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赶集
当楼下小孩们的摔炮声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时, 黎今颖就知道,除夕已经不远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来自苏联的西伯利亚寒风刷啦啦往龙岗吹, 隔三差五就要来一场鹅毛大雪,楼下进门处的石头门槛渐渐从露出五十厘米到三十厘米,再到完全被积雪给淹没。
尽管如此, 大家过年的热情还是没有被凛冽天气影响。小年腊月二十三一过,整个家属院都忙活起来了。
光是小厨房里,就跟满汉全席似的。
使劲和白面馍馍的、包菜馅饺子的、借大铁锅炸猪肉馅丸子的、端着洗脸瓷盆煮乱炖的、拿菜刀片晒干盐渍猪肉的……一年全家人就盼着这一口, 每家每户都把平时舍不得吃的, 舍不得买的, 全部端上桌了。
街上就更热闹了。
学校和工厂都已经快放假了, 大多数龙岗县群众都为过年空出了时间,还有那些住在周围村寨的农民,拖家带口的,全部都挤在商业街门口的集市上,准备购置年货。
为了让大家置办方便,公社社员天都还没亮就开始铲雪。雪天凉,机器烧油快,他们就把拖拉机停街边, 一群人乌泱泱拿着铲子就下来,干得比机器还快。天亮后,他们又齐刷刷上车, 轰隆隆地驶过小巷, 赶往卫生院、县委办公楼等地, 继续下一趟工作。
扫过雪的商业街,在上午八点左右, 就会迎来一波人流小高潮,主要是买生鲜的。
集市上卖鸡鸭鹅牛羊猪的生意是最好的,尤其是猪肉,去晚了就得排队,排到的时候还不一定有货,只能勉强收些鸭肠鸡心猪肝牛百叶等下水,回家统统煮乱炖锅里应付。
其次是卖鸡蛋和鸽子蛋的,一般是带娃的和家中有病人或孕妇的最爱买,这条队伍常见偷偷插队的,每天都会在队伍里爆发争吵:
——你这人怎么插队呢!?
——我儿子病了,同志你就让我两个嘛!
——谁家没病人啊?这还有家里有孕妇的,羊水都快破了也没见人插队啊!后面排队去!
其他剩余的摊子生意也不错。
卖蔬菜的很少,基本都是农民把自家田里的大白菜运到集市,垒成一座小山包来卖。还有少数卖豆皮的、卖冻梨的、卖刚出窖萝卜的,这些也属于是抢手货,去晚了铁定是没有了。
黎今颖和肖蓉是上午九点左右到集市的。
穿书过来,她还从未见到龙岗如此热闹。
扑面而来的年味,比她看了二十多年的春晚加在一起还要浓郁。
她今天穿了件大红色的新棉袄,看上去就喜庆得很,像年画上的福娃似的。
肖蓉牵着她穿梭在一个又一个摊位中间,逢人见了就要夸一句:
“你家闺女啊?漂亮哟!”
“这身衣服好看!哪家店扯的布啊?”
“小姑娘皮肤白净哦穿大红色好看!”
肖蓉没时间一个一个回复,只能瞎点头,她今天可不是来社交的,是真的得买点年货回家,再耽误点儿时间就啥也买不着了。
最后,废了不少劲儿(包括但不限于硬挤、比嗓门大、争抢摊主注意力等等),母女俩还是买到了一些能吃的——半边鹅,两节猪排骨,两根大白萝卜以及一颗冻梨。
冻梨是黎今颖强烈要求下才买的。
作为21世纪的城市姑娘,她今天在集市上那叫一个兴奋,左瞧瞧右看看,任何没见过的都要去瞄上一眼。
等到离开集市时,肖蓉给胃口大开的女儿总共买了一只冻到起冰霜的糖葫芦、一碗热呼呼的红豆小汤圆、两块用料满满的南瓜甜饼。
以及红、粉、蓝三个颜色的几尺新布料,一对红色毛线手套,一双灰色儿童棉鞋,一双开春后就能穿的白色手工布鞋。
黎今颖逛爽了。
这种酣畅淋漓的现场赶集式购物,可比什么双十一双十二年货节要给劲儿多了。
折腾到快要晌午的时候,母女俩才大包小包走回家属院,刚一进院子,就碰见了正准备去宰鸡的楼下邻居。
这位大娘看上去朴实憨厚且壮实,一手提着鸡爪子,一手拿着大菜刀,瞧见肖蓉母女就乐呵呵地笑。
场面很有种田文的淳朴感。
——除了她手里那只鸡一直倒着屁股瞎扑腾,鸡毛飞得到处都是,略微有些毁气氛。
“肖老师回来啦?买这么多东西啊!”
黎今颖正疑惑,这是哪位,怎么之前没见过呢。结果一开口,她就听出来了,这不就是前段时间和田姨婆在院里一唱一和听八卦那姐们嘛?
肖蓉笑着答:“诶哟,去晚了,没买到多少,就这半只鹅!你这两天去可得赶早啊!”
楼下大娘除了嗓门大以外,还有一个特殊技能,那就是爱八卦。
上周肖家人来闹事,大院里人尽皆知。
大家看在顶头上司黎志兴的面子上,也没有人拿出去到处讲,更别说面对面向当事人问了。
但楼下大娘不一般,她还真就问出口了:“雅梅回去啦?我上周听你们吵得好厉害,要我说啊……还是自己一家人过日子自在,你看你养了那么久雅梅,她也不说帮你说几句话,养不亲的叻!”
肖蓉的笑意顿时凝固在脸上。
她知道楼下大娘的性格就是如此。
大娘是卫生院的老会计,院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别说是瞒过她的耳朵,光是她那双老鹰似的眼睛,都糊弄不过去。
她喜欢掺和事情,甭管是家事还是公事,只要有矛盾(八卦),大娘总是冲锋在第一线。
说好听点,叫热心肠。
说难听点,那就是多管闲事。
但是肖蓉不太想让别人掺和自家的事情,愣了半晌后,她才语气疏离地回答:“唉,都过去了,咱们一家三口就好好过呗!朝前看嘛。”
会计大娘是个没有眼力见的,没看出肖蓉避退的意思,又说道:“不过,我可听说了,雅梅在乡下过得不太好,她那个妈是个糊涂的,田姨婆跟孙女也不亲,你要是看了肯定又要心疼!”
黎今颖躲在肖蓉后面,听得入神。
她甚至开始弹幕吐槽,这大娘咋啥都知道,不会是看过小说的吧?
不过会计大娘这话算是提醒了黎今颖。
离开家属院后,肖雅梅过得怎么样?
她不用脑子想都知道——肯定是地狱啊。
也不知道吃不吃得饱饭……
更不清楚明年肖雅梅还能不能去读书……
就在黎今颖有些朝着圣母方向倒戈,心中开始心疼另一位小朋友的时候,肖蓉的语气忽然就硬了起来。
“再怎么也是别人家的闺女,在我这儿养着的时候,我无愧于心……现在送走了,也不是我们能掺和的事儿,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还有个闺女需要天天照顾呢,您说是吧?”
黎今颖看向肖蓉。
她这位暴脾气妈妈确实很护短。
人的命运各不相同。
黎今颖庆幸在这个世界里,她是那个被无限偏爱的幸运儿。
如此直白的话,傻子都听挺明白了。
会计大娘自讨没趣,尴尬地笑了笑,提着鸡指了指旁边:“那肯定也是这么个道理……我先去把鸡给宰了,下次有时间再聊啊!”
肖蓉也顺势收敛起她刚才隐约的怒气,语气又热络起来,对大娘露出一个没有攻击性的笑:“慢走啊!用刀还是小心点~”
属于是打一巴掌给一甜枣。
黎今颖感慨,这份张弛有度的社交能力,活该肖蓉是县城里人爱人爱的一枝花啊。
拐进楼道、上楼梯、开关门、放东西。
今天的大采购除了黎今颖的新衣裳新鞋子外,还有不少其他玩意儿,收拾起来要费些功夫。
半个钟头过去,肖蓉才缓缓从卧室走出来。
看样子是都收好了。
黎今颖在一旁烤着火,挖完最后一勺黑黝黝外皮里的白嫩果肉,冰沁沁的梨味顺着口腔滑到胃里,比她以前买的进口冰激凌还要带感。
“今颖,妈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黎今颖舔了舔嘴唇,品完残留的最后一丝梨味,一边用手帕擦嘴,一边抬头:“嗯?”
肖蓉忽然从身后拿出那只在省城买的英雄牌钢笔,还有一个黄页笔记本。
“颖颖,等过完年,咱们就去上学吧!妈妈已经帮你看好了,先去二年级怎么样?”
黎今颖当然是惊喜的。
她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步入学堂,接受社会主义的现代化教育了,这必须是一件比过年还兴奋的事情!
然而,兴奋过后,黎今颖又下意识皱了皱眉毛。她脑子转得很快,考虑的问题很现实,如今这副身体已经八岁了,读二年级会不会显得太傻瓜了一些?
很快,她又想起一件事。
——对啊!我本来就是小傻子。
肖蓉默默观察着女儿脸上的表情变化,心中发笑:她闺女是真的聪明,反应简直不要太快!
不过,肖蓉并没有戳穿黎今颖的伪装,她知道眼下这个敏感的时期里,装傻充愣,要比喜欢出风头的人安全许多。
“不过呢……”,肖蓉知道黎今颖在担心什么,已经提前为女儿考虑好了,“如果颖颖后面慢慢跟得上同学们的话,妈妈再帮你转班,好不好?”
“真的吗?”,黎今颖很兴奋。
“真的!前提是咱们颖颖要好好学习哦!”
黎今颖笑得露出一排牙:“好!”
作为前·做题家·外科卷王,在她心里,早已为自己写好了循序渐进的学习剧本——先闷声不发,再缓缓上升,最后一鸣惊人!
就在她正为她的完美剧本而满足时,走廊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鞋底与水泥地板摩擦出蹬蹬蹬的声音,听上去还不止一个人。
黎今颖:嗯?爷俩大雪天的也不怕摔啊?
紧接着,就是“砰——”,“砰——”,“砰——”的三声,惊得屋内母女俩同时转头。
哗啦啦的一阵清脆声落地。
是玻璃碎掉的声音。
黎今颖反应很快。
不是隔壁爷俩,是闹事的!
第32章 碎玻璃
门外, 玻璃在地上磨碎的擦擦声与细碎的脚步声、喧闹的嬉笑声、楼下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
黎今颖愣住了。
她大脑宕机了许久,才意识到这是发生了什么。在那一瞬间,她浑身寒毛直竖。
平时, 她生活在黎家和睦的家庭氛围里,每天好吃好喝好玩的轮着来,她都快忘记了隔壁家敏感到不能再敏感的身份。
“干嘛呢!大过年的, 你们想做什么啊?无法无天了是吧,法律是做什么用的……”
很快,楼下传来一阵呵斥的男声。
来者声音洪亮, 咬字标准, 并且随着呼呼的风声逐渐飘远, 听得出来是在追着那群闹事的人骂。
肖蓉听到骂骂咧咧的声音也反应了过来, 连忙回头安抚黎今颖:“颖颖没事吧?有没有被吓到?”
黎今颖摇摇头,懂事回答:“没!”
肖蓉松了一口气,温柔摸了摸她的头:“那就好,妈妈去看看隔壁怎么回事……你呆在屋里不要到处走,万一碰上坏人很危险的!知道了吗?”
黎今颖明白她在说什么,再次点脑袋。
肖蓉棉服都没来得及穿,就走出了家门。
黎今颖看了看窗外飘着的小雪,实在放心不下, 决定把衣服给肖蓉送过去。
她刚垫着脚打开大门的门闩,一推门就见到一个男人从楼道快步走过来,似乎是朝着隔壁家的方向而去。
黎今颖吓坏了。
她第一反应就是赶紧冲过去保护肖蓉, 一边抱着衣服跑, 一边大喊道:“妈妈!坏人来了!快跑!”
肖蓉被她一提醒猛地一回头。
对上同样扭过脑袋去看后边的王医生。
王医生:也没人啊!?不是都走了吗?
三人沉默了几秒钟后, 才反应过来,黎今颖是把上楼的王医生当成刚才滋事的人了。
“今颖!看来你病好了很多嘛!”, 王医生走近,寒暄两句后就跟肖蓉一起关注隔壁的情况,“婉笙?聂同志?你们没事吧?”
肖蓉也跟着问:“婉笙?还好吗?”
黎今颖想要走近看时,却被肖蓉制止:“颖颖别过来!这里全是玻璃渣,一会儿受伤了。”
她看了一眼地上,又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底。
两厘米厚,也不至于被扎坏吧!
黎今颖很无奈,她现在是被肖蓉捧在手里的洋娃娃,压根就别想与危险的事务沾上半点关系。
走廊外,肖蓉小心翼翼地从玻璃渣较少的位置踩到隔壁正门口,她正准备敲门时,忽然木门从内部被人打开了。
聂浚北刷白着脸走出门。
他一看见门口的三人,颤巍巍开口:“……肖老师,王医生,救救我妈妈!她咳出血了……”
门外三人:?!
