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宁国
万父一边和女儿说着无意义的废话,一边张望等待清静了。
只是一时半刻清静不了,左邻右舍听闻宫里来了贵人,都围在他家看热闹,又有族人亲戚陆续赶来,挤挤挨挨,如在闹市一样。
万父无法,只得出去指挥人将箱笼绢帛归到房中,又亲自给小梁公公送茶。小梁公公忙弯腰接了,口呼不敢不敢。
哄哄闹闹足有一个时辰,小梁公公进来向万晴禀告辞:“万姑娘,我们回去了,留下两个小宫女和四个小寺人供你使唤跑腿。若有什么事,只管派人到宫里回禀娘娘或去侯府找代国夫人。”
万晴起身笑着谢道:“劳你忙碌一日,费心了。”
小梁公公连道不敢,又客气地向万父万母辞别,两人慌忙避过。
万父亲自将一个沉甸甸的大荷包塞到小梁公公手中,陪笑道:“公公忙了这一日,拿去喝茶,不要嫌少。”
宫廷动辄赏赐孝敬积年日久,已成顽习。小梁公公收起赏钱孝敬自不手软,但是万家这钱他不能收。
小梁公公笑着推拒了,领着宫女寺人走了。万父见状,更是魂不附体,生怕天降横财把一家老小都砸死。
好不容易将乡邻故旧亲朋都搪塞走了,但此时已经夕阳西下,一家四口只喝了几口水,扒了几口饭,但因心中都存着事,故而都不觉得饿。
万母虽想迫切知道原委,但忍耐着让灶上做饭。万家父母并万晴食不下咽地吃了饭,挥手让宫女寺人仆从都去睡觉。
此刻才终于得了一息清静。
室内梳妆台上点着油灯,万父万母并肩坐在榻上,万晴和弟弟万明挨着东边隔板依次在椅子上做好。
屋内气氛冷凝,众人都没有言语,只有油灯灯芯发出噗噗的爆裂声。
万母起身:“我去剪灯花。”她拿起剪刀,将灯花剪掉,屋内顿时亮堂了几分。
万父转头看向万晴,问:“今日这是怎么回事儿?”
万晴抿抿嘴,事到如今,容不得退缩,于是起身跪下。这可把其他三人吓唬坏了。
“姐,出啥事了?好事还是坏事?”万明从椅子上蹦起来。
万母想要去扶,万父阻止了她,对万晴道:“你平日里主意大得很,我和你娘都做不了你的主。你说说,你又做了什么事情。”
万母朝万晴勉强笑道:“你爹吓唬你,别怕。这宫里来的贵人敬着你,又送绢又送钱,肯定是天大的好事。”
“好事?她就不会是这个模样,早一回来就告诉我们了。”万父大声叫道,把万明吓了一跳。
万晴没有起身,强忍着愧疚,将事情说了:“爹,娘,前些日子东可汗派遣使团来大周求和亲,因小公主年幼,陛下便在宗室女中选公主和亲。
我偶然听闻,便去自荐,得了陛下朝臣等人称赞,于是定了我做这和亲公主。”
万晴一咬牙将此事说完,然后垂下头,任凭父母捶打发落,谁知半响没动静,一抬头,发现爹娘都呆在那里。
“爹!娘!”当初下决定之时,正想着远大前程,父母之恩抛在后头,这一刻亲眼见到此事对父母的打击,万晴心如刀绞。
万父回过神来,怒火中烧,跳脚道:“全天下就你能?大周和亲关你什么事情?人家选的宗室女,你充什么大头蒜……”
说着,万父红了眼睛,双眼含泪,跌坐下来,捶捣着榻沿,骂道:“你从小就爱出风头,戴花要稀奇的,骑马要最好的马,还非要比别人骑得好,人家高门大户一请你就过去,全天下就你厉害,现在好了,人家找宗室女和亲,你又要出风头……”
“早知如此,你一出生我就拿条绳子勒死你,也省得眼睁睁看你受折磨而死。”
万母坐在榻上早已泪如雨下,万明则吓呆了。
“爹,娘……”万晴的泪水也跟着滚下来。
万父道:“我不是你爹,你爹在金銮殿坐着呢……哪个是你爹?你可曾为我和你娘想过?你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你不声不响就当了公主,要去和亲。
你现在就走,你贵脚别踏贱地,俺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万晴膝行上前,抱住万母的腿,趴在上面大哭,万明也抽噎起来。
万母声音沙哑,对万父道:“你怎么这么说孩子,你心里不好受,难道让孩子们心里也不好受吗?”
万父气道:“慈母多败儿,都是你素日惯着她,才让她不顾前不顾后,胆子比天大。”万母搂着女儿大哭,一家四口哭到一处,凄然恻然,令人肺腑酸柔。
良久,万母怀有一丝希望:“晴儿,你不是说娘娘待你亲厚,你求娘娘给你说个情,咱们……咱们不去了。”
不等万晴说话,万父忙道:“休提这话,再提,咱们一家四口一根绳子都吊死算了。”
万母一愣,万晴也摇头:“这些日子朝中大员,我知道的,不知道的,都来教我,那几位宗室女早已被送回去了。事已至此,断不能回头。”
万母颓然,喃喃道:“那……那……只能去了……我苦命的儿啊……”说着握着帕子哭起来。
最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万晴稳了心神,将缘由好处细细和父母兄弟一一道来。
“女儿说句不怕臊的话,我这年纪原本该说人家了,只因想见识人间富贵便去宫中,大大小小上上下下也都见识过了,什么祖母绿、鸽子血、猫眼石、羊脂玉、珍珠、翡翠、玛瑙……只要说得上名的宝贝,我都见过。
爹娘你们想想,我见过这些,还能安心嫁入普通人家,但真正的高门大户又岂会要我——”
万父听到这里冷笑一声:“怪我没给你个好出身。”
万晴笑道:“爹,你折煞我了。我这些日子见识不少,公子王孙家世虽好,但哪个不是三房四妾,娘家有势还好,若不好就是宠妾灭妻,将人杀了,囚了,也无处去说。
就是像娘娘那样天仙似的人物,宫中依然有三五个后妃,还是挺着七八个月的肚子操持后宫,辅佐陛下打理政务。不如小门小户来得好,粗茶淡饭,家庭和睦。
然而,谁又都能如咱家亲亲热热和和睦睦?巷尾卖糕饼的胡家辛苦赚了钱,不思买房买地,就买了妾来,闹得一家子都不安生。
可见不管贫富,这顺心如意之人都难得,这就是人常说的,千金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纵然当时看着是好的,也难保将来变心。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这样的人高不成低不就,即便嫁了高门,不过是看重我在娘娘身边服侍,又何曾看重我这个人?”
万母擦了眼泪,低声道:“你说这些也不害臊,越大心里越没算计了。”
万晴又笑:“我这般话,不敢说与旁人,怕人说我轻狂不知羞,但憋在心里又难受。咱们日后……我好让爹娘明白我的心。”
万母和万父又红了眼睛。
万晴继续道:“现如今有这样的机会,往前一步就是王妃之位。爹娘你们想想,再过五代十代,咱们未必有当王妃的门第家资。
古往今来,都有因女当后妃而显贵的人家,远的不说,就说当今的忠敬侯府。忠敬侯原系奴仆出身,因着妹子当了皇后摇身一变成了侯爷。
如今东可汗战败内附,已经是大周藩属,爹娘不要想着和亲,只当我进了王侯之家。
我又比那些当王妃夫人的人好些,她们的娘家最高不过公侯之流,但我的娘家是天家,是镇守边疆的十万精兵强将,是整个大周,谁敢动我?只有敬我的份。”
听到万晴这样辩解,万父和万母神色稍缓。
万母问:“那可汗多大了?有无子女?年纪大了,必定有小妾侧妃。”
万晴顿了顿道:“东可汗年过不惑,育有十七子十五女。”
“这如何是好?不妥不妥。这么多子女,将来你生了孩子也继承不了王位。”万母忙不迭地摇头。
万父道:“那什么可汗给个王妃之位就不错了,还继承可汗王位,痴心妄想。”
万晴:“我所嫁之人一定是可汗。”
万父万母一开始没明白,听到万晴说起北虏的收继婚,顿时都苍白了脸。
万母良久才道:“这……还有伦常吗?”万父没有说话,但脸上却是凝重和苦楚。
万晴劝道:“爹娘,你们想想男子可以三房五妾,女子为什么就不可以?姊妹姑侄姨甥共侍一夫的,历史上多的是。不说远的,巷子里张家前头的媳妇没了,后头不是娶了妻妹?而我只要是可贺敦就行。”
“你……你……疯了……”万父指着万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万母却护上了,拉着女儿要起身:“女子嫁人,名分、嫁妆和娘家是最重要的。”
“慈母多败儿。”万父又说了一句,他只能强迫自己接受,还能怎样?
万晴坐回椅子:“爹娘,从公来说,我将来是大周公主,代表大周与东部部落缔结百年之好。
如今大周兵强马壮,梁国公魏国公等人皆英勇善战又值盛年,更何况陛下天纵圣明,年富力强,扫北平南不过早晚。背靠大周,东可汗乃至北虏,怎敢欺我辱我?
女儿也看重可贺敦能参预部落政务。
女儿也想要青史留名。”
听到最后一句,万父怒气又涨道:“我就说,你从小到大就爱出风头,如今为了个虚名,争着去投胎。”
万晴反驳道:“爹你说的好没道理,试问朝堂之上,哪个人不想名流青史,万古流芳?别人能想得,我就想不得?”
万父:“人家公卿都是天下星宿下凡,神仙托生,你有个屁命!”
万晴不服,哼了一声,小声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万父气道:“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燕雀安知鸿鹄志?你爹我是那小麻雀,你就是鸿鹄!
去去去,你赶紧去找你那金銮殿上的爹,别来找我们这对老鸹。”
说罢,万父将目光转向万明,更是气不从一处来。
原来万明才九岁,年纪小熬不住,又见父母说着说着言辞缓和,精神一松,困眼蒙眬,忍不住坐着打盹,前合后仰起来。
“没心肝的东西,他姐姐就要远嫁,或许一辈子见不上一面,小兔崽子就心安理得睡大觉。”万父怒骂。
这话刚落,万明被惊得咕咚一声脑袋撞到椅背上,挥着双手大叫:“姐姐不要走!姐姐不要走!”
