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钥匙
有了在御花园中的“前车之鉴”。
等被魏弃带到朝华宫, 又被循声而来的谢肥肥扑了满怀时,沉沉已经无力再辩解,只得自暴自弃地、把直往自己怀里拱的雪团子搂紧。
魏弃侧头问她:“解姑娘, 听说你天生与鸟兽亲近?”
谢沉沉:“……”
这是把她曾经在他跟前找过的借口都背过一遍了。
她被他哽得没话说,含含混混地应了声“是”。
怀里的谢肥肥如今却实在敦实得犹如秤砣,她只抱它走了一小段路, 左手已酸得抬不起来,右肩伤口下又开始隐隐作痛。
可饶是如此,她亦不可能开口让魏弃来抱。
只好悄摸把手一松, 冲怀中一贯精明的狸奴努了努嘴——示意它跃下地去。
谁知谢肥肥竟一反常态的不依不饶, 扒拉在她胸前, 死活不肯撒手……撒爪。
沉沉一怔, 低下头去,与它那一蓝一金的异瞳四目相对。
莫名的,竟从里头读出点暗幽幽的委屈:真仿佛薄幸郎遇着痴情女,一时间哭笑不得。心道好罢,自己养的自己抱,理所应当,便打算咬牙撑过这段路。
结果,怀里的雪团子没捂热, 旁边忽横出一只筋骨分明的手臂。
谢肥肥颇警戒地一扭脑袋,作势要咬。
看清楚伸手的人是谁,却又灰溜溜地收起尖牙, 任那人提溜着后脖颈皮将它拎起。
“谢肥肥, ”魏弃微微一笑, 道,“你说, 给你取名字的人,是不是早就看透——你是个什么秉性?”
谢肥肥讨好地冲他扒拉两下。
见他没“反对”,索性轻车熟路地爬上他左肩。
这回,倒是不吵不闹了。
只是小崽子看着碗里想锅里,仍是眼巴巴地盯着跟在魏弃身后、落后半步的谢沉沉看。
沉沉只觉那模样莫名喜感,忍不住摇头失笑。
唯恐被魏弃发现,赶忙又碎步跟上他,悄摸伸手揉了委屈巴巴的谢肥肥一把
数日前,夜访朝华宫,其实她已算是“回来过”。
可彼时乔装打扮、谨慎小心,哪里有闲心多看。
直到如今漫步其中,方才发现:暌违数年,其实朝华宫中的一应摆设,甚至那与芳华池相比小得可怜、却曾是谢肥肥唯一逗趣解闷的休憩地的莲池,亦模样如初。
池中莲花并非名贵品种,粉白花瓣却也开得娇艳,鱼戏莲叶间,别有一番生趣。
沉沉站定莲池边,恍惚间,还能看见杵着笤帚傻傻站在院中、盯着魏弃发愣的小宫女;看见小厨房中进进出出忙碌、却连脚步都永远轻快的背影。
那时,这里还没有莲池。
肥肥还太小,她买不起羊奶,只好当掉二姐给的碧玉耳环。日子总是清苦,可因活着仍有盼头,便是如履薄冰,也能步步走得踏实。
后来呢?
后来,宫门紧闭,杏雨梨云趁着晴日,搀扶着羸弱不堪的她起身,如孩子蹒跚学步般,一步一步地踏出主殿,竟都走不完从宫门到主殿这一段——曾经无数次走过、轻快跑过的路。
恍如隔世。
沉沉不敢再回头,一步踏进殿中。
魏弃步子稍顿,谢肥肥当即颇有眼色地一跃而下,小狗腿子似的绕着沉沉腿边打转。
沉沉无奈,只好冲它比了个“嘘”的手势,扭头问:“陛下带民女来此,是…… ”
不会又是来忆往昔的吧?
话没说完,魏弃却径直冲她伸出手来。
沉沉:“……?”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看不见。”
“……”
所以理直气壮地把我当拐杖了是吧!
方才走来这一路上不是好好的?
然则,心里这么想归想。
沉沉时刻恪守“十六娘”的本分,咬碎一口银牙,末了,却仍是伸手拉住他的手,“能为陛下引路,民女之幸。”
魏弃于是顺理成章反手回握住她。
老天作证——她绝没看错,这厮分明在笑。
“陛下要去哪?”沉沉磨牙。
“书架由下往上数,第三格,四列。”
魏弃道:“里头有把钥匙,你领我过去,顺带,替我找一找。”
沉沉依言照办。
只是,人甫一在书架前蹲下,脑海中却似忽的晃过什么。
旧时回忆翻涌而来,她嘴角抽抽,猛地抬头。
“没找到?”魏弃问,“夹在书里,仔细翻翻。”
沉沉只好放弃装傻,将第三格第四列、那本夹在众书中,薄薄一册的《清静经》取出。
两手打开,里头古朴的银钥匙立即骨碌碌滚落,她眼疾手快地捞到手里,割肉似的斟酌半晌,方才不情不愿地抬手、递到魏弃眼前晃了晃,“找到了。”
当然找到了!
这可是她嫁妆箱子的钥匙!
昔年萧家为她置办的嫁妆,放在上京这等富庶之地虽不够看,好歹也有满满四大箱,金银首饰,冬夏衣裳,加上司礼监添置的“八大抬”,也算一笔不菲的小财库。
只可惜,她从回到上京,到最后身死于此,这笔嫁妆,除了给魏璟打金锁时动用过一次,其余时候压根没有用武之地。
以至于她死前还念念不忘,特意将钥匙托付给了梨云,望她多多帮扶阿壮,必要时,可随意取用。
魏弃该不会是要用这嫁妆来试探她罢?
沉沉心头滴血,仿佛看见那四大箱的金银珠宝插着翅膀离她而去。
只是,忽又想起为她置办嫁妆的家人,此刻……都已是黄土一捧。
心中莫名一沉,失落感顿时消散远去,剩下的,唯有伤情。
“给您。”她说着,将钥匙塞进魏弃手里。
魏弃却不接。
反而原路推回,命她收好,道:“去库房。”
说是库房,其实以朝华宫这小地方而论,不过是后院小厨房旁单独辟出的一间柴房。
直到魏弃屡立战功,两人从江都城返京,先帝方才重新将此处修缮,遂勉强有了几分“财库”的样。因朝华宫中并没有什么私藏,于是一度,便又成了沉沉一人搁嫁妆的地方。
而这把钥匙,亦就是重新修缮过后、朝华宫后院库房的钥匙。
沉沉将门锁打开,领着魏弃推门而入。
原以为里头八成也和外间般洒扫一新,丝毫看不出没人住的痕迹。
然而,刚一进门,她便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咳嗽连连,半天没缓过劲来。刚要四下环顾,又被头顶近在咫尺的蜘蛛网吓得尖叫出声,险些掉头扑进魏弃怀里。
“啊!!!!”
沉沉欲哭无泪,泥鳅似的钻到魏弃身后。
跟在两人身后进门的谢肥肥却显然颇是自在,视那一指厚的灰尘如无物,在那装嫁妆的红木箱子上头跳来跃去,玩得不亦乐乎。
“蜘蛛、蜘蛛……”快有我手巴掌那么大的蜘蛛啊啊啊啊!
“在哪?”
“头顶、头顶……”沉沉两眼发昏,脑海中,不住回荡着方才险些与那大蜘蛛脸贴脸的惊魂一刻。
却听耳边“簌”的一声。
她甚至不及反应,回过神来,只见那巴掌大的怪蜘蛛跌在地上。
一枚银针穿过蜘蛛头,它那“八条长腿”抖抖簌簌地抽搐几下,很快,便再没了动静。
这?
沉沉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捏着魏弃衣袖的手指下意识收紧。
“陛、陛下的眼睛……能看见了?”
“有声音。”
“声音?”
蜘蛛在网上窸窸窣窣爬的那点动静,也能叫声音?
沉沉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胸口——承明殿中,她也曾迎面受过魏弃一招,对这捻叶为刀的弹指功夫记忆犹新。如今看来,他那日……甚至还没用全力。
似察觉出她的惊愕,魏弃扭头“看”她。
想了想,不知从何开口,却是伸出手来,将五指平摊在她眼前了。
“这几年,”他说,“练了些旁门左道的功夫。”
一眼看去,那五指如旧纤纤。
但仔细看,每只指尖侧面竟都磨出粗糙老茧——难怪头先湖心亭中,他的手指轻抚过处,自己总觉得脸上痒痒的。沉沉一脸恍然,轻捂脸颊。
“为何?”却仍是不免好奇地问。
他天生异于常人的体质,注定了他若有心杀人,不死不休,无人可免其死。又何须借助什么旁门左道?
“因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嗯?”
“七年前,我曾败在手执银蛇剑的刺客手下,四年前,他孤身入宫,将你从地宫带走。”
魏弃的话音平静:“我不会死。可,若连你也保不住,再多本领亦无意义。”
他虽擅武,却并不喜此道,否则,困在朝华宫的这十一年,便不会宁肯把时间花在刻木读书上,也不愿匀出几日几月的光景钻研习武。
便是顾华章想尽办法为他搜罗来江湖世家各式内功心法、刀剑套路,他亦不过闲暇时解闷翻翻,鲜少用以实践。
直到这四年。
“若他再来,”魏弃说——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自明,“我绝不会再让他……”
【啪嗒。】
话音未落。
却是谢肥肥玩闹间,不知怎的碰倒了一只木匣。
锁扣被砸开,里头物什稀里哗啦撒了一地。沉沉来不及听魏弃后话,下意识低头、循声望去。
看清那里头装的什么,又不由“咦”的一声,蹲下身。
谢肥肥的爪子灵活滚起其中一块圆润的鹅卵石,骨碌碌滚到她脚下,讨好地“喵呜”叫。
沉沉抱膝蹲下,看着从那木匣中滚出的一堆稀奇古怪石头、早就凋败泛黄的枯枝烂叶。
忽的想起,昔年自己孕中不利于行,整日困在那四方榻上,谢肥肥便是这般,每日从外头野完回来,便给她带来一堆莫名其妙的“礼物”。她不忍伤了它的心,所以,概都一一收起。
只是……
她的目光忽定定落在脚边那只青翠的竹节镯上。
木匣中的旧物,早都随时间而枯萎老化,唯独它颜色如初,半点没有变化。
这镯子理应放在她的妆奁中……怎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自己错手放的?还是,梨云?
沉沉满脸疑惑地拾起那竹节镯,仔仔细细地“观摩”半晌。
魏弃自也听到方才谢肥肥闹出那噼里啪啦的大动静,却迟迟没有反应。直等她后知后觉回过神来,轻扯了扯他衣袖,他复才慢吞吞——随她一并蹲下。
沉沉身子微僵。
不太适应这突然肩并肩的亲昵,有些别扭地悄悄挪开半步。
魏弃没有点破,也没有继续动作,只是问她:“撞倒什么了?”
“一只……旧木匣,”沉沉说,“里头有些石子树叶之类的小玩意儿,想是孩子玩闹,随性装的物什,不知怎么、也混进里头来了。”
说完,忽的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有只镯子,她又连忙补充:“不对,还有这……”
她将那竹节镯捧在掌心、递到他面前。
视线不经意落在镯心内侧那并不明显的花纹处,却蓦地定住。
花纹奇特?
时大……时小?
越看,越眼熟?
“嗯?”
“还有这只……镯子。”
“什么镯子。”
魏弃循着她声音方向微微偏头。
两人本就离得近,他这一偏,沉沉几乎能感受到贴近颊边的温热呼吸声轻拂耳廊,只觉痒得慌,下意识往后一躲。
岂料这一躲,重心却没稳住。伴着一声惊呼,她一屁股跌坐在地,手里原本捧着的竹镯亦随声落地。
一旁的谢肥肥滚石子玩得正欢,忽见面前多了个大个的,想也没想地“抬脚”一踹。
“别——”
沉沉抬手去拦,仍然慢了一步。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翠色,“嗖”的一下,随着灰尘飞溅、滑进了不远处的红木箱底。
谢沉沉一脸黑线:“……”
谢肥肥歪头:“喵呜?”
一人一兽,在诡异的空气中对视。
好半晌,最后还是魏弃出声,打破平静:“何事?”
“……镯子掉了。”
沉沉说着,僵硬探头、看了看那黑漆灰蒙的箱底。
想找个竹竿来把镯子扫出,魏弃不发话、又怕显得在这朝华宫中太过轻车熟路;
可真要她拿手去摸——沉沉回头望了眼“死不瞑目”的大蜘蛛,不由地迎风落泪。
“掉哪了?”
“箱子……底下……”
“带我看看。”
如何带一个双目失明的人“看”,那自然也只剩摸了。
沉沉硬着头皮捉过魏弃的手,领他覆上那红木箱面,另一只手轻拍了拍示意,“就在这底下——等等!陛下,等……”
眼见得他伸手就要往箱底摸,沉沉惊得抽出手来,见他动作依旧,又连忙攥住他手臂。
“我、我这就出去寻只木棍来,”她急道,“旁边就是小厨房,里头总多少有些柴火。”
“……嗯?”
“底下若是有什么蛇虫鼠蚁,伤了陛下的手——”
她倒是不怕老鼠,毕竟从前被关柴房的时候不少:人在柴垛上睡、老鼠就在柴堆里爬。说来还算半个“邻居”。
可唯独从小到大,却对那些蜘蛛蜈蚣蛇之类的虫蚁避之不及,见了便头脑空白、浑身发麻。
为这事,小的时候,隔壁王家虎头没少抓蜈蚣来吓她,最后又被阿兄拎着棍子打回去,收拾得抱头鼠窜。
“你怕?”魏弃问。
顿了顿,又幽幽道:“确实,你从前便怕。”
又来了。
沉沉表情一僵:“陛下说的什么从前?”
“天下女子,怕蛇鼠的不知多少,民女自幼在家中时便怕,如今也……”
“无妨,你不过是忘了,天性却骗不了人。”
“……”
“隔壁什么也没有,不必多此一举,”他说着便往箱底探手,“一只镯子罢了,我替你捡——”
“陛下且慢,我、我来便是!”
“嗯?”
“民女突然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怕了。”
沉沉一脸视死如归,抢在他前头伸手:她还就不信了,真能有这么倒霉?
说干就干,手指已探进去半截,她深呼吸,咬牙闭眼——却忽觉腕子一重。
反应过来时,魏弃已托着她手站起身,紧接着,手臂轻松一捞,亦将她扶起。
“陛下?”沉沉满眼疑惑。
魏弃却当着她的面,优哉游哉将右手掌心一翻:那只翠绿的竹节镯,赫然便躺在他手心。
仔细看,那镯身上,竟还缠绕着一缕细不可察的银丝——
金蚕丝?
不对,金蚕丝吹毛断发,她见识过那东西的威力。沉沉满脸不可思议。
若是金蚕丝,恐怕早把这镯子割开两截,可如今,这银丝只缠绕其上,却丝毫没有留下损毁痕迹。
“只是寻常蚕丝,并没什么稀奇。”
仿佛猜出她在想什么,魏弃冷不丁开口:“你既喜欢,便拿去。”
寻常?
可寻常蚕丝,又怎么做到这般……
沉沉闻言,小心翼翼捻起那竹节镯看,手指指腹不住摩挲银丝,却当真触之绵软,不似想象中的锋利刺人。
“纤丝决,”魏弃等了半天,没听她出声,忽又道,“你若想学,我教你。”
昔年江都城中,谢家芳娘,家中待嫁。一张盖头绣不好,便折磨得她整夜睡不着觉。
他看在眼里,可惜女工一道,实在一窍不通,便想找上一本绣工技册来观摩一二。《纤丝决》便是由此而来。
“本也是为你学的。”魏弃说。
陈年旧事,如今回想,仍历历在目。
只是沉沉记得的,是夜半挑灯,替她苦熬的背影。
却并不知道——他本也不是生来就懂如何穿针引线,也曾被绣针刺伤过手,也曾在背地里偷偷去学、翻书翻到头昏脑热,手中的针脚拆了又缝,缝了又拆。
红盖头上,鸳鸯戏水。
水上的莲,交颈的雀,她迷迷瞪瞪抱着睡去时,花不开,雀歪斜;醒来时,摊在手边的,却是栩栩如生,比翼双飞。
“它本也不是什么暗器功法,”魏弃淡淡道,“只是,后来瞎了一双眼,行动不便——不记得什么契机,便就凑巧琢磨了出来。”
沉沉手里握着那竹节镯,低头静默不言。
直到领着魏弃走出库房,路过隔壁据说“荒废已久”的小厨房。
她无意探头一看,一眼望去,首先映入眼帘,便是里头堆成山的柴禾。
沉沉:“……”
【隔壁什么也没有,不必多此一举。】
什么都没有?!
沉沉扯了扯嘴角,望向身旁照旧风清朗月的某人。忽觉后槽牙酸得厉害。
脑海中,原本混乱成团、攒起愧疚万重的思绪,到这会儿,却终于辟开一条空前通畅的明路:
别想了!
他、绝、对、是、故、意、的!
*
“的确。”
更可怕的是。
“但,难道不是从你踏进朝华宫——不,踏进御花园开始,就已成局中人了么?”
事后,她同魏咎痛心疾首说起此事,阿壮少年却如此答她。
彼时他的手中,正捏着那只花纹奇特的竹节镯。
沉沉原以为,以他的个性,多半也会同自己一样,对照拓本仔细比对半天,最后才下结论。
但魏咎听完前后始末,甚至连她递来的画卷也没看一眼,便径直将那竹节镯放回了她手中。
“那便是了,”他说,“虽不知为何兜兜转转,钥匙竟会在七年前的你手里。但这必定就是那暗门的钥匙。”
“嗯?”
“不然他又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引你亲自去取。”
魏咎话说得平静,听着毫无情绪,脸上却明晃晃写着“不予认同”四个大字。
——不予认同,甚至满脸嫌弃。
“他那孔雀开屏似的行止,”以至于说到最后,终于还是没忍住,魏小少年总结道,“你究竟是怎么忍下来的?”
“……”
“光是你能面不改色忍下来,还若无其事站在他身边,天底下,恐怕也只你一人,还需费心扮什么十六娘?”
随便换个别人过去,不被他吓得纳头便跪,也多半飘飘然到在后宫里横着走,哪里会像自己眼前这个……
没事人似的,一心只有这么个镯子。
“拓本能到我手里之前,第一,自然是到他手里,”魏咎道,“他恐怕先我们一步,便借他人之口描述,猜出了这是什么。”
同样,大抵也从自己特地将拓本送来这的事上……魏咎想,猜出了她对那地宫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
他知道她要开地宫,便索性将钥匙亲自送到她的手里。
但。
“息凤宫,如今由内廷卫的人重兵把守。”
魏咎已了然自己那阴险爹一环扣一环的“阴谋诡计”,表情几度欲言又止。
“嗯?”
沉沉一愣:“阿壮,你也进不去么?”
“进不去。”
魏咎摇头,“所以,哪怕你今有暗门钥匙在手,其实也毫无意义。”
“……”
“除非。”
除非,领你进去的人,便是当今天下唯一能对内廷卫发号施令的人。
除非,那个人,在这上京皇宫中,无处不可去,无处去不得。
沉沉和魏咎默契对视一眼。
这一刻,彼此似乎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四个大字:
中、计、了、吧?
第112章 亘古
“果真中计了?”
右丞府中。
一袭朝服未褪, 满头白发的老翁端坐书案前。
鼻下两道深深的沟纹,令他整张脸显出鲜有笑面的老气横秋之色。
说话间,垂眸看向跪在跟前的矮个儿青年, 两条长眉复又拧起,眉心攒起深深刻痕。
“死了一个江雁还,竟还有意外之喜, 虽说便宜了那人……也罢,能杀杀魏家小儿的威风,亦算值当。”曹睿冷笑道。
说话间, 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密函。
他忽的话音一转, “你可曾寻机入内查探, 地宫之中, 究竟藏有何物?”
“属下无能,至今仍未找到机会。”
青年恭敬颔首:“地宫暗库,守卫森严,每日除翰林学士可有两个时辰入内,其余皆四面封锁,虫蝇难近。”
意思便是,至今还未有所获了?
话落,屋中一时死寂。
曹睿闭目养神良久, 复才幽幽道:“与人合作,让利三分在所难免。但,总不能全然便宜了他人。难道一番苦心, 全为旁人做了嫁衣?”
“……”
“三十二, 莫忘了你与魏家的血海深仇——亦莫让老夫再对你失望。”
青年闻言, 默默叩首应是。
“还有一事,属下困于宫中多日, 未来得及向大人禀明。”
“何事?”
“那日,息凤宫火势蔓延开前,”三十二低声道,“属下亲眼所见,江氏一直对着解家那十六娘磕头,嘴里高呼着……”
【娘娘,雁还知道错了……!】
【雁还错了,娘娘,雁还背叛娘娘,雁还如今已得了报应,您原谅雁还罢。】
【您带雁还走罢!】
曹睿眉心猛地一跳,双目大睁,霍然起身
与魏咎谈过后,沉沉想了整夜。
翌日一早,却终于还是托他向承明殿那头递了话去。
幸运的是,当日又逢大雨,乌云蔽天,久不见晴。
不幸的是,雨天湿寒。
她肩上伤口养了小半月,好不容易勉强见好,如今,又立即打回原形。
前来为她换药的太医前脚刚走,魏咎立刻脸色一变,向她提议改日再去。
但沉沉思索再三,仍是坚持——就在这天,与魏弃下地宫一探究竟。
“他的两眼,至今还不能见光,”她说着,抬手指了指双目,“总归是只能人等天,不能天等人,万一过了今日,连着晴半个月怎么办?”
魏咎对此不置可否。
“可你究竟为何对那地宫格外执着?”
他问:“那地宫底下,除了一堆让翰林老古董们眼红的藏书,还有什么?”
“不知道。”
“……”
“没有骗你。”
看着魏咎脸上那吃瘪加怀疑的表情,沉沉一时失笑。
笑了半天,复才一本正经地解释:“我真的不知道,”她说,“稀里糊涂地掉进里头,稀里糊涂地开了门……说执着谈不上,我只是总觉得,那里头有什么与我有关的东西,不去看看,便觉得不安心。”
只是,那到底是什么——
想起江氏临死前歇斯底里的哭喊,沉沉一时有些晃神。
直至魏咎别别扭扭地拽了拽她衣袖,她复才回过神来,嘴里喃喃道:“总之,”她说,“阿壮,你便替我传个话罢。”
*
自地宫现世,上京皇城之中,守卫愈加森严。
息凤宫四面被围,加以重兵把守。烈火焚烧后的废墟之上,帷帐烈烈,密不透风。直至魏弃领着“解十六娘”一路行来,内廷卫方才尽皆回避、退至帐外。
沉沉为魏弃引路,一马当先走在前。当初被魏弃破开的盘龙石、如今再看,边缘并不齐整,堪堪能容两人过身。
虽挂有悬梯,但从洞口向下看——那高度依然让人心惊。
沉沉只探头看了一眼,便不由地在心中感叹,自己当初这么摔下去竟都没翘辫子、多少还是有点运气在。
魏弃却以为她是畏高不敢往下,等了片刻,开口问:“我抱……背你下去?”
“不用不用。”沉沉被他这提议吓了一跳,连忙摆手。
说着,便深呼吸,抢先钻了进去。
直等她攀着悬梯颤巍巍落地,魏弃这才从上头一跃而下,不偏不倚、落在她身旁。
动作之轻,连尘土似亦未被惊起。
沉沉心中啧啧称奇,抬头望了眼头顶那灰蒙一线天,忍不住问:“陛下当初,究竟是怎么把这门洞破开的?”
