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出道德绑架的戏码相当有效。
所有人都齐刷刷把目光朝向肖蓉, 隐约透露出责怪的意味：还不是你先把孩子扔出来的。
连带着正在大哭的肖雅梅，都停止了抽噎。
她低头看了一眼被母亲扯到变形的羊毛衫，心中揪疼, 于是抬起脑袋，眼神期盼地看向肖蓉。
肖雅梅的眼睛不大，此时却因为刚刚哭过而显得破碎灵动, 格外令人心疼，仿佛在无声地说：
——肖姨，你真的不想养我了吗？
肖蓉无奈。
她有些后悔没有提前与雅梅商量, 眼下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陈玉茹见这招奏效, 又在一旁煽风点火：“谁不知道当年婆婆待你多用心, 打仗的时候弄点吃食, 都先想着喂给你，肖蓉啊，人要讲良心的！”
田姨婆经媳妇儿这么一提醒，立马又开始大喊大叫，捏着拳头就往黎家的木门上捶打：“我命苦啊——两个儿子死的早，一手拉扯大的侄女也不给我养老！”
她声线凄苦，音调高昂，几句话就把肖蓉描成了一个不孝不懂感恩的人。
二楼另外几户人家窗户缝又开得大了些。
甚至能依稀听见他们的叽喳声。
——肖老师怎么这样？
——田姨婆也怪不容易的啊！
——不孝为先啊, 肖老师这事儿办的！
黎今颖不免为肖蓉忧心。
无赖是不讲道理的。
这么理论下去没有用。
就在她以为肖蓉快要缴械投降时，肖蓉不知道从哪里冷静地拿出了一个黄皮工作笔记本。
她打开内页，娟秀的字体写满了各种粮食、日用品、绸缎背面等购买记录。
“自打雅梅六岁养在我们家开始, 每年吃穿用度, 哪样不是最好？我们一家人的采货记录都在这儿, 你们自己看看，这些年你们一家拿着四口之家的配给, 给过我们一张票吗？”
肖蓉一把将笔记本甩到地上。
气势一点儿也不输。
肖家三人无人去捡。
他们都知道，黎今颖走丢前，肖蓉一直是拿黎志兴多出来的配给来供一家子；黎今颖走丢后，肖蓉便直接用女儿的那份补助去供雅梅。
不管是哪种情况，肖蓉夫妇从来没有苛待过侄女，甚至有时还会把最好的那份让给孩子。
至于属于雅梅的那一份供给。
早就落到来孙子肖成磊和她们两人嘴里。
她们婆媳自觉理亏，当然不敢回应。
肖蓉见无人说话，再度语重心长试图沟通：“我们家过的好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亏待过雅梅，只是现在今颖生着病，我真的没有多余的精力再照看好雅梅，我也是为了她好！”
她认为肖雅梅即将到达青春期，自己和黎志兴工作本身就忙得不可开交，精力只够花在女儿一个人身上。
不如让雅梅趁着还未开始发育，回到她的亲生母亲身边，照顾起来方便，也能让从小分离的她们培养一番感情。
本来是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
却变成现在这幅糟心样。
陈玉茹不停给田姨婆使眼色，见无人应答，她急了，也顾不得形象，马上跳出来说：“我也没精力，养不了她，谁爱养谁养！”
肖雅梅听见母亲的话语，头也没抬。
她似乎早就料到了亲生母亲对自己的态度会是哪般，从一开始就没有过期待。
陈玉茹似乎觉得说的还不够清楚，又补了几句：“我每天看田看鸡就得累不行了，还得照顾成磊和婆婆，你看我哪儿来的功夫？”
肖蓉本身就被今天这一遭搞得心烦，她也明白针对无赖就得来硬的。
之前，她就是太好说话。
才让肖家一直抓着“供她长大”这个理由，撒泼嚣张了这么多年。
可是回头看，除了小时候那些吃食，肖家似乎也没有待她多好。
小时候，他们的确是有什么都先给肖蓉吃，但她永远就只有那么一两口，保证她饿不死就行，剩下的全部都给肖家的两个哥哥。
两个哥哥还总是欺负肖蓉，田姨婆从来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是让肖蓉吃哑巴亏，对儿子的过错整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把苦闷朝心里面咽。
后来，她南下去求学读书。
结果别说是学费了，肖家连车费都不曾施舍她半分，最后她愣是和一群男人抢在车站搬货的活计，才勉强凑出了读书钱。
等到她结婚了，遇上了一个好老公。
肖家听说她与军官结婚，立马从乡下跳出来，十句话里，九句都是“家里对你有恩”。
等到她怀孕后，田姨婆和陈玉茹更是打着照顾她月子的旗号，在他们家里愣是住了快两年才走。
说是照顾月子，可是肖蓉在那之后却再也无法怀孕，她至今都不敢细想。
紧接着就是女儿意外走丢……
难道她身上真的有这么多意外？
很多事情，肖蓉从前是不想计较。
田姨婆对她有恩，她不想撕破最后一张脸皮。
可是，想通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
肖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亲生女儿，黎今颖还这么小，她不能让女儿也被肖家拖累一辈子。
于是，肖蓉决定硬气到底。
她上前一步，撂下话：“我养雅梅也行啊，以前的一笔勾销，我当作还姨妈的养育之恩，但之后你们不得把雅梅那一份配给还过来？”
话说的很难听，却是真金白银的道理。
一听这话，陈玉茹与田姨婆面面相觑，谁也不吱声，谁也不敢应。
肖蓉也不费功夫和他们闹，牵着黎今颖，张罗着就要去开门赶人走。
“那不就得了，真把我们一家当冤大头啊？别磨蹭了，雅梅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等我们夫妻忙完这一遭，以后有的是机会来我这儿住，何必闹成这样……”
当她正准备去开家门时，倏然间，肖雅梅一把扯住她的袖子。
跟在身后的黎今颖与肖蓉一同回头，正好瞧见肖雅梅满脸恳求的目光。
十二岁的小姑娘脸上没有一丝孩童的朝气，她哭肿了双眼，累得连抽噎都没了声音，只能干着嗓子，低声下气地哀求。
“姨妈，我可以不吃饭…我也可以不读书，我可以辍学去干活赚钱，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回去好不好……”
肖蓉这次犹豫了。
她心中明白，肖雅梅什么都没有做错。
田姨婆是个眼睛尖的，她注意到肖蓉的松动，立马跟着打起了感情牌：“是啊，小蓉啊，要不你就把雅梅留在家里呗，她也不需要被你照顾得多好，扔她在家自生自灭就行了！”
陈玉茹见有戏，也马上凑过来。
她看着自己女儿的可怜模样，一点儿也不觉得心疼，反而更加厌弃，心中咒骂：赔钱货！也就是肖蓉这种傻大姐愿意养，要是换做她，早就把肖雅梅扔了！
不过，陈玉茹嘴上是不会这么说的，她顺着肖雅梅的话往下接：“对对对，不用送她去学校，就让她跟着大队干活呗！”
多余出来的薪水，以后还不是进她的口袋？
这样以后成磊讨媳妇，雅梅这个做妹妹的也能有一点点用，说不定连嫁妆钱都不用她这个当妈的来出，找肖蓉他们哭哭穷就来了！
想到这里，陈玉茹就快忍不住笑意。
肖蓉当然不会同意，她可做不出来把侄女当耗材来用的事情，果断拒绝：“不行，学是一定要上的。”
田姨婆当然不肯放弃，她眼珠子一转，瞧见肖蓉牵着的小女孩，灵机一动。
她上前一步，把那双满是茧的老手搭在黎今颖身上，说：“其实这事儿也简单，今颖反正也还小，你把今颖余下的那份配给给雅梅不就行了？！”
黎今颖眼睛都要瞪大了。
好家伙，算盘飞到我脸上来了！
田姨婆看见黎今颖这张脸，心中那股恶毒的苗头渐渐升了上来。
——多可惜啊，你怎么没死外面？
——要不是你命硬爬了回来，哪里有现在这些事情？！
——要是你能死了……
冥冥之中，黎今颖感应到了田姨婆眼神里的凶意，她浑身的汗毛莫名竖了起来。
肖蓉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女儿，发现黎今颖在面对田姨婆时不断后退，心中的疑惑更重了一分。
真的只是长得像吗……
反应过来她心里在想什么后，肖蓉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应该不至于吧……
田姨婆丝毫没有察觉到母女俩的变化，心底已经萌生出另一个方法：“小蓉你说的也对，你和志兴现在忙，的确照顾不过来雅梅，我们还是把她接回去吧。”
陈玉茹：？
婆婆，您这又是玩哪一套啊？
田姨婆给她投去一个“沉住气”的目光，继续说道：“要不把今颖也放我们那儿养几年？反正你们忙，今颖这两年也得养病嘛，乡下环境多好，随便她跑！你们夫妻忙完了也能来看她……”
黎今颖瞳孔都快放大了。
你这个老太太，还不死心？
铺垫那么一长串，不就是想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淹死在池塘里吗？
亏她之前还在想，龙岗城镇里也没看见哪里有大池塘啊，她究竟是在哪里淹死的……
搞了半天，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黎今颖下意识看向肖蓉，期待这位在今天点满战斗技能的母亲能来点作用。
没想到，肖蓉不知道是真的在思考可行性还是怎么的，竟然没有一口否决。
黎今颖害怕极了。
她此时也顾不上肖蓉相不相信了。
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说了。
就在田姨婆以为计谋即将成真时，黎今颖开始疯狂往肖蓉怀里钻。
“我不去！我不去！”