万母和万晴都禁不住发笑,万父也气笑了,只留下万明一脸茫然。
这时外面遥遥传来“咚——咚咚”的鸣锣声,万母仔细听了,叹息道:“三更天了……晴儿和明儿都回去睡觉吧。今日大家都累了一天,天大的事情,明日再说。”
万晴和万明回去睡觉,万父和万母躺在床榻上,却是一夜未眠。
万晴这般偷换概念、避重就轻、胡搅蛮缠、歪理邪说的诡辩,多多少少缓解了父母的恐惧。
通宵未睡的万父万母,天刚露出鱼肚白就起床换好衣裳,坐在正厅等待女儿醒来。他们讨论了一夜,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女儿。
大约一个时辰,万晴起来洗漱,看见眼睛通红的父母,心一痛,脸上扬起笑容,定省过后,坐在下首。
万父万母你一言我一语问起来,万晴知道的都回答了,不知道的就说朝廷还没拿定主意。
问完了,万父道:“事已至此,你只在家中几天,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说出来,全家都紧着你来。”
一股热流涌现万晴的四肢八骸,她好不容易憋住泪意和哭意,道:“我想吃王记的烧饼、麻婶家的豌豆黄、胡家的桂花糕,再跟着娘去一趟城隍庙烧香。再见见舅家姑家姨家的长辈和姊妹,还有巷子里的姊妹。”
“好,我这就去买,再把人都叫来。”万母起身就要走。
万父也起身朝万母道:“你在家中打点收拾,我去叫人,也去族里说一声。”
万晴忙道:“爹娘,吃完饭早去,不急这一时半刻。”
万父一拍头道:“年纪大了,脑子也不转了。吃饭吃饭,先吃饭。万明呢,白天黑夜的挺尸,又懒又馋,一点都不上进。”
万晴忙为弟弟叫屈:“我起床时,他就起了,说要用功读书。”
万父听了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扬声道:“来人,把明儿叫来,吃饭了。”
一家四口吃了饭,各自有事散去。万父万母恨不得倾尽所有,让女儿这几日过得顺畅,酒楼饮食铺子里面的吃食都往家里买。
若不是外面衣料做工不如宫中,说不得他们还要搬空布店绣庄。
万父悄悄与族长说了,族长喜之不尽,恨不得立刻开祠堂祭拜祖先。
万父见了此景,心中难受,面上只道:“圣旨未下,一切未定,且姑娘认了别家,暂时不要声张,免得生变,惹贵人不乐。”族长连忙应了。
不多时,万家就满院宾客,热热闹闹,恍若过年一般。
众人只听万母说,万晴得了皇后娘娘看重,允她回家探望父母,过两日就回宫。
他们听闻万晴从宫中带的宝贝堆成山,缠着万父万母打开屋门,围观赏看一番,看得各个眼红,欣羡不已,然而万父万母却强颜欢笑。这是女儿的卖命钱啊。
众人欢欢喜喜闹了一天,陆续散去。第三日一早,万家老小抬了一只羊,去城隍庙烧香,跪下祈求城隍保佑万晴平安。
回来后,万家闭门谢客,万分珍惜这微末的团聚时光。万父万母千叮咛万嘱咐后,就不知道说什么,无奈在客厅里各做各事。
万晴读书做功课,对面坐着万明也在读书临字,万母在一旁绣荷包纳鞋底,万父则不知提笔写些什么。
这样一直到了第五日下午,郑洵夫妇来到万家,寒暄过后,郑洵说明来意,原来是接万晴去忠敬侯府。
一听这话,万父就红了眼睛,万母眼泪滚滚而下。
忠敬侯夫人何琴忙道:“老夫人出门吩咐了,请兄长和嫂子还有侄儿都过去。院子早就收拾妥当,一家子住进去妥妥当当,外面停了两辆车,专门接你们呢。”
万父万母忙告罪道谢,何琴与郑洵忙扶起两人。
郑洵朝万晴拱手道:“万姑娘,宫中来人说,明天辰正有天使过来宣旨,领了金册换过朝服,进宫先去奉先殿跪拜祖宗。然后再去宣政殿拜陛下皇后宫妃,再受皇子公主拜贺。
姑娘明白流程就行,不用紧张,到时有专门的女官辅助姑娘。”
万晴行礼:“多谢……不知我该如何称呼你?”
郑洵爽朗一笑,道:“姑娘一家高义,我岂能不顾人伦之情?昨日,我已经开了祠堂,禀告祖宗,将姑娘名字记上族谱,等你回府里,去祠堂磕个头就行。兄长和嫂子原是你爹娘,你该唤什么就唤什么,唤我与夫人叔父婶子就成。”
“多谢叔父。”万晴道。
说罢,郑洵让万晴等人收拾东西回侯府。郑洵和何琴都是心热厚道一人,又得了母亲亲自嘱咐,一心要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万晴和亲塞外,为着现在和将来,为着郑家和大周,他也要将万氏一家都奉若贵客。
万母和万晴坐一辆车,万父和万明坐另一辆车,跟着去了忠敬侯府。
到了侯府,陆凤仪率领合家老小在大厅外亲迎,吓万家诸人几乎腿软了。
待众人见礼过后,郑洵想要引万父和万明去书房,陆凤仪笑道:“已经是一家子,不必见外,在一处坐着都使得。”
陆凤仪将万晴和万明拉在身边坐下,问了年纪学习,一脸和蔼亲切热情。
未几,郑洵又道:“姑娘该去拜见祖宗了。”
陆凤仪才放万晴走,又对万明道:“你虽没上族谱,但与你姐姐一样。义孙还是去拜拜你干爷爷为妙。你跟着你姐姐,她如何跪拜,你就如何。”
万父忙起身道:“这……老夫人……这……”
陆凤仪笑道:“你不要嫌我冒昧就好,你家养了两个好孩子。”
万父道:“不敢不敢,是我们高攀了。”
陆凤仪道:“让他们去,我们说说话,以后都是亲戚,要常走动。”郑大郎带着万晴和万明去了祠堂。
晚上,万母和万晴一起睡下,叹道:“我原以为权贵之家必定眼高于顶,没想到侯府的老夫人夫人郎君各个都和蔼热情。”
万晴心想,这里面固然有自己这个和亲公主给他们添势的原因,也有这几人秉性敦厚的缘故,因而将对家中的担忧减了几分。
“娘娘品性温厚善良,她的骨血至亲自然也不错。娘,以后若遇到什么难事,就来找他们。”万晴道。
万母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去后不必担忧我们。家里都会好好的,老夫人说了,让你弟和郑大郎一起去国子监上学,等他长大了,说不定还能出使去看你。还有,离你出嫁还有几个月,代国夫人说会带我入宫探望你。”
母女说了一会子话,万母就立刻催着万晴赶紧睡觉,明日要一大早起来更衣上妆,接了旨要拜这个拜那个,一日都忙不下来。
万晴听了慢慢睡去,万母却盯着女儿看了一宿,快到天明才打了个盹。次日盥漱更衣理妆自是不提。
辰正,果然有天使上门,院中已设了香案。册封的正使是侍中杨约,副使是靖远侯李文才。
万晴等人跪下接旨,杨约宣旨,册封万晴为宁国公主,并赐名姜焕。万晴跟着赞者的指导接旨,又将圣旨置于案上。
又一赞者手捧公主金册跪下,万晴亦跪下,待其宣公主金册,宣毕,女官跪取金册,转交给万晴,万晴看后又转给另一女官收下,然后起身。
册封毕,宫女们簇拥着万晴回到住处更衣,换上公主朝服。万母看着彩绣辉煌光华璀璨的女儿,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晴儿……”她喃喃道。
万晴听了,转头看她,勉强扯出一个笑脸:“娘……”
张典礼听了忙道:“公主的娘是皇后,断不能叫错。”
万母闻言,心肝仿佛被人挖走,生不如死,眼泪又簌簌落下来。
万晴转身握住母亲的手,含泪点头,对张典礼哀求说:“张典礼,趁着未拜宗庙,我再唤一声娘吧。”
“不行。”张典礼断然拒绝,神情冰冷严肃。
她催促众人,待为万晴妆扮完,对众宫女道:“等会要去皇宫,路途不近,还有大半日的礼要行,你们都去更衣,免得出丑。”
不待众人回应,张典礼又转向万晴,道:“请公主歇一盏茶的功夫,等吉时到了,咱们就登车去皇宫。”
说罢,张典礼将所有的宫女都带走了,只剩下万母和万晴母女二人。
第 95 章 生产
郑湘昨晚吩咐金珠,今天早上务必将姜灿带来正殿,不许他乱跑疯玩。
这孩子明年二月份就要挪出去上学,再加上郑湘事忙,因为不曾严格管他,连启蒙的字和数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教着,比当年的三皇子差了许多。
姜灿在自己殿里用完早膳,跑到前殿,笑问:“娘,金珠姑姑说你找我,你找我做什么?”
郑湘本想弯下腰与他说话,无奈身子笨重,开口让人将他抱上挨着榻的椅子。
“不用,我自己来。”姜灿挥开要抱他的宫女,一手抓着椅子扶手,一手按着椅面,用力翻到上头,然后坐下,荡着两小短腿,仰着笑脸看向母亲。
天真无忧的笑容拨开了郑湘心中的郁郁,她情不自禁地跟着笑起来,道:“我前日和你说的你要有个姐姐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记得,新姐姐是万晴姑姑,我见过她。”姜灿脆声道。
“你知道我们认她做什么?”
“和亲啊,去塞外和亲。”
“和亲是好事吗?”
姜灿的眉头微皱,摇头道:“金珠姑姑说别人都不愿,只有万晴姑姑自荐去了,想来不是好事,若是好事,宫里那么多姑姑姐姐都抢着去了。”
郑湘含笑看着姜灿,点头道:“你说的对。万晴又不姓姜,从未吃过姜家一粒米,花过一个钱,皇室需要这么个人,她就出来自荐,等会见了她,你要心存敬意,不可因她是收养的,就看轻她。”
姜灿见母亲说得郑重,想了下道:“我以后像疼妹妹一样疼她。”郑湘笑着纠正道:“你是弟弟,要敬着姐姐。”
母子正说话,姜榕从殿外进来,笑道:“原来是皇后教子,我来的不巧。”
他在外面听了半响,初次见面就知道郑湘是个心软温厚之人,这次听她这么说,也不足为奇。
姜榕顺手提起姜灿的衣领,父子俩挨挨挤挤坐在郑湘对面的榻上。
郑湘笑问:“你怎么过来了?”
姜榕将手按在姜灿的头顶,道:“今上午宁国过来,索性偷个懒。”
“都准备好了?”
“这点小事准备不好要他们何用?”
说罢,姜榕低头看向努力扒拉头顶大手的幼子,道:“你娘教你做人要厚道,爹也教你一个道理。”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姜灿认识的字不到一百,听了这句话,如同天书一般,睁着两大眼睛,道:“玉和鱼……还有姜……爹,你说啥,我听不懂。”
郑湘闻言噗嗤笑出声,姜榕转头斜了郑湘一眼,郑湘连忙掩口作认真之状。
“我的意思说,你想要从别人身上取什么东西,就先要给他点什么东西。”姜榕解释道。
姜灿道:“爹,你早这样说,我就明白了。不就是以物换物吗?我懂。”
姜榕:“……”
“不是,你如果对别人所图甚大,首先要给别人一点甜头,然后才能达到目的。”
姜灿听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姜榕疑惑:“你是真懂,还是假懂?”
