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长大
黎今颖在上一世时, 对时间最钝感的一段经历大概是在她念高中的时候。
那时,她在市里的公立重点班读大火箭,当年教育局还没彻底取消这种浅显易懂的分班方式:大火箭、小火箭、平行班。
她那一届的大火箭俗称“清北班”, 两个班加在一起八十个人不到,全是中考的TOP200或是在某一科目点亮了任督二脉能争个全国奥林匹克大赛奖牌的尖子生。
在那段卷王VS卷王的究极大逃杀日子里,黎今颖每天早上六点起床, 晚上十点下晚自习,回宿舍匆匆洗个澡又挑灯夜战到一点,一天只睡五个小时, 周末偶尔多一些, 也不过六小时, 就为了最后的分数名次能再超它个几千人。
在如此循环且规律的生活中, 三年飞速而过,她就到了参加高考的年纪。
穿书过来后亦是如此。
自从隔壁搬走后,家属院里更没有小朋友愿意搭理黎今颖了,人家都是从小一起玩的铁姐妹铁兄弟,凭什么让你这个新来的掺一脚。
于是乎,她每天除了跟着肖蓉去公社学校上课,就是回到家里关卧室看胡婉笙留下的外文书。
读书-吃饭-睡觉
活动很规律也很打发时间,黎今颖能感受到她在这个世界的智力水平叠加上一世的记忆残余, 达到了一个卷中卷的天才学习机level。
然后,有些事儿就开始藏不住了。
聪明劲儿是能从灵魂深处散发出去的。
黎今颖四年级的时候,就已经能用左手写出一手中规中矩的楷体字了, 然而, 当肖蓉偶然发现她用右手能写出更漂亮的笔锋小楷时, 一切藏在地底下心照不宣的东西就压不住了。
肖蓉知道女儿聪明。
但不知道聪明到了这个地步。
于是,肖蓉劝她:“别浪费时间了, 来六年级上初中的课程吧。”
黎今颖也装累了。
装了这么多年,她偶尔昏昏入睡时,都能感受到灵魂与傻大妞的悲剧人设逐渐重合,吓得坐起身子扔开被子就去书桌上算加减乘除,顺便再做两组深呼吸预防虚空溺水。
跟预防老年痴呆似的。
黎今颖也就顺坡而下:“好。”
她跳级转班的那天,整个公社学校都议论着她的传说,得益于黎今颖确实不太爱和班里的NPC1234号交流,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她在藏拙。
因为神秘,江湖就有了传说。
这群人嘴里流传的版本一个比一个稀奇。
版本一。
有人说,黎今颖是发烧的时候先烧傻了,后来从家属院二楼摔了下去,duang一下,头先着地,突然就又变聪明了。
黎今颖:你咋不说我是弹簧呢?
版本二。
有人传,黎今颖当年其实是被一家知识分子给收养了,那家人后来担心连累她,才把她连夜送回龙岗,所以她这些年都在等知识分子,却怎么也等不到,因为人家去干校了。
黎今颖:笔给你,你来写。
版本三。
还有人说,黎今颖其实是瞎猫撞见死耗子,高烧的时候突然就打通了大脑皮层,一夜之间就从笨蛋傻子变成了天才,真是个运气好的天选女。
黎今颖: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总之,一时间众说纷纭。
要不是建国后不能成精,估计这群无聊的人连她是《西游记》里钻出来的妖精都能编出来。
黎今颖就在周围NPC的议论声中,玩了一把偷偷惊艳所有人。
进入初中后,黎今颖才真正意义上感受到了傻大妞炮灰人设DNA中的另一层含义——美人。
说起来,她的发育期来的不算晚也不算早。
十四岁那年初-潮来临时,黎今颖面色冷静地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月经带,红色的,是她特意去县城最贵的商店里买来的备用品一号,喜庆。
她还有一个蓝色的二号和一个淡绿色的三号,店员当时结账的时候,还说她买这么多有些奢侈了,黎今颖却还嫌不够。
——要是能有一次性的就更好了。
——又是想念安X裤的一天。
重新拥有大姨妈的体验也不全是糟糕的。
黎今颖在龙岗蹦哒了这么些年,身体素质比起二十一世纪能坐坚决不站的她,有了质的飞跃。
特别是黎志兴给她配了一辆自行车后,她每天蹬着两个轮子在镇里窜来窜去,有氧运动强度远超上一世的平均水平,身体那叫一个棒!
甚至都不痛经了。
黎今颖这时总是会想起现代一个月一次布洛芬的极致酸爽体验,感叹一句身体果然是革命的本钱!
紧接而来的发育,就让她更加感受到了这幅身体的美妙变化。
从十四岁开始,黎今颖每年照镜子都能获得全新·惊喜体验,亲眼见证她自己渐渐从一个短发小矮人,变成了肤白貌美,高挑纤瘦,却还能前凸后翘的尤物。
黎今颖想到当年逃回来时,王医生交代的话,称她小时候五官还未长开,长大必然是骨相美人。
手持美人剧本(炮灰被她从心里划掉了)的黎今颖:大夫,您还是保守了啊。
何止是骨相美人。
五官虽然不是100%完美,但凑在一起就是有种女娲实时3D打印的效果——惊艳。
这要是按照她现代某同事的饭圈说法,这幅模样起码得是人间香奈儿,人间水蜜桃,人间芭比,人间美人鱼等这一档级别的大美女。
可惜,现在要是聊选秀出道这些,也未免有点太超前了,完全不如先进女工的名头响,且评先进还能分到一个不锈钢水瓶。
这个小天使变大天鹅的过程,也不全是黎今颖一个人的错觉。
最开始,黎今颖发现她好像确实是有点漂亮时,还有些担忧是她自己想多了,臭美呢。
直到……
卫生院的家属院门口,下班后特意绕远路经过此地的臭小伙越来越多,脖子一个比一个伸得长;
公社学校门口,混进来一大批压根都不在这里读书的适龄男青年,鬼鬼祟祟在校门后张望,等她来了就一群人躲在暗处悄悄看;
以及肖蓉和黎志兴身边,出场频率越来越多的热心媒人。
说来人家其实也是好心。
当然不排除一些想八卦凑热闹的邻里心态。
这些爱说媒的人,找到肖蓉两口子后,每次发表意见就跟《龙岗青壮年101》似的,他们一家人都不知道龙岗周围有这么多能人。
能人1号。
媒人:“隔壁镇今年过来的知青,身高差点儿,只有一米六出头,但是相貌板正啊,标准络腮胡国字脸,男人味足足的!”
肖蓉&黎志兴(微笑):“谢谢,不需要。”
能人2号。
媒人:“供销社售货王大姐的侄子,年纪虽然大了些,今年29了,但是人家条件好啊,年纪大一轮才更会疼人,要不是咱们关系好,我能给你介绍这么好的料?”
肖蓉&黎志兴(微笑):“谢谢,好料还是留给别人吧,咱真的不需要。”
能人3号。
媒人:“这会这个是真的好!以前当过兵的,现在退役了在隔壁镇做白案厨师,长得也周正,一米八几大高个儿,为人踏实又肯干,就是……他是离异的,有个三岁的孩子。”
肖蓉&黎志兴:?**?***?
黎今颖每次听肖蓉说起这些待选对象,她都能从椅子上笑飞到地板上去,果然是花开得太红,什么虫都能闻着味飞过来。
玩笑归玩笑,她也不可能天天照镜子欣赏自己的绝世美貌。
人还是得读书的。
直到高中毕业的那天,她都始终以优秀成绩位居班级前列,甩掉了小时候遭嘲笑和白眼的“傻瓜”人设,彻底放弃了伪装。
聂浚北离开后,黎今颖也在学校里交到了两个新朋友,一个是她真·过命交情的“胖虎”石龙飞,一个是与她同岁的“电影院人脉”葛海珊。
石龙飞这些年逐渐从罩着她不受欺负的大哥,变成了跟在她后边混吃混喝的那个小弟,张口闭口也从“谁欺负你了?”变成“颖妹妹救救”。
——颖妹妹救救我,我算数算不明白!
——颖妹妹!这字到底应该怎么写啊?
——颖妹妹,葛海珊又要打我!
黎今颖是在六年级跳级时,和葛海珊成为同学的。一开始她们俩并没有太多交集,不过由于软妹葛海珊是个颜控,这些年她们俩的关系渐渐变得愈发浓厚。
黎今颖:你也喜欢好看的?
葛海珊:疯狂点头.JPG
黎今颖(握手):好朋友!
不过,初中毕业后,她见葛海珊的机会就陡然变少了。
葛海珊虽然并不算聪明,但从小就很刻苦,愣是靠自己的勤奋选上了省城的卫校,初中刚读完就去念中专了。
石龙飞就要令人唏嘘许多了。
他高中没能成功毕业。
其实他跟在黎今颖身边耳濡目染几年,早已蹭到了学霸功夫的边边角角,磕磕绊绊读完高中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说不定还能参加高考。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
最后一年时,石龙飞乡下的奶奶突然生病了,他便放弃了在公社学校读书的机会,回家扛起了锄头,一边种田赚钱一边照顾她。
只可惜,他奶奶前段时间还是离世了。
至于黎今颖。
作为龙岗少见的高中学历,她高中毕业后就被她的书记父亲安排妥当,分配时塞进了卫生院做后勤文书。
在卫生院工作的这两年,黎今颖没干什么举足轻重的活计,金手指压根就没用上。
她的作用也就是帮会计婆婆整理账本,偶尔帮忙给后勤补充物资,在布告栏张贴重要讲话,以及摸鱼时和救护车司机聊聊天。
但不要小瞧卷王的计算能力。
黎今颖把算盘打得很明白。
一是未来高考报名需要两年劳动生产经验,二是她确实也需要时间来学习。
卫生院的工作轻松时间多,刚刚好可以抓住机遇完成“在职备考”,多一重保障,是绝佳的中场发育缓冲地带。
她清楚明白,即将在77年到来的高考,对于十年来的大多数学子来说,是绝对不会放过的人生翻盘机会。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高考恢复后的当年,录取率仅仅只有5%不到,可比她上辈子考研究生还要难上加难。
虽然不知道会考什么……
但她两世加在一起已经快读了三十年书了,这总不能落榜了吧?
第42章 曾鸿望
长大后, 过年似乎就成了一个计时节点。
放完鞭炮,吃完年夜饭,把裁缝那里新打出来的衣服穿上身, 就来到了下一年,历经春夏秋冬,再如此循环往复。
但是76年的这个龙年, 对黎今颖来说,还是有一些异于往常的意义。
这一年,她成年了。
过年大采购时, 肖蓉一口气给女儿买了五六种布料, 还专程托人去省城买来了两双新潮的厚底靴和帆布鞋, 说是存着给黎今颖做生日礼物。
等到生日当天, 就更不得了了。
老父亲黎志兴早上出发去卫生院时,就已经给闺女装好了红包,偷偷摸摸放在早餐桌上,上面还别致地放了一朵路边摘的小雏菊花。
还挺浪漫主义。
黎今颖早上起来,简单用淡蓝色布条挽了个简约高马尾,露出她白皙的脖颈线条。又匆匆选了一件白衬衣,一条灰色长裤,穿好后她走到小镜子前看了一眼。
不得不感慨她的美人人设。
这身如此简单土气的款式, 街上一抓一大把,可是还真就被她一个人给穿出了气质,颇有几分后世流行的的静奢感。
肖蓉在客厅喊:“颖颖, 快来把粥喝了, 你爸都出门好久了, 你俩还真是每次上班都要岔开时间啊?”
黎今颖转开卧室门,理了下睡得翘起来的鬓发, 还没坐下就看到了桌上的礼物。
——鲜花和红包。
她一下就笑了,露出两个酒窝:“我都多大了!我爸还搞这套哄小孩的东西,你也不说说他?我都领工资了!”
肖蓉替丈夫说话,也是替自己说话:“咱家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不疼你疼谁啊?你说你一天天的,才十八岁怎么说气话来老气横秋的。”
黎今颖舀粥的手停滞一瞬。
她内心OS:妈,俺两辈子加在一起,已经快活了五十年了,能不云淡风轻吗?
肖蓉摘下围裙,也准备出门上班:“对了,我听说海珊回来了啊,你晚上是不是要和她去下馆子?我就不做你的饭了。”
黎今颖点头:“对,我俩去商业街旁边那家。”
肖蓉点点头,又问:“行……她处对象了没?”
黎今颖有些无奈:“我怎么知道……”她反应很快,意识到哪里不对,“等等,肖老师,你是不是在旁敲侧击?其实是想问我?”
肖蓉被戳中:“你知道就好,别这么早处对象,以后会后悔的!还不是那些臭小子跟苍蝇似的围着你转,我跟你爸每天那叫一个操心啊,生怕你被哪家小子骗了过去……”
黎今颖哈哈笑了两声,拎着包出门。
她心里想,肖蓉现在是担心她瞎找男朋友,恐怕更该担心的是,她以后不找男朋友吧……
想到村里镇里那些歪七八扭的青壮年,黎今颖这个颜控很难提起荷尔蒙性致。
还不如把精力放在事业上。
读书!工作!赚钱!
她把那辆二手自行车架好,把包挂在前面铃旁边,正准备出发,就碰巧看见隔壁的陈医生下楼。
黎今颖:“陈医生好,我先去所里了啊!”
她打了个招呼,行完礼数,蹬蹬蹬骑着车就往外边土路上开。
陈医生是在聂浚北一家搬走一年后,来到龙岗卫生院的。她和肖蓉差不多年纪,丈夫在造纸厂上班,还有个儿子比黎今颖大两岁,一直养在城里亲戚家,听说前些年当兵去了。
陈医生是省城人,跟着丈夫来了龙岗,她以前在偏一些靠北边的村镇卫生院工作,是个妇产科大夫,却不爱社交也不爱说话,每次妇联找她开展工作,她都表现得不热络,总被楼下嘴碎的人说冷心冷面。
其实就是社恐而已。
陈医生站在走廊上,看着美女黎今颖像风一样,迎面照应两句,就匆忙消失。
她对这个邻居家的孩子是很有好感的,默默又在心里记了一笔:“下次介绍给晋川认识。”
周晋川是她儿子,前年过了征兵选拔,已经两年没回来过了,之前又一直在省城读书,还没见过隔壁家小姑娘。
陈医生:姑娘漂亮又礼貌,他喜不喜欢我不知道,我反正很喜欢!
黎今颖对此丝毫不知情。
在她释放善意的小角落里,又有热心肠的阿姨把如花似玉年纪的她当儿媳妇看待了。
骑车到卫生院的路上,偶尔还有个别男同志的目光旋转锁定她,但黎今颖已经习惯了。
她想的是,看腻了就不会再看了。
于是也没有整一把泥糊脸上,做什么把美貌藏起来的这等荒唐事,大大方方的,该干嘛干嘛。
卫生院的工作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
院里大多数人也清楚,黎大美女身份不一般,是书记的独女。原本还有些同事对她戴了有色眼镜,认为塞进来的必然都是不干活的浪荡公子小姐,没想到黎今颖还真是把文书工作都做得漂漂亮亮,想找茬都找不到发力点。
这下大家也都认可了她——积极又主动的年轻女同志,踏实肯干,还漂亮懂礼貌。
不服不行啊。
墙上指针走到五点整,黎今颖收拾好挎包,把水壶,袖套,票夹,随身的英雄钢笔全部检查后,推着她的自行车就准备去和葛海珊碰面。
葛海珊是昨天来她单位约的时间。
晚上六点,商业街的老字号国营。
等她风风火火骑着车赶到的时候,黎今颖看了一眼表,才五点二十分。
于是,黎今颖把自行车停饭店门口,拉刹车,锁好履带,给门口招呼客人的服务员打好招呼后,她就一个人去逛街去了。
黎今颖想着,十八岁了,还是该给自己买个小礼物。
买点儿什么好呢?
她在卫生院的第一份工资就全部投进商业街的橱窗,买了一块随身腕表,不是什么百达斐丽,也不是欧米茄,而是她从未听说的芙蓉牌。
可别小看这名不见经传的品牌。
还不便宜呢,她转了一圈只买得起这个。
一块就是30元,顶她一个多月白干。
肖蓉在家里看见后还说,早知道的话,就给女儿垫一些钱,买块好一点儿的上海牌或是北京牌的,芙蓉虽然也还行,但是家里也不是用不起更好的,没必要退而求其次。
黎今颖回绝的很干脆。
——意义不一样。
所以今天,她也准备给自己挑点儿意义非凡的成人礼,不用太贵,主带一个纪念。
她顺着商业街的店铺一家一家挨着看,终于在一家工艺品柜台里淘到了一款造型可爱的方口琴。
偶尔陶冶情操也不是不可以。
黎今颖越看越喜欢,当场决定拿下。
她正准备付款,就被身边的男人拦住。
陌生人:“这个多少钱啊?我帮她付了。”
黎今颖:?
黎今颖转过头,打量着她身边这位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诡异男人。
眼前的男人大概一米七出头,留着小寸头,国字脸,年纪看上去和她一般大,却穿得非常老成——白衬衫西装裤,皮带是上海牌的,还非要把LOGO正正地露在外面。
黎今颖不知道她是遇上骗子了还是怎样,张口回绝:“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请不要打扰我买东西,行吗?”
男人挑眉,一脸“女人,你真合我心意”的表情,舔了舔嘴唇,更加来劲了。
他忽然伸出一只手:“同志你好,我叫曾鸿望,在后面的龙岗钢厂上班,你呢?”
黎今颖尽量克制自己的语气,疏离答复:“我们不认识……这个多少钱?”她转头不忘交代售货员,“你别听他的,我自己付钱。”
曾鸿望来劲儿了。
整个龙岗谁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从小到大,班里多少狗腿子扒着他的脚不撒手,就想让他舅舅能把他们那群底层废物给塞进厂里去?
他盯着眼前的黎今颖。
确实是要比那些胭脂俗粉漂亮太多。
曾鸿望没想到,从省城回来的第一天,就能在龙岗这座小镇里碰上这样姿色的美人。
就是有点清高。
但也简单,他还没打出他的王牌呢。
“你在读书吗?还是已经分配工作了?”曾鸿望瞧了一眼站在橱窗后面的售货员,忽然凑近黎今颖,小声说:
“我爸妈都是钢厂的,我舅舅是厂长,你想不想进去?”
黎今颖:我是你是想进去!
她被曾鸿望吓得后退了两步,连忙呵斥:“你干嘛啊你!我不认识你,请你离我远一点。”
黎今颖今天的购物心情已经被这人给搅乱了,她礼貌放下口琴,朝店员说了句,“对不起,我改天再来看”,说完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店铺。
黎今颖:晦气!太晦气了!
她甚至在想,流氓罪这东西到底是哪一年颁发的,就该治一治这种不三不四的小混混!