肖蓉原本的思路被打断，她看见女儿这幅发狂的模样，心中的预感相当不妙。
难道真是的她想的那样？
月子受凉、今颖走丢……
会不会……都是自己的姨妈一手导致的？
肖蓉对这个念头感到恐惧。
预感有时候的确会成真。
黎今颖一把扯住肖蓉的大腿，用自己穿越过来最大的力气喊叫：“小时候就是这个老太婆把我扔掉的！就是她！妈妈！我害怕！”
第24章 撕破脸
黎今颖紧紧靠着肖蓉, 双手死命拽着母亲的大腿不放，像极了害怕人贩子动手的小孩。
她方才突然爆发的嘶吼，致使她现在整个胸腔连带着肩膀频频上下浮动, 不断传来喘息声。
起伏的呼吸声落在肖蓉耳边，伴之而来的，还有当年残忍的事实。
“你……说什么？”
肖蓉懵了。
陈玉茹和肖雅梅也懵了。
既然已经撕破了第一层脸皮, 黎今颖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反正现在还有肖蓉给她做主。
妈不是说了吗，天塌下来, 她顶着！
黎今颖被肖蓉今天的话鼓舞了勇气, 心一横, 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情, 又用委屈的语气重复了一遍：“那年冬天，是田姨婆把我骗到山里去的！……等我回头时，已经没人了，我在山里又冷又饿，怎么找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前半句，是她身体里残留的傻大妞记忆。
后半截，是她作为读者添油加醋的描述。
肖蓉两眼一黑，脚一软差点往后栽去。
幸好, 黎今颖一直稳稳抱着她大腿，加上肖雅梅伸手扶了她一下，倒也没真的摔倒。
两三秒过去, 肖蓉缓了过来。
当她睁眼看见握住自己手的肖雅梅时, 肖蓉下意识甩开了侄女的手, 眼神里不再是平日的怜惜与宠爱，取而代之的, 是愤恨与恶心。
“我对你们还不够好吗？你们竟然把我的女儿扔到山里去？亏得我们夫妻还找了那么多年！一家子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她的心率快速上升，胸腔内不停传来快速的咚咚声，连带着眼睛过度充血，看上去哪里还有平时温温柔柔的形象。
完全像是一头杀红眼的母狼。
肖雅梅被甩开手，无措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她能说什么？
——姨妈，我不是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肖雅梅低垂着头，目光扫到被肖蓉保护起来的黎今颖。她和妹妹睡在一张床上，是最了解黎今颖身体状况的人。
她知道妹妹经常睡不好。
也亲眼看过妹妹身上的伤口。
然而，黎今颖之所以遭受这些年的折磨，竟然是因为她的家人。
这一刻，肖雅梅脑海里飘过好多画面：她生日收到新毛衣、同学们夸她的垮包漂亮、回家后姨妈总是等着她吃饭……
这些画面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也是今颖妹妹和姨妈最痛苦的时候。
她的确是姨妈口中狼心狗肺的东西。
肖雅梅想到这里，脸上滑过干涸的泪水。
她不再去看这场闹剧，她早已沉浸在自责却又贪念爱意的挣扎之中，只能找个没人的角落，淡漠地等待尾声。
家门口，田姨婆想要反驳，却无法在短时间快速组织语言，她的解释显得格外苍白：“是今颖记错了吧！怎么可能？我一把老腿怎么走得了那么远？”
肖蓉听见她的解释，冷笑一声。
十里八乡谁不知道，田姨婆的身体杠杠的，就算是驮着米袋子走个七八公里，都没问题。
谁会相信她这套说辞？
肖蓉反正不信。
纵使田姨婆讲得天花乱坠，她也不相信了。
她们之间最基础的信任关系松动后，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田姨婆见肖蓉的目光愈发寒冷，脑袋瓜子快速转了转，决定转头找黎今颖对峙：“今颖！你记错了对不对？姨婆对你那么好……”
一张老脸迅速伸到黎今颖眼前。
吓得她往后躲了半步。
黎今颖正准备给这个老太太一点点颜色瞧瞧，骂人的话都快涌出喉咙时，她的脸忽然被一只温柔的大手盖住。
“？”
她愣神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是肖蓉。
黎今颖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隐约闻见肖蓉身上那股皂角的天然香味。
让人心安的味道。
肖蓉说到做到，天塌下来，她顶着，恶人来了，她挡着。
田姨婆见沟通无果，只能故技重施，开始耍赖皮泼脏水：“肯定是今颖在撒谎！这姑娘回来后就一直不喜欢我，憋着坏想要离间咱们呢！”
肖蓉听见田姨婆这番无力的辩白，心中对真相早已明了。
她有些累了。
这些年，黎志兴一直劝她，不要把这份所谓的“养育之恩”看得太重，恩情提得多了，就变成了包袱和绑架。
真正爱你的人，会希望你向前看。
而不是整天将“恩重如山”挂在嘴边。
肖蓉只恨自己明白的太晚。
她看清了肖家人的真面目，任凭谁来说，也不会再回头。
肖蓉深呼吸平复了一番情绪，缓缓开口：“今颖不爱说话，更不会说谎话，我的孩子，我心里清楚，我相信她。”
田姨婆正欲再争辩，肖蓉又继续说道。
“这些年，你对我的那份恩情，我已经还清了。”
肖蓉不愿再多说。
她把心中田姨妈当作养母，哪怕她们粗鄙又爱讨小便宜，肖蓉平日里也是睁一只眼闭一眼。
漠视的结果，就是让肖家人的欲望不断延伸，最终这把火烧到了自己女儿的身上。
话已至此，她不想再与这家人辩驳。
田姨婆急得不行。
陈玉茹是个不争气的农妇，她可还指望着黎志兴一家子给她养老呢！
她赶紧给陈玉茹使眼色，想让儿媳妇再来哭哭惨，最好把肖蓉最喜欢的肖雅梅拽出来。
田姨婆（挤眉弄眼）：哭啊！
陈玉茹看见婆婆的眼神，揣度半晌，没能理解她真正的意图，误以为是要让她武力上场。
陈玉茹（理解）：好！我这就为咱妈出气！
肖蓉正准备带着黎今颖回家，右手正准备伸进外套口袋里找钥匙，就感受到肩膀上传来一阵外力。
是陈玉茹在扯她肩膀。
她用足了劲儿，手指剜得极深，像是要把指尖掐进肖蓉的皮肉里似的。
肖蓉原本都准备就此放过这家人，哪曾想他们竟然还敢上手？
她体内的愤怒情绪再次被点燃。
陈玉茹还没意识到自己把肖蓉的战斗精神给激发出来了，还误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她上来就准备占据道德制高点，开始指责肖蓉不懂事：“扯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啥啊！孩子不是找回来了吗？你甩脸色给谁看？有你这么和长辈说话的吗？还读过书呢……”
没等陈玉茹说完，肖蓉上手就是一个巴掌。
“啪——”
肖蓉虽然是公社学校的老师，但读书时就曾做过搬运粮食的苦差事，力气一点儿也不小。
她这一巴掌，用足了十乘十的力量。
陈玉茹差点被她扇到地上。
黎今颖被肖蓉护在身后，只能看见母亲飞快转身后抬起手就是一声响。
要不是价值观不允许，黎今颖差点想在后面为肖蓉同志热烈鼓掌——这核心力量，她在健身房举铁三年都不一定比得上。
陈玉茹平日里也是挑粪挑土的一把好手，如果不是肖蓉出手太急，她刚才没反应过来，倒也不至于被肖蓉抡得退了两步。
她摸了一把脸，再次看向肖蓉母女时，眼里写满了愤怒。
她倒不是因为肖蓉骂她们的话。
主要是挨了打，想还手。
陈玉茹立马把正事儿抛到脑后，满脑子都是她将军不成，反而受辱的羞愧。
她冲过来就想和肖蓉干一架：“***，你这娘们儿能耐了？敢打你姑奶奶我了！”
肖蓉气势上也不输，吼了回去：“就该打！”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马上就要去互殴一回时，聂涛和黎志兴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楼道尽头。
黎志兴一个箭步冲过来，把正准备冲上去来个右钩拳的肖蓉拦住。
他倒不是害怕肖蓉挨打。
他知道，肖蓉打架肯定能赢。
别说是陈玉茹了，就是再来一个田姨婆，肖蓉也能打趴下。
他主要是担心日后肖家拿这件事来威胁计较，最后闹到学校里去，对肖蓉影响不好。
“老婆，今颖！你们没事儿吧？”
黎今颖猛地一回头，瞧见黎志兴担忧的目光。
落地这个世界以来，黎今颖从未如此期待过她这位便宜老爹的从天降临。
黎今颖对肖蓉的战斗力没有概念，要是再没有外援帮忙，她都准备摩拳擦掌帮母亲冲锋了。
老父亲立马把黎今颖翻了几面，检查身上有没有多出来的伤口：“有没有伤到？”
黎今颖见他这幅操心样，毫不犹豫抓住机会，嚎着嗓子就开始卖惨：“爸爸，陈姑姑要打妈妈！因为我说……”
“不用说了，爸爸都听到了。”
黎志兴几步跨过来，将妻女拉到身边，转身将她们郑重地交给了聂涛，眼神大意是，兄弟帮个忙替我看着她们。
聂涛和黎志兴是在家属院附近偶遇的。
他们俩原本准备商量一番去省城医院看病的事儿，谁料到刚走到家属院，就听见二楼吵架的声音。
仔细一听，还是自己家的事儿。
黎志兴确认妻女无碍后，看向田姨婆一家的眼神再也不客气，完全不是平日里的和蔼模样：“……自己走？还是我请人来？”
陈玉茹还在气头上，正准备撒泼时，被一旁的田姨婆拉住。
“？”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直接就被田姨婆捂住了嘴，强行物理上闭了麦。