姜灿一脸鄙夷地看向姜榕:“爹,你说这么透,我不是傻子,怎么听不懂?”
姜榕神奇地打量着与自己容貌肖似儿子,赞道:“真是长大了。”
姜灿拉着姜榕的手,笑嘻嘻道:“都是爹爹教得好,爹爹最好了,再没有谁比爹爹好了。”
姜榕听了这话十分受用,得意地看向郑湘,挺了挺胸,爹比娘好。
只听姜灿又道:“有这么好的爹爹,我想时刻陪着你孝敬你,学都不想上了。”
姜灿现在不好哄骗了,什么好孩子才能看书,什么最英勇的小孩子才能上学……他现在知道了,上学是小孩的天敌。
郑湘闻言大笑,姜榕脸上挂不住,原来迷魂汤后面还跟着要求呢?
可惜,姜榕对郑湘的迷魂汤来者不拒,但对儿子的则敬谢不敏。他将孩子按在腿上,拍了几巴掌,道:“再提不上学,明年过完年就让你去上课。”
姜灿被打得干嚎几声,乱呼“娘救他”“妹妹救他”,郑湘面上说了几句,姜榕将姜灿放开。
姜灿捂着屁股跳下来,又爬回椅子上,挨着娘坐才将心放下,然后抬起泫然欲泣的小脸,问:“给了别人甜头,别人不给我好处怎么办?”
姜榕道:“你是取,不是等别人给。他不给,连本带利拿回来。”郑湘打断父子的话,道:“别给来取去,斗得像乌眼鸡似的,你吃我,我吃你,连个渣渣都不剩下,谁还愿意跟着你们?”
姜灿听了,立马道:“我听阿娘的。”
姜榕沉吟一下,然后笑道:“你阿娘说的话有些道理。”说罢,他冲姜灿挥手,道:“你去玩吧,别在这里闹你娘。”
姜灿立马从椅子上跳下来往外跑,郑湘叮嘱:“不要走远,等会要见人。”
“知道啦,娘!”姜灿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姜灿一走,姜榕立马凑到郑湘身边,满脸带笑:“今日,不止见了你教子,还见了你教夫呢。”
郑湘推开他的手,嗔了他一眼,道:“你给咱们的小花选好师傅了吗?他与你不一样,你经历过世情,吃过苦,受过累,遇过挫折,小花从小到大,除了咱俩,哪个不是捧着他,敬着他?”
姜榕笑道:“你说的是。”说完,又提到万晴,他拍着郑湘的手,道:“公主人选已经定了,再过不到两三月,你就要临产,这些日子旁的事情不用担心,养身体为重。”
郑湘想了想,公主人选定了,但之后安排陪嫁人员又是一件繁杂事,宫女、寺人、仆从、侍卫、工匠、僧道、大夫……
随行之人或以大义相激,或以利相诱,或者兼而有之,总之务必保证人人没有怨怼之心,否则出了个“周奸”就坏了事。
“陪嫁的宫女寺人,我让掖庭选出来,多选几个,然后送到万晴那里,让她自己挑或者举荐,左右这些人以后是她的心腹。至于侍卫、仆从、工匠、僧道、大夫,你找个心里有成算的外臣去选。
活人的事办好了,那些死物就不算什么大事,礼部出了单子,我只过一下目就好,而且还有周姐姐搭把手。横竖,事情不多,我能照看过来。”郑湘道。
姜榕听了,觉得有理,看着郑湘赞道:“你如今越发能干了。”
郑湘脸上流露出得意之色:“我跟在你身边多久了,再没长进就是你有眼无珠。”
“这怎么说?”姜榕放下身子求教。
郑湘道:“我可不是娇滴滴只会撒娇的皇后。”
姜榕一直都在看着郑湘,见她说这话时,眼睛闪烁着如骄阳般的神采,又是怜爱又是自豪。
两人闲话家常,姜榕提了几个朝臣趣事逗乐,郑湘一面听,一面吃樱桃,时不时还喂姜榕几个。
蕙香进来禀告:“宁国公主已经从侯府出发,请陛下娘娘更衣。”
“好。”郑湘又问:“小皇子回来了吗?后妃皇子都通知了吗?”
蕙香道:“已经派人通知了。”
郑湘正要起身,姜榕忙扶住她,感念她这胎的辛苦,心生不忍:“不必如此着急,让她等一时半刻也使得。”
郑湘嗔了他一眼,道:“人家如今是臣,将来孤悬塞外至少数十年,不说其他,光这份辛苦,我就要敬着她。”
“行行行,还不快更衣。”姜榕催促道。
二人换上朝服,郑湘又妆扮过,二人携姜灿姜焱来到宣政殿正厅。
殿中周贵妃赵德妃等人已经到来,拜见之后,众人依位次坐好。
周贵妃笑道:“我听闻宁国公主深明大义,天资聪颖,我真想不出娘娘从哪里找的人。”
闻言,郑湘想起今年搁置的马球比赛,本来想要一年举办一次,只是事多,她又怀孕,就将此事托给外命妇去办。
郑湘想毕,笑回:“她善骑射,又合我眼缘,便邀来宫中作伴,谁知竟然有这样的缘分。”
赵德妃道:“可见无巧不成书。”她推己及人,心里想的是,恐怕早有预谋,对这宁国公主多了几分同情。
万晴还未来,郑湘与周贵妃说话,其他人偶然插上几句。
东哥,大名姜煊,正在竭力向弟弟推荐进学的好处:“书中自有黄金屋,都是圣贤之言,弟弟你读了,定会喜欢的。”
姜灿无精打采地说了声:“我明年就要进学,唉,不知皇子所能不能骑马?”
儿时的心头所爱竹马抛之脑后,他现在特别喜欢自己的小矮马。
姜煊道:“学堂的前面有一大片空地,做了演武场,武学师傅在这个地方教我骑马射箭,不过这个不如读书有意思。”
两小儿说着说着头碰头,坐席几乎挨在一处,倒把老父亲抛到一边,不过姜榕对于兄弟和睦乐见其成。
众人正说话,梁忠从外面进来通禀道:“启禀陛下,宁国公主已出了奉先殿,正往宣政殿来。”
周贵妃笑道:“可算来了。”众人整肃衣裳,姜煊和姜灿兄弟各归各位,姜焱则被周贵妃接去搂着,后面跟着乳娘。
万晴从奉先殿谢恩出来,太阳炽烈,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絮状的白云。
公主朝服以庄重华丽为主,天又渐热,万晴只感到沉甸甸的,但比朝服更重的是自己以后担起的责任。
步辇轻微晃动,越来越靠近宣政殿,万晴心中难免生出紧张来。
宣政殿近在眼前,万晴的脚步微微一顿,又坚定地迈下,炽烈的阳光落在她的身后。
这个公主,她当得。
“儿焕拜见父皇,父皇万寿无疆,拜见母后,母后长乐无极。”万晴朝御座上的姜榕和郑湘行了八拜之礼。
姜榕见万晴举止从容,言辞舒缓,眼神明亮,心中颇为赞赏,颔首道:“快起来,你为大周公主,以后要谦恭淑慎,兢兢业业,勿荒勿怠。”
万晴起身道:“儿谨遵父皇教诲。”
郑湘笑道:“宁国一向聪敏孝顺。这几位是你的母妃,你也见见她们。”
万晴在女官的指引在给周贵妃等五人行了四拜之礼,周贵妃等人或勉励或夸赞。
待万晴坐下,姜煊领着弟弟妹妹,姜焱由乳娘抱着,三人向宁国公主拜贺:“弟弟(妹妹)见过宁国姐姐。”
万晴惊了一下,没料想这些真皇子公主竟然会向自己行礼,忙起身,连声道:“不敢,不敢,三皇子、四皇子、小公主快请起。”
姜煊微笑:“长幼有序,宁国姐姐当得这一拜。”
姜灿笑道:“你是姐姐,比我们都大,自然能受我们的礼。”
姜焱舞着手,叫道:“姐姐,姐姐。”抱着她的乳娘跟着姜灿行事。万晴推辞不过,只好受了礼。
周贵妃看着姐弟几人谦恭礼让的样子,对着郑湘感慨:“你看孩子们的关系多好啊,姐姐温柔贤淑,弟弟恭敬有礼,妹妹可爱伶俐。”
见礼完毕,众人就座,宫女端上茶水。郑湘笑着对万晴道:“天气热,你喝些茶,润润喉咙。”
万晴起身道:“多谢母后。”
郑湘忙让她坐下:“以后就是一家人不必拘泥于礼仪,和在家中一样,自在些。”
万晴欠身忙笑道:“儿知道了。”皇后确实不喜欢繁文缛节,不过她却不能对自己放松要求,仍是一副恭敬守礼的样子。
众人吃了茶,郑湘笑道:“你这一路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晚上设有家宴,恭贺你册封公主。”
万晴起身道:“儿让母后费心了。”
“日后宫中缺什么少什么,尽管找你母后。你去吧。”姜榕道。
“是。”万晴行礼告退。
“你们也都去吧。”姜榕又对众人道。众人离开,只剩下姜榕和郑湘二人。
他们转进内室,一边换下朝服,一边说话。
“这个孩子有点意思,若是男的,说不定将来能成为栋梁之才。”姜榕赞道。
“即便是女的,将来成就恐怕不输朝堂诸人。”郑湘反驳道。
“是是是,将来小鱼有她这样的品性也好。”姜榕最后一句仿佛自言自语道。
换上轻软便捷的常服,拆了繁复的发髻和华丽的首饰,郑湘只堆了堕马髻,插上一只嵌祖母绿银簪子,倚在引枕上,摇着团扇,道:“我这样的品性难道不好?“
姜榕接过团扇,为郑湘扇风,道:“都好都好,咱们的孩子什么品性都好,像你更好。”
郑湘看见万晴,有感而发:“皇子公主,瞧着尊贵,但也身不由己。”
姜榕听了,点头,但又摇头:“总比世间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强。我去批阅奏疏,你是歇着,还是随我一起?”