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刚走出店铺,突然就开始下雨了,雨点打在身上叠加重力加速度,又疼又冷。
没办法,看着渐渐就变大的雨势,黎今颖只能退回去,重新回到橱窗旁的雨棚下躲雨。
刚一走近,她就又撞见了曾鸿望。
吓得黎今颖赶紧转移方向去了隔壁的雨棚,她宁愿多淋了几步,也不愿意过去与他同处。
只可惜,她动作不够快。
曾鸿望看见她了。
但很快,他脸上又浮起一层荡漾的笑容。
——小美人,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他挤过旁边的两个工装男同志,硬生生塞到雨棚最边上,然后突然加速度冲到黎今颖所在的另一个雨棚,自认为浪漫地来了一句。
“怎么又回来了?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第43章 生日
黎今颖听见他开口的那一刻, 是起了杀心的,差点就想给他一巴掌,她好言好语讲礼貌, 对方还真是蹬鼻子上脸了。
怎么在这个淳朴的年代,也能在红色太阳照耀的土地上,生出这等怪人?
黎今颖惹不起, 但躲得起。
总不能真在大街上和人动手动脚吧?
要是因为这种原因让她取消了高考资格,她是真的会做一些违反道德原则的疯事儿的。
三十六计之遁走!
于是,她也不顾外面还在下雨, 直接转头就溜, 不顾身后曾鸿望的呼喊, 淋着雨就跑到了约好的饭店门口。
国营饭店门口的服务员是个老大姐, 被她吓了一跳,赶紧张罗着就要给她拿块布先擦擦。
服务员:“姑娘这是咋了?碰上啥了这么急?赶紧进来,别感冒了。”
黎今颖:碰上神经病了。
她狼狈接过手帕,擦了擦头发上悬着的水珠,低头看了眼衬衣,庆幸跑得快,没有把领口给浸湿,否则是真得感冒了。
匆匆打理一番后, 黎今颖寻了个座位先坐下。
葛海珊是掐着点提前五分钟到的。
她一进门,黎今颖就把她认了出来。
葛海珊还留着小时候的齐刘海,剪了齐耳短发, 有些像大眼睛版的樱桃小丸子。
她今天穿了一件简约小白裙, 衬衫袖, 立领口,腰间还做了收腰设计, 裙摆略长,一直遮到小腿处。
黎今颖看见她就朝她招招手:“海珊!这里。”
葛海珊见了她这幅“落汤鸡”的模样,连忙追问:“你怎么包里连把阳伞都不带?要不是你这张脸在乌漆嘛黑的人群里白得发光,我差点没把你这幅狼狈模样认出来!”
黎今颖扯了扯嘴角。
——不愧是去省城读过书的,牙尖嘴利的功夫又深了几分。
她草草看了眼菜单,按葛海珊的口味点了一道三毛钱的小鸡炖蘑菇,一道二毛五的葱烧豆腐,再来一份红薯南瓜粥补充膳食纤维和碳水化合物。
好友见面,免不了先寒暄两句近况。
葛海珊先问:“怎么样啊?你们卫生院的人好相处吧?有黎叔叔在,他们也不会为难你。”
黎今颖摇头:“正是因为我爸在,我才得卯着劲儿啊!”她放低音量:“万一别人拿我做例子,说他私下举亲呢?不能给老黎丢面子啊。”说完自己,她又问:“你呢,卫校那边如何?”
葛海珊叹了口气。
她从小就是靠着死记硬背的勤奋,才能勉强跟上优等生的进度,现在进了医训班,就有些吃力了,班里全是全省各个初中输送来的聪明人。
她摆脑袋:“还在努力,我肯定没办法分到省医院里了,看看有没有机会去周边的矿厂和砖厂的配套卫生院吧,只能安慰自己,勤能补拙,多学多看,总能行的。”
“来咯,您二位的小鸡炖蘑菇。”
服务员老大姐端着一个六寸大的搪瓷盆,把刚从锅里端出来还冒着热气的菜放在方桌子上。
老大姐很实诚:“豆腐还得等等啊,像这种不顶饿的小菜,点的人少,得现起锅。”
黎今颖:“行,不急。”
她把盆往葛海珊面前推了推:“你多吃点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这顿就算我请客了。”
葛海珊见她有些反常,敏锐察觉到不对劲,追问:“你平时那么爱吃的人,今天愿意从虎口先分给我了?怎么回事,不舒服吗?”
黎今颖想到刚才被流氓纠缠的故事,胃里就有些翻江倒海的生理不适。
她简单明了概括了一下刚才的经历。
葛海珊听完,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就要准备去找刚才那人干架:“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对咱们女同志拉拉扯扯!我要去他单位投诉他!”
隔壁桌的两位青年被她吓了一跳。
两人面面相觑,还以为是刚才他们盯黎今颖的目光太赤-裸,立马把头埋起来。
黎今颖现在不想把事情闹大,否则她家里的老父亲老母亲又得整宿睡不着觉,操心她的事儿了。
她赶紧拉住葛海珊,把人压回座位上,还给她碗里夹菜:“就先谢谢葛同志了,不过啊,这种人就跟牛皮糖似的,你越招惹他,他越是来劲儿,更得不要脸凑上来,惹得一身味儿,理他干嘛?吃菜!”
葛海珊气不过,骂了几句后才通畅。
她自从一个人去了省城,脾性就不像从前那样软了。用她父亲葛大军的话来说,你自己都不立起来,人家肯定要挑软柿子拿捏的。要想生产效率高,人就是得刀起刀落干干脆脆,切掉那些碍事的边边角角,才能干活得劲儿。
葛海珊把这句话原封不动送给了黎今颖。
她还和她文邹邹拽了句典故:“以前肖老师教咱们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啊,太漂亮了就容易遭这些苍蝇,幸好黎叔叔教了你几招,不然我在外面读书都不放心你的。”
黎今颖明白道理。
她答:“所以你看,我连找裁缝新做的钩花衣裳都不穿了,每年就是这几件灰的白的蓝的衬衣棉袄,生怕被批行事张扬。不过这么穿呢,也有好处!行动方便,真要遇到啥问题,抡拳抡脚都不碍事。”
一边说,她还一边捏着拳头比划比划。
老父亲黎志兴很早之前,就开始担忧女儿长大后遇到流氓怎么办。于是,从黎今颖青春期开始,只要父女俩得空,他们就在院子的空地上练几招,当是提前学一些防身的把式应对。
聊着聊着,服务员老大姐从后厨端出她们剩下的菜品,两人才正式动筷子。
饭局到了这时,气氛差不多到位。
葛海珊神神秘秘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物件,放在桌上推到黎今颖面前,随后又从兜里取出另一款用废布料包着的东西。
黎今颖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什么啊?”
葛海珊:“打开瞧瞧嘛,这是我给你的。”她指了指牛皮纸里面的东西,又指向另一个废布块:“这个是我哥给你的,生日快乐。”
黎今颖惊住了。
正是因为这个年代资源贫瘠,两个小礼物的价值才显得格外沉甸甸。
她打开看,葛海珊送的是一个蝴蝶花纹的手帕,白底镶蓝边,蝴蝶还是手绣的款式,一看花色就知道是供销社的紧俏货,要买到还真不简单。
另一个则是胖虎给她的,她掀开外边包裹的不起眼废布料,才露出里面叠得方方正正的雪白棉质料子,布料上还缀有精致的碎花图案。
葛海珊解释道:“我哥知道你今天过生日,前天上城里交粮过秤的时候,特意去排队买的,他怕自己驮了货手脏,还让我姨分了块旧布料包着,里面是干干净净的,好看吧?。”
喜悦是藏不住的。
黎今颖刚才还因为被骚扰的事儿心里不舒坦,现下瞧见两位好友的偏爱,不可能不开心。
她一连说了好几句“谢谢”,兴奋劲头过了后,又担心太让两人破费。
葛海珊大手一挥,拿出她从小在电影院面前呼风唤雨的精神来:“别这么客气,我那手帕要不了几个钱的,也就是排队付了点人工成本。”
黎今颖不傻,看得出这个年代的货品价值,指着那块看上去就贵的镶花雪白布料:“这个不便宜吧,你哥这两年种田是种出大田仓来了?”
葛海珊被逗乐,笑着答:“他这人干什么都厉害,比我智商高,田里连着三年大丰收了,村里每家每户都来取经呢!你啊,就别替他心疼钱了,也要不了多少。”
黎今颖不信。
葛海珊又多说了几句:“你怎么跟我哥一样,人情账记得比谁都深,我和你说实话吧!我哥他说每次上镇里找你,你这个救命恩人都请他吃饭,让他这大老爷们怪不好意思的,趁着你过成年生日,专门给你买块好料。”
葛海珊指了指门口右边的铺子:“就找那个老裁缝做,她手艺好,裙子上身显苗条。”
推辞了半天,黎今颖最后还是收下了。
她顺嘴问葛海珊:“你哥最近忙啥呢?田里弄得这么麻利,我估计今年镇里都得找他来做演讲了,也教教咱们别的农民呗……”
葛海珊抬起头,一脸惊讶。
“你不知道啊?我哥要去当兵去了!”
黎今颖:?
葛海珊见她真的不知情,解释道:“村里今年有个招兵名额,我外婆去年不是走了嘛,他爸妈就说,反正田里也都还有他们,就让他趁着年轻,去部队里锻炼锻炼,争取闯出点名堂。”
黎今颖若有所思。
未来的路怎么走,放在每个时代,都是年轻人心中最重要的命题作文。
经胖虎的事点拨,黎今颖也开始思考,明年冬天高考恢复后,她没把握能一举冲下北大,去部队的医科大学未免不是一条更好的出路,有编制有军衔,她的政治家庭背景也能更加顺利地通过录取审核,的确是上上选。
葛海珊见她一脸状况外,用手指戳了戳黎今颖的胳膊,神秘兮兮地说:“对了,我今天来,还有个大事儿和你说,我就猜你肯定不知道。”
黎今颖心想,还能有什么大事。
葛海珊:“肖雅梅来城里工作了。”
黎今颖:?!
葛海珊见她脸上藏不住的惊讶神色,又放出一个重磅炸弹,转身指着国营饭店外面的街道:“她就在前面右拐的商店里做售货员,橱窗不起眼,好像是卖文具还是劳保用品,我还是前几天去给你买生日礼物的时候发现的。”
黎今颖懵了。
她有多久没有听过这家人的消息了?
似乎自从那年在饭店偶遇过后,肖家人就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一般,连一点八卦都闻不着。
第44章 肖家
肖雅梅是上个月来到龙岗县城工作的。
自从肖成磊回了农田后, 她也就跟着一起退了学,回了乡下务农,每天扎根在肥料与黑土地之间, 成为了千千万万农民子弟中的一员。
当初肖成磊成为钢厂装卸工时,笑得有多开心,三个月后, 钢厂用工缩减时,他就有多狼狈。
田姨婆当时很气愤,以为是钢厂恶意开除了孙子, 还带着陈玉茹一起去厂里闹过事儿, 一问才知道, 人家只是缺人手建新厂, 压根就没有多余的工人资格,从头到尾都是肖成磊一厢情愿的结果。
就一临时工,根本就没编制。
田姨婆听完,当场就昏了过去。
她在城里养老的美梦也一去不回。
事后,田姨婆就病了,原本比牛还硬朗的身子骨一下就被肖成磊气得瘫了下去。
一个资深劳动力倒下,同时肖成磊也失去了劳动收入,陈玉茹没有能力继续供女儿在县城读书, 只能替肖雅梅办理了退学手续,让她和哥哥一起加入生产大队务农。
肖成磊是个心比天高的人,干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成天都惦记着他在厂里是多么风光, 心思根本就没踏实下来。
田里的活, 有他没他,基本上没差别。
肖成磊倒不是怕苦怕累。
——他就是想争面子。
从前他在公社学校时多威风啊?拿着姨父黎志兴和姨妈肖蓉的名号, 暗地里享受了多少附庸,脸上有光,心里也舒服。
在钢厂做装卸工人时也是这样。虽然身体很辛苦,但和那群回乡下种田的同学们一对比,肖成磊就觉得他好像高人一等了,不一样了,变成拿工资的城里人了,有铁饭碗了,不再需要在田里起早贪黑,一年三季地往死里忙活了。
所以,当他收到钢厂的遣散通知时,整个人是完全受不了的。
可是没办法,他求过主任,也求过当时选中他去帮忙的曾老师,别人却都不搭理他,还拿种田光荣论那一套来给他做思想工作,让他像千万知青同志一样,去建设去劳作去扎根。
他没扎下来。
他在地里混吃混喝,就等着哪天钢厂再次扩大规模,他能凭借着三个月的装卸经验,再次成为铁饭碗中的一员。
这一等,就是近十年。
肖家的另一位,陈玉茹,是个懒散本性。
田姨婆病倒后,这个家再也没有人压得住她了,多年媳妇儿熬成婆,她就此装起了威风,挑粪施肥割草这些事统统不干了,全部甩给了肖雅梅。
此外,陈玉茹像是等待了许久似的,对病床上躺着的田姨婆也渐渐露出本性。
从最初的好饭好药喂着,慢慢就变成了爱答不理——身子不擦了,衣物也不帮田姨婆换了,任凭她拉撒,等到实在受不了时才臭着脸施舍着换一次。很快,田姨婆浑身就起了红疹。
陈玉茹也不给她换。
她就看着老太婆在床上疼痒得嗷嗷叫,不管不顾,不闻不问,该干嘛干嘛。
不仅如此,她还当着田姨婆清醒时,把老太太私藏多年的银手镯用狠劲儿取了下来,戴到了自己手上,根本不顾床上老太太猩红狰狞的双眼。
再后来,田姨婆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了。
有时候,她像个几岁小孩似的,眼神空洞又稚嫩,嘴边流着一滩口水,咿咿呀呀地喊着:“二姐,三哥,我饿,饿。”
有时,她又像是回到了儿子死去的时候,失心疯般扯着嗓子哭吼:“我的儿啊!你走以后,娘该怎么活啊!儿啊!”
还有时,她像个精神分裂患者,前一秒还在咬牙切齿地说,“你死了就好了,你死了不就没这些事儿了,你怎么还不死”,下一秒,她就像看见了什么恐怖鬼魂似的,缩在墙角喊,“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饿久了,我想吃饱饭,想要你爸妈供我养老……”
这样疯疯癫癫了几个月后,她就稀里糊涂地走了——走在一个大雪前的深夜里,第二天才发现没了气。
陈玉茹不想花钱给她做法事。
匆匆火化后,她去城里找到肖蓉,想让她为小时候的养育之恩买单,把田姨婆的身后事全部算在了肖蓉身上,张口就要两百元。
肖蓉没理她。
一分钱没给。
陈玉茹又开始发癫,去学校闹,去商业街闹,去家属院闹,逢人就说肖蓉是不孝女,一口一个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街坊邻居的眼睛是雪亮的。
除了几个不辨是非的市民外,压根就没人搭理陈玉茹,还说她这样对待婆婆,人在做,天在看,小心遇上报应。
肖蓉更是彻底提防起来。
她连堵人都找不到方向。
无奈,敲诈不成功,陈玉茹只能让儿子肖成磊把奶奶埋在了田后面的祖坟地里,挨着家里早亡的两个男人,但却没给田姨婆做牌位,立了根木条,就算是告慰亡灵了。
田姨婆死后,母子俩很快把她身前扣扣搜搜一辈子攒下的几十块钱全部花光了,剩余的几个不值钱首饰也统统拿去换了票。
这笔遗产似乎已经被他们计划了许久。
陈玉茹买了好几条新裙子,肖成磊买了两条城里小伙最爱穿的商品喇叭裤,两人还专门进城里吃了一顿卤肉拼盘和大酱骨,回来后就大手一甩,把田里最重的活都扔给了肖雅梅。
肖雅梅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渐渐长大。
小时候那几年养尊处优的县城生活,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有时候,肖雅梅躺在堆满柴火的炕上,梦到在家属院生活的日子,都会以为这只是她做过的一场梦。
她成为了一位农民。
常年的农活让她皮肤晒得粗糙,但她同时也变得更加强壮,胳膊、肩膀、腰腹肌肉都是实打实的,全是体力活训练出来的。
她也很幸运。
多年来,在家里另外两个劳动力懒散磨洋工的情况下,肖雅梅愣是凭借着她的那股韧劲,把家里的田地打理得井井有条,收成虽然不是乡里的第一名,但家家户户都知道,肖家那个女儿,比她那不靠谱的哥哥要能抗事儿。
很快,她就在乡下大队名声响亮起来。
适逢上个月县城公社多出了一个用工需求,是商业街那家偏僻百货铺子里的售货员,但因为工资低柜台小,名额就给了周边几个大队。
大队长这才找到了机会,推荐雅梅这个有初中文凭的姑娘去县城工作,称她有文化,肯干事,踏实又靠谱,能去给他们生产队争点脸面。
由此,时隔多年,雅梅再次回了龙岗县。
但她却没有去拜访过曾经养育过自己几年的姨父姨妈,而是选择继续住在乡下老宅——当然,她把工资和配给票据看得极牢,生怕被母亲和哥哥偷了去。
肖雅梅在最深处的柜台工作。
她卖的是文具。几年前,这个岗位曾经也抢手过,但在商业街新开了一间文具铺后,柜台的生意就被抢过去了。
肖雅梅站在柜台后面,看着远处窗户外飘着的小雨,叹了口气。
本来她的柜台就没什么人光临,现在下了雨,就更没什么人愿意绕道过来了。
离她最近的柜台是卖针头线脑的,今天已经招待了十几个顾客,趁着现在没顾客,售货小姐现在正和旁边烟酒柜台的同事偷闲聊天呢。
她们瞧了眼阴暗角落处的肖雅梅,脸上揶揄的表情藏都懒得藏。
——乡下来的懂什么百货啊?他们那儿的供销社都还没有我们这儿一个柜台大。
——她以前是乡下种田的啊?怪不得我说她皮肤怎么有点显老。
——是啊!那个位置工资低,不然怎么轮得到周围的大队推荐?
——她运气真好,这不得嫁到城里来?
——肯定的呀,闻过咱们城里的味道,怎么可能还愿意回去干地里的活?就是不知道哪家男同志家里愿意娶一个乡下媳妇儿咯~
她们议论的声音不小,肖雅梅听得清清楚楚,脸上却还是维持着淡定从容的表情。
这些人小看了她的脾性,以为靠着这些不痛不痒的言语就能刺激她哭着跑回家。
——怎么可能?
肖雅梅灵魂深处的野心正在膨胀,她要拼尽一切往上爬,她要抓着千载难逢的机遇留在这里。
“同志,钢笔有吗?”
忽然,商店走进一位国字脸的寸头小伙。
门口的售货员指了指深处:“您好,钢笔的话,在那边的文具柜台。”
曾鸿望瞧了一眼,心里有了数。
他没有感谢刚才替自己指路的售货员,高昂着下巴,一顿一顿地往前走,打量着周围,缓缓来到了肖雅梅的柜台。
肖雅梅从他进门时,就观察了他许久。
这人虽然个子不算高,像他哥哥似的留着小啤酒肚,但是身上穿着的都是上好的商品货,有些甚至连龙岗最大的供销社都没有供应。
加上他腰带上的上海牌印章,手腕上看不出牌子但是做工精细的腕表……
肖雅梅立即切换成和平日里完全不同的笑容,甜美又乖巧,像是她记忆里其他人的模样。
另外两个柜台的售货员看到她那副讨好客人的表情,有些不屑。她们在这里工作这么久,从来都是让客人吃瘪,怎么可能刻意堆笑?
