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神兽
“起来吧。”魏咎笑得温文。
三言两语间, 哄走了还想接着翻花绳的陈良媛。
一贯颇有眼色的宋良娣见状,亦适时上前,一手抱起嘴里还含着糖的聂承徽, 一手拉过捧着脸笑眯眯的朱昭训。
于是乎。
原本尚有些拥挤的花廊绿荫下,顿时,便只剩了魏咎与沉沉两人。
一坐一站, 从容的依旧从容,紧张的……却越来越紧张。
“东宫中,住得可还习惯?”魏咎问。
“习惯的。”沉沉连忙点头。
“吃穿用度, 可有短缺?”
“不短……不是。”
沉沉习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话已出口, 这才回过神来, 冲人僵笑了两声,小声道:“民女的意思是,一切都好,没有什么缺的。”
魏咎便又笑了。
见她就这么直挺挺地杵在跟前回话,不安与纠结都写在脸上,失笑间,索性又伸手拍了拍身旁的栅椅,示意她坐下。
“不必拘礼, ”他说,“解姑娘身上还有伤,今日, 若非事出有因, 小王本也不忍将姑娘找来。”
沉沉闻言一怔。
很明显, 无论是嘴上客气,抑或教养使然, 眼前这站起来都不过她腰高的小少年,一说起话,却比宫里大多数自忖尊贵的“人上人”们动听得多——沉沉坚信,这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应该是像了自己。
于是,一高一矮,两道素色的影,竟就当真在廊下相对而坐了。
沉沉难得与魏咎离得近,到这时,也终于好悄摸瞧上他两眼:但老实说,大概是因融了几分自己样貌的缘故,她想,自家阿壮……这么一看,确不如他爹“貌美”。
毕竟,昔年朝华宫中的九殿下,美貌盛时,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而魏咎这孩子吧,虽说也生得秀气可爱,论及气质,却更温润和气——自然而然,也就少了几分他爹那种不可一世的锋芒,顺眼,秀致,却不会让人觉得一眼惊艳。
倒是那双明澈见底的眸子,缀在一张尚未褪去婴儿肥的小脸上,真真眸若星辰。忽略太子这一身份不谈,更像只讨喜可爱的年画娃娃。
只不过,仔细看那坐姿仪态,又委实……比年画娃娃少了几分傻气,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贵不可言。
“解姑娘。”魏咎将她一脸别扭、偷偷调整坐姿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微一停顿过后,嘴上却仍不紧不慢地说着:“实不相瞒,小王那日冒险将你救下,又安置于此暂住,原先,确是打算寻个合适机会,将你送回金家。”
“……?”沉沉愕然看他。
“姑娘既是金家妇,受人蒙骗而入局,奸人诡计,何必误了卿卿性命。”
魏咎说着,不再坐得笔直,反而微微斜了身子,侧靠在背后的紫藤花架上,微笑看她:“小王与金家,尚有旧恩未偿,这份人情,于情于理,都是该还的。”
所以,原来他出手相救,并非因为她那濒死前的求生与挣扎。
而是——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用她来和金家换个人情么?
沉沉听完他的“如实相告”,心下一时五味杂陈。
原想问他是如何得知自己与金家的关系,又到底知道其中多少利益纠葛。
可转念一想:宫中耳目无孔不入,或许,她在承明殿里的百般求饶、万般借口,早都在第一时间为人知晓。
只不过,魏弃是压根不屑去查,而眼前的魏咎,则愿意相信,且,乐得卖金家一个面子罢了。
她是受益者,本该觉得庆幸,至少,不会沦落到阴差阳错进了亲儿子后宅的地步。
可,为人母者,换了身份,换了立场,看着眼前老成得有些过分的少年,却仍不免觉得……有些惆怅。
“殿下年幼,却事事亲力亲为,万事考虑周全。”
她轻声道:“倒让民女想起家中——家中,也曾有幼弟。如殿下这般年纪时,整日只知逃了书院的课,与伙伴捉鸟斗虫,要叫他静下心来背两本书,练半个时辰的字,比登天还难。”
“是么?”
魏咎并没点破她的逾矩,只若有所思地撑了撑下巴。
思索片刻,方才笑道:“背书,看一遍也就会了,花不了太长时间;练字,说来惭愧,小王少时也曾得太傅指点,勤学此道。可惜,三岁之后,太傅便不愿再教了。”
“……为何?”
“大抵是小王,资质愚钝吧。”魏咎笑得一派风轻云淡。
不知怎的,沉沉却从他平和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求不得的怅然——
七年啊。
于她而言,不过是黄粱一梦,梦醒过后,前尘皆往事,万事可重来。
可于魏咎而言,他却是实打实地,一步步,走过了这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他是怎么过来的?
魏弃可有善待他,他可曾从旁人身上得到过母亲的关怀?沉沉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
上京的路上,她甚至也幻想过许多次与他重逢的画面:或许,是在人群中远远地瞻仰一眼这位大魏太子的风姿,又或是,蹭了金家的光,能够在宴席上、赏花赏月的间隙,偷偷看他一眼也好。
她并不奢求,自己如今还能以他母亲的身份自居,只是遗憾怀胎十月,将他生下至今,她甚至从没抱过他一次。
可他仍是……就这样,在她不知觉的时光中,长成了一个不会再在母亲膝边撒娇的孩子。
记忆中朦胧的亲情,思念、盼望,在真正见到他,发觉他早已变得无需照顾,自立成熟时,陡然之间,如同从心中挖走了一块什么,空荡荡地下坠,失落得厉害。
“殿下,并不愚钝。”
她沉默着,哑然良久。
再开口时,亦只能苍白地安慰着他:“殿下是民女一生所见,最……聪慧不凡的少年。”
魏咎闻言,噙笑看她——样子说不上是开心,抑或漫不经心。
尽管他的确才七岁,样子是孩子的模样。
可,神情,身份,姿态,却完全让人无法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孩子来对待。
沉沉心中莫名疼得厉害,只好装作仰头赏花,指着头上那带来荫蔽的花藤。嘴张了几次,想好那些夸赞的话,仍是不上不下地哽在喉口。
“可惜,聪慧不凡……”
魏咎的声音却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这一次,语气里少了从容,多了几分无奈:“也并不意味着万事皆能迎刃而解。解姑娘,身在宫中,有太多事,并非聪慧便能应对。而这,亦是今日小王将你寻来的原因所在——”
“东宫,”他说,“恐怕姑娘,是无法再住下去了。”
*
说实话。
居安思危,沉沉早已想过,自己恐怕有一天会被扫地出门:或许是大难临头难逃一死,或许是金家人良心发现、顶着压力把她接出宫去,再不然,哪天魏弃突然想起她这个辽西“刺客”,一时不爽,把她贬去为奴作婢……总之,她养病这段日子也没闲着,关于自己日后的命运,每一种可能都想过。
但饶是如此,她也万万没想到。
自己有一天被迫离开东宫,竟然会是因为这种荒唐的理由
夕曜宫外。
有眼熟的胖宫女在旁搀扶,沉沉背上背着宋良娣为她收拾的小包袱,一步一顿,龟速地挪。
临近宫门前,却仍是不由地停住脚步,轻抚胸脯、深深呼吸:如若不然,她感觉自己当场就能厥过去。
“干什么磨磨蹭蹭的?!”
胖宫女立刻白她一眼,“惹了世子爷生气,你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说着便急不可耐地要把她往门里拽。
沉沉被她拖得一个趔趄,胸前没好全的伤口,顿时又是一阵撕心的疼。
“快点!别磨蹭!”
可急着给主子回话的胖宫女,又哪里会惦记什么怜香惜玉。
只恨不能拖沙包似的把她扔进宫里,沉沉眼前发花,还没来得及缓过劲,人已被狠狠扔在地上。
“世子殿下,人带到了。”耳边传来胖宫女换了腔调、分外谄媚的声音。
话音刚落,她察觉面前风动,似是有人过来站定。果不其然,忽有人一左一右将她架起——她毫无防备,被右臂骨骼移位的疼痛骇得满头大汗,下意识尖叫一声。
却甚至连求饶的话都没说得出来。
下一秒,毫不留情、迎面而来的掌掴,已将她打得侧过脸去。
“啪”的一声——待她回过神来,耳边仍留着嗡嗡作响的余震。
下马威。
脑海中,顷刻间浮现出明晰的字眼。
胖宫女做惯了这仗势欺人的腌臜事,却丝毫不觉理亏。
相反,前脚甩了她耳光,回过头,人便又立刻向自己主子告状:“殿下!”声音不依不饶,一听就是练过的聒噪,“这女子头先便三催四请、磨磨蹭蹭不愿来,害得奴婢误了时辰,叫殿下久等。”
“依奴婢看,不给她立立规矩,回头便要爬到主子头上来……!”
只不过,话音未落。
“好了好了,”一把略显耳熟的声音便又响起,毫不留情地打断她后话,话里话外满是不耐,“啰嗦什么?误都误了,还不去把人带过来。”
带人?
除了自己,还有什么倒霉蛋要来?
沉沉痛得满头大汗,勉强分出心神辨别,只觉这说话的人、语气颐指气使,却分明是个小孩子:想来,便是那位向魏咎要人的小世子了。
无奈右手还没长好的骨头此刻仍捏在人手里,钻心的疼逼得她呼吸困难,汗水滴滴答答、沿着额头落下,模糊了眼前视线。
她睁开眼、用力看,也只能看清面前不远处那道金黄色的人影:穿金戴银,通身富贵。
这孩子屁股底下,甚至还坐着小太监跪在地上给他供出来的人凳,一摇一晃,乐在其中——
直到,他点名要的那人被胖宫女带来。
沉沉一听那烧耳朵的哭声就知道来的是谁,只觉额头青筋直跳,震得发痛。
幸而,那姑娘倒还是个心慈的,见她被人两边架起跪在地上,连眼泪也来不及收,便哭哭啼啼地扑将上前,“这是、这是做什么!”
“放手,你们都放手!”
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美人,手上大抵使上了吃奶的力气,总算将两个“铁面无私”的小太监推开,美目圆瞪,“你们这是做什么!她犯了什么事……你们没见她胳膊还伤着呢么?!”
没了两边桎梏,手又没处发力。
沉沉“砰”一声摔在地上,溅起一阵灰。
那小美人见状,伸手要来搀扶,沉沉却唯恐再遭罪,忙虚弱地出声阻止:“别、别……”她低声道,“我能爬得起来,别……”
再被掰折一下,她这右手,估摸着就是真的废了。
“好、好吧。”
小美人想了想,终于还是收了手,在旁边看着她“爬”。
一双桃花眼泪光流转,鼻尖哭得通红,更显我见犹怜。
“喂!”
一旁却又冷不丁插进道不和谐的声音——脆生生的、稚气十足的。
以及,越听越讨人嫌的。
“不是你说在宫里举目无亲,谁都不认识,所以才整天哭的么?”那声音的主人叫嚷道,“现在我把人给你带来了,你怎么还哭个不停?”
小美人:“……嘤嘤嘤。”
“姨父都把你指给我做媳妇儿了,为什么兰若宫里的媳妇儿个个都乖得很,从不闹腾,还个个都漂亮,结果你……你看你,整天哭得我头疼!你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实在不行,我给你叫太医来!”
小美人:“嘤嘤嘤嘤嘤。”
“哭什么哭!不许哭了!再哭杖毙!”
小美人:“嘤嘤嘤嘤嘤嘤嘤!!”
沉沉好不容易撑起半边身,一抬头,左边,是坐在太监背上叉腰大骂的熊孩子,右边,是捻着手帕不停擦泪、哭得可怜兮兮的小美人,一时间,只觉太阳穴疼得厉害——脑子都快要炸开:心道,这都什么事啊?!
她在东宫呆得好好的,就因为这熊孩子的一句话,小美人的几颗眼泪,活生生被拎到这来受罪。
他们吵他们的,自己又招谁惹谁了?
思及此,一口气好不容易缓过来。
“你们……”为自己,也为这俩不省心的东西,她总算还是善心过剩,尝试着开口劝解两句,“能不能坐下来好好……”好好谈谈。
她本是一腔好意。
却没想到、小美人哭是哭,这熊孩子愿意顺着毛哄。她一开口,话没说完,四下已然一片寂静。
胖宫女循声回头、那讥笑的眼神,几乎把她身上钻出一个洞来:至于眼神中的内容,更无需用心分辨,只简单明了的三个大字涵盖其中——你、完、了!
“你说什么?!”
果然。
方才还一脸抓狂,张牙舞爪又不好动手的小少年,此刻蓦地扭头,双目圆瞪地盯着她。
沉沉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这分明是要迁怒!
可对面显然没打算给她辩驳的机会,有眼色的小太监,已先一步给自家主子递上长鞭,那鞭子第一下挥在地上,令人胆寒的脆响。沉沉下意识膝行退后半步。
“狗奴才!”
却听那少年霍然厉声骂道:“爷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奴才插嘴!”
什么插嘴,我压根还没来得及说你!
沉沉在心里崩溃腹诽。
可那长鞭已挟风而来,直奔面门,她左右无法,唯有狼狈地就地一滚——
但很显然。
她低估了这鞭子的灵活,也高估了自己……的幸运。
“还想跑!”
这少年年纪虽幼,手劲一点不小,八成还是个打小习武的练家子。鞭子挥得有模有样,她虽侥幸逃过了脸上留疤,却没逃过背上那一记。
长鞭毫不留情地落下。
这一次,挨在肉上,沉闷的响。
沉沉背后瞬间皮开肉绽,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一旁的小美人被这场面吓得尖叫不止——可她二人的情分,显然也没到要拿身体回护的地步。是以,她也只是僵在原地,向那只有自己胳膊高的少年投去哀求的眼神。
“这……你,为什么……”她讷讷道,“世子殿下……”
却是惊恐得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不要你管!”少年闻声,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她。
那小美人甫一见此,立刻又泪盈于睫,哀哀落下泪来。
沉沉:“……”
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
她想说话,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整个人仆倒在地,任由鞭子上的倒刺割破衣裳,带出皮肉——她已忘了上一次这么痛,是什么时候。
是怀着阿壮的时候吗?
整天吐血流血,四肢百骸,仿佛都被捏碎、重造,一次又一次,她从小是个怕疼的,可那时,却都咬牙忍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心底里带些盼望吧。
盼着那孩子的出生,所以,好似什么疼痛,都无足挂齿;心里幻想着那孩子的模样,眼睛像她,鼻子嘴巴像魏弃……所以,人生在苦痛中仍有盼头——
可,现在呢。
现在又算什么?沉沉忽然问自己。
她想起一脸抱歉,告诉她“东宫没法再待下去”的魏咎;
也想起临别前再三叮嘱、依依不舍的解家姊妹,想起许多早已被忘在脑后的旧事,曾经奴颜婢膝只求活命的“罪臣之女”。
哪怕肩膀的伤在疼,胸前的瘀血隐隐作痛,哪怕现在她被抽得皮开肉绽。
如果她再识相点,如果她想活下去,事实上,理应再撑起身来跪着求饶,学着怎么在主子面前,当一个合格的奴才。
……可是,为什么呢?
沉沉想不明白。
她只是想用十六娘的身份,做个平凡的普通人,过寻常人家柴米油盐的安稳日子。命运却总是与她作对,把她逼得步步后退——她知道生命可贵,也知道活下去,于她而言是多么来之不易的机会。
可如果只是这么活,忍气吞声,卑躬屈膝地再活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
人的崩溃与爆发,似乎总是在一瞬间的事。
“认不认错?”
“你个奴才,哑巴了么!”那小少年却还浑然不觉,只凶巴巴地踩在她背上质问,“爷在问你,认不认……”
后话仍卡在喉口。
“啊!!你干什么!”
少年原本嚣张的音色却骤然熄火——虽依旧高亢,可仔细听,那分明是藏都藏不住的惊恐:“你、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沉沉怒声道,“你、这、个——!”
痛意将她声音逼得变调,手脚都在发抖,却仍是狼狈地爬起身来。
末了,愣是甩开了两个横生阻拦的小太监,手脚并用、扑将上前,直将那叉着腰得意忘形的少年推倒在地,整个人骑在他身上,又反手给了那在旁拱火的胖宫女一个巴掌,“滚开!”
她毕竟年长,面对一个孩子,单靠着身体重量,已足够将这人压得一动不能动。
随即,右手巴掌再次高高扬起。
“你爹娘没教过你做人是么?!”她听见自己心脏鼓噪的声音,两只眼几乎快瞪出眼眶,“那今天我就来教你!小……兔崽子,我不是你的奴才!你也不是我的主子!”
少年脸上涨红,表情一瞬惊恐变色。
四目相对,她看见他瞳孔中映出的面目狰狞、满脸通红的“十六娘”。
却就在这巴掌即将挥落的瞬间——
“你大胆!!”
“狗奴才,来人,来人,把她给我拽开!”
少年拼命挣扎,挥拳蹬腿。
她的目光,骤然定在他胸前衣襟滑落出来、那块巴掌大的长命金锁上,连被人从后反剪双手、掀翻在地也浑然不察,一双大睁的眼,只死死盯着他胸前。
“那是……”
【我也是做姨母的人了,给孩子添点心意是应该的。】
【呀!阿璟是又长大了。】
【来,来,阿璟,姨母抱。阿璟喜不喜欢姨母送的金锁呀,哈哈哈,傻孩子,咬不得、咬不得!回头等姨母攒下银子来,送你一只更大的!】
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了面容,却仍抱着怀中襁褓,安然冲她微笑的少女。
似隔着万重山水缓缓踱步而来,一如旧时模样,她唤她,芳娘。
芳娘,你回来了。
芳娘……
【芳娘,再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你说,二姐该给你备上份什么大礼,才好哄得我的宝贝妹妹开心?】
“啊!!!!”
“喵呜!!”
一道雪色的影骤然闪过眼底,从宫墙上一跃而下。
沉沉痛苦地抱住脑袋,嚎啕大哭。
背后,反剪她双手的两名太监,忽然间,却也跟着惊叫出声,捂着被抓花的双眼大叫起来。
“是……”
“神兽!!是神兽啊!!”
一直在旁观火、满脸幸灾乐祸的胖宫女,这会儿,竟是第一个回过神来。
“这、这这,朝华宫里那只神兽……”
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地上那只舔爪子的狸奴,她嘴里喃喃自语:“这……神兽怎会在此?!”
第102章 隐情
御书房中。
儒士打扮的青衣文臣居右首, 模样端方,面色庄肃。
金复来居其侧,默然低头饮茶。
室内一片死寂, 许久无话。
直至陆德生手捧一碗“血汤”自内殿撩帘而出,两人这才不约而同抬起头来——只不过,与一旁径直出声的文士不同, 金复来颇有眼色地选择闭嘴。
“陆太医,依你所见,陛下双眼何时可以视物?”
“少则三日, 多则十天。”陆德生摇了摇头, 面露忧色。
七年过去, 昔日在太医院中饱受排挤的底层寒门, 如今,早已一跃而成太医院院士,为天下医官之首。
而个中代价,或许便是年不过而立,已半头白发。眼角眉梢的皱痕,便是日夜思虑的明证。
“当初陛下以掌力震聋双耳,内伤可愈,也多亏……陛下生来, 体质不同常人,”他话里几番斟酌,“可这眼疾, 到底还是……”
“燎原”之锋, 远胜于寻常利刃, 以当时之情境,再深一寸, 足够剜下魏弃双目。
他虽体质特异,可终究肉体凡胎,自此留下经年眼疾,每遇天寒、骤雨、狂风、疾热,双目便剧痛难忍,无法视物,起初,不过一两日便可痊愈,随着时间渐久,症状却不轻反重,此番发病,竟已过去足足二十日,仍不见好转。
虽说朝堂上有陈缙主持大局,可魏弃人在京中,却足有近一月不曾上朝。个中原因何在,除却宫中众人心知肚明,坊间的流言蜚语,却仍是传得甚嚣尘上。
“拖不得了,”青衣人——即是如今大魏一手遮天、不,一手遮半天的左丞相陈缙,闻言,当即眉头紧蹙,“陛下迟迟不露面,那曹睿贼心不死,近来,怕是要有动作。”
“突厥商队,”一旁的金复来闻言,冷不丁插了句嘴,“借着献宝的借口,商队的人已数次出入右丞府。最后一次,就在半月前。”
一语既出,陈缙眉间“川”字更深,冷声道:“他倒是敢在老虎头上拔毛。你师父怎么说?”
“突厥商队里,也有我们的人。”
金复来话音淡淡:“只不过,不好打草惊蛇——若是真有异动,自当提前知会。”
“怎么个提前知会法?”陈缙道,“若是如你这般,事到临头才要说法,恐怕来不及。”
“不知,但师父做事,自然比我谨慎。”
“你们攥着大魏商路,左右逢源可以,切记,莫要荒了忠心。”
“此言何意?我等忠于陛下,从未有过二心。”
“……”
“只不过,是忠于陛下,不是忠于阁下。”
金复来道:“是非功过,自有陛下评断。还请左丞大人莫要妄议,以免,伤了我等共事多年的情分。”
与面容端方、浓眉大眼的陈缙相比,这位金二公子样貌文秀,又自带几分弱柳扶风的病气,任谁来看,都难免担心他在“陈大人”跟前落了下乘。
但事实证明,八面玲珑,不代表没有脾气。
两人因为辽西的事吵了半个多月,明里暗里,摩擦不断,陆德生亦看在眼里。
无奈,他是医士,医得了外伤,治不了心病,更不好插手前朝之事。是以,左右环顾,发觉两人谁都没有让步的意思,亦只能暗叹一声,称事告退。留下陈、金这对“老乡”,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互剜伤口——
直到。
“话不嫌多,既说不完。”
一帘之隔的内殿,忽传来道再熟悉不过的冷笑。
两人面色僵硬,齐齐收声,但很显然,迟了。
魏弃道:“进来吵。”
陈缙:“……”
金复来:“……”
“或者出去吵。”
最好吵得人尽皆知,街头巷尾无一不闻。
一个等着被曹睿弹劾,一个等着被灰溜溜赶出上京,从此,三过家门而不入。
两人闻言,默契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神中读出“你看看你干的好事”的恨恨之意。无奈,真要在御书房里打架,这么大人了,还是干不出如此丢脸的事。
是以,磨蹭了小半会儿,这对互相看不顺眼的老乡,终于还是一前一后,扭扭捏捏进了内殿——当然,说是内殿。实则此处不过一方静室。
只因前朝祖氏疲懒,时常批阅奏折半途而困顿,特意辟来小睡。先帝自诩勤勉,闭室二十载。直至魏弃这一代,才又重新被利用起来。
空间不大,一床一案,内嵌半壁佛经。
寒碜,且阴森,却是魏弃真正睡了七年的“栖居处”。
陈缙私下常道他是苦行僧,但其实仔细想来,苦行僧还能以双足行遍天下,览山河水色。
自家这位陛下,七年光景,两千五百余日,除了行军打仗,祭奠故人外,做得最多的事,却只剩把自己关在这暗室中、没日没夜地抄经。
对比起来。
大抵还是陛下的日子……过得更不顺心些。他想。
但这话显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甫一踏入其间,两人便被扑面而来的药味呛得各自皱眉。
魏弃人坐靠在床边,双眼以白绫缚之,半张脸掩在明灭光影之下,两鬓斑白垂落,陡然一看,莫名的,竟
有几分英雄迟暮的怆然。
陈缙被心中这念头吓得一惊。
不过很快,他又把这杞人忧天的想法、毫不留情驱出脑海——
因为,这位“迟暮英雄”说话了。
“继续吵。”
魏弃说:“从‘你色欲熏天昏了脑子,送进宫里的人还能给你送出去不成’那一句,往下接。”
陈缙:“……”
金复来:“……”
这是聋过一回的人能有的耳力吗?
陈缙嘴角抽抽,不由扶额。
金复来亦跟着静默半晌。
末了,却是径直撩袍而跪。
“陛下恕罪,”金二公子是个识时务的好青年,“家事、国事、天下事,金二心中有数。只是,事涉他人,难免自乱阵脚。”
他话音微顿。
明知魏弃此时目盲,却还是下意识抬眼望向彼方。
迟疑良久,方才低声道:“金二与那解家十六娘,虽平生未见,并无情意在先。可,到底应承了解家婚事,互换庚帖。于公于私,金二无法放任她不管。”
“木已成舟,方知挽救。”
陈缙看热闹不嫌事大,幽幽道:“早干嘛去了?”