“这么坐着骨头都酥了,外面日头晃眼,我和你一起。”
姜榕扶着郑湘起来,两人进了东暖阁,看起各地送来的奏疏。
到了晚上,郑湘在宜芸殿设下家宴,庆贺万晴封公主,宴乐融融自是不提。
万晴的住所从之前的蒹葭宫正式挪到公主所前头第一座五进的小院,离上课的地点更近。
次日,她就被宫女叫醒去上学,听着宫女寺人改口叫自己公主,万晴颇有些不适应。不过,这些在学习面前都是不值得上心的小事。
东可汗连上六封请求和亲的奏疏,大周皇帝终于应允,将养女宁国公主赐降东可汗,婚期定在次年五月。
东部落的使团松了一口气,圆满完成任务,东部落和大周的联盟更加密切,这下轮到西边部落的人着急跳脚。
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郑湘将选好的宫女寺人送到公主所,供万晴了解和选拔。
万晴倒也干脆,每次上课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那些重臣师傅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宁国公主如此上进,又雄心勃勃,他们不能阻拦,也不会阻拦。
时间过得飞快,东可汗得了允后,立马派人奉上三千匹骏马作为迎娶宁国公主的聘礼,姜榕大为高兴。
姜榕高兴之后,担忧又占据心头,无他,皇后即将临产。六月天气暑热,外面蝉鸣叫得人烦躁不安。
郑湘自怀着一胎来,遇到不顺的事情颇多,劳心劳力,不知会不会影响这次生产。
“我身子棒极了,肯定会平安诞下孩子的。”郑湘反过来安慰母亲。
她将身子倚在陆凤仪的身上,慢慢地散步,肚子却传来一阵一阵的抽疼。
这个孩子快要出生了。
暮色苍苍,外面依然热浪滚滚,郑湘的额头出了一层细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
大约走了一刻钟,郑湘又嚷着饿了,回到殿内用了膳,吃完又走了一会儿,才白着脸进了产房。
姜榕焦急地在外面等待,一对小儿女怕吓着,提前送到周贵妃宫中照看。
万晴下了学,匆匆赶来,一进殿就看见皇帝在院中不断踱步。芭蕉花盆四周落了一地的碎叶子。
“儿拜见父皇。”万晴行礼道。
姜榕点头:“你来了。皇后正在生产,少则数个时辰,你弟弟妹妹我让他们都走了,你呢也回去休息,不要在这里熬着。”
万晴道:“父皇,母后吉人天相,定能平安生产,父皇不必担忧。”
姜榕勉强笑道:“嗯,你回去吧,你母后生产了,我让人给你报喜。”
万晴点头退下,她没有回公主所,反而去了宫中的寺庙给皇后祈福求平安,祝祷皇后平安诞下皇子。
郑湘抓住栏杆的手青筋浮起,痛得脸都扭曲起来,一次又一次地叫着以后不生了,再也不生了,然而却丝毫缓解不了疼痛。
每一阵的疼痛几乎要将她撕裂,耳边自以为鼓励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汗水将衣衫打透,黏在身上,不过她也顾不得这些了。
不知过了多久,精疲力竭的郑湘终于听到婴孩洪亮的哭声,一个皱巴巴的“小老头”出现在她的脸侧。
“恭喜娘娘,得了位小皇子。”产婆满面笑容道。
“丑。”郑湘看了一眼,又转回来。
陆凤仪则喜道:“湘儿,你看这个孩子,白着呢!”
“……”郑湘这时没有半分多余的精力,身上的疼痛一直在噬咬她的脑子。
黑也罢,白也罢。
陆凤仪拿帕子给受了大罪的女儿擦汗,抬头对产婆道:“你去给陛下贺喜。”
产婆欢天喜地抱着五皇子来到正厅。此时外面一片漆黑,殿外吹来的风带来些微的凉意。
“皇后如何了?”姜榕听到婴孩的哭声放心一半,见人出来忙问。
产婆喜气盈腮:“皇后母子平安,恭喜陛下喜得皇子,贺喜陛下!”
周围的宫女太监呼啦啦地跪下贺喜,姜榕上前看了一眼婴儿,皱巴巴的,红通通的,皮肤倒是白净,将来一定随了他母亲的美貌。
郑湘刚才生产时度日如年,但实际上她只进了产房两个时辰。
“湘儿,你是有福的,这几个孩子的生产比着旁人都极其顺利。”陆凤仪嘴里感谢满天神佛,更为这胎是皇子而无限欣喜。
郑湘缓过神,喝了盅汤,苍白着脸,咬牙让医婆为她按揉肚子排恶露。
等所有事情忙完了,殿外泛起清光,殿内残烛摇曳,陆凤仪抬头看向窗外:“天亮了。”
郑湘虚弱道:“今日大家忙活一日夜,这次的赏赐比过去加三成。留几人候着,其他人都歇息吧。”
“多谢娘娘!”产婆医婆宫女疲惫的脸上焕发出热烈的光彩。
“阿娘,你也去睡吧。”郑湘转头对母亲道。
陆凤仪起身:“我去找嬷嬷将你抱到正殿。”
女儿不喜欢在充满血腥的屋子里睡觉,每次生产完都要回正殿,往常都是皇帝抱她过去。皇后母子均安,此时只怕皇帝早已回去睡觉了。
陆凤仪这么想着,出了内室,猛地抬头,发现正厅的椅子上坐了个小山似的人,惊了一下。
“代国夫人,里面收拾完了吗?皇后睡了还未睡?”姜榕站起来忙问。
陆凤仪笑道:“里面已经收拾好了,皇后正醒着呢。我先告退了。”姜榕道:“辛苦了。”
陆凤仪离去之时,脚步轻快许多,回到暂住的宫殿趁着天未大亮打个盹。
陆凤仪刚走,姜榕立马脚步一转进了内室,看见虚弱苍白又憔悴的郑湘心疼不已。
他大步上前,将人用被子一卷,抱起郑湘,道:“咱们回去睡觉。”
“嗯。”郑湘此刻看到姜榕,心情转阴为晴。
沉稳的脚步,厚实的胸膛,整夜的陪伴,在郑湘经历生痛苦回来后,给了她浓浓的熨帖和慰藉。
姜榕将郑湘放到床榻上,轻声问她:“疼不疼?”
“疼。”郑湘委屈得眼泪落下来。
姜榕给她掖好被子,道:“是我的错,以后……”
第 96 章 阿高
姜榕给她掖好被子,历经一夜煎熬,心中又愧又悔:“是我的错,以后……咱们不生了。”
“真的?”
郑湘知道姜成林虽爱惜自己,但心里头多子多福的念头根深蒂固,如今见他这么说,顿觉脑子清明,心花怒放,连疼痛也轻减几分。
如此开怀,倒不是为了这句话,而是为了这颗心,这份情。
“真的。”姜榕将郑湘的手塞回薄被中,安慰道:“快睡吧。”
“你呢?”
“快上朝了,我在外面榻上打个盹。”
“嗯,你快去吧。”
“好,等你醒了,我就下朝了。”
郑湘躺在熟悉温软的床上,趁着凌晨的爽意,沉沉睡去,睡梦中没有疼痛。
姜榕果然在外室榻上半靠着打盹,身上只脱了外衣。他觉得自己刚闭眼,就被梁忠叫起上朝。
但是,姜榕的脸上丝毫不见倦意,倒是梁忠忍不住打了哈欠。他低声笑骂道:“你这个老货,昨夜也未见你,我只打了个盹,你不知跑哪儿去了,现在还在我的面前打哈欠。”
梁忠忙抽自己几个嘴巴子,满脸堆笑:“娘娘在里面生产,陛下守着,我不敢打扰就一直侯在外面,祈祷娘娘平安诞下皇子。
陛下眼里心里都是娘娘和皇子公主,我就是杵到陛下跟前,陛下也看不见我。老奴年纪虽大,但熬夜也能熬得住的。”
“你去歇着吧。”姜榕瞥见梁忠的鬓发有了几抹霜色,于是道。
梁忠忙道:“奴婢多谢陛下恩典。”
新得一子,又是心上人诞下的,姜榕满面春风,迈着矫健轻快的步伐,往乾元殿走去,宫人寺人也都是喜气洋洋。
郑湘睡饱醒来,身上依然发疼,在蕙香的帮助下,缓缓坐起来,宫女伺候漱口洗脸。
洗漱毕,宫人忙抬了一个小案放到榻上,上面放上七八种郑湘爱吃的粥羹,又有数样精致的小菜。
郑湘低头吃粥菜,蕙香在一旁汇报事情:“小皇子吃了奶正睡着,老夫人也未醒……”
“你们不要打扰阿娘,饭菜都温着吗?”
“一直在灶台上温着呢,都是老夫人爱吃的饭菜。上午,周贵妃、赵德妃和三个才人都过来给娘娘贺喜,因娘娘在睡,周贵妃领着几位娘娘看过小皇子就去了。
四皇子和小公主回来了,在西配殿里玩耍。宁国公主也过来看你了。”
郑湘一边吃饭,一边听,道:“昨夜通宵,今日众人必然倦怠,你叮嘱他们务必仔细照顾三个小的。”
蕙香笑道:“是。金珠跟着四皇子,小公主和小皇子在东配殿有老夫人看着,依我看,娘娘别担忧这个,担忧那个,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主仆正说着话,姜榕从殿外进来,蕙香忙住口,行礼退到一边。
姜榕坐在榻沿上,目光扫了一眼饭菜,见都被动了筷子,道:“多吃些,身子恢复得快。你喜欢吃哪个,我来喂你。”
“去,”郑湘轻嗤一声:“哪个稀罕你喂?上次,你心血来潮喂小鱼,一下子喂到她鼻子里,再上次,你喂小花,喂得人半夜叫来太医。”
姜榕讪讪,没有说话。郑湘夹了块枣泥山药糕喂他,问:“你用膳了吗?”
姜榕一边吃,一边点头。郑湘这才自己继续吃,姜榕吞咽完,笑道:“你见……咱们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郑湘想了想,道:“你起个小名吧,可别真叫什么小草。”
姜榕低头苦思,枣泥山药糕的香味似乎还在嘴里留着,便道:“就叫山药?”
“……”小花,小鱼尚有几分可爱,山药与之相比差远了。
郑湘果断放弃让姜榕起名字,下了决定,道:“就叫阿高,将来长得高。”
姜榕怀疑:“难道不是枣泥山药糕的糕?”