肖雅梅不在乎。
她瞳孔亮了起来,嘴上的笑意又软了几分。
她心里清楚——机会到了。
第45章 钢笔
曾鸿望原本不想来这家百货铺, 他是想去前面那家新开的文具店看看,有没有省城里新进的那批钢笔。作为钢厂有头有脸的小霸王,他自认为只有最好的货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曾鸿望他已经找龙岗当地的朋友打听过了, 前几天遇上的那位女同志姓黎,在龙岗的卫生院工作,但并不是医护。
另外, 朋友一听是他动了心,连忙托人去打听了一番黎同志的爱好性格。来报者称,小黎同志为人清爽礼貌, 是卫生院的一枝花, 爱好是看书和看报, 文化程度比较高, 是个正儿八经的高中学历。
曾鸿望秉持着“投其所好”的处事方针,准备去龙岗商业街挑两只一模一样的钢笔,一只自己别在新买的白衬衣口袋里,凹出一点儿书卷气。
另一只,则是包起来送给美人,和她套套近乎,也给她留下一个自己儒雅风流的好形象。
曾鸿望觉得以自己的手段,再加上他响亮板正的家庭条件, 很快就能把黎今颖给拿下。
——就是一个小小的文员吗?
曾鸿望很鄙夷。
这种岗位可赚不了多少钱,评先进评职称也是给卫生院那些老大夫老护士,估计混一辈子也就是挣个二三十块钱的闲职。
到时候他发挥自己的魅力, 再加上一些不费钱的小礼物, 拿下这朵美娇花, 不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曾鸿望越想越有底气。
他心里甚至在盘算,等黎今颖和他结婚后, 要不就让她把卫生院的工作给辞了,最好是去钢厂的下属机构做个更轻松的闲职,把功夫花在他身上才是要紧事,在家带带孩子,做做家务,再讨公婆欢心等云云。
计划很周全。
曾鸿望早早托车间主任的名号下了班,就往商业街的方向走去。
但三四月的天气不讲道理。
他前一秒还在路上慢悠悠地走着晃着,下一秒就开始飘起了雨,雨越小越大,渐渐就让人湿了裤脚。
没办法,曾鸿望只能随便找个商店先躲躲。
一进门,他瞧这里装潢还算干净,虽然比不上他在省城里见的那些新花样,但勉强打发打发时间也不错。
等他找到文具柜台时,曾鸿望低头扫了一通,对这里的商品质量大概有了数——还是赶不上省城的活,也就糊弄糊弄小地方的人。
曾鸿望没抬头,随便指了指中央橱窗中的一只绿管银尖的款式:“给我看看这个。”
他没对这家商店的供货质量抱有什么希望。
反正也是打发时间,瞎看看呗。
售货员没吱声。
紧接着,曾鸿望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只女人的手,隐约还能看见手腕处鼓起来的关节。
他就这么多看了一眼。
——手生得好看,就是有些粗糙。
那双手伸进玻璃柜台,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轻轻搭在笔尖上点了点,又忽然变换了兰花指,娟媚指向笔头,声音才缓缓响起:“同志,您是说这一款吗?”
至此,曾鸿望第一次抬起头,正眼瞧了瞧站在自己面前的售货员。
鹅蛋脸,薄嘴唇,眼睛虽然不大但闪烁着婀娜的媚态,再向下望去,身材嘛……和他之前在省城读书时见过的女孩们比,略微健硕了些,不像是在城里一直做售货的娇小姐。
肖雅梅见他上钩,手上的动作又矫情了些许,磨磨蹭蹭半天,才把钢笔给取出来。
曾鸿望见她这样,挑起的眉毛很快松弛下来。
他心中摆摆头。
——没劲儿,又是个胭脂俗粉。
肖雅梅注意到曾鸿望失了兴趣,心里有些慌乱。她很聪明,隔了几秒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她刚才用力过猛,让人轻看了去,反而会把机会给推走了。
于是,肖雅梅的声音又忽然冷了几分:“这支是旧款了,您请。”她指了指面前的书写纸,半低着头,语意不明来了句,“……不过,钢笔是要挑人的。”
曾鸿望原本准备离开的脚顿了下来。
他听见肖雅梅这番话,又来了兴致。
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听见,笔是要挑人这种说法,加上这个售货员那股意有所指的语气,以及那副刚刚还热情满溢,现在就冷淡冰凉的态度,曾鸿望立即联想到——难不成是觉得他买不起?
曾鸿望越想越气。
他接过笔,歪歪扭扭在书写纸上试了试,写出几个横竖不接的汉字。写完后,他瞧见纸面上一言难尽的草莽书法,脸上有些挂不住,又提笔写了几个阿拉伯数字,最后才一脸鄙夷地放下。
曾鸿望:“太难用了,什么野牌子,字都写不好,还拿出来卖……”
肖雅梅把他的反应全部看在眼里。
——果然是个想要装文化的粗人。
她见曾鸿望作势要离开柜台,叫住了他:“同志,其实这支笔不适合你。”
曾鸿望当然知道不适合他,他连书都没好好读过几天,小学全是靠着他爸爸的面子混过去的,去了省城就更是肆无忌惮,别说拿笔了,他连算数都不一定加得明白。
但是不重要啊。
——他还不是成了钢厂的工人?
——还不是靠着堆上门的生产量拿到了先进?
曾鸿望越想,腰板也越挺越直。
他倒要看看,这个小橱窗的售货员嘴里,要说些什么瞧不起人的鬼话!
曾鸿望扬了扬下巴,语气不是很耐烦,问道:“怎么不适合?你说说看啊!”
他声音升高了几度,连带着隔壁柜台看戏的售货员们也七嘴八舌小声讨论起来。
——那个新来的会不会卖货啊?怎么送上门来的顾客都要挤兑?
——乡下人懂什么,还学着咱们拿乔呢!
——她什么柜台,我什么柜台?抢手货必需品和她那些臭老九用的玩意儿能比吗?
——要不怎么说她干不久呢,目光短浅叻!
肖雅梅听得清清楚楚。
她并不着急。
这十年来,她从卫生院的童年再到田地里的青春期,最明白的一个道理,就是捧得多高摔得就有多狠。相反,摔得狠了,拉起来的时候才会显得格外畅快。
情绪反差才是关键。
她向柜台前即将发飙的曾鸿望说:“同志,你等等。”
肖雅梅背过身去,垫着脚从后排最上面的柜台取下一只红色丝绒盒子。
她将其轻轻打开,一只笔帽刻有花纹的墨黑色钢尖笔静静躺在盒内,极其有格调。
曾鸿望眼睛一下就亮了。
刚才柜台里一堆灰不拉几的款式,他都觉得配不上自己的身份。
这个不一样!这个还带有盒子呢!
肖雅梅把笔推到他面前,才悠悠道出:“同志,我瞧你气质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多半是你们单位的中流砥柱吧?这款笔是之前造纸厂评先进时的奖品款式,就适合你们这样的进步青年啊!”
她轻轻取出钢笔,翻到笔帽上的一面,“你看,上面还有五角星的刻纹,多好!”她一把将笔塞到曾鸿望手里,“同志,你试试呗,肯定和刚才那只不一样。”
曾鸿望被她这一套套说得飘飘然。
他很快就忘记了刚才即将发作的脾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放大的虚荣感。
曾鸿望捏着笔杆子,调整了一番姿势后,郑重地犹如签文件似的,一笔一画写了四个字,“进步青年”。
墨迹都还没干,肖雅梅就开始发力了。
她上手将柜台上的纸页翻转180度,低头极其认真地欣赏了一番,赞叹道:“您看,是不是马上就不一样了,这钢笔啊就好比以前的马鞍,还是要挑人的!”
曾鸿望被她说得那叫一个欢喜。
他听够了那些直勾勾的恭维话,像今天这种靠自己翻盘赢得喝彩本文来自腾讯群仪而无亦思亦死以耳整理上传欢迎的感觉太过美妙,心里是又舒服又畅快,乐得合不拢嘴。
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方皮夹子,张口说道:“给我两支,都要用盒子装起来。”
旁边柜台的两位售货员面面相觑。
她们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都是惊讶。
——堆了这么久的货,她卖出去了啊?
——可不嘛,小姑娘嘴巴利索着呢!
——哎哟,那你可得小心着了,说不定以后调到你这个柜台来呢!
肖雅梅心里也兴奋,但表面上还是山不露水,她可不只是要为了在百货公司站住脚。
她在柜子里找存货,顺嘴多问了句:“同志你是要送人吗?要不要给你用旧报纸包一下?”
曾鸿望点头,答:“对,送人的,帮我包一下吧”,他指了指柜子后面的牛皮纸,“能不能用这个,看着漂亮些,女孩子爱干净。”
肖雅梅的手瞬间停了下来。
她收敛起脸上一闪而过的惊异表情,回头故作亲昵态度问:“同志你在处对象啊?”
曾鸿望想到黎今颖那张让人魂牵梦绕的脸蛋,心里早已经把她当作掌中之物。
他听售货员这番话,又当成了恭维,心里美滋滋的应答:“对,我对象也是龙岗的。”
肖雅梅找到货后,像是唠家常一般,不起眼地追问道:“诶?我听同志你说话有省城口音,还以为你是省城人呢,原来是为了对象来的……对了,你对象在哪家单位工作呀?说不定,我们还认识呢!”
旁边柜台的两位售货员正愁没地方嘲笑新来的乡巴佬,一听肖雅梅这番话,眼神互相打了八百个来回。
——就她?还认识人家省城人的对象?
——我看她是屁股翘上天,真把自己当一回事儿了!
没想到,曾鸿望还真就觉得和肖雅梅聊得来。
他没多想,顺着她的问题回答:“她在卫生院工作,姓黎,见过的人都说漂亮,你认识吗?”
肖雅梅正在包牛皮纸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猛地抬起头,追问:“姓黎?”
曾鸿望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售货员还真认识那天的美女,问:“对,姓黎,你真的认识她?”
肖雅梅刚才还浮起的兴奋感,瞬间瘪了下去。
她做梦都想嫁到城里来,可没想到,她瞧上的第一个男人竟然就是黎今颖的对象……
——你为什么什么都有?
——你命都这么好了,为什么还要和我抢?
——凭什么我就样样都不如你?
曾鸿望见她不说话,又问了一遍:“同志,你真认识卫生院的小黎同志啊?”
肖雅梅的意识被拉回现实。
她察觉到自己刚才的阴暗想法,愣了两秒。
什么时候开始,她这么恨黎今颖了?
想到黎今颖见过自己最狼狈的模样,肖雅梅抬起头,装作听错,假笑着摇摇头:“不好意思啊同志,我不认识。”
第46章 挨打
黎今颖这两天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窝火。
自从那天她在工艺品橱窗碰上了曾鸿望, 这男人就没消停过,像块牛皮糖似的甩都甩不掉。
按道理来说,曾鸿望算是个年纪正正好的青壮年, 理应在单位建设生产建设祖国建设未来,但这小子就像不上班似的,甭管是休息时间还是工作时间, 甭管是刮风还是下雨,每天一定准时出现在卫生院门口。
他每次出现,都要故作姿态地拿出礼物, 出手很阔绰, 不是精品钢笔, 就是绣花布鞋, 都是县城里少见的紧俏款。
每次见到黎今颖下班,他就凑到她的自行车前面,见面就是:
——黎同志,钢笔是要挑人的,你看你也喜欢读书看报,我也喜欢读书看报,这20块钱的笔配你和我,是不是刚刚好?
要么就是:
——黎同志, 这布鞋是我专门托了省城朋友买来的,你看这小花小蔓,多漂亮!15块钱花得太值了, 你一定得收下!
黎今颖听多了后, 心里也有数了。
这哥们儿每次见面说一大堆, 最后都要绕到价格和数字上面,哪儿像是什么阔气人?
只怕, 她要是真收了。
等这男的过了新鲜劲儿,立马就能追上门,把这些账单拍到她脑门儿上,从追求者立马摇身一变,成为讨债者了。
黎今颖不上当。
上辈子的职业道德告诉她,不该收的东西不能收,没有明码标价的才是最贵的。
送礼碰了一鼻子灰后,曾鸿望就使出了他的招牌绝技——死缠烂打。
黎今颖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上班、下班、食堂吃饭,到处都有他。
一来二去,卫生院也有了风声。
部分嘴碎的人已经在偷偷讨论,说是有个钢厂的青年才俊正在和卫生院的一枝花小黎同志处对象。
八卦传着传着到了小黎同志本人这里。
她这下是真的怒了。
首先!她没对象!
其次,曾鸿望那土了吧唧的暴发户模样哪里像是什么青年才俊?成天偷摸懒散,没个正形!可别侮辱人家正经建设未来的好公民。
一直让他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趁现在事情还没捅到老父亲黎大书记那里去,黎今颖准备找曾鸿望好好谈一谈。
毕竟,他要是再这么下去,等待他的就不是温柔婉拒的卫生院一枝花小黎,而是上过战场拿枪杆子的爱女狂魔·老书记同志老黎了。
黎今颖想到老父亲没有原则的护犊子个性,禁不住为曾鸿望感慨。
——曾同志,我真的是为了你好啊,赶紧收手吧,老黎同志真的会和你没完的……
下定决心后,黎今颖当天下午就和曾鸿望主动说了第一句话:“曾同志,我们聊聊吧。”
曾鸿望那叫一个兴奋!
他以为他的攻势终于拿下了黎今颖,很快就能抱得美人归,有些飘飘然。
——冰山美人,也不过如此嘛~
——见了我,还不是摇旗投降了?
曾鸿望从兜里掏出两张薄薄的纸片,说:“我们晚上去商业街看电影呗,边看边说!我专门买的偏一些的座位,没有人盯着咱们看的,你放心。”
黎今颖无语。
她当然不会担心被发现——她压根就不会去!
她连忙婉拒:“曾同志,这不合适,电影就不看了吧,我是真的有话和你说,咱们就到旁边的石椅上?”
卫生院这些年设备是跟上了不少。
现在放射科的那部X线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到。黎志兴跑了好几次卫生委,经过审核、资格发放,再到采购、培训、试点,等到龙岗县城群众能用上高科技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年之久。
除此之外,黎今颖参加工作那年,陈医生所在的妇科也分到一台新B超机,还增加了几间新的产科病房。原来的两层小楼也加盖为三层,旁边还有一栋在建的两层砖瓦,预备将妇产儿科都分过去。
硬设备达到标准,软设施也要跟上。
县委办公室的同志们来参观过后,建议黎志兴在卫生院的后院处多种一排树,再搞几个石凳子,给长期需要住院的乡亲群众们留出一些空间。
黎大书记的工作宗旨一直是替群众谋福利,谋发展,谋未来,立马亲自带着铲子和树苗,拉着隔壁大队的工程队就开始干。
操作一番,二次升级后,卫生院还真就隔出了一块公园概念的泥土地,有树荫,有落脚椅。但修成后,病人们却不太爱来这里,倒是附近的婆婆阿姨们喜欢三五成群过来逛逛。
黎今颖带着曾鸿望来到其中一张石凳子,她先一步坐下,而后又往边上挪了挪。
曾鸿望见她这样,以为是害羞了,鼻子一皱,露出一个很懂的表情。
黎今颖懒得耽误功夫。
她开门见山:“曾同志,我不能和你处对象,请你不要再来我单位找我了,这样影响不好,大家也会误会我们有什么作风问题。”
曾鸿望先是一愣,然后就恼了。
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不管是交朋友,还是分配工作,向来都是他来挑选的道理,从未被主动拒绝过。
更不用说女人,他在省城读书的时候,班里姑娘见了他都是柔柔弱弱,轻声细语,现在在单位,更是有不少女同志讨好,都幻想着某一天能够嫁给他,
黎今颖见他不说话,以为她说的还不够清楚。
她又补充了一遍:“我对你没有别的任何想法,不是推辞,也不是害羞,就是真的不合适,你千万别多想。”
曾鸿望受不了了。
被人这么说一通,面子都要丢到海底去了。
他立马站起来,正准备发作的时候,又看到黎今颖那张春风拂过亦留情的脸庞,心里的怒气顿时消了大半。
曾鸿望深呼吸一口,准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双管齐下,彻底戳破窗户纸。
“黎同志”,曾鸿望理了理衬衣,用一个自认为深情的目光注视着黎今颖,“我对你是真心的,不信你去打听,我曾鸿望什么时候对一个女人这么用心过?鲜花,化妆品,电影票,哪次不是我送上门来给你挑?”
黎今颖可不敢接他的话,赶紧纠正一遍:“曾同志,我从来没有收过你的东西,请你不要乱用词汇,一会儿让人误会了。”
黎今颖打量了一下周围。
果然,散步的婆婆阿姨们在碰见她目光的那一刻,立马心虚地收了回去。
看来已经在讲悄悄话来。
曾鸿望不在意这些。
他喜欢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
但他并不喜欢被拒之门外的体验。
见感情牌不奏效,曾鸿望准备打开天窗说亮话:“黎同志,你看你只是个文员,未来大概率也不太容易往上升,你说文员一个月才多少工资?我家里条件好,单位未来也是要大力栽培我的,你也知道,我父母都是干部职工,退休后也能帮咱们带带孩子……”
黎今颖连忙制止他:“别别别别!”
什么玩意儿?
怎么就到孩子的地步了?
曾鸿望这下是真的气恼了。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黎今颖凭什么不愿意和他处对象?他这条件在省城都能妥妥讨一个不错的媳妇儿,怎么还轮得到一个县城小文员来嫌弃了?
他越想越气不过,脾气上了头,就有些放纵,下意识就想对黎今颖动手动脚。
他一只手突然拽住黎今颖的手腕,作势就要把她往自己怀里拉:“黎同志,你是不是对条件不满意?我明天就能去提聘礼,手表、缝纫机、凤凰牌都可以给你买,你喜欢收音机吗?现在省城姑娘们都爱用,我也给你买一套……”
黎今颖脾气也上来了。
——油盐不进啊!
这人就像个赖皮膏药,不搭理他吧,他就在你面前成天晃来晃去,看着心烦;可你一搭理他,他尾巴立马就立起来了,恨不得抓住你缠着你,直到达成目的才肯罢休。
她不停推揉着曾鸿望,脸颊因为怒火胀得通红,嘴里也不停重复着:“你放开我!松手!”