那解十六娘嫁进上京,倘若你是个有心的,一路派人接应,人压根就不可能丢。
如今人丢了、事犯了,辽西那群贼子如愿、给陛下泼上一身脏水,你倒是想起来这个便宜妻了。
金复来却像是没听出来他话里话外的讽刺,只跪得端正,再度向魏弃叩首,直磕得额头通红,复才再度开口:“她远涉千里而来,几名姊妹,将解家半数财产添作嫁妆,可知其在闺中时,也是娇宠长大。解家人既将她嫁与金二,纵无夫妻情,总有托付意。无奈回京路上,臣困于琐事,竟无心分神……”
他本就是受命前去辽西,刺探那赵氏底细。却被魏骁选中、勒令娶解家十六娘为妻。
说全然情愿,是不可能的。
他一个病秧子,早没了情爱之心,这几年被家中逼着开枝散叶,更是烦不胜烦。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在这场强扭的婚事中,全程面都不露,只交由家中管家全权处理。
可,尽管如此。
“臣虽有怠慢之心,并无苛待之意,自知久病之身,时日无多,不愿成亲连累旁人罢了。解十六娘久不露面,也无消息。起初,臣还以为是解家反悔,实不相瞒,臣当时……心下,委实长松一口气。”
她不来,他不娶,权当没有这门婚事。
反正他人已回了上京,解家远在辽西,以后各自婚嫁,互不相干便是。
他并没把这小事放在心上,偏偏,就在前几日,却收到了解家人一连十几封驿站传书。
解家昔日有多富,单看那解贵人活生生拿银子砸出一条直通天子床榻的路,可见一斑。
是以,他解家横行江南一带,向来眼高于顶,更从不屑于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论短长——哪怕后来虎落平阳,一朝失势,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们要横着走,背后还有魏治作靠山。
金不复不是富不及人,是不愿招惹这尊地头蛇。许多面上的摩擦,一笑而过,也就罢了。
他只是没有想到,一贯霸道无理、人神共愤的解家人,最后,可以为自家的姊妹做到这种地步。
“解家七娘在信中言,十六娘遭人算计,恐已入宫,她知晓自己远在千里外,手长莫及,是以,只要臣能救得十六娘,她愿将解家昔年在江南所辟商路,及,辽西织造商会会长之位,拱手相让。”
如果说,解家众娘子在此前添给十六娘的嫁妆,是解家身家的半壁江山。
那信中她所承诺的,便是剩下的半壁。
经此一“役”,解家恐将一无所有——
“臣家中,亦是世代从商,臣的家中,亦有兄弟姊妹,可臣自问,若亲人性命危在旦夕,设身处地而论,臣……无法效仿其人,将自己,乃至自己祖辈几代的经营拱手让出,说利刃割肉、心血东流不为过。”
“所以,臣此番相求,不仅为所谓‘夫妻情义’,更是为这姊妹同胞、拳拳之心。如今看来,解十六娘不过一枚废棋,她自己亦是局中之人,并无加害陛下之力。臣,亦只求陛下,看在臣数年来鞠躬尽瘁,绝无二心,余生誓死效忠陛下、太子殿下的份上……求陛下,饶她一命。许臣,娶解十六娘为妻。”
话落。
静室之中,死寂无声。
金复来叩首于地,未得回答,不敢抬头。
视线余光所见,唯有魏弃漫不经心轻敲床沿的手指。
——若他没有看错的话。
金二心中祈祷。
那如敲在心跳声上一般、看似毫无规律,实则轻重有数的动作,却唯独在他提及“太子殿下”的瞬间,倏然一顿。
只是一顿。
但,亦是“唯有”。
他希望自己赌对了。
“……金二啊。”
所以,听见那似叹似笑的声音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不受控制的一个冷战。
几乎要跳出喉口的心,在这一刻,飘飘然落回原处。
“臣在。”
“你在顾叔手下,学了五年。”
“……是。”
“学得不错,”魏弃道,“只可惜,到头来,还是把这学来的一身本事,都花在了因情误事上。”
半壁佛经,如闻梵语。
大魏天子,参悟半生,难破我执,却不知何时,将旁人的“执”——看得一清二楚。
“你娶错了人。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甘心为人以命犯险,可有想过,倘若今日事败,解家七娘,并不会为你流半滴眼泪。”
金复来闻声一愣。
额头触地。
这一回,久久不语。
“但,孤如你所愿,”魏弃却道,“你既赌命,记住今日之言,孤,便许你做一回性情中人。”
金复来闻言,当即起身,思忖片刻,以三指指天,“臣,当以性命起誓,有违今日之言,不得好死,百世为猪狗,子孙后辈,不以香火祭之。”
“……陛下!”
在旁观火、沉默良久的陈缙却在这时倏然出声:“解家背后,还站着赵家。”
“魏治娶妻赵氏,魏骁如今一手遮天,掌辽西大权,此人野心昭昭,终有一日,必将挥军南下——今日放她解十六娘一人,来日,是非公道皆成他人所言,恐酿大患!”
魏骁送来这些身份不凡的辽西女子,又命她们自戕陈情,血溅承明殿,背后用意何在,难道还不分明?
至于那解十六娘,无论是否心甘情愿,总归是上了贼船,入了宫闱。
如今轻易把人放了,又要叫外头的人怎么看?
青年所言,字字掷地有声。
语毕,毫不犹豫,同样撩袍而跪:“臣以为,解十六娘绝不能放。臣与金家有怨不假,可臣亦绝非因私忘公、意气用事之人!一条商路,一门生意,并不值当我等为之动摇。”
“你——!”金复来怒目而视。
新仇旧恨,宿怨在心,两人气氛眼见得剑拔弩张。
“大患,又如何?”魏弃却倏然反问道。
“……”
“你以为,孤自登基以来,昨日,今日,明日,可有一日是和顺平安的?”
陈缙表情微变,蓦地抬头。
可那双掩于白绫下,藏于明灭中的寂然双目,早已向世人绝了一切窥伺可能:
目盲,身衰是他。
心如明镜亦是他。
所以,方才有了这方静室,此番对谈——
“陈缙,孤如今不缺直臣。孤要的,是两朝柱国,辅国元老。”
魏弃道:“孤,可以满手血腥,但孤之子,当享一生和乐太平。”
大患?
在他活着的时候,自当尽数除之。
从头到尾,他之所以不好奇魏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亦仅仅只是因为,无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辽西,终是要在他有生之年、收归大魏之手的。
区区一个解十六娘,还不足以撼动战局,更不值放在心上。
相比较起来,一个誓死效忠、又有江南商路如虎添翼的金家,于他而言,要值钱得多——
“只不过,解十六娘,你可以带走,但不是现在。”
“……陛下?”
“她如今人在东宫,想来不久之后,”魏弃忽的一笑,“太子便会把从前欠你金家的人情还于你,说起来,你金家私下对他帮助颇多,他感念于此,回报三分,亦是理所应当。这件事,孤倒是不便插手了。”
金复来:“……”
等等。
意思是我刚才不用表忠心发毒誓其实解十六娘也能出宫我刚说那么多到底是丢人现眼呢还是丢人现眼还是,丢人现眼?
当是时。
金二脸上神情,岂一个“窘”字了得。
倒是陈缙回过神来,理清楚这个中曲折,顿时忍不住低头憋笑。
发觉自己没忍住笑出声,又忙强行轻咳两下掩饰……呃,十足的掩耳盗铃。
足可证明。
一方静室,果然装不下三个人精——心不静,反而躁得让人想自绝于此。金二麻木的想。
他早该知道,陛下武力威慑,阖宫上下,连目盲的秘密都能向外遮掩得住,怎么可能藏不住区区一个解十六娘的去处?
这些时日,陛下只巧借陈缙之口告诉他解十六娘还活着,却不告诉他人已经在东宫里呆着,可不就是——等着他往坑里跳么?
“陛下……”臣,心服口服。
还好咱金二公子向来识时务,时刻不忘顺坡下。
只可惜,他后头的“阿谀奉承”还没出口,这一声“陛下”,却被另一道尖锐的嗓门盖过。
紧接着,一帘之隔,便又传来连珠炮似的大段:
“神兽突然发狂,不知何时、竟离宫而去,在夕曜宫中大闹一番,抓伤了小世子及一众宫人,眼下小世子……他、他闹着要杖杀……杖杀了神兽。太子殿下来了也劝不住——”
话音未落。
“那畜生呢?”魏弃没有听完,径直打断道。
“……?”
这一问着实突然,反而把那匆匆赶来报信的太监问住,心道陛下不第一时间问小世子伤了哪里,太医可有赶去,反而问……“那畜生”?
语气听着不善,难道是兴师问罪,准备把神兽砍了?
他、他他他摸不透啊!
陛下厌恶近侍,身边从无专人伺候,每天在御书房中当值的人都不同,他、他,今天也是替人轮值、第一回 啊!怎么就偏赶上了这种事!
小太监脸上表情比哭更难看,嗫嚅了半天,只挤出一句:“听、听说神兽身上挨了一鞭……”不过,没打死。
后头剩的那几个字,他正想着要不要说——毕竟,陛下开口闭口“畜生”的,听起来像是偏帮小世子……
一个畜生,就算被尊为“神兽”,终究还是个畜生。
难道抓花了小世子的脸,还不该被乱棍打死?
思及此,这机警的小太监立刻话音一转,道:“至于世子殿下的伤,陆太医已闻讯赶去……”
“陛下!”
话没说完,却听静室之中、骤然传来一声暴喝:“使不得!陆太医说过,上药过后、双目绝不能见光,否则……陛下!!”
可又哪里还叫得住?
小太监傻傻跪在原地,只觉面门前一阵劲风拂过,直将他人掀得一个趔趄。
回过神来,却见一条白绫飘然落地,恰落在他身前。
他下意识低头看去:
素锦之上。
点点朱红,如杜鹃啼血。
第103章 惊觉
夕曜宫中。
“啊!!这畜生哪里来的!赶跑它……愣着干什么, 别让它过来,啊!!”
沉沉呆坐在原地。
脸上那触目惊心的红肿指印仍未消去,背后鞭伤淌血, 浸湿后襟——
饶是她有心阻拦,就眼下这半残的身子,实在也快不过一只铁了心要为她“报仇”的四脚兽。
是以, 只能傻眼看着那突然出现的一团“雪白”,在扑伤两名太监过后,又毫不犹豫地向握鞭的魏璟撕咬而去。
“喵呜!!”
被一鞭打飞, 似也不觉痛。
足有从前两倍敦实的身子, 沉甸甸压在魏璟身上, 对着脸两爪下去, 直把魏璟痛得捂脸哀嚎,声彻云外。
“我的眼睛!!”
“这孽畜!!”他喊破了音,撕心裂肺。流下来的泪里沾血,一旁的小美人见状,再度历史重演、吓得晕厥过去。
可魏璟又哪里还顾得上?
“给我宰了它!!”只重重一脚,踹在给他做人凳的太监背上。
他已许久不曾受过这种委屈,一时方寸全失,嘴里一个劲地大吼:“宰了它, 谁宰了它,小爷重重有赏!!”
但很显然,身为“罪魁祸首”的谢肥肥压根听不懂他在嚎什么。
这厮干完坏事, 甚至满意收爪, 耀武扬威地绕着熊孩子晃了两圈。
随即, 便屁股一扭,乖乖窝回了自家小主人怀里, 撒娇似的蹭了蹭。
“喵呜~”
听那甜滋滋的腔调。
大抵,是在,讨赏吧?
沉沉久没给崽子顺过毛,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伸手想摸两把,结果,还没摸到这崽子脑袋——昔日的小狸奴,如今的“老狸奴”,便又不知羞地露出肚皮来给她挠。
“喵呜——”
跟刚才神兵天降般大杀四方的“神兽”……简直两模两样。
沉沉看着,一时失笑,索性把它抱起、检查背上那鞭伤留下的伤口,只见雪绒似的皮毛下,裂开一道翻卷的血缝,仍在不断往外淌血,她眉头微蹙,顿时心疼地轻“嘶”一声。
“废物!!”
再看不远处,魏璟脸上、脖子上均被抓出数道骇人血痕,破相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自己有没有可能趁乱脱身、跑回东宫求救?
心念电转间。
沉沉悄摸挪动身形,意图遁走,却见魏璟忽的一把推开扑上前来替他擦脸的胖宫女,摸索着捡起地上慌乱丢弃的长鞭。
紧跟着,便又是毫无章法地一挥——几乎贴着她的面门擦过:“还不把这畜生给宰了!”魏璟道,“乱棍打死!打死!”
在场的三个小太监闻言,顿时面面相觑。
畏于世子之威,互相推搡着上前,却又都踌躇着不敢动手:
“神兽”,之所以为神兽。
倒不是它真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而是因为这狸奴,乃是昔日谢后唯一留下的爱宠。
陛下或是爱屋及乌,登基后,索性便赐了它神兽之名,将其养在朝华宫中。每日饮食休憩,皆命专人伺候。
想来如今后宫无主,空置多年,真要论起,唯一称得上“主子”的,也只剩这只精得令人咋舌、仿佛依稀通了人性的神兽了……
可它为何会出现在此?
若是真动了这畜生一根汗毛,到时陛下怪罪起来,世子与神兽,又究竟孰轻孰重?
众人心下各怀鬼胎,惴惴不敢言,被魏璟连着踹了几脚,也不过谨慎地将怀抱狸奴的谢沉沉四下围住,只那胖宫女最是机灵,借口去唤太医,飞也似的跑远——
于是乎。
待到陆德生背着药箱,与后脚闻讯赶来的太子魏咎前后脚踏入夕曜宫中。入目所见,已然便是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更有甚者,真有小太监经不住骂、壮着胆子持棍上前。
“不可!”
陆德生瞳孔微缩,当即面色一变,暴喝出声:“住手!别动它!”
但,到了这一步,又哪里还叫得住?
“怕什么,打!给小爷打!!”
更别提还有个怒火中烧的魏世子,捂着剧痛无比、血淋淋几乎无法视物的右眼,想也不想地怒呛:“你们到底听他的听我的?!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本世子的!”
“它敢挠我的脸……姨父绝饶不了这畜生!”
区区一个太医。
再得圣心,能大得过世子?
有了这一声作保,持棍的小太监终是再无顾忌——木棍当头落下!
沉沉咬紧牙关,想也不想地抱着怀中狸奴背转身,试图拿背来挡这挟风而落的闷棍。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如期而来。
相反,倒是听见耳边传来那小太监惊恐跪下、不住磕头的钝响。
“太、太子殿下,奴才不是有意的,奴才绝不敢对殿下动手,奴才……”
“退下。”
魏璟并不多言,顺手将那手臂粗的木棍丢到一旁,随即半蹲下身。
平静中略带审视的目光,一眨不眨地,望向眼前怀抱狸奴的少女。
“你……”
你?
沉沉听出他有话要问,可紧张兮兮地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
魏咎盯着她,不知想到什么。
原本紧绷的表情悄然舒展,顿了顿,唇角反倒又勾出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柔和弧度,轻声问:“解姑娘,可是惊着了?”
沉沉摇了摇头。
唇角紧抿,迟疑再三——末了,却仍是不由地看向他那明显被木棍敲得肿起一块的右手。
“你……的手。”
“无碍。”
魏咎闻言,淡淡一笑:“我少时拜师习武,至今也有三年。一点小伤而已,并不碍……”
话音未落。
“兰若!!!”
另一头,魏璟正被陆德生按住检查伤口。
一边伸手蹬腿地挣扎,这厮嘴里也没闲着,还在不依不饶地大叫着:“你究竟帮谁!你连哥哥都不帮了,我看错你了!以后我再不帮你在姨父跟前说好话,绝交,我们这便绝交!!!”
沉沉:“……”
看一眼熊到没边的外甥,再看一眼明显成熟到不符年纪、莫名让人心头叹息的亲儿子。
她忽然觉得,背上的伤仿佛不疼了——毕竟,再疼也疼不过快要炸开的脑子。
与她相比,魏咎则显然是替魏璟擦屁股擦惯了的,不仅人到,还带来几名略通医术的侍女。
只是这回,魏璟那有陆德生看着、派不上用场。
这几名侍女索性便殷勤地服侍起沉沉,以及——她怀里那只赖着不走的“神兽”来。
“真稀奇,这神兽不是出了名的不爱在人前露面么,听说很怕生……今个儿是怎么了,竟然跑到世子宫中来撒野?”
“说起来,我有个同乡的妹妹,入宫至今,整整七年都在朝华宫中伺候这狸……这,神兽。可听她说,每日也不过是把吃食原位放好,再把吃完了的骨头收走。朝华宫地方不大,竟是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它在哪。”
“这么说,它也是个喂不熟的了。”
“可不是么?”
俩侍女说着说着,忽然默契十足地对视一眼。
“诶——”
随即,齐齐望向一脸状况外的某人。
“话说,解姑娘,为什么这神兽……这么粘你?你怎么做到的?”
沉沉被问得愣住,心虚之下,默默停住了给自家崽子挠肚皮的手。
直把谢肥肥不满得哼哼唧唧,在她腿上耍赖似的到处拱。
察觉到一旁魏咎投来打量的眼神,她表情却愈发僵硬,想了半天,也只支支吾吾挤出一句:“大概,因为……我家中也养过狸奴?比较熟知它们的习……”习性。
话没说完,给她正骨的侍女手上没留神、重了力气,沉沉顿时痛得闷哼一声,虾米似的蜷了半身。
可,也就在这分神的瞬间。
“姨父!!!”好不容易安分了片刻的魏璟,突然又大叫起来。
紧接着,传到耳边的,便是陆德生慢了半步的喝止,与一阵难掩激动的碎步小跑。
沉沉循着那脚步抬头望去,正见半张脸都被裹了白纱的魏璟一脸可怜巴巴,紧抱住他那便宜姨父的右腿。
方才还狐假虎威、气势凌人的小少年,顷刻间,便成了乖到没边的顺毛老虎。
说起话来,更是边说边哭,一个字比一个字抖得厉害:“姨、姨父,”他呜咽道,“那畜生挠了阿璟的脸!……伤了眼睛,阿璟怕不是要,呜呜,要变瞎子了,呜……”
“兰若胳膊肘往外拐,不许我打杀了它,可阿璟心里委屈!姨父,你来了,你替阿璟作主,把那畜生——”
不对!
沉沉的眼神落在魏弃脸上,心头蓦地一凛。
怀中的狸奴似也感受到她焦灼心情,不安地哀鸣起来。
她有心想做点什么,无奈离得太远,连提醒都做不到。
只能眼睁睁看着魏璟被扼住喉咙提起,一颗心不由吊到喉口——
“姨父……!”
而魏璟几乎顷刻间变了脸色。
满面仓皇,却不敢、也不能反抗,只无力地轻拍着那卡在喉口的大手,嘴里不住轻唤着:“姨父,姨父,我是阿璟哪……”
“喘不过气……阿璟,喘不过,气来了,姨父……”
却仍然毫无作用。
他的脸色渐渐涨红,濒临窒息。直至此刻,面对那看向死物般无情眼神,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错事。
可是,错了什么呢?
明明是那狸奴先扑伤了他——
“姨父,”他的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一张小脸哭得惨白,抽噎着,却仍在不甘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您不是最疼爱阿璟的么?
甚至远胜过兰若,所以,那些宫女仆妇们、伺候我的嬷嬷们,每一个都说,也许我在您心里的地位,已经高过太子。她们都说,在这宫里,除了已经不在人世的姨母,我便是最得偏爱的那个——
对,姨母。
“姨、母……”他忽然挣扎起来,两只小手拼命拨弄着前襟,终于,吃力地拽住那只长命金锁,“姨母,给阿璟的……”
长命金锁,护百岁安宁。
姨父你也答应过的!
可是……
可是。
他痴痴望向魏弃那双蒙了白翳,雾蒙一片的眼。眼眶下,依稀可见模糊的血痕——这双眼睛,既看不见自己如今的惨状,也看不见这昔年承诺的信物。
姨父……是真的要杀了他。
就因为一只畜生!
他的命,还比不过一只畜生!
一瞬间,求生的恐惧几乎压倒了一切,也令他再顾不得所谓世子的脸面,甚至用尽全力扭头去看魏咎,他嘶声求着、哭着:“兰若,救我……兰若……!”
我知道错了,我不任性了,救救我……
魏咎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动。
“陆、太医——”
陆德生看着他。
目光中有不忍,亦有叹息。
可,再多的医者仁心,终究也不值当,让他为一个并不懂得感恩的少年冒上生命危险。
魏璟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终是彻底脱力一般,绝望地闭上双眼。
“姨,父……”
*
沉沉忽然捏了捏怀中狸奴的后颈皮。
谢肥肥回过头来,懒洋洋地舔了舔爪子,但很明显,一脸不情愿——别问她是怎么从一张毛绒绒的胖脸上读出情绪的,自己亲手养大的崽子,就是这么自信。
沉沉于是又捏了一下。
这回力气稍轻了些,仍换来“老狸奴”不满意的一声轻哼。
但,它终究还是动了。
在沉沉下定决心捏第三下之前,老当益壮地扑到魏弃脚下,大爷似的晃了两圈,随即,毫不犹豫地伸出爪子挠人裤腿。
发现魏弃不理他,于是更狠地再挠一记!
“喵呜!”
在这呢!还没死!
魏弃双目视线忽的落低。
原本失焦而雾蒙的两眼,恍惚间,竟似恢复几分清明。脸上表情未见喜怒——却有了人色。
“畜生,”真正开口时,才发觉声音已哑得不像自己。魏弃冷声道,“……你倒是命硬。”
话落瞬间。
魏璟“扑通”一声落地,两手捂着喉口、疾喘不已。
魏咎见状,似有一瞬迟疑,但最终,却仍是扭头示意两名侍女前去将人搀扶起身——
“抱歉。”为此,他甚至向沉沉低声致歉。
只是,不知为何。
沉沉看着他平静得不见波澜的表情,心下竟一阵发凉:说母子连心也好,说她敏感多疑也罢,她总觉得自家阿壮方才的片刻迟疑,似乎不是她想象中本该有的惊讶,愧疚,后悔,而是……遗憾。
他在遗憾魏璟没有死。
而同样在侧的陆太医,显然对此并无觉察,只几步上前,满面忧色地观察着魏弃那双——不让他省心的眼睛。
“陛下,”他低声道,“用药过后,不宜见光。”
“已经见了。”
“……”
这场闹剧,最终以英明神武的大魏皇帝陛下带着太子,拎着“神兽”的后脖颈皮,亲手送到太医院去包成粽子而了结。
只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一贯在陛下身旁亦步亦趋的陆太医,这回却没有跟去,反而留在了夕曜宫中。
而魏璟这次,大抵也学乖了,不声不吭,入了魔怔一般,任人动作。
一时间,阖宫上下都围着主殿出入不停——哪还有人想得起这次事件真正的“始作俑者”……比如,把世子殿下扑倒在地的,某人?
沉沉巴不得没人想起自己这号人物。
趁无人注意,呲牙咧嘴地爬起身来,背着小包袱就打算开溜。
只不过……呃。
东宫那边已经把自己送过来了,刚才阿壮走前也没有表态,让她再带着一身伤打道回东宫,显然不现实。
为今之计……
她想了又想:也只有投靠那个梨花带雨哭不停的小美人了!
还好刚才那小美人被抬走的时候,她是注意看了往哪走的。
沉沉扭头就往东院方向走。
无奈,没走几步,肩膀忽又被人没轻没重地拍了下。
她痛得小脸变色,愕然回头——却见身后站着的,分明是个眼生得从未见过的小太监。
“喏!这个给你!”
听语气,更不像是个好相与的。
沉沉一脸茫然,下意识接过那小太监递来的信封。
想了想,还是拆开看:里头却只搁着一张百花笺,香气之盈鼻,设计之得当,绝非寻常人家用得起。
但……都依旧比不得她在看过笺上文字过后,无法掩饰的震惊。
【十六娘:
出宫之事已办妥,稍安勿躁。
待风波平息,某当迎卿归府。绝无虚言。
夫 金二】
金二?金复来?