“长高的高。”郑湘坚决道。
姜榕无奈一笑,然后兴致勃勃道:“我刚才去看了阿高,四肢修长与小花一样,而且皮肤又白又嫩,将来长大一定是一位俊俏的小郎君。”
郑湘惊道:“真的吗?哦,我记得好像是皱巴巴的,皮肤好像是白皙的……”
姜榕连连点头:“你以后可不许骂我了,你看第三个长得就像你了。”
郑湘闻言,不想说话,挥手让人离开。姜榕嘿笑一声,出了月亮门,回头道:“晚上等我回来用膳。”
郑湘没好气道:“谁等你?”姜榕没有接话,挥手让人进去收拾几案,在回宣政殿之前,他又去探望了三个孩子。
被小花小鱼簇拥着叫阿爹,姜榕的心情美极了,浑身充满干劲地回到宣政殿。
柳温过来商议事情,先道:“上午朝臣议事没机会向道喜,恭喜你又得一子。”
听到这话,姜榕的嘴角几乎咧到耳边,笑道:“我家这个小的像他娘,又白又俊,将来一定是美男子。”
柳温笑道:“那我可要期待了。”
“你就等着吧。皇后诞下阿高,我的心安定不少。”
“小皇子乳名阿高?哦,是呀,不光陛下连朝臣的心也都安定不少。”柳温道。
朝堂之上大多人不希望储位动荡,原先陛下有两子,皇后一子,德妃一子,如今皇后又得一子,即便养小孩不容易,但储位大概率在皇后一脉流转。储位稳固,文武心安。
姜榕会意,颔首微笑。他比郑湘年纪大,若将来先她而去,也不至于九泉之下担忧。
“四皇子明年二月进学,陛下为四皇子找到老师了吗?”柳温又问。
“严祭酒如何?”这些年通过上课,姜榕也大致了解大儒文士的教学风格。严祭酒讲课风趣幽默,博学多才,他和湘湘都爱听,小花想必也爱听。
柳温听了笑道:“人品、学问没得挑,陛下好眼力。”
姜榕叹道:“若非你事忙,我就让你教这孩子了,不过想想,一幼儿启蒙哪里用得上你?等他认字读书了,你再来教他。”
柳温笑道:“那我就当真了。”
“这有什么真和假的,过几年我给你升个官当当。”姜榕朝柳温一笑。
太子少师,柳温在心里补充道。
柳温领了姜榕的好意,想起此行的正事,问:“东可汗送来的三千匹骏马,陛下如何安置,那些人都想要,一天上几封疏都是为着这个事。”
“一群眼皮浅的东西,三千骏马就眼馋心热的。”姜榕骂了一句。
柳温抬头望天,三千骏马,如今世道马比人贵,有时有钱还没处买,一人三马就有一千骑兵,说不定就有人能凭借这一千骑兵立下大功呢。
“你说这么办?”柳温问。
姜榕道:“让陈崇带着训练,一年内必须让他训练出个人样子。”
柳温道:“也好。”
漫长而煎熬的第三次产后恢复期终于过去了,郑湘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陆凤仪走之前,感慨中带点庆幸:“你这身体壮得很,像你爹。”
郑湘哼了一下,她可是马上能弯弓射箭,马下能挥拳的人。一个月后,阿高吃得胖墩墩的,像小花小时一样,四肢有力,不过容貌像郑湘居多。
姜灿对幼弟好奇极了,趴到摇篮旁边盯了半响,自言自语道:“白嫩嫩的,要多晒太阳才是。”
金珠听了,笑道:“五皇子还小,皮肤娇嫩,等像小公主那么大,就能跑到外面玩耍了。”
姜灿“哦”了一声,认真地看着弟弟,道:“等他长大,我教他骑马。”金珠笑着点头。
夜晚仍然带着热意,姜榕从屏风后更衣出来,目光愣了一下,只见湘湘散挽着头发,淡紫色的纱衣挂在身上,露出青绿抹胸,摇着团扇,倚躺在榻上,烛光下越发显得肌肤如雪,眉眼秀逸。
姜榕回过神,目不斜视地走上前,将纱衣给郑湘拢好,再盖了一层薄被,然后吹了灯。
“傻子!”黑暗中,郑湘咬牙切齿道。
姜榕仰躺着道:“别说话,睡觉。”
郑湘冷哼一声,她在镜中看过了现在的自己,虽然腰身不如之前纤细窈窕,但是添了丰腴妩媚。
山不来就她,她就去就山。
银月的清辉透过纱窗照进来,雪白的玉臂搭在姜榕的胸前,不断摩挲着,姜榕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
郑湘越来越肆意,撩拨得姜榕口干舌燥。他终于动了,却将郑湘连同薄被一起裹起来,沙哑的声音中带着无奈:“祖宗,别闹。”
不,郑湘偏要闹,这家伙的身体明明没有拒绝自己,但脑子里似乎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郑湘的主动让姜榕心里身上都滚烫滚烫的,他一个翻身将郑湘掀翻,按在身下,粗声粗气道:“我答应了你,以后不生了。”再闹,他也许就要毁誓了。
郑湘听了,眼睛圆睁,继而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道:“傻子!”姜榕不明所以。
只见她伸出双手揽住姜榕的脖子,眼露狡黠,轻声道:“可是我很喜欢你啊!”
姜榕只觉得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明明已经日夜相处多年,但他还是很容易被湘湘撩动心弦。
郑湘笑吟吟地看着呆若木鸡的姜榕,反问:“难道你不想吗?”
郑湘生性喜好享乐,她不仅想吃得好,穿得好,还要住得好,睡得好。
不然,怎对得起来这世间一遭?
第 97 章 风华
夜深人睡去,姜榕尚未眠。借着外面的月光,他睁着眼睛盯了头顶的帐子半响,终于叹了一声。
女人心,海底针。
他因心疼郑湘产育之苦,痛定思痛,下定决心,要当个茹素的和尚,没想到不到两个月就被美人儿勾得丢盔弃甲,破了戒。
姜榕转过头,看见罪魁祸首枕着天青色软枕香梦沉酣,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薄被只盖到肚腹,露出雪里红梅似的胸脯,一弯手臂撂在颈侧。
姜榕将薄被往上拉了拉,喃喃道:“真是个无法无天的小祖宗。”
小祖宗一会儿一个主意,冬天恨不得挂在他身上不起来,夏天却隔了拳头的距离。她嫌弃他体热。
姜榕偏偏打破这夏季划下的银河,渡过去,将人揽在怀中,顿时心安不少。
次日一早,郑湘醒来,满脸春色,神情惬意,心情舒畅。
她今年是二十六岁,而不是六十二岁,风华正茂,年轻躁动,就那么一个男人,若不……咳咳,再过几年男人就半百了……
郑湘将堆积的宫务一并处理完,中午命御厨做了几道滋阴补阳固本培元的药膳,命人叫来姜榕。
姜榕中午过来,一闻味道就知道是什么,面色变了变,心道,她昨晚莫不是嫌弃自己年纪大了。
郑湘拿碗给姜榕盛了一碗汤,笑吟吟道:“国家上下都赖你操持,劳心劳神,要好好补补身子。”
姜榕一面不住回头看郑湘,一面喝汤,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将那个疑问压在心底,更加坚定每日挥刀打拳骑马射箭的念头。
用完膳,郑湘坐在窗下要打络子,姜榕无甚事,便坐下帮她挑线。
“你给我打一个如何?”姜榕问。
郑湘摇头道:“打得不好,送出去丢人现眼。蓬莱殿有个手巧的丫头,我让她给你打个好的。”
“我就要你打的。”姜榕坚持道。
郑湘想了一下,抬头看他笑道:“咱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你可曾见我拈针拿线?我能打,你敢带吗?”
姜榕哈哈大笑:“要丢人,咱们一会儿丢人,我又不怕丢人。”
郑湘哼笑一声,姜榕道:“显德元年,你送了我几个说是你亲手绣的荷包香囊,我日日挂在身上,十分爱惜。你猜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不戴了?”
郑湘听了,心虚一闪而过,随即道:“怎么不是我亲手绣的?我选的布料,画的花样子,只不过大部分是宫女绣的而已。你不戴了,给我还回来。”
姜榕道:“你送我的,我都好好收着。送出来的东西,没有要回去的道理。”
郑湘道:“当初送也是真心地送,你难道真指望我绣花做衣去赚钱?”
姜榕哈哈一笑:“别说我是皇帝,就是一小将,也不用你去瞅瞎眼去绣这些东西。”
郑湘听了,心中颇美,她道:“我不爱绣这个,绣半天连个花瓣都没绣成,急得人脑壳疼。”
两人说着话,郑湘的手上一直在打盘长结,然而打完之后,络子崎岖歪扭,做的人和要的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这送出去太丢人了吧。
这戴出去有点丢脸啊。
殿内弥漫着一股尴尬,突然一阵清脆的笑声从外面传进来。姜灿大笑跑到殿内,将怀里的大柚子举给郑湘看:“娘,爹,大柑橘!”
“什么大柑橘?分明是柚子,哪里得来的?”郑湘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大周和南齐隔江而治,柚子产自长江以南,怪不得姜灿不认识。
“周娘娘给的。”姜灿高兴道:“娘,这个可以当皮球踢吗?”
“吃的,不许玩。你要不要吃?”郑湘问,姜灿点点头。郑湘将柚子交给宫女剥开。
她问姜榕:“哪里来的柚子?是蜀中还是南齐?”
姜榕想了下道:“南齐,这两日南齐送来一些贡物,想必柚子也是其中一种。”
宫女托着翡翠托盘进来,里面是几大瓣莹白色的果肉,郑湘捡了一块给姜灿道:“你尝尝。”
姜灿好奇地咬了一口,五官皱成一团,叫道:“娘,酸,还有点苦,不好吃。”
姜灿和郑湘的口味很像,喜甜厌酸。他吃完一口,不肯再吃,将剩下塞给随侍的小寺人,摇着头道:“闻着香,吃着酸,不如石榴枣儿龙眼吃着甜。”
郑湘将络子顺手塞给他,打发他出去玩,然后自己撕了一小点略尝了尝,汁水充沛,但如姜灿所言有点酸。姜榕倒觉得尚可,果瓣大,吃着方便。
等他吃完一瓣,回头去拿络子,发现不见了,郑湘摊手无奈道:“小花刚才拿跑了。”
姜榕:“……等明儿再给我打一个。”郑湘一口答应。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郑湘犯困,和姜榕在殿内睡午觉,感慨道:“也不知小花哪来的精力。”
“像我。”姜榕说着竟睡了。郑湘嘀咕了一句:“倒头就睡这一点也像你。”
等郑湘醒来时,姜榕不见了人影,新柳笑着过来禀告说:“南齐送来新鲜果蔬,好几样我都没见过,娘娘要不要让他们拿进来看看。”
郑湘点头道:“我看看都有什么?”
新柳一摆手,宫女用各色盘子端过来,让皇后过目,郑湘瞧去是些朱桔、黄橙,甜柑、柚子、佛手、龙眼、菱角之类。
“没有荔枝?”郑湘在心中道,荔枝是栽在岭南或蜀中的嘉果,甜美多汁,甚是好吃,但极难运输。
厉帝曾派人从蜀中运过荔枝,劳民伤财,大周初立就罢了荔枝的上贡,改为上贡荔枝果脯。
“佛手放室内摆着,其他的留一些,剩下的你们分了,别放絮了。”郑湘道。
新柳并宫女们连忙谢恩。郑湘装扮好,去宣政殿,却没发现姜榕,问了人,才知道他在清思殿练武。
郑湘转脚去了清思殿,正要扶门框,突然想起姜榕几年前掷刀吓唬自己的事情,又好笑又怀念。今日,姜榕只耍拳,配刀立在墙角。
他赤·裸着上身,汗珠在古铜色的肌肤上碾出一道道痕迹,肌肉鼓起来,出拳凌厉,目光杀气四溢。
练完拳,姜榕伸手从屏风上抽了衣裳披上,向郑湘走来,道:“怎么来这里了?”