曾鸿望充耳不闻,也不管他用的劲儿把黎今颖的手腕都给掐红了。
——他不同意,谁叫唤也没用。
甚至,他见这一招有用,手上的力道还加重了几分,反正疼的人也不是他。
终于,旁边看戏的群众们不乐意了。
龙岗民风淳朴,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光天化石之下这样欺负女同志的恶徒。
一个留着肖蓉同款短发的大姨,从卫生院后门堆着的施工材料中,抄起一根板木条就过来。
热心大姨:“你干嘛呢?怎么对女同志动手动脚的?你哪个单位的?松开!”
另一群婆婆阿姨们也没闲着,该抄家伙的抄家伙,该站在前面理论的冲在前面讲道理。
热心大姨2号:“你不是咱们卫生院的!你赶紧松手,不然我要叫黎书记报公安了啊!”
热心大姨3号:“对!你别欺负小黎同志,赶紧松手!否则一会儿黎书记来了,没你好果子吃!”
曾鸿望最开始不想搭理这群乌合之众。
直到大姨们真的开始动手。
板条、木头棍子、路上捡的小石头、堆在施工材料旁边的粗树枝,一群人指着他一个人打,打到他松手了都不停。
曾鸿望也从刚才的骄傲,变成抱头痛哭:“别打了别打了!松了松了松了!”
黎今颖被松开后时,见了这个阵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有点懵。
热心大姨看她一脸状况外,赶紧把她护到身后:“小黎同志你快来我这儿,我看看掐疼没?”大姨看见黎今颖手腕上的红印子,气得又上去打了两下,“你你你你!你赶紧给我滚!”
黎今颖心里暖洋洋的。
虽然平时她在卫生院里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但人民群众都记着她呢。
一旁的曾鸿望还在挨打。
他脸上挂着不少红印子,疼得嗷嗷直叫,还不忘放狠话:“你们这群刁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都给我等着!”
大姨们非常清醒,压根就不怕他的威胁。
大姨4号:“你谁啊你?就是中央干部来了,也不能对女同志动手动脚!你还有理了你?”
大姨5号:“黎书记的女儿你都敢欺负?还不知道在外面对别的女同志能多流氓呢!该打!”
大姨6号:“你下次还敢来吗?还敢吗?”边说,大姨还又给了他一个木棍子,“问你呢,下次还敢不敢来骚扰小黎同志?”
曾鸿望被打得红一块青一块,只能战略性地先答复:“不敢了不敢了,别打了!求你了,姨!真的不敢了,黎同志我真的不敢了!”
皮条木棍终于停了下来。
曾鸿望终于不用再蜷缩成一团,彻底放松后,躺在地上像老狗似的呼呼喘气。
大姨们还在旁边骂骂咧咧说话。
他暂时性遗忘了肌肤的痛苦,终于智商上线了一回,发现了盲点:
——等一下,黎书记又是谁?
第47章 兴师问罪(一)
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
曾鸿望带着伤口一瘸一拐跑掉后,黎今颖推着自行车刚刚到达家属院门口,一抬头就撞上了肖蓉与黎志兴严肃的目光。
人传人的八卦速度比信息时代的媒体还要快。
黎今颖瞧老两口那副既担心, 又好气的表情,心里也大概有数了——铁定是有热心群众去告状了,多半还添油加醋了一番。
她刚上完楼梯, 耳边就开始出现碎碎念。
肖蓉:“你现在是长大了,什么事都不给家里人说了,连流氓欺负你, 我和你爸都是最后才知道, 万一你要是……”, 说到这里, 肖蓉顿了顿,眉毛皱成一团,最终还是没说下去。
黎今颖只能先滑跪认错。
她拉着母亲的袖套就开始撒娇:“妈,我这不是怕你们担心嘛,我没事!那流氓就是嘴皮子功夫,早就被院里的大姨们赶走了。”
肖蓉看见她没事,又听见她软软糯糯的声音,心中的气已经散了大半。
长长叹了口气后, 肖蓉也舍不得再说女儿,只能再唠叨一番:“你啊,再怎么说你爹还是书记员呢, 别说你是他闺女了, 就算是普通群众, 咱们做干部的也不可能看着不管……”
肖蓉还在念。
黎今颖理亏,只能灰溜溜点头哈腰。
说了十多二十分钟后, 肖蓉也累了:“要记在心里啊,别又糊弄我们!”,说完她就起身端着锅准备去小厨房做饭,“晚上给你做溜肉段,你最爱吃的!看你以后还气不气我们!”
黎今颖一听,笑得眼睛弯弯的。
她想跟在肖蓉后面帮帮忙,刚起站起来就被一直不说话的黎志兴制止。
黎志兴:“坐下。”
老父亲很少用这样怒气的声音说话,吓得黎今颖马上就不敢动了,疯狂眨眼,给肖蓉发出求救信号。
肖蓉笑了笑,没接,头也不回走了。
黎今颖:TOT
看来又要挨一顿暴风骤雨的训斥。
她都能想到黎志兴那副老气横秋的语气。
诸如不要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要高估自己应对危险的能力、不要放松警惕、不要乱谈对象、不要太信任陌生人等等。
——唉,骂就骂吧。
的确是她草率了,她压根没想到曾鸿望那个疯子会上手,幸好有热心群众帮助。
朴实的年代,真好啊。
想清楚错误后,黎今颖自觉把整个背都打得铁直,认错态度良好,低着头一声不吭,仿佛下一秒就能张口即兴一段八百字检讨报告。
直到老父亲拿出一管药膏。
他推到黎今颖面前:“护士长和我说,那王八羔子把你手掐红了?这是找王医生开的药,他是学皮肤的,靠谱。你自己好好涂,这么漂亮的小闺女别留下疤痕了,知道不?”
黎今颖都做好挨骂准备了,听见是这么个结果还有些发愣。
老父亲:“还愣着干嘛?拿盆去先打点水,先泡一泡,擦干后涂……哎呀你哭什么啊!别哭别哭,哎哟,眉毛皱得来丑死了!”
黎今颖也不是故意想哭的。
十年的相伴相处,她早已把这对便宜父母当作亲人,这些年她也一直享受、珍惜、感激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宠爱。
她不是骄纵的性格,即便这些年她一直被捧在手里作为掌上明珠,但每当被无限偏爱时,黎今颖依旧容易感怀落泪。
黎志兴有些手足无措,见女儿哭得眼泪汪汪,心里对那个王八羔子更加怨恨,气得差点跳脚:“别让我逮着他!敢欺负我闺女,我打死他!”
这份诺言很快成真。
第二日天刚刚亮,流氓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黎今颖刚刚睡醒,就听见外面在敲门。她睡得有些迷糊,还反应了半天,朝门外问:“妈?门没锁啊,你早上又做啥大菜了,腾不出手开门……”
一开门,眼前站着一个气势汹汹的中年女人,旁边还站着一个唯唯诺诺的秃顶男人。
黎今颖:嗯?
是打开方式不对吗?
肖蓉这时从卧室门出来,还以为是黎今颖买了早饭回来,正和身后的丈夫说话:“闺女知道咱生气了,肯定是顶着风骑车去买包子回来了……”
话还没说完,一家人就在客厅面面相觑。
黎今颖:谁啊?
肖蓉和黎志兴也懵了一瞬。
紧接着,一个鼻青脸肿的猪头脸从背后钻出来。黎今颖定睛一看,这不是曾鸿望吗?
曾鸿望也很无奈。
他是不想来兴师问罪的,毕竟面上无光啊!小黎同志昨天才拒绝了他,又见了他挨打乱窜的没出息模样,现在肯定对他印象差极了,曾鸿望自己都觉得脸上臊得慌。
可是昨天他回家后,父母见了他青一块紫一块的,压根不信他是摔倒,非要去打听发生了什么,结果他那群狗腿子朋友没有一个嘴巴严实的,直接就把他在追女孩的事情说漏嘴了。
于是,他一大清早,天都还没亮,就被母亲抓起来对峙。曾鸿望在外面气势如虹,在家却是个蔫脾气,两句话不到就被套出了话。
母亲当场就怒了,抄着他的衣领子,塞进轿车里,就往卫生院开。
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黎家家门口了。
曾鸿望露出一个畏畏缩缩的表情,像是做错了事情似的,夹着尾巴鬼鬼祟祟地来到中年女人旁边,拉了拉她:“妈,真的不怪黎同志,是我自己摔的……”
吴清月不信。
她梆梆梆敲开门,起了个大早,可不是为了来听儿子的鬼话,而是要让对方吃个教训。
——敢打她的儿子,那就等着承受后果!
吴清月见门一开,正准备劈头盖脸一顿骂,就瞧见眼前撑着门的年轻女孩——眉目如画,楚楚可人,她一瞬间就忘了她上门来是干嘛的。
黎今颖见他们敲门又不说话,觉得莫名其妙,“啪——”的一声,又把门给关了。
门外找茬三人:???
肖蓉也是懵的,没反应过来这是谁,只觉得那个站在旁边的秃顶男人有些眼熟。
肖蓉:“谁啊?”
黎今颖摇头:“不认识。”
就在一家三口还在疑惑是不是没睡醒,出现幻觉时,门外的吴清月终于想起来她要做什么。
梆梆梆,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敲门声。
伴随而来的,还有吴清月的怒骂。
吴清月:“肖蓉!你什么意思?你就是这么教女儿的?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勾引我家儿子在先,现在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打人了?你们一家人还有没有纪律可言?”
黎今颖越听,眉毛越蹙越紧。
是她没睡醒吗?
还是她记错了?
不是曾鸿望天天跟坨**一样缠着她?
怎么现在的版本是她勾引?
她瞎了?还是她疯了?
未等黎今颖琢磨明白,肖蓉已经把门外的人认出来了。她脑子反应快,转头还不忘给同样懵懵状态的丈夫解释道。
“是吴清月和曾钧两口子!就是她儿子欺负的咱闺女,胳膊都掐红了!”
黎志兴立马就怒了:“是他们家?”
肖蓉点头,满眼杀气。
黎今颖正准备和他们讲道理说清楚,刚要开门戳破曾鸿望的谎言,就被冲过来的父母挡在了后面。
黎今颖:?
很快,她就见识了自己父母的战斗力。
吴清月嘴巴还在噼里啪啦,什么话都往外面蹦,门一开,她正准备大骂特骂,就撞见冲过来的肖蓉,气势比她还要高半丈,吓得吴清月直接就闭了嘴。
肖蓉比她高半个脑袋。
她两步走到吴清月面前,打量了一遍旁边鼻青脸肿的猪头,流露出嫌弃至极的表情。
肖蓉低着头,俯视她:“吴清月?这么多年没见,你是年纪大瞎了?还是良心终于被狗吃了?”
吴清月捋了捋嘴,正要骂,又被肖蓉用手戳了戳肩膀,往后直直退了半步。
肖蓉指了指旁边的猪头:“你儿子啥样?不是所有人都是瞎子,就你自己当块宝似的,恨不得拴在腰上,欺负了我们家闺女还敢来我家门口叫嚣?”
肖蓉是真的生气了。
她声音接连升高了好几度。
黎今颖上次见到她这幅杀神模样,还是早年自己告发田姨婆恶行的时候。
曾鸿望被这么数落一通,脸上更加臊得慌,连忙左右张望,害怕被邻居们认出来,还不忘拉扯母亲吴清月:“妈,算了算了,这真的不是小黎同志打的我,她劲儿很小的……”
他万万没想到,他话音还未落下,黎志兴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拎着他的衬衣领,曾鸿望立马感受到双脚离地的恐惧。
黎志兴平日里作为人民书记,见了谁都是一副和事佬的模样,龙岗县群众都快忘了,他们的黎书记早年是从一线战役上下来的铁汉子。
此时,黎志兴额头上青筋爆起,拎着曾鸿望,一字一顿地问:“她劲儿小,所以你就欺负她?”
大清早,家属院众人还未来得及去上班,家家户户听见黎家门口咋咋唬唬的声音,开窗户的开窗户,开门的开门,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他们站在自己家门口张望,和身后的家人,旁边的邻居不停叽叽喳喳讨论。
——诶!这不是昨天的流氓吗?
——他怎么还敢上门兴师问罪?
——什么流氓?这不是公社学校的曾主任吗?还教过我家孩子呢。
——哇!他们家还有小轿车?
——那女的是吴厂长的妹妹吧,不是说他们一家人去省城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众人万万没想到,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第48章 兴师问罪(二)
曾钧和吴清月见孩子被拎起来, 也顾不上骂骂咧咧了,一同冲过去,拉扯黎志兴的手, 想要把儿子揪出来。
黎志兴是什么人?练家子啊。
他轻飘飘把曾鸿望又往上举了举,吓得吴清月差点就哭了出来,连忙喊:“志兴哥!有话好好说, 你先把他放下来!放下来啊!”
经过这么一折腾,黎今颖瞌睡早就没了。
她怕老父亲替自己摊上麻烦,赶紧冲过去制止:“爸, 我没事, 你放了他吧!别动手!”
在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 黎志兴心里有数。
什么该做, 什么不该做,什么会落口舌,什么能睁一眼闭一眼,他比所有人都要懂。
所以他今天给曾鸿望下马威时,一没打二没扇,恐吓的语言都没有,最多就是吓唬吓唬这个王八羔子——但也足够了,曾鸿望吓得两只脚扑腾得像只没毛的野鸡, 差点就要哭出声来了。
不过呢,黎志兴一向听女儿的话,听见掌上明珠发话, 他立马就松开了手。
曾鸿望吓坏了, 要不是他残存着最后一丝理智, 差点就当场尿了裤子。
落地后,曾鸿望被父母护在怀里, 身体一耸一耸地上下急促呼吸,眼里写满了恐惧。
他从小就被吴清月教育:家里背景硬条件好,他可以在龙岗县横着走,只要在钢厂的舅舅一天屹立不倒,一家人背靠大树好乘凉,他想要什么都能给他弄过来,也就招招手的事情。
吴清月确认儿子没事,仰着脖子就冲到黎志兴面前,骂道:“你疯了?你信不信我找公安啊?”
黎志兴也不怕,他往前又站了一步,气势与平日里和煦的书记面孔完全不同,整个人散发着一团团腾腾黑气似的,震人心魄。
黎志兴:“不用你找,我肯定会找公安同志说明情况,你家这崽子光天化日之下多次骚扰女同志,被拒后就上手施暴,我家闺女现在手上还伤着,我看看你能拿你哥哥耀武扬威到几时?”
吴清月立马就蔫了。
这些年她打着哥哥的旗号做了不少亏心事,原本一家人能在省城踏实养老,但她脾气上了头,不小心得罪了人,又只能灰溜溜回到龙岗,托厂长哥哥疏通关系,给儿子安排工作。
折腾了这么些年,她哥哥也有了怨气,前段时间第一次对她说了重话,称要不是被她这么一个暴脾气且懒散的妹妹拖累,他早能带着新媳妇儿往省城里升去了,怎么可能还会留在龙岗小镇里。
吴清月才答应了哥哥,最近会安分一些,没想到就闹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一辈子做惯了霸王龙,这次儿子被拎着衣领子时,却只能收敛爪牙。
怎么想,吴清月都不甘心。
肖蓉很了解他们一家人的个性。
见两人不说话了,心里也大概清楚。
大抵是最近上面风气查的厉害,吴清月的钢厂哥哥正和他们撇清关系呢,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因为作风问题被人拉下来落马。
吵闹了半天,黎今颖以为这就是结局了。
该回家的回家,该上班的上班。
我不嘲笑你,你别骚扰我。
然后彼此再也别见面,皆大欢喜。
她正准备张罗父母回家,劝他们别为不值得的人生气伤身,没想到,事情就又迎来了新转折。
吴清月始终要想出了这口恶气。
她完全不关心儿子心里到底怎么想,她只想让自己舒坦就行。
怎么舒坦?
吴清月眼睛捕捉到站在肖蓉两口子后面的小姑娘心中有了主意。
吴清月还记得,当初听说黎今颖被找回来时,她立马勒令曾钧来退婚,生怕儿子被这个傻子给耽误了,却没想到,这姑娘运气还挺好,不仅脑子好了,还生得一副好面孔。
她想,儿子一向听话,却在遇见黎今颖后,第一次起了反叛心理,还想让家里来提亲?
——不行,必须讨回一口气!
吴清月找到发力点后,叉着腰就趾高气扬开始叫唤,她指着黎今颖,不屑道:“当初,你家女儿是我们先退的婚,就别腆着脸来招惹我儿子了!也就是我们家不要的货色,稀罕啥啊稀罕,还真当能进曾家的门了……”
黎今颖:?
她满脸打满了问号。
果然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什么样的人物。
曾鸿望那副自以为是的性格,大概就是从他母亲这里传承。
黎今颖拦住又要冲上去抄家伙的肖蓉,示意母亲自己的事情自己来解决。
肖蓉没法,点头同意。
黎今颖呼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就被一阵反驳的声音打断。
“你说什么?”
是曾鸿望。
他瞪大双眼张着嘴,整个人僵硬在原地,不敢相信他刚才听到的话,又确认了一遍。
曾鸿望:“你给我取消的那段娃娃亲,是小黎同志?是她?你给我取消了?”
他一步一步往母亲身边走去,声音越来越高,丝毫没有平日里的孝顺模样。
曾鸿望越说越生气,完全不顾还有其他邻居在场,第一次吼了吴清月:“你疯了?你问过我意见吗?我本来可以和小黎同志结婚的?”
黎今颖:?
——你们***问过我意见吗?
黎今颖赶紧出声解释:“曾同志,咱俩就是轮回十辈子,都不可能结婚的,请你慎言!”
曾鸿望怒气冲冲,压根就听不见黎今颖的解释,当着家属院所有人的面就开始发疯。
他从小就擅长不讲道理。
大多数时候,他想要的东西轻飘飘就能得手;而在不能得手的时候,他就会撒泼耍赖,装愚钝,装聋,装哑,装疯子。因为一旦他疯起来,吴清月一定会帮他擦屁股,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在他看来,耍赖皮就是解决问题的方式。
曾鸿望怒吼:“我不管,你们取消婚约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我一定要和小黎同志处对象!你们给我把婚约重新弄回来!”
家属院门口站着的人越来越多,现场吃瓜的已经远不止是院内家属,还有一些骑车路过的普通龙岗县群众。
他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交头接耳。
群众1:“这谁啊?是挨打了吗?是谁打的?”
群众2就给他解释:“哎呀,这是钢厂去年评先进的那位小同志,耍流氓被群众发现,活该!”
群众3也钻个脑袋进来,问:“那他还有脸找过来?我可听说了,他骚扰的是卫生院的小黎同志,骚扰不成还把小黎同志手给掐坏了。”
群众4是小黎同志的迷弟,向来是远远地瞧,并不敢上前叨扰。听见暗自倾慕的女同志被欺负,他远远地吼了一嗓子:“什么?他欺负的是小黎同志?你下来!看我今天不废了你的胳膊!”
场面越来越混乱。
群众的声音七嘴八舌,吵得热火朝天,连对面街的中药铺附近都有人在打听,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黎今颖和大多数吃瓜群众是一个表情。
——哥们儿,有病要不去开点药吧?
——旧社会强抢妇女都没这么嚣张啊!