她曾问过魏咎,魏咎却只含含糊糊地解释说当时情况不敢启用火药、怕震塌地宫,只能以人力洞开坚石,先后有数十名工匠尝试皆不得法,最后,才不得已求助于魏弃。
【我只知道他想用燎原剑撬开盘龙石。但具体是怎么办到的,除了他自己,谁也不清楚。】
【为何?】
【他破门时,将在场众人尽数屏退。再露面时,洞门虽开,燎原亦断。他的手也已经——反正,如你所见了。】
沉沉的目光落在魏弃右臂。
那日他跃下地宫时,双臂血淋、指骨支离,瞧着几乎与废人无异。
如今不过小半月光景,却似乎已恢复如常——至少看起来如此。
“撬开的。”魏弃道。
“那你的手……”
“石头太硬,撬到一半,剑碎了。”
“……”
燎原剑刺入盘龙石中,只一段剑尖,便再不能进分毫。剑刃崩断,他唯有弃剑以手,双手下意识捧住那裂开细缝的巨石。
盘龙石,就这样砸断了他的指骨。
他却以浑身内力凝气于腕,生生用肉体凡胎,扛住了这份近乎恐怖的重量。
双臂颤抖,手三阳经、三阴经,六条经脉应声崩裂,手骨寸碎、十指支离。
以人命,抗天意。
“然后?”沉沉问。
“然后,用手接住了。接住了,却没拿稳,所以,叫那石头掉了下去。”他轻描淡写。
“就这么简单?”
“嗯。”
“那你的手,真的已经……好全了?”沉沉满脸犹疑。
“既无需与人生死搏杀,那便够用。”
魏弃想了想,如此回答道。
够用——
沉沉被他这实用至极的“评语”逗得哭笑不得。
说话间,两人已走近那密室重重书架前。
沉沉环顾四周,一如那日与魏璟所见,入目皆是无边无际的书海。
只是如今,前头几排似有翻动痕迹,各种竹简被分门别类地叠放在一起。
“有人来看书么?”沉沉问。
“翰林院那些老学究,白日都在这里。”
头顶晶石幽蓝玉润,映得人脸也泛起华光,沉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试探性抄起一本摞得最高的竹简看,才翻开看一眼,便被里头有些痕迹模糊、却画画般歪七扭八的文字绕得两眼发昏,勉强再翻几页,终于不得不承认:就没一个字是她能看得懂的。
“这是……”
“约莫三百年前,天启王朝传下的古籍旧本,那时,书未同文,上头究竟写的是什么,尚且不明,”魏弃说着,随手指了指面前书架上、那重新整理过的几大摞竹简,“如今,他们只是以文字大致样式,将这些粗略分开。”
每日进二十五人,半月光景,也不过才分完不到百卷。
三百年!
沉沉被惊住。
三百年……她不由地恍惚出神,心道,这足够他们这些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轮回几世,尝遍世间酸甜苦乐。
可眼前这些竹简,看起来不过破旧了些,既没有腐烂,更没有褪色,全然瞧不出那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一一轻抚而过,心中竟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那,他们就在这里看……为什么不把这些书运出去?”
沉沉抬头看了看头顶星罗密布般、错落分布的晶石。
虽与夜明珠功能无二,同样能用以照明。
但光凭它们发出的萤火之光,多看几页书,双目便就刺痛酸疼。这密室实在不是什么适合看书的好地方。
“都试过了,”魏弃却道,“但这些书一旦离开地宫,立刻化为灰烬。而外间的照明之物,一旦带进这里,也都通通失去作用。半月前,有个无意带出两册古书的老学士,甚至为此悬梁死在家中、陈情谢罪。”
“……!”
沉沉轻抚书册的手指顿时僵住,眼中流露惊恐之色。
魏弃分明瞧不见她神情,却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淡淡道:“此事我并不知情,亦不至于,为两本书逼死他。只是这些老臣,自有他们心中的坚持。”
酸腐归酸腐。
刚正,亦是真正刚正。
沉沉闻言一怔。右手仍象征性地拖着魏弃衣袖,听他主动解释,手指却蜷缩着、不觉揉皱了他衣角。
“嗯。”她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穿行于书海之间。
莫名沉默。
沉默中,又说不上来的……浑身不自在。
“对了。”
她眼神不经意扫过书架上方,终于还是先开口、没话找话地提起:“我想起来,这里有一只很可怕的怪物。它那日把我和阿璟……不是,世子殿下,追得抱头鼠窜。后来,上头落下一块巨石……就是你‘撬开’的那块,把它和皇后娘娘,都压在了底下。”
魏璟早已被魏弃找去“问话”。这种惊魂时刻,绝无可能一句不提。
她原还想和阿壮打听打听,但转念一想,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多少也怕鬼怪,便索性按下没说。
却不想,她料定魏弃定然知情,他的反应,竟与她想象中南辕北辙。
“有么?”
与平日里话里有话的试探不同。这次不像作假。
他的神情显然有些意外,思忖片刻,方道:“巨石之下,只有江雁还一人的尸体。”
“怎么……可能?我亲眼所见,”沉沉听他语气,不由亦被他说得有些自我怀疑起来,“它满脸黑毛,虽然也和我们一样,两只手、两只脚,可总是四肢着地,跑得飞快,样子可怖,我和阿璟就是从那里头的青铜门前,被一路追到外头,它把我扑到地上,还掐过我的肩膀……”
沉沉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右肩。
“……”
魏弃却仍是摇头,“巨石之下,只有江雁还一人,并没有你说的所谓怪物。关于此事,魏璟也从未提起。”
可以魏璟的性子,又哪里会想得出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曾险些被他这个“姨父”掐死不假,但这孩子并不记仇。
从地宫被救上来,还对为何被救蒙在鼓里、以为魏弃是专程来救他才受伤,甚至整日想方设法、想往承明殿凑。
既然他没有撒谎……
沉沉不觉心下直坠。
难道,这都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什么黑毛怪物,都是幻觉不成?
“不、不对。”
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沉沉急声道:“皇后娘娘、呃,江氏,她手上,有没有被人撕咬过的痕迹?”
她记得清楚,怪物与江氏相斗时,下嘴极狠,一口下去,血淋淋连皮带肉。
“那不是你与江雁还……”
“不、不,”沉沉知道魏弃的意思,连忙摆手道,“她没有伤我,更不可能与我厮打在一处,那就是怪物咬的——”
哪里还能有假?
她坚信不是她的幻觉,绝对,绝对曾有过那么一只怪物——
“这座地宫。”
魏弃闻言,却又一次沉默停顿良久。
末了,方才沉声道:“的确古怪……前所未闻。”
且不提所谓怪物的存在,单是那些书册,三百年不腐,却离宫即焚的“规矩”,便足够让人心生忌惮。
也正因此,那些被召集而来的翰林学士,如今尽数被关在宫中,所居之处,与此地一般重兵把守,绝不允许向外界透露半点风声。
究竟是谁开掘出地宫,又将这些藏书贮存于此。
留下它——既是为传书于后世,偏又以盘龙石掩之,并不公诸于众,一切的一切,都令这所地宫谜团重重。
而在他看来,与其说密室深处,那片青铜门的钥匙,是昔年江都城中,尹氏赠予沉沉的竹节镯。
不如说,这整座地宫的钥匙,就是谢沉沉一人。
阿史那珠……
脑海中,无数琐碎而密结的片段浮现,又一一破碎。
荒淫无道的末帝,远道而来的和亲公主。
最后,一个头颅悬于城墙,死无全尸,暴晒为鸟兽所食;一个惊骇而亡,至今仍被无数拥簇者留恋挂牵。
江都城中,嗓音尖锐、面白无须的青年;疯癫半世,却被谢沉沉所“收服”的疯妇人,病中托付的竹镯。
以及魏璟所说。
江氏跪在“解十六娘”跟前,痛哭流涕,懊恨忏悔——
“当年末帝焚书,阖宫上下所有典藏,尽皆焚毁,百年,乃至近千年传承,付之一炬,”魏弃忽道,“大魏开国至今,整三十年。这处地宫从未被人发现。”
在零星留下的野史记载中,祖氏王朝,上承天启,乃千年未有的礼乐盛世之邦。
据传,天启灭于三年大旱,民不聊生,各地起义不断,而祖氏先祖以巫神后裔自居,祈雨救民于危亡之际,民心所向,一时无人可挡。
天启灭,而祖氏王朝立,二百年昌盛不息——直至王位传到末帝手中。
一切变得急转直下。
“末帝……是个什么样的人?”沉沉忍不住问。
如果说,那位阿史那珠公主,是尽得辽西民心,公认的救世神女。
那么这位昏庸无道的君王,便是世人公认,葬送百年江山的罪人。
“治国如儿戏,昏庸胜夏桀,”果然,魏弃亦道,“他虽将起居注等一应史书记载烧毁,可治下之人,却无法尽杀,因此,关于他的传闻倒是不少。”
“那他把那些书烧了,是因为心虚么?”
“也许吧。”
魏弃想了想,随口道:“据说他天生残暴,不为生父所喜。无奈祖氏传至他之一代,只两名皇子,长兄大他二十岁,本是毫无疑问的储君人选,却在登基前骤然暴毙。他被推上皇位时,年仅十五。不顾朝臣非议,娶后殷氏。”
若然殷氏只是寻常女子,也就罢了。
然则,殷氏彼时二十有六,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殷氏抵死不从,他便命人将殷氏的两个孩儿烹作肉汤。
“殷氏,是他兄长明媒正娶的正妃、他的长嫂;殷氏的两个孩儿,是他的亲侄儿。”
“……”
魏弃说:“如今魏璟住的夕曜宫——未经前朝大火前,曾是整座皇城中最为奢靡的宫殿。而夕曜宫,便是末帝为殷氏所建,然而,直至末帝仓皇逃宫,始终空置。十年前,方才渐次修缮——却再难复原老宫人们口耳相传的‘黄金宫,玉瓦殿,摘月来为池中坠’。”
“摘月?”
“殷氏生于八月十六,喜月圆,不忍见弯月有缺,每每憾恨垂泪。末帝便为她造了一处月影池。池中月,永盈不缺,”魏弃道,“但月影池,后来亦毁于那场大火。”
沉沉忽想起来夕曜宫前院、那片寸草不生的空地,格格不入的荒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冷不丁,却忽然又抬起头来,停下脚步。
魏弃亦被她带得一顿,两人险些撞了满怀。
“怎么?”
“没什么,只是……”
沉沉看着头顶,那些无一不散发幽幽荧彩、色泽“诡异”的晶石。
“好像星星。”她喃喃说。
“星星?”
“……”
沉沉忽然便不说话了。
一股没来由的失落攥住她的身体。
她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而流泪——仿佛只是全凭本能。反应过来时,眼泪却已先一步夺眶而出,泪流满脸。
【区区星尘,岂敢与明月争辉。】
【的确如此。】
【……】
【可,陛下。明月有盈缺,半点不由人。繁星如许,却始终于浮云长夜之间……亘古不变。】
亘古不变。
【陛下,所以,您有您心里的月亮,为何不许我在心中,也藏下一颗晨星?】
“芳娘。”魏弃眉心忽的紧皱,反手握住她手腕。
“没事。”
她却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喊的什么,只胡乱抹了抹脸,自嘲道:“这地方的确古怪……很古怪。我们走吧。”
话落,拽过他衣袖,便一路朝前、径直深入。直至走到那面赫然耸立的青铜门前。
沉沉从袖中掏出竹节镯,半蹲下身,小心翼翼将之嵌入机关凹槽之中。
谁料,才刚勉勉强强“塞”了进去,她手一撤开,立刻“啪嗒”一声——
竹节镯滚落在地,灰尘四溅。
她不信邪,再试一遍、两遍,结果照旧。
魏弃问她:“合不上?”
“不,合得上,但是……”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脆响。
不记得第几次,那竹节镯再度灰溜溜落在地上。
眼见得连镯身都灰扑了几分,沉沉不由一阵头痛:
事到如今,她心中已有七分——确认了自己与阿史那珠的……关系。
加上魏弃在旁的“推波助澜”,如此想来,这只竹镯,十有八九便是解开地宫秘密的关窍所在。
但为什么还是解不开?
沉沉蹲在地上,抱头思索。
魏弃原想开口,不知为何,嘴唇略微翕动,忽又止住了话头。
带不出去的书,点不亮的灯,消失的怪物,不烫手的晶石——所有的特殊与例外。
【十六娘!】
【这里、这里有个东西!好像是能掰动的……可是……我打不开……】
当时,魏璟打不开的那道门,自己是怎么打开的来着?
沉沉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双手,摊平,又紧握。
当时……
她右肩受伤,半边身子几乎都在流血。
血
一滴,又一滴的血,从她当机立断咬破的指尖滴落在镯身,瞬间融入其中。
沉沉再度将那竹节镯嵌入机关凹槽。
这一次。
竹镯不曾滚落,却是熟悉的“咯拉”声——犹如齿轮转动,重启,清晰地响彻在耳边。
一息光景,眼前的青铜门,轰然而开。
*
沉沉:“……”
说实话。
在外间见识了那么多“古怪玄奇”之处,她已做好了内间更加“别开生面”的准备。
然而,她好不容易调整好胸口鼓噪心跳,万分期待地睁开双眼、站起身来。
入目所见,青铜门后,却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卧房?
如果这石桌石凳、朴素得近乎简陋,以及,和外间那整齐有序的布局相比——简直乱得有些惨不忍睹的一地狼藉,确实是曾有人在此长住过的痕迹的话。
“为何不说话?”魏弃问她。
“我……”
“大失所望?”
他似乎已从她倒抽一口冷气,又“嘶”一声失了后话的反应里读出不对。
沉沉一时汗颜,勉强打哈哈说了句“不是、不是”,便又领他向内去。
结果,没走两步,脚下便又踢到一只长木匣。抢在魏弃问她是什么之前,她已手快地将那木匣锁扣打开,却见里头,赫然搁着一把再寒碜不过的木剑。
别提开锋——剑头甚至都是平钝的。若非剑身长有四尺许,且佩有剑穗,她几乎怀疑这是寻常人家做来哄孩子的玩意儿。别说,小时候,隔壁王家虎头都有两把类似的。
沉沉嘴角微抽,将那木剑拿在手中细看。
忽觉手下有些凹凸不平处,定睛一看,却见木剑剑柄处,依稀还刻有两字,名曰,“不杀”。
不杀剑?
沉沉一头疑云,百思不得其解,索性转手拿给魏弃。
“是木头剑,”她说,“没有剑尖,平的,割不伤手。”
见魏弃也没摸出什么不对来,她便又将剑搁在一旁的石头桌上。
“这里好似住过人。”沉沉说。
“摆设如何?”
“就是……”
沉沉想了半天,委婉道:“朝华宫院中的石桌石凳,再加上,不是寒冰石的石头床,还有一地的破木匣子、衣裳、呃,书?”
又是书?
沉沉拿起石桌上的书册。
翻开看,本以为又会是什么鬼画葫芦的字符,然而出乎意料:这些字,她多半都是认识的。
甚至不仅认识。
里头所记载的内容,更像是一本……没有记载具体年月的,起居录。
第一页,本月练剑,除此外无事。
又一页,本月读书,除此外无事。
连着翻了许多页,翻得她都有些怀疑是否整本都是这样无趣内容,又怕魏弃在旁等得无聊,只好先把他扶着坐下,磕磕绊绊地给她读了几句。
读得苦干舌燥,到最后,忍不住一翻翻了半本。
册子上记录的内容,却终于开始有所不同——
“我定要到山的那头去。”沉沉念道。
魏弃坐在石凳上,右手支颊,问:“什么山?”
“……没写。”
【本月翻山失败。长生向师父告状,被罚二百鞭。】
【本月翻山失败。长生骗我砍五百根竹子就教我怎么翻过去,我被骗了。】
【本月翻山失败。长生说,山的那头还是山,那里的人与我们并无不同。我不信。】
【本月翻山失败。为什么会有山?山的那头究竟是什么?】
【长生带我翻过了山,但长生说,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这个叫长生的人是谁?”魏弃问。
沉沉挠了挠鼻尖,往前翻了几页,又往后翻了几页。
许久,窘道:“……还是没写。”
突然出现的,谁知道他是谁啊!
不过,她却已经被这山啊山的勾起了兴趣,遂接着往下读。
第113章 狭路
【山这头的人真奇怪, 住的洞府奇怪,穿的衣裳也奇怪。下山后,在路边捡到一个衣不蔽体的瘦猴儿, 结果他非要跟着我,我甩不开他,见他几乎快饿死了, 只好分了一半干粮给他。
结果他竟趁我睡着,来偷我的那一半。我气得赶他走,他却可怜兮兮地跟上来求我。
他说, 他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 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昨日, 他又央求我送他返乡, 说如果我不在,他就算不被饿死,也会在路上被人杀死。
我有些不忍心。
想了半宿,终于决定,还是送他一程罢。】
难得的大段记录,纤秀字迹,写满了整一页纸。
沉沉正读得津津有味,谁知, 又一页翻过,入目所见的文字,却忽然变得极为潦草:【长生骗我, 这里的人和我们根本不一样。】
【他们拿走了我的剑, 下药把我迷晕, 还想偷走我的芥子石,差点把我煮熟吃了!他们都是一伙的!】
吃、吃了?
沉沉:“……?”
她原还兴致勃勃的话头, 一瞬戛然而止。
顿了半晌,方才结结巴巴道:“她说的吃,与我想的吃……是一回事么?”
“十有八九。”
“……”
“每逢饥荒年,乡间确不乏食人惨案,甚至走投无路之时,易子而食,更不少见,”魏弃道,“那所谓的‘瘦猴儿’,便是钓鱼的饵。她咬了钩,在那些人眼中,便已是锅中美餐。在她之前,这样上钩的人应当不少。”
“她”既不是第一个,想来,本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如果“她”不是那位传说中的神女,阿史那珠的话。
【我不懂,为何不杀剑不愿出鞘。他们明明每一个都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师父曾教我,修行,修心,慈悲方为上道。可这里的人不一样。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难道山的这边,都是些这样的人么?】
【也许长生说得对,我不该翻过山来。】
“她说的山,究竟是什么山?”沉沉读得眉头攒起。
思忖片刻,终是迟疑着侧过头去,低声问身旁始终安静撑颊听着的青年,“陛下……您知道么?”
“不知。”
果然。
“但,留下这本起居注的人。”魏弃道。
说话间,他随手摸过那无锋木剑。
指腹有一下没一下,轻摩挲着剑柄上的“不杀“二字。
许久,方温吞道:“很有可能,便是阿史那珠,”他说,“则她书中所写的、所谓山那头,想来,便是她从不曾公诸于世的来处。”
“不曾公诸于世?”沉沉满脸不解,“那,难道也从没有人好奇过她从哪里来?”
“自然有。”
“所以……”
“但她的身份注定了,要伪造、改换、掩盖一个人的过去,再轻易不过。”
又或者。
即便曾经有过,也被末帝的一把大火焚烧殆尽。
魏弃道:“与其深究她的过去,世人宁愿认定她来自方外,是上天降下的神迹。如此,对那些试图将她捧上神坛的人而言,亦才算是真正的——划算买卖。”
所以,阿史那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重要么?
重要的是,她的确帮了许多人,救了许多人,有人奉她为信仰,有人视她为神怪。
在辽西与突厥境内,至今,仍有无数供奉她的庙宇灵台。
若不是他们今日打开地宫,找到这本不见天日多年的起居注。
世上或许再不会有人知道,昔年踏入尘世的神女,也曾有过恐惧、退缩与迟疑。
至少,在她决定改变辽西的苦困之前。
她已先一步见识到了再丑恶不过的……人性。
沉沉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读了下去。
【瘦猴儿的娘说,瘦猴儿死了。
他想求那些人不要杀我,所以,心甘情愿给他们吃了自己。这一次,不杀剑终于愿意出鞘。
可我杀了所有人为他报仇,为何,心中却还是一片迷茫。
我不明白。
我杀了他们,他们的父母妻儿,与瘦猴儿的娘哭得一样伤心。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瘦猴儿的娘反而帮他们一起拦着我,她说,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活。她和瘦猴儿说了一样的话。
她还把瘦猴儿留下的半只饼给了我。我问她,为什么不留着自己吃,她没有说话。
再后来,她也被人杀死在了瘦猴儿被煮成肉汤的那间石屋里。
……
我想师父和长生了。
我宁愿回去日夜砍竹子,也不愿再杀人了。】
【可是山门不见了。】
【长生说的没错,翻过了山,便再没有回头路走。可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原来山的这头,住的都是吃人的怪物。
我既救不了他们,也杀不光所有人。
又或许,在他们眼里,我才是真正的怪物。】
“她从山的那一头来,想回头时,却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沉沉忽的喃喃道,“其实,她也许不愿意做阿史那珠。”
可她究竟叫什么?山的另一头,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沉沉忽的抬头,环顾四下简陋的石室。
想象着初“下山”的少女,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留下这些文字。却仿佛搁着遥远不可追的岁月,当真,依稀看到了石桌前那模糊的、瘦弱矮小的背影——
她既不像是顾氏般温婉贤淑,也不像江后那般雍容华贵。
史书中说,阿史那珠貌丑无盐,不擅逢迎,终此一生,不改顽石本性。
她曾把这样一个女子,当作遥不可及的传说看待。
可如今……
“就像你不愿意做谢沉沉那样?”魏弃忽道。
“……”
沉沉被问得一怔。
下意识想出声辩解,可只来得及发出一道含混不清的气声——魏弃却只当没说过这话,换了只手撑住脸颊。
“继续读罢。”他说。
【那群人又来了,砍光了我种的竹子。
我原本想找他们算账,谁知,好不容易找到他们时,那些人却只痛哭流涕地求我,让我告诉他们,何处可寻到播种的竹米。
他们说,只要有这些竹子,假以时日,这里的人终可以摆脱土地的诅咒。为了那些竹米,他们愿意死在我的剑下、以此谢罪。只求我把竹米留给没有杀过人的老弱妇孺。
可是,杀了他们,瘦猴儿的娘就能活过来吗?】
【瘦猴儿曾说过,这里的所有人,都为活下去不择手段。这并不可怕。
可当一个人甚至一百人,一千人,愿意为同一件事去死时,我忽然发觉,长生说的没有错。我们与他们,是一样的人。
只是我们毕生所求,是博通大道,与天争锋。
于他们而言,活下去,便已是与天搏命。
也许,我该试一试,属于这里的活法。】
书至此,纸上笔墨忽凝涩。
沉沉试着再往下翻,后头却是一连串的空白无字,直至最后一页。
几行端方小字赫然映入眼帘。
【救一人,为救世人。抑或救世人,为救一人,由始至终,皆乃吾顺心所选,与人无尤,于天无愧。】
“于天无愧……”
话音未落。
沉沉的目光甚至仍停留在面前纸页上,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什么人!”
不知何故,魏弃却陡然回过头去,猛地挥袖起身。
数枚银针自袖中脱手而出,寒芒四溅。他将沉沉护在身后——
却听空气之中传来“笃笃”几声细响,那银针挟风而去,又仿佛被什么物什阻在半路,接连坠地。
“……?”
沉沉听见动静,循声抬起头来,下意识朝青铜门外张望半晌。
无奈,看了好半会儿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她小声问:“怎么了?”
外头压根没人,怎么忽的这般剑拔弩张?
魏弃不答,只默默将她向身后回护。
双目白翳未散,此刻,微微向门外偏头,他神情森寒,似在听声辨位。
沉沉见他难得肃然,亦不由地紧张起来。屏住呼吸,四下观察。
突然,眼角却似有一线锐色晃过——
她甚至来不及出声提醒,说时迟那时快。
银蛇长剑,寒光毕现,已直冲魏弃面门而来。
他却如早有预料般,摸过桌上木剑,反手一挡!
“锃!!”
那木剑并未碎折。
却发出一道极奇怪的瓮鸣声,吵得人耳膜剧痛。沉沉眉头紧锁,抬手捂住双耳——侧头看,魏弃却似毫无反应,只冷不丁拉过她手腕、向后闪身一避。
“咯拉!”
下一秒。
银蛇剑光所到之处,身旁石桌应声而碎。
“甚好,”那执剑之人一招不成,却并不急着再出手,反倒优哉游哉地收了剑、出言笑道,“陛下双目虽盲。幸而,留得这对耳朵,倒还灵敏——至少比得过外头那二百内廷卫。没成想,机关算尽,最后竟会被个瞎子识破。今日,是某受教了。”
“汝乃何人。”
“为何不问问你身边这位姑娘,”那人笑道,“我手中之剑,可还眼熟?”