田姨婆心里那是一个滴血啊。
她原本是想要打打感情牌，配合儿媳妇一起哭哭，不要脸地再讨点好处。
哪儿知道儿媳妇是个没脑子的，就知道武力动手，上来就要打架！
还打输了。
这下，她可不能再激化矛盾了。
撕破脸对于黎今颖一家来说，或许只是少了几个亲戚；可是对于他们一家来说，那可是少了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接济啊……
于是，田姨婆一脸陪笑，佝偻着背，假意真诚地说道：“这真的是个误会！真是个误会！”
众人：？
田姨婆说起谎话来，面不改色。
她是个天生的演员，仿佛刚才撕破脸的画面从未存在过，立即扮上关怀的假面具：“小蓉，我知道你现在在气头上，我们就不在这里让你心烦了，你别气坏自己，对身体不好……这样吧，我就先带着雅梅回去！你放心带今颖去看病。”
陈玉茹猛的一回头。
——婆婆，搞啥呢？她打我！
田姨婆才懒得看她。
她见刚才的话不奏效，心里有些急了，决定豁出去，舍不着面子套不着钱。
众目睽睽下，田姨婆忽然“哐当——”跪了下来，膝盖骨砸到走廊地板上，声音相当清脆。
黎家三人连带着男主角聂涛，都被老太太这个举动吓了一跳。
田姨婆见这次有人搭理了，立马潸然泪下，语气诚恳：“我替玉茹给你道个歉，她是个粗人，别和她计较。”
陈玉茹这才反应过来。
好家伙，坏人怎么就变成她了！
黎今颖挨着男主角站着，冷眼看着田姨婆的表演，不得不在心中感慨：真是能屈能伸啊！
田姨婆虽然没受过教育，但她很懂拿捏人心。
眼下再与肖蓉争辩，自然是理不出什么结果的，不如趁现在退一步，脱身离开。
说不定，等到未来某一天肖蓉消气了……
或者家里出什么事了……
到时候，她再回头表现一下养母的温暖。
肖蓉不还得老老实实上当？
说不定，那时黎志兴早就成了省城里的大官！还得把她接过去养老呢～
田姨婆想到这里，丝毫不慌。
她表演完下跪认错后，蹒跚着带着肖雅梅离开，顺手还扯了一把陈玉茹，假模假样说了句：“你个丢人的东西，赶紧跟我回去了！”
陈玉茹心中当然有怨气。
但也不好在黎家门口发作，只能闷着声跟在田姨婆和女儿的后面。
——把我当枪使？等回了乡下，有你这个老太太受的！
想到此处，陈玉茹也不怨了。
两人拽着肖雅梅就往外走。
倏然间，田姨婆与黎今颖擦肩而过。
她用余光恶毒地撇了一眼今天的罪魁祸首，心想，来日方长，你这个小兔崽子就等着吧！
第25章 摔倒
肖家三人离开后, 黎志兴和肖蓉默契地没有再提这件事，像是平常人似的，该做饭做饭, 该洗碗洗碗。
仿佛刚才的大乱斗没有发生过。
黎今颖看着正忙活着的两人，也没好意思凑上去搭话，就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瞎玩。
她以为他们俩情绪来的快, 去的快。
两人刚才还急红了眼冲上去护犊子，现在就能平心静气地在桌上理碗筷。
这份稳如泰山的情绪调节能力，她作为精神状况并不稳定的现代人, 实在是羡慕。
直到二十分钟后的晚饭时间, 黎今颖也没能成功与肖蓉夫妻完成视线交接。
晚餐很简单。
黎今颖坐在她的二手高凳子上, 仰着脑袋, 瞥了一眼桌上。
比起平时桌上动不动就跟过年似的大菜，今晚的餐桌显得格外寒酸，只有一盘炸丸子和一碟算不上正经配菜的泡酸菜。
炸丸子不是正经宴席上的四喜丸子，没那么大一个，只有杏仁大小，咬下去很松软。
做法很简单。
用一两不到的猪肉馅，混了点多余的青菜叶子，又往里面添了一碗剩下的蒸米饭, 最后抹上一层面粉炸出来的。
这是肖蓉前天傍晚炸出来的，就是担心哪天忙得来不及做饭，可以应付一二。
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坛子里的泡酸菜和丸子搭配, 勉强解解腻, 马马虎虎就算是一顿家常菜了。
黎今颖也能理解。
这不刚在外面打打闹闹了一个多小时, 哪里还有心情做顿好餐好饭，有吃的就不错了！
她不挑不拣, 拿起小勺就开干。
就在她刚吞下一个炸丸子，正在嘴里品味那股残留的有机猪肉香气时，坐在她对面的肖蓉忽然就放下了碗筷，还未站起来就哭出了声。
黎今颖拿着勺子，满脸懵：？
——这是咋了？
肖蓉从进门后，就刻意忍耐情绪，不敢看女儿一眼，生怕自己失控，吓到孩子。
吃饭时，她只是目光不小心扫到了一眼黎今颖，眼里的泪水就如同决堤一般，哗啦啦往下掉。
不哭不要紧，开了这个头，她的泪腺阀门就像止不住似的，越来越夸张。
黎今颖还没来得及问出关心的话，就被肖蓉一把揽到怀里。
她的鼻腔周围充斥着让人安心的皂角香味，方才与田姨婆理论时，也正是这股味道萦绕在她的身边。
肖蓉先是把她抱得很紧。
大概紧了几秒钟后，肖蓉又担心黎今颖喘不上气，连忙放松双臂，轻轻用手环住女儿，声音哽咽：“……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以后会好好补偿你，好不好？”
黎今颖张了张嘴，原本想要安抚一句：“没事儿啦”、“都过去了”、“咱们好好过日子就行”等云云。
但是当话递到嘴边，她依旧选择了保持沉默。
她是黎今颖，不是傻大妞。
没法替那缕早已消逝的灵魂开口。
黎今颖什么也没有说，她最终将两只莲藕似的小短手抬起，从后边挽住肖蓉的脖子，无声表达了她的关怀。
往事并不会如风般轻易消散。
但是人总得朝前看。
黎志兴见状，也禁不住鼻头的酸劲儿，摘下眼镜，默默坐在椅子上抹眼泪。
这几年，他每天都想着他的闺女。
——过得好吗？在哪里啊？还活着吗？
他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却在黎今颖走丢后，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会不会有双无形的大手在操纵？
他甚至自责过，是否是因为他手上的血孽太过深重，在战场上沾染了太多亡魂，不愿显形的神明才以骨肉之分来惩罚他？
可笑的是，直到今天，黎志兴才知道，从头到尾，女儿的失踪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人祸。
他和肖蓉这些年还被蒙在鼓里，不停地接济刽子手……
黎志兴抹掉眼角的泪痕，侧过头去吸了吸鼻子，再次看向抱在一起的妻女，眼神里充满了坚毅——从今往后，他不会再让她们遭遇不幸。
桌角边，肖蓉抱着女儿还未松手。
黎今颖所幸把头靠在肖蓉的肩膀，抬起头看向天花板，一眼就瞧见了悬挂在客厅中央的煤油灯。
同样的金属材质，同样微弱的灯芯。
与医院的那只是同一批货。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睁眼看到的第一个物件。
冥冥之中，黎今颖能够感受到她的灵魂已经完全浸入这副身体。
她在梦里见到现代亲友的频率越来越少。
取而代之的，是每天接送她的肖蓉，是耐心教授她的胡婉笙，是出场频率少但每次都很让人心安的黎志兴。
甚至，她还梦到过两次隔壁家不爱说话的小酷崽聂浚北。
即便承认起来很残忍，但黎今颖明白
——她已经融入这里了。
灯火忽闪间，黎今颖看着窗外的夜色，想到那缕素未谋面的灵魂，有些动容。
熬夜班看网络小说时，黎今颖记得那些魂穿文里，偶尔会在前面几章出现被附身者的亡魂，它们就这么孤独的漂流在世界中，无人在意。
它们最大的作用，除了渲染一波气氛，提点些许前置剧情，就是给主角传话。
——要么是你得替我报仇。
——要么是替我照顾好爹娘。
可是傻大妞什么也没传。
黎今颖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不了解在她穿越过来之前，傻大妞究竟是怀揣着恨意离去，还是始终不甘心，残留着一缕意识漂泊于世间。
书中没写，她也无从知晓。
黎今颖只能凭借自己的直觉判断。
她只能猜测，如今的家人团聚、真相大白，或许正是书中的傻大妞冒着夜色与暴雨拼命跑回家时，脑海中不断浮现的画面。
只是有些迟了。
黎今颖望着夜幕，在心中轻声询问：
——傻大妞，你看见了吗？
空气没有应答。
只有无限的风声。
*
出发去省城的这日，黎今颖起了个大早，第一次自己独立叠好了被子。
从前这个活都是肖雅梅硬抢着做。
黎今颖每天早晨还睡的迷迷糊糊时，肖雅梅就已经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回来叠完她自己的被子后，才轻轻拍醒黎今颖，顺手帮她叠好。
不过在闹崩后，肖雅梅应该是不会再回到黎家寄养了。
“假千金”离开了。
次卧以后就归她一个人住。
关上卧室门前，黎今颖看着另一侧的绣花枕头发呆，隔了几秒后，才缓缓合上了房门。
“今颖醒了呀？妈妈还说过来叫你。”
肖蓉正在客厅餐桌旁边忙活。
她面前摊了一个比笔记本电脑还宽的长方形箱子，内衬是粉色的棉布，左上角还缀着一个黄色的出厂标记，标记正中央是龙岗皮件生产合作社的五角星logo。
看样子是在收拾行李。
黎今颖走近一看，箱子里放的不是她以为的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而是铁质饭盒、搪瓷杯、旧毛巾、纸质地图等杂七杂八的物件，甚至还有一堆看不出用途的破布。
这好像和她理解的出游不太一致。
没等黎今颖琢磨出名堂，肖蓉就已经将箱子合上，站起来开始张罗：“咱们中午一点钟的车，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出发了吧？”