郑湘笑道:“我去了宣政殿,宫女说你在这里,就过来看看。”
姜榕道:“这些日子荒废武学,髀肉横生,我准备以后都如今日这般锻炼。”
郑湘点头道:“你这样奋发,令我汗颜,我明日就去骑马射箭。”
“甚好。”姜榕催郑湘回宣政殿小憩,他沐浴完就过去。
又过了一个月,陆凤仪带着万母来到皇宫。她当初允诺带万母进宫看不是说说而已。万母虽已经来了两二次,但仍然拘谨不安,低着头不敢打量四周。
皇后虽然仁慈,但万母不敢造次。自家若非出了女儿,这些天潢贵胄只怕一辈子都见不着一个。
儿子去了国子监,由侯府的郎君护着,良人做了管理市的小官,家中都好,只是……
万母的头又低垂了几分,想起苦命的女儿。两人一起来到蓬莱殿,与郑湘见礼,寒暄过后,郑湘命宫女带万母去公主所。
陆凤仪看着万母的背影,感同身受,心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郑湘让宫女将小鱼和阿高带来见外祖母,道:“小花今上午闹着学射箭,陛下带他去了校场,估计要许久才能回来。”
陆凤仪听了,便知陛下极疼爱四皇子,喜道:“不用管我,小花跟着陛下学骑射重要。”
正说着小鱼噔噔噔跑过来,像模像样行了礼道:“鱼鱼见过娘,见过外祖母。”
“可不兴和我行礼。”陆凤仪弯腰将小鱼抱在怀里摩挲抚弄,爱得不知是好,道:“你跟我回家去好不好?”
“好,家去,家去。”小鱼高兴地拍手重复道。
郑湘将阿高抱在怀里,笑道:“阿娘,你可别被小鱼迷惑了,闹人又认床,你带回去纯粹是受罪,也不知像了谁。”
陆凤仪搂着小鱼道:“小鱼是公主,再金尊玉贵都不为过。”
说着她又看阿高,笑道:“这胳膊腿壮实的,和他兄长一样,不过容貌像你,长得俊。”
阿高闭着眼睛在睡觉,二二个月了,长得白白胖胖,嘴巴嘟嘟,两颊鼓鼓,看起来可爱极了。
“姊妹二个中,就数这个最懒,天天睡觉,小花就比他有精力多了。”郑湘道。
“小孩子多睡觉正常,若是不睡,你就要哭了。”陆凤仪道。
说罢,陆凤仪看向一旁侍奉的蕙香,笑起来道:“我从刚才过来到现在,这孩子就一声不吭,许是羞了。”
陆凤仪寻摸了一段时间,又为蕙香找了户人家,六品的昭武校尉李昭道,生得一表人才。
父亲原是跟随造反的兵士,阵亡后,李昭道和母亲被接到后方抚养,长大后进了军营。
李昭道父亲有一位情同兄弟的袍泽,官居正四品将军,偶然听闻,曾有一小将错失皇后身边女官,问了几句,竟然是代国夫人做媒。
突然这袍泽灵光一闪,想起自己的大侄子,高不成低不就,又想娶个知书达理的妻子,一直到今日都未遇到合适的。
宫中女官识文断字,能让代国夫人做媒,一定是皇后身边得用的,说不定官位比李昭道都高。于是,他脑子一转,托人问到了代国夫人府上。
陆凤仪一查觉得李昭道品性不错,又见其容貌英武,熟读兵书,于是便和蕙香说了。蕙香见代国夫人都说好,也同意了,自古以来,嫁娶不都是这样?
这件事就这么成了,仅仅源于灵光一闪。
“可见是千里姻缘一线牵。”陆凤仪笑道。
第 98 章 出嫁
郑湘因说蕙香已经二十四,不如今年就出宫成亲。蕙香忙拒了,小皇子未满百日,明年正月万晴出嫁,二月四皇子进学,待将这几件事忙完再出宫也不迟。
郑湘见她坚持,只好作罢。陆凤仪摇头赞道:“好一个心细的姑娘,这些年你娘娘多亏有你这个臂膀,便宜了那个姓李的小子。”
蕙香听了,忙作羞躲开。母女说了会家常话,陆凤仪看了时辰,便起身告辞,路上与万母汇合,一道出了宫。
万晴白日忙忙碌碌,夜静时分躺在床上,不免辗转反侧,胡思乱想。现在她一应待遇俱为公主,皇后和贵妃都待她极好,感恩之余,又诚惶诚恐。
她不是天真的小姑娘,东可汗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傻子,将来是什么样子呢,她也不知道。
万晴的惊惶在正月十五达到高峰,今晚吃完元宵,明日她就要远嫁。
宫宴上,年纪小的皇子公主们天真无邪,围在各自的母亲身边撒娇含笑,无子宫妃们被曼妙的歌舞吸引,而万晴则眼在殿中,心在宫外。
爹娘在这团聚的时刻会不会哭泣?北虏习俗与中原不同,自己能适应吗?东可汗的品性好不好?
……
样样桩桩,桩桩样样都如石头压在万晴的心头,喘不过气来。勉强应付过宫宴之后,万晴回到公主所睡了一觉,天还未亮,就被叫醒。
窗外黑魆魆的一片,只有几只昏黄的灯笼伴着脚步声,在院中穿来穿去。
万晴挺直脊背,将一切压在心底,默默回想师傅们对自己的教导,心中又起涟漪。
妆扮完,天已经大亮,万晴吃了糕点和少许羹汤,便起身回头瞧了眼跟随自己出嫁的宫女寺人,微微一笑,声音温和却坚定道:“咱们走吧。”
外面的使节早已候立,万晴踏出殿门,天空泛着灰白,周围秃树萧萧,唯有晓霜寒姿的红梅添了几抹喜气。
姜榕和郑湘朝南而坐,后妃皇子公主依次坐定,宫女寺人神情凝肃,殿中雅雀无声,皆严阵以待。
不多时,一身公主大妆的万晴徐徐走来,每一步迈得都格外沉重。本是公主出嫁的大喜事,但却无一人欢笑,反而像办什么丧事似的。
郑湘注视着金翠辉煌的万晴,她平静的眼睛下仿佛蕴藏着岩浆般奔涌的活力。
郑湘恍恍惚惚想起了自己,当初她一身素衣,孤身踏入宫墙内的深渊,她凭借的是美貌,依仗的是厉帝的好色,意欲博出一条生路。
如今看来,又与现在的万晴何其相似。受恩还情,自己又要在虎狼窝里博出生路。
郑湘正想着,突然感到手上一沉,转头看去,对上姜榕略带疑惑和安慰的眼睛,微微一笑。
她博出了一条辉煌灿烂的未来,但路上堆满了尸骨,身后乌压压地站着一群苟延残喘的失败者。每次回想,都心有余悸。
她无疑是极其幸运的,这份幸运会降临到万晴的头上吗?
“儿臣拜别父皇母后,愿父皇母后万寿无疆,长乐无极。”万晴跪下,声音柔和而坚定。
“快起来。”姜榕道。
万晴缓缓起身,目光落在皇后身边侍立的人,却是一滞,险些落下眼泪。
那是她的母亲。只见万母双眼含泪,嘴唇颤动,手里死死攥着帕子,目光一瞬都没从女儿的身上移开。
母女对望,令人心酸恻然,周贵人等人也红了眼睛。
郑湘道:“你此去与京师相隔万里,你要保重自身,也不要忘了给我写信。”
万晴道:“儿臣谨记。”
姜榕道:“宁国你是个令人省心的孩子,旁的我就不说了,只叮嘱你一条。”
万晴的心中有了猜测,垂首聆听。
“记住你母后的话。你是姜家上了族谱的女儿,不要妄自菲薄,若受了委屈,只管写信回来。”
万晴听了,猛然抬头怔住,这与她的猜测截然相反,一股暖流流过全身,她的眼睛缓缓落下一滴滚烫的泪珠儿。
“儿臣知道了。”万晴缓缓道。
赞者唱喏:“吉时已到。”
万晴跪下又行大礼,抬道:“儿臣去了。”
说了一遍,又定定地看着皇后身边的母亲,道:“儿去了。”声音隐隐带着哽咽。
万晴一步一步地向外迈去,阳光从大开的门窗照进来,她的影子落在殿内。
郑湘沉默了,总觉得心里仿佛堵着什么东西。姜榕对其他人道:“都散了吧。”诸人退下,姜榕牵着愣神的郑湘,从乾元殿相伴回到宣政殿。
“只要万晴不背叛大周,她永远是大周的公主。”姜榕似乎在做保证,宽慰郑湘的心。
郑湘抬起头,神情低落,摇摇头道:“我信你,也信她。只是忍不住担忧。”
姜榕笑道:“大周越强,她越不用我们担忧。”
郑湘闻言,立马来了精神,拉过姜榕的手,捧在胸前,道:“你可是答应过我,为了咱们的孩子,要开天下四百年太平,万晴现在也是咱们家的孩子。”
姜榕恨不得将郑湘眉心萦绕的忧愁拂去,闻言立马道:“一定一定。”
他浑身充满了干劲,恨不得让已经开始下午上班的大臣再要熬个通宵,为大周的繁荣昌盛贡献血和汗。
“我就知道成林是顶天立地,一言九鼎的大丈夫。”郑湘高兴道。
“当然是啦!”姜榕立马赞同:“我说的是金口玉言,别说四百年,就是……四百年,我也能做到。”
郑湘听到他的磕巴,顿时笑起来,推着姜榕往东暖阁走:“去去去,里面请。”
姜榕转了方向,道:”咱们去清思殿。”要想政策推行好,还得活得长啊。
“不是午后练习吗?”郑湘好奇道。
姜榕笑道:“上午公主出嫁,议事改到下午。你与我一起。”
“我与你一起,你能好好锻炼吗?”郑湘笑着反问。
“当然。”他锻炼得更得劲。
郑湘:“……”
“走吧。”两人去了清思殿不提。
万晴坐上华丽的马车,车队绵延数十里,鸣锣开道,随行之人皆穿红着绿,好不热闹喜庆。
京师的百姓上前围观,惊叹吵闹说话声透过描金绘银的车壁传入万晴的耳朵里,愈发显得华车空寂。
车队悠悠,出了城门。万晴忍不住撩开车帘,扭头回望,宫墙巍峨,就像历经风霜的将军,即便多次毁坏,依然守护着城中的百姓。
万晴又转过来眺望远方,萧木枯草,一直往北,那里有蜿蜒千里的长城,如同长安的城墙一样守护着中原的百姓。
离开京师,翻过长城,尚是少女的万晴将成为中原和北虏的缓冲。
“姐姐!姐姐!”
“万晴!”
万晴猛地转头,只看见后面追了一队人马,为首是弟弟万明以及好友高秋芳,二人身后跟了一群人。
侍卫想要阻拦,万晴朗声道:“这是送我的人,退下吧。”
不等侍卫退开,高秋芳和万明就快步跑到车架边,仰着头庆幸道:“幸好赶上了。”
高秋芳转头对同伴道:“拿来,拿来!”