肖蓉和王医生对视一眼,也不顾上门口的碎玻璃渣了,赶紧踩着进了门。
临到要走进隔壁客厅时,肖蓉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走廊徘徊的女儿——她知道黎今颖对照顾了自己一个月的胡婉笙是有些感情的。
最终,肖蓉叹了口气。
她沿着原路回到走廊,一只手牵着女儿,一只手把门给关上,又重复了一遍进门时的小心翼翼。
黎今颖刚一进隔壁家门,还没来得及和肖蓉说上话,她的这位热心肠母亲就已经拿着扫帚去扫门口的碎渣子了。
她回过头,扫了一眼屋内的情形。
自从胡婉笙病倒,黎今颖就再也没机会来过隔壁。她一个人站在客厅的木桌子旁,往卧室的方向瞧了一眼。
胡婉笙正趴在床边上,抱着搪瓷盆在咳嗽,咳两下就抬起脸来张着嘴大口呼吸,仿佛不喘着一口气,她下一秒就会昏死过去一般。
此外,她的头发和脸颊上浸着密密麻麻的细汗,脸色也比在省城时差了不少,看不见一丝血色,病情正在极速恶化。
聂涛就坐在她旁边,一边帮胡婉笙顺气拍背,一边和王医生说话:“她今天原本只是高烧,刚才受了那群狗崽子的惊吓,醒来就开始咳血,肯定是动了气,王医生,她……我……”
王医生探了探胡婉笙的额头,烫得他下意识缩了下手:“不行啊,得送医院了!肺炎恶化不是小事,得输液啊……”
聂涛点点头,作势就要把妻子给背起来。
这时,胡婉笙忽然虚弱地出声:“我不去医院,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婉笙!”,聂涛已经急得快哭了。
他这些年做过九死一生的前线通讯员,也曾拿着刺刀和敌人拼过命,但没有哪一刻,能让他像现在这般恐惧、害怕。
“你别这样,活下来……我没关系的,你不要担心拖累我,不要放弃治疗!”
胡婉笙把头扭过去,强忍着痛苦,也不愿配合两人提出的建议。
聂涛就在一旁劝说,语气尽是哭腔。
王医生也站床头柜边上,看见昔日的同事命悬一线,还在思考有什么办法能救救她。
黎今颖站在门口,默默看着这一切。
她别过头,看见同样站在门口的聂浚北。
小男孩一脸煞白,朝着卧室的方向望着,紧抿着双唇,手心捏着拳头。
眼里没有眼泪,只有深浅不一的红血丝。
从前在PICU规培的那段日子,黎今颖见了太多这样的画面。送进他们这个监护室的患者,大多是休克的、器官衰竭的、重大创伤的。
家长在病房的一侧哭着签病危通知书,孩子在里面插着呼吸机与鼻饲管,一墙玻璃把他们隔开,屋外是哀恸哭嚎,屋内是即将步入死亡的气息。
黎今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12岁不到的小女孩,她的肺纤维化已经快到了无法呼吸的地步,主治医师建议用人工肺先维持生命,或许能等到肺移植。
小女孩听完后,小声问了一句要多少钱。
主治医师没有告诉她,转头将女孩的父母带到玻璃墙外,给出数字:开机器五万,往后是一天一万。
父母最终还是决定开,将房子车子全部抵押,打电话找亲戚朋友们借到了开机器的钱,又四处奔走筹资期望能筹到之后两三个月的机器费。
当晚,主治就给小女孩用上了人工肺。
等到一天后,黎今颖和规培导师去监测她的生命体征时,女孩强行要求她们提供空白写字板,黎今颖还以为她有什么话想和爸爸妈妈说,慌忙跑出去找隔壁ICU的同事借了一个。
她却没想到,女孩费了接近十分钟,一笔一画写出来的文字是:太贵了,我不治了。
她不知道女孩从何得知了价格。
她也很难想象,究竟会在什么情况下,半只脚踏入死亡的病患才会说出这句话。
直到后来她进入附属医院,偶尔路过儿科时,看见那些躺在病床的小孩,黎今颖脑海里还会浮现起当时小女孩睁大的双眼,以及那个异常坚定的眼神。
隔着三四米的距离,黎今颖看着床上的胡婉笙,正如她当年看见的那位小病患——面色惨然,一心求死。
她放弃了。
就在黎今颖还沉浸在胡婉笙或许就要消逝在这个冬日的哀痛中时,身旁的聂浚北忽然动了。
他走到胡婉笙床前,顾不得还有外人在,直言道:“你以为你死了,我们的日子就能好过吗?不会的,这些人不会在意我是谁,我爸是谁,我妈是谁,他们只想泄愤!你在,或者不在,都不重要,造-反派有的是理由。”
胡婉笙默默看着儿子,沉默了许久。
她因为重病而瘦了不少,脸上的肉缩了一层又一层,眉骨和眼眶显得尤其突出,早已没了最初黎今颖见到她时的惊天美貌。
聂浚北说完后,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要把即将浮出的眼泪咽下去。
他见胡婉笙没有反驳,又握住母亲的手,一字一句,郑重地说:“你教我的,不能逃避问题,这一次不逃避,行吗?”
屋内,火炉发出木头燃烧的滋滋声。
肖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扫完了地,来到了黎今颖身边,母女俩听完聂浚北说的话,竟一同酸了鼻子,红了眼眶。
短暂的沉默过后,胡婉笙最终还是松口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努力用另一只手盖住聂浚北,微微使了些劲,似乎在说:“好。”
然后就是一阵收拾。
王医生先一步离开,去卫生院提前打招呼,准备输液用的抗生素、退烧药、止痛药等等。
聂涛则是背着胡婉笙,他个头高,轻轻松松就能稳稳驮住妻子,手肘处还垮了一个简单收拾的住院用包裹。
聂浚北在身后给母亲披上羊毛大衣,又搭了一层厚围巾,顺便盖住头顶和耳朵。
出发时,他在身后举着伞,聂涛在前面一步一步踏。父子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在一阵鞭炮声与烟花声里,赶着雪路把胡婉笙安全送到了卫生院。
肖蓉和黎今颖留在了家属院。
她们帮忙把砸坏的木窗堵上,用了一层又一层的旧报纸糊在风口,最后还从自己家里带了几幅厚板纸的年画、福字、财神爷。
哪儿还顾得上好不好看,不漏风就行了。
现在正过着年,没有师傅有空来修,也只能先这么糊弄着,等过完年后再找机会。
黎今颖搞定完一切后,跟在肖蓉身后回家。
临到半只脚已经踏入自家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隔壁被敲烂的玻璃,心中并不乐观。
——这还只是刚开始吗?
第33章 报复
农历新年的这个月份似乎要比其余十一个月过得快一些, 家里瓜子花生炒核桃才吃上没多久,新衣服才刚穿上两天,年味就渐渐淡下去了。
日历一张一张撕下来, 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五。
一直到元宵节夜晚,胡婉笙也没有回家。
好在,黎今颖也没听到隔壁传来哀乐的声音, 那就证明女主角还活着,甚至又挺过了一个冬天。
舀完碗里的最后一个白菜猪肉馅水饺后,黎今颖一边无比怀念南方人的元宵黑芝麻汤圆, 一边思考明天要怎么和二年级的小矮人们相处。
是的, 明天她就可以正式入学了。
从现代九年义务制教育, 走到了没有义务一说的十年制教育:小学五年、中学五年。
其中中学又分为初中三年、高中两年, 不过在现在这个要么毕业进厂务工、要么回乡下务农养猪的年代里,能读完十年书的人实在太少。
黎今颖作为一个怀揣“预知金手指”的穿越人士,已经在把着手指计算,等到77年高考恢复时,她应该是19岁,应该刚好能赶上第一轮报名。
黎今颖:不说夺魁,起码惊艳四座好吧?
不过,也许是她脑子一抽, 黎今颖完全忘记了在高考恢复前,还有一个时期叫做上山下乡。
时隔多年,她都不禁感慨, 幸好她穿越运气好, 是家里的独生子女, 不用硬性上山去种地养猪,不然以她在学校的成绩, 大概率是要作为重点劳动力去培养的,那不得种田养猪挑石头一条路?
这些都是后话了。
在肖蓉的帮助下,黎今颖睡前最后一次整理了一遍书包:笔记本、铅笔、橡皮擦都备齐了,课本明天去学校领就行。
至于那只英雄钢笔,黎今颖觉得太高调了容易被贼人惦记,防人之心不可无,就把它放在了家里慢慢欣赏。
上学嘛,不需要太多高级的装备。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黎今颖就已经自然醒了——开学报道第一天,她还有点小紧张。
吃过俩包子后,她坐在肖蓉的自行车后座,挎着蓝色布包,戴着白色毛线帽子,一路吹着寒风到达龙岗公社学校门口。
“颖颖,妈妈先带你去教室门口认认路。”
黎今颖点头:“嗯!下次我就能自己上学了。”
肖蓉很欣慰,越看女儿越想亲她两口:“好啊,颖颖以后还能来妈妈带的初中班旁听!”
黎今颖眼睛都闪着精光,这种领先起跑线的事情,她作为卷王完全难以拒绝。
“二年级应该在这边……”
母女俩沿着公社学校简陋的走廊一路向前,左拐右拐,有时候还会路过一些没有房顶、没有墙面的露天走廊,如果黎今颖没看错的话,空地上甚至还有人在养走地鸡。
期间还有一些教职工招呼她们:
——肖老师来了?今天也太早了吧!
——哎哟,小闺女今天也来上课了呀~可得好好学习噢,长大了才能报效祖国嘛!
——闺女要去三年级吗?哦……二年级啊,也是,慢点儿好啊,先扫盲后成材~
不过,和黎今颖差不多高的小朋友们就没有那么主动了,他们大多是藏在墙壁后,或是隔着七八步远的位置,遥遥注视着她,像是在看什么新鲜事儿。
走到教室门口,肖蓉走进去,把女儿牵到靠后的位置坐下——黎今颖虽然还未长高,但的确要比平均年龄六七岁的小矮人们略高一丢丢。
“今颖,你就暂时坐在这儿,这个位置应该是没有人的,你先把小挎包放下吧,咱们去找谢书记把教材给领了。”
黎今颖懵懵点头,顺手把包放在了桌上。
母女俩又原路返回,绕了好几圈,路过了两个鸡窝,拐来拐去到了办公室。
领教材比黎今颖想象的要简单太多,就两本书,一本语文,一本算术。
等到她揣着两本薄薄的教材走到教室门口,肖蓉看了下表,已经快到上课时间,母女俩就在此分别,约定晚上放学的时候再一起回家。
黎今颖:嘿嘿,现在是我的卷王碾压时间!
结果还未等她高兴两秒钟,黎今颖就发现自己放在桌上的挎包被人剪烂了!
背带短成了三截,布面也被剪刀划烂,破了好几个大口子,甚至把内衬的棉线都给带出来了。
包里也被人翻过,里面的铅笔、橡皮擦消失不见,笔记本还在,纸页却被胡乱扯下一大半,剩下几页没来得及撕下的,被人剪刀从中间捅出了一个窟窿,完全无法书写。
黎今颖愣住了。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刚到班上,还是在教师母亲护送下走到班级门口,怎么就得罪了人?
“谁干的?”
黎今颖站在原地,拿起她的破烂笔记本,环顾四周,无人应答。
小朋友看了她几眼,统统转过头去。
有些人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有些人害怕,缩在小木桌前,埋着脑袋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嘴上还不断念叨着爸爸妈妈;还有人甚至在叽叽喳喳互相议论,偶尔还投给黎今颖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
黎今颖也不是好欺负的。
被人欺负了心里有气是一回事,但更重要的,是她非常不喜欢这种糟蹋东西的行为。
在物资丰饶的二十一世纪,她尚且是一个热衷于节约省电、拧紧水龙头、秉持光盘行动的好公民,更何况现在她身处于生产贫瘠的年代?
她一定要找到是谁干的,拎着他的脖子好好教育一番!
于是,黎今颖一个箭步就走到了那群正在议论的小朋友身边,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你们看到是谁了吗?”
小朋友们瞬间收敛起说笑的表情。
他们年纪还小,哪里见过这种杀气腾腾的小伙伴,一般来说,有这种类似气场的,基本都是抄着家伙就要来打屁股的家长。
一群人结巴了半天,愣是没有一个人开口。
黎今颖意识到自己把成年人兴师问罪那套拿出来可能吓到他们了,无奈之下,她学着小朋友的语气,放软了声音,说道:“我就问问,不会告诉那个人是你们和我说的,我们才是同学,对吧?”
小朋友们你看我,我看你。
挤眉弄眼,相互推揉了一通后,终于有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麻花辫小女孩开口了:“是一个胖胖的男生,很高!比……”
黎今颖顺着麻花辫女孩的手指看过去。
是一颗一米三四左右的小枯树。
“比那棵树还高呢!”