曾均自诩文化人,哪里受得了被人民戳着脊梁骨骂,赶紧带着老婆孩子往楼下钻。
他拽着吴清月,压根不听老婆的疯言疯语,一脸责备:“我就说不该过来找,你非要来!你看吧,这下丢脸才叫丢大了!”
吴清月还想叫嚣,又被制止。
曾钧捂住她的嘴巴,眼神犀利。他才托了小叔子的福气,从县城公社掉到了省城学校任教师,可千万不能在还有两年退休的时候惹事生非。
曾钧道:“你再说下去,你哥哥的位置就真的要被你给搅黄了!”
吴清月这下彻底闭嘴。
前嫂子去世后,哥哥去年讨了个新媳妇儿。新嫂子是个厉害的省城人,和她相处了几次后,就天天在哥哥面前吹耳旁风,让哥哥抛下她这一大家子累赘,才能尽快调职前往省城。这一招很奏效,这两年,哥哥似乎也对她越来越不耐烦了。
吴清月知道她自己是个没本事的人,如果哥哥真的不管她了,她这辈子就算是完蛋了。
于是,吴清月与曾钧四目相对,一言不发之际,就已经达成了共识。
——得演一出戏,才能保全他们的干部位置。
两人视线相接片刻,同时点了点头。
曾鸿望还在大吼。
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又一次成为了父母私欲的牺牲品,还在无能狂怒。
甚至,他想要来找黎今颖哭诉,称当年的事情他一点都不知情,是他父母私自做的决定,他希望两家人的婚约还能作数等云云。
肖蓉已经后悔死了。
差一点点,她就让闺女和这样的疯子成为了亲梅竹马。她不敢想,如果不是黎今颖当年走丢后,他们认清了曾钧吴清月的面目,恐怕现在闺女早已经羊入虎口。
她把黎今颖先一步推到身后,用身体拦在前面,生怕场面控制不住,女儿受伤。
曾鸿望吼了几句后,嗓子干得疼。
他回头看了一眼父母,心中纳闷。
——如果是平时,父母肯定已经帮他搞定了!
——怎么这次他都耍赖这么久了,父母还不开口帮他求情?万一黎家就是在等他们的主动呢?
——诶!妈妈过来了,我就说有戏!
就在曾鸿望以为战术奏效时,吴清月上来就给了他一个耳光,用高八度的声音,不知道是在和他说话,还是在和楼下的邻居群众说话。
“曾鸿望!你现在真的是出息了!”,吴清月上来就是一顿打,“你赶紧给我回家,喝多了酒发什么疯?丢人现眼。”
吴清月在前面打。
曾钧就在后面赔笑脸。
他在人群中开道,左一个:“孩子刚参加工作,干得太投入了压力大,喝了点酒”,右一个,“他说的都是假的,梦话!我们和肖老师黎书记一直都是革命友情啊,哎哟,没有什么婚约,又不是旧社会,现在都是自由恋爱啊!”
他们三人拉拉扯扯往楼下走。
人群也顺着他们往后面退。
曾鸿望被堵住嘴,挣扎着被拉着往楼下拖。
吴清月还把随身的手帕取下来,遮到曾鸿望的猪头脸上,盖住嘴,然后揉成一团,塞进嘴。
曾鸿望:“****”
曾钧作为文化人,就旁边翻译。
他的中译中很有水平,是这个家里唯一能够兜底的真把式,只可惜钢厂那位不是他的血亲哥哥。
——他吃酒吃多了!还没醒呢。
——流氓这件事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误会吧?
——哪儿胡作非为哦?不是地主,不是地头蛇,哎哟,我们也是遵纪守法的好群众啊!
——那都是谣言,钢厂那位我们怎么可能认识?真要认识的话,敢这么高调吗?
——会好好教育孩子的,一定一定。
走到家属院楼下时,曾钧还不忘朝着楼上黎今颖家大声吼了一嗓子,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曾钧:“黎书记,肖老师,还有小黎同志,我替他说声对不起!改天一定登门道歉。”
说罢,曾钧也不顾儿子对他拳打脚踢,忍着疼痛就把曾鸿望往轿车里塞。
忙活几分钟,等到终于塞进去后,曾钧坐到驾驶位上,连连擦汗。
吴清月关上车门就开始大骂:“你不帮着你老娘说话,反而去帮那个贱蹄子?还有你”,她指着曾钧,“你还和他们说对不起?我吴清月这辈子就没有这么丢过脸!”
她在副驾驶疯一般尖叫。
时而还要握起拳头打丈夫。
曾钧掌着方向盘,不说话。
就任凭她打骂。
今天这场戏的主人公曾鸿望,此时渐渐从狂躁情绪中缓了过来。
他呆呆地看着车窗外逐渐倒退的卫生院。
又瞧见那些指着他家小轿车嘲笑的人群。
曾鸿望捂着心口,后知后觉。
——小黎同志这下更看不上他了
第49章 工农兵
曾鸿望果然再也没来找过黎今颖。
有人说, 他被父母强行打包带回了省城养伤;有人说,他被钢厂组织部的领导谈话了,因为醉酒滋事要做停工处分;也有人说, 他其实是被公安抓进去了,所以才没看见他那副招摇过市的身影。
不管是哪一种,曾家的名声是彻底响亮了。
龙岗的街头巷尾, 将他们一家的行径越传越夸张,小到骚扰女同志,大到欺压人民群众。
帽子越扣越高。
紧接而来的, 就是钢厂的人事调动。
曾鸿望的钢厂舅舅最终选择壁虎断尾, 为了他的仕途还能继续, 舅舅大义灭亲, 亲自起草下了处理意见,直接将吴清月和曾鸿望停工处置,同时收回两人的个人先进称号,再处以半年工资罚款。
听上去下了狠手。
其实最终就是花钱摆平了事情。
金额听着大,人家不差这点钱。
等过几个月,议论声少一些了,岗位一恢复,曾鸿望还是能继续混下去。
唯一庆幸的是, 他们一家人不能再猖獗一世了,做任何事都会被指着脊梁骨挑刺。
黎今颖很开心。
费了老大劲儿,好歹甩脱了这块牛皮糖。
她一想到这人差点是她的未婚夫, 就连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
她在心中默念:晦气东西退退退!
反正在她认真备考的这段时间, 曾鸿望应该是不会再出来蹦哒了, 再等他冷静几个月,甚至不用几个月, 流氓男见一个爱一个,估计早就把她给忘得一干二净。
总归是没人在意的跳梁小丑。
黎今颖很快回归了自己的生活节奏。
清明雨季过后,很快就到了盛夏。
黎今颖拿着老黄历,努力辨识着日期。
她算了算,距离高考恢复还有一年时间,留给她准备的时间并不多了,必须要抓紧时间复习。
就在这段紧张且炎热的复习期内,黎今颖身边又传来两个大消息。
第一,胖虎通过了征兵的初选。
第二,龙岗有三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一个在生产大队,一个在卫生院,一个在钢厂。
黎志兴拿到正式文件后,立即回家,赶在晚饭之前告诉了家人这个好消息。
他指着报告说:“闺女,工农兵招生这么多年,我们卫生院终于有一个名额了,你一定要争口气申请下来,这会改变你的命运。”
肖蓉却有些犹豫,她听说学校的其他老师说过,工农兵在很多地方都有争议,甚至前两年还有人在筛选考试时交了白卷,反叛心理很严重。
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按照女儿自己的意思来:“颖颖,现在也不能高考,这或许真的是你唯一能出去见见世面的机会,但即便你不想去,也不要紧,你想怎么过你的人生都可以,妈妈只要你平安、健康、顺遂。”
气氛很严肃。
黎今颖明明知道明年就会恢复高考,却什么都不能说。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摇头拒绝:“爸,妈,这个机会是很好,卫生院里比我有资格的人还有很多,我还年轻,明年说不定还有机会呢!”
黎志兴还是想劝她:“闺女,你这么聪明,又喜欢医学,难道不想去医科大学吗?咱们卫生院对口的正是省城医科大的名额,我相信你只要去考试,一定能入选,你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你的能力不应该被埋没在文书中。”
黎今颖沉默不语。
她想去的并不是省城医科大,也并不想因为自己读书的缘故,让终身清廉的老父亲背后被人议论“推荐自家闺女”。
肖蓉很敏感,她见女儿一直沉默,猜到了她在意的事情,直问:“你是怕你爸被人说闲话?”
黎今颖猛地抬起头。
——被说中了。
她诚实地点了点头,又为自己找补了一通:“是有一点这个考虑……但是更重要的,是我还年轻嘛,万一明年高考就恢复了呢?”
她在内心小声吐槽,这不算剧透吧?
黎志兴却不这么乐观,他语气有些硬:“你又不是上面的领导,你怎么知道到底高考什么时候恢复?万一遥遥无期呢?万一这就是咱们卫生院近三年、近五年、近十年的唯一名额呢?”
黎今颖长了张嘴,却不能说。
——爸,我是穿越过来的,我当然知道!
她抿了抿嘴,最后还是只能打感情牌:“我……我想多陪你们一两年嘛!爸,你这就要赶我走?”
黎志兴被女儿说得没脾气。
他怎么可能舍得自家的宝贝独生女?他还不是想着,女儿能去读书的话,总好过在卫生院里做一辈子文书。行万里,读万卷,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经历。
但他拗不过。
黎志兴自己不是强迫控制的古板父亲,只能接受孩子的选择。
他最终长叹一口气:“随你,你健康幸福就好,我和你妈倒是想多留你在身边几年……你留一辈子也可以!给我离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远一些,别被流氓给骗走了!”
反正他和肖蓉一致认为,黎今颖当初能活着回来,就已经是老天爷莫大的恩赐,就别管孩子出息不出息了,哪怕不结婚做一辈子小文员,他也可以为她遮风挡雨,耐心养着她。
黎今颖确认了一遍他们的玩笑话:“真的啊?真的养我一辈子啊?这么大气。”
黎志兴点头:“养!”
肖蓉也跟着说:“还能少你一口饭哦?”
听见无理由的偏爱,黎今颖笑得眼睛弯弯的,卧蚕鼓鼓的,嘴角咧出两个酒窝,甜得人心都要化了。
她刨完最后一口饭,麻利收走所有碗筷,端着一堆锅盆瓷碗,大声喊了句:“我去洗碗了!”
说完后,她伸出单脚打开木门,抱着锅碗瓢盆一个灵活的转身,最后留下一个俏皮的身影,说道:“心意呢,就勉强收下了,不过呢……我这人也是有追求的,还是等着我给你们养老吧!”
老父亲和老母亲看见她这幅模样,更加没有什么多余的刻板话要说了。
——还能说什么?
——闺女漂亮又勤劳,嘴巴还甜!
——做父母啊不能太贪心的!
——大学嘛,以后有机会再去也行嘛,说不定明年就恢复高考了呢?
相伴多年的两人相视一笑。
门外的黎今颖(握拳):YES!蒙混过关!
*
工农兵大学生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龙岗。
真不怪龙岗百姓没见识。
工农兵从70年开始办到现在,也就只有今年,省里教育委员会才拨给龙岗三个名额。
这要是搁前些年,龙岗群众们天天忙着上班种地搞建设,除了黎志兴这些干部,谁知道现在青年人还有这么个出路?
龙岗县政府的门槛天天都有人来踏,政治审核委员会的办公室更是塞满了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把接待员的脑瓜子都要问疼了。
——小学文凭行不行啊?
——不识字的有没有机会接受知识教育?
——以前读过一年初中的能不能参加考试?
——去参加这个发钱吗?有没有额外补助?
负责初次审核资质的接待员是个四十岁的中年女人,每天都在回答这些无厘头问题,她骑车下班路上都要幻听了,晚上一闭眼睛,全是办公室门口乌泱泱的人群。
她被折磨两天后,终于清静了下来。
组织体恤她的付出,找来乡下农场的一个省城知青,她这才用钢笔字写清报名资格:
一,思想好。
二,身体健康,无重大疾病,无传染病。
三,青年工人、贫下中农、解放军战士等进步青年,20周岁左右最佳。
四,有相当于初中以上文化程度。
其中第三四条被重点用红色墨水圈起来。
办公室门口的人群很快就散了。
——又没钱,要求又高,谁去啊?
——还是该干嘛干嘛吧!
消息传到乡下,肖成磊那叫一个兴奋。
他可听说了,工农兵大学生是可以包分配的!他万一能捞到钢厂的正式编制,那不就咸鱼大翻身?这些年也总算没白熬。
夜晚。
雅梅下了班回来,骑了十公里车,气都还没喘上一口,就被哥哥拉到一旁。
肖成磊问:“那个工农兵是不是大队里有个名额?你和大队长熟悉,能不能把我推荐过去?”
雅梅上了一天班,累得只想赶紧吃个米糕躺下,哪儿有精力应付傻子?
她翻了肖成磊一个白眼,不耐烦道:“你别想了,你不可能有资格的,看好你的田吧!”
肖成磊恼了。
他最讨厌别人说他是农民,他可是在钢厂进修过的资深工人好不好?
肖成磊有了脾气,拉扯她问:“凭什么我没资格?我也有初中文化的啊,只是没有文凭而已,可不像你,你可是一天高中都没读过,知不知道九年级课本长啥样啊?就学人家城里人装文化。”
雅梅不想和他多说。
多说无益,浪费时间。
方圆几公里,谁不知道肖成磊当年能够读书是因为城里肖蓉帮衬?他大字不识,白字先生一个,又懒惰成性,怎么可能申请得下来?
见雅梅根本不搭理自己,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肖成磊被她气得在木头门槛上狠狠踢了一脚,直接把其中一块木屑踹飞来。
肖成磊:“真把自己当城里娇小姐了?”
乡下不比城里。
县城家属院已经通了居民用电,这两年供电越来越稳定,家家户户日子也好过了起来,煤油灯反而用的越来越少。
但在田地环绕的乡村,便宜好用的煤油灯才是亘古不变的最佳选择。
雅梅熄灭煤油灯后,睡在客厅。
她母亲陈玉茹霸占了原来田姨婆的大炕头,哥哥肖成磊一个人睡次卧的旧炕。
留给她的,就只有客厅的稻草地板。
旁边还堆着一大块柴火。
她铺开带有数十块补丁旧棉被,往下面塞了几把麦杆子,就算是在地上搭了个简易小床。
雅梅熟练地在里衣外面套了件棉袄,又把头发束成马尾,卷在一块花方巾里面。
——这样明天起床时,头发和身上不会有麦秆和稻草的细碎,才不会被同事笑话。
她把棉被拉到脖子下方,盯着窗户外的月亮,思绪万千。
——工农兵大学生。
——我也能去读书吗?
她翻了个身,腿脚纠结地摆了好几个姿势,怎么也觉得睡不好。
她想到母亲成天挂在嘴边的,说要给她找一户能给现钞聘礼的村头嫁过去,最好还是她们村子的,这样以后雅梅结婚了也能回娘家帮忙农活。
她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坚决不要。
肖雅梅从被子里伸出手,借着月光瞧了一眼手上因为多年农活留下的伤痕和老茧。
——哪里像是那些售货员同事们的嫩手?
——可她们明明比自己年纪还要大。
肖雅梅又翻了个身。
她想明白了——读书有什么用?黎今颖读了高中,不还是在卫生院做小文员?
她的目标很明确。
她要嫁到城里去,挂城市户口,做铁饭碗的活计,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第50章 雅梅对象
肖雅梅是在商业街偶然瞧见曾鸿望的。
她看见时, 还有些不确定。
因为曾鸿望去的,是一家寄卖商店,俗话就是老人们讲的典当铺。
此时, 她已经听闻了曾鸿望去闹黎今颖的八卦。她想不知道都难,事情从卫生院传到钢厂,又传到大街小巷, 早已成了龙岗群众茶余饭后的牙祭笑话。
从国营饭店厅堂内的客官,到供销社外排队的队伍,大家都在侃, 曾鸿望简直是给男同胞丢脸!追求都还没追求到, 就跑去对女同志拉拉扯扯, 哪儿有什么进步青年的模样?挨打也是活该!
幸好, 领导是很智慧的。
钢厂闻到风声,马上收回了他的先进称号,才算是堵住了街头巷尾的悠悠众口。
不过,这则消息传到肖雅梅工作的百货铺,就更加讽刺好笑了。那几位尖酸刻薄的售货员聚在一起,张口闭口都是嘲讽。
——那男的前几天还说别人姑娘是他对象,这不是胡侃嘛!撑死面子受罪哦。
——对啊,你们没看到他那股骄傲劲儿~我给他指路柜台, 连句谢谢都不说。
——要我讲,这种对象我可不敢处!虚荣又物质,还爱撒谎, 流氓一个!
肖雅梅在旁边听得发笑。
她们这些生活在县城的姑娘, 自己的日子也不见得过得多体面, 还不是瞧见曾鸿望摔下马背,才见风使舵, 踩上一脚后吐一口痰,就觉得说闲话的自己更加高贵了。
肖雅梅觉得,要是曾鸿望从未闹出过此事,只怕他来百货铺购物时,这些娇娇娘恨不得眼睛都粘在上面,真是两面三刀假把式。
不过,在看见曾鸿望灰溜溜走进寄卖商店后,肖雅梅还是直观感受到了落差。
前几天,曾鸿望来店里穿的是商品衬衫和牛津皮鞋,头发也是梳得高高的,精神又气派。
可是眼前这人……
蓝布工装衫,灰头土脸,佝偻腰背,哪里还有之前骄傲的模样?
看见前几日还不可一世的男人如此落魄,肖雅梅心中腾起一股与众不同的想法。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这些年也算是经历过同样的经历,从云端到谷底,才会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机遇。
——雪中送炭,永远好过锦上添花。
肖雅梅想到那群售货员同事们的嘲笑,更加坚定了她接下来的行动。
别人笑你落魄,才会显得我的可贵。
曾鸿望前脚刚离开。
肖雅梅立即从另一侧绕进店铺。
一进门,她就问负责接待的眼镜老头,“老同志,刚才穿蓝色工装服的男同志,就是国字脸的那位,他典当了什么呀?”
寄卖店老头眉头一皱,抬头打量了她一番,警惕问:“你打听这个干嘛?你要给他赎回去哦?”
肖雅梅露出一个淳朴的微笑:“他是我朋友,最近家里困难,我想帮帮他。”
寄卖店老头盯着她看了好几秒,见她长相周正,身穿白色售货员工装,才松口:“他当了一支钢笔,值不了几个钱。”
老头从柜台下面抽出一支崭新的红色包装盒,轻轻打开,里面躺着的正是肖雅梅卖出去的那支。
寄卖店老头一脸怨气:“看到了吧,老款式了,现在都不流行这种刻花的了,那位男同志非要拉着我说这个花了多少多少钱,让我给他原价,真的是不讲道理啊!”
肖雅梅追问:“那最后您给了多少啊?”