沉沉:“……”
她抬眼望向三步开外、身着夜行衣的高瘦身影。
虽有黑布蒙面,可那眼角朱红一点、犹似美人垂泪的小痣,还有——无数次听人提起、却第一次亲眼见到的“银蛇长剑”,都让她在电光火石间,脸上血色尽褪。
“故人相见,兵刃相向,并非我之所愿。”
他说:“可惜世间不由己的事,实在太多。沉沉,就像你……亦是阴差阳错,回到这本不该来的地方。好了,跟我回去罢。”
回去?
沉沉蓦地一怔。
“走!”魏弃却厉声斥道。
话落,原将她拦得丝毫动弹不得的手臂忽的一松,转而将她推向侧旁。
待她从愕然中回过神来,魏弃已手持“不杀”、与谢缨战到一处。
四面残影纷飞,石壁之上、剑痕斑驳,两人都不留后手,招招狠辣,一时间,却始终难分胜负。
沉沉知道自己帮不上忙,见状,攥紧手中书册,咬牙欲跑。
“妹妹!”
眼见得就要踏过那青铜门,身后,却忽传来一声低呼。
妹妹。
明知道世情变,人心亦变。
可听到这恍如隔世的一声,她仍是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妹妹。”谢缨语似叹息。
话落,趁魏弃动作收停,脚尖轻点、竟果断从战局中抽身而退——魏弃有意直追,却终究因视线受阻,摸索间、慢了一步。
待将木剑不杀抵在他后心,谢缨的手指,已然爱怜地轻抚过沉沉冰冷苍白的脸颊。
她的后腰被人搂住,稍一动弹,立刻半边身子麻痹。险些软倒在他怀中。
“我的妹妹,如今当真长成‘肥肥’了。”谢缨却似没看见她瞬间悚然的表情,依旧声色温柔。
手指轻抚她背脊,犹如轻抚一只爱怜不已的小兽。
【沉沉傻,听不出来爹笑你胖!再这么下去,你不是谢沉沉,要改名作谢肥肥了!】
昔年笑闹之言,言犹在耳。
“可惜,爹娘都已不在,这天底下,你我只剩彼此,”他说,“……该知道的,如今你都已知道,也罢。但今日,你若不随我走,有些事,便永远都只能蒙在鼓里……”
“谢沉沉!”魏弃闻言,忽将不杀横于谢缨颈侧。
无锋之剑,草木为身。
此时此刻,却竟在皮肉上生生逼出一抹血痕。
“别听他胡言乱语,他早已不是——”
“蒙在鼓里又如何?”沉沉被迫伏在男人怀中,此刻冷不丁反问道。早已沤红眼圈的双眼,抬起直视面前人。
“……”
“你不是我阿兄,”她说,“你是英恪。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哦?”
谢缨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按在腰间剑柄处,“你错了,”他的声音极轻,“英恪也好,尹轲也罢,都是谢缨。都是你的兄长。我今日来,便是放心不下你。妹妹,为何你总是对他人好声好气,却对我不假辞色?”
“别再装了,”
沉沉看着他,却蓦然噙泪而笑:“你分明恨我入骨,多少次险些置我于死地,如今却要扮出这般模样,对我和颜悦色,你自己不恶心么,英恪?”
“……妹妹。”
英恪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搂住她腰肢的手骤然收紧。
她却似浑然不觉,依旧自顾自说了下去:“知道么?你有我阿兄的记忆,长得与他一模一样,可在我这,永远都学不来他的样子。”
若是阿兄在,那些我不该知道的事,可怕的事,他只会想方设法瞒着我,不叫我知道丁点。
可只有你——英恪,从始至终,你都只想利用我。
定风城时是如此,今日,同样如此——
“攻他左手!”沉沉忽的开口道。
几乎同时,她用还能动弹的右脚,用力踹向谢缨腰间佩剑,谢缨未料到她已被点了穴位、竟还能反抗,不由“嘶”的一声低叹,一把揽过她腰肢、侧身避开身后剑风。却也因此,不得不迎上架在脖颈间的“不杀”剑,颈侧瞬间被划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
淅淅沥沥的鲜血染红前襟,他随手一抹,眼见得掌心满手猩红,却不怒反笑。
“妹妹,你总是这般坏我大事。”
“……我不是你的妹妹!”
沉沉说着,右手挥起,直扑他双眼而去。
还待挣扎几下——心道帮不上忙、能扰他心神也算不亏,身子却忽的一个倒转。
原本揽在她腰上的手,不知何时摸到她颈边。
稍一用力,她几乎立刻便两眼翻白,喉口发出“嗬嗬”急喘的气声。
“别动。”
直冲谢缨而来的“不杀”剑,收势不及,堪堪抵在她胸前。
只再稍进一寸,便能叫她横死当场。
魏弃侧耳细听,似察觉不对、毫不犹豫地收剑。
“剑虽无锋,却能杀人——万望慎重。”
谢缨见状,微微一笑,亦随即略松了手上力气、令沉沉得以喘息。
“若我没有猜错,你不仅双目失明,两臂伤势亦未痊愈。今日恐不是我的对手,”他说,“为免两败俱伤,陛下,不如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把人留下,你可以走。”
“不。”
谢缨一手挟持着仍在拼命挣扎的“人质”。
右手执剑,剑锋却已然出鞘。
长蛇般诡异剑身,无风自动。似绸缎,似溪河。
更似暗中窥伺、等待一击毙命的毒蛇。
“我的意思是,”谢缨道,“我不杀你。你,让我带人走。”
“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第114章 四平
一月后。
北地边陲, 四平县。
“四平”——原取四海升平之意。无奈此地不偏不倚,正处大魏与北燕交界地带。物产不丰,却屡遭马匪沙盗滋扰, 匪贼所过之处,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每逢战乱, 十户仅存一户更属常事,不过百年,家姓已换了几轮。
直至上任县令曹康治下, 组织民兵, 疏渠开路, 兼以培育良种, 以青苗之法赈济农民。此地百姓,终于过上了几年休养生息的安生日子。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八年前,曹康意外惨死在上京述职路上。
此后朝廷接连派来数名继任者,概都收效甚微、先后死于沙盗或暴民之手。
又因年前北疆疫病散播至此,县中下令围城,县官仓皇逃命。四平县方圆百里, 竟一度成了无人管辖之地,迄今已半年有余。
城外田地荒芜,毫无往年丰收时节将至的喜庆景状, 城中主街, 更是一片萧瑟, 满目苍凉——
而亦正因此。
反倒显得那当街而过、兜帽蒙面的高挑身影愈发显眼起来。
“老大,这合着是个娘们儿吧?”
“看着像。”
“咱从那鸟不拉屎的山上回来之后, 都多久没开过荤了……”
“那,就把这个搞到手来玩玩。”
昏暗小巷内,窃窃私语的话音方落。
眼见得那肩披斗篷、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的雪白人影从巷口走过,两人顿时颇有默契地沉默。
只等她与巷口错身而过的瞬间,当即一同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人扑身,一人拖脚,便要把她往巷中拽去!
“啊!!!”
女人被拽得摔跌在地,惊恐间,仓皇大叫。
手中菜篮在地上滚了老远,里头的药草胡乱撒了一地。
“别吵!给老子闭嘴!”
两人见计策得逞,一时间,竟顾不得光天化日,便火急火燎地要去解她衣裳。兜帽散开,露出底下一张面若银盘、雪白圆润的脸。
可这世道,四平镇里的寻常人家,家中子女,哪个不是病得面黄肌瘦?
原本将她按死在地动弹不得的黑瘦青年,迟疑间停住了手。
“救命!来人……救命!白大哥……!”
而那女子见他停手,立即毫不犹豫地叫出声来。
“老大,”旁边那个插不进手的见状,一时急得上脸,忙伸手捂住女人的嘴,“怎么了,愣着做什……”
他说着便要扑上前来“代劳”,哈喇子险些没流了女人满脸。
岂料,手还未触及女人前襟,身后忽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痛喝。
“你个杀千刀的没良心的兔崽子!!”
一记闷棍当头而下,直抽得他下意识手捂脑壳、哀嚎不已。
原本骑在女人身上的黑瘦子亦未幸免,被随后而来的一扫帚掀得飞起,翻倒在旁——
“就是他俩!谁认识?谁家养的畜生!他们竟敢欺负白姑娘!”
“我认得,是石家的两兄弟,前几年被征去和北燕人打仗,没多久便做了逃兵,之前闹瘟疫,他俩又去投奔了马贼!如今那群马贼死的死,逃的逃,怕不是又给他们逃了出来……倒是命大!”
“贪生怕死的无耻小人,竟还敢冒头!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待两人迷瞪着缓过劲来,四面竟已围满不知从哪赶来的乌压压人群。
石家两兄弟躲在山上避瘟疫,躲了已有两个多月。如今甫一下山,见家家闭户,还以为城中死得没剩下几个活口,又哪里见过这阵仗,慌得不迭跪下磕头,连声求乡亲们饶过一命。
可哪还有人愿意理睬他们?
原本摔跌在地的白衣姑娘,被人七手八脚扶起。
为首报信的老头、亦是四平县中陈家大族的族老,忙冲她恭敬作揖道:“白姑娘,老叟几人来迟,累您受惊了。待老叟领人处置完这孽障,定当登门谢罪……还请白大夫、白姑娘原谅。”
老翁身上衣裳满是补丁,面容憔悴,姿态间,却还看得出几分昔日雍容。
“白姑娘”见状,连连冲他摆手。
拢了拢身上斗篷,又戴起兜帽,她将浑身上下遮得密不透风,唯露出一双清澈杏眼。
“哪里的话,当是十六娘多谢陈伯相救。”
白姑娘低声道。声音温温柔柔,如清风拂面:“今日我兄长那处,缺了几
味药。我急着出门,竟不察有贼人蹲伏,若非诸位赶来及时,恐怕……如今,境况更糟。”
她说着,又冲众人福一福身。
人群中登时哗然,一个接一个给她“回礼”:俯身作揖的、跪下磕头的,低头拭泪的,场面不可谓不壮观。
她哭笑不得,拦也拦不住,只好飞快把地上的草药拾起,装回篮中。
“姑娘放心,”陈伯道,“我等定当严惩贼人!绝不姑息!”
“嗯、嗯。”
“姑娘慢走——”
“嗯嗯。”
说是这么说,末了,却连觊觎自己的贼人亦顾不上计较,匆匆冲众人颔首过后,那姑娘一溜烟快步离去。
徒留石家兄弟目送“倩影”走远,悔得目呲欲裂,还待为自己求饶两句,陈伯却已走到跟前。
劈头盖脸的几耳光,直打得兄弟二人嘴角沁血。
“狼心狗肺的蠢东西!”陈伯厉声骂道。
瘦骨嶙峋,两颊深凹的老人家,打完这巴掌,右手仍不住发颤。
“你们坏事做尽,可知那姑娘是谁?”他满脸痛心疾首,“又可知,我们这些乡亲为何还能活着站在这里……若不是白大夫妙手仁心,若不是白姑娘可怜我们——”
“无辜啊!族伯!我们、我们兄弟俩,当真对此一概不知!”
石家大哥、那黑瘦青年脸颊高高肿起,闻言,却还连声为自己辩解:“陈家阿伯,我、我们兄弟二人躲在山上避难,压根不知这姑娘来历,我们只是……!”
“只是?”
有人冷笑一声:“哪怕那姑娘不是白姑娘,你们以为自己做的就对了么!族长,这石家兄弟打小便是俩混不吝的刺头,如今竟还干出这般丑事,岂能留得?!”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众人你一嘴我一嘴,群情激愤。
正待家法处决两人,身后人群之中,忽然再起喧哗。
老翁眉头紧蹙,不满地回过头去。
看清分开人群、走来的是什么人,却不由神情大变,立刻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官爷。”
老翁冲眼前高头大马拱手一拜,“老叟陈端,乃本地陈氏族长。不知官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他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既惊又怕。
惊的是,前任县官弃城而去,朝廷久不使人接管,如今却突然派兵前来;怕的是,这群当差的一来,若是赈灾还好,若是也像那狗官一般、围起城来叫他们自生自灭——
“都看看,”那为首的兵士翻身下马,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兀自抖开手中通缉令,“认不认识画上这个人?”
来抓人的?
众人目光顿时齐齐向那通缉令上聚焦,却久无人言语。人群中,一片鸦雀无声。
“我见……!”
独独那石家老二,端详他手中通缉令半晌,忽然厉声喊道:“我见过这——”
这什么?
后头的字还没说出口,便被就近压着他反剪双手的大汉一个肘击敲昏了头。一旁的石家老大见状,讪讪收了抢话的架势。
那一身黑甲的“官爷”见状,却大步走到石家兄弟跟前,又一次将手中通缉令抖开。
“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他沉声道,“见没见过画上这女子?”
“官爷明鉴……”
“丑话说在前头!胆敢有知情不报者,殿下有命,见一个,杀一个,”男人满脸肃杀,目光环顾四周,蓦地冷笑一声,“见一双,杀一双,绝不姑息!你们谁敢坏了殿下的事,须得当心自己脖子上顶的那颗脑袋!”
“……”
“还不快说!”
*
女人一路七弯八绕,低头疾走,不多会儿,便拐入城东一处小院中。
不及将脸上兜帽解下,她匆匆奔进药房。
正手执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给灶火扇风的男人循声抬头。
见她裹得粽子般严实,步态更是仓皇,却不觉眉心微皱,低声问:“怎么了?”
诚然,此人生得一张极平凡的脸。
既不英俊,亦称不上丑陋,丢进人堆里,单看脸,正面侧面能找出一排“几分像”的,站起来,单看背影身形,更是一抓一大把。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
是以,这样一张脸,皱起眉头来,自也没有几分威慑力。
“百里大哥……”
“说了在这里,叫我白大哥就行。”
说话间,他索性将手里蒲扇掉了个头,冲急得直咳的女人扇了两下。
见她实在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忍不住放缓了语气:“着急什么,慢慢说——叫你去拔几根草而已,怎么一回来,都裹成粽子了?”
“不好了!”
女人却只蓦地双膝一软,在他跟前跪下。
顾不上太多,慌乱间、一把攥住他手,“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她说。
“他们?”
“是朝廷的人……朝廷派人追来了!我看到他们沿路在贴通缉令!”
话落。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百里渠的神色亦由一开始的迷茫,到凝重,最后,尘埃落定。
他垂下眼去,看向女人紧握自己手腕、用力到关节泛白的手。
“你害怕?”他忽的问。
“我不是怕!”女人被问得一怔,反应过来,却只拼命摇头,“我不怕死。若不是百里大哥愿与十六娘同行,叫我活到如今,真正知道了一回做人的滋味,如今,我恐怕还困在自己的迷障里挣脱不得。我不怕死。”
“那你哭什么。”百里渠面无表情道。
女人——亦即真正的解十六娘闻言,抽噎着抬手擦泪:“我,我只是后悔。”
“……”
“百里大哥,若非路过此地,我求着你救这里的百姓一命,你不会留在这里——你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呆上十日。若你不留在这里,又怎会被那……”
她说到此处,倏然抬起头来,目露惊惶地环顾四下。
确认并无“旁人”在此,方才结结巴巴地继续道:“便不会被那人……擒住,他威胁过您一回,如今又反悔、要把谢姑娘的脸换回来,反反复复,伤的是那姑娘的身子,却都要为他一人受苦——”
“谁让他拳头硬?”
百里渠依旧面无表情。
只不过,随手将蒲扇搁在一旁,一手捧住她脸颊。
装作漫不经心、却以指腹为她拭泪,轻声道:“得了得了,没什么好哭的。”
“可是……”
“反正,事已至此,打又打不过,毒又毒不死。”
百里渠说着,忽然翻了个白眼,冲外扬高声音:“我们这些个无知庸人,哪能猜得透他老人家的心意?”
“如今仇人找上门,想拖也拖不得。若还再要慢吞吞等那姑娘一身伤好,怕我这易容功夫弄痛了她,怕不是要拖到人天牢里去?功亏一篑,也不知到最后,究竟是谁吃亏。”
……
一门之隔。
云雾缭绕,犹如仙境。
端坐浴桶中,却早已在女人着急忙慌奔进院中时便已睁眼的青年,静静披衣起身。
光/裸的半身,新旧伤痕交错,蜈蚣长蛇般横亘胸前。
一道几乎将他拦腰斩断的新伤,更是连皮肉都未长全,看着尤为可怖。
“所以,你待如何?”他忽的淡淡问。
传音入密,人未至而声先到。
听见墙那头的反应,原本还老神在在的百里渠,登时一跃而起,怒气冲冲道:“如何?!我都说过,我只负责给她换脸,若不是你婆婆妈妈,我早一副药给她药倒,再疼也醒不来。”
“等她一觉睡醒,脸还给她,从此她做她的人上人,至于十六娘,依旧还是十六娘——咱们从此无亏无欠,一拍两散,你究竟还在犹豫什么?”
“……”
谢缨垂眼看向自己不住抽搐的左手,脸上表情不辨喜怒。
“你还要等下去?一个月,朝廷的人已经搜查到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就算他们没派多少人来,可只要留一个活口,迟早把消息传到上京,”百里渠一脸抓狂,“你那些个国家大事,我既不好奇,更没心思做共谋!”
“时机一到,我与十六娘须得尽快脱身。你……你到底想好没有?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跟你担保,绝疼不死她还不成么?再不然,我给她下记猛药,确保她十天半个月都睡不醒,方才十六娘摘回的狼心草、天藏花,正是这药的药引,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成。”
“……?”
“按你说的办。”谢缨眼也不眨地卸了自己左肩,任那手臂无力耷拉着,自己慢吞吞踏出浴桶。
发梢仍在滴水,背后一片湿渍,他却似浑然不察。
“把药煮好,”顿了半晌,方才开口——亦只平静道,“我亲自喂她喝。”
第115章 兄妹
谢缨手里提着食盒, 踏入谢沉沉“暂住”的南厢房时,她整个人蜷在床边,正费劲吧啦把身子弓成一只虾米, 用牙撕咬手上捆着的麻绳——打从七日前、试图逃跑却被他抓回后,她两手便被一条麻绳绑在床柱,非“人有三急”或一日三餐时, 不得解开。
许是啃得太入神,她甚至都没注意到何时有人推门进来。
“……?”
直至脸颊被人轻轻托起。
满是老茧的手指抚过她沁血的唇角,她一时吃痛, 这才龇牙咧嘴地抬起头来。
“十六娘, 我——”
原以为是又被照顾自己起居的十六娘发现“不轨行径”, 她下意识想要赔个笑脸, 四目相对间,却对上双再熟悉不过的狐狸眼。
眼角朱砂一点,平添几分潋滟。
“牙疼么?”谢缨问她。
分明是温和关切的语气。
她目光微滞,回过神来,眼底却只有憎恶、怀疑,种种复杂情绪搅在一处。
末了,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英恪,”她说, “你还活着。”
你竟然还活着。
地宫一战,斗得两败俱伤。
他冒死掠她离开,整个人却也几乎被“不杀”剑横劈作两截, 肺腑重创。
按理说, 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再经不起半点颠沛磋磨, 然而,就在他二人“逃”出当天, 上京却连夜发出通缉令,举国搜捕行刺天子之贼——
【前面的人站住!都看好了,有没有见过画上这名女子?】
【所有医馆、药坊,凡有腰腹被剑刃所伤,前来求医者,一律严查。金疮药,止血草……拿去,此页药物,均停售三日,不得有失!】
【开门!开门!奉命搜查!全都出来!】
宫门紧闭,满城戒严。
沉沉对那段记忆的最后印象,时至如今,只剩耳边那些叽里呱啦个没完——听得懂一半、又有更多听不懂的突厥话。
她总在半梦半醒间,听见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议论。
能勉强听懂的,无外乎“可汗”、“公主”、“战争”一类的词,更多听不懂的,便只有从说话人慷慨激昂到近乎激愤的语气猜测他的用意。
她想过要逃,可陷入昏迷的时日却远比清醒的时候长。
每一次醒来,几乎都在不同的地方:彼时,谢缨带着她这个累赘,早已辗转诸多“据点”。
看似繁华和乐的上京城,掀开顶上粉饰太平的画布。底下的世界,远比她想象中鱼龙混杂。
有突厥人的接应在先,谢缨最终将她藏身于每日进出上京城的菜商车队中,辗转耗费数日,躲过几轮搜查,竟也真的混出城去。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离了上京,一路驱马狂奔,昼伏夜行。
她依旧睡多醒少,浑浑噩噩。
可每一次清醒,有力气说话时,却仍是不厌其烦的、向他求证着同样的问题。到最后,几乎已成了一种执念——
她想不通。
如果四年前,那个闯入地宫带走她的“银蛇剑客”就是谢缨。
那么,四年前本就可以做到的事,为何如今又要重来一遍——甚至,宁可付出远比那时更加惨痛的代价,也要不惜一切将她带走?
【英恪,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有时,她醒在他的肩上,听见他呼哧如风箱般急促的喘息声。
他背着她,穿行于荆棘密布的山路,一言不发。
有时,她亦醒在马背上,闻得到腐肉的气味,和几乎扑鼻的腥气。
她知道,那是他身上伤口再度崩裂却得不到及时处理所致。
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依旧只是把她护在怀中,紧攥缰绳、什么也不说。
直至她再抗拒不住汹涌睡意,沉沉睡去。恍惚间,似又做了个久违的梦。
梦中的他们仍是少时模样。
上元灯会,张灯结彩。
她的兄长也像这样、把她背在背上,抱在肩上,只为让她能挤在人群中,看清前头顶缸唱戏的热闹情景。
她看得欢了,不住拍手鼓掌,又低下头去,把前头在唱什么、演什么,一一说给他听。
【阿兄,你说沉沉以后长大了,也学上一门手艺活,赚到银子来、给你买珍宝坊最好的蛐蛐笼子,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欢那玩意儿么?】
【不好。】
【那,学唱戏?听说戏班子的方班主,一年到头,赚得可多呢!比阿爹还多!】
【也不好。】
【怎么什么都不好?】
连着几句话都被兄长想也不想地否定,她不由气恼起来。玩闹心起,又拽过他两鬓头发来玩:一时扯高,一时往两边拽成须须。
结果手上没分寸、一不小心用大了力气——竟似真拽疼了他。
听得谢缨“嘶”声叫痛,她心里一跳,慌忙松开那两缕头发,转而紧捂住他两颊。
【阿兄,疼么?沉沉给你捂捂,捂捂就不疼了——】
谢缨摇了摇头。
却没头没尾地,又冲她抛下一句:【阿兄只是不愿叫你做旁人眼里、逗趣讨赏的玩意儿。】
【……什么?】
*
是了,在那梦里。
谢缨还是江都城中“作威作福”的小霸王。
而她,也还是一顿能吃三碗饭,白胖到被邻家虎头笑话嫁不出去的小姑娘,骑在兄长的肩膀上,翻过墙,看过戏。
还以为能在他身边,就这样安安稳稳、做一世长不大的谢家芳娘——
【阿兄,沉沉弄疼你了么?怎么不说话?】
【英恪……你竟然还活着。】
暌违数年,她望着他的脸。
那张本该最叫她安心、信赖、甚至在梦中描摹过千遍万遍的脸,竟仍有一瞬不可抑制的恍惚。
“怎么,我没死,叫你失望了?”谢缨却听出她的话外有话,兀自低声笑道。
说话间,以指腹仔细揩去她嘴角血痕。
见她眉头紧蹙、摆头挣扎,又不露痕迹地撤开手指,转而摸向方才随手搁在床边的食盒,从里头端出一只犹然冒着热气的雪白瓷碗。
……这气味?
沉沉紧盯着那黑咕隆咚的药汤,脸色微变。
谢缨却并不急着将那药递到她面前,反而一派老神在在,把药汤凑到嘴边吹凉。
“你又要给我喝什么奇奇怪怪的药?”沉沉问。
她一脸戒备,浑身绷紧,随时准备把那药碰倒或踢翻,心道害她这一个多月昏多醒少还不够?又来?
“自然是迷魂汤。”谢缨却仿佛没看见她脸上那惊弓之鸟般悚然表情,依旧慢吞吞地答。
“你……”
“喝了便会重新把我当作你阿兄,助我成事,最好,再帮我亲手杀了魏九——你信么?”
“……!”