黎今颖:……
这就是你说的很高?
不过,她心里倒是有数了。
这个描述很明显就是肖成磊,这小子好事不干,专门盯着坏事做了?
她看了一眼走廊外,教师还没到。
此时,黎今颖也顾不得自己细胳膊细腿,她难以咽下这口气,准备先去找肖成磊算账。
她一向是有行动力的人。
还未等身后那群看热闹的小朋友追到门外,黎今颖已经消失在了走廊尽头,一路小跑着就往高年级的教室去了。
一边跑,她一边回忆剧情。
她依稀记得肖成磊好像是在九年级?
黎今颖抬起头看向每间教室外贴着的标志,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这些标志用的材料还都不统一,有些是茅草压成饼贴上去的,有些是木头废料的外皮,还有些甚至是一张用胶布粘上去的纸。
她仔细辨认着这些材料上的文字。
二年级……
三年级……
……一年级???
黎今颖脚步一顿,不对啊!
她在心里骂道,这东西是谁设计的,怎么不是按照数字大小顺序排布的呢?
没办法,黎今颖只能在陌生的土房周围转来转去,左拐右拐,终于靠着自己走到了初中部。
这时,黎今颖双眼捕捉到一个看上去有些熟悉的女孩。
远远的看,女孩瘦得跟柳叶片似的,却穿着一件完全不合身的蓝色毛衣和毛裤,看上去像是男款。走近了才发现,毛衣侧面破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大洞,露出里面薄薄的一层灰色棉衣,腿上毛裤也都开了线,线头乱七八糟缠成一团,隐约露出女孩瘦成骷髅竿子的小腿。
整个人都写着“家境贫寒”和“没吃过饱饭”。
黎今颖幸好多看了两眼。
女孩也注意到了正在盯着自己看的黎今颖,吓得赶紧掉头跑路。
黎今颖的记忆终于被她这个行为给唤醒了。
这是肖雅梅啊!
几个月不见,怎么瘦成这样了?
黎今颖赶紧追上她,边追边说:“雅梅姐姐!你等等我,地上滑,你别跑啊!”
肖雅梅不知道是今天没吃饭还是生病了,竟然连黎今颖都没跑过,不到十秒钟就被追上了。
她看着眼前的妹妹。
黎今颖戴着一顶缀有白色圆球的毛线帽,头发乌黑光滑,扎成两个双马尾小辫垂在肩前,身上穿着枣红色双扣棉大衣和裤腿规整、长度刚刚好的棉裤,还踩着一双看上去就暖和的雪地棉靴。
当黎今颖抬头望向自己时,那双含露的大眼睛清澈又纯洁,一张白皙得像是雪地的小脸周围晕着两抹淡粉色,漂亮极了。
肖雅梅心里忽然起了一阵酸劲儿。
回家后,陈玉茹瞧见那件羊绒毛衣,根本不听肖雅梅的哭喊声,也顾不得她身材合不合适,直接就抢走了雅梅的生日礼物,还美名其曰“你年纪小,穿不出来这么好的货!”
肖雅梅看着眼前精致到像是橱窗玻璃娃娃的黎今颖,又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身上——哥哥不穿才能轮到她的旧衣服。
她大脑中的某一处终于断了线。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冲上大脑:悲伤、愤怒、酸涩、羞愧……
以及嫉妒。
第34章 海姆立克
黎今颖追上了肖雅梅, 犹豫了几秒钟要不要关心一下她的身体,又担心自己多此一举。
毕竟很多事情就在眼前明摆着,她难道要装作小绿茶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 问一句“怎么这么瘦了”,“没吃饱饭吗?”,“回家后还好吗?”
基本上就等于问人家——你怎么不吃肉不吃菜啊, 是天生就不爱吃在控制体重吗?
太贱了。
她没能力把肖雅梅接过来,也没有义务改变她的处境,就别刺激别人了。
心中替她鼓劲儿吧。
以后再瞧瞧有没有什么能搭把手的机会。
能帮则帮, 帮不了……
这个世界上太多事情她帮不了了。
自己既不是活菩萨转世, 也不是圣光玛丽亚降临人间, 普度众生不是她的任务。
于是,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黎今颖第一个开了口:“雅梅姐姐,你知道你哥哥肖成磊在哪个班吗?我有点事儿找他。”
肖雅梅还未从那股复杂的情绪中抽离,经黎今颖这么一岔,抬眼就是一个怨毒的表情。
黎今颖:?!
也就短短一刹。
肖雅梅没有留给黎今颖太多品味的时间,表情瞬间又柔和了下来,放松眉毛,深呼吸, 拿出在黎家时那副贴心好姐姐的招牌微笑。
只不过,她现在暴瘦后有些营养不良,苹果肌都快被饿没了, 笑起来隐约能看到凸起的颧骨——有点瘆人。
黎今颖要不是连穿越这种场面都见过了, 还真有可能被肖雅梅吓得退后半步。
哪儿还有一丁点在黎家养尊处优的模样。
简直像中东难民似的。
肖雅梅还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哥啊……我哥在九年级啊, 今颖妹妹你找他有什么事儿?”
黎今颖总不能说,的确有事儿, 我要打他一顿好好教育他。
思索了两秒钟,黎今颖用一种比较委婉的方式开口道:“他刚才来我们教室了,好像拿了我的东西,我急着用呢!”
肖雅梅若有所思点了点脑袋,没说话。
她心里的思绪已经飘远。
或许比起现在被姨父姨妈捧在手心里的黎今颖,她更加嫉妒凡事都要踩自己一脚的肖成磊——明明是亲兄妹,凭什么好东西都要让给他?
黎今颖见肖雅梅一直没反应,心里也急啊。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开始上课了,她虽然对小学知识手到擒来,但是缺席太久总是不太好,一会儿肖蓉该担心了。
她实在没辙,又问了一遍:“雅梅姐姐,我对学校还不太熟,九年级……在哪儿啊?”
肖雅梅被她拉回现实,愣了两秒,答:“哦,就在右边,过了那个鸡舍就是了。”
黎今颖点点头。
她简单和肖雅梅道别后,也没时间等对方的寒暄回复了,急匆匆就往鸡舍旁边的两间屋子走去。
直到黎今颖的背影消失,肖雅梅才收回了她暗中探究的目光。
她想到田姨婆和母亲整天在嘴边唠的话,心底浮起一层诡异的阴暗情绪。
——漂亮又怎么样,可惜是个傻子。
想到这里,肖雅梅心里安慰了不少。
她沿着另一条路,缓缓往自己的教室走去。
在转角处,肖雅梅又回头看了一眼刚才黎今颖站着的地方,回忆起妹妹那副天真无邪的漂亮模样,肖雅梅心中那股不甘心的种子就生长得愈发旺盛。
泥潭里不一定都会开出一朵倔强的鲜花,也有可能会生出吞人不眨眼的厌氧沼泽。
墙壁阴影处,肖雅梅下定了决心。
——长大后,我一定会过得比你好。
*
黎今颖离开刚才的角落后,一转头,还未找到教室,就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浓烈鸡屎味。
那股味道臭中带着一点儿酸味,毫无防备的她差点两眼一黑,此时只想呐喊一句——到底是谁在教书育人的神圣之地养走地鸡啊!
黎今颖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往前走。
主要是怕她的宝贝雪地棉靴踩到什么不该踩的东西上了。
走了没两步,黎今颖远远的就瞧见鸡舍不远处站着一个一米四五左右的小胖子。
小胖子背对着她,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脑袋上下缓慢浮动着,像是在吃东西?还是在喝饮料。
但是不重要。
肖成磊这货今天就得为他的浪费以及偷盗财物行为付出代价!
想到这里,黎今颖那叫一个兴奋,隔老远就开始摩拳擦掌卷袖子。
——总算给我逮着你了吧?
——今天就替你爸妈管教你一次!
结果,她还没走近,就看见小胖子忽然开始疯狂拍打自己,急得直跺脚。
黎今颖:?
此时,鸡舍周围空无一人。
最近的教室还是刚才和雅梅遇见的那间,视线中即便有两座像是初中部的土平房,也有点距离太远了,往返起码得走两分钟。
黎今颖以为是肖成磊在鸡舍门口。
她小跑着走近,恰巧碰见小胖子转过身来,才发现这人压根就不是肖成磊!
但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眼前的小胖子表情痛苦,眉毛和鼻子皱成一团,嘴唇发紫,双眼充血发红,用一只手紧紧地捏着他的咽喉。
小胖子原本是准备跑回教室去呼救的,一转身瞧见黎今颖这个小妹妹,也顾不得太多,他疯狂指着喉咙,又指了指鼻子,满脸焦急,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幸亏,他今天遇见的是黎今颖。
而不是傻大妞。
黎今颖立马Get到他的意思——呛到东西,窒息了。
她反应很快,左右看了一眼现场的环境和工具,明白眼下最实用的方法就是海姆立克。
但是有一个问题。
黎今颖现在还没小胖子高,哪儿来的力气把人家抱起来实施腹部冲击啊!
“你别急!我帮你找人!你千万别乱来!”
就在黎今颖准备冲进教室摇一位个子高一些、胳膊有力一些的男孩过来时,肖蓉突然从背后出现了。
“今颖!老师和我说你不在教室,你怎么跑这里来啦……怎么了这是?”
黎今颖吓了一跳,来不及和母亲解释太多,现在是救人要紧,迅速组织语言描述了一遍:“妈妈,他呛住了无法呼吸,需要你帮他!我太矮了,帮不了!”
肖蓉看了一眼女儿,又看了一眼已经跑到自己面前呼救的男孩。
黎今颖很急,窒息可没有多少时间浪费,她也来不及再去找人、再解释、再教人了,否则等她说明白事情原委,小胖子怕是早就脑缺氧了,就算能活下来,多半也要留下后遗症。
她赶紧握好拳头,摆好姿势,假装前面有一个人,准备教站在旁边的肖蓉。
千钧一发之际,她担心肖蓉不相信自己,还在开头就撒谎给自己上了一个专业buff:“妈妈!别犹豫了,这是婉笙阿姨教我的!你从后边抱着他,双手上下握成拳,使劲往后锤!可以救他!”
没想到,肖蓉还没等到她那句谎话buff,就学着她的姿势,已经开始简易的急救动作了。
她无条件相信自己的女儿。
黎今颖来不及想这么多,她专心地指导着肖蓉:“对!再用力一些!要快!”
肖蓉力气大,抱着小胖子就开始快速锤击腹部,致使他肺部黎残留的冲击性气流一股又一股地从下往上窜。
大概十秒钟不到,小胖子突然将卡在气管的馒头片给咳出:“咳——”
他惊魂未定,赶紧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像是从未感受过如此通畅的呼吸。
肖蓉也被吓着了,她赶紧低下头,帮小胖子顺了顺气,又拍了拍他的背:“孩子,没事儿了吧?要不要送你去卫生院?”
黎今颖也落下了心里的石头。
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如果她今天不是为了追肖成磊往鸡舍的方向走来,是不是就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胖子?即便有人注意到,万一没办法把窒息物咳出来,小胖子又该怎么办?甚至,如果不是肖蓉跟过来找她,就她一个人哭天喊地也没人搭理,错过最佳抢救时间……
太多可能性了。
幸好,幸好。
最终发生的是好结局。
黎今颖站在原地,心情渐渐从肾上腺素狂飙的紧张,平移到救人一命的欣慰。
小胖子被吓坏了,愣愣地呼吸了几十个来回后,或许是那股恶臭的鸡屎味唤醒了他的人间记忆,他才总算不再应激,回过头来,看向黎今颖。
“谢谢你,谢谢老师,我是六年级的石龙飞,谢谢你们!我还以为我要被呛死了……”
小胖子说着说着就有了哭腔。
黎今颖看到他这幅可怜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心里还吐槽道:虽然背影看上去很像肖成磊,但要比他可爱多了。
小胖子抽了抽鼻子,还真就开始掉眼泪,还不忘用袖子遮住他掉下来的小珍珠。
看来是真的被吓着了。
黎今颖这时才注意到,眼前这个小胖子留着板寸头,皮肤黝黑,身穿一件屎黄色的大棉服,穿着一条棕褐色灯芯绒长裤。
嗯?怎么越看越觉得他眼熟呢?
隔了两秒,黎今颖才反应过来小胖子像谁!
——等等,这不是胖虎吗?
第35章 胖虎
胖虎姓石, 名龙飞。
起这个寓意主要是胖虎他妈妈在怀孕时老是梦到一条飞龙,他奶奶一听,寻了个算卦的老师傅。老师傅听了一番梦境的细节, 把着手指一算,称这孩子将来必是人中龙凤,是有大出息大作为的!