他要接自己出宫……阿爹,阿娘,天上真的掉馅饼啦!
沉沉心口砰砰直跳,四下环顾一圈,慌忙把那花笺重新收入信封,又藏进袖中。
一时间,仿佛当真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昏了头。
接下来的几步,她都像是踩在云上,不受控制地晃晃悠悠:
不用在这宫里为奴作婢了!
可以出宫……意味着这半个多月的荒唐经历,不堪与忍受,她都能一笔勾销,当作一场黄粱梦。
再没有什么消息,比这更值得开心了。
连带着身上这一身伤,脸上火辣辣的疼,似都再感受不到。她的脸渐渐泛红,步子越迈越大,向着小美人的住处快步而去——
直到。
“……沉、沉?”
身后,一道迟疑的、莫名熟悉的——却也令她一瞬间如坠地狱的男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理智告诉她不能停下,可身体,早已改不了那经年累月养成的下意识反应。
她的脚步在回神之前,已经先一步停住。或者说,被叫住。
“……”
却,迟迟没有回头。
任由背上一点一点,爬满冷汗。
沉沉,晨晨,辰辰……对,她可以有很多种解释。
她如今的身份是解十六娘不假,但闺中尚可以有乳名、爱称、小字——
脑海之中,无数个念头闪过。
但最终,在她僵硬回过头去,发现身后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昔年朝华宫中、被魏弃一剑穿心……却仍拼死为自己腹中胎儿求得一条生路的陆德生时。
忽然间,便都只剩下了哑口无言。
分明是烈阳高悬,日头正盛的时候,她竟莫名感受到一阵齿冷——
“沉沉。”
而陆德生的步子,同样迈得沉重。
几乎是拖着一对灌铅的腿,一步一挪,末了,才终于下定决心,走到她的面前。
四目相对,只一瞬。
他说:“……真的是你。”
沉沉心中一阵无力。
她甚至不知道他从何看出自己的破绽,到这时,却才终于回过神来,缓缓摇头,“陆医士,你认错人了。”
“民女解十六娘,出身辽西,入宫不过半月,并不识得医士口中那位……沉沉。”
“如今,这宫中诸人,”陆德生却道,“皆唤我作陆太医、陆院士。如你这般唤我医士的人,不多。”
不多?
是只有她一个连鹦鹉学舌都学不会的傻子吧?
沉沉:“……”
沉沉低声道:“我真的不是。”
“是不是,还是,不愿是?”陆德生反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沉沉垂眸摇头,退后半步,咬牙道:“我只是听不懂医……太医您在说什么。”
话落。
彼此皆是一阵默然。
陆德生疲惫而沧桑的目光,头上多出的白发,每出言必三思的谨慎,无一不昭示着这七年来,他身为天子心腹的忧愁多思。
而站在他面前的故人,面容形貌,打眼望去,俨然……却仍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仿佛时间亦垂怜,静止在她离去的那一刻。
只是——她的脸变成了陌生的模样,骨架改变,连声音,亦有些许不同。
他却依旧笃定,她就是“她”。
是以,沉默半晌。
陆德生开口问的第一句话竟是:“你,见过百里渠了?”
“百里渠?”沉沉一怔,“那是谁?”
这也是她身体下意识反应的一种——大概。
沉沉绝望地想。
尽管理智不断示警,她不该在此久留,不该再多说一句可能露馅的话,可面对着熟悉的人,一个有过几乎“过命交情”的人,她总是习惯把话题继续下去。
至于陆德生,则是看破不点破。
“‘千面不知何处去,安能辨我是雄雌’——此人号称江湖第一易容术师,凡他所见之人,皆能不费吹灰之力加以模仿。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世间无数穷凶极恶之徒,愿花费万金求他一见,便是为了他这手,足可乱真的秘法。”
这么厉害?
沉沉心中好奇,却仍是一脸疑惑地摇头:“没听说过。”
连听都没听说过,那就更不可能见过了。
“……但你现在的脸,”陆德生闻言,却只又一次,仔仔细细、无比认真地,盯住她双眼。许久,复才蹙眉道,“只有可能出自他的手笔。”
“……?”
“你的骨架、声音为何改变,我暂且没有头绪,但是你的脸,谢沉沉,你的这双眼睛,我绝不可能认错——如果陛下的双眼……”
如果,他双目未盲的话。
或许远比我要更早,便能一眼认出你。只可惜……
言及此,陆德生几度欲言又止。
过了许久,方才勉强定住心神,继续道:“百里渠此人,曾为陛下所用,事后,却决裂而去。他为什么要动你这张脸,或者说,从哪里……找到了你的身体,我不知道。但是沉沉——”
“罢了。我这样说,你总是不会信的。”
看着面前人飘忽不定、难掩怀疑不安的眼神,他忽的叹息一声。
“今夜子时,朝华宫外,我等你。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陆德生说:“看过之后,你自会相信,如今的你,十有八九,还是曾经的你。”
引君入瓮?
沉沉表情古怪:“陆太医,我……民女,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十六娘就是十六娘,是解家全家上下,举家姊妹都“验”过的十六娘,是魏骁百般怀疑也发觉不出问题的十六娘,她是借尸还魂,借了十六娘的身子重新开始,怎么可能……兜兜转转,还是过去的那个自己?!
这二者于她而言,意义完全不同。
她不好奇,不感兴趣,也完全不愿接受那另一种可能。言毕,转身就走——
“你会来的。”
并未出言挽留的陆德生,却在她背后幽幽抛来一句。
“因为你还是你,谢沉沉,”他说,“普天之下,只有你,会用那种眼神看……魏弃。他不会瞎一世,总有一天,他会发现这一切——你能想象,在他发现的那一刻,发觉你明明近在咫尺,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你错过——”
陆德生的目光,骤然落在她那裹得鼓鼓囊囊、仍血痕狼藉的右肩上。
“他甚至亲自踩断了你的手,你能想象,那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情状吗?”
“……”
“你要稀里糊涂地看着他,把他的那只手掰下来还你吗?”
沉沉没有回头。
他的声音却仍是融在风里,钻进耳朵:“人活一世,沉沉,总该活的明白,死的明白……”
“你会来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
“他真是这么叫她的?”
东宫,撷芳殿。
魏咎背对暗卫而坐,面前书案上,是平摊开的一幅画卷。
许是年岁已久,那画卷隐隐泛黄。
但得画之人,偏又极度珍惜,数次修补,所以远看去,竟仍如崭新一般。
画上之人,笑貌如旧,栩栩如生。
尤其是那双黑葡萄似的、亮若星辰的眼。
——那实在是一双极好看的,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睛。连带着让画中人原本平平无奇的五官,都显出几分灵动惊艳之色。
“……是。”
“他唤解十六娘,沉沉?”
“回主上,是。”
一个猿臂蜂腰的青年人,却向一个面容稚嫩的孩子俯首称臣。这场面无论怎么看,都难逃“古怪”二字。
可偏偏,这正是华美谐善的东宫,在掀去掩面的袍纱后,阴森的真容——
“喀拉”一声,画帛于少年指间碎作两片。
画轴落地,脆响震耳。
“滚出去!”魏咎倏然厉声斥道。
喜怒不形于色,永远笑容待人的储君。
一身和气,人人欢喜的太子殿下。
此时此刻,此地,却像个孩子般大发脾气——
“滚出去!”
手臂横扫过处,砚台粉碎,笔墨横飞。
污的,是地上画卷。
伤的,却是这少年自诩刀枪不入,再不会有半分动摇难堪的心。
第104章 血池
“十六娘。”
“……”
“十六娘, 你听得到……”
“……”
“十、十六娘!”
陡然转高的声调,终于把窗边撑颊发呆的少女惊得回过神来。
“怎么了?”她满脸写着迷茫,看向美人榻上长吁短叹、形容憔悴的美人儿, 顿了顿,不大确定地低声问,“你又饿了?”
“没有!怎么可能!……我, 我只是见你魂不守舍的……”美人闻言,顿时小脸涨红,“腾”地一下自榻上坐起, “我担心, 你是不是被吓坏了……方才吃了你给的糕, 肚子还饱着呢……”
嗯。
若能忽略空气中越发明显的、从她肚皮底下传出那“咕咕”叫声的话, 瞧这模样,倒真像是个关心则乱的——
毕竟,十四岁啊,沉沉莫名地想。
自己在她这般年纪的时候,可不就是一天到头饿个没完么?
“没事,”
她哭笑不得地安慰:“你是……将门虎女嘛。吃得多也很正常……吃罢。正好我这还有。”
说着,便又大方拆开自己的小包袱,把里头装着、从东宫捎带出来的最后一包点心递了过去。
虽说早已在路上碾得一塌糊涂, 没个卖相,但用来填饱肚子,到底是没问题的。
谁让现在整个夕曜宫里“兵荒马乱”, 压根没人往东院里来, 她们两个心虚的, 也不敢去往那小霸王跟前凑呢?
若不是靠着她包袱里,宋良娣好心塞的两包点心, 怕是饿晕在这也没人理。
“……”
“将门虎女”小美人儿盯着她手里的油纸包,很诚实地吞了吞口水。
无奈沉沉手伸出去、等了半天,却见她仍迟疑着不接。失笑间,索性直接搁在她手边。
“拿着吃去,”沉沉道,“不用觉得亏心,就当——嗯,就当我收买你了。”
“收买?”小美人儿目光惊疑。
眼见得快要碰到点心的手指,立刻顿在原处。
“可不么,”沉沉却并没注意,更没多想,只一脸苦笑地摇头,“你忘了我今天干的事儿了?”
以魏璟那孩子的性格,待他缓过劲来,哪可能像现在这样无事发生、轻轻放过——不扒掉她一层皮都是好的。
“日后阿……世子殿下那边,若要找我算账,你能帮我说上两句话,便是好的。若是顾不了,也不强求。”
小姑娘闻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犹豫多时,终于还是拆开那油纸包,捻着里头碎成渣的糕饼,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过冬的仓鼠成精了?
沉沉看在眼里,只觉好笑。
心道这辽西养出来的贵女,倒也不是每一个都像赵氏明月般盛气凌人。
比如眼前这个——她一直在心底称呼人为小美人儿。事实上,认识了也有小半个月,却一直到半个时辰前,她才“不经意”从人嘴里套出话来,得知这小美人竟也姓赵,乃已故辽西兵马大将军赵二膝下次女。
论及身份,倒也真当得上她方才打趣的那句“将门虎女”。
只是,这性格嘛……
“你、十六娘,你也吃,”发觉自己不知觉吃了独食,赵小姑娘与她视线稍一对上,忙又把手里那包碎点心往她跟前凑了两凑,嘴里一迭声道,“十六娘,你……你身上还有伤,你多吃些。”
“不碍事,”沉沉却无甚兴致地摆了摆手,道,“我没胃口,你吃吧。”
说完,便又趴回窗边。半边身子靠在窗框上,望着外头渐沉的夜色出神。
【人活一世,沉沉,总该活的明白,死的明白……】
【今夜子时……】
一团乱麻的心结,却终究没有被夜风吹散,反而越结越深。
越深,越恼人。
【今夜子时,朝华宫外,我等你。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看过之后,你自会相信,如今的你,十有八九,还是曾经的你。】
待她后知后觉、发现半边身子已僵麻得几乎站不起,胡乱活动着手脚纾解时。回过头去,榻上的小美人儿早已和衣而卧,蜷缩成一团睡去。
床边的小案上,那油纸包却依旧原模原样地放着:碾碎成渣的糕饼,大多都已被捻着吃净。剩下的,反倒多是还能看出个形的。
——留给自己的?
“……”
她摇头失笑,随手挑了一块放进嘴里。
品尝着唇齿间久违的甜腻,饥肠辘辘的感觉却没有丝毫缓解,反而……越发空荡无着。
是了。
空空荡荡,无落无着。
仿佛到这一刻,在沉闷空气中漂浮不知几久的灵魂,才终于回到身体:她不得不承认,曾几何时,那个一块糕饼就能哄好,满心欢喜写在脸上的少女,如今,似乎真的已离她远去……远去许久了。
【十六娘,怎么不动筷子?】
【……瞧阿姐多糊涂,忘了你病这一遭,连口味都换了。湘竹,这些都撤了罢,叫后厨的人重新做。】
【十六娘——!快看阿姐给你挑的……】
【诶,这料子……从前觉得衬你,如今看着,怎么倒不像样子了……罢了,再换个样式便是,回头都记七姐账上!掌柜的——】
自打成为“十六娘”以来,她一直刻意回避有关过去的种种:不再穿从前爱穿的绿衣,不再碰从前爱吃的糕饼,连思念家人,行经江都,也只敢偷偷摸摸去看一眼……她以为,这都是一切重新开始的过程。可如今,却突然有个人告诉她:你还是你。
一直都是从前那个你。
她的茫然失措,她的不愿面对,慌乱和惶恐,又岂止是一个“魂不守舍”能够形容——
今夜之漫长,于她而言,恐怕毕生难忘。
“十六娘……”
沉沉叹息一声,给美人榻上的赵小姑娘盖上薄被。思忖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转身吹熄灯烛。
怎料,正要关窗。
原本睡的正香的美人儿却似被这响动惊醒,欲睁未睁地掀起眼帘来。
半撑起身,嘴里咕咕哝哝地问:“十六娘,你要走了么?”
“……”沉沉蓦地一怔。
她从哪里看出来自己要走?
这莫名笃定的语气,实在让一心觉得自己瞒得滴水不漏的某人心惊肉跳。
“你刚刚的样子……”赵小姑娘却依旧自顾自地小声说着,“不知怎么,忽然教我想起我阿爹了。”
“每次,出征离家之前……他都是这样。有时候,一坐能坐大半天。”
她那时不懂事,总是缠着闹着问阿爹在看什么,阿爹却只是笑着把她抱在膝上,任她揪着胡子傻乐,什么话也不说。
她并不懂那笑容底下的苦涩。
直到许多年后,代母持家的长姐,也如昔年的阿爹一般,每每痴坐着,为出征的将士们没日没夜地祈祷。她在阿姐面前问了同样的问题,却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因为阿姐害怕。】
原来,是害怕。
【怜秋,若是哪天……我们败了,连阿爹也不在了,到那时,你想辽西,还能守得住么?我们这些人,又究竟是忠君之将,还是乱臣贼子?】
外人看来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赵大将军,到头来,也会害怕死,害怕马革裹尸,一去不回,害怕守不住赵氏一族的根基,辜负了曾对他予以厚望的旧主。
可,他仍然还是去了。
每一次,都义无反顾,不曾回头,从意气风发,到老将迟暮。
每当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他便重新做回了辽西人眼中威风八面,无所畏惧的英雄。
直到,他再也没能回来。
大魏皇帝派人割下了他的头颅。临死前,他的双目仍不敢置信地大睁着。
“真奇怪呀,”赵小姑娘说着,忽有两行盈盈热泪自眼眶滚落,不知是在梦里哭,还是在为她而哭,只是瓮声瓮气地呜咽着,“每一次我都想说,阿爹不要走,就像……就像其实、现在,我也怕黑,不想让你走一样……可是我知道,十六娘,你们到最后,都会走的。”
沉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无声一笑。
却终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她挽留的手塞回被子底下。
就像她没有问,赵小姑娘也并没有说,贵为兵马大将军膝下幼女、为何会被送来上京,心甘情愿地“以死明志”;此刻,她也没有立场向赵小姑娘解释自己的想法。
“这糕饼,”她只是说,“我还饱着,吃不下,倒是你……夜里若是饿,拿去吃了吧。”
*
朝华宫外。
更深露重,夜半天寒。
值夜的侍卫呵欠连连,百无聊赖。期间,却不知谁先开了话头,说起今日那神兽大闹夕曜宫、抓伤世子殿下,竟还被陛下亲自送了回来的事。
“当真?那世子殿下平日里在宫中横着走,论及受宠,还要压过太子一头,竟被个畜……被‘神兽’比下去了?”
“哪能有假,白日里我替人轮值,亲眼看到的。至于世子殿下么——说是世子,其实谁不晓得,他亲爹,那当年可都是死在……”
话音未落。
“嘘!小点声、小点声,你脑袋不想要了?”两人中年纪稍长的那个、显是性子谨慎些,当即低声呵斥道。
“怕什么?”年纪小的却不信邪,漫不经心地一耸肩,“这地方除了鬼,哪还有人能来听墙脚。要我说,那小世子也是不知天高地厚,险些步了他爹的后尘——毕竟是个半大孩子么。听说,过这一遭,吓得魂都没了,现如今还发着高热、病得要死不活。这谢后……人都死了,生前养的一只畜生,在陛下跟前竟都有这般威风。”
“威风有什么用。平日里,也不见陛下往这来。咱这门可罗雀的劲儿,半点油水都捞不着。”
“可不么,都好几年没——谁?!”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不停,忽然间,却见一盏宫灯、烛火熹微,自宫道远处缓缓而来,顿时心虚得变了脸色,齐齐抬头望去。
待人走到近处,却才发现,来的竟是个“熟面孔”。
“陆太医?”
侍卫头领的目光径直掠过持灯的小太监,看向那太监身后、一身青衣长袍的男子。
再开口时,语气却不觉带上几分忖度:“您这是……”
“奉陛下之命,特来为神兽诊病。”
“可是……”
两名侍卫迟疑地对视一眼,心道您大白天不来,偏挑夜里来?这……
让人想不怀疑都难呐?
陆德生见状,也不过多解释,从袖中径直掏出一只令牌:只见那黑底金字,上刻五爪金龙,龙爪之内,赫然正是一枚“炁”字印。当今天下,持此手令者,不过三人。
通行手令?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后退半步。
“是卑职失礼,职责所在,还望大人莫要见怪,”半晌,却终是恭恭敬敬、给人让出条路来,“陆太医,请。”
话音落定。
那手执宫灯,弓背耷脑的小太监立刻机灵地走在前头、持灯为陆德生引路——
直至两人一前一后踏入朝华宫主殿,反手合上殿门。
全程绷得大气不敢出的“小太监”,却才立刻背靠门闩、长舒一口气。
红缨帽摘下,一头青丝倾泻。
“陆太医,”沉沉哑巴了一路,到这时,终于代那两名侍卫、问出了心底一模一样的问题,满脸无奈道,“有什么东西,非得这么晚来看?”
原以为是要低调不惹人注意,因此选个夜深人静时。为此,她甚至都做好了两个不会武功的人夜半翻墙、被暗卫逮走的心理准备,却不想,这陆医士竟来得如此……光明正大,毫不避人。
那半夜来的意义何在?
陆德生闻言,失笑不答。
眼见得沉沉忽被不知从哪窜出的狸奴扑了腿,一脸紧张地示意那四脚兽“嘘”声,索性又代她拾起一旁宫灯,做起了引路的差事——
“肥肥,你呆在这,不许再跟来了。”
内殿卧榻之下,便是那再熟悉不过、寒气扑面的地宫入口。
腿上,却是盘成一团誓不挪窝的崽子,沉沉使出吃奶的劲,也没把这铁了心要黏她的狸奴揪开,只好向陆德生投去求助的目光。
“带它一起来罢,不妨事。”陆德生却已先一步钻进密道之中。
声音瓮声瓮气地传来,沉沉想了想,到底将腿上“有恃无恐”的狸奴抱起,后脚跟了上去。
然后。
原本的“累赘”,不懂事的崽子,随着两人穿过密道,步下阴森长阶,很快,便成了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某人……离不开的手炉。
“怎、怎么这么冷?”沉沉冻得直打颤,隔着一层薄薄鞋底,脚趾仿佛都快要被冻掉,忍不住颤巍巍问出了口。
她记得从前这地宫虽冷,但只要不在那寒冰石床范围内——到底还只称得上“凉快”、不至于无法忍受啊?
可如今,这地方却简直如冰天雪地一般。
沿路行来,“风景”大变,随处可见巴掌大的夜明珠嵌入墙面,直将昏暗阴森的地下暗道,照得犹如白昼。
没了那些刁难人的机关,层出不穷的陷阱,只剩令人头皮发麻的寒冰玉石铺满四周,越往深处走,寒意直钻骨髓。
可怜她衣裳单薄,想叫苦也没有回头路走,唯有搂紧怀中的狸奴取暖。饶是如此,她的手指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红,嘴唇血色渐褪去,反被寒意逼出皲裂般密结的纹路,稍一舔舐,刺人的疼。
与她相比,陆德生却显然是受惯了冻的。
回头看她一眼,当即将身上外袍脱下、反手递到她跟前。
青年沉默良久,似乎不忍骗她,摇头道:“这里还不是最冷的。”
事实证明,他果真没有说谎。
最后一扇暗门推开,沉沉尚未来得及反应,倒是怀中一直悠然自在、仿佛丝毫不受地宫寒意影响的雪团子,忽然“喵呜”一声,可怜巴巴地往她怀里钻。一身御寒的皮毛,竟都在瞬息间结霜。
沉沉不由一惊,侧头去看身旁的陆德生,果不其然,陆医士也被冻成了半僵状态,不住往掌中呵气,花了好半天、才活动开僵硬的手指。
但,奇怪的是。
一路走来最怕冷的她,反而毫无反应,鼻尖、额头,甚至沁出熹微热气与汗意来。
“这是……”
抱着怀里不住打颤的谢肥肥,她茫然环顾四周。
直至看见再眼熟不过的寒冰石床,才蓦地认出,此刻脚下所立之地,正是昔年魏弃“养病”的暗室。只是,如今却宽敞了数倍不止,似乎打通了四下墙面,整个外扩出去。
而这暗室的正中心,竟是一片深深陷入地下,却早已干涸的四方浴池。
陆德生示意她上前看,她犹豫良久,迟疑着走近:一眼望见里头斑斑血迹,已然干透甚至褪色的红痕——仿佛有谁曾浑身是伤困于其中,拼命挣扎留下的斑驳痕迹,顿感头皮一阵发麻,吓得倒退数步。
“血?”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里死过人。
甚至于,不仅仅是“死过”,很有可能,还是极其残酷的……虐杀。
难道要带自己来看的就是这个?
她擦了擦额头冒出的热汗,一脸惊疑地回望身后。
陆德生却只叹息一声,浑身冻得抖簌不已,仍然半蹲下,手指轻抚过那“浴池”边缘、白玉石雕的精美花纹——在这森然诡异的地宫之中,格格不入的用心。偏偏,这样的用心,却终究……荒废狼藉,变得毫无用处。
“是,这些都是,”许久,他说,“你猜,一个人,若放干净一身的血,能不能把这池子填满?”
“……?”沉沉一怔。
不解他身为医士,怎会问出如此荒唐的问题。
“大抵,是不能的。”
果然很快,他便又自问自答:“若真一次放了这么多血,这人,恐就活不成了。”
“但——”他话音一转,“若是一日接着一日地放,再借由寒冰玉石保存呢?两个月,六十日,只为储满这一座血池。”
沉沉闻言一愣,下意识抬头。
看了眼表情不像作假的青年,又不禁扭头,看向脚边偌大的浴池。越看,却越觉脑中一阵发昏:恍惚间,似真看到了一泊乌沉的鲜红,粘腻地在眼前流动。
是谁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她心底发凉。
好好活着不好么?非要来受这样的罪……难道,陆医士把自己带来这里,就是为了来看这新鲜“刑具”,好威慑一番不成?
思及此,不觉眉头紧蹙,她悄悄站得离他远了些。
“沉沉,这里空了四年。”
陆德生却似浑然不觉,只伸手指向空荡荡的池底,“四年前,你就躺在这座池子里。躺在这座血池里。”
“……?”
