下,小心谨慎地问:“请问是闻小姐吗?”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她微微躬身,赶忙下去准备茶水。
“太平猴魁?”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闻青云起身,俏皮地从屏风的缝隙里露出张笑出褶子的脸,“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对茶叶有研究了?”
闻奈刚好把宋卿拦在身后,遮住了她大半的视线,眉眼间恰到好处的一点娇,“我对茶叶一窍不通,还不是因为外公喜欢。”
自从林言去世以后,闻愿不知所踪,闻奈便从未在长辈面前露出如此鲜活的一面,但也不是说她冷,也是温婉知礼的,只是明媚的面具背后,似乎能窥见眼神里的虚无。
闻青云有些惊喜,又被哄得开心,亲自起来拉凳子,“我就说多交点朋友好,你和蓝图这丫头哪儿能聊得到一堆去。”
他瞧宋卿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热切,“宋卿啊,快坐快坐。”
闻奈的座位在闻青云旁边,宋卿自然而然地被安排挨着她坐。
蓝图吊儿郎当地倚着椅背,手臂搭在旁边的凳子上,挑了下眉梢,“闻老师,不带捧一踩一这么欺负人的。”
她瘪了瘪嘴,朝着闻奈眨了下眼睛,收获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这一个个的真没意思,一个憋着就不说,一个爱而不自知。
“呵呵。”闻青云爽朗地笑出声,“我可没欺负你,我不是听说你要去冰岛了,少说十天半月呢,那奈奈怎么找得见你哦。”
蓝图回答说:“哎,追求艺术的道路注定是孤独的。”
“啪”的一声,胡兰笙重重地拍了下蓝图的后脑勺,愤愤地说:“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蓝图大叫了一声,“妈咪啊!”
“怎么?”胡兰笙眯了下眼睛,眼神十分危险,“臭丫头,闻老师说错了吗?你整天守着那堆破镜头,连个对象都找不到。”
蓝图僵直了背,不服气地反驳,“那奈奈不也没找到吗?!”
这瞬间,胡兰笙似乎哑口无言,憋了半晌,调子拔得更高,“奈奈是不想找,你小子是找不到。”
蓝图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儿,气笑了,“得,您是会找茬的,我可以不需要男人,直接给您生一个崽儿。”
胡兰笙皮笑肉不笑,“那也行。”
她们在玩闹,宋卿偷偷看了闻奈一眼,她好像没在关注蓝图,但垂眸的时候睫毛在轻颤,紧握着杯子,皮薄的指节透出嫩粉色。
这时,服务生端着托盘过来了,一壶新泡的太平猴魁,茶汤清亮,色泽浓郁,还配了几只晶莹剔透的玻璃小盏。
“这我可得好好尝尝。”闻青云笑着说,他拒绝了服务生的好意,亲自端起茶壶斟茶,“懂茶的,要用玻璃壶来泡。”
“两刀一枪三尖平,扁平挺直不卷翘,叶厚魁壮色绿深,兰香汤清回味甜,这是太平猴魁。”
他把杯盏首先递给胡兰笙,“小胡,你试试。”
胡兰笙轻晃茶盏,惊奇地说:“好像真的有兰花的香味诶。”
闻青云迫不及待地浅啄了一口,说:“那可不,这样的色泽一看就是今年的新茶,太平猴魁叶片肥厚,最佳的采摘时节是在谷雨之前”
闻奈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宋卿把手藏在桌子地下,戳了戳她的软软的手臂,一本正经地问:“你找的太平猴魁?”
闻奈不经意侧过头,“对。”
“绿茶还是红茶?”
“绿茶。”
“好喝吗?”
“我没试过。”
宋卿一脸我也想试试的表情。
这桌人到齐了,服务生来询问是否可以上菜,顺便问:“您订的红酒需要现在给您开吗?”