黎志兴拎着一个油绿色的包裹皮从卧室走出来，看了一眼他的老怀表，点头：“早了点吧？不过早点也好，免得路上临时出状况，我去看看隔壁家什么情况？”
两口子是行动派。
黎志兴话音刚落，就把那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包裹放在桌上，转头就出家门去了隔壁。
黎今颖没忍住好奇心，她垫着脚悄悄摸摸用手扒拉了一个小洞，仰着脑袋才看清老父亲的随身包裹里面装的是什么。
迷你毛线帽、儿童披肩、小手套……
——全是给她带的。
谁能想到黎志兴这个一米八粗糙大汉的内心深处，竟然也是一个资深女儿奴？
黎今颖刚垫着脚把包裹合上，一回身就看见肖蓉拎着箱子来牵她出门。
“走吧！聂叔叔他们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看来，他们比黎家三人还要着急。
黎今颖想到最后一次见到胡婉笙时，她那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心中有些担忧，立马乖乖跟着肖蓉往楼下走，丝毫不拖沓。
下楼的半分钟里，黎今颖已经在脑海里想象了好几种可能性。
或许这就是胡婉笙注定要离开的那个冬天？也或许，还未到她命数的那一日，这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风寒感冒？
黎今颖越想越着急，不禁加快了脚步，甚至挣脱了肖蓉的手，一个人就从楼道往外跑。
肖蓉完全没料到这一幕，想要追上时已经来不及，只能大声疾呼：“今颖！慢点儿！”
黎今颖一路跑到家属院门口，完全忘记了她现在身处寒冷的东北角——在这里蹬蹬蹬撒丫子跑的后果，就是在湿滑的雪后天里摔个底朝天。
她刚抬头看见黎志兴与胡婉笙一家，正准备招手时，脚下光速一滑。
黎今颖：！
坏了，这下肯定得摔。
不会把旧伤口给摔裂开吧？
千钧一发之际，黎今颖忽然感受到有人在前面想要拉自己一把。
可是，谁也没想到黎今颖是加足了马力跑过来的，根本拉不住，惯性拽着她的身体就往前冲。
“啪嗒——”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黎今颖定睛一看，原来摔到的人压根就不是她。
是聂浚北给她垫在下面了。
第26章 火车
前往省城的路并不好走。
龙岗县的火车站因为工厂供材料的缘故修得离县城中心很远, 他们得先坐大队的车过去，检票后再乘六七个小时的绿皮，才能到达省城。
从大队的车上下来后, 黎今颖在肖蓉的陪伴上，以儿童票逃过付费制度，穿过简陋的大厅后, 总算第一次在铁路上见到了这个年代的蒸汽火车。
没有候车室，没有月台，没有乘降站。
眼前的火车舱门, 比成年人还要高上三四十厘米, 唯一能帮助登车的, 是两层窄窄的铁质台阶。
黎今颖看着眼前的火车, 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上去。
很快，火车喷着蒸汽轰隆隆进站。
这时，刚才还在门口负责检票的短发大姐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小跑着来到火车头。
门一开，短发大姐立马吆喝着：“上车啊！龙岗站的同志们，火车到站啦！”
火车上的列车员是个国字脸大叔，他朝着短发大姐打了个招呼后，也跟着吆喝了一遍, 只不过他是朝着车里的人喊：“同志们注意，龙岗到了啊，要下车的赶快了！”
俩人轮番吆喝, 里面乘车的人挨着挨着从窄楼梯上下来。
少部分人比较体面。
他们大多戴着眼镜, 穿着干干净净的灰色棉袄, 戴着小毡帽和毛线围巾，下车时, 一手抓着火车侧面的扶手，另一只手拎着木头箱子，然后一步一个台阶往下迈。
这些人下了车，路过黎今颖这一块时，还会和两个男人打声招呼，“黎书记去省城啊？”，“聂同志也去啊？”，寒暄结束后，才哈着白气跺着脚往外走。
看样子是都在县里办公室见过的老熟人。
大部分人就没这么体面了。
他们身上的冬衣外套都没几块完整的料子，都是拿补丁一个一个缝上去的，就更别提什么帽子围巾披肩了，能有个护耳朵的毛毡都算是不错的。
他们拽着火车栏杆，刷的一声就往下梭，紧接着，腾的一声就落了地，然后拍拍手上残留的煤渣印子，驮着包裹离开。
等到这批人走得差不多了，火车上的列车员就开始一个一个乘客的往上拽。
混乱时分，黎今颖耳朵边上不断响起：
“使把劲儿啊！你别扒拉他！”
“你抓紧我啊，脚上踩住！”
“诶对对，好嘞！下一个！”
等到他们两家人上车时，聂浚北第一个往上冲，两下就踩上了台阶，回头准备帮聂涛把胡婉笙一起拽上去。
轮到黎今颖时，她正准备学者聂浚北的模样往前蹦跶，就被黎志兴一把举起。
黎今颖：干嘛突然举高高？
“老聂，帮我把闺女抱上去呗！”，黎志兴轻飘飘地就把黎今颖送到了男主角手上，“好嘞，我空出手再把肖蓉给弄上来。”
于是，黎今颖全程都没碰到过台阶或是栏杆，直接被平移托举到了火车上。
两家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上了车后，又花了不少时间找座位坐下。火车过道上全是人和行李，座椅是木质的，前后的间距很窄，下脚都不太容易。
他们从龙岗到省城路途不算长，即便两家的级别都够资格买卧铺票，也没有去专门开介绍信，统一买的硬座票对付。
这个年代的硬座票和现代的并不一样，没有实名制，也没有座位号，基本上可以当站票处理，能不能找到一块风水宝地歇歇脚，全靠运气。
黎今颖他们今天运气不错。
这趟火车估计是才运完煤炭顺道加了几节载人车厢，搭车的人并不算太多，费了些功夫后，他们总算是找了个能落脚歇一歇的地盘。
黎今颖这才知道，肖蓉箱子里带的那些破布软垫到底是干嘛用的？
——坐地上垫屁股的。
不然就得坐在黑漆漆的、不知道承载过什么工业废料的地板上。
坐下喘了口气后，黎今颖得出空关心一下隔壁脆皮一家的情况。
先是聂浚北。
刚才他被黎今颖给撞倒，结结实实撞到了水泥地上，膝盖摔出了淤青，肩膀和右脸也都擦破了皮，叠加他之前在学校打架时折腾出来的伤口，现在浑身想要找一块干净皮肤还真有点困难。
不过聂浚北倒是乐观，他刚才被黎今颖压在身下，愣是一声不吭，眼泪都没掉一粒，哪里有一丁点未成年小屁孩的模样。
甚至在上车落座后，他还安慰黎今颖：“我真没事儿，你别往心里去。”
黎今颖能说什么？
她没办法做到嬉皮笑脸，只能回以一个愧疚的尬笑，不断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是胡婉笙。
两家人都很贴心，把火车上靠着窗户且略微宽敞的亮堂地让给了黎今颖和胡婉笙两个特级病号。
胡婉笙就坐在黎今颖对面。
她瘦得很厉害，比起黎今颖上次见她时的模样，胡婉笙的双颊往内又陷进几厘米，颧骨就像两座小山丘似的突在那里。
胡婉笙害怕传染给别人，用一层碎花方巾把鼻子和嘴巴给捂住。
红红绿绿的方巾把她本就苍白的脸，衬托得有些发黑青，整个人看上去日薄西山。
“婉笙阿姨，你……”
黎今颖说了两句安慰的话，瞬间淹没在列车嘈杂的人声与轰鸣声中，并没有传递到胡婉笙耳边。
这个病情可不容乐观。
黎今颖看着窗外不断闪过的天空，只希望这列火车能够快一些，再快一些，能快过小说里即将到来的剧情杀，让她这只蝴蝶再扑腾一会儿。
五个多小时的车程里，黎今颖一直没有睡。
她生怕一个不留神，胡婉笙就断气了。
幸好，等他们下车后，胡婉笙还喘着气儿，甚至还在跨进招待所门槛时，俯下身子和黎今颖说了句话：“今颖……我没事，别担心。”
黎今颖听见，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胡婉笙一脸煞白，毫无生气。
她心里一凉。
——不会就这几天了吧？
也不知道省城医院的医疗水平到底如何。
她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直到一家人入住招待所的小房间后，黎今颖都还放心不下隔壁房间住着的女主角，整个小脸愁成一团。
肖蓉敏锐发现了女儿的情绪，坐在床边挨着她，安慰道：“婉笙阿姨吉人自有天相，她会好起来的，今颖你也要快点儿好起来！”
“嗯”，黎今颖点了点脑袋。
肖蓉放心后，给黎志兴打了个眼神，让他从箱子里拿出几张钞票，似乎是想要拿去给隔壁。
黎志兴办妥当后，又给肖蓉点了下头，指了指门外，然后又点了点头。
肖蓉接收到信号，转头帮黎今颖盖上棉被，嘱咐道：“今颖，你在房间里乖乖等爸爸妈妈好不好？我们去隔壁看看弟弟，顺便去街上买点儿吃的，你睡一觉，很快我们就回来。”
黎今颖这才明白。
父母这是去替她擦屁股，赔偿隔壁小男孩的精神及身体损失费去了。
第27章 X线机
省城医院听上去不得了, 实际上就在招待所隔两条街的位置，旁边就是卖中药的老字号铺子。
比起龙岗卫生院的两层砖瓦楼，省医院的规模还是要高级不少, 规整的两栋四方拐角楼，一栋三层高，一栋四层高, 听说是省里做示范时建的水泥砖混楼，连苏联人都有参与。
从招待所走到省医院的路上，黎今颖四处张望的目光就没停下来过。
这里不像边远小镇路边还有农田, 虽然赶不上现代化都市, 但相对规整的街道明显要更有城市气息。
“行, 那咱们就在这儿分开？老聂, 你一个人能行不？要不老婆你去帮帮他们？我带女儿去儿科。”
走到省医院门口，黎志兴转头对跟在后面的一家人如此说道。
他今天的热心肠一部分源于两家人做了几年邻居交情本身不错，另一部分嘛，则是黎家欠了隔壁太多人情。