话落瞬间。
显然,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她下意识向床内侧缩去,与他拉开两臂距离。
还要再退、手臂关节竟被抻到轻响。她眉头紧皱,痛得闷哼一声,却仍是坚持用脚勾住旁边锦被、一把盖在身上,拼命将半边身子裹进里头,足把自己裹成一只长虫,这才罢休。
“你……想都别想。”干完这一切,被子里瓮声瓮气传出一句。
谢缨闻言,面上似笑非笑,垂眸瞥她一眼。
很快,却又转开目光,看向手中波纹轻晃的药汤。
“为何?”
许久,方才轻声道,“我刺人一剑,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说,“但魏家小儿也险些杀了我。”
“妹妹,为何你只恨我,却从不想想——我亦只差一步,便真的死在他剑下?”
他既敢在重兵把守下夜闯皇城,自然已算准了届时能够全身而退,做好万全打算。
却不料,千算万算,一个双目已盲,双臂负伤的瞎子,竟能将自己逼到那般地步。数百招拆下来,亦只能强借地形之利险胜半步。
【说,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居心何在——为何假扮谢缨?】
【假扮?】
【谢家既无家世渊源,尹问雪更隐退多年,平生并无亲传弟子。他所习剑法、亦早失传于江湖……你又为何精通此道,甚至青出于蓝……】
【得陛下谬赞,缨不胜惶恐。】
谢缨手中长剑,以银蛇为形,既奇且快,变招无数。
魏弃手持不杀,听声辨位,却唯有直进直出,以不变应万变。
两人影掠如风,一时难分上下,直至谢缨忽以左掌挥出,隔空劈碎洞外书架。只听“轰隆”一声,无数书册如山倾倒,魏弃眉头紧蹙,下意识偏过头去。
而也正是这失神的一瞬。
【但又是谁说的,传承,一定要靠师承,而非……杀以代之呢?】青年温声低语。
剑锋来无影、却毫不留情穿胸而过。
魏弃身形一滞,一口鲜血喷出。
【英恪!!!】身后,是谢沉沉失声厉喝。
半招之下,胜负已分。
谢缨正要拔出他胸前长剑,却听耳边风声掠过,回过头去,正对上一道从书架上飞跃而下的黑影——
只见那怪物满脸绒毛、骨架瘦小,四肢并用,指尖利爪如刀。说似人,其实更近似兽。幽黑双眸四下环顾一圈、不住呲牙。末了,竟想也不想地冲他飞扑而来!
“……?”
什么东西?
他本就精疲力竭,防备不及,一时竟被这畜生撞飞数丈远。人未站起,那怪物已近在眼前,双爪掐住他脖颈,用力收紧。
【吼、呼……吼吼!!】
鼻孔翕动,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怒吼。
它显是怒极,双臂青筋暴起,尖锐的指尖在他颈边留下数道血痕。
【你……!】
若没有与魏弃的生死一战,这怪物或许不是他的对手。
偏偏,它却选在了这样一个当口现身。在场众人,皆无与之相争的气力。
他料想过自己在地宫失手,亦有千分之一的可能,被那些废物内廷卫发觉踪迹。
却从没想过,自己最后竟是败在这样一只神出鬼没的怪物手上。两眼视线模糊,神智亦逐渐朦胧——却有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
【不、不要杀他。】
【……】
【不要杀他!】
起初,还带着颤巍巍的泣音,直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过后,声音越来越重,面前的黑影亦随之晃动。
【吼呜——】
那怪物扭头看向声音来处。
谢沉沉身上三处大穴被点,趴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神情中,却满是纠结与迟疑,无奈与痛悔。
她唇齿颤颤,几乎不敢去看魏弃此刻表情,只是喃喃自语:“……不要杀我阿兄。”
我知他早已陌路,注定敌对;
他伤我至亲至爱,阴险狡诈,死有余辜。
可……
她眼底有泪。
【不要……】
那是谢缨啊。
是在她还不会走路时,抱着她蹒跚学步的谢缨;
是永远为她出头,做她的靠山,永远不让她受委屈、宁可自己挨打的阿兄,是她盼了这么多年,想了这么多年,无数次求告神佛、希望他还活着的,阿兄啊——
【不要杀他,求你不要杀他!】
那怪物盯着她,黑毛覆盖下的脸,看不清楚神色。
唯独那两只黑幽幽的瞳孔,竟突然沁出盈盈水光。
好似在流泪一般。
谢缨捂着喉咙、缓缓跪倒在地,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怪物,倏然尽敛爪牙,毕恭毕敬、冲着谢沉沉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而亦就在这毫无缘由的三叩首过后。
如来时般毫无预兆,它四肢着地,飞掠而去。
他循声扭头,也只来得及看清那身影窜出洞口,消失在视野之中,待要回转视线,小腹却骤然一痛。
【……?】
低下头去。
无锋之剑,开膛剖腹,伤口如裂口。
他眉心抽动。
试图捂住伤口,鲜血仍从指腹溢出,血如泉涌
“他那一剑,险些杀了我。”谢缨幽幽道。
“杀你?”
闻言,被子底下的“缩头乌龟”却立刻反唇相讥:“若不是我,无须他这一剑,你也早就死在那地宫里了!”
她这句话说出来,多少有些气恼的意味。
谁料,谢缨竟当真借着这话就坡下驴:“的确,多亏你那句话。”
“……”
“不许他杀我。”
沉沉一时被哽得说不出话来,气得脑仁生疼。
沉默半晌,终是忍不住从被子底下探出脑袋,气呼呼道:“你闭嘴!”
【不要……杀我阿兄。】
魏弃用尽全身气力挥出那一剑。
却在最后关头迟疑,剑刃偏移半寸。是以,不杀剑留下的伤口虽可怖,实则并未伤及心脉——
可谢缨并没有说过,不杀他。
【陛下,还请恕某失礼。】
贯穿魏弃胸口的银蛇长剑被猛地拔出。
谢缨手提长剑,剑刃仍不住向下滴血。
身后,是谢沉沉惊得变调的嘶声怒喊,他却只眼也不眨地撕开一片衣袖、将腰腹伤口草草包扎,随即,垂眸望向面前颓然跪倒的青年。
魏弃满是鲜血的手,仍死死攥住他的衣角。
【不杀之恩,铭感五内。】而谢缨低声道,顿了顿,以剑尖挑开他手指。
【……】
【可惜,】他说,【人心难测,棋差一着。舍妹,我这便带走了。来日若能再见,还望陛下……】
还望陛下,如何?
后头的几个字,语气近乎轻不可闻。
他转身收剑回鞘,将谢沉沉拦腰抱起,抬手封住哑穴,几个纵身飞掠,便消失在地宫出口。
一切皆如计划进行
只是,到如今。
他看向手中药汤,又忽的侧眸,望向垂落身侧、软而无力的左手。
沉沉一声怒骂哽在喉头,见他忽然收声、表情变得分外沉凝,不由也循着他视线望去。
“这是……”
发觉他左手似乎脱臼般晃荡在袖中,她顿时眉头紧皱,低声道:“你的手……”
话音未落。
她仍维持着半侧身的好奇模样。
那只本该半废的左臂,却出手如电,眨眼间,已制住她身上几处大穴。
“你你你!!!!”
她两眼愕然瞪大,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又着了谢缨的道。
想要挣扎、用力紧闭嘴唇,下颚却被人掐住,被迫撬开唇齿。
“唔……咳咳,咳!!”
苦涩的药汤顺着喉舌一路下落,她整张脸因痛苦而轰然变色。
一整碗药灌下去,待到谢缨“好心”为她解穴、顺带解开绑手的绳结——她甚至来不及发怒,第一反应,却是立刻捂住嘴唇,难以抑制地尖声咳嗽起来,试图以此缓解浑身上下苦到欲呕的难受劲,又始终不得其法,整张脸皱作一团。
“你……给我喂的什么!”
“我说过了,迷魂汤。”
“……”
又来了!
沉沉气得推他。
力气之大,谢缨竟被推得险些摔下床去,却半点没有生气,反倒依旧凑过来,替她拍背顺气,语气甚至如初温和。
“你既做不了解十六娘,其实,也注定做不了谢沉沉——至少,不可能只做谢沉沉,”他说,“那便换回来吧。妹妹,好好睡上一觉,待你醒来,那时,一切定然已回归正轨。”
正轨?
沉沉听不懂他口中的所谓正轨指的什么,只觉两眼眼皮发沉,脑海中浆糊一片。
想撑起身来,却半点力气没有,只能瘫软在床边,“四年前……咳、咳咳,”她嘶声道,“把我、把我从地宫带出去的……也是你。”
“是。”
“让百里渠给我换脸的也是你。”
“……是啊。”
“既然当初换了,如今为什么又要反悔——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句话,她已向他求证了无数遍。
到底要做什么,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从谢缨变成如今的模样。
她只是想不通,搅乱这一池浑水,对谢缨而言,究竟有什么好处?
他们本该才是这世上仅剩的,相依相靠亲密无间的亲人——
“是啊,为什么呢。”他却也温声重复道。
说话间,手指轻抚她因难受而满是虚汗的额头,从额头,到眉眼,唇角,鼻尖,轻而又轻,仔细而慎重。
“这句话,我也早想问自己。为什么。”
“你……”
“为什么要对你心慈手软,为什么还要给你机会,让你做一次解十六娘。我在心中暗暗地想,”他说,“倘若你能这样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不要再出现在世人眼前,容你安稳一世又如何?至少,这世上再没有祖氏公主,没有害我全家至此的仇人,没有你,我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个妹妹。”
“……”
“没有你,如今的我,或许仍是江都城中天真跋扈的谢家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沉沉一时怔住,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
什么叫对她心慈手软。
什么叫没有她,他就——
她有太多话想要为自己争辩。
“若不是你,殿下,”却听见他温柔得近乎残酷的声音,只一瞬,逼出她眼中浩荡泪意——热泪不受控制地滚滚长流,可她还是听清楚了他的话,“阿爹不会死。如果不是你,我们不会家破人亡,走到今天这一步。”
沉沉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记忆中,十年前,大雨瓢泼、哭声震天的那一日,仿佛仍在眼前。
入目所见,皆是白幡,又被雨水淋湿,蔫巴地耷拉在旗杆上。镖局的叔伯们低垂着头,默然不语。
而她的父亲,就躺在他们带回的那具薄棺中,面目全非。
她拼命想要扑进里头,想要把父亲叫醒,却被娘亲死死拦住。
【阿爹,阿爹!!娘,阿爹……阿爹他为什么躺在这里头不说话?娘,为什么我喊阿爹,阿爹不应我?】
【芳娘……别看。】
【阿爹浑身都是血……为什么,阿爹……还、还有阿兄,对,阿兄也一道去了,为什么阿兄没回来?】她哭得撕心裂肺,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阿兄呢?我要阿兄,娘——我要阿兄,阿兄……】
顾氏捧着她的脸,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不停摇头。
她分明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阿兄,阿兄他,】却仍是哭得抽噎,用力别开糊在眼前的湿发,嘴里不停重复,【阿兄还活着,对不对?阿兄答应过我,给我带,给我带,南洋的狸猫,他说,他说我一定会喜欢,我还把去年在天佛禅寺求的平安符给了他,他说,他说一定会回来的……】
【芳娘,别再说了。】
为什么?
她怔怔抬头,看向顾氏惨白的脸。
却只见数不尽的泪珠如断线般,自女人眼眶落下,顾氏伸出手来、紧紧抱住她。
永远坚强、大度,温柔的母亲,却几乎颤抖着,埋在她颈边呜咽。
世上最让她安心的人,却哭着对她说:【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你阿兄不会再回来了。】
那是她人生中一切美好假象被人划破、残酷初露真容的开始。
她因此而恨魏骁,恨了前世今生,整整两世。
恨他毁了她的安稳人生,恨他毁了谢家,让她家破人亡。
可如今谢缨却说——
一切都是因为她。
是她害了所有人。
“不,魏骁他说……明明魏骁,他……”太阳穴犹如被人重击般、一跳一跳地发疼,她只觉脑子几乎要炸开,嘴里不住喃喃自语,“魏骁他亲口说……是他出卖了你,是他引来了那些刺客……”
“魏三?”谢缨笑了,“他的确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与他之间的仇,不杀他雪恨,亦绝难罢休。”
“但,与其说他故意害我,不如说在他眼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救他是理所应当,称不上‘恩’。为他而死,亦然如此,是平白捡来的福祉。”
谢缨说着,忽的解开衣裳。
褪下外袍,底下,是被血浸染的中衣,血渍透过包裹伤口的白纱,新旧不一的伤口横亘胸膛,触目惊心。
而他拉过她颤抖的手。
“至于之后,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我说过,我从没骗你。”
昔年定风城中,阴暗潮湿的地牢。
隔着陈旧的栅栏,少女口中高喊“阿兄”、凑到他跟前,一脸期期艾艾地问他,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认她。
【妹妹?……是啊,我好像,是有一个妹妹。我一直在找她。告诉我,你叫什么?】
【那年,我摔下悬崖,受了重伤,失了记忆,一路随水漂流。之后的境遇……总归是不好。但我心里一直记得,我有一个妹妹,她还在家中等我回去。我忘了她的脸,忘了她的名字,可我一直还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我只是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他说,“悬崖底下,发生过什么。我没有告诉你,为了替你藏住身份、及时将你送去上京,阿爹以身做饵,受了足足三日的折磨,他们喂我吃阿爹的肉,逼我与他自相残杀,他们问我八年前,可有见过一名女婴,却从没过问我家中幼妹,也就是你——你可知为什么?因为……谢沉沉,这世间,真的有过谢沉沉。所有人都知道,母亲难产大出血才生下你,你是产婆亲手抱出来、血淋淋的新生儿。你从小被喂得白白胖胖,你被刻意养成江都城中人人皆知的胖姑娘。所有人、做了那么多,都只为苦心孤诣地保下一个你。”
“为了你,真正的谢沉沉被迫失去身份,你代替她,成了谢沉沉;为了你,父亲宁愿赴死,也咬死不认曾经见过阿史那珠;为了你,我落入贼人手中,也不敢有一句透露你的存在,一切只为……为你拖延时间。而挑中我、带走我的人,”谢缨冷笑道,“名叫尹问雪。”
银蛇君子,尹问雪。
【江湖传言,此人出身海上扶桑,却渡海而来,拜在大魏武林名门、天师道门下,尽得师门真传,精通诡道,尤擅五行八卦之术。却因少时走火入魔,容貌尽毁,样貌奇丑无比,愤世妒俗,尤嫉天生美貌者。每将数百掳掠而来的少年投入蛇坑,以观其痛苦为乐,惨死在其手下的无辜平民,不下数千。】
他捉着她颤抖的手,轻抚过那从肩膀一路蜿蜒至腰间的旧伤。
“这一道,是在蛇坑里,险些被人分食时留下的。他们饿得眼红,却不敢赌上自己的命去吃那些毒蛇,所以,我便成了他们眼中的食物。但他们没有料到——早在他们吃我之前,我便抓来毒蛇剥皮饮血,毒素留在体内。他们喝了我的血,一个接一个毒发身亡,可……我竟然没死。”
谢缨笑了:“偏偏,我没死。”
于是,有了之后的一切,有了如今的他。
第116章 归位
【杀了那个小畜生!】
【好痒, 好痒,全身、我全身都好痒……啊!!!】
【是毒——他喝了蛇血,他是故意被我们抓住的……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蛇坑所在之处, 是早被尹问雪划入囊中、无人问津的一座荒山。
山中天地被人打通,秘密开掘暗道,而他们这些被挑中的少年, 则以黑布蒙眼、以绳索牵引,足足二百人,先后被掠来、关进暗无天日的地下石窟中。
无数斑斓毒蛇盘踞在暗处蠢蠢欲动, 每日投入地牢的食物, 却只有一捆不到十个的粗糙馕饼。
更无解的是, 地牢中唯一的水源, 竟还由一只足有水桶粗的银环蛇“把守”——
若有稍通门路的人在此,定当了然:
这般恶劣到极点的生存环境,本就是在逼迫蛇窟中少不更事的孩子自相残杀。
然而,起初这二百人里,却仍有身强体壮而天生正义者,站出来组织尚有余力的少年人,把每日丢进石窟中的馕饼分切成小块,至少保证每个人都能分到一点、不至于饿死。
他勇敢、正直;
愿意孤身引走蛇王以供众人取水, 且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大抵天性如此,他亦甘愿付出,爱护弱小;
许多难以适应环境濒死的孩子被他救起, 捡回了一条命。
但渐渐的, 一小块馕饼, 一点仅仅足够润湿嘴皮的水,已经满足不了所有人。
【你看那个瘦不拉几病得快死的, 把饼给了他,他照样要死,我们为什么不自个儿吃了?吊着他的命,不就是多一张嘴么!】
【嘘,小声点,这么大声不怕被听见……】
【听见又怎么了?!你也觉得我说的不对?】
与其所有人都挨饿但饿不死,不如,索性饿死一批人,让另一批人吃饱;
再用“新鲜”的尸首,投喂那些时刻有可能爆发的蛇群,以此勾引出银环巨蛇,趁机派人取水。
这难道不比让那“领头的”一人作主好使么?
第一个撺掇的人冒出头,再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从二百人到一百五十人,用了一个多月;
从一百五十人到只剩五六十人,却只需要七天。
“在被关进蛇坑之前,这些人,有的出身农家,面朝黄土背朝天,往上数三辈,手上都不曾沾过人血;有的,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连杀鸡都不敢,遑论杀人,”谢缨说,“但当他们从恐惧中缓过劲,逐渐有力气思考,也反应过来……一天只给十个馕饼,是因为最后,其实所有人里,只需要留十个活口时——真正的杀戮开始了。”
起初,他们不过是想吃饱,因此牺牲了一些胆小怕事、“不配”在这环境中活下去的人。
后来,他们开始自相残杀,开始互相投毒,把石头磨成尖刀,把利刃对准曾经在黑暗中相依为命的同伴。
“害怕么?看,这一条,”他捉着她的手,拂过从锁骨一路划到心脏的狭长刀疤,“便是蛇坑里,我曾唯一信任过的人,在我好不容易从那些人手里逃出生天,带着食物回来找他时,赠给我的‘谢礼’。”
他永远忘不了匕首刺入身体那一刻,面前少年的表情。
那种狰狞的、疯癫的、撕心的笑;
那几颗滴在他手背上的、鳄鱼的眼泪——
【阿缨,你……安心去吧,】少年低声道,【我绝不会让他们吃了你,我会想办法让你……让你在地下安息。】
【为……什么?】
为什么?
也许这个问题实在太可笑,又或者,是那少年觉得他可笑。
因此,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竟下意识地轻笑起来。
【阿缨,不要怪我,】他说,【只剩下十一个人了啊……现在,就只剩下十一个人。】
如果我不杀你,剩下的十一个人里,最可能先被杀死的就是我——也许,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可是,又怎么能忘记?
十五岁的谢缨,定定望向那双膝以下只剩白骨,因此只能跪趴在地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少年,恍惚间,仿佛又想起自己被关进石窟的第一天,奄奄一息蜷缩在角落,险些被毒蛇咬伤——也是这少年,想也不想地将他扛起,带在身边悉心照料,为他送来每日的馕饼、偶尔用叶片盛出的一小口水。
【为什么要救我。】
【什么叫为什么要救你?你还活着,难道我能看着你一个大活人、在我跟前凄凄惨惨地死了不成?】
少年右臂枕在脑后,嘴里混不吝地叼着块半残的叶片,【话说,你是不是得罪那老玩意儿了,不然怎么都是全手全脚被丢进来,独你一个才来就伤成这样?你叫什么名字?】
【谢缨。】
【这名字,怎么怪像个女孩家家的?】
【……】
【哈哈,不逗你了!我叫尹轲。君子尹,车马轲——你放心,往后有我罩着你。咱们这些人,假以时日,一定都能活着走出去。绝不能叫那心狠手辣的老玩意儿顺了心!】
是啊。
不能叫那等着我们自相残杀、刀兵相见的恶人称心如意。
可,明明曾答应过的事,又怎么能说完就忘?
一滴称不上晶莹的泪水,从十五岁那年,通红的眼眶中坠落,滴在多年后他的手背。
他平静地望着那滴泪,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寸寸破碎,不由得因疼痛而蹙眉——却依旧选择继续说了下去。
仿佛亲手揭开的伤疤,便不会再日夜烧心地流血。
“单凭一人本事,尹轲的确是一群人中无可比肩的佼佼者,可他要所有人活下去,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即便他忍着肚饿、孤身探遍了那蛇窟中的十五条暗道,费尽心思、想找到两全的办法,但结果仍然只有一个:能活下去的,都是踩着其他同伴尸体熬到最后的畜生。”
“所以,那些畜生,在反应过来,尹轲才是他们行事的最大阻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合起伙把他迷晕、丢进蛇堆。是我冒死把他背了出来。可那时,他的双腿也早废了。”
尹轲成了废人,便再没余力阻止蛇坑中的残酷屠杀。
而他为了救人,不得已杀蛇喝血,蛇毒深入骨髓,反倒阴差阳错,让那些想生烹他的少年一一中毒而死。
“所以,不是十一个人,”谢缨轻声说,“在我拿着最后的食物回来时,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他们本可以真的一起活下去——
可,背叛者,本就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昏暗潮湿的蛇窟中,明灭不定的晦涩光线,定格于少年苍白而毫无人色的脸。
身上斑斑血污已然干透,变成暗红色的血痂。他无知无觉地仰躺在地,黑发铺陈身后——仿佛睡去。
不远处,饱餐一顿的银环蛇“嘶嘶”吐着蛇信。
与它一比,其他盘踞在暗处的同类似都成了幼态的小玩意儿,瑟瑟发抖躲在角落、不敢现身。
直至一道突兀的男声、忽自洞窟上方传来。
【哎哟,死的一个不剩了?这怎么回事?】
一线天光涌入,用细麻绳扎好的一捆馕饼摇摇晃晃吊入窟中,却没有迎来往日般争相抢夺的“热情”,底下一片死寂。
那人见状,索性自窟口探出头来。
仔细观察了一番蛇坑状况——嘴里不住啧啧称奇。可很显然,他并非为这尸横遍地的惨状震惊,反倒是饶有兴致地感叹个不停。
【啧,早知他们杀得凶,今日当早些来的。这些个死太久的,等剥下皮,都不新鲜了。】
【怎么我不记得挑的人里还有个这么丑的?黄不拉几的,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嗯?不过这个看着,倒是不错啊。】
话落,那瘦干佝偻的身影自窟口一跃而下。
赶开亲热迎上前来的银环蛇,他在昏迷不醒的少年跟前蹲下身,伸出手去,探了探人鼻息。
发觉他的身体仍在细微颤抖,丑陋可怖的脸上,却忽泛起诡异的笑容——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面皮被火烧过,已完全分辨不出五官的方位,鼻子只剩两个空落落的孔洞。
没有眉毛,嘴唇,所有的器官都只剩下凸起或凹陷两个特征。脸上随处可见挛缩的伤疤,随着他“嗬嗬”作响的笑起,一块新长好的面皮陡然脱落,露出底下流脓的血泡。
谢缨再次睁开眼时,对上的,正是他那双完全没有眼睫或眼皮修饰的、大到几乎空洞无神的眼睛。
只是那时的他尚不知晓,眼前奇丑无比的怪人——日后,会成为他多年缠绕他不休的梦魇:
江湖中人,闻风色变的银蛇郎君,设计出这一切而乐在其中的罪魁祸首,尹问雪。
谢缨与他四目相对,不觉眉头紧皱,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想要侧身回避时,却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极其粗糙简易的石床上,双手双脚皆被绳索紧绑在床边木桩,连翻身也困难。
【你是谁,要干什么?】
【看不出来么?我自然是你的救命恩人。】
【你……!】
【小子,所以,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尹问雪说着,忽“嗬嗬”怪笑起来,满是瘢痕的焦黄手指,“爱怜”地拂过他因不安厌恶、而扭曲变色的脸庞,【就把你这身好皮囊给了我吧。这张脸,她定会喜欢……我若有你这样的好皮囊,她早就爱上了我,做了我的娘子,啧啧,我喜欢,我甚是喜欢……我欢喜的紧哪!】
她?