“他以为,这样就能救活你。”
他。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沉沉满脸愕然地回转头,对上一双悲哀而无奈的眼,那双眼里,装了太多太复杂的情绪。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可是,没有用,”陆德生说,“他把自己关在朝华宫,关了两个月,亲手凿出了这座血池,他以为,这样就能救活你。以为你总有一天,会再睁开眼睛。”
【您还记得么——那只狸奴,他在地宫里,同样身中剧毒,最后却没有死!我曾以为是药性原因,可是,殿下……不是的,我翻遍了那些古籍,它本该无论如何难逃一死,可是……它活过来了……是您的血,一定是!】
【您相信我,我可以想办法救沉沉,我能救她!】
七年了。
在真正见到活蹦乱跳的“谢沉沉”之前,陆德生曾无数次后悔过、自己情急之下对魏弃抛出的那些夸辞。
为了动摇魏弃赴死的决心,那一日,他对他说了能救。事后,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甚至搬出了诸多药典古籍来加以佐证。可事实上,他压根没有十足的把握……甚至连半成都没有。
“试过炼药,试过喂血,甚至逆转经脉,以金针强开穴窍,可是,都没有用。”
陆德生说着,仿佛陷入极痛苦的回忆中,颤颤闭上了结霜的眼睫:“你的身体很快开始……腐烂,钻出第一只尸虫的那日,我就知道,我错了。我根本做不到。我只是个平庸的医士,做不到活死人,肉白骨——可是魏弃,他不相信。”
“他以为,只是还没有找到最好的办法。以为单靠人力,可以改变天意。”
或者说,他只是不愿意相信,做了千百次的努力,无数个合眼难寐的夜,到最后,仍然还是这样的结局。
他不愿意相信。
这一生,你都不会再睁开眼来看他。
“所以他攻下雪域,万金为诺,驱使北燕人挖掘数千斤寒冰玉石,耗费无尽人力物力,运回上京。如你所见,方才一路走来,那些价值连城的寒冰玉,被用来铺路,砌墙,整个地宫,变成了一座冰窟。再后来,他亲手凿出……你眼前所看到的,这座血池。当时,所有人,包括我,还有陈缙……我们为数不多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的人,都以为他疯了。”
炼胎之法,以血养血。
曾经,她十月怀胎,每日吞服数倍于常人的补药,以致血气溢亏,终日呕吐,七窍流血不止,只为将身体一切养分,尽数供养于腹中胎儿,最大限度换得那孩子的活命。
魏弃亦正是化用此法,仗着天生体质特异,所服丹丸、用量之恐怖,饶是精通此道的医士,也不由为之心惊胆战——但,若非如此,他又如何挨得住整整两个月不歇不止的放血?
如果说曾经的她,用自己的身体强行催生出了本该胎死腹中的魏咎。
那这座血池,便是魏弃拿命在赌,供养出的、盼她以此重生的温床。
“……”
沉沉蓦地紧闭双目。
唇齿颤颤,喉口发涩——有太多话想问,临到要说出口时,反而不知所言。
“所以,”她只是问:“……他成功了,是么?”
用这样自损一万的法子。
于是,有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她。
“不。”
陆德生闻言,沉默许久。
末了,却只满面疲色地摇头,轻声道:“他失败了。”
……
直逼雪山的极寒,以他一身气血生生喂养出的血池,的确止住了她身体的溃败。
至少,她的容颜光鲜如初,仿佛只是沉沉睡去,恢复血色的皮肤,甚至犹有光泽。
可……也仅此而已了。
她的心脏不曾再跳动,没有脉搏。
充其量,不过是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连活死人都算不上。
“到了那个地步,其实,我们心中已有底,再往下去,做的再多,到最后,也不过保住一具尸体……所有人都劝他放弃。”
“陈缙恐他力有不继,终有一日,徒然死在这无功的愚行上,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可他仍然不愿收手。为了找到让你复生的办法,他最终决定,冒险攻打北燕。只因北燕举国信仰长生道,遍览史册,曾有数人得长生不死、坐化升仙的传说,这一仗,打了足足三年。”
北燕地势险要,坐拥天险,饶是魏弃收复雪域八城在前,打通南北粮道,行军所指,依旧处处受阻。
若非顾家以数十年积蓄,富可敌国之财力支持;若非大魏与北燕世仇宿怨,民间义举不断,这一仗,几乎毫无胜算。
可……他竟还是赢了。
世人称他形如恶鬼,嗜杀如命,暴君之名,令人胆寒。
却不知,从茫城到苍南关的这一路,大魏死伤十万军士,无一受降之将,尽皆以死殉国。
他在军中无人可比的威望,靠着每一次的身先士卒,每一次的遍体鳞伤,渐渐牢不可破。
兵临北燕都城之下,剑指苍南的那一年,他甚至不过二十又一。
二十一岁啊……
“自两百年前祖氏建国至今,历代君王,无不以北燕为心头大患,可只有他,做到,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可以征服雪山连绵,万里天险。”
陆德生说着,双拳渐渐攥紧——他亦是土生土长的大魏人,由小到大,国仇家恨,与北燕的恩怨……在大魏,纵然三岁小儿,亦能如数家珍。
沉沉听得心头一颤,突然想起在解府中,看见十一娘读的那本,《北行记》。
——话本之中,是怎么写这场战争的结局呢?
【两军交战阵前,炁得军中口信,忽口吐鲜血不止,面若恶鬼,指天大笑,似疯若癫。真可谓是,“为君无道,终受天谴”……魏人兵溃,元气大伤,终悻悻而归。】
可是,那书中却并没有写,魏弃因何吐血不止,更没有写,那所谓的口信,究竟告诉了他什么消息。
“四年前,地宫不是这样的。”陆德生忽然道。
伸手指向一路行来的暗门,随处可见嵌入墙壁的夜明珠,他说:“那时,这里漆黑无光,四处皆是机关,稍有不慎,动辄丧命,我第一次来时便着了道,在家中休养了足足三月,方才养好了伤。”
沉沉低头看向怀中蜷缩的狸奴,缄口不言。
这机关暗道的厉害之处,她……大抵也曾体会过。
若没记错,那些机关被肥肥不慎破解后,魏弃甚至花大力气重新修补过一次。
“那时的朝华宫,也不像如今这般冷落,区区两名不入流的侍卫守着……顾家请来的百余名好手,皆在暗中。可,就算这样。”
陆德生说:“四年前,那个闯入地宫的刺客,还是把你带走了——且,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而魏弃得到消息时,已是半月之后。
那刺客早如泥牛入海,遍寻无踪,而百名在场的江湖高手,更仅剩不到五名活口,无一例外,皆身受重伤。
“他们说,把你带走的那个人,使一手路数极为诡异的剑法,手中长剑,剑身状若灵蛇,竟能如缎面般随风自动,闻所未闻。顾家事后以万两黄金悬赏此人,过去数月,却始终无人揭榜,一番打探过后方知,江湖中,曾使此剑、令人闻风丧胆者,只有二十年前,一号称“银蛇君子”的狂士——尹问雪。”
江湖传言,此人出身海上扶桑,却渡海而来,拜在大魏武林名门、天师道门下,尽得师门真传。精通诡道,尤擅五行八卦之术。
因少时走火入魔,容貌尽毁,样貌奇丑无比,却自诩君子。三十而立,悟天道,创银蛇剑法,独步武林。
——说是天才,自不为过。
可就是这样一个天才,却因自己年少无知毁容,愤世妒俗,尤嫉天生美貌者。
恶事做尽,每将数百掳掠而来的少年投入蛇坑,以观其痛苦为乐,惨死在其手下的无辜平民,不下数千。
当是时,他已有近十年,不曾在人前露面。
“所以,”陆德生低声道:“各方消息皆称,他极有可能已渡海南归,回了扶桑……”
再后头的话,其实,他不必说,沉沉也听懂了。
魏弃以为,劫走“她”的人在扶桑。
所以,尽管并不知道此人如何得知消息将她带走,又为何始终隐而不发,在此之后销声匿迹,他仍是毅然决然,挥军南下。
这一仗,打了两年又八个月。
大魏的版图,在他手中一再扩充。
他得到了骂名,与此同时,还有无尽的敬畏与恐惧,以及,无上的威权。
可结果呢?
“他没有找到尹问雪。”
陆德生的声音中,只剩下无尽的倦意:“将整个扶桑海岛掘地三尺,仍旧一无所获。他不死心,挨家挨户,乃至深山古林也不放过,一一盘查,依旧,什么都没有找到。”
那年初秋,在山呼万岁、夹道欢迎的庆贺声中,王军返京。
起初,人山人海,欢声笑语。
忽然,一声惊呼,此起彼伏。
最后。
甚至只剩一片诡异森然的寂静。
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中,唯独有个坐在父亲肩膀上的小姑娘,童言无忌,指着高头大马上的那人咯咯直笑。
“白头发!”
她乐得拍手,“陛下长白头发啦!陛下老了!和阿爷一样的白头发!”
她的父亲满脸苍白,几乎想也不想地将她拽下,狠狠一巴掌、响亮地掴在脸上。
女孩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哇哇大哭起来。
可并没有任何人来安慰她或扶起她。
人群,乌泱泱跪了一地,山呼万岁,呼声震天。所有人的脸上,却都写着一模一样的神情:惶恐难安,茫然无措。
仿佛他们也是第一次知道。
一个怪物……竟然会老。
管他是寿与天齐的君王,抑或传闻中弑兄杀父、窃国乱世的贼子,终有一日,仍会倾塌如泥。
“而那也是第一次。”陆德生轻声说。
“……”
“第一次,魏弃问我……他是不是做错了。”
不是质问,不是震怒,没有怪罪。
年轻的少年帝王,只是坐在空空如也的血池旁,如此时此刻的谢沉沉,目光出神,呆望向池底斑驳的血痕。
脸上没有表情,唯独两鬓斑白的发垂落,眼睫、发梢,都结出一层薄薄的霜。
恍惚间,亦似霜雪满头,一夜白发。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我太贪心了。】
【我不该奢望她能醒过来。若有一日她能醒来,我总想着,那样,我便不是什么都没有……至少这世上,仍有值得留恋之物。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真心为我,而我,亦事事真心待她。我厌人之五衰,却愿与她同生华发,我不屑人伦,却盼望与她子孙满堂,我身污秽,却因她在侧,甘愿涤尽一身血——】
【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你可知,这一路守备松懈,所有的机关都被撤下,几乎畅通无阻……还有这,满壁的夜明珠,一路行来,足有两间满当当的不世秘宝,这一切是为何?”陆德生忽然问。
她却只枯坐在血池旁,低着头,手指轻抚怀中狸奴。不答,不语。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亦什么话都没说。
从始至终,仿佛只有陆德生,在絮絮叨叨向她说着那些她并不知晓的过去,在用一根名为“责任”的索,试图将她从如今解十六娘的身上,拉回到他所熟悉的那个人身上去。
而她,只是沉默地接受。
沉默地面对着一切因她而起,却注定无法轻易因她而终的现实。
“不再重兵把守,是因为,他想要守的人,已经不在;把所有机关撤下,却把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和寒冰玉石留下,则是因为,他至今还在等——还是没有放弃。”
“若有一日,有人能带你回来,无论带回来的,是一具早已腐败溃烂的尸体,抑或,如今的你——沉沉。你走的路,都是一条与去时不同,亮堂的路。”
一具尸体,于他人而言,不过是威胁他的刀,割开他喉咙的剑。也许,在他有生之年,再不可能见到她。
可他甚至仍寄希望于死后。
当他死后,那具属于她的、腐烂的躯壳,不再有任何利用价值,化为白骨,若能有人将她送回他的身旁。满室秘宝,不记恩仇,尽皆取用。
“到那时,这座血池,便是他为自己——还有‘你’,选的埋骨地,”陆德生说,“……可是如今,你回来了。”
不是一具尸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沉沉听罢,却突的发问,“你觉得……做谢沉沉,比做解十六娘好么?陆医士?”
陆医士。
陆德生一愣。
几乎脱口而出的那句“当然”,在触及她抬起脸来、那双如旧清明透彻的双眼时,莫名哽在喉口。
是好么?
当然,唯有谢沉沉,可以止住魏弃的杀伐之心,唯有谢沉沉,可以得到魏弃的青眼与无数次的破例,唯有谢沉沉……
唯有谢沉沉。
可是,如果谢沉沉不愿再“做谢沉沉,尽管她是,又如何呢?
“就算我是,”沉沉轻声说,“魏弃依然不会再是七年前的魏弃,扶桑、北燕不会重归平静,已经发生的一切,更不会因我这个动因出现而推倒重来。陆医士,魏弃想要谢沉沉回来,因为他思念自己的……妻子。他入了执念,挣脱不出。那你呢?陈缙呢?你们是真的希望活着的谢沉沉回来,还是希望,谢沉沉依然还躺在这座血池中,做一枚不会说话不会反抗的……定海神针?”
她的腿早已坐得僵麻,站起身来时,整个人趔趄着、几乎摔倒。
陆德生下意识伸手想扶,却被她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她仍是微微笑着。
将肩上披着的外袍脱下,物归原主。
“其实,谢沉沉这一生,所求的事很少,愿望也很小,可是,偏偏是这么小的愿望,若要达成,却要令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犯难,”她说,“陆医士,所以,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让魏弃知道,今夜发生的事。更不会让他知道,其实,谢沉沉曾来过,他们甚至只差一毫,便能‘相认’——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这件事。”
“……为何?”
“因为,谢沉沉说要往东,魏弃会往东,可是,拦着他不让他往东的人呢?那些人,真的能有好下场么?”
仿佛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当头浇下。
陆德生脸上神情骤变,看着她的眼神,愕然,疑惑——更震惊。
大抵在他心中,无论何时,谢沉沉永远都是那个不顾一切、跪求他不能见死不救,满心赤诚的少女。
可他并不知道,谢沉沉已死过一回……不,两回了。
血热过又冷,冷了又热。
再热,也只能是温的,再燃不起真心的沸火。
“就让谢沉沉死了吧,”所以,她说,“死了的她,就像一根吊在驴子跟前的胡萝卜,陆太医见过么?虽然有些残忍,可是,人和动物其实一样,只要有盼头,总能活下去的。”
“魏弃从前等的,是谢沉沉睁开眼,如今等的,是谢沉沉有朝一日,能与他合葬在一处——生同衾既已盼不到,便盼着死同穴。他等呐、等呐,等着等着……最后,也就平平安安地老了——没人能伤害他,他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人,何乐而不为呢?这里的所有人,都尊他,怕他,未来,他会成那千古一帝,青史留名,为什么不呢?”
沉沉叹道:“更何况,这条路,他走了七年,早已不是轻易能抽得了身的了。若他抽了身,有许许多多的人,包括陆医士你在内,恐怕还要遭殃。”
“……那,你呢?”陆德生问。
“我?”
沉沉笑了笑——那笑容很浅:“不瞒你说,金二已答应了带我出宫。也许,我会嫁给他?也许不会。不过,都无所谓。至少,我会永永远远地离开这里……只是,待我死后。”
她说着,忽若有所思地轻抚着自己的脸。
那张,属于解十六娘的脸。
“死后皮囊焚尽,底下的骨头,大抵……还算是我的吧?陆医士,若是那时您还在,便把谢沉沉的骨灰,带回这里来吧。”
“还有。”
她背对着陆德生,许久又许久,终于,温声开口。
“您说得对,人活一世,要活的明白,死的明白。多谢您告诉我,原来这世上……确有人,极真心、真心地待过我。我感念于此,临到老时,想来,仍会觉得这一生,活得值当,不枉此行。”
哪怕这样的真心,以我之能,的确无以回报。
我谢沉沉,不过区区升斗小民,终此一生,喜怒由己,并没有与天同寿、万古长青的功绩。
可我啊,我也曾把一颗心掏出来,燃过他路上的一段烛火。
还不够么?
是够了的。
窝在她怀中的狸奴,被一颗冰凉的泪砸中,倏然抬起脑袋,不解的“喵呜”一声。
沉沉揉了揉它的脑袋。
却只头也不回地,向着地宫密道的方向走去。
生同衾,死同穴啊……
【谢沉沉,你说,今生恶事做尽的人,有没有来世?】
【……】
【你跟了我,又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跃动的烛火间,她仍记得那双幽深如潭的凤眸,眼底,似有一点星火欲燃。
或许这才是一切故事真正的开始。
所以,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来世的事,谁晓得?】
十六岁的谢沉沉说:【但今生的事,须得试试,方才知道结果。】
殿下啊——
如今,你我终于知道了这结果。
第105章 梨云
来的时候恐惊动旁人, 需借陆德生所执手令遮掩。
但等真进了朝华宫,宫门一关,再要出去——谢沉沉手里能用的办法, 却总是少不了的。
毕竟,世上除了魏弃外,再没人比她这个旧人更清楚朝华宫里的诸多“门路”。
至于带她来的陆医士, 事后要怎么跟人解释,两个人进来,却只一个人出去……嗯。
有令牌在手, 想来也, 没人敢为难他吧?沉沉苦笑一声, 心虚地按了按怀里狸奴探出半边的脑袋。
事后, 好不容易安抚住非要跟她走的谢肥肥,某人轻车熟路、从小厨房后头的狗洞往外麻溜一钻。
钻出宫墙,四下环顾一圈,没见有巡逻的侍卫,她当即摸黑往夕曜宫的方向径直行去。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为避人耳目,一路走,她甚至挑的都是宫墙下少有人经的甬道。可饶是如此,还是几次险些被逮住。多亏她反应及时、又对宫中地形谙熟于心, 这才堪堪躲过。
结果,好不容易,终于摸到夕曜宫外。正准备“故技重施”。
人刚一蹲下, 竟在那小洞口对面, 看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啊……!”
“啊!!”
两人不约而同地惊叫一声, 齐齐向后摔了个屁股墩。
眼见得魏璟瞪圆了一双大眼,看着似要叫人, 沉沉忙先他一步、连滚带爬地钻了进去,扑上前捂住他嘴,
“嘘,嘘!别喊、别喊。”
情急之下,哪里还顾不上什么世子不世子的?
她只一个劲冲他比着嘘声的手势,直至魏璟停下“呜呜啊啊”的挣扎,这才小心翼翼将人放开。
“世子殿下,”她压低声音,“民女、不是,奴婢……”
奴婢起夜睡不着,出去逛了一圈?
奴婢没有乱走,只是刚好发现这有个能爬出去的狗洞?
她嘴皮子一贯灵光,什么奉承话假话谎话,张口就来。
无奈,眼下对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却实在不好意思再扯那些个蹩脚的谎,是以,反倒僵在原地,尴尬地结巴了一阵——
直到心中忽然念头一闪:不对啊。
沉沉表情微怔,低头看向魏璟那张夜色也掩不住、满面通红的脸。很显然,那不是羞红。
连她方才扑上前去捂他嘴时,第一反应,亦是被手心传来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
自己钻狗洞,是怕被人逮住、当场宫规伺候——尚算情有可原。
可魏璟他堂堂世子殿下,想去哪不是去,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的?
他甚至还发着高热。
“殿下。”
思及此,沉沉不觉眉头紧蹙,下意识伸手去碰他额头——被魏璟毫不客气地避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以自己的身份做这事、怕是越矩,只好又讪讪收回了手。
“您这是,要去哪?”她小声问。
“……不用你管!”
魏璟被她吓到,犹自惊魂未定。
一开口,却仍不改凶巴巴盛气凌人的语气,嘶声道:“倒是你,你敢不顾宵禁,违逆宫规,”他说,“小心我告诉孙嬷嬷,让她治你!”
沉沉:“……”
这熊孩子。
她与他大眼瞪小眼,互盯了半天,心想,今天怕是难逃一劫。
不料,魏璟竟难得的没有追究,更像无意惊动旁人,只匆忙伸手推她。
“让开。”他说。
“殿下您……”
“我说让你别管我!”
“……”
“你别管我,我就不去告诉孙嬷嬷。”
魏璟想是烧得厉害,说话只剩嘶哑的气声,手上的力气却不小,沉沉被他一推,防备不及,又一次跌在地上。
右手撑地,肩上还没好全的伤口顿时隐隐作痛,整张脸都痛得拧巴起来,龇牙咧嘴。
魏璟却看也不看她,泥鳅似的一钻、绕过她,便想往那洞口出去。
“殿下!”
沉沉心里恨极了自己这爱多管闲事的坏毛病。
无奈,动作却总比脑子快一步,骂归骂,她左手已伸出去,及时扣住魏璟的肩:
一个发着高热的孩子,半夜不睡,却神神秘秘要往出走。
倘若她当真只是个奴才,又或者,只是与他有仇无恩的解十六娘,当然可以放任不管,乐得轻松。
可……
“殿下,且慢。”
她在他小的时候,亲手抱过他啊。
在他出生的时候,融掉簪子给他制金锁,在他母亲离世时,撕心裂肺地哭过。
“殿下,”她用力拽住他,心底唉声叹气——怕不是又触了这小霸王的霉头,回头少不了一顿打,手上的力气却仍旧丁点没松,只固执地一个劲问,“您要去哪?怎的不带个人一起。”
“你要想去,咱们现在便去找孙嬷嬷,叫孙嬷嬷陪您一起可好?”
打就打吧。
谁让她是个记吃不记打的!
魏璟被她拽得身形一顿,用力挣扎,竟挣不开,当即“怒”而回头,“你个……!”
你个什么?
沉沉与他四目相对,本已做好了听他破口大骂的准备,却在看见他表情的瞬间,蓦地哑然:这蛮横不讲理的小世子,竟不知何时,眼底泪光盈盈。
若是真哭也就罢了,偏他死活倔强地咬着嘴唇,一副不想认输、强忍泪水的犟模样。反倒越发显得可怜兮兮起来。
他竟然没生气。
只是,嘴皮哆嗦了好半会儿,气得半天没说出话,真要开口时,眼里的泪,终于还是一颗颗往下掉。
“你别得寸进尺。”
魏璟红着眼圈,一字一顿:“我知道你帮了我,若不是那畜生听你的话,我……如今,怕是早被掐死了。可你也别想我事事都听你的……!我都答应不告诉孙嬷嬷了,你还要如何?”
还能如何?担心你啊。
“……”
沉沉叹了口气:“殿下,民女并非有意为难,也不敢为难殿下。只是,殿下还发着高热。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去?”
“我让你松手!”
“殿下……”
“再不松手,我要叫人了。”
魏璟冷冷道:“叫孙嬷嬷把你关进暗室,不给饭吃。明日夜里,我照样来——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看他这样子,哪像能说得通道理的。
沉沉实在无奈,也心知他说的有理,终是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那再不然,”她试探道,“殿下要去哪,带上我?”
魏璟闻言,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独在夜色之中,留给她一个远去的后脑勺——
这家伙,竟头也不回地跑了。
*
魏璟其人,的确出了名的任性妄为,却谈不上蠢。
知道自己要去哪、其实瞒不住宫中的各路耳目。所以,他甚至压根就不避人,只一心图快。脑子烧得晕晕乎乎,也不妨碍他一路狂奔,两条短腿、跑得生风。
【阿璟,你听姑姑说,这是你能活命、唯一的法子了。】
直至记忆中陈旧破败的殿门近在眼前,耳边,却似忽的响起一道温柔的女声。
他的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用力擦拭,仍然越擦越多,眼前一阵模糊,趔趄着摔倒在地。
手掌蹭破了皮,却也顾不得喊痛,他只手脚并用地爬起,依旧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你拿着这只金锁……拿好了。记得姑姑告诉过你的朝华宫么?你一定要想办法,记住,泼皮打滚也好,什么都好,你拿着这只金锁,在朝华宫门外,大声哭罢——哭得越大声越好,一定要让人听到……让‘那个人’听到。】
那时他几岁?