先是胡婉笙每天照顾黎今颖，一分钱不收，连粮票都得硬塞过去才勉强接过。
紧接着黎今颖又把聂浚北给撞摔，昨夜他们夫妻去慰问，聂涛又反复推脱, 连跌打损伤的钱都没塞进他们一家荷包里。
此时，“闯祸精”黎今颖还未意识到她这一对便宜父母正在为什么而头疼，还自顾自地研究着省医院的构造。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理清楚。
三层高的是门诊大楼, 四层高的是住院部。
科室划分很简陋, 一层是外科, 一层是妇幼，剩下的就全塞到一起, 但这已经比龙岗卫生院的混住病房好上太多。
研究清楚后，黎今颖皱着的眉头却迟迟未能松开，她知道胡婉笙这个情况，得去呼吸科门诊，可是看现在的状况，能拍个片也算是不错了。
“走吧，今颖，爸爸妈妈带你先去找医生检查检查，咱们一会儿再和婉笙阿姨他们碰头。”
黎今颖回过神，肖蓉已经牵着她往三层水泥楼走去了，不远处，黎志兴和聂涛交代了什么，小跑着跟上来。
黎志兴追上母女俩后，小喘着气向肖蓉解释：“他们也是要拍片嘛，我给老聂指了指在一楼，咱们一会儿可能还能碰上呢。”
肖蓉叹了口气，语气并不乐观。
“唉，也不知道婉笙这个情况……”
黎志兴低头看了一眼一步一个脚印的女儿，担心刺激到孩子，比着口型说了句：“难！”
*
看病的过程，黎今颖就要熟悉许多了。
和卫生院里王医生那套差不多。
询问、测体温、听肺音。
然后，黎今颖面前这位有着三十余年接诊经验的内科医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听着没问题啊，很正常。”
肖蓉先是松了口气，还没完全放松下来，就又拍了拍黎志兴的肩膀，执意让他来说，还解释了一句：“我丈夫也是医疗工作者，他来和您说，我不懂。”
黎志兴听见女儿身体没有大毛病，兴奋得忘记了思考，经肖蓉提醒，才手忙脚乱掏出一个小本子：“医生，是这样的……”
他如此这般描述了一遍。
从孩子走丢挨打的皮外伤，再到连夜跑回家淋雨后的急性肺炎，事无巨细。
听完后，三十年经验老医生倒吸了一口气，紧锁着眉头，迟迟没有下结论。
等待宣判的过程中，肖蓉握住黎今颖的手又紧了几分力道，手心甚至开始出毛毛汗。
黎今颖也很紧张。
虽然她作为患者本人，并没有哪里不适，但她也有些担忧，会不会这具身体还有什么隐疾？万一真的有什么后遗症，等她又临床症状了，那估计也晚了，只能等死。
老医生原本正在诊断书上写什么东西，倏然间，他猛地抬头看向黎今颖。
吓得她一哆嗦。
“嗯……肺炎烧了那么久，拍个片检查一下确实也有必要，你带你女儿先去楼下排X线机的队吧，这位男同志留下。”
一家三口：？
原本就有些小紧张的黎今颖，一听这话，心里那股不详的预感愈演愈烈。
——坏了，不会真有啥问题吧？
可是光是查体问诊，也不可能这么快诊断出什么需要家属单独留下的大病啊……
怀揣着疑惑，黎今颖被肖蓉带着离开了诊室。
等她走到一楼的放射科门口时，她抬头想要和肖蓉说话时，才发现母亲已经哭得红了眼。
肖蓉长相偏向于温婉的大长今系，如今鼻头和眼角泛着淡红色，竟有些我见犹怜的气质。
黎今颖看不得美女落泪。
“妈妈？”，她只能试探性地拽了拽肖蓉，聊胜于无地安慰了一通，“……我不疼，我没事。”
哪知道，她一安慰，肖蓉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颤一颤地抖，却听不到一丝声音。
就在黎今颖发愁的时候，迎面果然撞上了隔壁一家人。
聂涛见到母女俩这幅凄苦哀恸的模样，连忙扶着胡婉笙走过来，关切地问：“哎哟，肖老师，这是怎么了？黎书记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带着今颖。”
肖蓉抽了下鼻子，指了指楼上：“医生还有话要单独和他说，我……我先带孩子来拍片子。”
聂涛一听，也跟着沉默了。
胡婉笙病得这么厉害，医生都没让他这个家属单独留下来交代事项，黎家的闺女恐怕是凶多吉少。
“……”
几个成年人都是一脸沉默，与放射科门口吵闹的人群对比相当明显。
黎今颖见状，更加不安了。
她就是没病也要被这个阵仗吓出点病来。
她只能低着头，一脸惨白地盯着医院的水泥地板发呆，尽量不让这些事情影响她接下来检查的心情。
这时，聂浚北从聂涛背后窜出来，忽然递给她一团粉白相间的东西。
黎今颖下意识接过。
定睛一看，是一颗闪着贝壳光芒的糖果。
她再次抬头，正对上聂浚北那张傲娇的小脸：“……可以吃的。”
黎今颖无语。
废话，她当然知道是可以吃的。
“谢谢”，她奶声奶气地道了谢，把那颗看上去就不太容易搞到手的糖果揣进兜里。
排了大概二十分钟不到，这台珍稀X线机就轮到了黎今颖。
肖蓉牵着她走进放射科，帮她摆好姿势。
虽然与现代的高清影像没法比，但基本的动作还是一致的，脱外套、贴扫描板、抓扶手。
一阵轰隆声响起。
几秒钟过去，门口的护士大声喊道：“可以啦！家属把片子去旁边排队领一下片子，下一位！”
黎今颖穿好外套和毛线衣，走出机器室时，肖蓉已经领到了拍片，牵着她与隔壁一家匆匆告别后，母女俩就又往楼上走。
上楼时，黎今颖回头看了一眼。
她这才注意到，比起大厅其他位置乌泱泱的人群，选择X光机的病友并不多。
否则，以省医院恐怖的人流量，她今天起码得排个俩小时才能进得去机器室。
琢磨了半天，黎今颖才恍然大悟。
一是太贵了，拍一次顶家里青壮年小半个月的工资，真没点儿积蓄是拍不起的。
二是机器诊断对于大多数这个年代的人来说，还是太过新颖，加上有好事者煽风点火，愿意信赖所谓科学技术的人就更少了。
黎今颖联想到自己未来即将踏上的路，在心底悠悠地叹了口气。
前路漫漫，任重而道远啊。
回到诊室门口，母女俩正好撞见黎志兴。
肖蓉远远地看见他，立马加快了步伐，三步并作两步走，见面就问：“医生怎么说？”
黎今颖也跟着一起抬头。
然而，与预想中的愁眉苦脸不同，黎志兴脸上找不到一丁点儿郁闷的情绪，甚至有些开心
。
他话都到了嘴边，却又在余光瞥见女儿的一瞬间，收住了话茬，卖了个关子：“先把拍的片给医生看看吧，确认一下咱们心里才踏实。”
肖蓉没反应过来，连忙点头：“也对，走吧，今颖，咱们再进去……”
折腾了一通后。
那位临到退休年纪从内科调到儿科的大夫看了看拍片，又瞧了瞧黎今颖，重重地舒了口气，似乎这个结果与他设想的一模一样。
“孩子没事儿，就按我刚才给你丈夫交代的做就行，身体素质挺不错的，恢复得很好。”
肖蓉听见宣判，心里那块压了三四个月的石头总算清脆地落了地，喜极而泣，连忙抓着老医生的手感谢：“谢谢医生！谢谢你！”
老医生又是摇头又是点头，耗费了一会儿时间才把这一家子给赶出门去。
他看着小女孩的背影，感慨道：年纪轻轻的，鬼点子还挺多……
就做一回好人，遂了你的愿吧。
此时此刻，黎今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老医生当作“小心机”定义。
她很懵，也很好奇，老医生到底说啥了？
等到回了招待所，她迷迷糊糊地吃了东西睡过去后，恍惚间，才听到黎志兴压顶音量的话语。
“医生说今颖聪明着呢……”
肖蓉脸上一惊，碍着黎今颖在，也跟着压低声音，比了个口型：“真的？”
黎志兴看见女儿熟睡过去的模样，小声回复：“真的！片子也看了，听诊器也听了，身体没毛病，伤口也长得很好……医生说，他观察了很久，咱们女儿眼睛转的灵得很，猜测是之前苦日子过多了，心里埋怨咱呢……”
肖蓉一听，愣了许久。
她经这么一点拨，想起女儿回来后的种种，顿时明白了那些别扭的感觉。
原来是装的。
也还好是装的。
隔了半晌，她才梗出一句：“……那之后咱们怎么弄？”
黎志兴简单干脆给出答案：“我们加倍对她好就成！宠着呗！宠到天上去！”
他情绪激动，差点没控制住声音。
黎今颖被惊到，迷糊地翻了个身。
肖蓉两口子看了一眼她毫无戒备的睡颜，心中更加默契地坚定了疗法。
只希望一切还不算太晚。
第28章 回家
从省城回家的路上, 黎今颖明显感觉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首先是皆大欢喜的诊治结果。
来了一趟省城医院，肖蓉夫妻确认了女儿没事，并且头脑相当清醒, 原本吊着的那颗心，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甚至还有些小惊喜。
与此同时, 大夫看过拍片后，称胡婉笙的病情不算太严重。
虽然模糊纹理增多，但肺上没有明显的病变, 医生告诉聂涛, 这应该就是身体抵抗力过低感冒引发的肺炎, 回家好好注意静养, 别劳累就行。
返程的火车上，胡婉笙虽然依旧没精打采，老是咳嗽，但她的丈夫聂涛，以及儿子聂浚北明显是稍微安了心，脸上不再挂着担忧的抑郁神情。
黎今颖心里也替她高兴。
没事就好。
作为一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她在健康问题上格外有发言权——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某种程度上，她算是改变了剧情的走向, 那么既然改都改了，她当然希望女主角也能继续好好活下去，摆脱BE小说原定的残忍剧情杀。
毕竟除了自虐党, 谁又不喜欢看HE呢？
另一个不一样的地方, 是黎今颖那对处事变得有些奇怪的便宜父母。
肖蓉今天一整天似乎都格外关注她。
从招待所出来, 路过街边的早餐摊子，黎今颖只是看了一眼刚出炉的油饼, 肖蓉立马咣咣付钱，下一秒就塞到了她手里。