仿佛看出了沉沉眼底一瞬闪过的迷茫。
谢缨低下头去,摩挲着她因沁出汗意而几乎滑腻的手指。
许久,方才淡淡道:“他倾慕阿史那珠,垂涎多年而不得。”
垂涎多年而不得,所以疯魔
生来丑陋,又遇大火毁容。
尹问雪此人,平生荤素不忌,唯独忌讳一件事,或者说,一个字——
“丑”。
为了变得不再那么丑,至少,不止他一个人丑,他酷爱四处搜罗美貌少年,将他们投入蛇坑,以看其厮杀为乐,美其名曰,世人皆丑,我亦无二;
为了不再做世人眼中鄙弃的丑人,他更热衷于,剥下那些早已死去的少年人/皮,制成自己每日一换的“衣裳”,甚至以此出发,钻研出了一套惨无人道的易容法。
推骨,钻钉,换皮,忍人之不能忍的痛,力求把这外力得来的脸纳为己有。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留下所谓的活口,之所以要给十张饼,给些微末的期望,只是因为,在几百人中能活下来的这十个人,定当是心智坚韧,求生欲望极强,换言之,即是能忍他剥皮之痛——而生生挨到最后一刻才舍得咽气,以便他制成最新鲜人/皮衣裳的上好人选。”
只是,往年这般“考验”,如无意外,都能留下数人。
独在谢缨那一年,却出了变故,仅仅活下来了他一人。
或许也正因此,他并没有马上便被剥皮,而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悉心照料”,以期他将一身大伤小伤养好,留下最完美的一具人/皮。
而彼时照顾他的人,便是尹问雪唯一的“关门弟子”,多年后,同样名震江湖——却无人知晓他师从何处的“千面郎君”,百里渠。
至于此人,为什么能够在尹问雪手下逃过一劫——
用尹问雪的话来说,他自己这身皮囊虽丑,至少还能让人“挪不开眼”,无论美丑,总归能被记住。
而百里渠,则是无论你看多少次,偶遇无数回,永远都会因某个过于普遍的特征而被迫模糊记忆的,平庸至极的庸人。
尤其是,他还是个胆小怕事,任人驱使的草包。
【给他上过药了没有?】
【上、上过了师父。】
【你在结巴什么?这么盯着我做什么?!小兔崽子——】
【我……我没有师父!我没看!……我这就去给您端水洗脚……!】
尹问雪不喜欢他,却乐于支使他;教他一身本领,又时刻不忘打压他。而百里渠,概都“欣然接受”——欣然为虎作伥。
死在百里渠手里、光是尹问雪找来给他练手剥皮的少年,那时,已然不下数百。
谢缨知道,自己即将成为这百余人里的又一笔新鲜血债。却没料到,这貌不惊人的少年在为他上药的间隙,竟冷不丁问了一句。
【你要杀了他吗?】
为虎作伥到、几乎被人血腌入味的少年,说出这句话时,却平静得令人心惊。
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迟疑着没有回答。
【你,要与我合谋,杀了那恶贼么?】百里渠却在他耳边,又一次重复道。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
上药的依然没停,将死之人依然安静等死,只是,似乎冥冥之中,一切又有了新的不同。
【怎么杀?】
【毒药。】
【你是他的徒弟,你能胜过他?】
【我从到这里来的第一天,就在准备这瓶毒。】
一瓶积攒数年收集炼制、一滴即可致命的奇毒。
机会,只有一次。
那张平凡到让人过眼即忘的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恨意,只静静望向谢缨,许久,又一次,再一次,平静地重复:【你,要与我合谋,杀了那恶贼么?】
“我别无选择,自然只能答应他。”
谢缨垂眸看向沉沉脸上干涸的泪痕。
虽然极力掩饰,可那紧抿到几乎泛白的嘴唇,仍是泄露了她心中的惶恐不安:
她为这故事中所描述的一切所惶恐,又为谢缨这般平静、从容到犹如局外人的语气而感到不安。
可她还能说什么呢?
“百里渠想杀尹问雪,多年来,用尽各种办法偷摸□□,却因为不知道那座山的出口在哪,迟迟不敢下手;而我,恰巧从尹轲的嘴里,探明了蛇窟中的十五条暗道所在,尹轲被毒蛇拦路不敢前行,但我的身体却不知何故、并不惧怕蛇毒,所以,我答应他,待我养好伤后,定能想到法子带他离开。”
至此,百里渠再没有了后顾之忧——
他本就是世上最了解尹问雪的人。
当然,也是最清楚如何才能杀死尹问雪的人。
【师父救命,师父,救我!他要杀我!】
【鬼喊鬼叫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老子在这,谁敢杀你?】
佝偻矮小的身体,蜷缩在宽大黑袍下。
那弯曲的身形,是每以铜钉方能撑直的背脊。
尹问雪冷冷望着床榻之上,以瓷片横在颈侧挟持百里渠的少年,停顿良久,忽道:【你想活命?】
话落,却不等他回答,又立刻喃喃自语道:【活命是不可能的。但你若放下他,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怎么个痛快法?】谢缨问。
【等你咽了气,再剥你这身皮。】
似乎这已是最大的让步——尹问雪说着,眉头愈发紧蹙。本就丑陋的脸上,神情愈发狰狞可怖,【比起活着等死……我答应你、这就杀了你,还不算给你个痛快?小子,你还要如何?】
【放我走。】
【不必痴人说梦!煮熟的鸭子,焉有眼睁睁看它飞了的道理?能成交便成交,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后头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谢缨忽将百里渠重重一推,作势要往暗道方向逃。
原本一口一句“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的尹问雪,这时,却不知为何,竟连看也不看他,只径直矮身去扶自己那不争气的、只会趴在地上“呜啊”叫痛的徒弟。
【没用的东西,】他骂得顺口,说话间,鸡爪般蜷缩的手用力一推小徒弟脑袋,【养你有什么用?每抓过来五个,就得有三个挟持你逃跑,回回都是这样,你就不能……】
就不能争气点么?
刀刃刺破皮肤的声音响在耳边,却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
“扑呲”一声,带着毫不留情的恨意——而后,不断加深。
再加深。
尹问雪焦黄的手,轻轻扶住少年的手腕。
许久,方才迟钝地低下头去,看着那柄刺穿自己肚腹的匕首。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得了我,你小子,低估了师父,老子非得教训你……不可……】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师父。】
【闭嘴!畜生,你竟敢,欺师……灭祖……】
【你从来都不是,】百里渠握紧刀柄,将匕首猛地抽出,毫不迟疑、又再一次重重捅进他腹中,【从你杀我父母,把我带到这里,一厢情愿要教我那些腌臜‘本领’时——你就是我的仇人了。老贼,你从始至终,都只是我的仇人而已。】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何来的欺师灭祖?
【好,好!逆徒,你……】尹问雪闻言,忽的攥紧他手。
却并不试图阻拦,反而更用力地刺进脏腑、直穿过后背,任由鲜血流了一地,浸润衣袍,这才泠然大笑起来。
【好!好——你出师了。小子,带着我教给你的一身本事,滚吧!滚!】
话落,黑袍下的身躯颓然倒地,灰尘四溅。
而或许是作为“出师礼”。
后来,百里渠亲手剥下了尹问雪的一身人/皮,制成了他的所有收藏中,最后一件人/皮衣。
“我们用了足足七个月,终于找到离开那座怪山的密道,却被一片毒瘴阻挡;百里渠又花了三个月,终于研制出了能解开密道关口毒瘴的解药,那之后,我们便分道扬镳,”谢缨说,“他一刻也不愿在蛇坑中多待,留下一瓶解药后、就此离开,而我,则又在蛇坑中呆了三年。”
埋葬了所有人,包括尹轲在内,残缺不全的尸体;
将整座怪山掘地三尺,搜出了尹问雪所有的藏书,以及,剑谱——
从前江都城中任性妄为、恣意轻狂的谢家儿郎,似乎早已死在了亲眼目睹父亲惨死的那一刻。
之后的每一日,他活着,只为想方设法让自己变得更强,至少,再不会像被投入蛇坑时般毫无还手之力,不会被毫无尊严地当做食物、或一件人/皮衣。
“只可惜,我高估了自己。”
谢缨说着,忽的低笑一声:“若是人人都能依靠剑谱轻易练成这门剑法,它便不配称之为世之绝妙——恰恰是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领悟其关窍,所以,它才是尹问雪引以为傲的独门绝学。”
遑论,在得到那本剑谱之前,他甚至不过是个粗通拳脚的门外汉。
所谓那几招三脚猫功夫,也多是向押镖的镖师偷学而来,又仗着自己根骨上佳,自小力气奇大,因此,方能轻而易举便将其他同龄少年“镇压”。
但这点本事,在真正的天才面前,又哪里够看?
【剑出千山,身比龙蛇……不,是苍穹抱月……】
【苍穹抱月,风扫碧荷……】
那些奇形怪状的身法,晦涩难懂的剑招;
数十年寒暑春秋、方能领会的内蕴,远非他可轻易悟透,却令他在日复一日的修炼中,渐渐走火入魔。
无论何时,无论是梦是醒,恍惚间,总能看见尹问雪顶着七窍流血的凄惨死状冲他桀桀怪笑,又或是尹轲拖着只剩白骨的下肢,在满地血痕中向他爬来索命,蛇坑中的无数冤魂,父亲死前不曾合上的眼,一夜之间,过往种种,皆成他之梦魇。
【阿缨,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我们本可以一起活下去……是你亲手杀了我!我不放过你,我绝不放过你!】
【哈哈哈!小子,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与我有什么区别?】
【答应爹,你要好好保护妹妹……看着我!你向爹发誓,阿缨,你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妹妹,哪怕是死!……你不答应爹,爹死也不会瞑目!】
为什么?
【阿缨,听娘说,你妹妹她,她和你不一样……不!不,不要说,阿缨,这就是你妹妹,这就是!你不能说出去,谁也不能。】
为什么?
曾被自己刻意遗忘的记忆,似乎在这一刻,渐次拂去蒙尘的残灰,露出真容。
他想起了妹妹“出生”的那一日。
想起自己贪玩溜进母亲房中,却亲眼看见浑身是血的小婴儿被草草包裹。
而另一个干净的、躺在襁褓中,睁着一双无知清澈的大眼睛骨碌碌打量四周的孩子,被产婆抱在怀里,四周皆在高呼“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诞下一位小千金,夫人好福气,儿女双全呐!】
他想起沉沉小时候的伶俐可爱,想起她第一次叫自己“阿兄”时,自己开心到几乎一蹦三尺高的雀跃;
却也想起母亲总是沉闷冰冷的神情,想起那个被掩盖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不知去了哪里的,血淋淋的孩子。
那是他的妹妹吗?
沉沉——
【阿兄!阿兄,你要做什么……我是沉沉,你……!】
如果那孩子是沉沉。
那,眼前的你又是谁?
梦魇中,穿过女孩心口的长剑,伤口汩汩流出鲜血。
他看见了谢沉沉不敢置信的表情,看见那双黑葡萄般晶莹剔透的眼睛,眼眶中,逐渐蓄满泪水。
你取代了谁,无忧无虑地长大;
你霸占了谁,本该圆满的人生。
如今,这所谓的圆满,又因你而尽数摧毁。
而那些心甘情愿为你付出的人,直至临死前,仍恳求他的骨血,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死,也要护你周全——
凭什么?
【阿兄,沉沉做错了什么?】
你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他与虚无为敌,又无数次死于虚无中的自我“剑”下,难破我执,无分胜败,只有看不到尽头的折磨。
直至愈演愈烈。
直至,终成心魔。
三年后,他终于“学成出山”,却也把自己永远留在了那座暗无天日的蛇窟里。
“我回过江都城,想找阿娘,可阿娘已然改嫁,她嫁入萧家,生的第一个孩子,取名萧殷。”
萧殷,是阿殷;
谢缨,亦是阿缨。
他躲在暗处,如一只见不得天日的老鼠,看着那孩子嬉笑着扑进母亲的怀中讨赏,听着母亲一口一声“阿殷”,声色温柔。
原来,他们才是一家人。
【阿殷,到娘这儿来,给娘说说,夫子这几日都教了些什么?】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又偷偷跑去捉蛐蛐了?】
【不许撒谎,从实招来,否则娘可就要生气了——】
他的妹妹,从来不是他的妹妹。
他的娘亲,如今,也成了他人的慈母。
【阿殷……】
那一刻。
他心底竟丝毫没有亲人重逢的喜悦,唯有杀意,在胸口无止境地膨胀,肆虐。
“我想杀了他。”
“阿兄……”
“不,不止,”谢缨轻声说,“我想杀的人太多了。又何止这一个。”
定风城中,她曾问过他,为何不找她,为何还活着、却舍得不与她和阿娘相认;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的不找,与不认,已是他在清醒时能为她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杀心既起,再难灭绝。
那之后,他又做了这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
“察觉到我想杀萧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绝不能与娘亲相认。那之后,我便去了一趟天佛禅寺。”
谢缨说:“我以为,佛能渡我。”
“我恳求禅师,将我收为弟子,教诲于我,令我不再执着于凡尘俗事。可你知不知道,那位禅师对我说了些什么?”
一桩从未被外人拼凑的往事。
一段,本不该由他知,却因那禅师听他忏悔过往、心生怜悯,而告知的真相。
【人之命数,恒有定期,国有国运,天有天意,一切本不能改,然而——】
然而。
总有一些人,相信人定胜天,也当真曾以人力,胜天半子。
改荒漠为绿洲,救贫扶难于水火,造不世之功德,万民称颂,为之立碑建庙。
没有人知道,在阿史那珠和前朝末帝祖潮生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对史书所载、从始至终不曾交心的“怨侣”,后来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
但,她的确曾试图改写他的命运。
在史书遗漏的那三年,在颠沛流离的逃亡路上。
【那位女施主,带着自己的相公走遍了天下古寺。据她所说,每到一处,必生变数,天降响雷,抑或晴日骤雨。】
她为他求生,天却注定他死。
他是王朝的终结,是末路的挽歌,是不可解的报应在身,是试图力挽狂澜,却终究被海潮淹没的礁石。
她曾胜天半子,又在他身上,满盘皆输。
【但前任住持惠恩大师收留了他们。住持说,佛在上,人在前,世人行路,须向前走,而非处处向上看——只是,从那以后,也不知是巧合抑或其他,寺中香火竟当真大不如前,几乎至于门可罗雀的地步。女施主彼时身怀六甲,仍执意每日长叩佛前,只是,每逢她去,长明灯不燃,烛火必灭,久而久之,寺中僧人亦难免怨声载道。】
【直到有一日……】
【青天白日,忽飘鹅毛大雪。而后,大雨瓢泼……众人皆异。那之后,女施主便再没有在人前出现过,隐居于寺中小院,闭门不出。】
【听人说,她险些小产,她家相公却不告而别,从此失了踪迹。但她好似一点也不着急气恼,也不曾托人寻找,反倒把一直跟在身边的两名奴仆遣散。】
在阿史那珠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时光,她的身边,没有留下任何人。
她并非死于惊骇,抑或殉情而亡,相反,她过得平静至极,无波无澜。
以至于,无论是末帝被斩首,头颅高挂城墙被鸟雀啃食殆尽的消息,抑或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都没有让她踏出天佛禅寺后山深处、那座僻静的小院一步。
唯独在她生产的那一夜。
【乌云压顶,雨势汹汹,据说百年来,江都城从未下过那般暴雨,竟压垮了禅寺主殿屋顶,雨水……一瞬倾盆而下。】
殿中,禅经颂鸣声顿止。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举目四望,竟似满殿佛陀皆落泪。
翌日,惠恩大师坐化圆寂。
临死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托人转告于院中那位“女施主”。
“缘起即灭,缘灭则生,”谢缨说,“她终究是成功了。只是,她求来的这条命,没有给她想要的人,而是被那人心甘情愿地让给了……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祖潮生不是被赵莽找到,而是抛下所有的庇护,自己找上门去。
在面对必然的一死时,他是否坦然?是否真的毫无牵挂?
再没有人知道了——
唯独他的结局,却是世人皆知。
沉沉原本因药力而不住挣扎着打架的眼皮,忽的凝住。
犹如被拖慢般,迟缓着睁开,她的眼里没有神采,只有无尽的疲倦与茫然。
谢缨披上外袍,起身走到窗边。
碧蓝如洗的天空,渐有乌云堆聚。
他背身对她,“还记得少时,曾来家中为你算命那位先生吗?”
【孩子,日后,你当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或不能事事顺心,必能百愿如意,处处皆乃意外之喜。行到山前,有刀辟道,坐到水穷,流水推舟,你的父母亲,已将这凡世中最宝贵的一切留给了你。还望你,珍重性命,长命百岁……终有一日,得窥太平。】
沉沉闭上双眼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于忽起的凉风中幽幽飘远。
“你的确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因为,你所借来的运,注定了无人可挡你前路,而我们这些人,殿下,”他说,“我们,不过是你的垫脚石,是你父母亲经营铺路留下的、理应为你舍生忘死的马前卒。我父如此,我本亦当如此。我的妹妹,亦如此。”
“可是……不甘心啊。”
天际乌云压顶,风雨欲来。
终究还是,不甘心,活一世,为人牛马。
这般毫无选择的人生,谁又能真的甘之如饴?
……
她的世界,至此,终陷入一片被泪水洇透的黑暗中。
破碎的记忆里,似乎仍有父亲宽厚的肩膀,有阿娘温暖的怀抱,有轻抚发梢的温柔手指。可那一切,原来本都不属于她。
【谢沉沉……】
连谢沉沉这个名字,都不曾属于她。
所以,她还剩下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了。
过往的一切,都被渐次尘封,她走在没有出口没有尽头的黑色甬道中,却仍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前方——还在锲而不舍地唤着她去。
可,到底是什么呢?
【芳娘……】
芳娘——?
她忽然顿住脚步,在黑暗中茫然四顾。
*
“开始罢。”
谢缨拉开房门,迎上门外等候多时的百里渠,与躲在他身后,端着水盆、一脸惴惴不安的解十六娘。
似乎并不避忌他们听见了什么,又或听到过什么,他只兀自从百里渠手中接过那把银蛇长剑,挂到腰间,随后抬步向院外走去,“外头的人,我会尽量拖住。”
“等等。”
百里渠却突然回头叫住他。
“换了这一回,不会再换了?”
“……不会。”
“我与十六娘,你答应我,从此便可安生度日?”
“或需再躲些时日,但,不会太久。”
谢缨说着,低下头去,轻抚着剑柄上的蛇身纹路,“突厥,辽西……终有一日,大魏亦在我手。到那时,欠你的诊金,自当补还。”
“大可不必!”
百里渠冷哼一声,猛地摆手,“十六娘,关门送客!”
话落。
一人走向屋内,一人踏向院外。
似如当年山口处默契的分道扬镳,他们本“师出同门”——
又,终究殊途。
第117章 明君
上京皇城。
东宫, 撷芳殿。
自天子遇刺,病重卧床以来,已有月余。
太子魏咎受命监国, 由左右丞相协理政务,这位过于年轻、乃至幼弱的太子殿下,至此, 终得以再无掩饰地向世人昭示他早慧的表象之下,纵横斡旋于各世家之间而片叶不沾的本事。
短短数十日,东宫门槛几被踏平, 每日登门求见的“贵客”, 多如过江之鲫。
“太子殿下, 曹右丞在外求见, 特命老奴递上拜帖——”
“不见。”
“……”
似乎未料到自家主子回答这般干脆,跪在下首、一身管事打扮的老翁顿时满脸为难地抬起头来,顿了顿,迟疑道:“殿下,可右丞大人,现已在东风厅候了两个时辰……”
连着几天,都是天光未亮便已登门,却次次都被故意晾在外头干等。
那曹右丞毕竟年事已高, 又乃两朝元老、门生无数,消息若传出去,外头的人该怎么看?
“既然他喜欢等, 十个时辰也等得。等累了, 自然也就明白我的意思。如今想是还没死心。”
少年手中朱笔不停。
转眼间, 一目十行地看完手中奏本,一个“善”字写罢, 随手搁到一旁,复又淡淡道:“东宫中,尚不缺这点待客的茶水罢?”
“这……”
殿下自幼脾性温和,待下人尚且和颜悦色,却不知为何,对这权倾朝野的右丞大人颇有微词。
老管事心中不住摇头,却也知话已至此,便是再无转圜余地,遂无奈低头应是,恭敬退到殿外。
殊不知,自己前脚刚走,后脚,一身黑衣的高瘦青年便翻窗而入,在魏咎跟前原样跪下。
“事情进展如何?”
魏咎听见动静,依旧头也没抬——仿佛早知他在外间等候。话中情绪却显然多了几分波澜,“人找到了?”
“回禀殿下,”顾不离垂首道, “那贼人极为狡猾,逃出上京后,不仅一路以山险掩护,日夜兼程,更多次凭借接应、伪造通关文书。我等虽好不容易寻到线索,与他几度交手,十日前,他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在北疆一带彻底销声匿迹,卑职已命人兵分五路,沿塞南五镇向北搜寻……”
“北疆?”
“是。”
魏咎沉凝片刻,忽搁下手中朱笔,从身后画缸中抽出一支卷轴。
解开封绳,内里徐徐展开,那画上所绘,赫然正是一份北疆舆图。
“听说北疆,去年闹了一场不小的瘟疫,”手指拂过画上各处,不时停顿,他话音温吞,“燕人死伤惨重,难民蜂拥所到之处,瘟疫散播之迅捷,更是十户仅存一,民不聊生。这里头,受灾最重的……”
他手指圈住一处。
思索片刻,又缓缓移向与之接壤的大魏国土,手指游移间,若有所思。
“这个地方,我记得——”
却还没等他最后决断。
门外,忽传来老管事去而复返的叩门声。
“殿下!”老管事急声道,“宫中来人,陛下召您入宫议事,还请您即刻动身,张、黄二位公公已在殿外等候。”
魏咎闻言,神情瞬变。
看向仍跪在跟前一动不动的顾不离,少年唇角微抿,末了,却忽摸过一旁朱笔,毫不犹豫圈起舆图上、名为“四平县”的地标,随即将画轴一卷,丢进顾不离怀里。
“去查,”他说,“越是混乱无据之地,越能藏污纳垢,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人给我带回来。”
与此同时,四平县。
鼻青脸肿的石家兄弟、与满脸萧瑟的陈家老伯,三人在前带路,一列整齐肃杀的黑甲兵穿行于青石巷道之间,家家闭户,门可罗雀。
独有年幼顽童胆大推窗、探头出来看外间情状,只不过,还没观望清切,便被家中大人拽回屋里、一通毒打,鬼哭狼嚎声响彻天际。
可这哭声,依旧没能稀释空气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等等,停下!”
黑甲兵头领环顾四周,忽的眉头紧蹙,厉声斥道:“老翁这是想带我们绕去哪里?!若本将没有记错,这路,一炷香前便已走过,难不成,真当我们是瞎子不成?!”
话落,手中刀背毫不留情拍向陈伯后背。
老人本就体弱,又哪里受得这般怒火,登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之上,伏地不起。
“官爷,官爷!”
一旁的石家兄弟唯恐遭殃,当即也跟着纳头便跪,口中迭声道:“我们确实见过画上女子,可、可我兄弟二人早先在山上藏匿数月,对她的来历去向一无所知啊!官爷明鉴!这女子定是藏在县上,几个时辰前还在……不若,不若把县上的老弱妇孺,胆小的那些,统统抓来审问一番——”
话未说完。
“住嘴!”那黑甲兵头领却想也不想地打断两人,提刀怒目而视,“什么山贼土匪做派,我等不屑为之!此地久经匪患,早已民不聊生……”
话音未落。
“好一个山贼土匪做派,不屑为之。”
“……?”
空气中,隐隐传来梅花幽香。
众人只听得那笑语突兀传到耳边,举目四顾,却并未见得说话之人踪影。
黑甲兵一列四十七人,无需多言,瞬间刀兵出鞘——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那石家兄弟见状,对视一眼,当即默契后退。
趁着黑甲兵注意分散,一前一后、飞快钻入后巷中,拔腿就跑。
“他/娘的,差点真着了道!”石家老大生性谨慎,不住回头观望。
眼见得没人追来,却终忍不住破口大骂:“为了一个娘们儿罢了,至于么!”