石家人那叫一个兴奋, 他们这个土坨坨里上一次生出有大出息的人,还得追溯到五十年前,有户农家的男孩成了某大军阀的马官。
可惜他死太早, 还未来得及娶妻, 更没留下一儿半女, 基因就在马官这里绝后断掉了。
村里人听说石家这胎是个有福气的, 像是自家媳妇儿怀孕似的,热心得不行,专程请了隔壁村的黑土地里请了老秀才出山,才取了这么一个名,寓意就是想讨个吉利。
不过,随着石龙飞一天一天长大,石家人也没见着这孩子有什么异于常人的能力——如果吃得多以及老生病能算的话。
按理来说,吃得多的人, 不应该体弱多病。
但就是邪了门了,石龙飞这孩子打小就爱生病,三天两头不是感冒就是发烧, 偶尔还来个肠胃炎和跌打损伤。
这时, 石家老太太翻了好几本封建迷信的算卦书, 才得出结论——名字起太大了,孩子压不住。
所以从石龙飞五岁开始, 一家人就不用正经名字称呼他了,一般都像叫田里土狗似的,亲密的时候唤他一声“小飞”,有时候忙起来,也懒得想名,直接叫他“小胖”,当然,他闯祸的时候一般就称呼他为“小崽子”,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顿棍棒。
石龙飞最幸福的时光,就是来县里读书。
他现在暂住在姑姑家,乡下的奶奶和爸妈每年给他那个做电影放映员的姑妈送不少粮食,一是关心关心家中独女,二是担心孙子在县城里借住受冷落。
虽说他们石家给不了太多票和钱,但田地大啊!加上他们祖祖辈辈务农,骨子里是有那么些种田基因,一家人勤劳一整年下来,除去交给大队的那些外,还能给城里的女儿送一些去。
石龙飞的姑姑也不是小气的人,待他也算用心,反正该有的都会给,少不了孩子一口吃的。
何况她家里也不缺这些,自己做放映员工作轻松配给高,老公又是给公社食堂开车的司机,双职工肥差,小日子过得美得很!
现在,石龙飞再想起公社学校,就不全然是美好的回忆了,还有一小部分劫后的恐惧。
——要是他真被一块馒头给呛死了,奶奶和爸妈肯定要伤心好久,姑姑肯定也要自责,还有那个小矮子堂妹,自己还答应了要带她去爬树呢……
想到这里,石龙飞刚刚噤声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哗啦啦地流到他的屎黄色棉衣上。
肖蓉不知道刚才黎今颖教的是什么原理,以为是她力气太大,赶紧蹲下来哄他:“你叫龙飞对吧,肚子还好吗?喉咙还卡不卡?是不是阿姨刚才弄疼你了,别怕啊!”
石龙飞嚎哭的间隙,睁眼瞧了下,委屈开口:“不是,老师,我不疼,我就是有点害怕。”
黎今颖在旁边站着,看着眼前这位天生coser哭得那叫一个可怜劲儿,鼻涕和眼泪糊在脸上混成一团,粗眉皱成倒八字,嘴唇也咧成一根线,鼻子还一抽一抽的,越看越像受委屈的胖虎。
真是狼狈中带着一丝好笑。
她刚才怎么会把这人认成肖成磊?
明明要可爱多了。
肖蓉的亲和力在这时派上了用场,她安抚了一会儿石龙飞后,承诺道:“老师现在把你送回家,别害怕啊!要是还有不舒服的,一定要去卫生院找医生,知道了吗?”
石龙飞点点头,带着哭腔答了句:“嗯,我家就住在商业街旁边,没多远,谢谢老师!”
肖蓉见小孩意识还是很清醒,立马引着他,牵上女儿黎今颖,往办公室方向走去,朝谢书记说明了如此这般的事情经过,才带着两个小孩离开了学校。
黎今颖很无奈。
第一天上学——连一节课都没听到。
她和石龙飞并排走在肖蓉的前面,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往前走,大概走了一公里后,身边哭唧唧的男孩终于停下来了。
“……你是老师的女儿吗?”,石龙飞用袖子把脸刷刷擦干净,终于鼓起勇气和刚才远程救他命的小妹妹搭话,“你真好看!刚才谢谢你,下次你来影院看电影找我姑妈!”
黎今颖偏过头,笑了笑:“我叫黎今颖,你没事就好。”
她又把这番话在脑子里品了一遍,总觉得大脑潜意识对放映员的姑妈这号人物似乎有点印象,却又暂时匹配不上。
石龙飞听见她的名字,也觉得熟悉。
咀嚼了好一会儿,他嘴巴忽然张成一个“O”形,倒吸了一口,惊呼道:“诶诶诶诶,你就是肖成磊说的那个傻姑娘!”
他话音刚落,肖蓉和黎今颖的脸同时黑了下来,满脸写着复杂情绪。
石龙飞没眼力见,压根没注意到身边两人都变了脸,但他的实诚性格却给了他力挽气氛的好机会:“也不像啊,你那么聪明,还知道怎么救我,我就说肖成磊这人不靠谱吧……”
黎今颖这才想起来。
坏了,正事还没做呢!
一想到肖成磊干了那么过分的事情,自己今天还没办法把他给立即处理,黎今颖气得走路都开始跺脚。
肖蓉一直跟在女儿后面,一眼就发现黎今颖情绪不对,还以为是石龙飞刚才的话刺痛了小女孩的稚嫩内心,赶忙加快步子,走上来。
她问黎今颖:“怎么了呀?”
石龙飞这才惊觉他刚才嘴快,考虑太少,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黎今颖哭笑不得。
自打她穿越过来后,过得都是团宠生活,一个叹气都能引来身边人的嘘寒问暖。
她也没藏着掖着,有些事儿她作为一个八岁小女孩不方便处理,最佳的解决方式就是告诉监护人。
于是,黎今颖把肖成磊将她书包划烂的事情描述了一遍欢迎加入裙幺二五要死要死幺儿看跟多滋源,以及她那一袋子的文具都不翼而飞。
肖蓉听完后,沉默了许久。
倒是旁边的石龙飞有些来气:“这个肖成磊!他这样就应该去大牢里面蹲着!偷偷抢抢欺负女孩算是什么英雄好汉?真是给我们男子汉丢脸!”
黎今颖扑哧笑出了声。
没想到这小子还挺义愤填膺呢。
石龙飞可远不止是嘴上说说,他转过头来,当着一列列龙岗老松树的面,向黎今颖承诺:“颖妹妹,你别害怕!学校里我保护你!就算以后出了学校,只要在龙岗,我来罩着你!”
黎今颖:?
——就你那哭唧唧的样儿?罩着我?
黎今颖糊弄地点了下脑袋,也没把这句玩笑话似的承诺放在心上。
可是事实上,多年后的某一日,黎今颖忽然回想起两个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咦二污一丝一丝以尔小朋友在冬日冷松树下的约定,竟然才后知后觉——他都做到了。
肖蓉看着两个小孩嬉笑,她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眼前摆着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肖成磊未来再报复女儿怎么办?
这次还只是偷盗剪包……
下次呢?
倘若他真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肖蓉不敢想。
她无比后悔自己当年结婚后,没有选择与肖家人彻底切割,这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不行,她必须得先把肖成磊从学校弄走。
可是怎么弄走是一个问题。
狗急了都还要跳墙,更何况肖成磊那一身陋习,指不定会出什么阴招损招。
在她沉默思考的过程之中,三人抵达了石龙飞居住的职工小院。
“姑妈!姑父!我回来了!”
石龙飞一回到熟悉的家属楼,立马就放开了嗓子大吼,很快就把刚开完夜车补觉的姑父给喊醒了。
葛大军打着哈欠,揉着眼睛,穿着棉大衣慢悠悠走到院门口,瞧见本应在学校念书的大侄子,还以为是自己睡过了:“放学了?怎么天还亮着……”
石龙飞连忙说了三次“不是”,又描述了一遍这次这般的事情经过。
葛大军是个有常识的人。
听到侄子从鬼门关过了一趟,葛大军瞌睡直接就给吓醒了,连忙把孩子左翻翻、右翻翻,再转上一整圈,又抱着头看了好久。
“没事儿吧?要不要带你去卫生院啊!”
石龙飞憨憨一笑:“没事儿~我现在呼吸顺畅得很!是肖老师和颖妹妹救了我,咱可得好好谢人家!”
黎今颖内心吐槽,这小子人真不错!
讲道义,懂人情,未来一定有出息。
葛大军先注意到大侄子后面跟着的肖蓉,他连忙道谢:“谢谢,谢谢!我大姨子就这么一个儿子,这要是放在我们家出了事儿,我真的是比她还着急,太感谢您了!”
肖蓉也客套两句,孩子没事就好,今天就好好休息别受累,以后吃饭注意点儿等云云。
葛大军也吓得有些后怕。
等到他呼吸了几个来回,稍微平静下来些后,他才注意到肖蓉旁边站着的漂亮女孩。
“也谢谢小妹妹……”
葛大军说着说着,面色突然僵住。
他越看黎今颖,越觉得眼熟,但他一个送货的司机,又从来没去过学校,怎么会对一个小娃娃觉得熟悉?
……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就想起来了。
虽然当时天黑看不清人脸,小孩脸上又染着血迹和泥土,但葛大军无比确信!
——这就是他半年前某个夜里送货时,在路边遇到的小女孩!
——他还把孩子送到医院去了来着!
第36章 变数
葛大军回过神来, 第一句话就是:“你看上去好很多了嘛!我当时可被你吓坏了,还以为哪家闺女从山沟沟滚下来了。”
黎今颖一脸懵。
她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位络腮胡大叔到底在说些什么。
葛大军那叫一个激动。
俗话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看着黎今颖,越看,嘴角越往上扬:“你可能不记得了, 你那晚发着烧吧,是我把你送到医院的,还记得吗?”
黎今颖整个人愣在原地。
肖蓉也跟着愣住。
“后来我听院里的同志们说起, 我才知道原来你是小时候走散的, 那晚不知道走了多远, 才走回了家, 现在身体好些了吧?瞧瞧,多漂亮啊!”
葛大军想到那个夜晚,想到小女孩那张写满了求生欲的脸,足足感慨了两次。
——幸好,幸好他那晚注意到了。
黎今颖反应了许久,才将面前的络腮胡大叔的身份给认清。
这是她的救命恩人啊!
如果没有葛大军那晚的热心相救,或许她在现代猝死后,早就喝完孟婆汤转世为南美洲亚马逊森林的食蚁兽了, 哪儿还有今天的小镇生活?
她想要道一句谢谢,却又犹豫了。
大恩不言谢,两个字说出口未免太轻。
她只能记在心中。
肖蓉也缓过劲儿来了, 抓着葛大军的手, 作势就要给他行个大礼:“恩人啊!我就一个女儿, 如果不是同志您把她送到医院……”
葛大军可不敢受这么大的礼数。
他原本也不是想着邀功论赏才帮忙的,今天也是太激动了, 没控制住情绪,根本就是想让别人记得他的恩情。
举手之劳,何来大恩。
葛大军脑子转得快,一手把肖蓉扶起来后,一手把还在懵圈中的大侄子给拉到中间。
葛大军:“肖老师,你别这样,你们还是我的恩人呢,要不是今天龙飞遇见了你们母女,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啊……咱们就别互相行大礼了,真受不住啊!以后两家多多来往嘛!”
石龙飞虽然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但姑父都放话了,他自然是要跟一波小节奏的。
他拍拍胸脯:“就是,以后颖妹妹你就和我们一起玩!我看龙岗县里还有谁敢欺负你!”
黎今颖下意识反问一句:“我们?”
——还有谁啊?
石龙飞乐呵呵地解释:“我还有个堂妹也在公社学校念书呢,她比你大一级!在三年级,叫葛海珊,留着短发,有印象吗?”
黎今颖这下是真的懵圈了。
搞了半天,种田小说里那些邻里都是老熟人的设定还真是没骗人,她穿越过来后,身边出现的这下人还都是有关联的?
肖蓉也听明白了,和葛大军夸奖道:“原来海珊是葛同志您的女儿啊,她很聪明,也很刻苦,我教了她两年语文,姑娘很有灵气!”
四人站在院里左一右一句,聊得腿都站酸了,疼痛和寒冷的感觉才渐渐覆盖掉兴奋劲。
葛大军今天也是真高兴,张罗着让母女俩进门再聊,他把公社食堂里分的茶叶拿出来招待,喝点热乎的,多坐一会儿,晚点儿他老婆下班把海珊接回来,黎书记也过来,两家人再一起热热闹闹吃顿饭。
那茶叶可是奢侈品。
葛大军和妻子是留着要给葛海珊出嫁的时候,当嫁妆攒着的,要不是今天两家缘分太深,他平时过年都不乐意拿出来的。
肖蓉想了想,回忆起出门前,聂涛拜托她多关注一下婉笙,还是拒绝了。
“葛同志……”
肖蓉刚一开口,就被葛大军给打断。
“诶!以后叫我大军就行!”
肖蓉愣了愣,还是决定给大军加个尊称:“……葛大哥,实在不好意思,我家里还有事儿等着回家处理呢,实在脱不了身,下次咱们一定好好吃一顿!”
葛大军也不是强硬不讲礼的人。
他摆摆手:“行!说好了一定要好好吃一顿啊!”