也许三岁,也许四岁,他已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彼时的自己,尚不是旁人眼中受尽宠爱、恣意妄为的小世子。他住的亦不是夕曜宫,而是息凤宫,“伺候”自己的老嬷嬷,永远只会喋喋不休地细数着他命运的种种不幸,说,倘若不是昏君无道,如今坐在皇帝位置上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坐在太子位上的,便是自己。
可是为什么,一步之遥……一步之遥,就差那么多呢?他想不通。
他那时还太小,不懂什么皇位,什么太子,整天最盼着的,大抵只有一日三餐来送饭的小太监,可以给他送半碗不馊的饭。当然,越多越好。
他不想饿得前胸贴后背,更不想梨云姑姑把她的饭省下来给自己吃,他想长得壮实些、快快的长大,最好,以后也可以做个太监,这样的话,或许就能像那个小德子公公一样——他想,做了太监,大概就能整天爱吃多少吃多少,把自己吃的白白胖胖的了。
他为自己能想出这么好的愿望而沾沾自喜。
然而,当他把自己的这个“愿望”说给老嬷嬷听时,老嬷嬷却气得将他扇倒在地,疯了似的撕扯他的头发、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身上,他吓得大声哭叫起来——
可饶是如此。
他哭得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等梨云姑姑听到声音赶到,他已被打得只剩半条命。
姑姑从老嬷嬷手中救下他,抱着他哭,跪着求小太监去找太医,求他们救他一条命,可是,没有人理她。
没有人会理睬息凤宫中住着的他们。这一点,他打小就明白。
宫中常年荒芜,门可罗雀。从始至终,并没有拦着他们不让出去,可是,哪怕他们走出去,外头的人永远视他们如无物——他如此,梨云姑姑如此,老嬷嬷和住在主殿里那个疯女人同样如此。
他们仿佛游荡在宫中的鬼魂,若不是靠着小太监一日三餐地送来饭食,早就悄悄地饿死宫中,无人收尸。
为了救他,梨云姑姑求遍了所有人,磕破了脑袋,没有用。
把所有的银两拿出来,甚至压箱底的首饰亦全都掏空,仍没有用——
他知道自己撑不过去了。
所以,在姑姑又一次失望而归时,把姑姑留给他、他却没舍得吃的半张饼子,又“还”了回去。
【姑姑、整日要绣花……要,做活儿,】他说,【姑姑吃不饱,就没力气,没力气,就,没有银子……阿璟,死了,姑姑还得活呢。】
姑姑捏着那半张饼子,捂着脸、痛哭失声。
可她最后……竟还是为他换来了一帖药。
魏璟知道,自己这一生一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小太监从梨云姑姑屋里走出来时,脸上狞笑的表情。
他的病好了,姑姑却病了。
病得爬不起床,整日整日地咳嗽,发着高热说胡话,可他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他害怕得睡不着,每天一百遍、两百遍地问,姑姑,你会不会死?姑姑,阿璟害怕,你明日、不,你现在就好起来,好不好?
梨云姑姑便看着他笑,笑得眼泪流了下来。
【阿璟,】最后,她说,【去把姑姑妆奁里、那只荷包拿来罢。】
那只绣金纹的烟荷包,他曾
无数次见姑姑若有所思地捏在手中,却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直至那一日。
他方才知道,里头装着的,原是只巴掌大的长命金锁。锁身上,一道狭长划痕,看着半新不旧,在这遍地珍宝的深宫里,实在不算什么华贵玩意儿。
【你拿着。】
可姑姑却说:【这把锁,曾保你一命。】
【阿璟……今日,若姑娘在天有灵,定会再保佑你一次。】
姑娘?
哪个姑娘。
自他有记忆以来,便住在日渐荒凉的息凤宫中,与老嬷嬷、姑姑、疯女人为伴。
姑姑从不曾提及过他幼时的事,却在把金锁“归还”于他的这天,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
她说,她是老嬷嬷的义妹,为报答老嬷嬷曾经的救命之恩,受命前去朝华宫中当差,时刻监视、昔年还不是谢皇后的“谢姑娘”,他的“姨母”;
她说,他的父亲死后,把他夺走的主母,原想一刀杀了他,可是那刀划在金锁上、挡了一挡、他嚎啕大哭引来了人,这才逃过一劫,被送入宫中;
【兰芝姐姐于我有恩,若不是她,我早已到地下、与枉死的父母作伴……如今的苦,便当是我还给她的,可是阿璟,你不同,】姑姑的手指、爱怜般轻抚他脸庞,声音止不住地颤颤,【阿璟,若是姑娘还活着,她定会待你好、会如你的亲生母亲般爱你,护你。你的姨母,是姑姑平生见过最善良的女子,若她还活着……】
【若她还活着……】
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若是”呢?
她能为他做的,只有替他择一条不再挨饿受苦的前路。而他能做的,便是听姑姑的话。
照着姑姑在布帛上、用炭笔画给他的地图,他偷溜出了息凤宫,在宫道的必经之路上,泼皮打赖、嚎啕大哭。
他说思念姨母,其实,却根本不知道姨母长什么模样;
他说梦见姨母,也是谎言,其实他从没梦到过陌生女人,倒是经常梦见吃不完的白米饭;
他脸上在哭,可心里的小人压根流不出半滴眼泪,只是惴惴不安地想:有用吗?真的有人会相信吗?
他们会把他带出息凤宫去吗?
这是年幼的他,人生唯一可以主宰的一场豪赌。
而事实证明,姑姑替他下的注,赌对了。
在他被年轻的帝王抱起那一刻,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金锁,真的护住了他的富贵平安,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于是,他从息凤宫中饭都吃不饱、不得已在太监手下乞食的小可怜儿,摇身一变,成了受尽宠爱的世子殿下。
他可以把欺负过他的小太监踩在脚下,用鞋底碾那张谄媚赔笑的脸;
他可以想要什么便要什么,因为他的姨父,是大魏的皇帝,是当今世上最有权势的人。
于是,他的“愿望”也跟着悄悄变了。
他不要做太监,他要做姨父最喜欢的孩子,日后,再坐上姨父的位置——宫里的嬷嬷,每一个人,都这样同他说。他也就信了。
他甚至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代替兰若。
不讨喜的兰若,不会卖乖、不会哭的兰若。自己有哪一点比不上他?
安逸富贵的日子过得太久,他早已忘了,自己也曾对一个太监摇尾乞怜,忘了自己,本是被一个“奴才”养大——
【世子殿下。】
直到他发现,自己原来连一个畜生也比不过,才终于想起来。
给姑姑送去的金银财宝、美食佳肴,全都被如数退回。
自己最后一次见姑姑,病榻上、那个只剩一把枯骨的女人,噙泪微笑看他。
她分明还是自己的姑姑啊。
【世子……殿下,】可她却不再叫他阿璟了——她的声音变得轻不可闻,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奴婢,是朝华宫的‘叛徒’,殿下不该再与奴婢,有丝毫牵扯,从此,富贵滔天,朝天大道,殿下……该一个人走了。】
真正珍惜他,爱他,护他的人,从来都不是予他荣华富贵的天子——于坐拥天下的帝王而言,养大一个娇纵任性的孩子,不过旧日恩情的施舍。
真正珍惜他,爱他,护他的人,除了已经死去的母亲和姑母,只有息凤宫中重病缠身,不惜委身于阉人、也要为他换一线生机的梨云姑姑。
可他已经……整整四年,没有见过姑姑了啊。
他甚至连养大他的姑姑,如今是生是死,可有吃饱饭,穿暖衣,都一概不知——
噩梦惊醒的那一刻。
魏璟满头冷汗,如坠冰窟。
他还太小,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刻、心底的失落与恍然,只是忽的惊觉,自己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其实,还比不过昔年捧在手心,姑姑宁可饿着肚子、也要让给自己的半碗白米饭。
可如今,他却连那半碗白米饭,都已留不住了。
……
息凤宫外,并不曾设任何守卫。
这是一座彻底被视为禁地,冷落到几乎瘆人的宫殿。
诚然,只要关在其中的人想,她们其实随时都可以走出这座冷宫——然而,七年过去,除了魏璟外,甚至包括梨云在内,并没有人踏出息凤宫一步。
仿佛一座宫门,足以隔开天堑。
如今,本该终身不再踏足此处的魏璟,却毅然决然、扑开了这座与世隔绝的宫门。
“姑姑!!”
稚嫩的童声,响彻破败的殿宇内外。
大殿之中痴坐的身影,怀抱着褪色的木塑,呆呆抬起头来。
在她身下,浓稠的血泊尚未凝固。
不远处,已经腐烂多日的女尸旁,另一个被一刀穿胸、本该死透的女人,却突然如濒死的小兽般,徒然挣扎起来,喉口发出囫囵不清的气声。
“阿……”璟。
鲜血渗入青砖,遍地斑驳。
她的胸口处,留下一道足以致命、撕裂的豁口——
“姑姑!!”
“姑姑,你在哪?”
“姑姑!”
魏璟找遍了息凤宫里里外外,没有找到半个活人。
无奈之下,视线终于迟疑着望向主殿方向:他知道,那里住的是老嬷嬷的主子,一个奇奇怪怪的疯女人。
他害怕她,从小就怕。
可是,只剩下主殿没有找过了——
一咬牙,这孩子几乎使出吃奶的劲、跑上前去,推开沉重的大门
月光倾泻,一地流萤。
他早已哭红、肿成一对核桃的双眼,却在看清殿中情状的瞬间,不敢置信地瞪大。
“阿……璟!”
荒凉狼藉的殿宇之中,那面上满是错落割伤、血肉模糊的女人,冲他歇斯底里地大喊:“走!走啊!!!!”
第106章 母子
魏璟吓得腿软, 一屁股摔跌在地。
却不知哪来的胆气——回过神来,他竟没有跑,反倒颤巍巍爬起身、跑进殿内。
踏着一地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发鬓皆乱的小少年,手足无措地跪在女人身旁。
下意识颤手想去扶她,那穿胸而过的匕首, 却让他不敢轻易再挪动她身体分毫。手臂僵硬地停留在她腰侧,迟迟不曾落下。
“姑姑……是谁……”他只是低声问。
却仿佛人还在此间,魂魄已支离破碎——唯剩嘴里不甘不忿的喃喃自语, 还在颠三倒四地呜咽着:“是谁动的手, 是姨父……是, 是陛下么?是他派人来杀你……因为我?”
是因为我不听话惹怒了他, 所以他派人来杀姑姑你么?
是我,我害了姑姑么?
颈上淤青的掐痕仍在隐隐作痛,恐惧如潮汐起落,将他淹没其中。
从始至终,他甚至没有转过头去、看那阴影中枯坐的疯女人一眼——自然也不可能注意到,这殿中恶臭的来源,正是女人身旁倾塌在地、早已腐烂的尸体。
那个曾毫不留情毒打他的老嬷嬷,如今身上爬满蛆虫, 背对他的半边身子,被鼠蝇啃食殆尽。
至于还活着的那个……
森然的目光,一眨不眨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目睹他手脚并用爬起身来, 跌撞着往殿外奔去。
“太医……”魏璟脸上挂满了泪, 神情恍惚。
只一个劲囫囵不清地念着:“找太医, 姑姑,阿璟去找太……”
话音未落。
他人甚至都没踏出殿门, 却听空气之中、“咚”的一声,尤其响亮。他毫无防备,整个人趔趄着往前一扑,栽倒在地。
许久,方才反应过来,右手迟钝地摸向脑后——却只摸到一手粘腻的濡湿。身后几步远,站定一双破旧的绣鞋。
那绣鞋的主人并不看他,只兀自停步于那滚落在地、沾了血的彩绘木塑旁,小心翼翼地伸手、将这“凶器”拾起,用衣袖仔细擦拭干净。
“你……”
魏璟挣扎着抬起头来,看清眼前站着的疯女人,立刻张口想要呼救——却终是慢了一步。被毫不留情的一脚踹中心窝,几乎倒飞出去。
后脑伤口重重磕在门槛上,他眼前天旋地转。
“阿璟!”
失去意识前,最后听见的,却恍惚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女声。
只可惜,他已无力循声回望。
女人手中的木塑高高举起,对着他苍白无色的脸,再度当头砸下——
“咚!”
魏咎从床上坐起,随手披上外衣。
他身量不高,端坐床沿,双腿只堪堪触及地面。
墨发披背,并未束发,显是夜半好梦时被人吵醒。
饶是如此——少时养成的姿态威仪,却未有丝毫损减,只长睫低敛,望向单膝跪倒跟前的黑衣男子。
“你方才说什么。”
漆黑幽沉的一双眼,看不出多余情绪。
唯有悄然在袖中攥紧的双拳,隐约窥得几分少年人强压的不安。
“回禀太子殿下。”
男人低声道:“卑职谨遵殿下之命,跟紧那解十六娘,如您所料,她今夜果真乔装打扮,随太医院院士陆德生夜探朝华宫,一个时辰后,方才独自离……”
“那她又如何与魏璟扯上干系?”魏咎冷声道。
话落,不知想起什么,眉头一瞬攒起不符年纪的深痕。
未等男人应声,他已披衣起身,厉声冲外道:“来人!”
“世子深夜外出,两人一去一回,阴差阳错打了照面。她不知何故,竟一路跟随,直至息凤宫中……”男人欲言又止,“废后疯病发作,将世子打伤,亦是她扑上前去以身阻拦……”
魏咎正匆忙低头穿衣,闻言,动作忽的一顿。
手指骨节被捏的“咯咯”作响,可他似毫无察觉,脸上神色依旧平静。
许久,方才扶着一旁矮几站稳。
任由殿外侍女鱼贯而入,矮身跪下、为他更衣——他自幼少眠少梦,挑灯夜读亦是常事,身边服侍的宫人早已习惯,顶着眼下明晃晃的乌青,亦不敢有半句多言。
只一息功夫,寝殿内已然烛火通明。
“……”
魏咎望着那摇晃的烛火,失神良久。
末了,却猛地摆手,挥退殷勤上前、有意为他引路的侍女,转身大步踏出殿门。
黑衣男子一语不发地跟上。
一后一前,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快步穿行于寂静的宫宇之间:
自前朝祖氏,至先帝在位,空置足有近二十年的东宫,原本,是年满十六的一朝储君,方可在出宫建府后居住。
然而,魏咎不过三岁时,便被“赶”到了这里。
偌大东宫,比邻皇城而建,宫墙两隔——他要入宫,甚至并非“回”,而是“去”。
理应在父亲羽翼之下取暖的年纪,他已自己教会自己,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无外乎是踏着父亲的脚步,三岁可知天文,四岁开百石弓,五岁作治水论、艳惊四座,七岁可预政,纵横捭阖。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毕竟,他是父亲……不,魏弃的儿子——
魏弃之子,天赋奇佳,如神子降世,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若非如此,他凭什么出生便被立为太子?
若非如此,他为何被寄予厚望,可以肆无忌惮地接手权柄?
时间过去太久,以至于他时常忘记,三岁以前,他其实曾与父亲同吃同住。
承明殿中,阖宫上下的字画古物,在被魏弃发病毁去之前,都曾留下过他或多或少的回忆。
那些年,除了打仗时不能带着他,其他时候,魏弃几乎不曾离开他半步。
他的字,是魏弃手把手教的;
他读的书,认的师傅,学的武艺,都由魏弃事事经手。
无论再忙,哪怕出征在外,亦从不假手于人,宁可一封接一封的飞鸽传书,也要为他一一安排妥当。
……尽管,魏弃真的很少同他说话。
是了。
寸步不离,吃住一起。
但大多数时候,他们这对奇怪的父子,却只是呆在同一个地方,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有的时候,若他不主动开口,他们甚至好几天也说不上一句话。
哪怕说了,也是僵硬的、冷冰冰的几句“例行问话”。
【陈缙给你的策论题目,做得如何?】
【秦不知教你的剑法,杀意太重,不可滥用。】
【你母亲的祭日……将至,启程江都前,去见见你外祖母和舅舅。】
好像多说一个字,多说一句话,满溢却陌生的,不属于他们这种人该有的“温柔”,便会灼伤了彼此似的。
只是那时,魏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也早已习以为常——直到魏璟的出现。
在此之前,他从没见过自己的这个便宜“表哥”:尤其是,眼前这个捏着一只土气的金锁嚎啕大哭,灰头土脸、瘦得干巴的小屁孩,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哪里有半分“小皇孙”的影子?
他实在讨厌过于闹腾的孩子。
而与他一般年纪的孩子,又大多闹腾。所以,结论便是,他讨厌魏璟。
只是不屑于表露出来罢了。
他讨厌魏璟总是哭笑随意,讨厌魏璟做什么都有人兜底,讨厌魏璟可以做个愚蠢的人却不被讨厌。
尤其,他更讨厌——
【兰若!】
又来了!
【你看,这是你母亲送给我的,】魏璟献宝似的凑上前来,给他看手心里躺着的、那只划破一条残痕的金锁,【姑姑说,就是这把锁保住了我的命,是姨母冥冥之中救了我。】
【可是……姨母不在了,我报答不了她了,我……所以兰若,我就报答你吧……你说好不好?】
他真当自己看不明白他那拙劣的讨好伎俩么?
魏咎心下嗤之以鼻。
本该头也不回地离开,两脚却不知怎的,像生生钉在了地上。眼神一眨不眨,盯着那只陈旧又老土的金锁。
正面,刻着“长命百岁”,背面,刻着“福寿安康”。
长命百岁,福寿安康啊……
他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哪怕魏弃。
他生来过目不忘,连出生不久时的记忆,喂他的乳母脸上长着几颗痣,都记得一清二楚。唯独,却对自己“母亲”的印象模糊不清——尽管人人都说,母亲为生他,几乎力竭而死;魏弃也说,为了保住他的命,他的母亲受的苦,是人所不能忍……可他还是毫无印象。
仿佛生命里,从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仿佛,从他生下来,到她撒手人寰,她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碰碰他,抱一抱他,却从没对他伸出过手一样。
魏咎心里的恐惧和难堪,在看见那把金锁的第一眼,忽然间,便迎风见长,肆意蔓延。
……但是,谁说他的记忆不会有丝毫纰漏呢?
也许是抱过,但他忘了呢?
他脸上表情不变,心里“安慰”自己,一转头,却偷偷背着人,把承明殿掘地三尺翻了一遍——甚至于,还能翻得不让任何人发现。
承明殿没翻出什么,又跑去朝华宫找。
总会有点什么吧?
他心里忍不住想。
……不是金锁,说不定有百家布,没有百家布,说不定,有金手环,玉如意,实在不然,亲手做的小衣裳,小布偶呢?
他把所有的理由都找好,所有的事,都自认为做得滴水不漏,心里想了无数种不着痕迹“炫耀”回去的办法——
可,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的母亲,既没有祝他长命百岁,也没有祝他福寿安康。
他输得一败涂地。
这一生,第一次,为屈辱而哭得稀里哗啦。
【我、我的呢?】他跑去问魏弃,抽噎中,连话也说不清楚,只不住地比划着胸前,【为什么、我,没有?】
为什么他有?
那是我的母后,我的娘亲,我的。
为什么魏璟有,我没有?
他抱着魏弃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仿佛那一刻,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几岁的孩子,一心盼望着,魏弃能拿出一件什么东西来,哄他也好,骗他也罢,哪怕只是一片衣角,一块襁褓布——他总得让他相信,他的娘亲是爱他的。
总得……让他相信吧?
他从她的腹中出生,他的天性就是爱她。
他不求她爱他胜过爱旁人,她甚至没有抱过他,不曾在生命的最后。留恋地看过他一眼——他亦只不过,想要一点……哪怕一点,她将他带到世上,也曾真心盼望他平安喜乐的证据啊
“当真……愚不可及。”魏咎忽然低声道。
跟在他身后的黑衣男子闻言,垂首不语,如影子般,一路沉默跟随。
魏咎却始终头也不回,只吩咐后脚匆匆寻来的管事立即准备马车——
“还请殿下三思。”
身后人见此,倏然开口道:“她在息凤宫,不会出事。”
“是你说不会,便不会的么?”魏咎表情沉静,微侧过头。
眼底却分明波澜幽暗——他语气冷淡:“怎么,你有预卜先知之能?还是说,你治得好那女人的疯病?”
“卑职无能,”那黑衣人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当即跪下,“但,卑职之所以没有出手,反而先一步回宫禀告殿下,也只因……卑职亲眼所见。”
“……?”
“废后江氏,一见到那解十六娘,立即磕头痛哭不止,情状如同幼儿,并无加害之意,反倒像是——”
像是白日见鬼,心虚恐惧、暴露无遗。
后话未落。
魏咎忽的表情微变,猛地推开他,快步走到廊下。
几乎踮起脚尖来,仰首望向西北方,那片依稀蔓延开的火光。
“……”
黑烟滚滚,红焰冲天,烧灼着他眼底翻涌墨色——
“顾不离!”
他忽的厉声道,双眼沤红一片。
“备马!”
第107章 相认
半个时辰前。
终究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沉沉人已走进东院, 即将推门之际,脑海中,忽又闪过魏璟那张烧得通红的脸。
……家有子侄顽劣, 岂一个愁字了得?
她扶额长叹一声,当场原路折回。
仗着自己对宫中地形烂熟于心,很快, 便又抄小路、不远不近跟上了前方一路狂奔的小少年。
起初还以为他是半夜不睡,要去找魏弃痛哭流涕忏悔一番。不料,这孩子最后去的竟是息凤宫。
一墙之隔, 她在门外等得眼皮直打架, 却始终不见魏璟出来, 放心不下, 只好又小心翼翼入内查看情况。
结果,好死不死,正撞见魏璟被人用木塑敲得头破血流,昏死在地。
“……阿璟!”
她当下惊得声音变调,慌忙几步奔上前。
大力推开欲再行凶的女人,沉沉搂住魏璟,不住轻拍他脸颊,发现怎么叫都叫不醒人, 一时间心急如焚,索性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扭头就跑。
“娘娘!”
谁知,猝不及防间, 右腿竟又挂上一个死活抱着自己不放的“累赘”——她愣住, 回头一看, 认出脚下抱她不放的人、赫然正是方才砸人的疯妇,当即吓得连蹦带跳、想把人弄开。
顶着满头枯乱白发的疯女人却似着魔一般, 压根不顾她挣扎,甚至被踢中几脚也毫不在意,两手铁箍一般紧搂着她。
“娘娘!”
“什么娘娘……松开——”
四周一片漆黑,院中凄清冷寂,目之所及处,唯有月光幽微。
沉沉怀里抱着一个,脚下拖着一个,艰难地往殿门方向挪去。
“雁还知道错了……!”
女人哭得浑身发抖,却仍死死抱着她的腿不放,“雁还错了,娘娘,雁还背叛娘娘,雁还如今已得了报应,您原谅雁还罢,您带雁还走罢……”
雁还?娘娘?
这都什么和什么?
沉沉听得头皮发麻,心道这女子怕是认错了人——却更不敢再开腔搭话。既怕被她发现自己不是、惹怒了她,又怕激起了对方的话头、引得本就疯魔的愈发疯癫,只能努力把自己的右腿往出拔。
正僵持之际。
她不住使力挣脱,右腿却忽的一轻。
“……?”
沉沉满脸疑惑地低头,却恰对上女人仰面、痴痴望来的目光。
“娘娘,”女人双手胡乱擦拭着青春不再的面庞。与她对望一眼,瞬间,竟似受了莫大委屈般,跪在她跟前哀声哭道,“娘娘,您是不是认不出雁还了?”
“您看,我是雁还哪,”她哭得几乎塌了天,满脸是泪,“我是江家的雁还,您不记得了么?您还夸过我的名字,您说过,雁还不会永远被人压一头,雁还和您一样,都是不甘居人下的犟骨头,您看,雁还如今做到了——”
她膝行几步、追上转身欲走的谢沉沉,又拼命举起手边那对、早已磨损得面目全非的彩绘木塑,指着女子装扮的那个:“这是我呀!娘娘,您看,雁还终究还是做了皇后,大魏的皇后……那些想踩在我头上的贱人,顾盼,赵为昭,丽姬,一个个都死在了我前头!她们都输得一败涂地!”
“到最后,还是我赢了,”她拽住沉沉的裙摆,嘴里念念有词,“天下女子表率,一国之母,雁还做到了……娘娘,我的夫君,您看,他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子,也是世上唯一配得上雁还的男子,我与他,举案齐眉,恩爱一世……您看呐。”
沉沉被她拉得步子一顿,满脸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垂首看向跪在脚边的疯妇人。
“你……”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回神。
这座息凤宫的主人,或者说,这座荒凉宫殿囚禁的罪人,正是眼前的江氏。
记忆中,那位雍容华贵、仪态端方,同样也不择手段,令人齿冷的皇后娘娘,原来并没有效仿昭妃,在魏弃弑父杀兄、逼宫篡位后,选择自缢殉情。
相反,苟延残喘至今,生生把自己熬成一个癫狂丑陋的老妇。
满头华发,如烂泥一般委顿在“故人”脚边,仿佛溺水者紧抱浮木,哀求她的一面垂怜——
可是,故人?
“……我是谁?”沉沉忽的低声问她。
干涩的声音,满是不确定的语气。
“您?您是贵妃娘娘啊!”江氏闻言,却狂喜间抬起头来。
沾血的双手紧攥住她衣角,女人几乎哀求地低语着:“娘娘,您带雁还走吧……雁还知道错了!雁还错了!”
“我以为帮了铮郎,他便会看在我的情面上护您不死,我也以为、我以为曹睿会救下您……可您为什么,宁可跟那昏君一同败走赤水,也不愿留下?您何必为他做到那般地步?”