“可不是!”老二边给老大松绑,嘴里也没闲着,“那贱/人自个儿不当心,被抓了也活该,倒是咱们,馋个女人而已,结果摸没两下,竟险些为她丢了命!”
“说什么救了全县的人,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又没叫她救了!”
“就是、就是!”
“依我看,还是不该猴急,”石家老大道,“咱下回可得记住,这女人绑了,得先给砸晕了拖到河边去,那地方够偏,叫再大声也没人听见,方便办事——”
“……”
“老二?”
“……”
“你小子,怎么——”
怎么突然不吭声了?
石家老大忿忿地回过头去,没有看见自家唯唯诺诺的小弟。
映入眼帘,唯有一道——不知何时出现、潋滟夺目的红影。
“这是你弟弟?”
红衣人漫不经心斜倚墙边,话音温吞:“你爹娘是怎么教你们的,还是说,你这个做兄长的……没有把人教好?”
他手中分明拎着只血淋淋的人头——石家老二惊恐的双眼尚未合上。
与石家老大说话的语气,却似闲话家常般稀松平常,甚至脸上带笑:“我家妹子,的确性子好,受了欺负也不爱抱怨。偏偏我这人,是生来,脾气便不大好的。”
“你……你!!”
石家老大吓得险些厥过去,只觉浑身发冷,一时目呲欲裂。
自知打不过他,当下转身便跑。
可,还没来得及跑出两步,颈边却冷不丁一凉。
他垂下头去,连惨叫声亦未发出,下一秒,已然身首分离。
无头尸首,直挺挺跪倒在地
“各位,可是来找我的?”
红衣又染血,十指不沾尘。
谢缨手中银蛇长剑出鞘,房顶上,悠然无骨般斜靠着垂脊。
望向下头密密麻麻的脑袋,剑尖一翘一顿,他老神在在地数:“一、二……四十,四十一。你们就这些人,也敢来与我一会。怎么,养你们吃闲饭的人,如今捉襟见肘,养不活这多出来的几张嘴了么?”
此言一出,众人皆循声抬头。
看清来者何人,早先气焰嚣张的黑甲兵首领,却当即背过手去,手指极快地打了数个手势,随后毫不犹豫、拔刀相向——
“众人皆在!列阵!”
谢缨淡笑一声,飞身跃下屋顶。
一剑将跪倒在地的老翁挑起、丢入后巷,他迎上飞扑上前的甲兵。
双方却并非有来有往,相反,到最后,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奇怪的是,转瞬折损二十余人,那头领依旧不慌不忙,且战且退。直退入一处前宽后窄的巷道之中。巷道前后出口,忽的多出六名全副武装、佩玄铁指套的兵士。
谢缨目光掠过那指套,眉头微蹙、忽觉不对。
脚尖轻点,旋身疾退。
却仍是慢了一步。
抬起头去,眼底,唯有一张近乎遮天蔽日的金网兜面而来。
*
魏咎匆匆踏入承明殿中。
入目所见,是一如既往的“满目疮痍”。
一盆接一盆的清水端入殿中,又一盆接一盆的污水血水被端出。
他虽早预料到,此番病情耽搁甚久、情况想必严重,来时亦做了十足准备,但等真见到病榻之上,犹如被抽干生气,、血不止的父亲时,心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与惶恐,仍是将他整个人慑在原地,一时动弹不得。
失神良久,方才反应过来、四下跪倒一片的宫人是在向自己行礼。
而他站在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簇拥之中。
鼻尖血气之浓烈,激得喉口发涩,以至于,费劲努力半晌,竟都没挤出半个字来。
最后,反倒是满脸病容的魏弃半撑起身,向众人沉声道:“……都下去。”
偌大寝殿中,满满当当的宫人这才鱼贯而出。
不多时,殿中便只剩父子二人。
魏咎站在原地迟疑良久,末了,终是走上前去,在床边跪下。
“为何之前,都不许我来?”他问。
用的不是“儿臣”,而是“我”。
魏璟尚且能在宫中自由出入,他身为太子,却在魏弃受伤的第一时间,被一道圣旨关在宫外,非令不得入。若非如此,他不至于到今日才亲眼得见,那刺客留下的伤势、竟已将魏弃伤到这般地步。
“你不是……不会死么。”少年的声音压得极低。
手指紧攥袖角,直揪得满是皱痕,却仍止不住那从喉口带来的抖簌,“你受了伤,明明每次都能很快痊愈,为什么,这一次……都这么久了……我以为你叫我来,是因为……”
因为你已经恢复如初;
因为你,还会像从前一样,无论何时,总能在最后一刻,站出来主持大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像一个命若残烛、油尽灯枯的垂死之徒,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
“告诉你。”
魏弃却冷冷道:“告诉了你,你便能把我治好么?”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血气。
便有秾艳国色,曾清冽如星的双眸,此刻,亦因死亡将近而黯淡无辉,满头枯发披散在肩,没了往日光泽。
甚至,不过一身再简单不过的素绸中衣,他那瘦得只剩一身骨架的身子,竟也似撑不起来般垮塌着。
被上、床上、地上,皆是方才挥退宫人却来不及清扫的斑斑血渍。胸口处溃烂的伤口,不断流出脓血,从中衣之下洇出血迹,向外扩散开去。
“……”魏咎被他的冷言冷语刺得一愣。
原本几乎涌上天灵的热血,顿时在这句毫不掩饰的嘲讽中冷却,狂跳的心亦落回原处。
他松开已皱到没眼看的袖角,端端正正跪好,低声道:“是,儿臣无能。”
“不,”魏弃却打断他,“这一次……你做得很好。”
你做得很好。
魏咎已经忘记,自己上一次从魏弃嘴里听到类似的夸奖是什么时候。
记忆中,他似乎总是对自己吝于辞色、要求近乎严苛——尤其是在四年前,地宫中的“尸首”被盗后,他便再没有对自己露出过笑容。
身为一国之君,却一心沉溺于杀伐征战,转头,又只会把那些麻烦的公主女眷、厌烦的世家交际、唠叨不停的学士太傅,不管不顾地推给尚且年幼的自己。
为此,他五岁时,已经拥有几十名“姬妾”;
他不得不独自面对那些勾心斗角的世家,应付一大堆永远有说不完大道理的腐儒老学究们,在其中权衡利弊,纵横捭阖。可饶是如此,他也从没有从魏弃嘴里、听到哪怕一句夸奖。
魏咎眼中写满不知所措的茫然。
回过神来,几乎下意识地问:“什么?”
“来日,哪怕我不在。”魏弃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只随手揩去唇边溢出的血丝,淡淡道:有陈缙帮你,你也不至于被那些世家的老东西们玩弄于鼓掌之间。到最后,只能做他们的提线木偶。”
魏咎:“……”
说了这么多,敢情还是怕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总算听明白了魏弃的言外之意,又被人当头泼了一泼冷水,魏咎顿时表情微凝。
忍不住双拳紧攥,赌气道:“儿臣虽年幼,到底养在父皇膝下,承蒙太傅教导,不至于辱没门楣。”
“……年幼。”
魏弃闻言,目光定定落在眼前那张尚显稚嫩的面庞上。
许久,却当真轻叹道:“可惜,的确,”他说,“你到底……太过年幼。”
纵有远超常人的心智与慧根,拘于年幼弱小的身躯之中,仍难免被人轻视。
纵然了解你的人敬你畏你,那些远在千里之外、虎视眈眈的敌人,却只会将你视为轻易便可吞噬的饵食。
若是,还有更多的时间——
“……!”
魏弃忽的眉头紧蹙。
手指连点胸口几处大穴,试图封住体内狂躁游走的气息,却仍难挡五脏血气翻涌。一口腥涩几乎瞬间涌到喉头。
魏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只听耳边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
魏弃竟在他眼前、躬身伏在床边——以一个孱弱到难以想象的姿态,背脊佝偻着,手指紧攥床沿,喷出一口黑血。
血点溅到他腿边,瞬间染作暗红墨色。
……墨色?
魏咎脑子里“轰”的一声。
低下头去,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身体却终究比脑子更快一步,他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想奔出殿外召太医。无奈,右手已被魏弃死死拽住,丝毫动弹不得。他再挣扎、仍是无济于事。
父子两人,就这样僵持在床侧。
“你中毒了,”魏咎喃喃自语,“……是毒!”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把陆太医放出来!这么久了……原来是毒。他们敢对你用毒!不,陆太医一定能解……他会有办法,我这就派人,去把陆太医放出来!”
“半个时辰前,我喝的药,就是陆德生亲手写的药方。”
“……”
“兰若!你还不明白么?”
你还不明白么。
只这一句话,魏咎突然便泪流满面。
亦是这一刻。
过往种种,皆在眼前。
他终于像个如他这般年纪的孩子,呜咽着,无可抑制地哭出声来,转身扑到父亲怀中。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是谁,他们敢对你用毒,我要杀了他们!”
“……”
“我都已经,找到她了……我马上就能找到她了,我会找到阿娘,把她带回来,不像四年前那样什么都做不了,我能找到她,你只要养好伤、我们马上,就能……马上就能一家人……”
一家人。
少年人的双手,死死攥住父亲前襟。
用力太过,以至于两只手臂都在颤抖。魏弃已然吃痛皱眉,却到底没有推开他。
任由他伏在自己伤口上,几乎崩溃地大哭着:“你不是……不会死吗?你不是……不是比谁都厉害吗?为什么躲不过,为什么还是会……这样……”
“你为什么不杀了那个刺客!明明……明明没有人能在你手下活命,所有人都这么说!为什么你会败给他!……为什么!”
魏弃闻言,沉默良久。
末了,却终是在耳边一个又一个的“为什么”,一声又一声的啜泣中,平静地抛下一句:“人力有尽,”他说,“兰若,没有人,是永远不会败的。”
炼胎之法,给了他以死换“生”,如傀儡般不伤不坏的身躯。
他却强行以金针封顶,苟延残喘活在世上。
此法虽保下他一线生息,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使得他始终离“炼胎”所要炼制而得,无情无爱、不死不伤、百毒不侵的兵人,犹差一步。
而也就是这一步。
银蛇剑上所淬蛇毒,悄然侵入心脉,令他双目恢复,亦引得他体内多年未曾乱涌失控的气息卷土重来。
他的身体不再逢伤必愈,相反,溃烂开始蔓延。
陆德生穷尽一生绝学,也不过勉强止住他身体其他各处的腐烂,但心口被蛇毒所伤之处,仍然终日流血不止——
“事已至此,兰若,你应当明白,我今日为何要叫你来。”
其实,不是没有解决这一切的办法。
他明白,陆德生也明白,最后的结局,无外乎是赌在他头顶的那枚金针上。
只是——还不是时候。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有属于你的路,而我,也还有一件事要办。”
魏咎怔怔抬起头来。
泪珠仍挂在眼睫上,欲落未落。
而魏弃见状,有些生疏地抬手,揉了揉他的头。
两父子就在这样沉默而平静的气氛中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许久,魏咎终于抽了抽鼻子,一抹眼泪,从他身上爬了下来,问:“什么事?”
“发兵辽西,征突厥,”魏弃说,“我会亲手把人带回来。”
他没有说那个“人”是谁,可魏咎仍是一瞬便会过意来。
迟疑片刻,索性把自己私下派人一路追寻那刺客踪迹的事一一道来。
“……可她在北疆,不在突厥。”
说到最后,少年辞色已几乎急切:“四平县!那个地方,我记得。瘟疫之乱死伤无数,换了几任县令,后来东征扶桑,朝廷事务繁多,一直疏于管理,那里是最有可能……”
“不,不管她现在在哪里。”
魏弃却道:“她终究会在突厥。”
如果手执银蛇剑的刺客,正是突厥可汗阿史那絜跟前的红人,那个神出鬼没的军师英恪。
那么他要掠走谢沉沉的目的,也无外乎,是想利用她那掩藏多年的身份:
而阿史那珠的女儿,神女血脉的延续,亦唯有在突厥,才能发挥她最大的“作用”。
“若我说,你伤重至此,不宜长途跋涉,让我代你去,你会答应吗?”
“不会。”
“如果我让你……不要去,你会答应吗。”
“不会。”
魏咎忽道:“那我也要去。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留在上京。”
“为什么!”
“……”
为什么?
魏弃的目光落在少年仍然盈泪的眼眶,通红的鼻尖,总是端出老成模样却始终还是稚嫩的脸庞上。
若然他不是自己的儿子,不生在皇家,也许,他仍然是被家族引以为傲的天之骄子,哪怕出身寒门,亦能光耀门楣,平步青云。但无论是哪一种,至少……他都能有,只做一个孩子、拥有天真不知世事童年的权利。
可惜,魏家的儿子——魏弃的儿子,注定无法拥有这样的人生。
别无选择,终究如此。
“因为,我若败,”魏弃说,“必要时,你当昭告天下,昏君无道,罪在杀伐。我的死,将会是四海太平的开始,而你,会是一位远胜于前朝、远胜于我,继往开来的贤君。你的妻子,她们背后的世家王族,都会是你未来的助力,他们需要与你的这份姻亲巩固联盟,不会坐视你的困境于不顾,到那时,你将踩着我的尸体,往上走。魏咎,这就是你的路。这条路上,我是你的父亲,更是你的垫脚石,铺路砖,登天梯……帝位,本就不该属于我,我得位不正,注定无法成为一位明君。可你不一样。”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关在朝华宫的十一年,究竟错过了什么,本文来自腾讯群仪而无亦思亦死以耳整理上传欢迎
每天更新四年老群白日梦团队整理,扣群爻二勿一死衣斯爻二改变了什么,那些荒芜空寂的岁月,早已将他作为人的心性磨损殆尽。
所以,他既不如魏峥勤勉政事、爱民如子,同时迷醉于权力不可自拔;
甚至,不如满口仁义道德、自诩仁君的魏晟——起码,魏晟尚算是一个真正的“人”。所以,能喜人之喜,痛人之痛。
而这些所有,在他知道自己命运本来面目的那一天。
在魏峥选择牺牲他而换取一件纵横四海的杀器时,在他也同样选择接受命运、抛弃自己十七年来所学所信,亲手杀死自己父亲的那一日,就已经被……永远地剥夺了。
“我四岁那年,也曾坐在父亲肩头,”魏弃说,“那时,战乱初平,上京百姓终得以休养生息。我看见他们,因一场丰收而狂喜,不必再卖儿卖女,而有瓦遮头,有食果腹,虽家贫如洗,仍有勃勃生机;那时,我以为自己生来的使命,便是让这样的‘生机’持续下去,直至河清海晏,万岁太平……可,原来不是。”
原来不是。
原来,从我来到这世间开始,就注定只是一枚争斗的棋子。
“最好”的结局,亦不过是成为一具无知无觉任人摆布的傀儡。
当我知道这是一条注定无法破局的死路时,已经回不了头。
“可,兰若,你不是,”他双手捧住魏咎的脸,眼神定定望向少年痴怔失神的双眸,“你有你母亲给你的一切。”
“你像她,你还愿意去善待这人间。你既有不世出的才能,亦有宽容世人、海纳百川的天性。”
也许天生早慧,习惯伪善,可伪善的底色,仍然是善良。
所以,才会有东宫中疼惜他而克制嫉妒互不争斗的女子;会有恐惧魏弃却会在他面前袒露心声的宫人;会有他远播千里的仁义善名……
他,终究如魏弃所愿。
既刚,且仁;既善,且狠。
魏咎的存在,便是他身为父亲征伐果断,大肆扩张疆土的底气。
因为终有一日,这座江山,这份国土,会交到一位真正的明君手中。
而父子之间,所有的生分与离心,也只是为了,让他最后能够做下这个“狠心”的决定。
“你终有一日,要胜过我,抛低我,踏过我,”魏弃说,“如今,只不过是让这一日,来得早了一些罢了。”
“父……亲……”
“记住你今日流的眼泪。”
他的指腹轻揩过少年脸上泪痕。
“你已为我哭过,兰若——若真有那一日,便不必,再哭了,”苍白的脸上,说到此处,竟浮现出一丝笑意,他轻声道,“……到那时,我定会把你的娘亲带回来。”
“我把她带回来,你带着她……活下去。”
魏弃说:“用她给你的这一切。有朝一日,让她亲眼看一看,如她所愿的——这天下的未来。”
【殿下,我害怕死人,害怕打仗,可是我知道,不打仗,燕人仍然还会践踏南边的魏人,不杀人,他们便会杀你,杀方大哥、王将军……燕人若是得到定风城,一样会屠城。我多想让自己不那么怕,让自己的手和腿不要发抖,但那时的我真的做不到——】
【所以,如果真的可以许一个更大的愿望的话。】
江都城中,繁星漫天。
少女双手托颊,痴痴望向河道中随水而去的灯火。想了许久,又许久。
最后,却扭过头来,冲他轻快笑道:
【我想看到,有一天,定风城重新变成江都城这样热闹的地方,烧成废墟的农田,会长满麦子,地上开满花,死去的人们、他们还有未尽的子孙,又在那片土地上重新开始建房子、种地、养鸡养鸭。我希望,哪怕真的要打仗,战火也只波及很少很少的地方,希望战争留下来的伤痕,能很快很快地痊愈……希望在天上的人,还会看着地上的人,偶尔能入梦来,和思念他们的人说说话。】
能平息战火的,只有战火。
能战胜纷争的,只有统一。
他,已为她完成了第一步;而他们的孩子,会把这一步,继续走下去。
直到有一天,农田重新迎来丰收,废墟长出花朵,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战乱的往事被遗忘在脑后,到那时,无论他在天上,抑或在梦里。
他想,他终于都算是,没有食言
谢沉沉。
这天下,这人间……总该如你所愿。
*
而与此同时,四平县城。
唯一的一条出城官道上。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皆裹得严严实实,只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两人各自背着包袱,一副轻便出行的打扮——背后却犹如有鬼在追。
到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快步向城外赶去。
“百、百里大哥,可是你说,咱们就这么走了,”身量略矮的那个、很快跑得气喘吁吁,却仍不住回头张望,眼中写满不安,“真的……真的没问题么?”
“还能有什么问题?”
“可是……”
“答应他的事都做了,要给她换回去的脸也换好了,我们不欠他的,再等下去,难道要再跟着他趟浑水不成?!”
百里渠本就急于脱身,唯恐谢缨那厮临时改变主意、要把十六娘也给扯进那乱局中去,一番话说完,太阳穴“砰砰”直跳。
语毕,却才发觉自己似乎语气太重,话音微顿,又汕汕回过头去。
果不其然,他一声低喝,已把十六娘吓得两眼泪盈盈——不用想也知道,兜帽下的表情是何等情状。
百里渠:“不是……我,十六娘,我的意思是……不想你被……”
“百里大哥。”
十六娘却忽的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你待我好,这些十六娘都明白。我也只是、我只是觉得——”
“我觉得,”十六娘有些犹疑地蹙眉,“那人……谢大哥他,虽脾气古怪,可到底曾救过我,当日若不是他……十六娘或许早已屈辱而死,成了一具无人问的尸体。”
当年,掠走她的山匪从解家拿到赎金,却仍打定主意要灭口,她被一剑捅杀后、抛入河中。谁料,却命不该绝,辗转被一户农家所救。
然而,她自幼长在深闺,识人不清。
等养好伤,辞别那老对老夫妇后,很快,竟又被人假借带她归家为借口,卖入烟花柳巷中。
起初,她不愿妥协,整日被老鸨毒打,足打得有进气没出气,仍是求死不能。后来,她终于心灰意冷。
却在自甘堕落的第三年,忽然有一日,遇到了位奇怪的“客人”——
她至今没有忘记过,自己抬起脸来、恰对上他双眼时,他的那个眼神。
几乎一瞬红了眼眶,那眼神里,是万死难辞的悔,是滔天刻骨的痛。
可……对一个陌生人,一个再卑贱不过的青楼女子,他怎会是这种眼神?
她想不明白,只颤颤巍巍抬手给人倒酒,却被他毫不留情地反手打翻,酒杯摔碎在地,一地狼籍。
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吓得慌忙跪下,磕头认错。
他却冷脸将她扶起,既不许她跪,也不许她哭,还给她留下足有一锭金子的赏银。
可惜,这“重金”在手,她却压根没来得及捂热。
因为就在这贵客离开的当夜。
他很快去而复返。只是,这一次,不再以所谓“贵客”的身份——
相反,他手提长剑,亲手屠尽了月华楼上上下下,除她以外的一百二十五人。
无论是如她一般的欢场女子,抑或来月华楼寻欢作乐的客人,皆无例外,横死当场。
曾经杨柳河畔艳名远播的湖中画舫,一夜之间,沦为人间炼狱。那一夜,亦成了她此后多年的噩梦。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残忍嗜杀之人,此后,却执意要将她带在身边。既不放她回家,也不许她离开他视线半步。
他给她买最好的衣裳,最贵的首饰,凡她所要,应有尽有,却从来没有碰过她。
直到有一天。
他将她安置在客栈中,让她在此等候,去办了他口中的一件“大事”。
这一去,便足足去了两个多月。
她每日在客栈中心惊胆战,唯恐冤魂索命,又怕他留下的银两告急,等得人都愁白了两根头发,终于等到他回来。
只是,他却并非如去时般孤身而归,而是带回来了一具……尸体?或者说,一个会呼吸的死人。
她吓得夜夜噩梦,却不得不与那尸体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那段时日,几乎吓出癔症来。
再再后来。
便是谢缨带着她、还有那具“尸体”,找到了隐居在荒山中的百里渠。
“虽不知道……他为何执意要给那姑娘换了我的脸,”十六娘无奈道,“可说到底,他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我活不到今日,也遇不见百里大哥。”
“此去一别,今生恐怕无缘相见,他虽答应过,从此不再打扰,可我想着,”十六娘说,“总归是,应当好好……道一声别的。”
“无碍。”
百里渠却道:“他这个人,一向不喜欢道别。”
“真的?”
“真的……那能有假。”
说着,他忽又扭头,望向已然远去的四平县城方向。
“尤其不喜欢和你道别,”百里渠说,“所以,就这么走了,反倒是件彼此成全的好事。”
否则,又要如何道别呢?
恍惚间。
出神的目光中,记忆游离。
他仿佛又回到四年前,那个平平无奇的夜。
谢缨坐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床榻之上,已经成为“解十六娘”、却仍然昏睡不醒的谢沉沉。
他问谢缨:【我记得你在蛇坑的时候说过,你家中有个妹妹。怎么,如今找到她了?】
【……】
【……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不是?那她是你的……】
【像么?】谢缨突然反问他道。
见百里渠一时愣住,他索性伸手指了指床上少女的脸,随即指向自己,问:【我和她,像么。】
像么。
可她用的,分明是一张不属于她的脸。
纵然像,也是谢缨与外头那个姑娘像,与躺在床上的这个“她”,又有什么关系?
从前,百里渠只觉得谢缨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
如今,却多多少少懂了,这世上,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也许他曾努力过,想让一切回到“正轨”,可惜天不遂人愿——真正的所谓“正轨”,往往不是人所想见。
但,又还能如何呢?
“十六娘,你想不想回家?”百里渠忽然问。
“回家?”
“嗯,解家人,你的家人,他们想必一直盼着你能回去,知道你还活着,他们一定会很为你开——”
为你开心。
十六娘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蓦地侧头看他。
思忖良久,却仍是笑着摇头道:“可是,如今,我更想做白姑娘。”
十六娘,是解家最小的妹妹,也是爹娘多年无所出、因此抱回家中,却在多年后意外得知身世,又被皇子拒婚打击、郁郁寡欢的少女。
她在家中,的确万千宠爱,却总觉得这万千宠爱中,怜比爱多,让比宠多。
她不是因为“好”而被爱,而是因为可怜与柔弱,所以换来一些怜悯。
可,唯有做“白姑娘”的时候——
“我还是喜欢他们叫我白姑娘,”十六娘说,“因为在他们眼里,这时候,我就只是白姑娘,既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只知胡闹的小孩。十六娘……长大了,总归,不能永远活在爹娘和阿姊们的羽翼底下。”
长大了的鸟儿,总是要振翅高飞的。
“不后悔?”