肖蓉不再墨迹:“好嘞,那我们就先走了啊,不打扰了……龙飞明天记得来学校啊!别逃课!”
被Cue到的石龙飞一个激灵,学着部队上点到似的,昂首挺胸喊了一句:“是!”
母女俩转头离开了他们这栋职工家属院。
从商业街往卫生院的路并不远。
一路上,黎今颖一直在品味今天的神奇经历,感受着因果来带的宿命结局。
快要走到家门口时,肖蓉忽然拉了拉她的手,指着松树旁边的一簇野花花苞,惊喜地说:“颖颖!你看,春天要来了。”
黎今颖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一簇低矮到几乎要淹没在杂草中的野花已经蓄起了花苞,等待着春意降临的那一天。
她看着那朵盎然生机的花苞,忽然就联想到胡婉笙之前递给她的热水袋——上面绣着的白玉兰,在南边是不是也快要盛开了?
刚在回家的路上,黎今颖就思考了许多。
书里压根就没提过傻大妞救命恩人的事情。
那么,如果她悲观一点。
基本上可以大胆推测,石龙飞在书里是真的被呛死了,这对于葛家和石家来说,都是一场令人哀痛不已的灾难。
反过来推测,她穿越到这个世界上后,是否已经掀起了不小的风浪?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那胡婉笙,是不是也能活下来?
一想到这里,黎今颖的脚步都加快了,她想赶紧回家瞧一眼,打探打探隔壁美女阿姨的消息。
回家后,黎今颖哒哒哒地上了楼梯。
走到楼梯间时,她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炭的味道,很淡,但闻得出来像是谁家煮饭柴火添多后锅被烧焦了。
她没有想太多,毕竟她心系的人还没见到。
刚到二楼走廊,黎今颖一抬头,正巧就碰上了许久不见的聂浚北。
黎今颖顾不上自己还在呼呼喘气,着急问道:“婉笙阿姨好些了吗?能出院了吗?”
聂浚北平日里虽然不爱说话,却并不让人觉得有太遥远的距离感,尤其是和黎今颖相处时,他其实已经格外富有人情味。
但今天,他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冰凉凛冽的漠然。
“她出院了,已经回来了……”
黎今颖听了他的回答,眼睛都笑成了月牙,果然,BE小说也可以改变命运,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紧接着,她就听见聂浚北说出了后半句。
聂浚北:“……医生说救不了,就这两天了,我妈说想家躺着,不想死在医院里。”
面前的小男孩用一种极其冷静的语气,描述了母亲被宣判即将步入死亡的过程。
黎今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身后,肖蓉也在这时赶来,正好听见了聂浚北的后半句话。
她没有想过胡婉笙那么年轻,竟然已经病重到了医生回天乏术的地步。
隔了半晌,黎今颖实在不愿意相信这就是结局,她试探性地问道:“我能去看看她吗?”
聂浚北没吱声,沉默着点了个头,就绕开母女俩,端着一盆子黑焦焦的东西离开了走廊,往楼下走去。
黎今颖小声问了句:“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肖蓉也有些纳闷,摇摇头。
母女俩走进隔壁家家门后,才终于知道聂浚北手里端走的那盆是什么——烧焦后残留的书页。
胡婉笙坐在藤椅上,旁边就是一个打开的大皮箱,里面是她从沿海驮过来的各式书籍。
黎今颖匆匆扫了一眼。
比起她上次在家里见到的藏书量,里面的书已经少了一大半,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德文与法文书,还有些似乎是英文原版的小说散文等。
黎今颖心里暗道,胡婉笙平日里最宝贝她的这些藏书,现在她这样,是连活下去的欲望都没有了。
她顺着火光看去。
胡婉笙面色惨然,瘦成了一具活死人,身上搭着一张花格子毛披肩,瞧见肖蓉母女进门后,停下了手中正准备扯书的动作。
“……”
胡婉笙哑着嗓子似乎说了句什么,有气无力的音节很快被火盆中噼里啪啦的烧焦声给吞没。
“婉笙……”
肖蓉瞧见她变成这幅模样,千言万语汇聚在喉咙里,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黎今颖静静地看着胡婉笙。
她就这么剪掉了手上的书本,把一本又一本再难买到的纸册丢进了放置在一旁的火盆。
纸页的边缘渐渐开始变得焦黑,肆虐的火苗根本不在意上面写的是汉字还是字母,统统卷进灼热之中,渐渐地,原本散发着纸浆味道的册子变成了一坨坨焦黑的物什。
聂浚北这时恰好推门而入。
他见到火盆中的焦黑色书页,一言不发地用厨房里推炭火的火钳子一一夹起,装满后又端着搪瓷盆推门离去,消失在视野里。
一切都很熟练。
就像他们母子在听见田姨婆敲门声时,那样熟练地蹲下噤声。
黎今颖和肖蓉没有离开,就这么坐在胡婉笙旁边,静静地看她销毁。
隔了好一会儿,火盆里的炭火渐渐不够用了,胡婉笙艰难地转了个身,瞧了一眼箱子里剩余的东西,告诉陪在她身边的聂浚北:“……都拿去垃圾场扔了吧。”
肖蓉见她有力气说话了,斟酌了许久后,问道:“老聂呢?他去工作了吗?”
黎今颖也很好奇。
女主角都这样了,男主角还在哪里潇洒呢?
赶紧回家照顾媳妇儿啊!
胡婉笙听见问题,愣了一会儿,隔了好长时间才缓缓回复:“……他被开除了,县里领导说有他的新调令,刚走没一会儿,去取了。”
黎今颖顿时明白了。
书中剧情还在继续。
——胡婉笙要去世了,就在这个冬季的尾巴。
——聂涛也要去西北劳动了。
第37章 命运之门
回家后, 黎今颖一整夜都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她大脑里反复盘旋着这本小说的主线剧情,连诸如死亡时间线、工作调令等细节都盘了好几圈,线索复杂到就快在脑子里重新写一本了, 唯恐自己漏下一丝一毫。
直到凌晨快三四点,她迷迷糊糊半闭着眼睛,终于快要睡着的时候, 脑子里似乎还回响着诡异的画外音。
——书中的命运是一道逃不掉的枷锁!
——所有的一切都将走向毁灭……
——胡婉笙会死,聂涛会死,聂浚北也会死!
——还有你!你也会死!
“!!!”
被肖蓉拍醒时, 黎今颖从噩梦中挣脱, 下意识倒吸一口气, 面色痛苦得像是从水池里刚捞上来一般发紫, 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清醒过来后,她立马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赶紧伸到被子里摸了两把脚踝与脚心,确认没有抽筋,她才终于冷静下来——她很安全。
她此时此刻正坐在温暖的床上。
而不是溺在冰冷的水中。
“颖颖?做噩梦了吗?”
黎今颖刚醒来,双眼还有些无法适应黑暗,她顺着直觉看了一眼肖蓉声音传出的地方。
此时天还未亮,才刚刚五点。
一片黑暗中, 唯有肖蓉的胸前亮着一盏微弱的煤油灯,能照亮她的半张脸。
肖蓉的眼神并不似平常。
没有笑容,她的两条卧蚕在脸上显得格外多余, 鼻尖和泪沟在煤油灯的照映下闪烁着隐约的水光, 一看就是眼泪没擦干净。
黎今颖不瞎, 近视眼恢复视力后,看东西都要比没近视过的人更加仔细。
她懵着脸, 没出声:“……”
肖蓉见黎今颖没回答,先是朝客厅的大门看一眼,纠结片刻后,抿了好几下嘴唇,最终还是决定先不告诉女儿,转而安慰道:“梦里都是假的,颖颖不要当真。”
黎今颖原本还只是猜测。
在看到肖蓉脸上的表情变换小动作后,她心里忽然就有了预感。
她张了张嘴,直接问:“婉笙阿姨去世了吗?”
肖蓉:?!
在看见肖蓉眼睛瞬间瞪大后,黎今颖就知道,为什么母亲会在这个时间忽然叫醒她了。
黎今颖又接着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肖蓉知道女儿不是傻子。
她的颖颖这么聪明,自己就算是想要瞒下来也瞒不了多久,于是,肖蓉还是决定不骗孩子,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半个小时前,是聂浚北想给他妈妈测体温时,走到床附近叫了许久没声……”,肖蓉顿了顿,斟酌了好几种不同的说法,才缓缓说出后半句,“才发现她已经没有呼吸和体温了。”
黎今颖的双眼已然适应了黑暗。
她看着窗外再度飘起的小雪,恍惚间,耳边的话语都变得朦胧不清起来,而大脑却意外清醒,精准闪回着她和胡婉笙在这个冬季来临前一起相处的点点滴滴。
不是说要教她教会医院的那一套吗?
怎么突然就离开了。
肖蓉心里也难受,但她作为现在两家唯一在场的监护人,有些事总得她来帮忙。
她替黎今颖捻了捻被角,轻声细语:“你爸爸已经出门去帮聂叔叔了,现在外面还下着雪,他们估计找师傅都得好一会儿,你要是没休息好的话,要不再睡一会儿?妈妈过去看看浚北,他肯定被吓坏了。”
黎今颖稍微缓过劲儿来后,才反应过来母亲在说什么,跟着问了一句:“他还在隔壁吗?”
肖蓉回忆起刚才聂涛来时的描述,犹豫了两秒后,还是转述给了黎今颖:“……浚北一直不愿意离开婉笙的遗体,说什么都不走,应该还在她的卧室里。”
黎今颖毫不犹豫选择了前去探望。
她向肖蓉提出:“我也睡不着了,妈妈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吧,婉笙阿姨她……以前待我很好,我还是想看她一眼。”
肖蓉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不行,你才多大?这不是你这个年纪能承担的。”
肖蓉的逻辑也能理解。
胡婉笙的死亡,是女儿有资格知晓的事实。
但是遗体……这对于一个几岁的小孩子来说,绝对不是能在短时间内从记忆里消化的事情。
肖蓉平日里事事都顺着黎今颖,但唯独像这类有可能给孩子留下阴影的事情,她是断然不会同意的,任凭黎今颖说的天花乱坠也不行。
黎今颖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那我陪你去隔壁,我就在客厅等着,也能给浚北弟弟做个伴儿,不然他一个人得多难过。”
当她搬出聂浚北来做幌子后,肖蓉果然松动了,最终答应让黎今颖在客厅等着。
可是,等黎今颖穿好棉衣,踏进隔壁家门后,聂浚北也不愿意离开床边半步,依旧坚持在屋内陪母亲,一步也不肯挪。
肖蓉没了办法,只能搬个板凳坐在他附近,盯着这个不爱说话的小男孩,害怕他突然就精神崩溃。
情况有变,但规则不变。
黎今颖依旧被禁止进入卧室。
她只能坐在靠厨房那一角的位置,偶尔想要从房门间隙里窥见一丝卧室的情形,最终也以失败告终——卧室门合的太死了。
一个小时后,外出的两个男人总算回到家属院。
黎志兴路过自家门口时,见到没有灯火,心里就有了数,估计老婆已经去隔壁帮忙看孩子了,于是他连门都没敲,径直就扶着聂涛走向了隔壁。
但他没想到,自家女儿也在这边。
黎志兴:“颖颖你怎么一个人在客厅坐着?妈妈呢?浚北弟弟呢?”
黎今颖转过脑袋,指了指卧室:“他们在里面,妈妈不让我进。”
黎志兴点点头,叹了口气,就对着身后跟来的老师傅解释道:“人在里面。”
紧接着,走进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看起来是一对父子。
老一点的那位戴了一顶黑色冷帽,走在前头。
他先是跟到卧室门口,把门推了一道五厘米的缝隙,瞧了一眼床上的情况后,回头给儿子低声交代了一句:“抬的时候慢点,别碰着哪儿了,这个规矩,知道不?”
他儿子是个瘦长脸,刚做这一行不久,也学着父亲的模样朝着卧室瞧了眼,然后佝着背点了个头。
两人袖子一挽,就准备进门去抬人,临到门前,走在前面的老头又回头问了一句:“你们要停哪?做法事的找好了不?没找的话,这大雪天一时半会也不好弄,现在虽然还能放一放,但也不能拖太久,哦对了!现在都得火化的,不能给你们弄土葬啊!”
他交代了一长串。
这也不能怪他,事先没人给他打过招呼,他刚才听聂涛的口音也不像本地人,谁知道懂不懂现在的规矩?