“雁还还一直为您守着息凤宫啊!娘娘,”她说着,竟如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双手张开、拦在沉沉身前,“雁还知道您不会死,没人能杀您,所以雁还听您的话,等您回来……可您去了哪里?雁还不信您会为那昏君殉情——”
二十七年前,赵、魏大军兵临城下。
末帝去信突厥,欲联合草原大军回击叛军,不想,大军未至,上京城门已开。
以江氏为首,京中一众豪族倒戈,与赵魏联军里应外合,瞬息之间,不费一兵一卒、攻陷皇城。
祖氏自知不敌,放火烧宫,屠尽皇室后,携突厥公主阿史那珠仓皇逃离。
而赵莽为报昔年顾氏之仇,单刀匹马,千里追索,花费数年时间,终斩祖氏末帝于剑下。
末帝头颅,事后被其高悬于上京城墙,受百日风雨侵袭,鸟兽啃食。
又因祖氏皇族,宗室共一百七十三人,皆在城破之日,被末帝召集一处,乱箭射杀,以殉国耻。
自此,延续近二百年的祖氏王朝,彻底分崩离析。
沉沉曾听魏弃提起过这段往事——
可是,为何江氏如今,却对着自己喊“贵妃娘娘”?
因为十六娘的这张脸么?
仿佛在冥冥之中,忽窥得一线天机。
她心中微沉。
有太多话想问,忽然间,鼻尖却先嗅到几分不同寻常的气味。
几乎已到嘴边的疑问,立时咽回腹中。她慌忙踮起脚尖,绕过拦在跟前的江氏、向外探头望去:
一眼扫过,看清廊下不知何时冲天而起的火光,脸色却顿时大变。
不好!
该不会是……中套了?!
顾不得江氏又抱又拖,哀求她不要离开。沉沉抱紧怀中少年、当即几步冲出殿外,却在靠近回廊的一瞬间,又被扑面而来的热浪逼退。
“……!”
没有衣物遮挡的手背,几乎立刻燎起一层血泡。空气中蔓延开皮肉烧焦的熏糊味。她痛得眉头紧皱,接连退后数步,将怀里的魏璟牢牢护住。
至此,她终于不得不确信,方才闻到那呛鼻的猛火油气味……绝非幻觉。
却又是谁,胆敢在宫中纵火?
沉沉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眼见得前路不通,只好回头另择出路,却不料——这火竟还不止一处。
有火油助燃,东风借力,就在方才江氏拖住她的那片刻功夫,前殿后院,已烧得四下火光滔天。
她怀里抱着人事不省的魏璟,背后,是时而狂笑不止、时而落泪低语的江氏。
徒留她孤零零的一道影子,立在火海跟前。
“……”
仿佛天意面前无知挣扎的蝼蚁,又或是,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于是,永远被命运捉弄到底的愚人——
“魏璟!”
只是她,在生死面前,终究还是做不到信命。
“阿璟!魏璟!”
沉沉回过神来,把心一横,几个巴掌上脸、愣是生生掴醒了怀中昏迷不醒的少年。
魏璟躺在地上,挣扎着掀开眼皮,只觉浑身一片燥热。
四下环顾,顿时被扑面而来的火光燎得吱哇乱叫,一回头,却见“解十六娘”骑在那疯女人身上,两手死死卡住女人肩膀。
那模样,一时间,竟说不清究竟是谁更疯。
“雁还!”她低声道,“看着我,咳咳……咳,我……不对,娘娘问你,看着我!”
女人闻言,两眼发直,果真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脏乱的脸上,竟盈盈几分动容泣色。
“我……娘娘回来了,要带你走,带你出宫,”沉沉说,“你告诉娘娘,我们该往哪里走?”
“你给娘娘带路,好不好?”
魏咎赶到息凤宫外时,正见琼楼玉宇,倾塌于咫尺间。
火光烧在面前,亦似烧在他眼底。
数百名宫人轮番救火,竟也阻止不了那滔天火光蔓延的趋势。
断壁残垣,满目疮痍——整座息凤宫,几乎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
“殿下。”顾不离静静站在他身后,眉目低敛,右手紧攥住腰侧佩剑。
仿佛等待着少年无处宣泄的怒火,也等待着自己失职受责的结局。
然而,魏咎并没有看他。
只如痴了一般,看向火光中、被吞没的殿宇,久久无声的沉默——
身为太子,不受宣召,夜闯宫门。
前朝风起云涌。
朝阳初升,消息传遍之日,便是万般攻讦,加诸他一人身之时。
雪片般飞来的奏折,堆陈于天子案上。魏弃双目不可视物,便由陈缙一一读来听。
越听,眉头却越发紧蹙。
“太子为何深夜入宫?”他问。
“太子殿下称……是为救火。”
陈缙低声回答:“但臣以为,此事或有蹊跷。”
且不论息凤宫里住着的那位废后,是否值得太子不顾宫规强行深夜闯宫。就算再加上那位、不知何故,也出现在息凤宫中,至今生死不明的世子殿下——
太子与世子之间,又究竟有几分值得前者赌上声誉的情分?
这场火,莫说外头传得甚嚣尘上,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绝。便是自己,也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怀疑。
思及此。
目光落在手中奏折上,停顿片刻。
他到底婉言提醒:“太子殿下虽年幼,然则天生早慧,眼目所及,常超于臣等鄙薄之见,”陈缙道,“臣以为,个中或还有要事隐瞒,无奈,殿下心意已决,只称救火。我等纵然有心,事未查明前,亦绝不敢……斗胆冒犯。”
言下之意。
做太子的打定主意不说,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没有您的允许,难道还敢作真逼问不成?
魏弃沉默不语。
下意识抬手,欲揉按眉心——伸出手来,触及眼前软底白绫、却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习惯紧闭的双眸睁开。
睁开,亦是一片灰蒙的黑暗:
陆德生曾千叮咛万嘱咐,他双眼用药过后,绝不可见光。
然他昨日关心则乱,去夕曜宫救了那畜生,当夜,双目果然便疼痛难忍,流血不止。
陆德生前来替他诊治,服药过后,未至子时,他已沉沉睡去。以至昨夜息凤宫走水之时,他仍昏睡不醒。
一觉醒来,方知魏咎捅出了个天大的篓子。
“现如今,曹睿正领着十余名老臣,跪守太极殿外,”陈缙道,“他们要求,彻查息凤宫大火一案,还……世子殿下一个公道。”
魏璟乃昔日大皇子魏晟膝下独子,论及血统,本就是那群腐儒心中唯一的储君人选。
留魏璟一命,无异于给魏咎日后即位,留下一个莫大隐患。
是以,这些年来,朝堂明面安稳,暗里却早以曹睿为首,隐隐生出一派支持魏璟上位的势力。
“有意思。”
魏弃闻言,却忽的冷笑一声:“曹睿人在宫外,如何得知魏璟在息凤宫中?”
“是……太子殿下放出消息。”
“……”
陈缙从未像此刻这般庆幸,魏弃如今目不能视。
否则,自己脸上的表情……想来挂不住。他扶额长叹:“太子殿下昨夜命人吹响石海哨,一夕之间,惊动宫人无数,争相救火。”
若仅止于此也就罢了,陈缙想,救火救人,事出有因,尚有挽回余地。
偏偏,太子公然以重金悬赏,要从火海中搜救之人,却并非江氏。而是谁都没有想到、会出现在息凤宫中的小世子。
消息不胫而走,瞬间传遍阖宫上下。
可饶是如此,竟都没能阻住火势。一场大火,生生烧了整夜。
直将息凤宫烧成一片废墟,太子仍不死心,非要将废墟再掘地三尺——
“挖出两捧灰来昭告天下,他才满意?”魏弃冷冷道。
陈缙听出那话中寒意,顿时颇有眼色地闭了嘴。
直至陆德生前来,照例为魏弃送药,御书房中,气氛始终凝重冷寂。
“……”
陈缙瞟了一眼手捧药汤、几度欲言又止的陆太医。
陆德生本就不是什么善言辞之人,每有心事重重,便越发显得满面窘迫。魏弃看不到,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怎的,竟觉空气中,莫名酝酿开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
“陆太医……”他心下一动,有意开口点破。
岂料,话没说完,却又被殿外匆忙入内的小太监抢了个先。
一时间,三人皆循声望去。
“陛下……禀报陛下!”
小太监哪里见过这阵仗,顿时吓得瑟瑟发抖,纳头便跪。
嘴里只一迭声道:“太子殿下遣、遣奴才来报,息凤宫地下,当真挖出一座暗库!”
暗库?
陈缙与陆德生对了个眼神。
只不过,很显然,陈缙是惊奇,陆德生却是一副心口大石坠地、如释重负的神情。
“但是……”
那小太监紧接着又道:“但是,太、太子殿下说,暗库大门,乃盘龙石所铸,耗费东宫数十名工匠之力、穷尽所能,亦无法以外力开启。太子殿下……所以,太子殿下,恳请陛下……派人相助。”
盘龙石,多取自东海。
受百年风吹,百年日晒,百年雨淋,石纹蜿蜒细密,如岩龙盘踞其上,仍刀剑不破、水火不侵者,是为“盘龙”。
此石,号称世之最坚,不仅万金难求,重要的是,盘龙石,多只用以国之重库。
如今,后宫之中,区区一座不见天日的暗库大门,竟舍得以此石铸就。
息凤宫底下,能藏着什么?
陈缙细想下去,不由暗自心惊,侧头望向久久不曾开口表态的天子——
“以火药将此门炸毁,如何?”魏弃忽道。
“回陛下,这、确实,确有工匠谏言,无奈太子殿下他……”
太子殿下他不许啊!
小太监边说边摇头。
话说一半,又被天子身旁揣手沉思的陈缙出言打断。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陛下问的不是自己,不由吓得满头大汗,悚然收声。
“回陛下,此法并非不可行,只是,如今世子殿下……尸首尚未寻到。若小世子藏身地库中,以火药炸毁大门,恐致暗库坍塌,”陈缙低声道,“曹贼……曹丞相,若是以此生事,朝堂之上,怕是风波难平。”
更何况,这么直白的法子,以太子殿下的聪明才智,理应早就第一时间想到。陈缙心中汗颜。
既然想到而不用,反而派人前来“求救”,自然……就是要从魏弃这里图一个万全之法的——
先斩后奏时,想不到自己还有个父亲。
这会儿,倒是想起找人给他擦屁股了。
“若是死了。”
魏弃听罢,却倏然一声轻笑,淡淡道:“是孤与太子见死不救么?”
“……”
“恰恰因为要救,所以不得不,付出可能惨痛的代价。”
魏弃说:“曹睿若是有办法不炸暗库,以一己之力撬开盘龙石,理自然在他那。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
魏璟就算在地宫里,被火药炸死,被坍塌的地宫砸死,那也只能证明,太子掘地三尺都要救他,而他,终归没有得救的命罢了。
曹睿如今领人跪在太极殿外——不就是要向天下人证明,他魏氏父子视魏家血脉而不顾,是杀魏璟的凶手么?
那他就让天下人看看,想杀魏璟,他压根不需要什么龌/蹉手段。
只是这笔血债,要算,也只能算在他头上。至于魏咎这个不省心的……
罢了。
“太子不惜代价,誓救世子,同胞之情,令臣等动容!”
御书房中四人,唯独陈缙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当即撩袍跪下。
魏璟与魏咎,要怎么选,本就不是一件需要细思的事。
“只是如今,别无他法,为博一线生机,确也只能冒险一试……”陈缙低声道,“世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想来定当平安脱——”平安脱险。
话音未落。
“且慢,陛下!”
“此事断不可行!”
陆德生却脸色大变,忽也紧随其后跪下,朝魏弃重重叩首,连声道:“万万不可!陛下三思、万万不能轻易……!”
轻易什么?
此话一出,莫说一脸状况外的小太监,饶是与他共事多年的陈缙,也不由愕然看他。
魏弃却自始至终,连头也不曾循声挪动丝毫,只平静道:“为何。”
“陛下……小世子……”
“世子?”魏弃冷声打断他的托词。
鬓边白发,被悄然钻进殿中的轻风抚动,飘然如雪缎四散。
面无血色,唇色染霜。
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似一具毫无生气的傀儡。
“陆德生,你与魏咎,何时变得这般怜爱弱小,”魏弃轻笑道,“世子的命,在你二人心中,重到足够御前失态,公然抗命,不惜夜闯宫门——”
“陛下,臣……臣只是……”
“昨夜,和魏璟在一起的究竟是谁?”
话落瞬间,陆德生慌忙叩首的动作蓦地一顿,仿佛被人点中死穴般僵立原地。
窗外,一声惊雷。
天边不知何时,已是乌云滚滚——
青天白日,毫无预兆的暴雨倾盆。
*
息凤宫中。
十余名工匠手执斧凿重锤,围作一团,却始终只是来来回回,对着脚下的巨石大门犯难。
好不容易选中一处,一锤下去,花了吃奶的力气,亦没法在那石门上留下半点痕迹,反倒是把挥锤的人累得气喘吁吁——
同样的场景,短短一个多时辰,已换了几批人重复试验。
然而,结局皆是无一例外。
区区一块盘龙石,便成了横在他面前、无法跨越的天堑。
魏咎脸上表情从一开始的喜出望外,到后来一片茫然,如今,只剩无喜无悲的泠然:
直到这一刻,生来尊贵,温雅、但更高傲的太子殿下终于明白,这世上,比扼灭希望更恐怖的,往往正是在你绝望之后,忽然间,又予你一线不痛不痒的生机。
近在眼前,却绞尽脑汁而不得,不得,所以为自己的无能而痛苦懊悔。
可是,痛苦懊悔又有何用?
“让开。”魏咎推开拦在身前、为他撑伞的黑衣青年。
忽的几步上前,从地上抄起一只巨凿,对准脚下石门、猛地挥起!
“锵!”
刺耳的剐蹭声,令在场众人无不蹙眉。
可他似乎毫无觉察,一击不成,又再度将手中重器举起——
一下,又一下。
他整个人早已在暴雨中被淋成落汤鸡,鬓发皆乱,狼狈地贴在颊边。
手心被握柄传来的余震、震出一手粘腻鲜红,鲜血沿着凿身滴落,积聚起一滩暗色。
“殿下!”
顾不离见状,当即上前阻拦,却险些被他横挥而来的凿身削去半边脑袋,生生逼退数步。
“滚开。”魏咎冷冷道。
然而,在又一凿即将落下之前。
“殿下!殿下!!”
雨幕中,忽由远而近、匆匆行来一列队伍。定睛细看,为首之人,赫然便是他派去御书房传话的小太监。
魏咎身形一顿,循声回望,眼底似亦闪过一丝熹微的光亮。
可惜,这一线希望,亦很快在那小太监狂奔到他跟前,结结巴巴、说完身后带来何人的瞬间,无声地,转为沉静烧灼的怒火。
沉默良久过后。
“我说过,绝无可能。”魏咎道。
“这、殿下,奴才无能,”小太监闻言,纳头便跪,抓耳挠腮了好半会儿,眼神又不住望向身后,断断续续地开口解释,“但这,这是陛下旨意——”
“……”
“陛下吩咐,雨势稍小,便可开始布置火药,皆时恐怕动静不小,”小太监说着,冲他重重磕头,“还请殿下、请殿下稍作回避……待到暗库开启,着人探路过后,殿下再行移步也不……”不迟。
“这就是他想出来的办法?”
雨势没有丝毫止息之意,瓢泼大雨,足将人打得睁不开眼。在场众人,皆屏息而立,不敢出声。
唯独魏咎,却始终睁着一双——与他的母亲,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晶润,明亮,剔透。
只是,晶润的是眼底的水雾,明亮的,是眼底析出的不受控制的泪。
他说:“你去告诉他,要炸开这座暗库,便先叫我粉身碎骨。”
“殿下——”
“去告诉他!”
仿佛直到这一刻。
这身形单薄、两眼木然的少年,才终于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承认。
他以为自己早已成熟到可以面对一切,以为凭借自己的手段,可以留下她,可以挽回。可是,原来……还不够。
他终究还是太弱小了。
凭借他的双手——
魏咎低下头去,怔怔看着自己开裂的手心,满手鲜血,被雨水冲刷过后,露出斑驳的伤痕。
皮肉翻开,滴下的雨水,又在一瞬之间染成深红。
出生至今,他从未如这一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孱弱。
原来,还不够啊……
“你去告诉他,”仿佛一瞬间,被抽离了所有生气。魏咎低下头去,看向跪在脚边、眼神飘忽的小太监,轻声道,“这暗库里的人,是我娘。”
“我娘没有死,”他说,“你去告诉他,我娘唯一还有可能活命的机会,现在——”
现在,就握在他的手里。
而不是我的手里。
余下的话还卡在喉口。
眼前却忽的闪过一抹高大黑影,半息过后,一道利落干脆的耳光,将他打得偏过头去。
魏咎不受控制地重重咳嗽数声,回过神来,嘴角蓦地蜿蜒下一条血线。
“咳咳……咳!”
站在他身前的男人,与那太监身后几十名侍卫打扮无二。
唯独双眼似蒙着一层白翳,四下没有焦点。
可,也就是这双不可视物的眼睛,此时此刻,却定定“望”向面前手捂脸颊、侧过头去沉默不语的少年。
“魏咎。”他说。
“于你而言,于——你们而言,若非今日,我有通天彻地之能,助你碎了这盘龙石。我连见她一面,终究都是奢求……是不是?你们本打算瞒到几时?”
头上遮雨的帷帽被劲风刮起,鬓边白发在狂风中飞舞沾湿。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仿佛早已死去多时的惨白——唯独眼圈,分明早已沤红。
仿佛闷在深处的暗红,在无法抑制时析出深色。又或者,那本就是他流不出的泪。
是往心里倒流的血。
*
“……去拿‘燎原’来!”
许久,暴雨之中,唯余一声厉喝。
第108章 破局
“嘀嗒。”
一滴水珠坠落眼睫。
长睫一瞬蜷曲, 如不堪重负的蝶翼——在这露水的催促下、不得已缓缓伸展。于是神智回笼,五感逐渐清晰。
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地宫内,满脸脏污、趴伏在地的少女, 终于颤颤巍巍睁开眼来。
“咳……咳咳!……”
紧贴地面的脸颊被砂砾磨得刺痛。
她尝试着动了动右手,想挪动身体。
无奈,随之而来剧烈的疼痛, 又让她瞬间僵在原地:右肩尚未好全的伤口,似乎因她此番从高处坠落而再度开裂,半边身体几乎都陷入麻痹, 丝毫动弹不得。
“殿下?”
折腾了半天, 实在无法起身。沉沉只能勉强扬高嗓门、大声地唤。
侧耳听了半天, 却始终无人应声。
她只好又从身下抽出唯一还能活动的左臂, 抻直了手、四下摸索。
“殿下、你在……”
话音未落。
她竟真从侧前方不远处,摸到一截抖簌的小短腿,面上不由一喜。
五指当即收紧、轻轻拽动,沉沉急声道:“殿下——”
“啊!!!”
谁料那短腿的主人却丝毫不给面子,猛地一声高叫,原地跃起。挣扎间,险些没一脚踹在她脸上。
“鬼啊!!你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魏璟手脚乱挥,嚎啕大哭。
“我没有杀过人……你们不要抓我下油锅!救命、呜呜!!姑姑, 兰若,你们快来救我!!救命呀!!”
无头苍蝇似的,叫唤了不知几久, 直叫得嗓子嘶哑, 似才发现自己只是在唱独角戏——环顾四周, 反应过来眼下处境。魏璟迟疑着停住哀嚎。
半晌,反倒顶着两只泪泡眼, 可怜巴巴地顺着她声音方向摸过来。
先摸到她破皮的手,又摸到她脏兮兮的脸。
“你,”他摸了半天,也确认了老半天,最后,方才呜呜咽咽地问,“是你、是你吧?你还活着吗?”
“……”
沉沉一时间哭笑不得:闹了半天,原来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想了想,却还是回握住他颤抖的手,她苦笑着问:“不然,殿下难道以为我是鬼?”
在生死面前,再娇纵任性的孩子,似也一瞬被迫长大。
魏璟听罢,扑到她身上,痛哭失声。
沉沉知道他是吓得狠了,却实在没有力气安慰——当然,更没有斥责。只安抚似的伸出手,轻拍了拍他颤抖的后背。
直等他哭够了,方才轻轻捧起他不住抽噎的小脸。
她低声道:“我肩上有伤,一时半会儿,恐怕动不了……得有的折腾。”
“您若是还能动,殿下,不妨四处看看,”她叹了口气,“……我们究竟,是掉到个什么地方来了?”
*
息凤宫大火当夜,前后无路。他们本已逃无可逃。
慌不择路下,沉沉唯有选择相信江氏,带上魏璟,跟着扭头就跑的疯妇人一路狂奔。
谁料,江氏将他们带回主殿,魏璟却还想救他那位咽气多时的“姑姑”,抱着人死活不愿意走,沉沉同他说不通,等回过神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江氏不知按动殿中何处机关,她二人脚下地面竟瞬间下陷。
沉沉压根来不及反应,便如下饺子般,抱着好不容易从尸体旁拖开的魏璟从高处坠落。这一摔,不知昏迷了多久。
直到此刻再醒来,已不知今夕何夕。
“如今外间……也不知情况如何,”她无奈道,“但宫中行事,过程一向繁琐,若要等到他们察觉不对、前来相救,恐怕,我们撑不到那时候。”
更何况,你才刚办了坏事惹怒这宫里的“第一人”,而我……也不是什么金贵到值得人费心去救的“大人物”。
这句话,沉沉咽回腹中没说。
但很显然,魏璟也意识到了什么。
“我、那我,我这就去。”
抬手擦了擦眼泪,同样灰头土脸的小少年,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
“等等。”
可还没等迈开步子,沉沉却又突然出声叫住他。
左手费力地解开腰带,将一头塞进他手中,另一头则自己紧紧握住。
确认两人各执一头,她这才重新冲他摆摆手——也不管黑暗之中,魏璟究竟看没看见,她只低声道:“去吧……小心些。”
魏璟闻言,却微微一怔。
若有所思地低头,看向自己手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哦。”
许久,方才扭过头去,他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说完,便逃也似的摸索着四周石壁,很快走远了。
沉沉的脸颊贴在地面,能清楚地感受到因他脚步而起的颤动,听见魏璟紧张得乱了节奏的呼吸声,心口同样怦怦直跳着。
咬牙忍住肩膀伤口传来、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疼痛——她却也没闲着,反而不断尝试挪动错位的右臂:单凭魏璟一个孩子,哪怕找到出口,也绝无可能拖动她这么一个“半废人”离开地宫。
她既要带他活下去,就绝不能只是个瘫软在地动弹不得的累赘。
“呼……呃……”
手指慢慢能动,颤抖着抬起。
她试图以手肘支撑身体,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汗水却早已浸透衣裳。她几度怀疑自己要痛昏过去——
“你快来看!”
半昏半醒间。
却仿佛老天垂怜,黑暗中,忽然传来魏璟激动不已的声音。
“这里、这里有个东西!好像是能掰动的……可是……我打不开……”
仿佛手里当真卡住了什么重物,魏璟声音憋闷,边说着话,竟还不住倒抽冷气。
机关?
沉沉心中一紧,当即一手拽住腰带,咬紧牙关,另一只手手肘撑地。
眼角痛出点点泪花,却仍是咬牙半直起身,向着腰带牵引的方向、尝试挪动身体。
“你撑住,”她说,“我来看看……我来。”
几乎是跪爬着,她向着魏璟所在处靠近。
好不容易抓住魏璟伸来搀扶的手掌,那头却反而先被她一手的濡湿吓了一跳。
“你的手……!”魏璟惊得声调破音,慌忙丢下手中腰带,捂住她血流不止的手掌。
“没事。”
沉沉却早分不清那究竟是汗抑或血,只借着魏璟的搀扶趔趄站稳,伸出手去,在石壁上四处摸索。
本是试图触摸他方才所说、“能掰动”的机关,却不知摸到哪里,忽觉一阵寒气扑面而来。
“走远些!别过来!”