“永不后悔。”
百里渠望着眼前女子噙笑的双眼,不知想起什么,忽有一瞬失神。
失神过后,却终是一笑。
“那……便走吧,白姑娘,”他说,“浪迹天涯,岂不快哉?”
只此一世,快意恩仇。
第118章 神女
【永安八年冬, 帝炁兴兵北伐。
以右丞曹睿为征虏大将军,神龙军军师兆闻为副将,率军十五万, 直入漠北。太子咎奉命监国,携左丞陈缙镇守上京。
辽西赵氏拥兵自重,以关隘相胁, 拒不肯降。十一月初九,两军战于琼山关。赵氏大溃,退守绿洲城。
当月十五, 魏军围城劝降。
赵氏女素缟加身, 登临城楼, 血书檄文千字, 痛陈帝之十罪。是夜,帝炁遇刺,旧伤发作,大病不起。】
深冬时节,草原不复旧日青翠。举目四望,视线所及,唯原野冰封,银装素裹。
耳畔寒风呼啸, 独无人声,马车驶过之处,留下深深车辙。
饶是久富经验的车夫, 亦不得不反复安抚着因寒冷而焦躁不安的马匹。轻抚马鬃, 却只摸到一手凝结的冰珠——
若非远处炊烟缥缈, 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穹庐毡帐沿水错落,恍惚间, 真似踏入荒无人迹的冰天雪地。
而一队足有数百人的辽西商队,如蛰伏于冰原下缓缓苏醒的冬蛇。却就这样、在反常的大雪天中,冒险向前推进着。
马车中。
魏骁手执辽西舆图,肩披鸦羽大氅,盘腿而坐。
同行前来的魏治却不知何时、狐裘貂裘齐上阵——把自己裹得足足圆润了两圈。
哆嗦了好一阵,又开始不停从小案上摸过盛姜汤的瓷碗,一碗接一碗喝进嘴里。
直喝得面如土色,满脸闷闷不乐。
“怎么。”
许是看不下去亲弟弟这幅无精打采的模样。
魏骁随手将那舆图卷起、搁在案上,复又抬眼望向魏治,问:“后悔了?不愿娶?”
魏治摇头。
“怕被那突厥可汗羞辱,临门一脚,要打退堂鼓?”
魏治迟疑片刻,依旧摇头。
只是这回,却没等魏骁再追问下去。
他郁闷得又灌下一碗姜汤,两手紧捂脑袋、低声道:“我只是越想越头疼,想不明白。”
“旁人家的娘子,且不说什么高官贵族,便是那平民百姓家的妇人,也忧心家中郎君勾三搭四,闹得后宅鸡犬不宁。都说女子善妒,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不许枕边人、轻易将心许给了旁人,为何我家阿蛮,她……”
话至此,反倒梗塞难言。
魏治又是长叹一声气。
眼见得魏骁也端起一碗姜汤喝下,看那模样不急不慢,摆明了是在等他后话,这才拧巴着、咕咕哝哝把心里话说出了口:“怎么她既不怕我欢喜别的女子,更一门心思把我往外推?”
“这突厥公主,管她是什么劳什子的神女也好,前朝血脉也罢,我是半分兴趣没有。偏偏如今,阿蛮一门心思逼我娶她,连三哥,三哥你也……”
魏治气闷地低下头去。
然而,说归说。
其实个中道理,他身在局中,又何尝不明白:辽西与突厥的联姻,当日,没能在赵明月与阿史那金身上成行,只因彼时双方仍各留余地,不愿轻易亮明底牌。可事到如今——大魏已然兵临城下。
赵家旧部不满阿蛮对赵二之死的冷漠,又因主将折损,军心溃散,几次战场失利。
曾经名震关外、大败突厥的赵家军,如今,竟非那畜生的一合之敌——他们已退无可退。
而辽西若再败,玉山关失、魏军必当长驱直入。与他们“比邻”的突厥人,同样不想看到这种局面。
曾经杀红眼的世仇,如今,却不得已互为倚仗。
若想求得保全,唯有结盟对敌。这场联姻,说到底不过是又一场政治交易,以他的立场,根本没有拒绝的底气。
他……他也只不过是,有几分不甘心罢了。
思及此,魏治小心翼翼瞄了一眼身旁兄长脸色。
发觉他并没有反驳或制止的意思,这才愈发理直气壮地嚷出声来:“更何况,那群突厥人实在贪得无厌,趾高气扬得令人作呕!为了向他们借那几个兵,我们几乎掏空家底,毫无保留……守住玉山关,难道单只为了辽西?他们呢?!明知前线战事吃紧,结果现在,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走个过场就算了,还要我们亲自冒险来接!”
“何况这祖氏的女儿流落在外那么多年,谁知道是死是活?他们从外头随便捡来一个说是公主,那便是公主了么?!依我看——”
话音未落。
“依你看。”
魏骁却冷不丁接茬道:“我们应当如何?”
“我……”
“拒不和亲,把他们送上门来的公主弃若敝履,再把绿洲城里的突厥兵统统赶出去,更好,索性开了城门投降,向那孽障俯首称臣?”
魏治被这劈头盖脸的几句话呛得一愣。
回过神来,脸色已然惨白,他下意识讷讷解释道:“不,三哥,我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说,你只是不甘心,”魏骁却又一次生硬地打断他后话,顿了顿,似笑非笑地问他道,“非要娶,也应由本王,而不是你来娶?阿治,为何你至今仍这般天真?”
“……”
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的心事,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当面戳破。
魏治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唯有藏在袖中的双拳悄然攥紧。
冰冷凝霜的空气中,仿佛只剩近乎窒息的压抑。
魏骁摇了摇头,重新拿起那份折皱的舆图。正欲展开——
“不。”一旁的魏治却倏然低声道。
“三哥,我是不甘,是不及你们‘神机妙算’。也的确想过,倘若……娶她的人是你,也许我心中会好过一些。但这一回,我真的……不止是为自己,”他说,“我不想娶突厥的女人,因为我不喜欢她,厌恶她,更因为——我不想眼睁睁看着绿洲城里,有朝一日、站满突厥人!”
“我不想看到那些手上沾满血的蛮子,能堂而皇之地入城,吓得小儿夜啼……那是辽西——那本不该是他突厥人,胆敢得寸进尺提条件的地盘!从前舅父在时,只有他们向我们摇尾乞怜的份。我、我宁可跪在魏弃面前,宁可大魏的铡刀砍掉我的脑袋!也不想、不想跪在——”
不想跪在突厥人面前。
魏治说得哽咽,面对兄长,心下更是委屈又难堪,几近落泪。
“说够了么?”
“……”
“若是说够了,把你脸上的鼻涕眼泪擦一擦,”魏骁却只冷声道,“你不怕丢脸是你的事,阿治,但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所来是为何事。别在阿史那絜跟前,失了辽西的颜面。”
魏治闻言,怔怔低下头去,看着那条丢到自己面前的锦帕。
这一泼当头冷水,似足叫几碗姜汤下肚、为腹中带来的熹微热意一瞬凉透。
他只觉背后爬满密密麻麻的冷汗,原本塞了满肚子的话,竟全被忘在脑后。
想凑到跟前去,魏骁却再不看他,反倒撩起车帘,望向窗外洋洋洒洒如鹅毛般、不止不休的大雪。末了,若有所思地伸出手去。
一抹雪花恰落在他的指尖。
许久不曾化去,反倒凝成一层薄薄覆在皮肤上的霜彩。
“你还不明白,阿史那珠对于辽西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她的女儿还活着——对所有辽西人而言,又意味着什么。你如今不屑一顾的女人,却是我用半座国库,无数粮草,才换来的最后一张‘底牌’。”
从小娇生惯养,在上京长大的魏治,或许永远不会明白。然而,魏骁不同。
十五岁,他便随赵莽出征,曾与军中将士同吃同住,见过他们几乎人手一份画像,见过他们包袱里各色各样、却都只绘一人的神女木偶——从那时起,他便无数次地想过,这个名为阿史那珠的女人,早早死了,或许是件好事。
否则,她若是活着,将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成为辽西的主人。
“你也还没有想清楚——若你不娶她的女儿,那么,你这个王夫的位置,便要换人来坐。到那时,‘王姬’亦不会再是王姬,而是皇后,是突厥人的下一任可敦。一切,将再无转圜余地。”
到那时,才是辽西赵氏真正的覆亡。
魏治满脸恍然,虚脱般软倒在车壁旁,久久不再作声。
“至于你说的,降于魏弃——”
魏骁温声“提醒”道:“你难道忘了,大皇兄是怎么死的,父皇,又是怎么死的。”
“三哥……”
“魏治,我问你,你今日大言不惭甘心赴死,等到铡刀真的当头落下那一刻,你会不会后悔?放着人上人不做,要去做刀下亡魂……很好,你若愿意死,便掉头去走你的黄泉路罢!”
魏骁道:“但我这条命,只会攥在我自己手里……至于什么,国仇家恨?”
活过一世,死过一回,他经历过最屈辱的失败,失去过最重要的亲人、爱人,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今天。
人究竟有没有来世?
无论有没有——
魏骁冷笑一声:“后世评说,与我何干!”
*
而几乎与此同时。
数里开外的雪青毡帐中,一人嘴里喋喋不休,一人始终缄口不言,两人面对坐着——着实一副颇诡异又好笑的场景。
“公主,您看,这些都是辽西人送来给您的礼物。这巴掌大的夜明珠、上好的羊脂玉如意,还有这些布匹,您摸一摸,您看……这花纹,颜色,喜欢吗?”
“能都换成吃的么?”
“……吃、吃的?”
“不能么?”
突厥人历代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
以王帐为中心,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穹庐毡帐沿水而设。
毫无疑问,离王帐愈近,帐中主人的身份便愈是尊贵。当今突厥可汗阿史那絜执掌草原数十载,亲忌远近,人尽皆知。可如今,比邻王帐而设的,却是一座崭新的雪青色毡帐——在此之前,九王子阿史那金的赤金毡帐,已然占据这个位置足有十五年之久。
奇怪的是。
不仅无人为这反常之地侧目,相反,甚至不时有拖家带口的牧民长跪帐外不起,半身伏地,口中念念有词。
“神女保佑,请让寒冷的冬天远去,请赐我们风调雨顺,人畜兴旺。”
“求您保佑我儿欲谷平安归来,我愿用自己的性命交换,让我的孩子在战争中活下来。”
“请保佑我们的儿郎,将南边的魏人赶尽杀绝,掠来他们的金银,占领他们的土地……让我们的子子孙孙在和平中繁衍下去,不必再四处迁徙……”
祷告声虔诚而庄肃,久久不绝。
殊不知,一帐之隔。
从面前满箱金银珠宝、堆成山的布匹绸缎中抬起脸来——少女的脸色同样严肃。
和她刚才问能不能把眼前这堆礼物“全换成吃的”时一样严肃。
“外头好吵。”
她问面前满脸黑线的侍女:“在说什么?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侍女:“……”
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尤其是,一位突然出现、却颇受可汗看重,毫无理由也不需要理由、便天然受子民爱戴的公主——的贴身侍女,阿伊很惶恐,很头痛。
她惶恐,惶恐在于不知为何自己会被英恪大人挑中,得以服侍公主。
毕竟,自从哥哥布兰死后,家中阿塔一蹶不振,阿娜整日以泪洗面,她便成了家中唯一的顶梁柱。
说放羊牧马,她算是个中好手、不输男子;可论容貌长相、论体贴细心,她自认……绝排不上号。
怎么就挑中了她呢?
不仅如此。
她头痛,更头痛在这位公主——与自己之前的想象、抑或族人的传言中描绘的形象,都截然不同。
第一次“见面”,便是躺在榻上,满身是血,昏迷不醒。
她悉心照料,好不容易照顾到人醒来,怎料,很快又遇到新的难题:
自己话说太快,公主听不懂;说话慢,顾虑公主身份尊贵、稍微文雅些,依然听不懂;
写字,好不容易写出来几个,自己还一个都看不懂——拿去给英恪大人看了才知道,公主写的,原来都是魏人的文字。
可若真要问她,为何只会写魏人的字。
这位公主,便又会露出与眼下一模一样的神情:
“我不明白。”她说。
少女雪肤红唇,不着粉黛而眉目清丽。
虽算不上令人眼前一亮,亦颇有几分草原女子少有的秀美。
一袭素锦长袍,看似颜色不显、样式不新。实则,花纹之精致厚重,细看便知,绝非凡品。
为了就近看那满箱珠宝,她索性跪坐在地,结作无数细辫的乌黑长发垂落胸前。编入发间的绿松石串、随动作而轻晃的银色额饰,无一例外,讨巧灵动,令人一时挪不开眼。
然而。
这挪不开眼的视线,一旦落在她的脸上。
对上她那双明显滞后于常人、空洞而茫然的眼眸——
“他们在说什么。”她问。
阿伊叹息一声,跪在少女身旁,将她手中不知何时抄起把玩的玉如意小心捧回盒中。
想了想,还是把“保佑”这样复杂的词语忽略,无奈解释道:“他们在求您……求您帮助他们。”
“给他们吃的么。”
说着,那少女目光又一次落在面前价值连城的“宝贝”上。
阿伊连忙道:“不,公主,这些是辽西人送给您的礼物,不能用来交换食物——”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尊贵狼神的后裔……呃,子孙;”后裔这种词,公主是绝不可能听得懂的,“公主,我们也是您的信徒……就是,尊敬您,爱戴您的人。所以,我们无论何时,都不能用您的……”
“子孙,信徒。”
那厢,阿伊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草原人的忠诚与虔诚。
眼前少女却蓦地抬起头来,一板一眼地问:“所以,就不用吃饭了么?不饿么?”
“……”
“这些东西,如果不能让人吃饱,就放在这里,有什么用?”
帐中一片寂静。
阿伊被她问得语塞,有些窘迫地挠了挠鼻尖。
那少女却只自顾自地从箱子里重新抽出那柄玉如意,又随手搬出几只没打开的锦盒,一股脑地全推到阿伊面前,说:“拿去。给你,还有帖木儿。”
帖木儿……
阿伊一愣。
不知要如何同她解释,几日前,那因雪灾而失去了父母留下的所有羊羔、饿到在她帐前叩首乞食,又因从她这里得到食物、感激涕零地亲吻她鞋尖——瘦弱可怜得,令人无法轻易过眼既忘的少年。
就在昨日,因为被族人指责亵/渎神女,已经被下令放逐到荒原,如今,恐怕已成为野兽果腹的冬粮。
“不够么。”
见阿伊迟迟不接,少女思索片刻,最后,连带着那堆成山的布匹绸缎,也吃力地卸下几匹、一并推到阿伊跟前,说:“拿去,我不要,都给你们。”
神女是什么,不懂。
公主,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但是她就是莫名其妙地很懂,什么叫“饿”。
不想挨饿。
也不想让别人挨饿。
“以后,如果还有,都给你们,”她说,“我……”
“让我进去!”
“……?”
她话音一顿。
许久,终于反应过来、慢吞吞地扭过头去,看向帐外、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嚷动静传来的方向。
“听见没有,让开,让我进去!”
“还请王子留步!大汗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公……”
“滚开!”
而到最后,所有纷繁嘈杂的声音,亦都止于那帐帘掀开、携寒风冷雪钻进毡帐来的人影,在她面前站定的瞬间。
“什么狗屁冒牌货——本王子倒要看看……”
四目相对。
倒要看看……
看什么?
她盯着他,目光像是好奇,又更像是无聊解闷的散漫,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阿史那金脸上的表情,却分明从愤愤不平,到失神——愕然,再到震怒。
“你是神女?公主……你?!……你!”
我?
“谢沉沉,”他吼道,“你……还活着?怎么可能……你、是不是你?还是英恪那混账找了个……不对,你们究竟在搞什么鬼?!”
谢沉沉?
她歪了歪脑袋。
总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又直觉这三个字莫名的熟悉。
然而,却就在这字眼浮现脑海中的瞬间,太阳穴竟仿佛被针扎一般刺痛起来。她紧皱眉头,双手捂住脑袋——
“是不是你?!”
阿史那金却并没有给她细想的机会,猛地跪在她面前,双手紧攥住她肩。
“谢沉沉,究竟是不是你?”
第119章 和亲
“王子!”
阿伊原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跌坐在地。
见状, 却仍是手脚并用爬起、试图拦在两人中间,“王子,大汗有令, 任何人不得对公主不敬,违者——”
“滚远点!”
“王……”
“如果不是看在你哥哥的份上,”阿史那金冷声道, “现在,阿伊,你已经是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他想杀她, 只需一念动。
哪怕她今日血溅营帐, 又有谁会为她来出这个头?
阿伊听明白了那话中的警告意味, 不由浑身颤抖。
目光在两人身上摇摆片刻, 末了,终是迟疑着退到角落,默然不敢发声。
“谢沉沉,说话!”
而阿史那金依旧紧紧攥住面前少女肩膀。
“……”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胆敢欺骗我父汗、在他面前冒领身份的后果?!说话!”他气红了眼,连嘴唇都在哆嗦,“所有人都说你死了……我就知道,你那么怕死,没那么容易死!这些年你到底在哪?又是怎么和英恪搅和在一起的?我、我明明派人去上京找过你, 他们都说……都说你……”
早已满头大汗的“谢沉沉”被他吵得头疼,不得已抬起眼来,看着面前似乎暴怒——却又悄悄松了钳住她肩膀力气的怪人。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作祟, 被他这么一吵, 头疼欲裂的痛楚竟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 却是心口一片空落的茫然。
“你,认识我?”
“不然呢?!”阿史那金厉声道, “别再装傻了!我都说你,别装傻……”
不知何时,他已然下意识改口用大魏官话。
一旁的阿伊听得满脸迷茫,可眼前少女、竟毫无阻碍地听懂了他的话——他愈发确信,面前人就是谢沉沉无疑。
毕竟,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巧合?
又哪有人……能长得这么像?
碧色双眸之中,如燃烈火。生来俊美的面庞,不复往日轻佻风流。
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好啊,你这满、肚、子、坏、水的魏女!我和你之间的帐还没算,你竟真敢送上门来!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假冒公主……我告诉你,若被发现,我父汗可不是我,绝不会对你们这些可恶的魏人心慈手软!你没死在上京,是想死在这不成?”
言下之意。
你不对我坦白,难道还要等把脖子洗干净了、送去给我父汗砍才高兴么?
无奈,他说话速度实在太快,气势又着实吓人,叫人听得云里雾里。
是以,到最后,被他几乎锢在跟前的少女,亦只挤出发自真心疑惑的一句:“你认得我?”她说着,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人,“可我……好像没见过你。”
若是见过,她想,自己应当不会忘记这双漂亮得令人挪不开眼、如天山湖水般清波荡漾的眼睛。
可眼下,她脑中却只有一片刺目的空白。
“我不认得你,”谢沉沉说——用她那有些生疏且磕巴,但勉强还能表达出口的突厥语,“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是英恪把我带了回来,他救了我。”
“英恪”。
又是英恪!
这两个字甫一说出口,阿史那金的气焰仿佛顿时矮了半截,甚至难得的沉默下去。
看向她的目光、与其说是打量,不如说是盯着她剥皮拆骨:既怕她说的是实话,“谢沉沉”早已不在,眼前站着的,不过是个长得像她的替身,不然,分明听得懂大魏官话,为何用突厥话来答他;
又怕她说的是假话——仍然是他记忆中,那个挟恩图报、利用完他,便头也不回就走的坏女人,自己又一次着了她装痴卖傻的道,不知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一时间,恨不能把她这身皮囊现扒下来,里里外外看个清楚。
“还有,你说我不是‘公主’,”她说,“但其他人不是这么说的。”
“他们那是瞎了狗……!”眼。
话音未落。
“王子。”
在角落里缩了好一会儿不敢说话的阿伊,这会儿终于怯生生探出头来,“公主被英恪大人带回草原时,您被可汗罚在天山思过,公主大人的身份,是可汗亲自确认,才、才昭告族人的。”
若非如此,又怎会有这顶与王帐比邻的毡帐,怎会有外头那些叩首祷告、满脸虔诚的“信徒”?
阿史那金:“……”
事实上。
从天山日夜兼程、赶回王帐的这一路上,他亦早已从前来报信的亲信口中,听说了英恪带回阿史那珠之女的始末。
他此番气势汹汹前来兴师问罪,一是不满这来路不明的公主鸠占鹊巢,二来,其实亦是不愿让英恪一人在父汗面前出尽风头,特来一辨虚实。
谁料,闹了个人仰马翻杀进帐中,一眼看见的,却是旧时故人。
脑子一热,正事便全都抛在脑后。
“还是说,你比那个老头,更清楚我是谁么?”少女问他。
提起“老头”,她的表情呆板又认真,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方才温吞道:“他说,我和我娘长得很像。说我就是他要找的人……不会错。是他弄错了么?”
额间的银色狼牙额饰,随习惯性侧歪的脑袋而轻飘晃动。
她似已忘记眼前这碧眼青年,就在一炷香前、还曾恶声恶气地质问她的来历,更是她如今肩膀隐隐作痛的罪魁祸首。怕他不回答,甚至主动往他那凑近了些。双手撑在地上,仰起小脸。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问:“你知道我是谁?”
“我……”
“……谢沉沉,这是我的名字么?”
许是那模样实在太过真诚。
阿史那金被这目光盯久了,气焰一时跌到谷底,反倒浑身不自在地倒退半步:
他当然不可能比父汗更清楚,阿史那珠的女儿究竟长什么样。
不止是因为当年祖氏末帝曾下令销毁皇室画像,一切官方留存,皆付之一炬;
更因为,阿史那珠离世多年,却仍“芳名犹在”,寻常牧民家中,通常也会私下绘制她的画像以求保佑。
久而久之,这位神女的长相,便因后人的各种“自行美化”而愈加模糊。
甚至还曾出过为了向草原进贡美人,而刻意把自家女儿闺中画像、谎称为阿史那珠小像的奇闻。
真要说熟悉,如今整座草原上,大抵再没有人比曾经和阿史那珠朝夕相处的大可汗阿史那絜,更清楚她究竟长什么模样——她的女儿,又可能长什么样。
既然父汗都点了头,那便意味着英恪带回来的、眼前与谢沉沉有八分相像的女子,十有八九,真的是他们多年来一直在寻找的神女遗脉……
但,又怎么可能?
为什么他们的神女,会和谢沉沉长着同一张脸?
阿史那金心中疑云密布。
谢沉沉就是谢沉沉,他曾在定风城的地牢中与她朝夕相对,亲眼见过她沦为阶下囚、求告无门;
在上京为质时,亦曾亲耳从旁人口中听说,她是如何被囚困深宫,郁郁寡欢;
到后来,世人皆知,她死于一杯引得父子反目、魏室大乱的毒酒。
就算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是魏九瞒了天下,做了一场不明缘由的戏——可曾经身份卑贱、任人宰割的魏女,又是怎么变成了阿史那珠的女儿?
“英恪,”阿史那金突然问,“他是怎么把你带回来的?”
少女起初还以为眼前这人是真的认识自己,没想到,他竟然反而要向自己“讨教”,不由被问得一愣。
仔细回忆了好一会儿,这才将早已倒背如流的经过、又原样说了一遍给他听:“他说他一直在找我,找到我的时候,我被姓魏的贼人带走,是他拼死救了我,自己却险些死在那些人手里。他受了重伤,至今还未痊愈……都是为了我。”
这些话,这半个月,她起码已经背过二三十次给不同的人听。
“他还说,我当时受了惊吓,所以一直昏迷不醒。他请来的大夫、医术不够高明,替我疗伤时,怕我中途痛醒过来,所以下了重药。结果药量太大,把我……”
“把你,药傻了?”
“……”
“所以你现在才这么一副痴痴笨笨慢半拍的蠢样?”
这人怎么压根不听自己把话说完!