他伸出手,比了一个五。
寄卖店老头推了下眼镜:“我说五元,多一毛钱都不可能,他磨了半天,还不是拿钱走了,也不知道遇到了啥事,这么缺钱……”
肖雅梅在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
她现在一个月工资十八块,除去生活成本,她也要两个月才能攒出五块钱来,对于她来说,这也不是一个能够随随便便拿出来的小数字。
肖雅梅纠结片刻,还是决定买下。
她说:“老同志,你等等我
,给我把这个钢笔留下,我去拿钱!”
寄卖店老头叫住她:“诶,小同志,你要帮他赎回去的话,可就不止五块了!我们售卖是有一定成本的。”他拿出一本小小的工作手册,翻到服务费那一行,“贩售物品加收百分之二十佣金费用,我一分钱不能少你的,不然组织部的同志要来找我谈话的。”
肖雅梅一愣,有些为难。
她攒了两个月的工资,才勉强攒下几块钱,难道这下是真的全部要搭进去?
万一曾鸿望不领情呢?
又万一……
寄卖店老头见她举棋不定,又催道:“小同志,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收起来了。”
肖雅梅被催急了,心一狠,还是决定买下。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她喊道:“我要的,我要的!老同志你帮我留着,我去拿钱,马上啊!”
说完,她风风火火推开寄卖商店的门,一路狂奔,还不小心撞到两个路人。
回到她工作的百货商铺,肖雅梅打开仓库的门,瞧了一眼外面,确认安全后,麻利迅速脱下工装,从内衣里侧人工缝合的夹层里,取出一叠她抠抠搜搜藏下的钱。
一块、两块、两块五毛、六毛……
肖雅梅沾了点口水,快速翻动纸钞,很快统计出她的小金库价值——总计七块五角二。
她赤-裸上身,靠在仓库墙壁一角,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或新或旧、折得皱巴巴的钞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在给她的潜意识喊话。
——这一次,我要扬眉吐气。
——我一定会成为城里人。
攥紧钞票,穿衣,开门,跑回寄卖商店。
肖雅梅朝着柜台递出现金:“同志,钱。”
寄卖行老头点了点,确认无误后,把那只从她手里卖出的钢笔,再次转到了肖雅梅手上。
肖雅梅高兴得很:“谢了!”
她把红色木盒放进随身的挎包,仰着脑袋走出寄卖商店,脚步都是飞扬的,仿佛城市生活已经在向她招手。
事实证明。
肖雅梅在这件事的预感是很正确的。
曾鸿望很感动。
当曾鸿望收到那只红色盒子时,他第一次用瞧正人的目光,打量起站在自己面前的姑娘。
曾鸿望:“你怎么……你怎么知道的?”
他最近被停工处分,平日里潇洒惯了没有工资积蓄,父母又在气头上,不愿意给他钱。
没办法,他就把原本要送给黎今颖的钢笔,送到寄卖商店去卖掉了。没卖多少钱,还不够他换条新的皮带。
不过,苍蝇腿也是肉。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能勉强先用着。
拿了钱后,曾鸿望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一门心思想着要怎么才能让小黎同志回心转意,相信他真的是进步青年,而不是他们所说的流氓。
可是当肖雅梅花了大半积蓄为他把钢笔买回来时,曾鸿望才发现,这位看上去不起眼的售货员,和省城那些只会撒娇的娇小姐不同。
——她把自己放在心尖尖上啊。
肖雅梅没有逼他,反而软了软姿态。
她瞧曾鸿望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假意温柔说道:“虽然黎同志不喜欢,但它始终是一件做工精良的好礼物,放寄卖商店太糟蹋东西了,不如留给可以欣赏它的人。”
乍一听,明明是在说钢笔。
但是曾鸿望这人有个毛病。
别人把做好的放到他面前,他不喜欢。他觉得自己猜到的,自己争到的,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曾鸿望越品雅梅这段话,越觉得自己好像悟了!钢笔的道理,不就是人的道理吗?
小黎同志不懂欣赏,害得他被停工又落魄,遭其余人白眼。可是眼前雪中送炭的曾同志并不嫌弃他,甚至还掏空工资口袋来安慰他。
——这才是他现在的明月光啊。
他看向一脸羞涩却鼓起勇气来讨好他的肖雅梅,把手中的盒子递给了她。
曾鸿望:“肖同志,怪我之前只看到了远处的小黎同志,没发现,眼前就有你这样的好姑娘。”
他把钢笔塞回了肖雅梅的挎包。
曾鸿望:“肖同志,我现在这样遭人耻笑,你还愿意来与我……处对象吗?你不怕吗?”
肖雅梅听见这句话时,灵魂都快要飘上天了,她用右手不留痕迹地掐了一把大腿。
——是疼的。
确认不是做梦后,肖雅梅先是假装不好意思,低头抿抿唇,又抬头眨眨眼,最后才学着城市姑娘的语气,娇滴滴用嗓音哼了一声。
“我不怕啊。”
曾鸿望也很兴奋。
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真正欣赏他的人了。
他一脸欣喜看向肖雅梅,正欲说两句好听的话,倏然间,他脑海中划过黎今颖那张出水芙蓉的脸。
等他清醒过来,瞧眼前的对象时,曾鸿望一下就感受到了落差,扬起的嘴角立马瘪了下来。
——他有点后悔了。
——不该这么早确认对象关系的。
曾鸿望犹豫半晌,最后只是笑了笑。
他没有说原本想要讲的甜蜜话。
他还是觉得只有黎同志那样的脸蛋,才配上自己的一表人才。
一旁,肖雅梅还沉浸在确认对象关系的欣喜中。她有对象了!还是个城里人!
虽然吧,长相的确有点寒碜,个子矮了些,不是她小时候梦想的大帅哥……
但是不要紧,她可以嫁到城里来了!
肖雅梅用手摩挲着钢笔盒子上的木纹,木屑有些刺手,划得她指腹又痒又痛。
可是她却很开心。
她抬头看向记忆中卫生院家属楼的方向。
——今颖妹妹,这支笔最后是配给我的。
第51章 祝幸福(二合一)
黎今颖坐在石凳上, 看着眼前多年未见的姐妹,心中唏嘘不已。
她有多少年没见过肖雅梅了?
在她的记忆中,雅梅在她刚刚穿越过来时, 还是安安静静的小女孩模样,扎着麻花辫,说话总是怯生生的, 不敢大声,不敢抬头,吃饭也要埋着脑袋, 无时无刻都在抢着干活, 生怕被肖蓉送回家。
后来, 雅梅还是回去了。
黎今颖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时, 雅梅哭肿了眼,喊破了喉咙,还是被田姨婆和陈玉茹不留情面打骂,最后只能缩成一团站在走廊上,呆滞,空洞,失去色彩。
黎今颖看着眼前的女人。
短发,方圆脸, 长下巴,小麦色皮肤。
虽然不是苗条依人的类型,但有肌肉有线条, 看上去就健康且有劲儿, 一眼就能辨识出, 这是干过农活的人,核心力量很结实。
黎今颖放心了。
——挺好的, 起码不会被人随便欺负。
——被欺负了,也能还手抡死他。
夏天的蝉鸣声叫得人烦躁。
肖雅梅斟酌了许久,也没想好要怎么开口。
自从她和曾鸿望处上对象后,除了偶尔下班后一起去偏僻的馆子里吃个饭,压根就看不出来他们之间有任何爱情萌动的小火苗。
没有暧昧流转的视线交接,也没有正大光明的坦然相处,他们就像是地下党接头一般,既要顾忌肖雅梅的名声,也要提防曾鸿望这只过街老鼠被群众认出,只能偷偷摸摸相处。
有时候极端一些,两人几天都见不上一面,更别说语言交流了,肖雅梅到现在,对曾鸿望的了解也算不上多深。
两人哪里像是处对象,简直像是工友饭搭子。
肖雅梅也不着急,反正该她的逃不掉。
她自认为早已拴住了曾鸿望的人,结婚打报告也是迟早的事情,大概率等到曾鸿望恢复正职,他们俩也顺势能够迈入人生的下一阶段。
到时候,她就可以辞去县城里的这份工作,跟着曾鸿望一起去省城住下,再在钢厂给她寻一个踏实的好岗位,这不就是她幻想的生活吗?
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肖雅梅听闻了一件大事,一件足以改变她接下来命运的大事。
——钢厂的工农兵资格给了曾鸿望。
——他要去读大学了。
肖雅梅听说时,差点连筷子都要握不住。
她在公社学校读过书,不像那些乡下孩子,对大学是什么都一窍不知。肖雅梅清楚,大学意味着机遇,意味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曾鸿望一边说,一边吹着面汤上的热气,脸上还挂着些许挨打的伤迹,表情却是春风满面。
像是下一段人生已经在向他招手。
在早餐摊的蒸汽中,肖雅梅陷入幻想。
她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未来的命运:对象抛弃她去大城市读书,随后在当地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娇小姐结婚生子,安家落户;而她呢,则是留在龙岗遭人白眼嘲笑,最后迫于压力回到乡下,碌碌于田野。
曾鸿望很兴奋。
肖雅梅只能跟着他笑,嘴皮在动,心里却在疯狂盘算着,如何才能避免命运走向幻想中的悲剧。
霎那间,肖雅梅想到哥哥肖成磊提到的,生产大队上也有一个工农兵名额!
肖雅梅脑子转得很快,既然曾鸿望那个半吊子都可以,为什么她不行?她也是正经初中文化啊!
只要她申请到工农兵,拿到一起出去求学的名额,最后再和曾鸿望一起换到更大的城市生活,不比她留在龙岗镇里要舒服?说不定,她还会成为家族里第一个去到省城安家的人呢!
肖雅梅越想越兴奋。
但她不是冲动的人。
在正式去大队报名之前,肖雅梅准备多花些功夫,如此一来,她才不会吃亏。
这场偶遇并非是意外。
肖雅梅是故意找上黎今颖的。
龙岗镇的传言,肖雅梅略有听闻,众人讲起卫生院的小黎同志,无一不是赞美。就连她那几个排外的售货员同事,在提到黎今颖时,也都流露出羡慕的语气,哪儿有平时嘲笑她的那副刻薄样。
肖雅梅知道,黎今颖自幼长在龙岗镇里,被姨妈姨父保护在阳伞下,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找今颖妹妹帮忙,她不会拒绝的。
说干就干。
肖雅梅犹豫了半晌,准备先嘘寒问暖:“今颖妹妹,姨妈姨父还好吗?”
黎今颖还在石凳上发呆。
这个世界的所有相遇都是一门玄学。
不过,龙岗镇并不算大,这么多年以来,她却从未偶遇过雅梅,仿佛两人身处于平行世界。
黎今颖用屁股想也能明白——肖雅梅在避着她,故意掐断了偶遇的机会。
可是,如此一来就更奇怪了。
十年都不曾谋面的故人,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总不可能是来找你叙旧的吧?
不是有求就是有债。
肖雅梅见黎今颖一直不说话,心里急得慌,嘴上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假意退一步:“今颖妹妹,你今天是不是不方便啊?我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要不我们改天晚点再约时间。”
黎今颖回过神。
她瞧见面前女人讨好却又不自知的模样,心中的猜测基本落实——果然,是来求人的。
不管在哪个时代,人情始终是社会议题中的关键词,绕不开,躲不掉。
黎今颖并非不通人情的人,决定先听听肖雅梅找上门的原因,就顺着她往下答:“没事,你有什么就直说吧,不用客气。”
潜台词:直接了当,说出需求。
帮的了她就帮,帮不了她就妥善拒绝,总好过两人在这里绕弯子浪费时间。
肖雅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苹果肌映着一层暖红色,肌肉上浮夹出她眼角的褶皱细纹。
她开口讲:“最近不是都在讲工农兵的事情吗,我太多年没读过书了,加上之前一直在乡下,也不知道政策是什么情况,想来问问你,我能不能去读?会不会有些不自量力?”
黎今颖松了一口气。
她和肖雅梅的相处时间并不多,就只有小时候刚穿越过来时的那几个月交情,生怕多年未见,故人一张口就是大狮子。
还好,肖雅梅没有成为那样的人。
黎今颖心中甚至有些替她开心。
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雅梅竟然依旧向往着学堂,还能鼓起勇气,抛下一切重新出发,去追求属于自己的未来。
甚好啊,甚好。
黎今颖从随身包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牛皮本,又取出一支钢笔。
她一边写一边解释道:“雅梅姐,你们大队应该有一个工农兵名额,多半也是去省城的大学,报名资格应该和我们卫生院是一样的,招生办公室门口会张贴。你注意写好自荐信,填好表格,比较重要的信息我都给你写下来,但你最好还是去委员会那边再确定一遍。”
撕啦一声。
黎今颖把这页纸扯下来。
下一秒。
内页已经到了肖雅梅手上。
肖雅梅用指腹轻轻搓了搓手上的纸张,柔和,顺滑,一摸就知道不是龙岗供销社买得到的质感。
她低头看了一眼内页上的文字,俊秀飞扬,自成笔锋,仿佛透过一撇一捺,就能看见背后书写人的自如与松弛。
肖雅梅又不着痕迹地瞄向黎今颖的手。
白皙纤细,不带一丝老茧与伤口。
和她那双干过农活的手完全不同。
肖雅梅下意识收起自己的双手,背到身后,把手掌藏在巨大的袖筒之中。
心中那颗名为妒忌的种子被忽然唤醒,开始疯狂缠绕,逐渐侵蚀肖雅梅的大脑。
她妒忌,她不甘。
——为什么你可以用上这么好的笔记本?
——为什么你这么好命?
肖雅梅抿着唇,牙齿却已经咬紧。
黎今颖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同。
她还在劝肖雅梅好好对待这次机会:“这个名额还是很珍贵的,雅梅姐你如果下定了决心,就一定要去读,读大学真的会改变我们的命运!好好写自荐信,你在你们大队肯定很出色,一定会选上的,加油。”
说罢,黎今颖还投给肖雅梅一个友好的微笑。
正如多年前,她们初次相见时那般。
肖雅梅看见她这幅天真的模样,心中的熊熊火焰有些难以抑制。
她没有克制住情绪,带着火气反问黎今颖:“那你报名了吗?既然这么好,你为什么没有去读,是不是其中有什么猫腻?”
黎今颖一愣:“啊?”
她有些莫名其妙,上一秒两人还在耐心交流,怎么下一秒肖雅梅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黎今颖捉摸不透,依旧选择真诚回答:“雅梅姐,你误会了,没有什么猫腻,真的是好机会!所以我才更加不能报名,因为我们卫生院还有更加值得推荐的同志。至于我,还年轻,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的。”
肖雅梅自觉失言,咬了咬唇。
听了黎今颖的解释,她原以为的平静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疯狂滋生的怨气。
——为什么你总是活得这么轻松?
——凭什么对你来说可有可无的机会,对我来说,就是要么生要么死的翻盘点?
肖雅梅的胸腔开始剧烈地上下起伏。
她心中不服气,却又不能表现。
因为她有求于人。
缓了半分钟后,肖雅梅想到她的目的,最终还是选择带上了面具道歉:“今颖妹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想你的,我……”
肖雅梅装作不善言辞的姿态,低着头弯了弯腰,又用手指挠了挠额头,最后抬起脸,弯着眉毛扯出一个尴尬的表情。
她假模假样行完一套动作后,才将今天的真实来意托出:“今颖妹妹,我就是太担心我选不上了,大队里也不止我一个人上镇里读过书,但我真的很想去省城!”,肖雅梅忽然抓住黎今颖的手,语气恳切,“如果姨父能帮我再写一份介绍信,我也能更有把握……”
黎今颖刚刚浮起的笑容干涸在脸上。
她默默抽回被肖雅梅抱着的手掌,沉默许久,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上一世,黎今颖不爱看真人秀。
她倒不是不喜欢赛制或是游戏环节,而是她太容易看出一个人的演戏痕迹。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示弱,什么时候惊喜,什么时候生气,节目中的大多数节点都是预先设计好的台本。
模板成为模版自然有几分道理,那些故意设计的完美动作,在荧幕上配以或浪漫或催泪的BGM,再缀以花里胡哨的后期,还颇有几分真意。
但到了现实生活中,人又不是瞎子,态度就摆在眼前,哪里会分辨不出真情还是假意?
肖雅梅还在继续装。
她并未察觉到黎今颖的心态变化。
她是天生的演员,知道假中带真的诀窍,真真假假,才能达到最好的伪装效果。
肖雅梅眼里隐约有泪珠:“我命不好,没有办法一直在镇里读书,现在有机会了,当然希望能够抓住救命稻草……今颖妹妹,我家的情况,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我真的不想留在田地里一辈子,帮我那不争气的哥哥攒讨媳妇儿的钱,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求求你了,帮我和姨父说一声好不好……”
黎今颖抿着嘴不答,默默听。
她当然想要帮助肖雅梅,但是她不喜欢被人算计,也不喜欢被人绑架着来到台前。
肖雅梅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还隐隐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石椅周围的热心群众们回头的频率越来越高,大家都有些好奇,小黎同志身边那位身着售货员服装的女同志到底怎么了。
——是不是被欺负了哦?
——现在的人怎么回事,总是盯着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欺负?
——要不要过去安慰一下?
——算了吧,小黎同志能解决的,相信她!
——也是,那流氓跟恶霸似的,她之前被缠住这么久都脱身了,咱还是别多事。
黎今颖听不见群众们在聊什么。
她只能看见大姨们偶尔投过来的热心肠目光,以及从未停下的嘴形。
万一又把事情闹大,黎今颖可承受不起第二轮冲击了,必须在火苗腾起之前踩灭!
黎今颖没办法,只能先稳住她。
她软了下态度,拍了拍肖雅梅的肩膀:“雅梅姐,你先别哭,我知道你的难处,这些年我们虽然联系变少了,但我知道,你很不容易。”
黎今颖很真诚。
但不代表另一个人也是如此。
果然,一听见她松口,肖雅梅立刻就噤声,哭泣暂停键的速度比电视遥控板还要灵敏。
黎今颖心中刚刚升起的好感,在这一刻终于被消磨殆尽,只留下同情与惋惜并存的一口叹气。
时势造英雄,环境亦是如此。
在乡下田姨婆与陈玉茹一言难尽的教育下,曾经在卫生院家属楼茁壮成长的小树苗,还是被压成了令人叹息的模样。
黎今颖在心中摆摆头。
她还是决定把事实告诉肖雅梅:“雅梅姐,即便我爸帮你写推荐信,也不一定代表他就能帮你申请到名额。同样的道理,即便没有我爸帮你写,你也有很大的概率通过自己拿到机会,又何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肖雅梅急了,她打断黎今颖:“今颖妹妹,你是不是不想帮我?”,她露出可怜的耷拉样,“是,我知道姨父没有那么大的权利,但是他至少可以帮我再加一道保险,不是吗?一封推荐信而已,既不违规又不违矩,为什么不行?”
黎今颖被她说得无言以对。
如果她不想帮忙,又何必耽误下班时间,在这里当着这么多同事的面,与肖雅梅争论?