一个俏丽的小姑娘抱着美人瓶跑过来,瓶中是一支红梅,笑道:“万姐姐,我们本来想折柳送别,但是柳树没发芽,就折了一支梅花来。”
另一小姑娘插嘴道:“文人说什么,梅花江南一枝春的,这支红梅就是长安的春天,你把它带到塞外。”
高秋芳又接过仆从递过的长盒子,道:“我想送你一套球杆和马球,但是一直找不到机会。你要是闷了,就找人和你一起打马球。”
万晴都接过来,眼中泪光闪闪,笑道:“多谢。”
万明个子小,跳起来说了几次,才压过姐姐们,终于引得亲姐姐低头。
万明的眼睛红通通的,怀里抱个大匣子,语速飞快道:“姐姐,你等我去找你。这匣子有你打马球赢来的铜像,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你闷了自己看。
我会好好读书,爹娘有我在,你不用担心我们。爹说了,让你保重身体,不要挂念我们……”
这些话语仿佛背诵一般,飞快地蹦出来。
万晴低头接过来,摸着弟弟的头发,笑道:“明儿你长大了,我在塞外等你过来。”万明重重地点头。
这时送嫁的侍卫过来催促,万晴朝众人一笑,然后进了车内,高秋芳等人呆呆地盯着那晃动的车帘,都忍不住红了眼睛,哽咽起来。
车队载着万晴前行,驶向刮着朔风的北方。
寒风阵阵,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寒意,高秋芳和万民等人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正月十六送走万晴,二月十三又要将姜灿送到皇子所。
“我不要走,妹妹弟弟都在,我也要住在这里!”姜灿抱着姜榕的腿干嚎。
为啥不抱着母亲的腿,当然是因为哭可怜了,母亲能为他求情;若抱着母亲的腿,父亲肯定会被他哭烦,一定会立马把他提到皇子所。
郑湘飞快地瞧了一眼姜榕,嘴张了张,不知要说什么,但是眼睛里露出乞求之色。
她体会到当年德妃送走东哥的不舍了。
第 99 章 进学
姜榕一瞧见郑湘的表情,立马提起姜灿,对她道:“这小子混闹,不用理会他。他不走,我送他过去。”
说罢,姜榕将目光往旁一扫,只见为首的竟是周贵妃的大宫女,诧异了下,问:“四皇子的东西都备齐了?”
春雨回道:“笔墨纸砚书籍都已备齐,皇子所的院子也都齐备了。”
姜榕微微颔首,道:“以后照顾好你家小主子。”
春雨等侍从忙道:“奴婢遵命。”
姜榕朝郑湘一笑,道:“我们过去了。”说着,大步拎着姜灿出了蓬莱殿,留下郑湘一人满心担忧和不舍。
姜灿就像被母猫咬住脖子的小猫,四肢耷拉着,嘴里喵喵地干嚎。
“爹,我不要去上学,妹妹和弟弟不去,我不想去啊!”
“救命!”
“周娘娘救救我啊!”
“金珠姑姑救我啊!”
后面跟随的宫女寺人都忍俊不禁,姜榕只觉得丢人现眼,忍了又忍,喝道:“你不去上学,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姜灿才不怕呢,道:“你天天和阿娘在一起,就很有出息,我住一下蓬莱殿怎么了?”
姜榕猛地停下脚步,将人往怀里一塞,目光如电,正对着姜灿道:“再乱说话,我就要打你屁股了。”
姜灿年纪渐大,渐渐知了羞耻,哼哼了几声,不再说话。
姜榕把他放下来,道:“自己走,娇生惯养,老师和伴读都在等你。”
姜灿唉声叹气地跟在姜榕后面,极不情愿上这学。因姜灿是皇后长子,姜榕故而对他抱有极大的期望,也对他管得严格。
至于剩下的两小的,到了年岁养在蓬莱殿也无妨,但他听了姜灿的话,下定决心,等那俩年纪一大,还是送出去别居为好。
一行到了皇子读书的明斋,严祭酒和伴读何泰等人早已候着,见到皇帝纷纷行礼。
姜灿看到伴读,眼睛一亮,想要说话,但忙低下头,顿了顿走上前给严祭酒行礼。
严祭酒一脸和蔼,笑道:“四殿下里面请,先拜过圣人,以后我教你读书了。”
姜灿看了眼父亲,跟着严祭酒进了明斋,比葫芦画瓢拜了孔圣人,然后在正中央的位置坐下。
姜榕见姜灿不吵不闹,也没有胡搅蛮缠,见外臣的礼数周全,而且虎头虎脑,显得可怜可爱,遂放心离去。
大殿里,严祭酒坐在上头,语气温和地问:“四殿下,都读过什么书?”
据说三殿下进学之初,把启蒙的字几乎学全了,想必身负重任的四殿下不比三殿下差。
“没有读过书。”姜灿眨着清澈而天真的眼睛说,他只翻过金珠姑姑夹花样子的书。
严祭酒一滞,心里想着四殿下许是谦虚,又问:“可曾识什么字?”
姜灿眼睛一亮,道:“我认识的字可多了,蓬莱殿、仙居殿、正大光明、日升月恒……”
严祭酒愣住,眼瞅着四殿下数起牌匾楹联,心中仍怀一丝希望,再问:“可学过《急救篇》?
姜灿摇头道:“没学过。”
严祭酒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良久,他收起精心准备地课件,缓了缓道:“咱们从《急就篇》开始学。”
他早该知道,那对不学无术的帝后就不会教孩子,也根本想不到给孩子启蒙。
他早该知道的,严祭酒痛心疾首地想。
严祭酒在上面讲着课,姜灿的后背被人捣了一下,他飞快转头,低声道:“干什么?”
小名石头,大名常磊的小胖子,竖起大拇指道:“小老大还是小老大,就是聪明,老头讲的咱们都学过,能轻松一大阵子。”
姜灿:“……”原来只有他没有学过呀。
于是,姜灿趁着严祭酒咳嗽提醒,连忙转过去,认真听讲。他不想在小伙伴面前露了怯。
姜榕送走姜灿后,回到宣政殿,见了郑湘,问出心中的疑惑:“小花的大宫女怎么是春雨,不是金珠?”
自姜灿出生后,就是金珠照顾他,帝后对其十分信任。春雨固然也得信任,但她是周贵妃的人。
郑湘笑道:“蕙香到了年纪,早该出宫嫁人,因着事忙就一直拖着,如今不能再拖了。阿高不满周岁,小鱼年纪尚小,小花要搬宫进学,我一时想不到要如何办,还是周姐姐出了主意,让春雨跟着小花,金珠照顾阿高和小鱼。
春雨你也是知道的,聪颖伶俐,是周姐姐的臂膀,宫中大小事务都清楚,比金珠强多了。周姐姐疼惜小花,忍痛割爱,将她给了小花。”
姜榕听了,点头道:“倒是个好主意,春雨伶俐,金珠忠心,各个都好。春雨去了,贵妃那里补人了吗?”
“已经补了。”郑湘笑道。
这事其实是金珠不想离开皇后,哪怕是跟着皇子、太子、皇帝都不行,郑湘也舍不得她,于是挑了碧桃去伺候。
周贵妃知道后,觉得碧桃弹压不住那群嬷嬷乳娘,命春雨过去伺候。
春雨原不肯,周贵妃劝她道:“我半截身子就要入土,你又不愿意嫁人,我百年之后,皇后看在我的面上恩养你,可是……
宫里素来跟红顶白,你将来难道要当个浑浑噩噩的闲散嬷嬷?你才留头就跟着我,我把你当小辈疼,必要为你的将来打算。
再者,小花是在我跟前长大,你替我照顾他,也算为我尽了心。”
周贵妃如此再三劝说,春雨方应了。末了,周贵妃又叮嘱道:“你跟了四皇子,以后眼里心里都是他才对,不要辜负我的安排。”
春雨红着眼睛应了,来到蓬莱殿,成为四皇子的执事大宫女。
她心里羡慕金珠,宫里娘娘跟前的大宫女,譬如德妃的金瓶,郭才人的小燕儿,张才人的翠儿,孔才人的青儿,从前一道在府里学规矩,她们几个都跟着各自主子,只有她换了主家。
春雨明白周贵妃的苦心,也知道四皇子的执事大宫女是个好活计,其他人打破脑袋都求不来,只是心中存着怅然。
周贵妃得皇帝敬重,身边的大宫女也得了皇帝几分信任。姜榕瞧了一阵子,发现春雨果然是好的,才真正放下心。
三月初一,蕙香过来给郑湘磕头,她要出宫回家去了。
“奴婢愚笨,承蒙娘娘不弃,留在身边委以重任。如今奴婢要走了,娘娘千万保重身体。”蕙香心中不舍,红了眼睛道。
郑湘亦是不舍,忙叫起她:“快起来,别说的好像一辈子见不到似的,你闲了就进宫来看我。”
蕙香连连点头,道:“奴婢记住了。”
“别奴婢来奴婢去,以后就是诰命夫人了。”郑湘说完,转头示意金珠。
金珠端着一个大托盘过来,上面是黄澄澄的发冠、钗环、手镯戒指之类,笑着对蕙香道:“这是娘娘赐给你成婚的头面。”
蕙香忙道不敢:“娘娘已经赏赐过了,这个不能再收了。”
郑湘道:“以往是以往的,这个是你成亲的贺礼,收下吧,算是我的心意,日后记得要常来看我。”
金珠忙叫小丫鬟取了镶螺钿的紫檀木盒子,将头面放好。
蕙香又给小公主磕了头,叮嘱完宫女嬷嬷乳娘才离去,金珠碧桃等几个交好的姊妹送她出宫。
金珠等人抱着蕙香的行囊,叹息道:“此一去不知何时咱们才能再见。”
蕙香闻言,强忍的泪珠终于滚了出来。碧桃劝道:“蕙香姐姐不必伤心,再过几年我也要出去的,宫外什么光景,你先替我们看看。”
金珠点头道:“你放心,若有机会,我在娘娘跟前提你几句,你就能过来了。”
蕙香摇头道:“不妥,娘娘日理万机,我哪里值得浪费娘娘的时间?”