闻青云笑着挥了挥手,“把酒存着,我今晚喝茶。”
服务生笑着应了声“好的。”
宋卿脑海里一闪而过一个想法,但是略过去的速度很快,再加上头晕脑胀的,她没来得及细细思索。
“你好,闻小姐,这是您点的花茶水。”菜也陆陆续续上齐了。
闻奈把两杯花茶一杯留在自己面前,一杯推到了宋卿面前。
宋卿低头看了眼,玻璃杯里插着根彩色的吸管,里面飘着两颗红枣,一朵金丝贡菊,还有没有完全化开的大块儿冰糖。
她想起小时候被宋父带到茶室谈生意,大人都点苦涩的绿茶,花茶好像成了小朋友的专供,还被劝说:“这个甜。”
第48章
几步之遥,其他桌的气氛也挺热络的。
宋父两鬓掺着银丝,鼻梁上架了副老花眼镜儿,眼睛眯成狭长的缝,双手捧着手机搭在膝盖上,专心致志地看着屏幕。
“哎呀,做手术这么大的事情咯,你瞒得这么紧做什么。”宋母小声抱怨着。
紧挨着她的是个年纪相仿的女士,头发梳得一丝不茍,脸色有些苍白,但唇上涂了层薄薄的脂,又显得气色不那么糟糕。
她笑眯眯地说:“医生都说了没什么大毛病。”
宋母不大乐意,“你早说,我们家宋卿有个同学在省医院上班呢,说不定能帮忙挂个专家号哦。”她尾音拉得比较婉转,言辞间的担忧不易察觉。
一直无动于衷的宋父这才侧了侧脸,复而垂下眼,两根手指拨弄着手机图片。
“阿姨,您说的是宋卿高三的班长吧。”顾十鸢走近些,眼底含了笑意,说:“他是牙医,专业不对口的。”
“妮儿来了。”宋母一脸慈爱,伸长脖子往她身后瞧,“欸?宋卿呢?”
景女士替顾十鸢拉开了身侧的椅子,询问的眼神同样望向了不疾不徐的宋斯年。
宋斯年几乎是踩着点出了电梯,臂弯里搭着件格子衫外套,眉眼弯成月牙,像个开朗的大男孩儿,“理塘下暴雨了,她被堵高速上了。”
顾十鸢一边应付着景女士的嘘寒问暖,一边面无表情地佩服宋斯年睁眼说瞎话的能力。
宋父眉心微蹙,手机屏幕的光缓了几秒才熄灭,问:“队里今天没训练?”
人家都说父爱如山,沉重无声,但对于宋斯年来说,父爱如山洪泥石流,过往的争执与矛盾像掺和在浆水里的粗砂砾,尖锐的棱角堪堪从肌肤上擦过去,红痕轻浅却刺得人一激灵。
通俗点讲,宋斯年被他爹坑多了,条件反射想拌嘴。
他正襟危坐,“你说有正经事要我回来,我就向队里请了三天年假。”
宋父淡淡地“嗯”了声,瞥了他一眼,说:“请了假不知道早点来,还叫长辈等你,唔”话音未落,他脸颊上的肌肉倏地绷紧。
宋母松开了放在他侧腰上的手,低声斥责:“见不着你要念叨,见着了你这张嘴又贱得慌”那是一点面子都没留。
按理来说,这么多年景女士应该都习惯这对夫妻的相处模式了,但还是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顾十鸢赶紧给她亲爱的母亲剥了颗荔枝。
宋斯年心情蛮复杂,因为以往应付父母的活儿都是宋卿来做,他自个儿只要跟在宋父屁股后边儿挨骂就可以了。
宋斯年突然很想念宋卿,把手机藏在桌子底下盲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发过去,他又往宋父那儿瞥了一眼,半是好奇半是敷衍地扯开话题,“爸,你在看图纸?”
宋父扶了下眼镜儿,慢条斯理地说:“不错,还能看得出来是图纸。”
宋斯年:“”废话,好大的三个字儿——“设计图”。
宋父年轻的时候在省上某研究院工作,是建筑设计方面的行家,以前计算器还没那么普及的时候,设计稿基本都离不开手绘,家里墙角靠着把一米多长的钢尺,比什么教条都好使,宋斯年读书那几年没少挨揍。
宋父明年就要退休了,现在工作也清闲,喝喝茶水,审审图纸,安心当个办公室的吉祥物就好,这人一闲起来,心思也更加活络。
他抿了口浅淡到没有颜色的茶水,问道:“看得懂吗?”