心道恐怕坏事,她想也不想地将魏璟推到身后,右手举起、挡在身前。
然而,预想中的机关暗器却并未出现。反倒是“咯拉”一声、似齿轮重启——那动静格外清晰地响在耳边。
方才还在魏璟手中纹丝不动的齿轮,此时却忽的旋开、左右分离,在两人眼前豁出一道大门。
生路似乎就在眼前。
沉沉却实在无暇“惊喜”,反倒是一口气松到底,整个人失力般跌坐在地。
眼角余光扫过,只觉内间幽蓝昏暗,气氛莫名阴恻——心中惴惴难安,竟半天没敢抬起头来。
“天……”
直到被魏璟的抽气声“惊醒”,她这才下意识循声望去。
这一刻。
却终是被眼前所见,惊得呆在原地
一望无际的书架,层叠交错,摆得满满当当,为腾出空间,设计者甚至将左右石壁打通,内里则无一例外,同样堆满书册。
从竹简书卷到纸本,应有尽有;
士、农、工、商,先人所载,诗书字画,皆一一标注,分门别类。
打眼望去,真犹如在这不知名的地宫中,又再造出一座堪与宫中藏书楼媲美、甚至连格局亦尤其相似的书库来。
但……若是只有一堆看不完的书,其实亦不会叫她这般惊讶。
沉沉抬起头,看向四下悬挂——似乎是用以照明的“冰晶”。
这些晶石形状不一,有长有短,却都与她从前见过的迥然不同,散发着极其诡异的幽蓝荧光。
触之冰凉,却不冻手。
仿佛……是人为造出的一片星空穹顶般。
沉沉盯着头顶那星罗密布的冰晶悬阵,忽然忍不住想。
后脚跟进门来的魏璟却毕竟年幼,一派孩子心性,扑腾着去够离他最近的那块“冰晶”。
沉沉靠在书架上翻书,没有拦他。
谁料,就在他把那“冰晶”拽到手中的瞬间——
“啊!!”
魏璟忽的脸色大变,哀嚎出声:“好烫!好烫好烫!!”
烫?
沉沉蓦地回头。
魏璟早把那“冰晶”扔在地上,任其骨碌碌滚了老远,仍不停跺脚甩手,试图以此驱散掌心传来的灼热感。
那样子看着,着实不像作假——他满脸通红,不时将手掌凑近嘴边呵气,可饶是如此,似乎也毫无作用。
沉沉见状,抬头看向自己方才摸过的那块冰晶,又低头看自己的手。
烫?
她想也不想地再次伸手,握住了头顶那块幽蓝色的晶石,确认再三,依旧只觉掌心一片冰凉,并无任何痛感。当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拉过魏璟的手。
原本还痛叫不止的小少年,被她拽过的一瞬间,却似被人点了哑穴,怔怔收声。
仰头看向眼前一脸认真的少女,他嘴唇翕动了小一阵——到底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唯独耳根隐隐泛红,眼神飘忽。
“我还没有问你,你……”他突然说,“你叫什么?”
沉沉心说你终于想起来这茬了,一时有些哭笑不得,道:“你叫我十六娘便是……还痛么?”
边说着,她不忘将他手心翻开,仔细检查。发觉上头既没有烫红痕迹,也无伤痕,又不觉疑惑地微蹙了眉。
魏璟任她动作,末了,方才小心翼翼窥探着她的脸色,偷偷将她的手回握。
“好像,好像不疼了。”他说。
沉沉没有挣开拆穿他的小心思,只不放心地将他手指握紧。
无奈,看来看去,一时也研究不出那晶石究竟是怎么个玄妙玩意儿,她只能将魏璟丢下那块晶石捡起,用以照明,又带着魏璟、一路向书架尽头摸去。
走到最深处,却再度被一道暗门拦住。
这一回,他们再不像之前那般幸运:沉沉又推又摸,也没找到开门的关窍。
折腾了大半天,最后,还是魏璟眼尖,在那青铜门前发现一处圆环状的凹槽。
“大概,是机关吧?”见多识广的小世子小声道,“我、我猜是……”
沉沉点了点头,弯下腰去,伸手比划那圈的大小,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形状有些眼熟。可惜一时半会儿,她也想不起来具体头绪,只觉一阵头痛:
前路不通,难道,还是只能等上头的人发现他们被关在这里?
可再这么耗下去,这里既没有果腹的食物,自己的伤再拖、更恐怕连手都保不住。又还能再等多久?
她为难地蹙眉,有些不甘心地摸进那凹槽中,仔细回忆脑海中隐约冒头的蛛丝马迹。
却,就在她沉思的片刻,头顶忽的传来窸窸窣窣、一阵不小的动静——
魏璟猛地抬头,恰好看见那不知何时藏身两人斜侧方书架顶端,满脸黑毛、衣不蔽体的怪物探出头来,一双黑幽幽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望向他……
呃,他身旁的解十六娘。
他顿时吓得尖叫一声,将沉沉拖得一个趔趄,掉头就跑。
“怎、怎么了?!”
“怪物、有怪物啊!!!!”
一大一小,跌跌撞撞地穿行于书架间,那怪物四肢与常人无异,却以手替足、手脚交替奔跑,动作之迅捷,犹胜虎豹,沉沉被魏璟拽得几次险些跌倒,不经意一回头,几乎与它来了个“脸贴脸”。
两眼发直一瞬,回过神来的瞬间,很快也跟着尖叫起来。
沉沉:“啊啊啊啊啊!!!”
谁来告诉她,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魏璟边跑边打哆嗦,两脚却忽然悬空。
瞪大双眼,回头一看,才发觉是解十六娘——两眼泪水狂飙,嘴里呜啊乱叫,吓得六神无主的姑娘。
此时此刻,生死关头,她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怪力,将他拦腰抱起、夹在臂下,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硬生生靠两条腿,跑过了“四条腿”。
好不容易,眼见得就要夺门而出。
却在回手想触动机关、将门关上的瞬间,被那抓住机会的黑毛怪物盯上,毫不留情地扑倒在地。
魏璟被撞得滚出老远,沉沉更是后脑着地,一声巨响。
袖中揣着的晶石滚出,幽蓝荧光,破开外间满目暗色。角落里,似传出几声痛苦的呻/吟——然而,早被吓得魂飞魄散的两人,又哪还有心思注意这些细枝末节。
“殿下,别……别过来!”沉沉只低声斥道。
那怪物骑在她身上,两手——如果,那蜷曲变形的“爪”还能称为手的话,有些笨拙地捧住她的脸。
她吓得大气不敢喘,双拳紧攥,正犹豫着挣扎是否会激怒对方。
这不走寻常路的怪物却抢先一步、猛地低下头来,与她脸贴脸,四目对望。
“朱……任?”
什么东西?
若非肩上伤口一阵一阵、疼得厉害,沉沉险些当场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他们靠得这样近,她鼻尖却并没有嗅到预想中腐烂陈旧的臭气。
那怪物一声不吭,只直愣愣地盯着她,脑袋疑惑地乱转,这里看看,那里嗅嗅,尖锐的指甲始终停在她颈侧、不曾落下。
看起来……似乎不像要杀她。
沉沉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见它迟迟没有动作,索性试探性地挣动手脚,动作已是极轻——它却仍似忽的受惊,藏在满脸黑毛下的双目圆瞪,仰天怪叫一声,随即毫不留情地摁住她肩膀。
“呃……!!!”
沉沉肩膀本就有伤,被它如此没轻重地一按,痛得闷哼出声,脖颈青筋毕露、满头大汗。
当是时,却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
伴着声尖锐无比的怒吼,方才还骑在她身上的怪物,竟转眼被人扑倒在地。
沉沉当即就地一滚,勉强逃出那怪物的“视线范围”,在魏璟的搀扶下,喘着粗气半撑起身来。
却才发现,与那怪物抵死搏斗的不是别人,正是将他们带进这座地宫的疯妇——方才外间昏暗,沉沉并没注意到她也昏倒在不远处。直到如今,暗门打开,连带着此地亦被“映亮”,内里景状,一览无遗。
“不许碰她!!”
江氏蓬头垢面,双手死死掐住那怪物的喉咙。
怪物亦不甘示弱,鬼吼鬼叫着侧过头去、一口咬在她手上。
那牙齿犹如利刃,竟生生从她虎口撕下一块皮肉。两人连拖带拽,连打带咬,打得有来有回。但很显然,最终还是一身怪力的“怪物”占了上风。沉沉下意识想去帮手,却被反应过来的魏璟搂腰拖住。
“我们进去!别管她!”
魏璟满眼赤红,冷声道:“她该死!她杀了姑姑,她本就该死!”
沉沉听出他话中毫不掩饰的恨意,一瞬默然。
江氏自然不是什么好人……沦落如今,更是一介疯妇。抛下此人,理所当然。
她没法用自己的命、或魏璟的命,来换江氏性命无虞,可待她真回转过身,带着魏璟抢入暗门中,摸索着试图关门时,忽听得身后一声惨烈非常的“娘娘!!”,心口却仍是不由一颤。
她原以为,江氏是求自己救她。
“娘娘!……”
可,待听清楚江氏喊的是什么,却连魏璟亦不由一愣,怔怔抬头看她——
沉沉脑海中一瞬空白。
头顶,轰然一声巨响。
整座地宫顷刻间摇晃不已,沉沉下意识矮身搂住魏璟,两人却仍是都没能站稳、东倒西歪地摔跌在地。
眼见得一块巨石当头落下——不偏不倚,却正好压在那黑毛怪物与江氏身上。原本还厮打在一处、仿佛不死不休的两人,在发出几声撕心裂肺的痛呼过后,概都渐渐没了声息。
目光所及处,唯有一线天光乍泄。
坍塌的洞口涌入瓢泼雨水,残光晦暗,沉沉一抹脸上水渍,抬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从洞口毫无犹豫地跃下。
她还来不及辨别来人是谁——甚至来不及站起身,那人已跑到她的跟前,闷声不吭地张开手。
“呃……?”
沉沉不解其意,傻傻歪了歪头。
他却不等她回应,兀自蹲下身来……将她抱得那样紧。
不断不断地收紧双臂,几乎箍得她要喘不过气。
她眉头紧蹙,挣扎着低下头去,却在看清环抱自己的人是谁那一刻,下意识伸手要推的动作,又硬生生止在半路。
“殿……”
殿下。
早已在心中滚瓜烂熟的两个字,说不出口,反倒没来由地梗塞在喉间。
她甚至有一瞬茫然:魏咎为什么会来?
为了还金家的人情么?还是,为了救魏璟?
可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什么像现在这样……抱着自己?
她心口跳得极快,一个不愿相信又不得不怀疑的念头闪过。伸出去、安抚般轻拍他后背的手亦倏然顿住。
可,亦在她选择停下手中动作的瞬间。
魏咎冷不丁抬起头来。
那双黑葡萄似的、明亮剔透的眼睛,固执地盯着她。
哪怕头顶雨水倾盆,他狼狈地不住眨眼,湿透的发丝贴在颊边、凌乱不堪。可越是这样,她反倒更分不清楚,此刻从他眼下淌出来的,究竟是雨水,抑或孩子气的眼泪。
“殿下。”她轻声说。
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湿渍,却被他用力偏头避开——
那个眼神。
沉沉望着他噙泪的眼,仿佛被人当头一记闷棍。攒了无数的借口在嘴边,忽然,便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
她只能沉默着,久久攥住他揽在自己颈边的双手。久到她的体温足够把他冰冷的手臂捂热。
终于,却还是叹息一声,轻轻将这双手格开。
花了好半会儿,她终于吃力地站起身来。
想了想——却是又再度蹲下身去、与他平视,两手轻搭在他的肩上。
分明想说很多,四目相对间,又什么都没说。
她还能说什么呢?
问他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么?
又或者,继续在他的默认中强词狡辩,告诉他,他的母亲早就死了,现在站在他眼前的只有解十六娘?
她可以对陆德生义正辞严,说出一箩筐的理由和道理,却怎么都做不到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与自己母子连心的孩子,说出那句,“你认错了”。
她只能伸手抱住他。
几次张开嘴,又几次无话。
“兰若?”
一旁好不容易爬起身的魏璟,却显然还没搞清楚眼前状况。
眼神犹疑间,一时看她,一时又看向早就默默红了眼圈的魏咎。
“你、你们……”
魏璟愣愣道:“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我向你要人的时候,你不是都答应把她给我了么?
他看着“十六娘”主动抱着魏咎不撒手,不知怎的,心里竟莫名有些吃味,忍不住坏心眼地凑上前去,也想伸手讨个拥抱——最好能把不识趣的兰若挤开才好。他暗戳戳地想。
然而。
正要抬步挤到两人中间,魏璟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条件反射般抬头。
目光颤颤,看向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一身黑色劲装的高瘦身影。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姨……姨父……”
魏弃?
沉沉与魏璟不过半步距离,自然听清了这声不可置信的呢喃。
在魏璟老鼠见了猫般躲到她身后的瞬间,亦终于避无可避——她僵直地仰起头。
写满慌乱与茫然的视线,却并没有与魏弃对上。
他低着头,蒙着白翳的一双眼,分明像是看着她,又像目光从不曾聚焦在她脸上。
许久,方才对着不知何处,轻声唤了一句:“芳娘。”
芳娘。
满是鲜血的双手垂落身侧,如两截随风摇晃的竹枝。风吹雨打下,早已不堪重负。
“他,”埋在沉沉怀里许久不曾出声的魏咎忽然低声道,“为了开这道石门。”
为了开……这道石门?
“我打不开,”魏咎揪住她的前襟,说话时,有啜泣的鼻音,“只能求他。”
沉沉仰头看向头顶那块缺口。
沉默半晌,终是轻轻推开怀中少年,她站起身来,走到魏弃跟前。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两道无法交汇的视线,却一如早已错位的陌路。沉沉抿了抿嘴唇,无数想法在心间闪过。
即将开口的瞬间。
魏弃却倏然两腿一软、在她面前跪倒在地——
满地雨水飞溅。
她几乎下意识地跟着一跪,用肩膀接住他颓倒的身体。
一如八年前的定风城外。
银盔加身的少年将军,于万军阵前,亦是这般……于尘埃落定时、抛诸一切纷乱荣辱,倒在她的怀中。
【殿下……我没能,给你写信。可是……每天,都记挂你。】
【菩萨有没有,替我托梦给你?】
“芳娘。”她听见他说。
近在耳边,又似远在千里之外。
被雨声打得零落,又被鼓噪的心跳声盖过。
可她仍是听清了这轻不可闻的喃喃。
“芳娘,”他说,“原是我想不通,我不明白。”
“……”
“究竟,何以忍得?”
是啊。
何以忍得,近在眼前,却视若不见。
何以忍得,这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何以忍得,抛我于宫墙内。
何以忍得?
终究,忍得。
他跪在她跟前,双手垂落身侧。
那并非拥抱的姿态,却是将一身的重量,都生生压在了她身上。
仿佛除此之外,于他而言。
这世间,早已再无可依、可信的归处。
他痛。
她又何尝不痛——
“……陛下啊。”
沉沉叹息一声,无力地闭上双眼。
在他昏倒于怀中的瞬间,颤抖不已的双手,却终是迟疑着,落在他肩背。
只可惜。
这相拥甚至短暂得不及停留,便在她肩膀几乎断隔手臂的剧痛中、被迫“偃旗息鼓”。
“十六娘!”
“阿娘!!”
耳边嘈杂声不休。
沉沉歪倒在一地雨水中,任魏弃枕住自己的手臂。
以天光为被,以雨露为床——
一梦不醒,大梦黄粱。
第109章 失魂
七日后。
夕曜宫东院。
魏璟屏退一众伺候在旁的宫女嬷嬷, 亲自提着大包小包跑来探病。
彼时,赵怜秋正捧着包绿豆糕坐在院中石桌边,一点一点捻着糕点碎末、吃得正欢乐。
直到锦衣玉裳的小少年, 冷不丁哼着小曲儿推门而入。
两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只一晃神的功夫,她已捏着袖角擦起眼泪。
双膝一软, 径直跪倒在魏璟身前。
“怜秋参见世子殿下,”赵怜秋哭得凄凄惨惨戚戚,“世子殿下、呜呜, 世子……”
你个喜怒无常、动辄喊打喊杀的熊孩子。
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你又没事跑来吓人干嘛?
若非嘴边还沾着几片糕点屑, 这美人垂泪、眼圈通红的模样, 倒也着实有几分凄风苦雨的哀愁意。
“你、你别哭了!”
魏璟果然被她这不打招呼说哭就哭的架势吓得倒退三步,连连冲人摆手,“起来,你哭什么!”
他一脸目不忍视。
见她仍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好又不情不愿地把手里物什搁在脚边,上前扶了她一把。
“真是,”嘴里不忘小声嘀咕,魏璟忿忿不平, “我又不吃了你……怎么老是一见我就哭?”
就不能学学兰若宫里那些什么,良娣良媛、承徽昭训的,一个个生得花容月貌不说, 还永远都是副好脾气的笑面。
上回他跑去东宫抄兰若的策论课业, 那宋良娣还亲自下厨、给他做了海棠花糕吃呢!
魏璟想着那味道, 不由又有些犯馋,飞快从她手里“抢”了一块绿豆糕丢进嘴里。
末了, 扔下一句“再哭就把你给别人当媳妇儿”,便屁颠屁颠提了东西,跑进十六娘住的西厢房。
然而。
人前脚刚进去——
“兰若!!”
前后相隔不过一息,房中忽又传来一声暴喝。
魏璟手里提着的东西“哐啷”落地,亦顾不上拾,只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榻边。
刚一站定,便气得伸手去推魏咎肩膀,“你、你怎么又不打招呼便跑来了?”
魏璟满脸写着不悦,仿佛被人侵占了地盘的小兽,奋力冲人呲牙:“怎的都没人同我说一声?!”
“你从前三不五时,跑去东宫找我抄课业的时候。”
魏咎被他推得一个倾身、险些跌在沉沉怀里,倒也不气。
反倒是磨蹭了好一会儿,方才慢吞吞直起身来,扭过头,漫不经心应声道:“好似也没提前着人知会过。”
“这……!”
魏璟闻言,顿时如被人踩中尾巴,讷讷失了声音。
“不过,纵使没知会,阿宋仍是每次都好茶好菜地款待你,”魏咎将他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依旧浅笑盈盈,脸上瞧不出半点异色,“还是,我东宫有谁曾这般粗鲁待你?若真如此,那今日你推我几下,也是应该的了。”
“……”
魏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那倒没有……”
说完,不等魏咎再开口,方才尾巴还翘得老高的小世子,忙又灰溜溜地扭过头去,捡自己落了一地的礼物。
原还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弭。徒留目睹全程的某人,看一眼不远处那心虚背影,又看看旁边——治人治得“驾轻就熟”的亲儿子,失笑间,不觉扶额,将手中画纸重新卷起,随手搁在枕边。
魏咎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那画,缄口不言。
至于魏璟——这厮是压根没发现他进来时,沉沉手里正捏着幅画在看,一心只想在人跟前献宝:从给她调养身体的百年灵芝;到据说治疗跌打损伤有奇效,且由他亲身试验过了的扶桑秘药。
到最后,他甚至还从带来那几大袋鼓鼓囊囊的包袱里,“搬”出了整两大盒金银首饰。
“十六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忙了好一阵,方才气喘吁吁地坐回床边,他想了想,又正儿八经地拉过她的手,“我那时伤了你,仗势欺人,是我的不对。蒙你以德报怨,我也知道……是我错了,合该向你赔罪。”
短短几天,就能有这般觉悟?
沉沉听得一怔,心道这孩子虽顽劣了些,总算还没养得太歪。
思及此,难掩病色的苍白面庞上,亦终于多了几分红润笑意,“殿下言重……”
“不言重,言不重!”
“……?”
“十六娘,那,那你说,你是不是原谅我了?”
“那是自然。”
“我就知道!”
魏璟喜笑颜开:“你看,你如今见了我,总是笑盈盈的,从来不哭。”
“……嗯?”
“十六娘,”丝毫没察觉到身旁魏咎那下刀子般凌厉眼神,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拉住她衣袖,“兰若宫里有好多好多媳妇儿,再多几个,都装不下了,所以你、你别再被他拐走,你看我……”
看、看你什么?
“顾不离!”沉沉还在傻眼中,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反倒是魏咎蓦地扭头、冲窗外扬声冷喝。
魏璟甚至来不及挣扎,当即便双脚离地。
不住扑腾挣扎间,在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一声“冒犯”后,被拎着后衣领头也不回地带走——
“你干什么,兰若、兰若!这可是我的地方!”
“啊啊啊啊,小爷我话还没说完呢,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走得远了,还能听见他不甘的怒吼在院落四下回荡
沉沉摁了摁眉心,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瞅着有裂开的趋势。
“做十六娘,真比做谢家芳娘好?”而魏咎扭头目送自家表哥灰溜溜被人提溜走。
许久,方才收回视线,凉飕飕地开口:“你看,若碰上个蠢钝的,日子未必就能比从前好过。”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沉沉知道他意有所指,哭笑不得地叹息:“什么媳妇儿不媳妇儿的,于他而言,也不过就是个知心些的玩伴。”
魏咎闻言,便又不说话了。
只是——虽不说话,却闷不吭声地拉过她的手。
正是方才魏璟“含情脉脉”拉过的那一只。
沉沉没反应,任他孩子气地玩着自己手指,索性将头靠在床沿,盯着他头顶发旋出神:如今想来,除了地宫破开那日,魏咎喊过她一声阿娘。
再之后,他虽每日定时定点前来探望,可每一次,也都只是这般、话不多地陪她坐上一会儿。
既不喊她“十六娘”,更不喊她“娘”。她有时觉得窝心,但更多时候,其实是一种不知如何应对的茫然:
母子连心,血肉相生啊。
魏咎与魏璟不同,他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他们生来注定彼此牵挂。
可尽管如此,她依旧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甚至……摸不清楚他如今的“立场”。
是要她留下?
抑或顺她所愿?
沉沉垂下眼去,看着魏咎扑扇颤抖的眼睫,忽又想起那日暗沉天色下,飞扑过来抱她的决绝身影。
他抬起眼来时,那个复杂的——包含着恨与爱,思念与伤情的眼神,只一眼,便让她溃不成军。
【阿……壮?阿,花?】
【这是我给咱们孩子取的小名呀!】
【……】
【不可爱吗?你看,阿壮呢,就是希望他生得高高壮壮,健健康康,阿花的话——嗯,当然就是希望他生得人见人爱,个个都夸啦。最好样子像你,脾气像我……不不不,阿九,我可没有说你坏脾气啊!】
她生他时,不过十七。天真无知,敢与命争。
宁可困顿于一方天地中,整日呕血不止、半身几乎残废,也要保下了他的命。那时她只以为,生下来,便是结束,便是一个交代。
如今,她“依旧”十七,方才知道,其实,生下一个孩子,不过是开始。
可那襁褓中嚎啕啼哭的孩子,早已在她不曾参与的岁月中,悄悄长成了眼前的半大少年。
她从未抱过他,养过他,教过他,又如何能要求他,按照她这个“素未谋面”的生母所想,做个“人见人爱”的好少年?他能平安长大,已是万幸。
“殿……”
“你还没告诉我。”
她不愿继续沉默,正想开口转移话题。
魏咎却忽的抬起头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那日,你是怎么同他说的?”
“那日?”
沉沉原还有些疑惑。
见他伸手指了指枕边卷起的画轴,终于回过神来:魏咎指的那日,十有八九,便是魏弃从昏迷中醒来,过来探病的“那日”了。
但,说是探病。
他二人究竟谁伤得更重:单从她“只”包了右手,而魏弃两手皆废,乃至指骨支离的惨样上看,似乎又不言自明。
以至于她一觉醒来,见魏弃坐在床边,第一反应,竟不是被他那一如往昔神出鬼没的做派吓得心惊胆战,而是为那近在眼前、犹似从掌心垂断的五指一怔——
身体竟比脑子更快一步。
在他试图用那只手来碰她的一刻,她下意识地侧过脸去。
动作太大,惊起风声。
于是,魏弃的手,就这样生生停在了半路。
“他应该来问过你,你究竟是谁。这个答案,旁人说与他听,他不会尽信,”魏咎说,“可,若是他问了,你亦当真答了——宫中岂会如现在这般风平浪静?”
“……”
“还是说,你没有讲真话?”