帮忙是一回事,也得找对人啊。
她是她,黎志兴是黎志兴,旁人不能利用她和老父亲的感情来做文章呀。
真是软心肠遇上道德绑架。
肖雅梅见黎今颖不说话,心中的那份忌恨与嫉妒交杂的情绪再度翻涌。
在她看来,黎今颖就是故意不帮忙。
明明就是搭把手,回家给爸妈说句话的事情,非要弄得她不开心,果然是小气计较的城里姑娘。
大脑正在气头上,肖雅梅的逻辑逐渐远离正轨,朝着诡异的方向奔去。
——以前今颖妹妹话都不爱说,现在突然变得牙尖嘴利,这肯定就是她蛊惑旁人的诀窍。
——而且,今颖妹妹这么不情愿,肯定是知道自己在和曾鸿望处对象了,心里不舒坦,才不乐意帮忙。
——可是凭什么她就不能和城里男人处对象?难道城里所有适龄男青年都要喜欢黎今颖一个人?
——很简单啊!黎今颖就是希望所有人都过得比她差呗?
肖雅梅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她不顾周围还有人,张口就问:“今颖妹妹,你不能因为我和曾同志现在处对象,就对我有成见吧?要不还是算了,我自己去找姨父姨妈说,说不定他们根本就没有你这么谨慎小气!”
黎今颖原本还在思考,要不要回家和父母商量一下,毕竟这事儿也不是消耗她的人脉,总得征求一下老父亲的意见吧?
所以,当肖雅梅说出那一长串话时,黎今颖还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曾同志?哪个曾同志?
曾鸿望?不可能吧。
肖雅梅在和那个傻*处对象?
什么年度震惊UC狗血新闻?
黎今颖懵着脸,又确认了一遍:“你说,你在和谁处对象?谁?”
肖雅梅瞧她一脸震惊,瞬间感受到一股轻飘飘的骄傲劲儿。
——看吧,他最后选的是我。
——我就知道你是因为这件事情心里有刺,故意不情愿,才不愿意帮我的。
当聊到对象时,肖雅梅终于抬起了脸,正视黎今颖:“我对象就是曾鸿望,曾同志啊!诶,说起来你们也认识,不过他也和我说清楚了,你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都是误会。”
黎今颖吓得直接站起来。
她想过曾鸿望会阴魂不散。
但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啊!
黎今颖皱着眉头,想到曾鸿望不靠谱的调性,连忙劝解肖雅梅:“曾鸿望不是什么好人,你是不是被他骗了?他这人又没本事又眼高手低,见面是一套,背后又是另一套,你还不明白吗?”
肖雅梅还坐在石凳上。
她看着黎今颖慌慌张张的语气,根本不觉得是在为自己操心,反倒认为黎今颖这是气急败坏。
肖雅梅不慌不忙回答:“今颖妹妹,你不愿意帮我也没关系,但你不要这么说我对象,他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也很耐心,我自己心里有数……况且,他追求你是以前的事情,总不能因为这件事,你要拴住他一辈子吧?”
黎今颖:……
她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自己好心好意想要告诉肖雅梅不要傻乎乎往火坑里面跳,别人不仅不领情,还把她也当作小肚鸡肠的人来考量,换做是谁,也不好受。
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这个道理,黎今颖还是明白的。
黎今颖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笑着说:“那祝你们幸福。”
肖雅梅回答地很快:“一定。”
石凳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最终还是没有聚集起来。他们远远地瞧这两个女孩,从温和细语,到剑拔弩张,再到现在的不欢而散。
群众不理解,只当是朋友吵了架。
只有黎今颖心里清楚,她现在的内心世界究竟有多么复杂:曾经和你躺在一张床上的小伙伴,忽然就随着环境与时间的变化,变成了另一个你不敢想象的面孔。
黎今颖明白,她和肖雅梅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她理了理袖口,抬起脸,最后向肖雅梅说道:“我先走了,还有事。”
没有再见,也没有寒暄。
不同的选择会踏上不同的路。
没有必要去苛求共进退。
肖雅梅站在原地,沉默着看着黎今颖越走越远,心中总觉得哪里变化了,却又说不上来。
她目视着黎今颖离去,背渐渐挺直。
黎今颖在时,肖雅梅总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下意识含胸驼背,不敢直视。
直到黎今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肖雅梅的嘴角渐渐向上浮起角度。
——还说你不是小心眼?
——那为什么看见我处对象过好日子就走?
夏日蝉鸣依旧,酷热难熬。
肖雅梅却觉得她人生没有哪一刻,比得过现在的清爽舒适。
第52章 生产队长
没有介绍信, 肖雅梅还是决定先靠自己去报名看看,万一就真的像黎今颖说的那般,她本来也能凭真本事入选呢?
第二天下午, 肖雅梅就给百货商店告了假,准备回到乡下生产队去报名工农兵。
那几位和她不对付的售货员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 嘲笑的讨论连顾客都能听见。
——就她?整天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干嘛,这样的人能入选就是个笑话。
——算是我高看她了,以前还以为她心思在卖货上面, 现在发现她怎么一天一个想法?
——眼界低了, 什么事儿都想做, 最后什么都做不成, 用老人话来说,就是不踏实!
——我看她本来也不像是踏实的人~
不管她们怎么笑,肖雅梅是听不见了。
她中午在食堂吃过大锅饭后,顶着烈日当空的酷暑,骑着车就回了乡下,家都没来得及回,直接前往大队办公室。
龙岗作为资源大县,周围有不少乡村生产队为它撑起年产量。肖雅梅所在的村子, 正是龙岗原木材料供应的大户,此时正巧就有一堆木工扛着钢锯子,正在村委办公室讨论如何购置新的电动锯。
见雅梅踏进门槛, 木工们纷纷朝她看过来, 热情地招呼这位在生产队赫赫有名的肖家姑娘。
——雅梅回来了?哎哟, 果然去了龙岗镇上工作,人都精神水灵了不少啊。
——你要把你工资看好啊, 免得你那个贪吃懒做的哥哥又给你薅去了!
——小姑娘一个人在城里工作要照顾好自己啊,别被欺负了,售货员辛不辛苦?要比田里那些重活好一些的吧?
——快来坐!你把位置让出来,你个大老爷们占个座…雅梅今天怎么想到回来了?
肖雅梅挨着挨着和他们答复,从这群木工身边绕完一圈后,手里还多了两个橘子,是一个老大爷担心她太瘦没营养分给她的。
她用手摸了摸橘子皮,想到自己在百货商店遭排挤的经历,心绪复杂。
——这样的真情,她或许一辈子都没办法在龙岗镇里感受到了吧。
肖雅梅收好橘子,朝木工同志们致谢:“谢谢,谢谢!我这次回来是专程报名工农兵的,今天队长在吗?”
为首的木工大叔指了指后面木门:“在呢,在后面帮我们算机器的钱,你叫叫他!”,他一边说,一边朝身边的伙伴挤了挤眼睛,“是吧,队长在后面呢!”
旁边一群人接收到信号,跟着起哄:“对哦,队长也在,雅梅你去喊他嘛!”
肖雅梅眼尖,看出来了。
她心里早就有数,却没有动作。
也不能有动作。
村里生产队的队长年长她八岁,是个大高个儿,留着小寸头,勤奋又热心肠,一直没结婚。从前她还在田里时,生产队长就帮了她不少忙,两人也就熟络了起来,他还教她怎么才能把钱攒下来。
肖雅梅很感激,但也仅此而已。
——大队长家里条件不好。
她想要的,远不止是田里的那些苦力帮衬和几个省钱的小秘诀,而是真金白银能把她带出黑土地的本事。
见雅梅不声不响,几个木工起哄也没了兴奋劲儿,又转头去盘算买哪家机器最经济划算。
他们倒没说什么多余话,盲眼人也看得出来,肖家姑娘没有那个意思。新时代了,处对象总不能强迫别人吧?还是该干嘛干嘛,缘分是天注定的,他们也就看个热闹。
隔了几分钟,生产队长从后面的小房间出来,手里还拿着小本:“你们选的这款得找市里工商批进口资格啊,现在只有苏联那边才有……雅梅同志?你回来啦。”
见生产队长出来,身后几个工友也不着急电锯的事情了,给他使眼色,让他赶紧先处理姑娘的事情。
肖雅梅心里感激生产队长,并不想耽误他的时间,也就开门见山:“我是来报名工农兵的,听说咱们队有个名额,不知道我行不行。”
生产队长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有的!有的,你肯定没问题的呀!报名表填了吗?还有自荐信也要准备一封!”
他手忙脚乱到木桌上找资料,寻了半分钟才找到那页报名统计册。
生产队长翻开,指着第二行,让雅梅填信息:“这么好的资格,现在也就只有村里农场的一个知青报了名,但他最近媳妇儿怀孕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去,你先填,到时候我帮你确认。”
肖雅梅眼睛都亮了。
还真让黎今颖给说中了?
她原以为这么好的机会,会有一堆人抢着报名,毕竟,当初去镇里读中学的远不止她一个人。
生产队长看出她的惊讶,解释道:“这两年气候好,土地肥,大家都舍不得走呢!再说了,工农兵大学生不还是得学种田学养殖,咱们队里的年轻人都想着多挣钱先吃上饭,没那个时间去啊。”
旁边围观的工友们也七嘴八舌在讨论。
——雅梅,你真要去读工农兵啊?
——那不得了,听说镇里的名额最后都是要去省城读大学的呀,你这是越走越远咯!
——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啊?最后还不是得回来种田,我瞧隔壁那知青瘦瘦弱弱的,没用!
——你懂啥啊你?你字都不识一个的!
肖雅梅握着笔,一字一字填写信息。
身后木工们的话,她听得清楚,心里也知道她这趟申请工农兵压根不是为了接受教育——她是为了能和曾鸿望在一起。
这样的理由,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坦然托出。
肖雅梅填完报名表,签上名字,又把提前包好的自荐信递给生产队长。
她深吸一口气,假装严肃地直了直背,轻咳一声,才开口说:“队长,我是认真想去读书,希望组织能给我这个接受教育的机会。”
工友们拍手叫好,称她知上进,懂文化,不愧是他们生产队出去的大姑娘。
生产队长接过表,把肖雅梅叫到一边。
他很真诚,实话实说:“雅梅同志,我还担心你不知道这件事,还寻思着这两天上镇里告诉你呢,怕你错过机会,还好还好,你今天就自己找过来了,我也不用再跑一趟。”
肖雅梅尴尬笑了笑。
——幸好没来。
她可不敢想,要是生产队长穿着一身破补丁衣服去百货商店找她,她该有多丢脸,恐怕又要被那群嘴碎的城市娇小姐嘲笑半个月了。
生产队长没注意到肖雅梅脸上变化的表情,还在自顾自的说:“报名的人很少,我肯定是会去大队帮你多推荐,大队长也知道你的情况,你就等我好消息吧!”
肖雅梅点点头。
夏日的风从山间吹过,掀起远处麦田一阵晃悠,腾起一股又一股的绿浪。
生产队长不着痕迹朝雅梅走近半步,再进一步太过亲密,再远一些听不清话语。
他这一步,不多不少刚刚好。
生产队长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问:“雅梅同志,你在百货商店那边还顺利吗?我……”
肖雅梅察觉到他的意图,往后退了半步。
远处麦田里的蛙声与蝉鸣混作一团,抬眼处,生产队长还站在原地。
肖雅梅心里什么都明白。
她与他四目相对,缓缓开口:“我在城里一切都好,处了一个钢厂的对象……”
生产队长闷了半晌。
最终,他点了点头,抿了抿嘴唇,深呼吸一口气,才用平日里和煦的语调说:“那就好。”
夏风轻拂,头顶的枝叶在日光下交织斑驳。
她原本只是跟着笑了笑,但在见到门口偷听的那群工友后,肖雅梅心中的那股虚荣心腾起。
她再度看向生产队长,用谎言编织出一个完美的曾鸿望:“我对象之前在省城,现在分配到咱们钢厂工作,之前还拿过先进,对我也很好,还送了我一支二十块钱的钢笔呢!”
五米外,工友们纷纷伸出两个手指头,一脸震惊地相互看了看,大张着嘴。
——二十块钱?
——城里人真有钱啊!
——那这小伙子听着很不错啊,咱们队长…
——哎!你这嘴,人家肖同志本身就很优秀!
肖雅梅耳朵捕捉到他们的讨论,心中升起一股被恭维后的美妙滋味,嘴角渐渐上浮。
落到生产队长眼里,欢喜就变成了娇羞。
他心里苦,却也只能咽下去。
寒暄了一会儿后,肖雅梅看了看墙上歪斜挂着的钟表,准备离开。
她问:“我就先走了,队长咱们大概什么时候能知道入选的结果呀?”
生产队长还未从暴击中抽回神,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答:“应该很快,到时候我来城里通知……”
肖雅梅打断他:“要不还是来家里告诉我吧,万一城里百货商店忙起来,我也不方便招待你!”
生产队长愣了愣,很快想清楚了原因。
他不再抬头看雅梅,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没说话。
肖雅梅不在意他怎么想,她现在满脑子装的都是之后能去省城,可以和曾鸿望一起离开龙岗!
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很快就能实现。
想到之后在城里高人一等的生活,肖雅梅推着自行车出去时,都忘记了与工友和生产队长他们打句招呼,带着荡漾的笑容离开了村委办公室。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生产队长才终于露出一个苦笑。
——是我不够好,配不上她。
——也注定了我们不是一路人。
第53章 兄妹
一周后, 工农兵的初选资格终于落实下来。
钢厂筛了一列大名单,曾鸿望的名字果然在成功入选的那张字报上,并列的还有不少评过先进资格的年轻工人。
卫生院的报名表也是填得满满当当。
黎今颖最终也没有报名, 把机会让给了更加需要这次宝贵资格的同事。
至于生产大队的名额,就没有城里的两个这么抢手了,连报名的人数加在一起都没超过十个人, 于是,报名的人基本上都通过了资格筛选。
肖雅梅急吼吼骑车回乡下,在看到村口的公示时, 她整个人呆楞在原地。
——她入选了。
——曾成磊也入选了。
她足足在公示名单面前站了五分钟, 也没想明白, 究竟肖成磊是什么时候报的名。
雅梅想到那个不靠谱的哥哥, 心中原本已经欣喜的情绪陡然变得烦躁。
她骑车回到家里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进门时,雅梅注意到母亲陈玉茹并不在田里,估计又跑到哪个大姨家里去嗑瓜子偷懒去了。
她刚要准备去做饭,就碰上迎面走来的肖成磊。雅梅不想搭理他,别过脑袋往前走。
肖成磊今天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恶狠狠挡在雅梅身前,态度散漫地喊:“站住, 见到你哥哥也不打声招呼?又想去找生产队长打情骂俏?”
雅梅翻了他一个白眼,不吱声。
她想要像平时那样,径直绕开找茬的肖成磊, 却怎么也绕不开。
雅梅本来就一肚子火, 抬眼就是一顿骂:“干嘛啊你?又发什么神经?”
肖成磊想到公示栏上的名字, 又想起狐朋狗友们转告他的“小道消息”,有了底气。
他最近在乡下可是听说了, 生产队长喜欢他家的妹妹,但妹妹似乎在城里找了个对象。
不仅如此,自家妹妹还偷偷报名了工农兵大学生的资格,或许还能凭借着和生产队长的交情,力压肖成磊拿下资格。
肖成磊怎么可能心甘情愿?
他必须要让肖雅梅放弃。
他现在做梦都想回钢厂上班,眼前的工农兵大学生就是他唯一的希望,要是能读个工程班回来分配钢厂的工作,那再狠的事情,他都做得出来。
想到此处,肖成磊回头将家里的正门反锁。
门闩插上的一瞬间,发出清脆的卡扣声。
肖雅梅一听,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依旧皱眉凶狠地看向哥哥,身体却往后退了好几步,小心翼翼地问:“你干嘛?”
肖成磊看着面前的亲生妹妹,眼里都是厌弃,他捋了捋嘴,清了口痰才开口:“听说,你最近处了个对象啊?什么情况啊?”
肖雅梅警铃大作。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不对劲。
她打量了肖成磊许久,还是决定不说实话,假装不知情的模样,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肖成磊原本还想好言好语。
可是,他一见妹妹是这个态度,心中的那股暴虐劲头就难以压抑。
他又给了肖雅梅一次机会,又问:“我说,你在城里的对象是什么情况?”
雅梅压根就不想搭理他。
她这次态度更加差了,带着怒气,也不正眼瞧肖成磊了,斜着眼睛答:“不知道!你听错了!”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声。
雅梅毫无防备,被一巴掌抡到了地板上。
左脸皮肤传来一阵刺痛感,口腔内也骤然尝到一丝不应存在的血腥味。
她捂着脸,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眼里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愤怒而蓄满泪水。
紧接着,就是一阵疯狂。
雅梅疯了一般直起身,朝着肖成磊扑去:“肖成磊,你敢打我?我杀了你!”
却未料,女人的身形力气始终难以和成年男人抵抗,雅梅挣扎着撕扯了一会儿,就被肖成磊成功反制,狼狈地被压在地板上。
肖成磊原本也不想打她,只是最近雅梅去了城里,脾性变得越来越高傲,他一时有些气不过。
此时此刻,肖雅梅被他用胳膊强行压住,手指还在不停地扑腾,抓得他皮肤上全是血痕。
肖成磊劝她:“你再动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有事要问你!”
雅梅哪里听得进去,她刚刚被人抡了一巴掌,左脸现在都还肿着,早已失去了理智。
肖成磊没办法,只能继续提高声线,用怒吼一般的声音喝止她:“你这个疯女人,停手啊!你信不信我再打你一顿?!”
没用。
两人又争执了半天,直到雅梅没了力气,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肖成磊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一边喘气,一边问:“现在能冷静了不?我这一张脸全给你抓坏了,你现在真的是能耐了…”
雅梅靠着墙壁,用毛巾敷着脸,不说话。
折腾了半小时,肖成磊才终于进入正题:“我说,那个工农兵,你就别去了。”
雅梅抬眼,眼里是杀气。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在和我开什么玩笑?
肖成磊继续说:“你看,你现在有了对象,也在城市里有了工作,这次的机会就该让给我啊!你现在是混出来了,那我不是还在乡下嘛,咱们一家人都去县城里,那才叫过得好。”
雅梅嗤笑一声,冷言回答:“不可能。”
肖成磊急了。
他站起身,走到雅梅面前,蹲下后打量了妹妹许久,说道:“你看你,咱妈把你的模样生得也算周正,不是说那生产队长也喜欢你嘛!我看他人挺好的,你要不下半年就嫁过去,咱们以后在队里也能说上话?”