黎今颖：=。=
她只是见到许多人排队看个热闹而已……
走到拐角的百货商店，门口橱窗里摆了一条红黑格纹的条形围巾，黎今颖又好奇心上身，稍微多看了几眼，肖蓉就已经牵着她的手走进去付款提货了。
黎今颖：OAO
她只是好奇这个年代的商场橱窗都在卖些什么……
更不用说她那位女儿奴的老父亲。
整个人宛如购物狂附身。
一路上，黎志兴就没停下过付款拿票的动作，从商业百货街买到巷弄小摊，基本上把她从三岁到十八岁的东西给采办齐全了：
——小时候没玩过的皮筋陀螺，买一份！
——上学要用的粉色的文具盒，整一个！
——既然在练字，英雄钢笔也得买一只！
——明年春天到了，碎花小裙子买几条！
黎志兴：买买买！我女儿什么都得有！
等到手提木箱快装不下时，黎志兴甚至还额外买了一个进口的牛皮箱，说是以后她结婚能用。
怪不得肖家那俩婆媳天天惦记着黎志兴的配给，就这大手脚，完全可以称得上一句龙岗豪门。
黎今颖：=口=
虽然体检正常是一件开心的事。
但咱倒也不必把家当都花进去吧！
就连在沿海过了多年好日子的聂涛，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规劝道：“老黎，闺女还小，用不着这么多，你不如多给她攒攒嫁妆钱！”
他和胡婉笙还在沿海军分区时，除了结婚订婚那几日，就连聂浚北出生满月，都没整出这么大阵仗。
聂涛（若有所思）：养闺女这么幸福？
聂浚北：？
黎志兴倒是不在乎这些攒下来的票和钱。
他大手一挥：“没事儿，我媳妇儿说了，嫁妆是另一份儿，医生说闺女很健康，这么好的事儿，我可不得给她好好庆祝庆祝？”
于是，最后黎家三口像进货似的，是带着两个木头箱子和一个皮箱子回来的。
这还没算带出去的那个。
一行人到达龙岗时，天已经快黑了。
这个时间回家做饭肯定不现实了，新鲜的肉和菜早就被别人抢空了，连店都已经关了门。
肖蓉寻思今天大钱都花了，小钱也就别计较了，决定请隔壁三口一起上国营饭店去搓一顿。
“老聂，我估计你照顾婉笙也没法做饭，要不今晚咱们一起去饭店吃吧，我也趁这个机会，好好感谢你们之前帮我照顾今颖。”
聂涛闻言，看了看大半个身子靠在自己身上、连站起来都有些费劲儿的胡婉笙，摇了摇头：“没必要没必要，你们一家人吃吧，我带浚北和婉笙先回去了。”
肖蓉连忙招呼他：“诶！人是铁饭是钢啊，聂同志你这样可不行啊，孩子和婉笙也得吃饭嘛不是！”
聂涛犹豫了。
病号确实也得吃饭。
可是他这些年一直在部队上，即便后来退伍，也是作为人民的好政委，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每天忙得很，他连粥都不太会熬，哪儿有世间精进厨艺？
但是妻子现在这个状态，即便真的去了饭店，恐怕也吃不下东西，外面天气又冷，一会儿从暖气屋子里出来一冷一热的，病情极有可能会加重……
进退两难啊。
肖蓉见他干愣着，心底也猜了个大半。
无奈，她只能提议：“要不，你就先送婉笙和浚北回去吧，我们吃快点，刚好咱皮箱里有个饭盒，你们不嫌弃的话，一会儿我给你装点饭店的粥啊、汤啊这种热乎的，带点儿回来？”
黎志兴也在一旁搭话：“对对对！这个主意好！老聂你就别推脱了！”
聂涛确实也需要人搭把手，没有再拒绝，但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于是提议：“行，那要不我帮你们把不方便拿着的行李带回去？”
最后，两家人在临近饭店的岔路口分开。
聂涛提着胡婉笙的古董皮箱，又拎着一箱子黎今颖的春夏裙子和新布料，挽着妻子，带着儿子消失在昏黄的路灯下。
等到聂涛的背影消失后，黎家三口才缓缓走近龙岗市中心的这家国营饭店。
黎今颖穿书过来后，还没下过馆子。
她记得网络小说里，对这个年代的国营饭店描述得那叫一个香啊，什么浇卤面、猪肉粉条、回锅肉、尖椒小豆腐就不说了，还有散装高粱酒和茅台，光是想到文字描述，她就已经馋的不行了。
酒她暂时还喝不到。
吃食总得找机会都来点儿吧。
肖蓉察觉到她的馋鬼劲儿，笑着给她解释：“今颖你不知道啊，这家国营饭店的掌勺大厨，可有来历了？”
黎今颖下意识接梗，她在父母跟前已经完全放松，懒得伪装，软糯反问：“怎么说？”
肖蓉解释道：“听说这大厨的师门往上追三代，出过一个在御膳做菜的，以前还给慈禧煮过面条，听说这门手艺是他们这一派的绝活呢！”
嗯？
这小镇还挺卧虎藏龙。
黎今颖来劲儿了，她是个碳水脑袋，已经在盘算着一会儿是来一份猪油拌粉？还是来一份浇汁儿打卤面？
母女俩牵着手走在前面，黎志兴就拎着剩下的俩箱子，跟在她们后面三步远。
画面非常温馨。
这一抹氛围维持得刚刚好，直到他们走到饭店门口，撞见了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
——陈玉茹和肖成磊。
第29章 肖成磊
黎今颖是第一次见到肖成磊。
她穿书过来后, 见到的小朋友长得都不错。
比如聂浚北这样继承母亲AI颜值的，还有葛海珊这种乖巧伶俐型的，就连被赶回乡下的肖雅梅, 也是清秀干净的文艺少女系。
至少都是养眼的。
但肖成磊作为雅梅的哥哥，不知道是先天在娘胎里基因突变了，还是后天被环境给摧残了, 长得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
肖成磊是个小胖子。
但不是可爱的那种，而是有些油腻的款式，小啤酒肚高高鼓起来, 斜着看像是个中年男人。
可肖成磊其实还没上高中。
他比雅梅大两岁, 今年14。
不知道是因为基因突变, 还是吃太多真的会影响激素, 肖成磊的发育期来得晚了些，现在还是只有一米五多一点的个头，和肖雅梅差不多高。
雅梅虽说不至于赏心悦目，但起码看着干净啊！
他看上去就有点儿像上帝瞎搓了一坨圆形橡皮泥，随便点上歪歪斜斜的眼睛鼻子嘴巴应付一番，勉强就算是个人形了。
他的皮肤是唯一看得出他正处于青春期的证明，额头和下巴长满了火疖子，有些被他挠破成了血痂, 有些黏成一团，让他本就不太乐观的外貌条件变得更加丑陋。
黎今颖感慨，看来书中纸片人也不一定都是好看的, 也有皮蛋上面点了五官就出炉的类型。
远远的, 陈玉茹还没注意到身后的黎家三口, 正拼命拉着儿子往外拽：“……走了！家里没钱给你买了！你中午吃那么多还没吃饱吗？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一天哪里能吃三顿啊？三天能有一顿就不错了！”
肖成磊也没注意到身后的姨妈和姨父，还一个劲儿地撒泼：“以前都给我买, 现在妹妹回来了，就不给我买了！你们偏心！偏心！”
黎今颖听得很清楚。
饭店附近的其他人听得也很清楚。
黎今颖：还吃啥饭啊，直接吃瓜啊！
周围的人群渐渐有了议论声，目光投向饭店门口的母子俩时，也变得揶揄与嘲讽。
陈玉茹顿时觉得脸上臊得慌，一股热气窜得挤上脑门，她破天荒地吼了儿子：“闭嘴！还不是你平时吃太多！你看看你都胖成啥样了？”
肖成磊愣住了。
他嘴张了半天，一个字没蹦出来，还怯怯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不敢相信，平时把自己宠在手心里的母亲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他。
在肖家，肖成磊的地位仅次于他的老爹肖勇华。九年前，肖勇华去世后，肖成磊一下就成为了整个肖家唯一的男丁。
简直就是整个家族血脉传承的希望啊。
于是，在挤走妹妹肖雅梅后，肖成磊就在肖家过上了无法无天的霸王生活。
米饭他要吃两人份，鸡鸭鱼身上的好肉也都归他，边角料是一概不吃的，连过年过节的新衣服也是先让他挑布料，剩下的才轮到田姨婆。
至于陈玉茹，那是得隔个好几年，才能拿到一身婆婆淘汰下来的旧衣穿一穿。
肖成磊在公社学校念书，也是拖了肖蓉的照顾，把目不识丁的他塞到了九年级。
田姨婆还把压箱底的钱给拿出来，给他弄了辆组装的二手自行车，就为了方便孙子上学，不用天还黑着就从乡下开始赶路。
肖成磊过惯了这种日子，哪里能轻易接受陈玉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好吃懒做”？
他闷了半晌后，转头就去找自己的自行车，想要抛下母亲，一个人先回乡下。
陈玉茹最开始还没看出来他想做什么。
她以为这孩子懂事了，知道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意思，准备骑车载她回去了。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肖成磊骑上车，还未等陈玉茹走到就一把扯开了刹车链，转了转扶手，脚一蹬就走了。
陈玉茹傻了。
她也顾不上脸面了，声音立马升高了八度：“肖成磊！你给我等等！***怎么连你亲娘都不要了！？”
她边跑边骂，只是两条腿的动物怎么比得上两个轮子的工具，根本追不上。
陈玉茹尖酸的语调很快消失在饭店门口。
看样子是去追儿子了。
等到两人走远，这场闹剧的观众们还觉得意犹未尽，也不管认不认识对方了，张口就聊了起来。
——这谁家孩子啊？这么匪？
——不知道啊，壮得像头猪似的，还吃呢！他们家粮食是大丰收了吗？吃这么好？
——唉，这是田姨婆的孙子啊！他们家真的是作孽啊，有个傻子外孙女，另一个孩子还这样……
黎今颖原本精着耳朵听八卦，正遗憾面前没有几盘炒瓜子炒花生助兴，不然今晚的吃瓜环节还能上升一个高度。