照他这么猜下去,答案都说明白了,还有要她回答的必要么?沉沉听得摇头苦笑。
“但……我的确答了。”她说。
【你是谁。】
诚如魏咎所料。
魏弃那日深夜前来,问她的,也不过就是这样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
而她亦答了。
答的脑海中排演过无数次、早已烂熟于心的那句话:【回陛下,民女解明珠,于家中排行十六,故此,家人皆称十六娘。】
魏弃的脸掩在落寞夜色中,窗外月光明灭晦涩,投映在他脸上的光影亦错落。
闻言,他迟迟没再开口。
沉沉却有一瞬恍惚——许是天光昏暗的错觉。
这一刻,她瞧不清切他鬓边白发,看不清楚他眼前灰蒙白翳,于是,端坐在床边的人,恍惚间,仿佛便又不再是生杀予夺、人人畏惧的帝王,而只是朝华宫中深夜惊醒,借着月光仔细端详她的少年郎。
唯恐眨了眼便梦碎,动作太大会将她惊醒,于是,一切动作都愈发小心翼翼。
那长长的沉默中,魏弃究竟想了些什么,她并不清楚,也无从探问。
然而,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分明已平静如初:【他们都说,你是她。】
【所以,魏咎知你遇险,宁肯背负一身骂名,也要穷己之力救你。】
【……】
她心中一颤。
勉强定了定神,却仍是低声道:【太子殿下的确待民女分外亲厚,不知,是将民女错认成了谁?】
【陆德生带你去过朝华宫。】
他说:【你已经知道那底下藏了什么,是不是?】
【回禀陛下,民女天生喜爱亲近鸟兽,在家中时、亦曾养过狸奴,那日肥……神兽受伤,民女心中有愧,故才万般恳求陆太医,将民女带入朝华宫中,亲眼见神兽无碍,方才宽心。】
……
他们分明是一问一答,又似各执一词。
鸡同鸭讲,谁也不愿松口,不愿让步。
而亦是到那一刻——沉沉终于明白,自己曾在每一步“行差踏错”后想的借口与解释,在他面前,都那样苍白无力。
因为魏弃甚至不是在向她求证。
他早已笃定“你是她”,再之后,所做的一切,亦只是在求她。
求她应允这句话。
若她不应,他便天荒地老地问下去——
无穷无尽地问下去。
至少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与他坐在一处“见招拆招”,还有一个人,值得让他不厌其烦地为她找无数个理由和借口。
【我若是早些对魏峥死心,早一日反,便不会让他有机会逼你喝下毒酒。那酒,后来我也尝过——肝肠断不过如此,是我让你受了这样的苦,你生气也理所应当。】
【还是你气我让你被人掳去?】
【我——伤了你的手。】
说到最后,魏弃的声音已然低不可闻。
沉沉却仍是一瞬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双目霍然大睁,左手伸出、死死拽住他的衣袖。
换在平日,以她那点力气,自不可能拦得住他。
然而魏弃的两只手——手臂,手指,早已各自支离,不过是靠布纱勉强重新固定。她拼命拉他,竟也起了作用。两人就这样僵持在原地。
“……若你真不拉他,他会如何?”
本已听得入神的魏咎,却在这时忽的问:“断臂?”
“不。”沉沉摇了摇头。
魏弃的体质虽特殊,毕竟不是那随意便可拼凑复原的木偶。
外伤可以痊愈,但断臂并非儿戏,他一日没有退下帝位,便不可能,也不能将自己的狼狈暴露人前。
否则,也就不会有为避耳目而罢朝的事了。
沉沉说:“他只是要把骨头接好,再在我面前重新掰断而已。”
只是。
她原以为,自己可以用玩笑的语气把话说出口,然而,话真到嘴边时,心中却如沉甸甸压了一块巨石。
她笑不出来,只有苦涩。
魏咎闻言,沉默盯了她良久。
末了,却忽的撇了撇嘴——这是个并不像他的表情。
“你要装不认识他,”魏咎说,“就该把事做绝,让他把手拧断给你看。”
“……阿壮。”
魏咎别过脸去,装没听到,“反正迟早也会长好。”
“你不是想做十六娘么?你忘了,十六娘绝不会心疼他,也不敢拦他。他就是要逼你承认你是你自己罢了。你又中了他的计。”
“不。”沉沉却摇了摇头。
脸上一瞬浮现茫然错杂的情绪,她竟有些迟疑。
许久,方才轻声道:“我没有承认,只是,他反倒……松了口气。”
【陛下!】
是夜。
沉沉手里紧拽住那片衣袖,用力太过,以至于脸憋得通红。
却终究仿佛无奈——又仿佛在他跟前图穷匕见。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可是,】她咬牙道,【可是十六娘确曾被贼人掳走,失踪数年!】
【陛下若不信,可遣人赴辽西查探。久病醒来,我……我那时记忆全失,家人遍寻名医,亦无可解,最后,是一游方道人,笃定此乃离魂症,前尘旧事尽忘。您说的那些,也许……】
【也许,我都忘了。】她说。
“忘了?”
魏咎道:“他又不傻,怎么会信。”
理是这个理。
沉沉:“……”
问题是,我真就是这么说的呀!
“除非——”
“没有除非,”沉沉唯恐他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忙摆了摆手,“他真的信了。真的。”
不仅信了,甚至微怔过后,长舒一口气。
【忘了?】
僵持的力气渐松懈。
他不再执着于同她一起、与那片无辜的衣袖为难。只是若有所思地垂下头去,低声喃喃许久。
【忘了。】
【都……忘了?】
【原是忘了。】
“那之后,他便不再同我争,”沉沉说着,伸手指了指魏咎坐的地方,“就在这坐了很久。我那晚实在撑不住,睡着了。再醒来时,他人已不在……此后连着数日,没再见着过他。”
相反,见着的都是你了。
“原是如此。”而魏咎听罢,沉思良久。
末了,淡淡道:“他宁可信你的假话,也不愿听你的真话。”
你忘了他。
他至
多难过,却不至于绝望。
可你记得他,却要抛他不顾——光是这一件事,已足够压垮他。
“嗯?”
沉沉一愣,下意识回问:“什么?”
“没什么。”
魏咎说着,松开一直紧拉她不放的手。
藏回袖中的右手,不轻不重地扫过掌心余温。
攥住,却留不住。
“我明日会再来。”他说。
话说得突然,沉沉甚至都来不及叫他把那画轴带走,他已扭头离开,走得飞快。
留下她握着那画,满脸不解——想追也追不上。思忖片刻,索性又将那画轴展开:
画上亦并非什么稀罕物,不过一只花纹错落的圆环。
前几日,她不经意同魏咎提起密室深处的暗门。
一问才知,宫中早已派人下去地宫查探,当然,同样也发现了这处青铜门上的机关。只可惜,用尽各种办法,却始终无法打开那门。
哪怕命工匠按照拓本、制出与机关图一模一样的圆环,搁进那凹槽去的同时,孔洞又会立刻收缩变小或扩张——简直如活物一般。
机关设计之精妙绝伦,令大魏最是出众的这批工匠都为之咋舌。
因见她好奇,魏咎便也替她找来了一份拓本。
方才两人对照画卷参详良久,都不约而同地认定,这八成是个用以装饰的手镯,或者,玉环?
——难道解锁的“钥匙”,会是十几个乃至几百个……不同尺寸的圆环么?
沉沉将那画卷拿在手上,横看竖看,总觉得这形状莫名越看越眼熟。
脑海中,似有一线灵光闪过。
耳边却突然传来几道突兀的叩门声。她猛地抬头。
“解姑娘。”
一门之隔,很快传来恭敬的低语声。
“何事?”
沉沉将画轴重新卷起收到枕畔,扬声冲外头问。
“陛下命我等前来,请姑娘一会。”
第110章 同游
正值盛暑时节, 御花园中,花木扶疏,满眼青翠。
便是东宫春园, 已是极尽纤巧秀丽,与之相比,亦少了几分百年不改、飞阁流丹之美。
昔年昭妃喜荷, 先帝魏峥便在御花园中大兴土木,开芳华池,植千瓣莲。如今, 每到夏日, 池中便是一片碧色连天的盛景。
荷叶熙攘依偎, 花瓣重重叠叠, 华贵富丽。沉沉在那小太监的接引下一路赶来,走到回廊下,正见池中一朵千瓣莲徐徐盛开,饶是天气阴沉,亦难掩其明艳。
墨紫红色的花瓣于徐徐微风中抖簌颤立,一花抵百花,犹若百花齐绽——打眼望去,着实美得动魄惊心。
她分明只是路过此地的局外客, 亦不由为之屏息,唯恐惊扰了这草木生灵的清丽。
“姑娘喜欢?”一旁的小太监见状,忙不迭殷勤道, “奴才这就替姑娘摘上一朵来。”
话落, 竟是毫不着急“赶路”, 扎起袖口、便要去替她摘花了。
“不必,不必!”沉沉连忙把人拦住。
见他扭过头来, 满脸不解,又有些赧然地摆了摆手。
她无奈道:“我,民女只是没见过……开得这样好的荷花。一时有些挪不开眼,若折了回去,想来没几个时辰、花也就败了,还是让它开在池子里,多开些时日吧。”
她在宫中待过的年岁,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可如今回想起来,似乎总是心惊胆战的时候多——要论高枕无忧的宽心事,则是少之又少。
是以,同样的御花园,同样的芳华池。
若非亲身到此,让她回想,大抵也只记得曾经皇后寿辰,她与魏弃一个接一个、在这回廊下,跟下饺子似的接连落水。
那时候,哪里有什么心思欣赏美景?
沉沉在心中扶额,唯恐那小太监为讨好她再去摘花,又忙开口催促道:“岂敢让陛下久等,这位公公,还请先带路……先带路吧。”
后话未尽。
她不经意一抬眼,忽望见不远处湖心亭中,石桌侧,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顿时便收了声音。
亦才突然明白过来:为何一路寡言少语的小太监,忽然在这荷花池旁变得格外殷勤。
原来,不是在讨好她——是在讨好耳聪目不明的“陛下”。
那小太监见她发现,索性也不再掩饰。
只讨巧地冲她赔了个笑脸,又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沉沉一时失笑,目送小太监快步离去,自己扭头走向湖心亭。
只是,刚一站定,正要矮身行礼。
魏弃却先开口道:“免了。”
说话间,似乎笃定她要同他来那冠冕堂皇的一套,又抬手指向对面石凳示意,“坐,”他话音淡淡,“正值时节,芳华池中的千瓣莲,如今开得可好?”
沉沉肩上带伤,本就行动不便,闻言,倒也没同他客气,乖乖落座。
只是,甫一坐下,屁股还没捂热,却又忽的发现不对。
“……?”
幸而魏弃双眼不能视物,自也发现不了她此刻双眸瞪大,惊愕歪头的傻愣模样。
也正因此,她方能肆无忌惮地盯着他头上那只玉冠,左看右看、仿佛瞧见了什么稀罕物。
脑海中,仔细回忆一番,又将他上下打量好半晌,一时半会儿,竟还真没想起、魏弃曾几何时有过这般“打扮”:
或者说,魏弃这人,从来就是……不打扮的。
须知大魏男子,多以方正大气为美,崇儒尊道,克己复礼,言行举止,不得有失。
但她从第一面见他,到“最后一面”见他,除非身在战场,那头缎子似的墨黑长发,永远披散背上,至多亦不过以发带绑在身后,方便行事。远远望去,墨色如瀑,雪色如缕。
她记得自己那时亦曾问过他,为何从不束发。
本不过是随口一句,魏弃却反倒被她问住般。
想了许久,方才漫不经心地撑颊道:【忘了。】
寻常少年,十五岁束发为髻,方算成人。
可他光是在朝华宫中,便被关了整整十一年。
也许,他的母亲确曾教过他,还未背叛他而毒发身亡的蓝嬷嬷亦曾教过他,但十一年,实在太过漫长,长到,足够磨损一个少年的心性与记忆。
以至于,沉沉总觉得,他或许不是不会——只是不愿。
仿佛以此便能顽抗某种不由人的命运般。
唯独今日。
看惯了他素衣披发、清冷胜雪的模样,再看今日雪袍纹翠竹,墨发束玉冠的端方青年,总归……有些新奇。甚至那鬓边的两抹斑白,竟都被他结成细辫藏于发间。
若非她仗着他目不能视、把他从上到下看了——咳,得有百十来遍,大抵都难发现这等暗戳戳的“巧思”。
一时出神,便就忘了回话。
反倒是魏弃见她落座多时都没动静,又忽的开口,轻飘问了句:“怎么了?”
沉沉:“……”
明知故问。
绝对是明知故问。
方才他问的什么来着?哦对,花……
人比花……
她莫名哽了一下。
想了半天,干巴巴地应了声:“开得极好。”
语毕,见他不接茬,只好又硬着头皮,继续没话找话道:“今日御花园中,着实美不胜收,民女从未见过这般盛景,不由看花了眼,陛下……陛下今日召见,民女实在受宠若惊,天色正好,美景怡人……”
魏弃凉凉道:“今日是阴天。”
“……”不是看不见么?
似乎猜到她的腹诽,魏弃抬手指了指自己双眼。
“不能见光。”他说。
要不然,又怎会等了足足七日,才等到这一个阴天。
沉沉闻言一怔。
不由抬头望向他那双——依旧空无落处的眼。白翳灰蒙不假,但比之从前,似乎淡去一些,隐约能见琥珀色瞳孔剔透。
“陛下的眼睛,”一时间,脑子还混沌着,嘴边的话却已溜出口,“快好了?”
能好么?
“嗯。”魏弃微微颔首。
话音一顿,又道:“拖了些时日,大体不碍事。”
说真的,这话若由别人说出口,大抵听来还有几分逞强意味。
但……
沉沉看了眼他那行动无碍——甚至骨节修长如旧,玉色葱白的右手,又看了看自己右肩鼓鼓囊囊、包在衣裳下的布纱,一时无语凝噎。
魏弃却忽道:“你还记不记得这里?”
“嗯?”沉沉一口气顿时提到嗓子眼,环顾四周。
这里?
这亭子怎么了?
“在这里,”他说,“在这湖中,你救过我。”
“咳、咳咳……!”
提到嗓子口的气没憋住,变成一声高过一声的惊咳。
“我,民女,咳咳、咳,是吗?”
沉沉心想我那是救过你吗?
最后被捞上来的,要没记错,应该是我才对吧?
八岁那年,她因相救魏骁而溺水,从此以后,见水就怕,进水就晕,当初头脑发热跳进湖中救人,事后想来,当真是三分不平,三分义气。
剩下的四分……一句话,概都是被美色所迷。
沉沉心中苦笑。
她见不得魏弃孤立无援,被所有人看笑话,所以义无反顾跳下水去,结果自己反倒命悬一线。
若非魏弃拉着张脸、不情不愿地拖了她一把,她的小命,十有八九便交代在这里——毕竟,她一个不值钱的小宫女,又有十皇子落水在前,还有谁会愿意冒着惹怒上人的风险、趟浑水来救她呢?
她救他,并不图他什么;
算是她胆小如鼠贪生怕死的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搏命时刻,却亦因此,阴差阳错、被皇后“赏”给魏弃为妾,不明就里地开始一段孽缘。
而魏弃救了她,却怀疑她有异心,“新婚之夜”,险成丧命当场。
沉沉若有所思地轻抚脖颈。
恍惚间,那上头似还留着青紫的掐痕。
【殿下今日弃我也好,杀我也罢,奴婢只知自己对殿下之心始终如此。】
【奴婢……奴婢深慕殿下,死亦不悔!】
隔着十年光景,回想起那时打了一肚子表忠心的腹稿,仍不免觉得好笑。
死亦不悔啊……
她幽幽地想。
可若你知道,后来,你当真死在那里,死在你们朝夕同卧的床榻上,你的家人,朋友,概都离你而去,或,终将因此离你而去,又能——当真不悔么?
谢沉沉,你当真不悔么?
她不知想到什么,“扑哧”一声,蓦地笑出声来,低下头去。
……
魏弃问她:“为何发笑。”
她一本正经地解释:“民女自幼不谙水性,若跳进水中,自顾尚且不暇,要如何救起陛下?民女恐怕不是忘了,”沉沉认真道——说得煞有介事,“而是,压根就不是陛下要找的人。”
“不,你是,”魏弃却半点不被她“蛊惑”,依旧笃定,“你只是忘了。”
沉沉:“……”
忘了?
记得一清二楚呢!
她两手抱头,一顿苦笑,在心中默默抓狂:连我如今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魏弃啊魏弃,你到底哪来的这么深信不疑?!
早知如此,那天就该干脆打死不认——
“你的确不擅水。那时,见我被人推入湖,却毫不犹豫跳入水中相救。”
而魏弃既看不见她的仰天无奈,也看不见她的挠头不已,继续说着:“若你当真水性极好,救我一人,不过举手之劳。偏偏你真的不会凫水……说是救人,反而险些溺死在这湖中。”
“我把你拖出来时,你已不省人事,迷迷瞪瞪间,却还拉着我说,不想死。”
既不想死,又为何以身犯险?
他两眼空落,话至此,却似陷入久久回忆中,忽的沉默。
可沉沉已听懂了他的意思。
心说你这人就是这样,你好我也好,不行;你好我更好,也不行。
非要我不好到底,还愿伸手拉你,两个人一起过得惨惨戚戚,才算真正的好。
可人活一世,若真能彼此安好,又何苦非要与天为难,与命作对?
她笑得苦涩,扭头回望那一望无边的碧色莲池,轻声道:“如此说来,陛下分明是自己救了自……”
“你可知我掉进这湖里时,在想什么?”
“其实推我下水的人是谁本不重要,”魏弃蓦地冷笑,“可,我若真死在了江雁还的寿宴之上,倒也算替她——贺了一回大寿,令她千秋百载,每逢大喜日,必忆及往事,厉鬼缠身,不得安宁。”
他曾应承过丽姬,要好好活下去,不报仇,要惜命。
可他能做的,也不过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安心”困顿于朝华宫中。
守着遥不可及的自由,与终将来到的命运。
只是,饶是如此,他熬过了十一年幽居冷宫的屈辱。
当众被魏骁推落冰冷的湖水中时,在水下,听着岸边突如其来的一片死寂,仍是忽觉一阵可笑与无趣。
世上并没有人盼着他活,他却偏要活。
人人都希望他安静地死,他又为何不全了这些人的心愿?
或许,哪怕做鬼,也比做人好——
【扑通。】
然而,一声巨响却毫无预料炸裂在耳边。
他屏气抬头。
入目所见,是湖底流萤,水花飞溅。
一道青绿身影从水面坠落,他甚至能看清她脸上惊恐万分的表情:仿佛跳下水来,才想起怕水。
只可惜,已经“插翅难飞”。
【咕噜……咕噜噜……】
【哇啊!!咕噜……救……!】
果然,她甫一入水,便如秤砣般直直往湖底去。
手脚扑腾得毫无章法,几乎顷刻间,便呛下去好几口水。
“事后很久,其实我都不曾想明白,为何那时,我会因你而改变主意,”魏弃道,“毕竟,除了贪生怕死,巧言令色,口不对心,满口谎言到——格外出众,那时的你,在我心中,与曾经呆在朝华宫的那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沉沉:“……”
我可谢谢你了啊!
你怎么不总结我还有一条,“贪财好色”?她在心里暗自磨牙。
尤其是色!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一把刀!
“后来我才明白。”
丝毫不知自己这张脸已被某人在心里蹂/躏了千万遍,魏弃冷不丁伸出手去,摸索着,触到她搁在石桌上不觉紧攥成拳的右手。
却没做停留,沿着她猛然僵住的手臂,一路往上。
“就是因为,你想活下去。”
不是为了遥不可及的荣华富贵,不是为了在所谓的上人跟前讨好卖乖。
连你最大的愿望,也朴实无奇得近乎直白。
你想活下去,仅仅就是为了自己而活下去。
“一个拼尽全力想活下去的人,却有一瞬间——哪怕只是一瞬间,”他说,“为了我,义无反顾。”
哪怕她在跳下湖来的一瞬间便已反悔。
可,亦就是那悔不当初的“悔”,才令一切真实得生动,她是一个有血有肉,鲜活的人。
“可我却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魏弃冰冷的指尖,轻捧住她的脸,“欲壑难填,情海滔天,世间悲欢喜乐,柴米油盐,我想知道,人活在这世上,拼尽全力,抛弃尊严,不顾一切,也要活,是种什么感觉?”
“这般费尽心思的想活,却为一个人抛诸脑后,又是什么感觉?”
沉沉仰头看他。
魏弃站在她面前,两手摸索着捧住她的脸,那一日,他深夜坐在她床边时,双手指骨支离时,便想要做的事。如今,终于还是让他如愿。
他的手指拂过她的额角,眉心。
沉沉忽道:“民女见过谢皇后的画像,我二人并无半分相像,若来日陛下双目复明,见着民女样貌,恐怕会大失所望。”
“是么?”
右手指尖,沿着鼻骨一路而下,左手指腹,却仍轻而又轻地摩挲着她脸颊。
“我与她,不像。”她说。
“哪里不像。”
“陛下摸不出来么?”沉沉突然有些气恼——一时间,仿佛忘了自己的脸还揣在人手里,霍的站起。
从前只到他胸前高的个头,如今已能并到他肩。遑论此刻,一个坐一个站。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魏弃却仍捧着她的脸不放。
掌下气鼓鼓的脸颊,随着她嘴唇翕动、噼里啪啦的“放话”而“波澜起伏”。
“我的个头比谢皇后高!听说她身无三两肉,高不过四……四尺六。可我足比她高出一个头,腰也……”
“嗯?”
“盈余不少……”
沉沉一脸黑线:“还有,我的鼻子比她高。”
他的手指于是似确认般,轻按了按她鼻尖。顿了顿,方才颇肯定地点头:“的确。”
“脸颊,这里,”她懒得等他摸索,索性指挥着他的手一把按住颧骨处,“比她……肉。”
“胖了些,自然也就多出几两肉。”
这是光胖的事么?!
“不一样,”她急于解释,又再拉过他的手,依次抚过额头,眉毛,嘴唇——连多出一对耳洞的耳朵也不放过,“你看,个个都不一样。”
“嗯。”
嗯?
然后呢?
沉沉傻呆呆地抬头看他,等他的后话。
等了半天,却只等到某人如玩笑得逞般、蓦然勾起浅浅弧度的唇角。
一瞬之间。
满园桃杏,一池碧荷,概都黯然失色。
“谢沉沉,”他说,“若有一日,你看腻了我这张脸,我也可以为你换一张脸。”
“我……”
这是换不换脸的事么!
换脸还带长高的?
沉沉急得直跺脚——怕原形毕露,却又只得在他跟前硬生生忍住。
“陛下,您……您着相了。”
见他油盐不进,末了,亦唯有自暴自弃地“劝”:“是就是是,不是,便怎么都不是。难道陛下比我更清楚我是谁么?”
“自然,因为你忘了。”
“……”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沉沉活到现在,总算深有体会。
“可你总有一天会记起来,”魏弃说,“到那时,你高矮胖瘦,脸圆或尖,白或黑,只要你是你。”
魏弃说:“我一定都能一眼认出你,谢沉沉。”
【我想知道,人活在这世上,拼尽全力,抛弃尊严,不顾一切,也要活,是种什么感觉?】
【这般费尽心思的想活,却为一个人抛诸脑后,又是什么感觉?】
御书房中,叩首以跪。
抛低尊严,甘心做戏,只为,这世上,还有“唯一一个,愿为儿臣奔走之人”。
朝华宫中,金针封顶。
拼命全力,要留一□□气。因为她曾答应过他,这只是分别——而不是抛弃。
她说过,终有一日,他们还会再见。
【殿下,你是奴婢见过最好最好的人,殿下定会长命百岁。待到再见之日,奴婢一定已在家中养得、白白胖胖圆滚滚的啦!到时候,殿下说不定已经认不出奴婢了,但是,肥肥一定认得出来——】
【所以,喏!】
十五岁的谢沉沉把手里的狸奴高高举起,举到他跟前。
他记得她的眼是如何弯成一对月牙,眼中藏着璀璨星光,灼灼而亮。
小宫女开朗地笑着,说:【这,就是奴婢与殿下‘相认’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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