宋斯年好似被一口水给噎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凑近瞅了几眼,劲儿也上来了,说:“有什么看不懂的,流域综合图”
宋父冷哼了声,仰了仰下巴,“愚不可及。”
宋斯年冷笑着没说话,拧着的断眉像能滴出水来,不过这种不和是浮于表面的,父子俩气氛偶尔又有种诡异的和谐。
宋母拉了下顾十鸢的手,吐槽道:“烦死他们了。”
顾十鸢和景女士只得陪着说几句玩笑话给敷衍过去。
宋家的情况顾十鸢也不是特别清楚,只听宋卿提起过几句,宋父似乎不太满意宋斯年的职业,但反对也没什么用,宋斯年还是凭着一腔热血义无反顾地扎进了消防事业里。
“他喜欢就可以。”她还记得宋卿说这话时脸色沉郁,并没有多开心的样子。
那时候那时候宋斯年好像刚摔断腿,在医院折腾了一宿。
此刻,宋斯年和顾十鸢都在低头玩手机,实际上除了相互交换信息之外,都在尝试着给宋卿通风报信。
景女士和宋母聊得火热,从家长里短谈到青春回忆。
也不知道宋父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还是故意放大了图纸设计师的署名,手机画面至少定格了十秒左右。
宋斯年被光晃了眼睛,下意识往那儿瞥了一眼,惊讶道:“图纸是卿卿绘制的?”
宋父挑了下眉梢,语调微扬,“嗯。”说完好似不满意,又暗搓搓地补充了句,“今年省上评的优秀案例。”
宋斯年有荣具焉,嘴角不自觉向上翘,又很快压下去,脸部的肌肉纹理向上走,但嘴角却刻意地撇下去,俊秀的五官胡乱飞。
顾十鸢大惊,给宋卿发了条消息——【你哥疯了。】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侍者端上来最后的汤品,微笑着介绍了菜名和主厨,“请慢用。”
菜是昨晚上就预定好的,厨师掐准时间准备好了食材,所以等待的时间并不漫长,但菜上齐了还是迟迟没有人动筷子。
宋斯年白天训练量大,晚上食堂包的饺子他一口都没蹭到,这会儿已经饿得前胸贴肚皮了,于是低声问了句:“哦,爸,你说有要紧事,到底什么要紧事?”
“我不知道啊。”宋父也很迷惘,“问你妈。”
两家母亲这才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对视一眼,说:“家宴啦,顺便给你介绍个朋友认识。”
该来的总会来的,顾十鸢在桌子底下疯狂戳宋斯年的头像,——【相亲!】
“嗡嗡嗡——”宋斯年手机不停震动着,他捞起来瞥了眼,脸色逐渐难看。
这时,一道清脆的女声突兀地插了进来,“小姨,抱歉,我迟到了。”
景女士笑呵呵地招手,“不碍事,不碍事,遥遥过来坐我旁边,十鸢往旁边稍稍。”
顾十鸢一脸呆滞地起身,让座,落座,转脖子,“小小姨?!”
祝遥穿着一身职业装,淡蓝色的衬衣扎进短裙里,勾勒出姣好的身形,落座的时候发丝垂落在侧脸,挡住了背后的烛光,脸部的轮廓暗成了一道剪裁得体的剪影。
女人无疑是漂亮的,但明艳的长相颇具攻击性,并没有让人有想亲近的欲望,至少顾十鸢和宋斯年是这样的感觉。
“对啊,我以前和你讲过的,你外公义弟的孙女,一直都住在国外的,前几年才搬回来,都说了是家宴啦。”景女士解释道。
她又说:“欸,你们好像是一年生的,十鸢是五月份生的,属小黄牛,遥遥几月份的生日?”
祝遥笑着说:“七月份的。”她的视线十分隐晦地绕了周围一圈,好似在寻什么人的影子,但结果不是很好,眸色一点点暗了下去。
“哦哦,我们十鸢难得当回姐姐。”景女士东一搭西一搭聊着闲话。
祝遥侧过脸,垂下来的耳环反射着水晶灯的光点,“是吗?顾姐姐?”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顾十鸢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手里的汤匙磕到了碗沿,发出一声脆响。
以前的人生得多,景女士作为幺女,又赶上了晚婚晚育的潮流,是以她自己辈分很高,连带着顾十鸢辈分也很高。
除了在酒店的床上,顾十鸢就没听过两声姐姐,这感觉,蛮奇怪的。
宋斯年眸子里的冷色逐渐凝聚成戾气。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景女士热络地介绍起来,祝遥一直都表现得十分有礼貌,这种状态直到撞见了宋斯年如深潭般的眼睛。
“斯年哥。”祝遥主动道。
宋父嗅出一丝不同寻常来,抬头问:“你们认识?”
“不认识。”
“认识。”两人同时回答道。
宋父眉头皱得更紧了,活像个“川”字,“到底认不认识?”