金珠摇头道:“你如此说,就是看错了娘娘,娘娘最是重情重义,你以后就明白了。我给你包了些你能用的花样子、绒线、荷包,还有几件未上身的衣裳。你不要嫌弃,在宫里什么都不缺,出了宫这些买都买不到。新柳也送了和我差不多的东西。”
蕙香感激道:“我也在外面呆过的,哪里不晓得姐妹们的好心?难为你一心一意为我考虑了。”
其他宫女也都又送了出去能用得上的东西。蕙香越发感激众人,一行人来到宫门口,外面等待的赫然是蕙香多年未见的父母。
十多年不见,父母的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如沟壑般的皱纹,黝黑的面庞上满是局促,不断朝门内张望。
“爹!娘!”蕙香顾不得宫中的规矩,疾跑而去,抓住父母的手臂,眼泪滚滚而下,说不出话来。
“你……是二丫?”蕙香母亲的手顿了一下,揽住她哭起来。
金珠等人看着蕙香家人团聚,也忍不住红了眼睛。金珠让小寺人将东西搬到蕙香家的驴车上,满怀欣慰。
“殿里有事,咱们该回去了。”
金珠等人笑着与蕙香告别,然后回到蓬莱殿。
正殿静悄悄,唯有廊上的鸟雀叽叽喳喳,两个小寺人守在门口,殿内有几个宫女擦洗家具摆设。
金珠知主子不在这里,就回到后殿正殿,看小公主和小皇子去了。
蕙香有疼她的父母家人,有前途光明的未婚夫,将来也会有几个可爱的儿女,金珠由衷地感到开心,仿佛蕙香实现了自己的另一种人生。
“珠珠姑姑,我们来打小捶丸吧。”小鱼拖着两个小球杆跑过来道。
“好。”金珠低头一笑,看着与娘娘相似的容貌,接过球杆柔声道。
小鱼却盯着金珠问:“珠珠姑姑也会走吗?”
“不走,等将来小鱼出嫁了,我也不会走。”金珠笑道。
小鱼摇头道:“我才不嫁人,嫁人就要离开爹娘和姑姑们。”金珠闻言笑起来:“来,咱们打小捶丸。”
第 100 章 太子
姜灿没有启蒙的事情还是露底了,世间假装不了的东西里就有学问。
不过对于这对师徒而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严祭酒一点一点细致地教,姜灿学得也认真。
然而两位皇子入学以来的学习进度还是被众人拿来比较。姜灿发现小老大的面子不保后,反而更加坦荡了。
严祭酒人刚走,姜灿就对何泰石头等人道:“咱们去打捶丸。”
何泰打了个哈欠,道:“就这一刻钟的功夫,打什么捶丸,我趴会儿。”说着就趴在桌案上闭了眼睛补觉。
最后只有两人跟姜灿到外面,痛痛快快玩了一场,三人满头大汗地回到课堂,还在叽叽喳喳说着刚才的比赛,直到严祭酒回来才住了口。
吃午饭时,徐磊一边吃一边道:“我听说三殿下在学《礼记》呢,学得真快,那边的师傅评价他天资聪颖。”
何泰道:“那些长篇大论能晚学一刻是一刻,现在就很好。”
与几l位伴读相比,姜灿的年龄最小,几l人说话时,他只顾埋头吃饭,吃完才道:“比这个做什么。有点犯困,你们要不要午睡?”
“一起去。”何泰道:“昨晚走了困,中午好好补觉。”“我们也去吧,好困。”
蕙香走后,郑湘叫错了十数次,新柳笑道:“若等我出宫了,娘娘如此挂念我,便是我的福分。”
郑湘笑着摇头道:“我口误了,你不仅不纠正,还来说我。”
新柳笑着说起正事道:“今上午魏国公夫人、梁国公夫人、吴国公夫人、安远侯老夫人并徐夫人都往宫里递了牌子,要来觐见皇后。”
郑湘一听这么多人,猜测有甚大事,便问:“说过来做什么事情了有没有?”
新柳摇头道:“尚仪局的女使不曾说。”
郑湘沉吟,道:“你打发人问一下。以后若命妇递牌子,你直接来宣政殿告诉我。再者,让这几l位夫人明日过来。”新柳忙按皇后说的派人询问。
一时,有宫女回来禀告:“众位夫人说是为了马球比赛的事情要求见娘娘。”
郑湘听罢没有言语,低头沉思,半响道:“传本宫懿旨,将接牌子传话的女使革职,再给尚仪说,传个话扭扭捏捏不清不楚,这次还好,若是误了大事,就是百死莫赎。”
小宫女立刻去传话,新柳听皇后的话,才明白这事远不止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于是跪下请罪道:“奴婢愚钝,误了娘娘大事,请娘娘责罚。”
郑湘却笑着叫她起身:“人哪能一开始就会办事的?只不过经历得多了,就学会了。你愿意学,就很好。”
新柳听到这话险些红了眼睛,郑湘招手让新柳上前,抬头对她道:“蕙香走了,这担子就压在你身上,大事小事数不清。我是皇后,千千万万只眼睛盯着我,只盼着我出错,幸好有你们在。”
“可惜奴婢辜负了娘娘期望。”新柳既羞且愧道。
郑湘笑了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注意就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你以后切记这句话。”
“奴婢多谢娘娘教诲。”新柳道。
郑湘挥手道:“你忙去吧,我自个儿呆一会儿。”新柳告退,郑湘坐在窗户下出神,外面的桃花开得浓烈艳丽。
万晴和亲,蕙香出嫁,春雨侍奉皇子,自己和周贵妃都失了臂膀,两宫管理在外人看来不免出现疏漏。
今日这事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郑湘都敏锐地嗅到不一样的味道。
她必须要做出应对。
晚上,明月高悬,暖夜如春水,葱绿色的纱帐放下,郑湘披着一件纱衣,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湿意,依偎在姜榕的怀中。
姜榕右膝曲起,左腿盘坐,摩挲着郑湘的头发,问:“我瞧着你是有心事,不知我猜的对不对。”
郑湘噗嗤笑出声:“怪不得你刚才那个样子呢。”
姜榕道:“你说,我听着呢。”
郑湘仰头正好撞上姜榕垂下的眼眸,想了想,道:“我想咱们是该立太子了。”
姜榕听了,不以为奇,又想起去年关于“要不要生”的事情,湘湘的想法一日三变,而且他早已属意湘湘的长子。
“好,我明日就和大臣商议。”姜榕一口答应,然后笑着逗郑湘道:“这下开心了吧,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愁。”
郑湘笑着推开姜榕的手,道:“我不是为这事开心,而是因你而开心。你是皇帝,当初进宫时,我就想着即便当时亲热得如痴如狂,不过是三夜五夕就抛在脑后,如今咱们相伴有七个年头,还如当年一样。”
姜榕闻言大笑,胳膊一收,道:“可见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别说七年,就是十七年,二十七年,三十七年,一百年,咱们也如当初那样。”
一厢情愿到开花结果,姜榕岂不得意和欣慰?
郑湘的手扣着姜榕揽着自己的手,道:“正是知道你的为人,我才说立太子的话。子肖父,当初我原想押着太子的名分,是想让小花与兄弟姊妹无君臣之别,只有长幼之分。
宗室单薄,纵有也不贴心,唯有血脉兄弟才能相托。小花性子,你是知道的,对于他而言太子与不是太子,没什么区别。但是对于别人而言,却是不同。”
姜榕听着,神情渐渐凝住,垂下眼眸,郑湘不知他在想什么。
“小花和东哥都是极好的孩子。”姜榕半响叹息一声,将脑袋搁在郑湘的肩头,一只手按在郑湘的心脏处摩挲抚弄,道:“你呀,我真想看看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郑湘被弄得酥麻,说不出话来。
“我已经四十有四,寻常人家到我这个年纪,恐怕孙儿都有小花这么大了。
再过十年,小花十六,我五十四。再过二十年,小花二十六,我六十四。我不怕立太子分权,而怕来不及教小花。”姜榕的话语如同海浪般在郑湘的耳畔击打。
“我……我……”郑湘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内心隐隐愧疚。
姜榕的手往上挪,捏住郑湘的下颚,转向自己,叹息一声,然后又笑了:“我心里高兴,你能直接给我说出自心里的想法。”
“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郑湘道。
姜榕松开手,搭在郑湘的肩膀,盯着她担忧中带着愧疚的眼睛,我见犹怜,就像细雨中颤颤巍巍的牡丹花,即便有怒气,此刻也消了。
他缓缓将郑湘放倒,那双秋水般的眼睛仿佛在乞求他不要生气,顿时脸上一缓,笑道:“刚才你不高兴,我表现过了。现在我不高兴,该你表现了。”
郑湘听了一顿,忽然展颜一笑,如东君携春色降临人间。
“只要你高兴,这有何难?”
只是次日一睁眼,姜榕又变成了臭脸,郑湘不干了,质问道:“你又有哪里不舒心?”
姜榕枕着手臂,道:“我要你的心。”
“呸!人没了心怎么活?”郑湘拿手推姜榕的脸。
姜榕任凭那手在脸上乱按,想了想道:“……你说的有道理。”
“起来,起来!”郑湘踢了姜榕的一脚,又趴到他耳边,“恶狠狠”道:“今天必须把立太子的事情搞定,咱们昨日说好的。”
姜榕睁着眼睛望着床帐,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到了这一步,昨夜他稳居上风,一觉醒来突然乾坤颠倒。明明他吃了亏,现在却要被人指使做事。
“好,好,好。”姜榕苦笑着起身,换好衣服,然后朝依然躺在床上的人问:“你去不去?要是谁不同意,你就记小本本。”
郑湘咬牙切齿道:“去。还有,我没有那么小气。”
姜榕不置可否,笑了一声:“你歇一歇,不必急,我先派人去叫重臣过来。”
“不用,我马上就起来。”郑湘正要张口叫人,姜榕走过来热心道:“我来帮你更衣。”
郑湘狐疑,姜榕道:“别说更衣,就是画眉我也会。”
“那……那好吧。”郑湘勉强答应了,道:“青金色的那套,不要拿错了。”
姜榕拿过来,给郑湘换上,竟然没出一丝差错,这让郑湘极为诧异。
姜榕哼了一声道:“不过是调换了下顺序而已。”
郑湘听了,路过时提起裙子踢了他一脚,道:“再浑说,就捶你。”
郑湘不明白怎么回事儿,但是经过昨夜之后,仿佛又和好如初了。
这叫和好如初吧。
两人用完早膳,来到宣政殿,召见重臣。柳温、杨约、梁国公、魏国公等十数人进来坐下。柳杨李陈诸人突然得信,心中对于人选丝毫不意外。
“朕年近天命,常思宗庙无人供奉,诸位可有良策?”姜榕发问。
众人抬头看向皇帝,然后目光转向皇后,最后又回到皇帝身上。
柳温身为诸臣之首,起身道:“古之圣王立储贰以奉宗庙,守器承祧,以固百世。”
姜榕追问:“既如此,诸卿以为要立何人为储?”郑湘端坐在姜榕身边。
杨约起身道:“立子以贵不以长,以贵而立,则明帝定汉。皇后有二子,长子灿生性仁孝,宜立为皇太子。”
魏国公抓住机会,立马道:“当然是立皇子灿为皇储,不立他立谁?”
梁国公也道:“皇子灿乃是中宫嫡出,请陛下立皇子灿为皇太子。”
其他人纷纷道:“请陛下皇子灿为皇太子。”
……
郑湘的目的达成了,但她却不如想象中的开心。
她回到蓬莱殿,打发人出去,静静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眉头微蹙,周身笼罩着一股轻愁,眼睛露出迷茫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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