结果听着听着，怎么吃到自己头上来了？
年尾天气冷，说闲话的人群聊了几句后，很快也都散开，该进屋的进屋，该回家的回家，该点餐的点餐。
饭店的服务员这才得出功夫招待肖蓉他们，见面就是一顿寒暄：“刚从外边回来啊，这么多箱子？”
黎志兴掂了掂手上的木箱，脸上高兴得笑出了褶皱：“去了趟省城，都是给我们家闺女买的！”
“哎哟，您家闺女长得真漂亮！”，服务员顺势瞄了黎今颖一眼，感慨道：“看上去就是听话又懂事的好孩子，诶！刚才吵架你们听着了不？也不知道哪家孩子……”
肖蓉和黎志兴的表情骤然凝固。
夫妻俩默契地将目光投到对方身上，用眼神无声地交流了一圈。
——亲戚家的孩子，应该不算我们家的吧？
——不算吧？咱家就一个娃啊！
——也对！还是咱闺女乖巧漂亮～
等到黎今颖因为周围的沉默再次抬头时，就看见自家父母都盯着她看，一个比一个笑得谄媚。
黎今颖：你们别这样，我有点害怕。
服务员见三人都不说话，适时地插了个嘴：“怎么样，决定好吃啥了不？”
肖蓉不用看菜单，对这家店很熟悉，张口就先下了菜：“来两份猪油拌粉，两份玉米白菜粥，再来一个……颖颖，你想吃米粉还是想吃面条啊？”
黎今颖还在思考父母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压根没注意到这句亲昵的“颖颖”是在叫她。
“颖颖？”，肖蓉又试探性地叫了她一声，“咱们家闺女要吃什么啊？”
黎今颖听到完整的人称代词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是在叫她。
等她琢磨了半秒肖蓉刚才的称呼后，黎今颖浑身毛孔都快张开了，这声熟悉的叫法，怎么和她妈妈叫她时一模一样……
肖蓉以为自己太过热情，把女儿给吓到了，不好意思让服务员就等，默默先替她点了菜：“那就先来一份骨头汤面吧？多浇点儿汤！面煮软一些，孩子吃，怕硬了不好消化。”
黎今颖听见她这句嘱托，鼻子一酸，眼眶渐渐蓄满了泪水。
眼前水雾朦胧时，她看着肖蓉，思绪渐渐飘到天际，想到穿越前自己的妈妈也总是这么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颖颖起床了，昨晚又加班了？”
“颖颖今天想吃什么早餐？”
“颖颖晚上几点下班啊？”
“颖颖，怎么加班到这个点，妈给你煮点面？还是要软点、好消化的？”
想到此生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回去，想到她或许已经猝死在工位上，黎今颖不敢想象她的母亲要如何安度晚年。
悲伤情绪是指数级上升的。
她想到这里，身体里的能量顿时就空了一半，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肖蓉回头看见黎今颖哭出声，也愣住了。
女儿跑回家后，她从来没有哭过。
任凭伤口裂开缝针，或是遇上当年丢她的凶手田姨婆，甚至连那天在雪地摔倒，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黎志兴急得不行，已经从座位上下来，绕到黎今颖身后替她拍背：“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不想吃面啊？老婆你是不是弄错了，闺女是不是喜欢吃硬面条？”
肖蓉正准备让服务员再来一份硬面，就听见黎今颖嗡嗡着声音，撒娇似的说：“……就要吃面条，我喜欢吃软面！”
她记得的，对胃好。
黎志兴哭笑不得，只能手忙脚乱地安抚她：“哎哟哎哟，不哭啊！那咱就吃煮软的，想吃多少吃多少！别哭了啊，哎哟，眼睛都哭红了……”
消停了一阵后，黎今颖总算是止住了哭劲儿。
她正用手帕巾擦眼泪时，肖蓉敏锐察觉到了什么，犹豫再三后，缓缓问道：“……今颖，是不是不喜欢妈妈刚才那么叫你啊？”
要不怎么说女人的直觉是上天的礼物。
肖蓉的预感的八九不离十。
黎今颖愣了许久。
她看着眼前这对父母小心翼翼等待她回复的模样，心中某处早已释然了。
最终，她摇了摇头：“没有，挺喜欢的。”
肖蓉高兴得眉毛都快顶到天花板，兴奋地说：“那以后妈妈都这么叫你，颖颖？”
黎今颖点头：OVO嗯！
黎志兴也来劲儿了，想要沾沾肖蓉的光：“ 那爸爸能不能也这么叫咱闺女啊？颖颖？”
黎今颖又点了下头：OVO可以！
一阵猪油与面食的香气飘过来。
“你们的两份拌粉来了，骨头汤面得再等一会儿，那碗面条煮的软！”
服务员来得恰到好处，他把碗放好后，又说道：“对了，两份玉米白菜粥晚一点你们走的时候，我再帮你们装上，是要带回家吃对吧？”
黎家三人异口同声：“谢谢！”
服务员笑着说：“你们这一家人，还挺有默契，稍等啊！我去给姑娘端汤面出来。”
这声恭维，说到黎家夫妻心坎里了。
等到黎今颖的骨头汤面上上来后，一行人正准备开吃，门口忽然走进新的客人。
服务生刚把黎今颖的汤面碗放下，抬头正要张罗，就发现竟然是刚才的熟人。
——正是牵着儿子回到饭店的陈玉茹。
时间回到十分钟前。
陈玉茹好不容易追到了儿子的背影，跟在车屁股后面跑了太久，实在是有些跑不动了，只能松嘴：“吃！想吃啥，妈给你买行了吧！”
肖成磊一听，马上就刹车，指了指后座：“嘿嘿！我就知道妈妈最疼我了！”
母子俩回到饭店后，陈玉茹还在计算哪一道菜最便宜，这样只要肖雅梅这周少吃两顿，他们母子的饭钱就有着落了。
——但还是不太够啊……
——要不少点一些？
就在陈玉茹纠结是点两份还是点一份，还是转头回家时，她眼睛恰好望了一眼靠内的桌位，竟然把肖蓉一家人给认了出来！
她心里那叫一个兴奋。
——正愁没钱呢！让我给碰着了！
服务员正准备收钱和票，结果吃了个空：“同志？您的票……”
陈玉茹用袖子拂去额头的吸汗，啧了啧嘴，朝着服务员露出一个奸险的笑容：“等等！还能欠你的不成？”
“不是，同志你等等，你不付票钱我们不能给你下锅的！”
陈玉茹被他说的有些烦了，一把薅开服务生，朝着儿子喊道：“成磊！你瞧里面，你姨父他们在呢，想吃啥找你姨父他们说！随便点！”
第30章 不要脸
肖成磊听母亲这么一说, 瞳孔都变成了星星眼，压根顾不上奶奶的交代，立马就往黎家的桌位走过去。
乡下的人都知道, 他肖成磊不仅有一个教师姨妈，还有个在卫生院做书记的姨父，和他们那群祖宗八代就在田里的人家不一样。
他这两位重量级的亲戚, 就算放在龙岗县城里，也是让人倍儿有面的。
想到这里，刚才还觉得脸上臊得慌的肖成磊, 腰杆都挺直了。
黎今颖正准备低头嗦一口热气腾腾的骨头汤面, 眨了个眼睛的功夫, 就看见一个眼熟的胖小子朝着他们一家人走过来。
“姨妈！姨父！是我啊！”
肖蓉和黎志兴背对着门口, 听见这声有些熟悉但又没那么熟悉的呼唤，一起转过脑袋。
看清来人后，肖蓉的脸迅速垮了下来。
她心里想，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和女儿一起下馆子聊点家常话，结果这添堵的亲戚才散两天，怎么就又碰上了！
龙岗县城小，偶然碰上就算了，怎么还敢和她打招呼？难道他们一家人这么快就忘了他们做了什么恶心人的事情？
肖蓉越想越生气, 黑着脸转回脑袋，还顺手扒拉了一下黎志兴，也不让他回应。
肖成磊这才反应过来, 前两天田姨婆嘱咐他, 最近把姨妈惹生气了, 让他遇上后也要小心点。
——到底怎么惹生气的？
田姨婆没说。
肖成磊挤破头，也没想明白。
见肖蓉不愿搭理, 陈玉茹连忙挤过来，谄媚道：“蓉姐啊，你大人有大量，别生气了！”
她这幅讨好卖笑的模样，与前两天挨了一巴掌吵吵嚷嚷要来PK一顿的表情完全不同。
陈玉茹嘴唇大咧着，心底却在盘算：为了给孩子多要点票钱，不就是不要脸吗，咱能屈能伸！
此时此刻，黎家三口还不清楚陈玉茹打的是什么主意，也不想知道。
看着烦。
听着也让人生气。
肖蓉听到这句话，呼吸声陡然变重，但表面上还是没发作，最后给亲戚留了一丝体面：“我们一家人吃饭，不想被打扰。”
话说的很明白了。
聪明人都能听出来肖蓉的意思——不熟，你谁啊？一边儿去。
但是陈玉茹不是聪明人。
或者说她那脑瓜子里把聪明劲儿全用在了算计上面，根本听不出来肖蓉是在给她留脸面。
她恬不知耻地从旁边桌搬了一根板凳过来，陈玉茹使劲太猛，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出一阵刺耳的滋滋声，吓得众人汗毛一惊。
肖蓉刚张嘴准备制止她。
陈玉茹屁股duang的一声坐下。
肖蓉：……
她坐在肖蓉身侧的位置，做出一副与黎家三口很熟悉的模样，张口就来：“咱们不就是一家人吗？吃饭啊，还是得人多才热闹，成磊你说是不是？”
肖成磊还干巴巴站在原地。
这一切虽然如他所盼望的那样，一家人和和气气坐在一起下馆子，但他还是看的出来，这氛围不太对劲啊！
在他心里，姨父姨妈一直都是温柔好说话的脾性，他每次见他们，肖蓉和黎志兴都会招呼他两句，问问读书怎么样了？或是身体好不好？但今天到现在为止，姨父姨妈一句话都没问过他。
不对劲，很不对劲。
“成磊？还愣着干嘛！来，搬张凳子过来，挨着你姨父坐。”
陈玉茹朝着儿子招手，又找服务员要了一份菜单递给他，满脸都是慈爱，与刚才在饭店门口破口大骂的形象天差地别。
黎今颖嗦完一口汤面，从比她脸还要大的碗里探出个脑袋，悄悄观察着这出闹剧。
有意思，很有意思。
肖成磊还真就乖乖搬了张凳子来，傻里傻气地放在黎志兴身旁，没心没肺地笑着说：“姨父你们吃的啥啊？好吃吗？”
肖蓉实在是忍耐到了极限，压根就不想和这母子俩有什么交集，她正准备站起来抄家伙，就被黎志兴用一只手不动声色按了下去。