黎志兴看向聂涛,黎今颖也跟着看过去。
聂涛仿佛骤然苍老了十多岁一般,不仅浑身肌肉像是一夜之间松垮了下来,连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
隔了好一会儿,聂涛才哑着嗓子开口:“不停,也不做法事,直接火化。”
刚请来处理后事的父子俩愣了下神,没说什么,推开门就准备去抬人。
反关卧室门后,长瘦脸儿子嘟噜了一句:“死了老婆都不办法事,收费又不贵,也太抠搜了吧……”
戴冷帽的老父亲立马小声呵斥:“闭嘴,人死为大!万一人家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做这一行,你这张嘴可必须得改……”
瘦长脸儿子舔了舔嘴唇,点了下头。
两人着手就开始准备抬人。
明明冬至早就已经结束,这个夜晚却要比往常更加漫长一些。
窗外的雪渐渐大了。
这对父子干活相当麻利,赶在天亮之前就把一切搞定妥当,还抽出空给聂涛解释了一番——之所以这么赶是他们想着日出前阴气重,离世的人投胎会走得更快一些,人间的痛苦也会少一些。
聂涛没回答,眼神一直空洞地张望着地面。
反倒是今晚一直没说话的聂浚北开了口,神情认真地抓着领头的那位问了句:“真的吗?”
年迈一些的老父亲没直接回答,却用胳膊碰了碰身后正在忙的儿子,似乎是想要让他的这位“徒弟”学会如何与小家属沟通。
瘦长脸儿子反应了半天,才清了清喉咙,严肃又青涩地回答:“小弟弟,正是因为俺们相信有来世,才会这么认真地给每位离世的人处理身后事啊,了却今生,才能走向来世——”
他说着说着,吊着嗓子就开始像喊咒似的弥密嘛嘛地哼唱着什么。
聂浚北站在远处,没有接着往下问。
他在心里悄悄想,如果人真的有来世,为什么还会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投胎遭受苦难?
哼唱了一会儿后,瘦长脸儿子就停下了。
正式仪式开始前,肖蓉带着两个孩子走到了房间外,没有让他们继续观摩。
黎今颖和聂浚北一起肩并肩站在屋檐下,背对着墙壁。
得益于雪天淹没一切的属性,他们什么都没有闻到,也什么都没有听见——除了聂涛偶尔传来的痛哭声。
不知道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还是她实在震惊于胡婉笙的命定结局,黎今颖的精神几乎全程都是恍惚的。
老人们常说,人死如灯灭。
她没想过亲身感受时,竟然觉得更像是风雪掩埋的过程:呼啦啦的飞雪埋掉人间存在过的痕迹,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全部都不重要了。
只余下一片苍茫的雪地。
踏无声,寻无踪。
等她回到自己家时,黎今颖第一时间竟然连胡婉笙到底长什么样,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那位美丽到不真实的女人最后靠在藤椅上烧纸的模样。
甚至,她连最后一次与胡婉笙说话时聊的是什么,也有些记不清了,更不知道美女到底有没有看出来她是装出来的傻气。
作为上一个宇宙的平行版本,人间往往就是这样,很多人还未来得及深交,还未来得及告别,就已经见完她最后一面了。
——可是你要隔了许久,才会知道。
整整一天,黎今颖都没精打采。
吃不下,也睡不好,头还有些突突的疼。
肖蓉知道她是在为隔壁女人的离世而难过,却又不知道现在这个阶段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教育女儿关于死亡的命题。
是告诉她,逝者如斯,生者已矣?
还是告诉她,我们都会有这一天,在那日降临之前,更应好好过好每一天?
想了想,肖蓉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
只是小孩子而已,没必要。
一夜过去,雪停了。
家属院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早上八点还没到,楼上楼下又开始张罗着晚上谁家的菜多了要分一分,谁家今天有夜班能不能帮忙接一接孩子,吵吵闹闹的人声里还夹杂着锅碗瓢盆的碰撞,用力抖开衣服的啪啪水声,以及香气四溢的小麦面粉蒸汽香。
黎今颖比起昨天,情绪已经缓和了不少。
作为死过一次的人,同时作为转生过一次的人,她在心里为胡婉笙祈祷了一整夜——下辈子去一个没有任何虐点的世界吧。
暴富文,总裁文,女强文,团宠文……
她那么漂亮又那么聪明,去哪里都是妥妥的天降女主。
起床换好衣服,黎今颖坐在桌边,刚伸出手想要啃一个红糖馒头,就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黎今颖见父母都在忙,喊道:“我去应。”
她两步走到门口,打开门闩,一股倒春而来的寒风吹得她一个激灵。
聂浚北站在门外,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毛衣,抱着一大摞书,见到她后,就往内走了两步,径直把书放在了靠角落的位置。
黎今颖:?
她没弄懂这是在做什么。
黎今颖喊了下聂浚北,问道:“不是都烧了吗?怎么还有?而且为什么放我们家?”
聂浚北放好书:“不知道,我也以为都没有了,她之前说,害怕以后给人留下话柄,所以把大部分都烧掉了。”
他现在还是无法明白这份用心。
但既然是胡婉笙临终前交代的事情,聂浚北即便不理解,还是会照办:“……剩下这些是她让我留给你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就都给你拿过来了。”
黎今颖愣在原地。
她刚才瞄了一眼,这些正是胡婉笙答应要慢慢教她学习的外文医学教材,其中绝大部分都已经很难在如今这个环境下买到。
黎今颖:“她竟然记得……”
聂浚北没听清她嘴里在念什么,正准备追问时,恰逢肖蓉端着一盆蛋花汤进屋。
肖蓉先是一愣,很快开始招呼他:“浚北?怎么过来了?刚好阿姨做了早饭,要不留下一起吃?”
聂浚北摇摇头,放出另一个重磅消息。
“不用了,我要回去帮爸爸收拾行李,我们明天就要去西北了。”
第38章 月下误解
聂浚北没在开玩笑。
西北那边催得紧, 龙岗县本来就隔得千里远,交通上赶路就得耽误不少时间。负责监督他们下放劳动的人说了,明天早上七点就得启程, 父子俩是真得马上收拾东西,一步都不能耽误。
通知很仓促,行动过程也很仓促。
连胡婉笙的头七都没办法等。
前一天聂涛才刚刚取到胡婉笙的骨灰盒, 今天就得退掉房子连夜打包行李离开。
卫生院收到下放通知的人就两户,除开聂涛这一家,还有一个老医生, 听说他前妻和两个孩子都在国外, 属于是重点劳动对象。
不过老医生运气要比聂涛好一些, 他被分到了龙岗上边偏一些的农场, 用不着搭火车长途跋涉,晚点儿找个卡车司机拉过去就行了。
黎志兴作为书记,卫生院这么大的事项,他必须得冲在最前面。
早饭简单啃了俩馒头后,黎志兴套上雷锋帽,裹上绿棉袄,就去满镇子找编织袋去了——总不能让聂涛他们拎着一个丁点儿大的箱子就出发吧。
肖蓉也没闲着,从锁着的柜子里拿出票, 就牵着黎今颖去商业街购置东西。
奶粉、肉松、午餐罐头。
这些平时连黎今颖都没怎么吃过的东西,肖蓉愣是一样买了一小份,虽说不多, 但起码也够父子俩省着吃个一两顿, 实在担心被批, 到了地方拿去和当地居民换点儿馒头也是极好的硬通货。
采购结束,肖蓉寻了个没什么人的时间, 敲响隔壁的大门,悄悄摸摸塞到他们门后,还不忘嘱托聂浚北一定要藏在箱子的最下方。
晚一些的时候,黎志兴带着编织袋赶回院里。
他先给楼下独居的老医生送去,还从他的伙食费里挪了几张二两票出来,偷偷放在编织袋里,担心直接给的话,那位老知识分子不肯低下气节,咬死都不收。
黎志兴回来后,坐也坐不住。
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帮上忙。
肖蓉只能安慰他:“咱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看他们自己造化了。”
夜色渐渐暗下来。
月明星稀,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冬霾。
黎今颖吃过晚饭,也还是没有丝毫困意,她满脑子都牵挂着隔壁的主角团。
就算是读小说,她作为一个感性的读者,也极其容易被书中人物的命运经历所牵动。
更何况,她现在是360度4D环绕式观看。
甚至还有长达半年的情感交互。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无论再怎么安慰自己这只是暂时的,还是有些不可避免地为隔壁两父子而担忧。
——路上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啊?
——这一去大概要十年才能回来了,可是十年后龙岗还叫龙岗吗?他们还能回来吗?
——聂涛现在的精神状态堪比纸薄,能照顾好男二号聂浚北吗?不会就是在路上饿死的吧?
黎今颖越想越焦虑。
她在卧室房间里走来走去,躺下了又坐起来,站了一会儿又开始踱步。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如此反复循环了好一会儿后,黎今颖觉得不行,她得抓住最后的机会,和隔壁主角团再交流一次——万一就能像救下胖虎那样,她这只蝴蝶再翻起什么浪花呢?
她心中有种预感,如果什么都不做,她未来一定会后悔。
说干就干。
黎今颖推开卧室门,恰好撞上肖蓉正在点票,似乎也是想给隔壁再送一些粮票过去。
肖蓉以为女儿睡了,吓了一跳:“颖颖,怎么还不睡?明天还要去学校呢!”
黎今颖这时候哪儿还顾得上学校啊,她摇摇头,实话实说:“妈妈,我想去看看聂叔叔他们,以后……不知道还见不见得到。”
肖蓉正在理票的手僵了一下。
女儿一语中的。
是啊,相遇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这次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缘分才能催化彼此再见面了。
肖蓉站起来,把手里刚才清出来的粮票扯了几张,塞到了黎今颖手里。
肖蓉:“正好,你给聂叔叔带去吧,咱们这个月票已经够用了,让他路上拿着,千万别客气,万一有什么事儿也能招呼招呼。”
黎今颖伸出手接过。
她低头一看,竟然是黎志兴配额里少有的全国通用粮票,现在也只有这种类型的票据才能让聂家父子在异地换一口饭吃了。
黎今颖点头:“好,我去去就回。”
肖蓉蹲着替她理了理刘海,温柔又饱含深意地轻声道:“去吧,有什么想说的,都说吧。”
黎今颖已经听出了肖蓉的言外之意。
在龙岗这座小县城里,现在只有黎今颖一个人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有线性概念。
她知道十年后,一切都会落为尘埃。
可是,其他人不知道啊!
恐怕在她父母看来,聂家父子这次去了西北,这辈子大家也不会再见面了。
黎今颖攥着粮票,快步迎着月光走到了隔壁,垫着脚敲了敲隔壁的木门。
意外的是,来应门的是聂浚北,并不是理论上应该正在忙活照顾独子的聂涛。
聂浚北小心翼翼开了门,见到是她,卸下了防备,问了句:“怎么了?我爸睡了,我出来和你说。”
黎今颖有些没反应过来。
——睡了?这么早就睡了?
——哥们儿你明天就要离开这里远行西域戈壁了,真的可以睡得着吗?
聂浚北微微合上木门后,转身对上黎今颖有些疑惑的目光,大致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他开口解释道:“我爸快三天没合过眼了,我妈走后,他就一直没睡过,今天才终于熬不住,倒了下去……对了,你找我是做什么?”
黎今颖若有所思晃了晃头。
她抽出手里珍贵的全国有票,一把塞到聂浚北的上衣左上角兜里。
黎今颖:“你拿着吧,这是我妈妈给你们准备的,路上万一有什么事儿,也能先应付应付。”
聂浚北还想客气一番:“不用了,肖老师已经给我们家准备太多东西了,我们不能收。”
他又从兜里把票拿出来。
黎今颖可不听这些。
她猜测小家伙对即将面对的生活没有概念,才能说出如此客套的话,赶紧又捏着他的手塞了回去,还不忘帮他扣上纽扣。
聂浚北:……
黎今颖压根没注意到小男孩因为耳朵红起来而闪躲的目光,自顾自地说:“你就当是买那些书的费用吧,别再塞回来了,好好用,要派上用场。”
她一板一眼地咬字,说得很认真,瞳仁在月光下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聂浚北愣了愣,没再拒绝。
但是两人之间客套的氛围才刚刚平静了几秒,聂浚北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交代了一句:“我还有东西给你,你先别回家。”
还未来得及追问,聂浚北就跑得没影了。
隔了大概两分钟,黎今颖已经开始冻得在走廊上跺脚时,聂浚北抱着一堆东西从家门背后钻出来。
他把这一堆瓶瓶罐罐的家当全部塞给了黎今颖,有还未开封过的家化雅霜牌雪花膏,黄色包装上画着一朵鲜艳的牡丹花;有那两个她见过的玉兰花款式的热水袋;甚至还有一个绿色丝绒款式的绣花荷包,里面似乎还装着东西。
这些一看就是胡婉笙的东西。
黎今颖懵了:“你干嘛?你留着啊!”
聂浚北摇摇头:“我们家里都是男丁怎么用?况且,我爸见了也伤心。”
黎今颖还是觉得不合适,特别是当她从绿色丝绒荷包里翻出一对珍珠耳环时,更加不敢接了。
黎今颖:“怎么还有这个?”
她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几分,也不敢大声张扬手里的珠宝是什么款式,赶紧把珍珠耳环又收了回去,塞给了聂浚北。
聂浚北这才反应过来她在害怕什么。
明白之后,他也没强行塞回去,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我不是故意想害你……”
黎今颖当然明白他的心意。
她点头,竖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知道,你揣着吧,路上以不变应万变,说不定以后能换个馒头呢?”