宋斯年:“认识。”
祝遥:“不认识。”
两人交换了答案,一种陌生又默契的矛盾感扑面而来,餐桌上寂静了一瞬间,最后还是祝遥解释道:“斯年哥可能记不得我了,我以前和卿卿很要好的。”
宋父一下来了兴趣,新的话题似乎立马就可以展开。
宋斯年却在此时十分不恰当地插了句话,“我饿了。”
宋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景女士连忙说:“快吃饭,一会儿菜凉了。”
宋斯年低头刨饭,再没看祝遥一眼。
“砰!”窗外炸开了一朵璀璨的烟花,五颜六色,炫彩夺目,站在城市的顶端,好似平日里触不可及的东西都即将变得唾手可得。
巨响吸引了客人的目光,背影音乐也更换成了抒情曲,浪漫的氛围一触即发,餐厅中央摆了架斯坦威三角钢琴,舒缓的节奏从遮掩的屏风缝隙里倾泄出来。
顾十鸢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弹琴之人的侧脸,只有一条缝,但她无比确定,那个人就是宋卿。
第49章
其实蓝图很容易猜出闻奈的心思。
十年前,闻青云还没从京大一线退下来,和胡兰笙合作了几个国家重点研究项目,一共有两处人迹罕至的实验基地,一处在阿拉善沙漠,一处在可可西里保护区。
当年的京大是国内最顶尖的学府,能考上的学生都是人中翘楚,本来后备军力量十分充裕,可惜那几年动植物保护并不热门,科考队出外勤的经费也很低,再加上京大金融和经管这两个金子招牌拦着,学院根本招不满学生。
学生嘛,中二,热血,踌躇满志。
蓝图亦复如是,曾经也幻想过日后在举手投足间就能成为商界棋盘的执棋之人,但幻想总归是幻想,金融系的分数线她没够着,于是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
报志愿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蓝图瘫软在沙发里,半截小腿搭着茶几边儿,优哉游哉地咂了口可乐,在每条志愿后面都勾选了“同意分配”。
胡兰笙就算平时管教得再严格,这几日也是随了她的性子,切了个果盘端过去,温声细语地问:“专业选好了吗?”
电视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儿,蓝图眼皮儿都快阖上了,无所谓地耸耸肩,说:“选好了。”笔记本计算机在她腿上搁着,散热的风扇呼呼地转。
蝉鸣几声,胡兰笙替她捋了捋沾在脸上的头发,低头凑过去看,“选的什么?让我替你参谋参谋?”
两张相似的脸挨在一起,蓝图眯着眸子,感觉身侧的沙发凹进去一点儿,鼻尖儿嗅到一股很浅的泥腥味儿。
“啪!”计算机重重地关上了,强劲的风迎面扑过来,扬起了胡兰笙额前的碎发,随即又软哒哒地趴下去,她瞪了蓝图一眼,“我是你妈!”
蓝图笑嘻嘻地说:“当然啦。”她戏谑的目光在成功激怒了胡兰笙之后,又轻飘飘地落在玄关的照片墙上。
戈壁滩的灰狐,长白山的鼠兔,防沙的胡杨,非洲的面包树
雨渐渐停了,那股湿润的泥腥味儿却更重,是附着在胡兰笙冲锋衣上面洗涤不干净的味道。
“你说说你,自己的事儿也不放在心上,放几天假就打了几天游戏,非要赶着最后两个小时才填志愿,想学什么你想好了吗?以后想做哪方面的工作”
“妈咪。”蓝图打断胡兰笙,眸子里有几分肆意,“出差的时候好玩儿吗?”
胡兰笙被猝不及防地亲了一口,脸颊上被故意留下个湿漉漉的口水印,她又生气又好笑,“工作哪有好玩儿的。”
也是,什么爱好只要变成职业基本都是惹人生厌的。
沙发上摆了个半人高的大背包,胡兰笙看了眼腕表,“哎呀”一声,急匆匆地去门口换鞋,“我不和你磨叽了,楼下有车在等,刚给你卡上打了五千块钱,少吃点外卖哈,你外公过几天来接你去北城。”
几乎每个暑假,胡兰笙都要带学生去基地实习,蓝图习以为常,神色恹恹地点了点头,垂下的眼皮微微颤着,接下来一直沉默不语。
胡兰笙弯腰擦马靴,临出门的时候抬头看了她一眼,碎碎念道:“你不是想出国度假吗?护照还有几天下来?”