肖蓉：？
黎志兴：等等。
黎志兴虽然早年是当兵的，但现在好歹也是个混迹办公室的群众书记，考虑的自然会多一些。
他心里清楚，陈玉茹要是真和肖蓉又打起来了，饭店可不是卫生院的家属院，没有那么多人愿意看在他的面子上装不知情。
再说了，陈玉茹只是一个小农民，肖蓉和他怎么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民教师与县委干部。
到时候如果事情闹大了，他们夫妻要是在争执过程中动了手的话，就真的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黎志兴给肖蓉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对付这种不要脸的人，他有的是招数，不一定非要动手动脚。
他还能不知道陈玉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眼下肖雅梅刚回了家，他们这家人平日里都是三个人吃四人配给量，由奢入俭难，潇洒惯了，哪里还有什么存票存钱？
这几天肯定是在家里过苦日子呢！
母子俩好不容易在饭店撞见他们了，可不就想让他们夫妻掏钱下馆子吗？
黎志兴在心中鄙夷道，哪有那么容易！
都撕破脸了，还想把他们当冤大头呢？
他顺势接着肖成磊的话，将面前的空碗递给侄子瞧了一眼，悠悠地回复道：
“我们吃的简单，就猪油粉，这家店的粉味道不错，吃得出来是新鲜现做的，米浆味浓得很！猪油也是下足了料的，你看，碗的边缘都发着亮呢！我都想舔两口。”
暗中观察的黎今颖差点没忍住笑意。
她立马就明白了黎志兴的用意。
便宜老爹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耍起人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属于是把猪骗进来杀呢？
果然，肖成磊迅速上钩。
他看着碗里黄澄澄挂了壁的酱油，已经能够想象到猪油那股香而不腻的顺滑口感，加上空气中若有若无、令人魂牵梦绕的那股肉汤味，他恨不得赶紧冲进厨房里，端着铁锅就开始干。
肖成磊舔了舔干到起皮的嘴唇，朝着服务员就大喊：“大哥，赶紧给我来两碗猪油粉！就和这个一样的！”
服务员正在隔壁桌走动，点完餐后走过来，朝着肖成磊伸出手：“行，一共四角钱，另外还有□□票。”
肖成磊不吭声了。
他哪儿来的钱？
他只能给服务员指了指陈玉茹，顺便说道：“妈，你看看你要吃啥？一起点了呗！”
陈玉茹也馋啊。
自打肖雅梅回来后，她不得不分出家里半人的份额给雅梅应付吃食。别小瞧这半人份配给，平日里正是因为肖雅梅不在家，她和儿子才能悄悄摸摸从柜子里偷出几张多余的票，来饭店里加餐。
要问为什么要加餐？
因为吃不饱啊！
她是个天天干重活的，儿子又是个饿死鬼投胎，家里田姨婆做的那点儿东西根本就不够吃。
雅梅回来后，别说是多余的票了，连正常吃饭的粮票都不够用。
加上现在又是冬天，田里的庄稼也没办法偷吃，她每天瞧着家门外一大块冻住的黑土地，连个活的虫子都没有，有时候饿得甚至想把屋顶上堆着的玉米秆给吞了。
所以她今天也不准备要脸了。
肖蓉打过她又怎么样？要是肖蓉愿意帮她付这顿饭的钱，她就是再让她打一顿也可以。
陈玉茹也学着儿子的模样，左瞧瞧，右瞧瞧，最终将视线锁定在黎今颖的那碗汤面上。
天寒地冻的，来口热汤最好了。
她朝着黎今颖的方向，一脸嘻嘻哈哈，直接问道：“今颖侄女，你这碗看着好吃，是什么呀？”
黎今颖以为今晚没她什么事儿。
没想到还有送上门来的戏份？
她决定为便宜老爹的鬼点子添添砖瓦。
黎今颖放下勺子，打了一个肉香味的饱嗝，奶声奶气地说：“这个是骨头汤面，吃两口身上很快就热起来了，汤上还有葱香味，里面还有肉呢！香喷喷，好吃！”
陈玉茹心里鄙夷，这傻闺女没见过葱花吗？小气吧啦的，一口骨头汤就满足了？
但身体的本能反应还是出卖了她。
她咽了下口水，眼睛珠子快要瞪到黎今颖碗里面去了，差点想问：乖侄女，能不能把剩下的汤分我一口……
黎今颖见她魂都快飘过来了，决定“好人做到底”，直直地把碗朝前面推了推，说：“我还剩了一口汤没吃完……”
陈玉茹和肖成磊就快坐不住了，屁股差点直接从板凳上跳起来。
剩饭也是饭啊！
何况还是肉味的～
两人眼神信号打了七八个了来回，还是没争出来谁吃——换言之，他俩谁都不想让对方吃到。
就在陈玉茹决定先下手为强，已经站起来，准备把碗往自己这边推时，黎今颖又把碗给抱回去了。
陈玉茹：？
肖成磊：？
黎今颖心底的小人已经笑到滩地不起了，她表面上还很无辜，完美利用了她那张小白兔长相，用乖巧的口吻说道：“但是我妈妈说了，不能浪费粮食，所以即便我吃饱了，也要把汤喝干净。”
说完，桌上传来一阵吨吨吨的声音。
喝完后，黎今颖还把碗里剩下的肉渣都给挑干净了，吃饱后，她靠在椅子上，满足地来了句：“好吃！”
肖蓉和黎志兴看着女儿吃得这么开心，眼里全是爱意，甚至还多问了句：“再来一碗不？”
黎今颖眼神有意无意瞄向一旁的肖成磊，淡淡回复：“不了不了，我又不是小猪！”
肖成磊（懵）：我总觉得有人在骂我。
黎今颖一边擦嘴，一边抬眼问站着的陈玉茹：“阿姨，你站着干嘛？”
陈玉茹很尴尬地笑了笑，眼睛不由自主地往黎今颖的碗里看去。
——比她脸还要干净。
经过视觉、听觉和嗅觉的三重冲击，陈玉茹再也忍不住了，她今天必须把她的味觉给满足了！
于是，她趁着自己已经站起来，立马朝服务员喊：“给我来一份这个汤面！”
服务员今天早就见识过母子俩的另一出戏了，知道他们俩没钱，也就不想再绕弯子。
他直截了当地说：“同志，我们是先收费后下锅的，这不是害怕万一有人逃单，我们没地儿说理嘛！”
一听逃单，饭店里其余两张桌子的人都伸长脖子，往他们这一桌看过来。
议论声很快传到耳边。
——这么大人了，还逃单啊？
——那位女同志也真是的，没钱还来什么饭店啊，这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嘛！
——就是啊，刚才在门口就听她说没钱了，现在又想骗饭店白食吃！说不定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今年咱们的大队才没在省里评上优秀！
——蛀虫啊蛀虫！人民之耻！
陈玉茹一贯不要脸，她短暂地在心里羞愧过后，很快就把脸皮甩到天边去，张口就说：“又不会少了你的！什么话啊……黎书记，要不你先帮我垫……”
她把“书记”一词念的极重。
就是冲着算计黎志兴去的。
陈玉茹：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们一家人都是县城里的体面人，总该怕丢人吧？还能不替我先买单？
要不怎么说陈玉茹把脑袋里仅留的智力，全部点在了不该点的位置。
在她那简单却扭曲的逻辑里，完全没有想过，丢人的是她自己，关人家肖蓉两口子什么事？
果然，议论声完全没有往她设想的方向而去。
——我看啊！她就是没钱！
——还垫付……这年头谁家有多余的票钱给你垫一垫啊，这不搞笑吗！
——书记同志也真是挺不容易的，摊上这么一亲戚，一看就是老好人做多了被缠上了！
——这女同志有手有脚的，又想着吃白食，又想着靠接济，果真是蛀虫！
黎志兴见火候到位了，也不想再耽误回家修正时间，他给肖蓉使了个眼色，站起身，走到黎今颖这边，牵着女儿就准备往外走。
他离开前还不忘和服务员道谢：“同志，谢谢您，下次咱们一家三口再来！”
他也故意把“一家三口”咬得很重。
黎今颖跟在老爹后面，哒哒哒迈着小碎步往外走，直到快要走出饭店，她才终于忍不住脸上的笑意，她感叹道——这就是前排吃瓜的乐趣吗？第一排看打脸文不要太爽！
饭店内，陈玉茹和儿子肖成磊干巴巴愣在原地，坐下也不是，离开也不是，仿佛整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蛀虫”二字。
身后的两桌人也笑开心了，议论声丝毫不顾及他们两人的面子，完全放开了声音。
——人家一家三口，三口啊哈哈哈哈！
——这女同志太不要脸了，还说是妹妹和妹夫，我看他们肯定是偏得不能再偏的亲戚了！
——真要是共患难一起长大的妹妹，不可能完全不和她说话啊，唉，这年头怎么还有这种人！
——就是说啊，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啊，不是你们大队的吧？
——不是不是！千万别是！
陈玉茹听见他们的议论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正准备回头抄家伙和这群人打上一架，就被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服务员打断了。
“同志，您还要点餐吗？不点的话，这块桌椅我们要做卫生了，明天大清早还得卖早餐呢！您也别为难我们，等发了工资和票再来呗……”
陈玉茹无语。
好话歹话全让人说完了。
她恶狠狠地看向饭店门口，把这笔羞辱的帐算在了肖蓉一家人身上，心中不服气地喊道——不就是多了些配额吗？咱们走着瞧！看你嚣张到合适？
“成磊！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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