最后,黎今颖只留下了那对暖手袋中的一个,连带着另外成对的那个和其他瓶瓶罐罐全部还给了聂浚北。
黎今颖:“你都收回去吧,我就要这一个就行了,我会好好爱惜它的,你放心。”
聂浚北:“嗯,我知道。”
他又揣着东西蹑手蹑脚回了屋,等到他放好东西出来后,黎今颖已经站累了,索性蹲在他家外面的墙壁边上。
聂浚北再次出来后,见到她这幅姿势,也跟着靠着墙蹲了下来。
今天似乎是农历的十四号。
月亮已经圆成了一个大饼,肉眼几乎见不到淹没在乌云与黑夜中的缺口。
此时已经过了饭点,除了楼下有几户小厨房传来细微的刷锅声与院里两三个小孩的嬉闹声外,要比早晨安静了不少。
黎今颖转过头,随口朝身边的小男孩问了一句:“以后还回来吗?”
聂浚北摇头,如实说:“不知道。”
黎今颖追问:“如果有机会呢,还想回到这里吗?到时候说不定连这座家属楼都已经不见了。”
聂浚北没想那么远,他就是单纯的不知道。
他不知道未来自己的家会在哪里。
也不知道这一去西北是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
他不知道去了西北后,之后隔一段时间政策变了,他又要搬家去哪里,西南大山?边境海岛?
聂浚北很迷茫。
他不明白他还有没有未来。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压得他小小的身子喘不上气来,只能瞎找一个话题赶紧转移。
于是,聂浚北选择了最错误的那个。
聂浚北:“我听说你有个未婚夫,你知道吗?”
黎今颖懵了。
要不是聂浚北提了这一嘴,她自己都快忘了,书里面傻大妞的确是有过一任未婚夫的,但是作者交代的笔墨并不多,没有仔细展开,只提了提家世似乎是龙岗数一数二的水平。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那个从未谋面的小子家里似乎还挺有背景——所以才看不上傻大妞,早早就把她这个累赘给甩开了。
黎今颖也只能跟着答:“好像是吧,我也没见过他,听着就不是什么好人。”
聂浚北不解。
他是从母亲那里听说的,还专门去公社学校里偷偷找到了邻居姑娘这位神秘的未婚夫,是一个挺开朗活泼的男生,虽然有些潜在的势利眼倾向,但总体上也不像是什么大恶人。
——反正,性格和他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黎今颖想到原书里的暴发户描写,几乎凭借着她的多年小说阅读经历,把前·未婚夫的人设完善出来了——油嘴滑舌,见色忘义,仗势欺人。
聂浚北犹豫了半晌,还是追问:“你没见过他,怎么就确定自己不喜欢他了?”
刚问出嘴,聂浚北心里已经有些后悔。
怎么想也知道,如果黎今颖未来真的遇见了那位传说中的钢厂未婚夫,怎么会不喜欢?
出身好,家世好,为人或许也算是幽默。
不就是母亲以前在沿海看的那些画本子里最常出现的优渥公子哥吗?
聂浚北刚想说,我不该问,就被黎今颖打断。
黎今颖倒也没想那么多。
她想着聂浚北现在才多少岁,小孩子的疑问随便敷衍敷衍就是了。
——多年后,她会为她此时的行为付出代价。
黎今颖应付道:“哦,因为我喜欢安静的美男子,他话太多了,听起来就很吵。”
她脑子里还肯定了自己好几次。
小孩子嘛,咋咋哇哇的,可不就是吵嘛!
更何况,她的重点的确是真实的心声啊!
——要美男子!
美!好看!帅气才是第一要义。
颜值永远是她这位颜狗的永动生产力。
此时此刻,月光下的聂浚北听了她的解释,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要安静啊……
第39章 离开
第二天清晨六点, 县委组织的欢送队伍就已经来到卫生院了。
他们是自发来祝贺劳动改造的龙岗百姓,有的带着锣和鼓,有的带着提前用纸折好的小红花, 刚送完一波钢厂的去火车站,驾驶着拖拉机就来了家属院。
聂浚北一宿没睡。
自从母亲离世后,父亲的心气就彻底被磨没了, 恍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游荡着,每天抱着骨灰盒喃喃自语,说累了就开始哭, 哭累了就睡, 如此往复循环。
他从卧室出来, 走到客厅的沙发前, 叫醒聂涛:“爸,接人的车来了,我们得走了。”
聂涛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清醒后,眼神空洞地应了一声:“……嗯。”
早晨的龙岗天还未亮透,黑暗又阴冷。
楼下敲锣打鼓的欢送声音越来越闹腾了,偶尔传出嚓片声,惊得人群一阵又一阵的叽喳。
聂浚北的心里却始终惶惶然。
楼下负责联络的人已经上了楼, 是个留着小胡子的矮小中年男人,他敲响聂涛家的门,喊到:“火车不会等人的, 赶紧收拾收拾出发了。”
聂涛打开门, 先按流程核对身份信息。
联络人对了一下笔记本上的人名, 又对了下聂涛在县委开出的证明信,点头道:“上车吧, 你的行李就放楼下敞篷卡车里,一会儿他们会帮你弄到火车上的,你手里拿的这个是什么?”
他指的是聂涛手里的骨灰盒。
聂涛嘴巴张张合合好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联络人脾气有点急,正准备发作,就见到聂涛身后钻出一个带着毛线帽的冷面男孩。
聂浚北替父亲解释:“这是我妈妈,她前两天刚走,我爸想把她带着,可以吗?”
联络人不是阎罗王转世,他也有亲友有妻儿,倒不至于一口回绝。
联络人:“你等一下啊,我看看……”
他翻了翻身上随身携带的文件稿纸,捻了点口水翻页,用一根手指指着文字,找了许久,也没找到禁止携带骨灰盒的规定。
联络人松了口气,他可不想做这个恶人,指了指楼下:“带着吧,你路上小心点儿,要是摔了砸了可就真没办法了。”
聂涛一手抱着盒子,一手拎着那只看上去就名贵的牛皮行李箱,一跛一跛往门外走。
聂浚北跟在后边,犹豫了半秒要不要关门。
最后,他还是将大门敞开,露出空荡又颓败的室内客厅,毫无生机,毫无人气。
肖蓉听到隔壁传来声音,开了门,正巧撞见联络人带着父子俩下楼。
联络人是隔壁县来的,并不认识她,说了句:“别搁这儿瞎看啊,该干嘛干嘛,一会儿耽误火车了。”
肖蓉心里有些不爽,嘴上还是答:“是是是,我不打扰同志你们工作。”
联络人点点下巴,闷声不吭,跟在跛脚的聂涛后边,先一步下了楼。
聂浚北拖着一个快要比他人还高的编织袋走在最后面,路过肖蓉面前时,放缓了脚步。
他抿着嘴,郑重地给肖蓉鞠了个躬。
聂浚北:“谢谢肖老师,您和黎叔叔……保重。”
语毕,聂浚北转头去寻编织袋的抓手,眼神却不由自主飘向肖蓉身后。
聂浚北:“……”
——人呢?不是说要来送我的吗?
聂浚北已经尽量拖住时间,缓缓伸手握住编织袋的一角,还是没等到他想见的小伙伴。
聂浚北:“……”
——小骗子。
肖蓉一眼就看出他在找什么,赶紧朝着身后喊了一声:“颖颖,穿好衣服了吗?浚北要走了,快点!”
不远处传来一声童音:“来了!等等我!”
黎今颖好几天没睡好,生物钟早就被打乱了,今早差点就起床失败。
要不是楼下锣鼓喧天,她怕是要一觉睡到日晒三竿才能苏醒。
楼下院子传来联络人催促的声音:“楼上的搞快点!你们几个去帮那小孩看看,是不是行李太沉了拿不了……”
黎今颖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家门口,连棉袄都没来得及扣,才终于赶在楼下来人之前,见到了她这位即将离开的青梅竹马。
聂浚北看上去就跟南美难民电影里那些可怜八交的孤童似的,拽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线条编织袋,穿着灰不溜秋的破棉袄。
但他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不像他爸聂涛,一副不想活了的死样。
聂浚北站在门口看着她。
无言。
黎今颖靠着肖蓉站着,嘴里哈着白气。
也不知道说什么。
楼下联络人很快带着人走到了楼道,一群人踏踏踏的脚步声回响在耳边,越来越近。
肖蓉对催促的声音听得很清楚,有些急了,赶紧催促两个小朋友:“颖颖,浚北得走了,和他说再见吧。”
黎今颖用牙齿咬了下嘴唇,没吱声。
她也不知道两人还能不能见面。
聂浚北已经见到了他在龙岗唯一的朋友,没了遗憾,故作坚强之态,学着小大人那一套,扬了扬下巴,说出了他的祝福。
“再见,以后别生病了。”
黎今颖听见小男孩的这声祝愿,又听见越来越接近的脚步声,也来不及思考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三月的寒风打在脸上,突如其来的孤独与无力席卷而来。
黎今颖:“再见,好好活下去。”
她这句话是伏在聂浚北耳边说的,声音小到说出口就消失在风中,连肖蓉都没听见。
聂浚北一愣。
他明显听见了。
“你还在干嘛呢!赶紧走啊!楼下一群人等着你呢,你这编织袋里放啥了?咋这么沉!”
乌泱泱几个人上了楼,两步走到他们跟前,一个壮汉扛起聂浚北的行李就走。
肖蓉赶紧把黎今颖推回家里,护在身后,嘴上帮着解围:“小孩嘛,一起长大的情谊,有点舍不得!”
领头的壮汉哪儿懂这些,他的拖拉机还在楼下烧着油呢,再磨蹭一会儿就得熄火了。
他语气不是很好,上来就牵着聂浚北往下拽:“多大点儿事,别磨蹭了。”
聂浚北被拽着往下拖。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来不及说话,就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中。
肖蓉竖着手掌,喊了句:“浚北,照顾好自己,再见——”
黎今颖也重新从肖蓉身后钻出来,却只能见到空荡荡的走廊。
她又往外走了几步,垫着脚尖,想看清院子里的情形。
楼下是一阵又一阵的发动机启动声。
还伴随着欢送队伍的民乐声。
围观群众的讨论八卦声。
联络人所在的卡车先往外开,走在最前头,上面还系了一朵大红花。
拖拉机跟在后面。
一股柴油味冲得满天都是,黑漆漆的气体直直地往天上喷,被风卷到了黎今颖所在的二楼。
有点呛人。
聂涛坐在拖拉机驾驶位旁边的座位上,看不清表情,只有一个头顶。
黎今颖看了好几眼,没找到这辆拖拉机周围有另一位人类幼崽存在的痕迹。
——嗯?大哥你真不管你儿子了啊?
直到最后一辆敞篷卡车路过院门,掉头转弯的时候,黎今颖才看清,苫布下的空棚里塞着几个编织袋,其中就有聂浚北拽着的那款。
幸亏黎今颖不近视。
不然她还真看不清楚——聂浚北蹲在几个编织袋中间,跟着卡车一抖一抖的左右晃。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不知道是在看刚才拖拉机留下的黑烟,还是在看一家三口曾经住过的小屋。
敞篷卡车渐渐走远了。
自发欢送的群众也渐渐散了。
黎今颖在走廊上扒着栏杆看了半天,才被肖蓉扯进屋,数落了一通。
肖蓉:“怎么衣服都没穿好就出去看,脸上都被风刮红了,要是冻感冒了怎么办?”
她语气不重,主要是心疼。
至于黎今颖这么做的原因,肖蓉心里也清楚。
但人总是要朝前看的。
她拿着刚刚用开水烫过的搪瓷杯试了试温度,轻轻贴到黎今颖脸上,温暖的触感很快从皮肤传递至全身。
肖蓉一边帮女儿暖身子,一边安慰道:“以后咱们颖颖长大后就会明白的,很多小伙伴都只能陪伴你一段时间,你未来还会认识更多有趣的人……”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
黎今颖忍不住吐槽:妈妈呀,可是他们是主角啊……咱们都是推动他们剧情发展的NPC!
当然,她不可能说出口。
关上门,烤上火,手里抱着暖乎乎的取暖搪瓷杯,黎今颖的思绪却并不在这里。
她想到书里聂浚北不明不白的死亡交代,心中正在为他暗暗祈祷。
——希望刚才说的祝福,他能放在心上吧。
*
聂浚北蹲在编织袋中间。
他睡了一觉醒来后,已经被敞篷车司机拉到了隔壁镇,眼前忽然闯进几个同龄人。
他们之中有男孩有女孩,脸上大多露出兴奋惊奇的神情,没心没肺地交流着:
——你去哪儿?我去XX镇!
——我不知道,我弟弟和我分开了,他长这么高,穿了件小马褂,你们见到过吗?
——没见过,分开是好事啊!到时候好玩的不都是你一个人的!