蓝图翻到了科教频道,主持人嗓音浑厚,正在讲述一个盗墓贼的故事,背景音乐略有些阴森恐怖,她往上按了两格音量,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你还玩个屁。”胡兰笙低声骂她。
蓝图张了张嘴,喉咙里一个音节都还没发出来,她妈放在鞋柜上的手机就响了。
“喂,闻老师,您也在车里呢,我马上就来了诶诶,身份证带了带了,放心。”胡兰笙单手提着背包往肩上一甩,那么重的包稳稳当当地卡着,好似轻得没重量,她回过头来,皱眉说:“你刚刚想说什么?”
蓝图咽下喉间的湿润,搓了下头发,“我说,出差多喝点水。”
胡兰笙眼神呆滞了几秒钟,脸部轮廓柔和得不可思议,转过身去,步伐急促,“晓得了。”
“砰!”门关上了,很快楼下的交谈声从窗户的缝隙里传进来,全部清清楚楚地入了蓝图的耳朵里,她表情微微拧着,有点烦躁,下一秒就起身去关窗户。
她们家住三楼,窗外的樟树长得很高,树叶郁郁葱葱的,她数了数下面有四五个人影,便故意把窗户拉得很大声,震得掌心下的墙壁都在颤动,引得车里的人都纷纷抬头往上瞧。
闻青云笑了笑说:“那是蓝图?这么大了?我上次见她才这么丁点儿高。”他随手比划着,又忽地想起什么,伸手指了指窗户,对旁边的人说:“奈奈,还认识吗?”
“哎哟,闻老师,她俩见面的时候才几岁,小孩子记得些什么啦。”胡兰笙边笑着边把包塞进后备箱里,后备箱里满满当当的,全是路上要用到的装备。
闻奈本来在给胡兰笙腾空间,她把一个黑皮箱从后备箱里提出来放进副驾驶,闻言抬头往上看了一眼,眉眼温和,“记得,喜欢哭。”
话音刚落,闻青云和胡兰笙立刻笑开了,欢乐的气氛也感染了其他学生,纷纷弯了弯眼睛。
唯独蓝图没笑,她咬了咬唇,从树叶缝隙透进来的光影里瞧清楚了每张脸上的表情。
胡兰笙大声唤她名字,“蓝图,不叫人的吗?”
蓝图不情不愿地哼了几声,从窗户里探出头来,说:“闻老师下午好。”她像是记着闻奈说她爱哭的仇,故意略掉了这个人。
闻青云抚掌,“好好好,小蓝图下午也好。”
两人的目光对上又错开,闻奈神色未变,蓝图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自然。
胡兰笙催她,“这儿还有个姐姐呢?”
蓝图扣紧了窗舷,那声“闻奈”低若蚊蝇,“啪”窗户再一次阖上了,这次连窗帘都拉得密密实实的。
“嘿,没大没小的。”胡兰笙气到了。
不过一行人赶着时间上高速,况且又是个小孩子,没人会去计较称呼的问题,众人收拾好行囊便出发了。
越野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渐行渐远,蓝图双眼无神地枯坐了一会儿,墙壁上挂着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了十几声响,眼瞅着即将拨到整点时刻。
电视上播放着海昏侯的纪录片,成吨的黄金光彩夺目,光晕也好似映刻进蓝图的眸子深处,她回过神来,迅速从沙发上弹起来,打开计算机,赶在网页关闭之前更改了志愿,并选择了不同意分配。
是以,当胡兰笙忙忙碌碌一整个暑假,跟火烧屁股似的小跑进礼堂大厅,准备给新生开学演讲,看见第一排案首挺胸地坐着个蓝图的时候,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倒。
至于演讲稿,她已经忘了个七七八八,还好ppt的内容是世袭制的,每一届都这么几张图片,胡兰笙空口也能编出朵花儿来。
等到新生散尽,蓝图想溜,被胡兰笙一把揪住了耳朵,低声呵斥道:“你脑子被驴踢了?”
蓝图打着哈哈:“女承母业嘛。”
“承个屁!”