少女严肃地抿了抿嘴唇,别过脸去,不说话了:很显然,她并不太想承认自己和傻挂钩这件事。
一旁小心缩着“听墙角”的阿伊,却早已听得胆战心惊,唯恐这喜怒不定、仗着大汗宠爱有恃无恐的九王子,一个不对付、又闹出什么动静。只好拼命给别过脸来——正好和自己四目相对的谢沉沉狂使眼色。
沉沉花了好半天,总算“勉强”看懂了她那挤眉弄眼的意思。
想了想,到底不情不愿地回头。
“……!”
这厢,阿史那金还在考虑她的话有几分可信,却被她冷不丁凑近来的脸吓了一跳。
顿时连手也不知道往哪放,只好象征性地把她肩膀往外一推。
“干什么!”
休想对他使美人计,他可、可不吃这一套。
“我刚发现,你长得很美。”
而少女顶着阿伊热切的视线,亦只好慢吞吞冲他说道。
“……?”
“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好看,”她说着,视线落低,又瞄过他领口大开、毫不遮掩的白腻肌肤,“皮肤也很白,比帖木儿白。”
阿史那金全没料到她会忽然蹦出这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饶是平日里听惯了吹捧赞美的人,这会儿,竟也窘得脸上一红,下意识反驳:“什么美不美的!……草原男儿,哪有……”
哪有夸人美的?
怎么着也得是俊若天神,让她芳心暗许吧?
还有,帖木儿是谁?!凭什么拿来和他比?
“但,还是比英恪差一点。”少女补充道。
阿伊:“……”
阿史那金:“……”
“你鼻子太高,嘴巴太薄,”她一板一眼地细数——平日里说得结结巴巴的突厥话,不知怎么,这时竟像是平白开了任督二脉,说得格外顺畅解气,“还有,脾气比他坏,功夫没他好。门口那两个人,如果是英恪,只需要一招,也就进来了。可你竟然还折腾了那么久。”
“久?”
“嗯。”
“我鼻子太高,嘴皮太薄,不如那混账英恪好看……?”阿史那金额角青筋直跳,牙咬得“咯咯”作响,“谢沉沉,你简、直、放、屁!眼睛瞎了是不是——”
话音未落。
莫名被数落得颜面扫地的九王子,还没来得及揪这不识相的“假公主”去洗眼睛。
忽的,却有寒风钻入帐中,脚步声由远及近。
阿伊反应最快、循声抬头望去,恰见一袭红衣不知何时撩帘而入,笑盈盈倚在门边、环抱双臂。
仿佛没看见帐中多了阿史那金这不速之客,更没注意到这位九王子满脸写着吃瘪的表情。
他只笑着望向跪坐在地、一本正经吸着鼻子轻嗅的少女。
等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傻呆呆抬起脑袋看他,这才走近。伸出手、将她稳稳搀扶起身,又不动声色地将人护在身后。
“英恪,你来找我?”
“不是我找你,是大汗要找你。”
说着,视线扫过一旁面色不佳、隐要发作的某人。
他依旧笑容不改,环顾四周。
末了,又指了指脚下那胡乱撒了一地的锦盒,“还记得么?我跟你说过,送你这许多礼物、一门心思要娶你的人。”
“他如今就在王帐之中,在大汗跟前,亲自向你提亲,”他说,“我来,便是要带你去见他的。”
*
“摄政王大人,请。”
厚重的毡帘被人撩起。
帐中扑面而来的热烘暖意,与外间雪地寒霜只咫尺之距,却如冰火两重。
魏骁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魏治,两兄弟一前一后踏入王帐。
入目所见,赫然便是两只恐怖骇人的巨大狼首,左右悬于虎皮铺就的王座两侧。分明早已死去多时,仍栩栩如生,狼牙利齿、寒光凛凛。
“……”
魏治被吓得脸色瞬变,不露痕迹地、向自家兄长身后躲了躲。
而王座之上,满头华发,却仍精神矍铄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絜,单手支颊,坐得大马金刀。
那不怒自威的高傲姿态,投向兄弟二人、毫不掩饰的上下审视目光——太多话,无需言明,已然尽在不言中。
魏骁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显。
只右手成拳、轻抵左肩,向人微微颔首行礼:“久闻大可汗盛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魏治见状,也有样学样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阿史那絜这才略微舒展表情,满是沟壑的脸上,挤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来。
“摄政王多礼了。”他说得一口地道大魏官话,
只是,嘴上说“多礼”,行动上,却丝毫没有“以礼还礼”的意思。
魏骁站在原地任他打量,眼神不闪不避。许久,方得他一声“赐座”。阿史那絜的目光,亦终于落在一直垂头不语、鹌鹑似的缩在他身后的魏治身上。
“想来,这位便是七皇子了。”
魏治娶了赵明月,早在三个月前,登基为帝,是为辽西王。名号昭告天下,突厥人对辽西动向了若指掌,绝不可能没听说风声。然而此刻,阿史那絜依旧以“七皇子”称呼魏治——言下之意分明。
魏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下意识侧头看向魏骁。
“我……”
“大汗近年来久在草原,深居简出,不知外间事也是理所应当。”果然,魏骁顺理成章、抢在他之前开口。
视线落低,似笑非笑地轻旋着右手拇指上、那枚颜色莹润的玉色扳指,“吾王此番前来,只为求娶公主,从此结为亲盟,两国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大汗既已在信中允诺,我等也如约而来,又何必互有保留、再行试探?”魏骁道,“那魏贼如今兵临城下,辽西若归于他手,玉山关失……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大汗以为,将在何处?”
“摄政王这是在威胁本王?”
“不敢。”
魏骁笑得淡然:“既已同在一条船上,又何来威胁之理?只是情势紧急,不由拖延——须知,这百年难遇的寒冬,于我们而言,战事难捱,”他盯着手上那紫红肿胀的冻疮,摊手,又握拳,许久,方才抬起头来,“于大汗,于大汗的子民而言,寒冬冷月,原野荒芜,未尝不难捱。再拖下去,于你我皆无益。”
两方结盟,明面上看,是他辽西一味送来金银求和。
然而辽西作为商贸要道,税利之便、得天独厚,这也是为什么赵家二十年来始终对辽西寸步不让,一个辽西土皇帝,甚至远比上京真正的魏帝过得潇洒自在。与他们相比,草原物资之匮乏,这一路上,他早已心有成算:
都说突厥人天性嗜杀,喜劫掠,然而本质上,依然是受制于天。
漫长而严寒的冬天,收割了草原的全部生机,再加上阿史那絜近年来势力消减,对突厥各部的掌控力日渐衰弱,几名王子、更是为争权斗得头破血流。
阿史那絜太需要一场为政权正名的战争,需要一份能够保全族人活命的口粮。
若非如此,岂会轻易松口,将那好不容易找回的神女血脉拱手相让?
而他魏骁——比起那些贪得无厌不受掌控的突厥兵,更需要的,是一尊能让辽西民心所向、让赵氏心甘情愿马首是瞻的“镇宅符”。
他们本就是“平等交易”,互有盈亏。
所以,不远千里而来,给够阿史那絜面子的是他;如今,毫不留情挑明这一切的也是他。
阿史那絜闻言,脸上笑意渐渐敛去。
看他的眼神,亦从一开始的审度嘲弄,多了几分毫不遮掩的忌惮意味:
看来,魏家人里,也不是只有魏弃那般不管不顾的疯子,抑或魏治这般,胆小软弱却总得庇佑的草包。
魏骁却依旧不闪不避,淡淡道:“大汗帐中,着实温暖如春。可半月来,我兄弟二人为赶路,却是忍饥挨冻,全无怨言。难道,这还不够大汗想要的诚意?”
“难道,便是这般的诚意,仍要受大汗的千般考验,万般刁——”万般刁难。
帐中气氛,于表面平和之下暗潮涌动。
魏骁后话未毕,帐外,却倏然传来几声整齐划一、且声调昂扬到令人无法忽视的:“参见英恪大人。”
以及。
“……参见公主!”
“参见公主!公主当心脚下。”
“公主——”
本该毕恭毕敬的语气,偏偏,又多了几分刺耳的、没话找话又非要找两句话来说的殷勤。
魏治虽说对这公主“没有丝毫兴趣”,可非要说起来,与眼前这不好对付的老可汗相比,一位也许国色天香、甚至别有几分异域风情的公主,显然还是要有吸引力得多。
是以,听见声音的瞬间,这厮便毫不犹豫地循声望去:
一双眼瞪得浑圆,见那毡帘撩起。
而后,一道莫名有几分眼熟的高挑倩影便在他眼皮底下钻进帐中。
“……呀。”这是那“公主”环顾四周,略有些疑惑的轻叹声。
“……啊!!”
而这是魏治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
猛地一跃而起,嘴里不受控制爆发的惨叫。
这一声出口,四下目光顿时聚焦,前脚刚走进来的突厥公主,险些又被这一声给吓得缩了回去。
魏骁听见动静,顿时眉头紧蹙。
暗叹这个弟弟实在太不中用,只好也跟着侧头望去,嘴上先一步赔罪道:“公主见笑,吾王……”
吾王。
两个字卡在嗓子眼,不上,亦难下。
他只怔怔看着不远处,那一身雪袍、满头乌辫,异域打扮、却分明生得一张魏人脸庞,双手紧抱胸前——显是被刚才魏治那一声吓到,满脸写着茫然的少女。
魏治脸色涨红,手指颤颤巍巍、不住比划着她的脸。
似乎有许多话要说,真到要开口时,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地盯着魏骁,欲言又止。
帐中一时寂静无声——
“塔娜!”
直到阿史那絜率先回过神来。
一改方才在他们面前的刻薄嘴脸,满脸慈爱地冲那少女挥手,“过来,”他说,“来,到本王身边来。”
然而,被称为“塔娜”的少女却没有应声。
不仅没有应声,甚至没有走向他,相反,迟疑的目光在两个“生面孔”上停留良久。
过了好半会儿,方才似下了莫大决心般,她一步三挪地走到魏骁跟前。
视线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颇为谨慎地——将他前前后后看了三两圈。
“你便是我要嫁的人么?”最后,她问,“就是你,给我送了那些东西?”
英恪说,要娶她、带她走的人,是辽西最有权势,银子最多,生得最俊美的男子。
看起来,这个人明明比旁边那个更像啊?
为什么他反而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为什么?
魏骁定定望着她的脸,脸上神色难辨喜怒。
脑海中的记忆却好似轰然错乱,晃神间,似又回到许多年前——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三郎哥哥,待你回了家去,还会记得沉沉么?会给沉沉写信么?】
【三郎,你回来了,快来尝尝,这个喜饼真好吃——】
【三郎,你忘了吗?那时你答应过我,总有一日,会带我回家去。你说过,会陪我逛灯节,我们一起去永安街、买张老伯捏的糖人,吃尚庆楼的面线……】
【我明白。你娶她,自有你的道理,三郎,我不怪你。】
恩爱到头,无缘白头。
到最后,只剩下飘落在地的、薄薄一纸信笺。
她说,妾将死,愿葬于江都。
【然病容憔悴,恐使母忧。
请殿下开恩,以火焚妾之骨。轻便从行,可归故土。】
【……三郎呀,三郎。】
耳边,仿佛还能听见故人经年如旧的低语。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别开少女耳边飞乱的鬓发。
“正是,”他说,“……是我,殿下。”
第120章 亲缘
辽西, 绿洲城。
魏帝亲征、率重兵压境,赵氏大军据城困守不出,至今已有月余。
眼见得己方图穷匕见, 赵姓帝姬遂公然于两军阵前,一身素缟,手捧血书, 痛骂魏帝“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愧对于天, 罪在万民”。当夜, 帝炁于营中遭刺, 自此旧伤复发、一病不起——
“你们说说、倒是说说, 这仗究竟要打到什么时候?!”
城外两军对峙,难掩肃杀;城中家家掩户,一片萧瑟。
往昔门庭若市、熙来攘往的金枝酒楼,如今,亦只剩零星几个或长吁短叹、或愤愤不平的茶客。话题说来说去,无外乎都围绕着眼下僵持不定的战事,怒骂愤慨之声不绝。
“都说那昏君如今病得有进气没出气,药石无灵……按说, 这正是天赐我辽西的大好时机!为何帝姬仍不下令,出城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可不是么,要战便战, 要降便降。这么拖着等着算什么!”
“难不成真要等他大魏铁蹄踏平我辽西, 他们姓赵的才肯止息干戈、一致对外?赵老将军若是在天有灵, 岂能安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聊得火热之际。
“说得轻松!”忽却听二楼雅舍中、一声毫不掩饰的冷哼传到耳边, “你们这些个只知纸上谈兵的糊涂虫,当打仗是你家开火做饭,要战便能战,伸手便有吃的么?”
“你这人怎么说话——”
“我怎么说话,我倒要问问你们这些辽西人,一口一声帝姬,难道还真以为她区区一个空有祖荫毫无建树的废物,不过占着一声先人传下的‘帝姬’名头,便能镇住底下人的野心?她眼下不打,不敢打,只有一个原因,打不过!”
“你、你……”
“这一仗打输了,你我这些平头百姓死不死,还未有定数,但她们赵家人,到时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杀了祭旗!”
多可笑。
兵临城下,困兽犹斗。
对于曾背靠二十万赵氏大军,雄踞八方商道的辽西人而言,再没有比“打不过”——这更直白、也更伤人的三个字。
争执的苗头一闪而过,再被浇灭。酒楼众人面面相觑,终只剩鸦雀无声的死寂。
末了,却不知是谁低声咕哝了句:“若是平西王还活着……”
若是他还活着。
若是平西王赵莽仍正当壮年、据守一方,令四方忌惮,辽西又岂会被人“欺凌”至此?
一声叹息,终只流于杯盏轻碰的无言相对中:
赵氏坐拥麾下二十万大军,却坚持避战不出,死守绿洲城。
反倒是拖家带口、挤破脑袋要离城避难的民众,每日在城门口大排长龙。
昔日物阜民丰、引人眼红的商贸要道,一夕之间,家家闭户,愁云惨淡。还愿咬牙留守于此的百姓,无外乎是将身家性命、尽数寄托于镇守此地的赵家大军,只一心盼着他们哪日能反扑魏氏、一举得胜。
殊不知,此时此刻的王姬府中。
同样也是一副人仰马翻、焦头烂额的景况——
“不行!绝不可行!”
还未待听得赵明月将魏家兄弟的成算逐一道来。
猿臂蜂腰、满脸肃杀的高壮男人已是难压怒气、猛地拍案而起,“我辽西赵氏,岂能向突厥人借兵?!若平西王与我岳丈泉下有知,见我等竟向宿敌摇尾乞怜,怕不是要赶紧托梦、将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拉去作伴!”
“陈将军此言有理,”话音刚落,旁边立刻有人搭腔,“辽西乃我赵氏数十年基业所在,昔年平西王……王爷还在时,那群突厥人岂敢在我等跟前指手画脚,早被打得屁滚尿流,龟缩在玉山关外不敢造次!如今,却要我等卑躬屈膝……求他借兵,岂不丢尽了先人颜面!还请王姬莫再与我等说笑!”
“王姬莫要被外人蒙了心智!”
一群武夫,本就行事粗莽,话又着实说得太不遮掩。
赵明月自知有求于人,起初,还能勉强耐心应对。可越到后来、听得越多,尤其是那赵五养子——曾经同样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又在她出嫁过后一改态度的少年。
最后,竟还当着众将的面公然挑明:“王姬本是一介女流,如今嫁那魏氏为妻,出嫁从夫,我等不敢妄言。但,既已做了魏家妻,我赵家的事,还请王姬莫再搬出从前那一言堂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赵家军从此不姓赵,倒和外头叫嚣攻城的魏氏大军,认了同一个祖宗……”
至此,她脸上滴水不漏的笑面终是再端不住、崩开道道裂口。
屋内众人闻听此言,亦是表情各异——但很显然,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只敢说实话的“出头鸟”。
是以,明知他出言不逊,竟也迟迟无人出言阻拦。徒留赵明月僵坐案前,袖中双拳渐渐攥紧,许久无话。
“……赵无求,闭嘴!”
到最后,反倒是起先与她拍桌作对的青年回过神来。
拉着满脸不情愿的少年“扑通”一声跪下,又向她恭恭敬敬叩首道:“还请王姬恕罪!我等无意冒犯……”
然而,口中的话未说完。
忽有人抢在前头截断他后话,随即,也跟着纳头便跪,“末将等人宁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绝不能将辽西拱手让与那无知蛮夷!”
车马将军赵昭明一头白发,跪在地上。
颤颤巍巍、冲赵明月磕了个响头,嘴里高呼:“还请王姬三思!”
“请王姬三思!”
以此为开端——又或是某种信号,此起彼伏的求告声,顿时响彻在偌大书房内。
赵无求见状,亦毫不犹豫甩开陈望紧拽自己衣袖的右手,高呼道:“还请王姬三思!末将等人,恳请王姬与摄政王,交出将军印鉴!”
“请王姬切莫以国事为家事,莫将赵家一门荣辱,在我辈手中折耗殆尽!”
“王姬——”
赵明月前脚送走赵氏那一班叔伯兄弟,后脚,便气得直将桌案上一应笔墨纸砚拂落在地。
两名侍女唯恐再触怒她,本就是小心伺候在旁。
眼见得情势发展至此,却不由愈发心惊胆战,默契对视一眼,又齐齐选择低头缄默。一片狼藉的书房中,遂只剩女人怒极变调的斥骂声。
“大字不识几个,却满口仁义道德,这群蠢货!废物!”
赵家贵女,一国王姬,本是生来妍丽、倾城之姿,如今,竟在暴怒中显出几分狰狞扭曲之色。
赵明月猛地一拂衣袖,将侍女奉上的参茶扫落,那侍女顿时吓得跪倒在地,磕头告饶——却也未曾换得她半分怜悯目光。
“说什么宁可战死沙场,什么不敢愧对祖宗……还不是为了保全自己手中那一亩三分地!可他魏弃若是哪天占了辽西,又哪还有我们这些姓赵的容身之处!这点道理也想不明白,还敢与我夺权?!废物!都是废物!”
不许突厥人来——难道他魏弃来了,又能给自己这班“乱臣贼子”什么好果子吃?
横竖都是死,那些突厥人至少有勇无谋,是个好应付的对手。可魏弃……那却是个实打实不折不扣的疯子!谁又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一个疯子手里任他宰割?
他们要赌,要去送死,去便是了,她倒也敬他们是条汉子。可这群蠢货凭什么逼着她、把父亲为她留下的一切尽皆摆上赌桌……凭什么?!
赵明月眉头深蹙,紧捂前襟。
喘息间,只觉心口狂跳,眼前一片地转天旋。
耳边,分明还听得侍女惊惶尖叫,人却似陷进一团虚无当中,拼命挣扎而脱身不得。
双膝一软,竟直挺挺向前倒去——
【砰……!】
可等着她的,却并非预料中的头破血流
甚至没有丝毫疼痛。
【住手!魏弃,你给我住手!!】
她只听见耳边、一声恍如隔世的怒吼。恍神间,这才迷茫迟疑地睁开眼来。
入目所见,却是父亲咳得肝胆俱裂,佝偻到令人不敢相认的身影。
可饶是如此。
【阿蛮!!】
他仍向烂泥般软倒在地的她伸出手,厉声道:【阿蛮,】他说,【到爹这来,过来!过来!】
她心中满是不解,身体却不受控制、手脚并用爬起,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床边。
然而,直到躲在赵莽身后,确认自己被挡得严实,身体竟还在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这陌生又熟悉到、令人不敢忘的恐惧——
她忽回过神来,猛地抬头。
“……!”
眼底映出那道近在咫尺、身披血色的素影,仿佛一瞬让她回到九年前。
回到平西王府中,尸横遍野的彼夜。
【本王不会害你,此事若成,魏弃,于你,于我,于天下人,皆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
【的确如此。可惜,你估错了一件事。不是所有人都看得上你辽西那片弹丸之地,于我而言,你的所谓印鉴,亦与废纸无异。】
【你……!】
她瘫坐在暗道内,魏弃手中刻刀、离她脖颈只分毫之距。
她甚至能清晰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杀意,逃脱不得,唯有绝望而徒然地闭上双眼。
那时,也是这样。
【住手……魏弃、住手!你万不能杀她!】
魏弃步步逼近的脚步声,每一下,似乎都践踏在她心口,令她呼吸不得。
她害怕得几乎要厥过去,脑海中一片空白。
却偏偏,在死亡临近的那一刻。
她清楚无比地,听见父亲那近乎泣血、一字一顿的低吼:【魏弃,你不能杀她!】
不是不要,而是不能。
可是。
为什么?
【你绝不能杀她,哪怕你不愿意娶她……咳、咳咳!】
男人双目沤红,浑身颤颤。
可直到这一刻,这病入膏肓、药石无灵的末路枭雄,却仍一字一顿地向面前少年重复着:【此生此世,你记住,你绝不能伤我阿蛮丝毫!】
【为何?】魏弃闻声笑道,【王爷,就凭你如今这点不堪一击的本事么?】
【难道平西王有人所不能想的‘宽阔’胸襟,便以为,人人都是这般任人宰割,愚钝无为?】
话落,人竟已转瞬掠至床边。
她只来得及惊叫一声,人已被拖出父亲背后、狠掼在地。
随即,在看清魏弃那犹若修罗般染血面庞的瞬间,难掩惊恐地厉声尖叫起来。
【不要杀我,我不嫁给你,】她痛哭流涕,在他掌下哀求,【求求你,魏弃,我发誓我绝不嫁给你,魏弃,不要杀我我不想死,不要杀我——】
是我的错。
她哭喊着,凄厉而无助地求饶——可没有用。
在他眼中,她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是轻贱的猎物,是一摊无用的被人践踏的泥。
喉口被利刃破开皮肉,耳边,只听得到自己心脏鼓噪到几乎破胸而出的震颤声,鲜血染红了前襟,浸润一头乱发,她两眼翻白,渐渐发不出声音。
忽的,却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痛斥破开死寂。
【她是你的亲姐姐!】赵莽厉喝道,【住手,魏弃——!你会后悔的,住手!!】
【……】
【她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屠戮手足,世所不容,你若杀她,来日……必下阿鼻地狱!咳咳、咳,住手!!】
她心口狂跳,蓦地抬起头来。
梦中,魏弃的神情却始终模糊难辨。直到这一刻,她才骤然惊觉:自己其实并没有记住那时他的表情,又或者说,她从始至终、都不曾像这样抬起头来,看过一眼他的脸。
所以,他是哭是笑,是满面讥讽,还是不敢置信。她一概不知。
她只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眼角余光,瞥见那只紧攥刀柄至青筋毕露的手。
【你以为,这些信口雌黄的谎话,说了我便会信么?】
【信与不信,由你。】
【……】
【但我赵莽对天发誓,此生,由始至终,只你母亲……一个女人。除此外,绝无他人。】
绝无,他人。
她本该为自己的身世而感到愕然或诧异——赵明月想。
可奇怪的是,那一刻,她心中竟只是泛起一阵说不上来的空落与茫然。
恍惚间,似又想起少时那张破旧的碎花榻,躺在榻上、轻摇团扇的女人,那怨毒的,憎恶的,又隐有不舍的眼神。
那女人本可以完全毁了她——偏偏没有。
若是足够心狠,亦可以教她死在襁褓之中,没有长大的机会。偏偏,那女人那样恨她,又一口粥一口汤地将她养大。
甚至于,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仍拼命将她推到赵莽面前。
【王爷,是丽姬背叛了您……是丽姬……哄骗我,代替她,伺候王爷……】
【我们的女儿、这是我们的,女儿,王爷,您看……她的眼睛多像您呀……】
可如今,她的父亲,那女人至死痴迷不忘的“情郎”,却亲口说,他这一生只有一个女人,除此外,别无他人。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
那这么多年来,她是如何对待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
那如今,父亲要将她指给魏弃为妻,甚至不惜把这隐瞒多年的真相剖白人前——又可曾考虑过自己的未来?
一颗泪水从眼角滴落,流入鬓间,无声消融。
她少年时悄然无声欢喜过的人,一生再无可能;
爱她的人,一生到头,原来,也只不过是把她视为一枚可供交易的棋子。
【她被人从丽姬身边偷走,少时流落在外,吃了太多苦。她若是也能被自己的母亲养大,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你看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和你母亲生得一模一样。魏弃,你又怎么下得去手?】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