——话是这么说,但我总觉得……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把原本还显得凄凉的敞篷卡车挤得满满当当。
他们之中有些人似乎是一个大院的,彼此认识,贴在一起叽叽喳喳不停。
终于,有个看上去高一些的男孩发现了一直不说话的聂浚北。
这男孩算是隔壁镇的孩子王,年纪比他们大一些,已然过了懵懂无知的童年时代,脸上挂着不太乐观的表情。
他找到聂浚北,在他身边挤了个位置。
孩子王问:“你去哪儿?”
聂浚北搭了他一眼,答:“西北。”
孩子王惊讶道:“这么远?得先过兴安岭,再过黄河吧?我们家六口人,我和我妈去河南,我爸北上,我外公带着妹妹去秦岭边上,你呢?”
聂浚北答:“我家就我和我爸。”
孩子王又问:“你妈妈呢?”
聂浚北没回,转过头去,闭上眼。
孩子王尴尬地踹了踹手,看着一车吵吵闹闹的弟弟妹妹,笑不出来。
很快,卡车再次发动。
龙岗周围的这些镇子连柏油路都没有,只能顺着当地人指引的泥路开,期间轮胎好几次陷进土坑里,一群人又不得不下车刨坑。
隔了一会儿,天上又开始飘雨夹雪。
还刮风。
呼啦啦的风夹着雨雪,吹进敞篷车的苫布,一群小孩冻得嘶嘶地叫唤,早没了刚才的兴奋劲。
聂浚北被冻醒后,想到黎今颖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忽然就对未来的境遇有了实感。
——好好活下去?
卡车在泥泞小路上下颠簸,他抓着编织袋的一角,另一手护住早已冻僵的耳朵。
他想,活下去,就能改变什么了吗?
第40章 退学
一周后, 黎今颖的生活逐渐恢复了规律。
六点起床,洗漱后吃早饭,快到七点的时候跟在肖蓉的自行车后座, 一起去公社学校念书。
学校的安排就更简单了。
跟着老师学一些开智小课程,诸如汉字基础入门,十以内加减法, 没有乘除。偶尔老师得了空,或者谢书记收到了什么文件,她还能跟着学学新选入的劳动打油诗。
很规律, 很休闲。
当然, 放学后才是黎今颖的show time。
胡婉笙留给她的书已经被肖蓉移到了她卧室里边, 没有瞎摆在客厅, 而是专门找县里的老木匠做了一个简易的书箱,一股脑倒在里面了,要看什么再现取。
卧室也被肖蓉重新打造了一番。
说是打造可能有点夸张,其实就是把肖雅梅之前用过的高凳子和一些个人日用品清理掉了,换了新的煤油台灯,又把省城里买的文具都摆了出来,隔出了一角小书房。
床单和被套也换成了肖蓉在供销社新买的蓝白色条纹,枕头换成了一个, 多的那个被黎今颖换成了靠枕,套了一个毛巾质感的绣花枕套——其实就是她用旧的毛巾重新接了几块破布裁出来的。
现在黎今颖的卧室,看上去颇有几分混搭主义时尚。
中式乡村风叠了点末日垃圾风。
潮流程度领先时代五十年。
她每天上完学, 用左手歪歪扭扭敷衍完家庭作业, 抄完加分项的语录后, 就会去把木箱子打开,从胡婉笙留下的手术日志开始读。
美女留下的日志比黎今颖想象的还要多。
厚厚一叠, 还标了年份和册数。
每个夜晚,黎今颖就这么挨着年份,一本儿一本儿看,有时看得入迷了,还会上手空着模拟一番,比她读大学时看文献还入迷。
这样悠闲平静的日子过了一两周后,平静的生活就又闯进一件大事儿。
——肖成磊退学了。
说老实话,黎今颖最开始是很怀疑肖蓉的。
这事儿怎么看也和她母亲脱不开关系。
原因很简单,她听说这件事情的消息来源是胖虎,第二次听说则是班里的混子同学!
压根都不是从肖蓉那听来的。
可按理来说,这怎么也扯不过去啊!肖蓉作为公社学校的教师以及肖成磊的姨妈,她必然是第一个知道的,既然知道了,又怎么会不告诉黎今颖?
那就很明显了——这就是肖蓉干的呗!
但是,黎今颖也不好意思直接去问肖蓉,总不能张口就是:“妈,听说你把偷东西那人给我做掉了?干得好!”
她想着,还是给咱妈留个面子。
等肖蓉主动告诉她,她再追问细节。
结果,等了快两天,肖蓉还是啥也没说,依旧维持着温柔好妈妈,敬业人民教师的形象。
黎今颖等不了了。
别人不好奇,她好奇啊!
究竟肖蓉是怎样不费一兵一卒,轻轻松松就把肖成磊给搞出学校,他家那群奇葩还没有上门来责怪的?
很快,黎今颖知道了真相。
当天夜晚,肖蓉和黎志兴下了班后,约定在国营饭店吃一顿,就当是给黎志兴过生日。
一家三口刚刚走进饭店门,屁股都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瞧见靠内里的一桌熟人,正是肖家四口,连带着田姨婆和肖雅梅都来了。
黎今颖心里还嘀咕,上次还没钱吃饭,怎么今天就开始大手大脚起来了?
下半个月不活了?准备吃土?
还是谁突然发达了?田里长出桃太郎了?
田姨婆是个眼睛尖的,一眼就发现了刚进门的肖蓉一家,拽着步子就走过来了。
肖蓉两口子脸立马就黑了。
——想过个生日,多晦气啊……
黎志兴给肖蓉打了个眼神,作势就要牵着女儿走,大不了换一家远一些的小饭店,龙岗县城又不是只有这一家国营餐馆。
田姨婆哪儿能错过这个炫耀的好机会?
她这十多年,终于把孙子给供出来了,可不得抓紧这个机会,向肖蓉他们炫耀一番!
田姨婆扯着嗓子:“哎哟,小蓉啊,志兴也在,过来一起吃呗!今天可是我们家的大日子!”
肖蓉挡在丈夫和女儿面前,冷脸答:“不用了,你们过吧,我们走了。”
田姨婆还没开始炫呢,怎么可能让她离开。
她一把抓住肖蓉的肩膀,像是安慰她似的,拖长着音调说:“你怎么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提前和我们说一声啊?成磊这次被选进钢厂了,你这个姨妈肯定也是帮了忙的啊!”
黎今颖被一连串的信息堵住了脑袋。
什么?肖成磊?钢厂?
这小子初中毕业证都没有,九年级都还是拖车尾进去的关系户,大字儿都不会写几个,还能有这么好的工作了?骗人的吧!
在座的谁不知道龙岗钢厂代表着什么?
谁家要是能出一个钢厂工人,这可比一百年前,家里中个秀才都还要让父母兴奋啊!
田姨婆故意放慢了语气,静静地享受着身边其他桌客人递来的艳羡目光。
——对,是我孙子,厉害吧?
——也就是钢厂而已,一个月挣个三十四十块钱也勉勉强强够用吧~
——我就是故意让她羡慕的?你们还真以为是这女的帮忙?拜托,她家女儿可是扒住了钢厂的大门都被嫌弃甩开了的!
——所以说香火还是得生儿子才能传承啊,你看看这些闺女,没一个顶用的!
黎今颖却认为,这绝对不简单。
她看向自己的母亲,肖蓉此时一脸惊讶,完全不像是提前布了局,或是埋了雷的样子。
肖蓉:“是吗?我说成磊怎么突然就不来学校了,原来是这样啊,那不打扰你们一家了……”
田姨婆还没听到恭维,或者是还没爽完,又拉扯着肖蓉的袖子,用得意的语气把肖成磊被“命定”选中的过程描述了一遍。
“原来不是你帮的忙啊,哎哟,我老咯,咱还是得看下一代啊!说起来,成磊也是运气好,刚好上上周听曾主任说,钢厂冶炼那边缺了几个技术工人,自个儿就去报了名,没想到还真选上了!你说这小子,平时大大咧咧不吭声,一下冒出个惊喜来~”
田姨婆连语气都是飞扬的。
连带着下巴上的黑痣都随着脸部动作左右扭动,与杂乱粗黑的眉毛一起狂舞。
黎今颖全程盯着父母。
终于,她察觉到了肖蓉脸上似乎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
田姨婆刚说完,陈玉茹也注意到了站在饭店门口旁的他们一家,眼睛几乎快要发出镭射光。
她慢悠悠跟着摇了过来,嘴唇上的油渍都还没擦呢,在灯光下闪着腻人的猪油味。
陈玉茹:“这不是蓉姐吗~”
肖蓉:……
陈玉茹:“姐夫也在啊,今颖也在?”
父女俩:(真不熟)
陈玉茹见他们一家人都不搭理,决定把田姨婆拉入战场,把上次在家属院门口受的气要回来。
她亲昵地拉着田姨婆,不停地往黎今颖他们一家跟前凑,边凑还边抓住肖蓉的手腕。
肖蓉:***
陈玉茹:“妈,以后咱们成磊进了厂,他又踏实肯干,肯定能早早评上先进,分到房子……未来啊,说不定还能讨个厂里的媳妇儿,生个大胖小子,给您抱曾孙呢!”
田姨婆乐呵地合不拢嘴,压根不理媳妇儿,整个人沉浸在幻想中:
——孙子出息了分一个大三室!
——她住最大的主卧房间,一个人睡超级大床,买供销社里最好的国色牡丹被套~
——还有儿媳妇和孙媳妇伺候她!
——田里的事情以后就交给雅梅,等雅梅大一点儿了,就找个聘礼丰厚的甩出去,再挣一大笔钱,然后天天下馆子!
——太爽了吧!
田姨婆已经享受一遍颅内高-潮。
未来慵懒的养老小日子正在朝着她招手~
陈玉茹说了半天,见没有气氛组捧着自己,有些不高兴,暗中剜了田姨婆一眼,没反应。
陈玉茹:***
肖蓉不给这家人再往下唠的机会。
她用了力气,一把甩开陈玉茹,一句话没说,头也不回地牵着黎今颖离开。
陈玉茹这次是真急了,想要追上去又找不到好理由,何况身后还有个野猪一样的儿子又准备叫服务员加菜。
她蹬蹬蹬冲回桌位,抽走菜单,递给服务员:“咱们不点了,买单吧。”
肖成磊不高兴了:“妈!我还没吃饱呢!不是说今天让我随便点吗?再说了,雅梅也没吃饱,对不对?”
他看向妹妹,肖雅梅却一直盯着刚才肖蓉他们一家人站着的地方发呆。
陈玉茹陡然升高音量:“她还没吃饱?平时吃那么少也没见她饿死啊,少拿你妹妹出来挡,走了!”
肖成磊瘪着嘴,踢了一脚桌腿撒气。
服务员:***
肖成磊气冲冲走在最前面,连身后最疼爱他的奶奶也不愿意等。
他心里当然有气!
以后他就是这个家最有出息的顶梁柱,下个月可就要去钢厂做最光荣的工人了,竟然连吃饭都不让他吃饱?
肖成磊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定。
——等着吧,以后工资你们别想蹭我的!
——我全拿来花了!
另一侧,肖蓉牵着女儿走了半条街,才终于慢下了脚步,最终寻了一家卖炒面的店坐下。
坐下,点完菜,擦完手。
黎今颖环顾四周,确认八卦环境安全,她立马就问肖蓉:“妈妈,肖成磊这事儿是……?”
她的直觉告诉她,不对劲儿!
肖蓉温柔说了她一通:“怎么这么好奇别人的事情!……哎,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黎今颖:我不信。
黎志兴:我也不信。
肖蓉看丈夫和女儿一副了解自己性格的模样,终于还是送了口:“钢厂招人是真的,但是不是什么好活,否则能轮到他?就是冶炼那边要办新车间,暂时缺一个装卸搬运工。”
黎志兴也跟着追问:“暂时?”
肖蓉点头,带着一抹坏笑:“是啊,暂时。”
黎今颖悟了,搞了半天,他们乐得嘴都合不上的好差事,是钢厂连用工指标都没有的临时工?
不过临时工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肖蓉又给丈夫解释道:“今天是曾钧来和我说的这事儿,他问我肖成磊是不是我侄子,我瞧他那样估计是在憋心眼,可不得添把火吗?”
黎志兴问:“你怎么说的?”
肖蓉答:“我就说,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他要是能去钢厂讨份生计那是再好不过了。”
黎志兴好像懂了:“曾钧肯定当真了,他这人小心眼,指不定要怎么收拾他,不过也是,成磊的性格是得……磨一磨。”
有黎今颖在一旁,他说的很委婉。
实际上,肖蓉早就和丈夫通了气,两人已经知道肖成磊私下欺负女儿的事情了。
还未反应过来的黎今颖:?
她姗姗来迟地追问:“妈,爸,谁是曾钧啊?”
真不能怪她,她学校都没去几次,怎么会认识初中班的教学主任呢?
肖蓉、黎志兴:“别问,没你事儿!”
黎今颖:“可是……”
肖蓉、黎志兴:“乖,面来了,一边吃饭去吧~”
黎今颖:***
她恨啊,恨不得自己赶紧长大,能够参与家庭的机密(八卦)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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