后续蓝图没挨打也没挨骂,就是被迫和老母亲冷战了好几个星期。
她原以为会在京大遇见闻奈,还去了研究生院,可惜几个月都没碰见过,后来她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去问了闻青云。
闻青云说:“闻奈啊,她不在京大读书。”
蓝图懵了一下,呢喃道:“可是上次我看见了她在车里。”
“哦,你说暑假是吧,我想要剪个短片,奈奈学过摄影,我让她陪我去的。”闻青云解释道。
“啊,哦。”蓝图呆呆地走出了办公室,也说不清楚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感觉。
闻青云和胡兰笙的研究项目每年都会带两三个成绩优异的研究生,但不妨碍蓝图近水楼台先得月,那毕竟是她老妈,所以第二年暑假的时候她也给自己争取到了个名额。
这次的目的地是可可西里野生动物保护站。
蓝图没习惯长途旅行,就算提前吃了晕车药,一路上依旧吐了个昏天黑地,傍晚到保护站的时候脸色苍白如纸,感觉风一吹就散了。
那天挺热闹的,保护站的工作人员除了多烧几个土豆,还学着武侠小说里面的法子埋了只叫花鸡到火坑里。
蓝图什么都吃不下,多喝了几杯沙棘汁,始终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傍晚残阳如血,又到了辆车,也不知道是哪个大人物,连胡兰笙也上去帮忙搬行李,蓝图没动,捧着搪瓷杯小口小口嚼着酸野果。
“咔嚓。”闪光灯把小天地闪得亮如白昼。
蓝图转过身去,淡淡道:“你来了哦。”好似两人相熟很久了。
闻奈一只手端着镜头,一只手指着一截半风化的枯木,平静道:“坐那儿。”
蓝图磨磨蹭蹭地挪过去,抬头说:“好了没。”
“没有,再往左,可以了。”
“咔嚓。”又是一张,然后蓝图发现自己方才坐的位置覆了层薄薄的烟灰,她一摸帽子顶,掌心灰扑扑的,她刚刚坐在下风口的位置。
她抬头再去寻找闻奈的时候,闻奈掰开了一个土豆,唇角笑意逐渐加深,问她:“吃吗?”
蓝图突然就有食欲了。
所以,时光荏苒,闻奈还是那个闻奈,只是那天的两张照片变成了太平猴魁。
如今太平猴魁还没上市,上好的新鲜茶叶说是一两千金叶也不为过,闻奈用太平猴魁来吸引自家外公的注意力,这酒自然就喝不成了,宋卿的压力顺势就小了很多。
蓝图在心里无声发笑,由衷地想看热闹。
只是当侍者只端上来两杯花茶的时候,她酸了,酸死了。
“喂喂喂,风筝有的我也要有。”蓝图怒目道。
风筝?谁是风筝?宋卿眸光闪了闪。
闻奈忽然勾了下唇角,给她倒了杯茶汤清亮的太平猴魁,推过去。
蓝图啧声,心里隐隐发慌。
她什么都没想,和填志愿的那天一样,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
去冰岛看极光,她应该去冰岛看极光。
第50章
“你一个人去冰岛?”闻奈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她用公筷剔了块鲜嫩的鱼肉,分了一半到蓝图的碟子里。
“啊。”蓝图一口含住鱼肉,扬了扬英气的眉眼,“是,小白原本打算和我一起,但是她去年底结了婚,下个月预产期,就只剩我孤家寡人一个了。”
闻奈听了倒是听惊讶的,也不厚此薄彼,给宋卿挑了块蜜汁藕。
旋转餐厅空调的风声呼呼响,宋卿裹紧了外套,仍旧抵挡不住额头源源不断的热意,说话都带着浓重的鼻音,“谢谢。”
她双手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茶水,安静又乖巧。
闻奈就在旁边看着,她回忆起客栈时候的宋卿,一副生人勿进的高冷模样,和现在大相径庭。也许蓝图说的没错,宋卿就是只色厉内荏的狼狗,但狼狗也有懈怠的时候,敞开肚皮时的柔软教人难以抵挡。
“咳咳。”蓝图不大高兴,说:“怎么?你不知道?”
闻奈摇摇头,神情自若地垂下眸子,“不知道,我和她很久没联系了。”
“那也难怪。”蓝图怔了怔,咬着勺柄,皱起眉头,很生疏地说了两三句宽慰的话,“朋友都是人生的过客,你算了。”
闻奈淡淡地“嗯”了声,不做表示。
闻青云和胡兰笙聊了会儿天,大概内容都和近两年的研究课题有关,他是个闲不住的,几乎是刚退休就被江北大学返聘了。
胡兰笙叹了口气,“哎,主要还是闻奈懂事儿,要等我到了您这年纪,没被蓝图气死就不错了。”
“不至于,不至于,年轻人应该有追求理想的权利。”闻青云面色红润,大概没有人不喜欢听漂亮话吧。
宋卿迷迷糊糊地听着,上下眼皮都跟着打架,笑声,交谈声,走动声,瓷碗磕碰的清脆声,像蒙了棉花的鼓槌,一点一击地敲在脑仁上,听不清楚,听不明白。
忽地,手腕被轻轻握住,温度透过纤薄的衣裳烙在她的小叶紫檀上,她微眯着眼睛,触感被无限放大,想躲都躲不掉。
宋卿羽睫微颤,微微侧身,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也许是生病的缘故,宋卿额头和后颈出了层薄薄的冷汗,两鬓的发丝显得有些乱,浅琥珀色的眸子里雾霭沉沉,少了情绪表达,红红的,闷闷的,湿湿的。
看起来非常好“欺负”。
闻奈定了定神,偏过视线不看她,微凉的指尖摩挲到圆润的手串,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下,然后顺着清晰的骨线摸到虎口的位置,不轻不重地按了下,在感受到肌肤骤然绷紧的瞬间,她像是恶作剧得逞一般眨了眨眼睛,“放松点。”
宋卿明显感觉到自己情绪的波澜,要是脑子清醒的时候,她尚可以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是现在她忍不住想亲近。
她不太想放松,也不太想听话,往回扯了扯袖子,只是收效甚微。
宋卿力道软绵绵的,这就让这一举动有了欲情故纵的嫌疑,她脸颊微红,抿紧了嘴唇,说:“我没劲儿了。”
桌布边儿漾开很不明显的弧度,蓝图听得五官皱到一团,那叫一个糟心。
放松?没劲儿?在搞什么啊!
闻奈拍了拍宋卿的手背以示安抚,伸手替她捋了下耳畔的碎发,食指在虎口位置往上一点的骨节处打着圈儿,两只冰凉的手贴在一起慢慢就有了温度。
只是温度灼人,宋卿有些受不住,她的手像在冬天生了冻疮,对温暖又害怕又渴望,被那只手包裹的时候伤口如小猫轻舐般酥痒。
闻奈与她靠得极近,所以当闻青云去寻闻奈的时候,注意力自然就会分到旁边人身上。
老爷子看两人感情很好的样子,眼神欣慰,问:“宋卿哪儿的人?我以前怎么从未听闻奈提起过?”
话题终于轮转到她身上了,宋卿打起十二分精神,说:“我是南城人,和”她看起来似有些犹豫。
“旅行认识的。”闻奈打了手好太极,模糊了重点,“我觉得投缘。”
“哈哈哈,爱好相同自然投缘啦。”闻青云笑道。
“哎呀,你和我不投缘吗?”蓝图嬉皮笑脸地打诨。
“去去去,怎么哪儿都有你。”胡兰笙正因为蓝图即将去冰岛旅行这件事而不开心,看女儿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就想怼几句,痛心疾首道:“你这两年都变丑了知道吗?”
风餐露宿皮肤自然会差些,但却有种粗犷的美感,蓝图并不在乎,但嘴巴上却说:“啊,是吗?妈咪,你有带面膜吗?晚上借我几张?”
她表情夸张,逗得胡兰笙咯咯咯直笑,斩钉截铁地拒绝,“没有!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过得这般粗糙。”
“妈咪,好妈咪。”蓝图抱着她胳膊撒娇,头偏在胡兰笙肩膀上,浑身像被抽了筋儿似的软,“那我晚上找闻奈睡,她肯定有。”
不管是胡兰笙,还是闻青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蓝图吸引了,唯独宋卿,她始终注视着闻奈。
此刻的闻奈该如何形容呢?她无法用语言描述。
闻奈安安静静看着蓝图,又或者说是靠在胡兰笙肩膀上的蓝图,她眸子里映着人影和窗外的万家灯火,笑的,闹的,都感染不了她。
闻奈看着蓝图发呆,宋卿看着闻奈出神。
良久,宋卿装作困乏极了,脑袋一点一点地碰上闻奈的手臂,她贪婪地嗅着衣裳上的香水味,吞咽下喉间的苦涩。
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种感觉吗?爱她所爱,想她所想,恨不得她的所以目光都凝聚在自己身上。
宋卿既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她从小可以乖巧地做别人家的孩子这种标杆,也可以在中学做了个不切实际的梦之后找人确定自己的性取向。
她忘不了那个梦,梦里的女生没有脸,她们却在午后无人的教室里抵死缠绵,如今,那张脸上的五官也在慢慢浮现。
她去了理塘,摘了朵格桑花,丢了自己的心。
闻奈感受到动静,慢慢侧过头,伸手捞起了宋卿欲将垂下的脑袋,蹙眉道:“头疼好些了吗?”说这话的时候,她指尖移了位置。
宋卿这才明白,闻奈在帮她按摩穴位,原本疼得要裂开的头似乎真的因为一句话而缓解了许多,她耷拉着脑袋,用手撑着按了按太阳穴,说:“好很多了,谢谢。”
这是她今晚说的数不清第多少个谢谢。
她声音哑得不象话,闻奈眸子稍暗,打趣道:“你怎么这么有礼貌?”
这话无疑是在助长宋卿心里的火焰,一颗心砰砰砰直跳,薄唇动了动,嗫嚅道:“我一直都很有礼貌。”
闻奈立刻敷衍道:“嗯,你还挺乖。”
宋卿耳廓后面薄薄的皮肉红了一点,她长得瘦,低着头,后颈的颈椎凸起块骨头,那个地方闻奈咬过,那天晚上也是一碰就红。
闻奈眼神闪烁了一下,移开视线,语气淡淡道:“坐直。”
“哦。”宋卿不大情愿,动作慢腾腾地像只老蜗牛。
闻奈又按了会儿她的手便松开了,一言不发地吃了几口蔬菜,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现在宋卿看她的头发丝儿都是可爱的。
她想起了那个纯真质朴的小孩儿,梅朵家后院儿养了几笼子的家禽,混养在一起,唯独留了只长毛的浅色垂耳兔当宠物,喂它吃胡萝卜的时候也是这样专心致志,咯吱咯吱地啃着,然后舔舔嘴唇上的汁水,然后梅朵就会兴高采烈地拉着她的袖子说:“姐姐,你看我的拉姆可不可爱?!”
果然长得好看就是会受到偏爱。
宋卿记得被胡萝卜汁染红的胡须,她扯了张纸递给闻奈,又对自己的联想感到好笑。
闻奈没想到她这一举动,诧异之下还是接过了,擦了擦唇角,轻声道:“谢谢。”
宋卿忍着笑,算是回敬她,“嗯,你还挺乖的。”
然后闻奈就不搭理她了。
直到最慢的胡兰笙也放了筷子,闻奈才看了她一眼,宋卿挤出个堪称为纯洁的笑容,闻奈用湿纸巾擦着手,掩下笑意,问:“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宋卿实在谦虚。
“好。”闻奈没多说什么,起身对闻青云说:“外公,我吃好了,去趟洗手间。”
“嗯,去吧去吧。”闻青云慢条斯理地品尝着太平猴魁。
闻奈低头,伸手牵她,“你和我一起。”
于是宋卿就稀里胡涂地跟在她身后,她们是真的去了洗手间,宋卿是真的去上了厕所,只是过程非常忐忑,因为闻奈在外面等她。
“哗哗哗”的水流声让宋卿心里更不平静了。
她出来的时候,闻奈用纸巾浸了凉水,拧去多余的水分,擦了擦她愈发滚烫的额头和脸颊,等待脸颊的绯红褪去。
“怎么越来越烫了?”闻奈疑惑道,掌心贴着她脖颈,宋卿因为紧张,小心脏扑通扑通跳,脉搏也鼓动得十分热烈。
她故作镇定地偏了偏头,走到水龙头下面,“洗个脸就好了。”随即一捧一捧地往脸上浇冰水。
终于等温度降下来,闻奈冷不丁说道:“我外公喜欢西贝柳斯,如果你会弹他的曲子会更好。”
宋卿肩膀上像压了秤砣,她使劲握住洗手台的边缘,骨节泛白,“我”脸色倏地苍白,有种被看破后的难堪。
闻奈平静地说:“有所求自然是投其所好。”
宋卿咬破了嘴唇,尝到了浓郁的铁腥味,“那你呢?”
闻奈不冷不热地问:“我什么?”
“你帮我。”宋卿放大了水流声,不着痕迹地盖住了语气里的怪异,“帮我,你所求是什么?”
“你呀。”闻奈温温柔柔地笑,肩膀轻轻地抖。
宋卿错愕地盯着她在地上修长的影子,心跳声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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