雅梅气得脑瓜子疼,她哈了一口痰,忒到了肖成磊脸上,表明了她的态度。
“不可能。”
这个举动把肖成磊的火气再次点燃。
他这次不准备再和妹妹动嘴皮子,而是要上真家伙,让她不见棺材不落泪。
肖成磊抹掉脸上的唾沫渣子,他一把雅梅提起来,每天更新四年老群白日梦团队整理,扣群爻二勿一死衣斯爻二完全不顾她的拳打脚踢,忍着痛一股脑把雅梅丢进了他的房间,顺便关上了木门。
等把门闩插好,他又搬来一张凳子,抵在门后面,确认雅梅无法打开后,他才终于拍拍手。
肖成磊:“我和你好言好语,你不听,还要吐我挠我,我给你说,现在没得商量了,在工农兵名额下来之前,你就在这间屋里呆着吧,饭我会每天从门下面给你塞进来,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
说罢,他就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悠哉悠哉地拿毛巾擦了把手,洗了把脸。
雅梅被他关进去后,站在屋内愣了许久,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肖成磊说完那一通话,雅梅才意识到——完蛋了,那个混蛋是玩真的!
她飞速跑到门前,使出吃奶的牛劲开始疯狂拍打木门,边拍边吼:“肖成磊你这个王八蛋!快放我出去!你这是违法犯罪,快把我放出去,不然等我出去后一定要报公安抓你!”
木门被她拍得不停抖动,门上的灰尘和木屑飞得到处都是,漫天乱舞。
但依旧没有用。
这块木门是他们生产队的原木切割,厚度有近十厘米,压根不是正常人能敲开的。
肖成磊见她这么着急,根本不在意她说的报公安,还沉浸在他能主导妹妹命运的权力中,美滋滋地坐在椅子上说风凉话:“你敲啊?你敲得开吗?”
雅梅用一阵更加激烈的拍门声回应。
肖成磊笑得往前仰了仰:“你倒是找你对象来给你开啊?我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雅梅啊,你就是一田野姑娘,别做梦嫁到城里去了,还是踏踏实实让我和妈给你寻一户人家,嫁过去收聘礼得了!”
雅梅开始用脚踢门。
她一想到明天太阳升起,假如自己真的被肖成磊关在这里,那么她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售货员工作、她的工农兵资格、她费尽心思才讨到的对象……都将幻化成泡影。
肖雅梅甚至有一个恐怖的想法:假如她真的没有出现,曾鸿望或许也不会来寻她……
他们之间本来就是一场充满算计与利用,最终趁着感动上头,才确认的关系。
门外,肖成磊见她不说话,还在嘲讽:“我看你每天天都没亮就要骑车出门,就别折腾了,你有这功夫你老老实实种田不好吗?你说是售货员,其实和人家正经供销社出身的,哪儿能一样啊?”
雅梅被他戳得刀刀见血。
她听够了嘲讽,不想再忍:“够了。”
肖成磊立马坐正,兴奋地问:“你意思是答应了?”,刚问完,肖成磊又琢磨了一会,说道,“不行,我不相信你,除非你现在就写放弃资格的报告,不然我不会放你出来的。”
雅梅正准备拒绝,门外忽然响起第二个人的声音。
是陈玉茹。
她刚从东边张嫂的家里蹭完晚饭回来,没想到还未走到家门口,在小路上就听见自己家两个孩子咋咋唬唬的吵架声。
陈玉茹走到门前,看了看儿子肖成磊,又指了指门后的雅梅,问:“你们俩大晚上在吵什么?我走到鸡笼门口就听见了……成磊,你为什么把你妹妹关在屋子里?”
第54章 生米煮饭(二合一)
肖成磊听见陈玉茹的声音, 吓得飞速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倒不是害怕母亲,而是做了坏事本来就心虚,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喝住了。
门内, 雅梅还在拍打木门,她早已没了力气,节奏比起刚才缓慢了不少。手上虽然没了劲儿, 但她能吼啊,不影响她隔着门嘶叫。
雅梅:“妈,快救我出去!肖成磊他疯了, 他把我关在房里不让我出门, 还打了我一巴掌!”
陈玉茹还未反应过来。
她伸长脖子, 朝门内望了几眼, 又回头一脸疑惑看向儿子肖成磊,脸上眉头紧锁。
陈玉茹:“你为啥把你妹关里面?赶紧给她放出来,今晚的洗澡水还没烧呢!怎么?你关着她,是准备你自己干活了?”
肖成磊急得跺脚。
他解释道:“妈,都啥时候了,不是洗不洗澡水的问题,是这样的!”
肖成磊凑到陈玉茹跟前,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还不忘添油加醋,称生产队长对雅梅有多么死心塌地,自家如果能得这么个女婿该有多好。
陈玉茹听完, 懂了大半。
她一脸“孺子可教也”的表情, 笑得露出两颗大门牙, 拍拍儿子的肩膀,赞赏道:“是该把她关着, 这妮子最近屁股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对了,你吃饭了吗?”,陈玉茹指了指放在桌上的铁饭盒,“隔壁今晚做了红糖馒头,我给你装了两个回来,你先去吃晚饭吧。”
肖成磊一听有吃的,咧嘴笑:“都是我的?”
陈玉茹点头:“是啊?不然呢?”
肖成磊抬起下巴,用手轻轻指了两下门那侧,小声问:“那她呢?”
陈玉茹一脸不屑:“城里姑娘吃得来粗馒头吗?饿她一顿长长教训!对了,生产队长他们家不是贫农吗?能给多少现钞聘礼,你知道不?”
肖成磊一手一个馒头,一边啃一口,从喉咙噎下去后,咽了下口水,答:“不知道,他家里好像很困难,田也是村里最干最贫的,种麦子都费劲!我估计啊……”,他又啃一口,“能凑出二十块钱都不得了!”
陈玉茹啧啧一声,用舌头捋了一圈口腔,朝着地板吐出一口食物残渣。
她早就想把女儿给嫁出去收聘礼了,生产队长她是见过的,看着倒是个挺精干的小伙,在队里也算是有名有姓,未来或许可以混出点名堂。
但是吧,他家条件确实不是很让人满意……
陈玉茹的想法很简单,现在她是作为娘家人收聘礼,又不是她嫁过去,当然是现成的人才公子哥更好,谁愿意赌生产队长是不是潜力股啊?
陈玉茹瞧了一眼木门,想到自家女儿那副要妖娆没妖娆,要身段没身段的性子,对雅梅嫁给城里公子哥并不抱什么希望。
——那确实不如就嫁给生产队长。
——至少还能收二十块钱。
——未来还能让雅梅来田里干活!
“咚咚咚咚——”
这时,一阵拍打木门的声音打断了陈玉茹的想法,她吓得一机灵,差点把手里的花生壳飞出去。
陈玉茹骂道:“肖雅梅你给我消停点,今晚我不会放你出来的,你就省点儿力气吧!等到明天早上七点,我再来给你开门,不会耽误你上班的。”
——当然不能耽误,不然哪儿来的钱搜刮?
陈玉茹弯了弯腰,伸了伸胳膊。
她不想再坐在这里吹穿堂风,揣起袖子,准备回主卧的火炕上躺下,顺便思考一下几号去寻个媒人,趁早把女儿出出去。
门那侧,雅梅听见板凳挪动的声音,急得不管不顾,她也不在乎别的了,赶紧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使劲拍门给母亲喊话。
雅梅:“妈!你放我出去!你别去给我寻媒人,我已经有对象了,我对象是城里人!”
——嗯?
陈玉茹一听这话,脚步停在原地。
她别过头,先看向正在吮手指的儿子。
陈玉茹:“她说的是真的?”
肖成磊听都没听说过雅梅有对象,以为是妹妹为了骗母亲开门使的把戏。
毕竟,他这妹妹心机不是一般的深。
肖成磊鄙夷道:“你听她吹吧?她几斤几两?咱们俩心里没数啊?”
雅梅听见母亲与哥哥在门外的讨论,知道自己这一步限棋没有走错。
她抓住话茬,接着往下说:“是真的,我一直没有和你们说罢了。他叫曾鸿望,在钢厂工作,他舅舅就是钢厂的厂长!”
陈玉茹嘴巴圆成一个“O”形。
另一侧,肖成磊刚舔完的手指愣在原地。
他没听错吧?
雅梅的对象——是钢厂厂长的侄子?
陈玉茹正准备追问,就见到刚才还六亲不认的儿子,像一条疯狗似的,连滚带爬跑到门前,一把扯开门闩,冲上去扒拉他自己亲手关进去的妹妹。
陈玉茹:??
肖成磊眼睛都瞪大了,他掐住雅梅的肩膀,不停地前后晃动:“你说真的?你确定他是吴厂长的侄子?肖雅梅你别骗我。”
雅梅被折腾了一整晚,整个人像是刚从垃圾场里捡回来一般狼狈,头发乱得像鸟窝,还有几根胡乱粘在脸上。
她吐出卡在嘴里的头发,死死盯住肖成磊,仿佛下一秒就要用眼神来杀人。
雅梅开口,声音冷冷的:“松开。”
肖成磊有求于人,连忙撒开手。
他又催促了一遍:“雅梅,今晚是我不好,你要打要骂都行,只要你真的认识吴厂长,能把你哥弄回钢厂打工,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肖成磊说完,或许是觉得不够有说服力,竟然自己上手,左右手切换,硬生生给了自个儿两巴掌,发出两声清脆的声音。
“啪——”
“啪——”
打完后,肖成磊见雅梅还是那副杀气腾腾的表情,心一横,抓住雅梅的手就准备往他脸上招呼。
肖成磊:“你打我吧?你别不说话啊……雅梅,你打!随便打,哥保证不还手!”
雅梅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陈玉茹见一对儿女弄成这幅局面,加上她心里也有自个儿的小算盘,于是走过来,站在两人中间,主动充当起调解人的角色。
她先是把儿子拉到一边:“成磊,今天这事儿你做的太不应该了,怎么能打妹妹呢?还把她关到屋子里,你这个做哥哥的,在外面怎么横我管不住,但在家里,不行!”
等肖成磊被拉开后,陈玉茹又挤着笑容,学着隔壁几家女主人那副慈母的面孔,堆出一个四不像的表情,刻意放柔声线。
她看向女儿,说:“雅梅啊,你现在是大闺女了,处对象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和家里人说呢?你看,差一点点,就要闹出乌龙来了!要是我和别人家里都说好媒了,你才告诉我……那不就乱套了吗?你说是不是,这事儿啊,你还是欠妥当。”
陈玉茹一会儿朝左劝解,一会儿朝右宽慰,反正不管她的话茬怎么变,都是儿女的错。
——至于她啊?
——她早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门外,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肖雅梅平静地看着他们。
前一秒还对自己凶狠动手的哥哥,在听闻吴厂长的名号后,恨不得跪下来给她磕头。
而始终对自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母亲,也突然变了一个人,开始顾忌她的看法,连甩锅的语气都斟酌了起来,不再像平时那般无法无天。
真是好笑。
说起来,这期间唯一的变化,就是她的对象究竟为何人?是无名无姓的乡下青年,还是有权有势的省城公子哥。
肖雅梅忽然就笑出了声。
——这就是拥有权力的感觉吗?
——瞧瞧他们,眼里只有欲望,连膝盖骨都软成泥了,也不肯站起来。
——如果她和曾鸿望结婚,未来这个家,不就永远都是她说了算?
肖雅梅不敢往下细想。
假如这一切真的变成现实,她岂不是未来几十年都能扬眉吐气,彻底告别如今的生活?
见雅梅痴痴地笑,陈玉茹心里已经生出了主意。她凑到女儿跟前,一副神秘兮兮的神情,特意避开儿子,压低声音。
陈玉茹:“我问你,你和你那个对象,处到什么地步了?有希望进一步不?你心里要有数啊。”
雅梅原本不想回答。
但她在这段恋爱关系中太憋屈,平日就没有一个能够分享的人,相处时又得东躲西藏,心里早早就憋着一口气呢。
她鬼使神差地接了话:“还行吧,我下班后他经常过来找我吃饭。”
陈玉茹追问:“还有呢?”
她瞪大眼睛,用手打了几个手势。
大意很简单,就是在细问他们的肢体接触。
雅梅觉得羞人,恼道:“没有!”
陈玉茹一跺脚,差点没控制住声音:“哎呀!怎么能没有呢!你糊涂啊你。”
肖成磊在后面,伸长脖子,好奇地探过脑袋,想要听清楚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陈玉茹余光捕捉到鬼鬼祟祟的儿子,伸出一只手,把他挡到了一边,还不忘吩咐:“女人家谈话,你急啥?赶紧回你自己屋里去。”
肖成磊急吼吼坦白:“我想问钢厂岗位的事情啊,妈,我都盼了多少年了……”
陈玉茹一把将他挡在外,还推了两把。
她不耐烦地讲:“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要是真的想要回钢厂去上班,你今晚就别来打扰我们,我教你妹妹已经要累死了,没工夫管你!滚回你自己的老炕去!”
肖成磊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被挡在门外没办法开口。他站在原地踱步好一会儿,最后叹了一口气,选择相信母亲。
——也是,反正他妹妹也不可能私奔。
——人在,关系就在,岗位也能到手。
——到时候,他读不读工农兵大学生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最终目的一样可以达成。
肖成磊想明白后,转头就回屋睡大觉。
主卧炕上,陈玉茹把雅梅推到自己平时坐的位置上,给女儿倒了一杯老茶水。
她先是打听问:“你那个对象姓曾对吧?他人怎么样啊,长得太好看的话,城里小姑娘不得一窝蜂围过去,那你可看不住他。”
雅梅坐在炕上。
她已经回忆不起上次坐在这里,是什么时候了,似乎自从她回到家开始,她就没有资格坐在家里最暖和最舒适的位置上。
雅梅皮笑肉不笑,答:“还行吧,跟我哥差不多高,比他瘦一些,也可能是衣服衬人的原因。”
陈玉茹拉长声线,“哦”了一声。
她亲昵地坐在雅梅旁边,再不掩饰,切入她真正想要问的主题:“他舅舅是厂长的话,自己家条件如何啊?你去过他家吗?房子大不大?他有没有分房资格啊?对了,听说城里人都有轿车,他家有吗?长什么样子啊,我还没见过呢。”
陈玉茹像拍电报似的,嘴里快速蹦哒出一长串问题,每一个都像是标好了价格。
雅梅心里失笑。
短暂的嘲笑过后,她心里又是一阵自卑。
好在,她在心里早就把肖家这群人抛在后边,尽量不让家人拖累她的情绪,悲伤未能弥散开。
雅梅一个接一个地答:
——他家住省城,以前也是龙岗人。
——我去过他在龙岗的旧宅,是砖瓦小楼,两室两厅。不过听说,他们在省城住的是苏式楼房,楼足足有四五层高呢!
——分房资格我不知道,但他现在得避避嫌,毕竟有个厂长舅舅,下面的人盯着呢。房子肯定是会有的,他们也不缺啊~
——轿车你都没见过?也是,现在城里好多人都觉得稀奇。不过,他最近不怎么开了,你知道的,他以后要做干部,得低调一些。
雅梅一边说,一边提前在脑子里替曾鸿望没画。一些话,她换了个意思。还有一些话,她直接就没有提起。
比如,曾鸿望最近在停职。
再比如,曾鸿望以前追求过黎今颖……
她讲得眉飞色舞。
从曾鸿望家里的干部背景,再到他最近选上了工农兵资格,又到他的手表、自行车、品牌皮带。
谎话说多了,她自己都快相信了。
甚至,雅梅已经在想象,她成为曾家女主人后,那些品牌化妆品、上海牌成衣都会是她的囊中之物。
直到陈玉茹戳破她的幻想。
陈玉茹听了半晌,先是兴奋了一小阵子,紧接而来的就是忧心。
——她担心这么好的女婿跑了啊!
——这简直比煮熟的鸭子飞了还难受!
她叫停雅梅的分享欲,严肃道:“不行,我觉得你这样下去,是拴不住他的。”
雅梅的梦幻泡泡被戳破,整个人是懵的。
她转过头,一脸疑惑:“?”
陈玉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和女儿第一次聊起私密话题:“你不懂男人,他这样条件的人,不会缺女人追的。而且,我听你的意思……你们俩是因为他工作不顺心才处上对象的?”
雅梅不想让陈玉茹知道真相,只能撒谎,称曾鸿望是在钢厂遇见了一些“小波折”。
被一提醒,雅梅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是啊,他们之间本来就是趁着曾鸿望在城里混不下去,靠着“患难见真情”的谎言,才能处上对象的。
——否则,往日骄傲的他,哪里看得上自己?
陈玉茹一只盯着女儿的表情。
见雅梅的脸色越来越黑,她心里就有了数。
——看来她这个女儿和儿子是一个调性,眼睛长在头顶门上,根本不会低头看路。
这要是平时,陈玉茹肯定是不会管的。
但现在不是平时,这关乎到她下半辈子的养老问题,她不想像田姨婆那样凄凉死在草席上。
陈玉茹往雅梅那边凑了凑,又朝着她挤眉弄眼,指了指雅梅身上的衣服。
雅梅没懂,伸长脖子:?
陈玉茹气得翻了个白眼。
她没想过女儿竟然连这一招都不知道,就敢去和城里男人处对象。
陈玉茹心想,要是她生在这个年代,重新拥有花一般的年纪与身材,说什么也能凭借着身段搞定一个城里男人结婚,哪里还会蹉跎在乡间?
没办法,时光不会倒流。
陈玉茹只能把她的坏主意传递给女儿。
她凑近雅梅的耳朵,低声道:“你要用东西拴住他啊!傻不傻?还没懂?”,她边讲边摸了摸雅梅的手,又往她衣服里伸去,“生米,煮成熟饭,不就彻底成了?”
雅梅还是黄花大闺女,哪里听得了?
她一个激灵把陈玉茹的手甩开,吓得连忙低头把衬衣外套给扣好。
确认衣服得体,雅梅才抬头小声呵斥:“妈,你在说什么?!这怎么能行?”
陈玉茹恨其不争,声音都变尖了。
“怎么不行?不然我当初是怎么怀上你哥的,你以为你爸那个条件能看得上我?我家里穷得叮当响,你外公差点就要为了两袋面粉把我卖给村口四十多岁的鳏夫了!”
陈玉茹没有给女儿讲过这些,这是她第一次说起自己嫁到肖家来的故事。
想到那段憋屈的过去,又想到早早离世的丈夫,陈玉茹情绪有些激动,竟然落了两滴泪。
雅梅愣了。
她倒不是在为母亲陈玉茹而哭泣,而是真正在思考这套逻辑的可行性。
陈玉茹很快平复了情绪。
她早就不是那个十五岁只知道躲在猪圈哭的小女孩了,她现在眼里只有利益,也必须获得利益。
她抓住女儿的手,严肃道:“雅梅,你听我的,男人就跟动物似的,你得让他尝到甜头,他才会死心塌地,你要舍得!舍得才能赌到最后。”
肖雅梅有些犹豫了。
陈玉茹见她松动,也不管万一失败的代价,只想费尽心思把女儿塞进曾家的洞房夜。
——反正成功了就是皆大欢喜。
——至于失败,大不了找个鳏夫把她嫁了。
她伏在女儿耳朵边上,窃窃道出几个秘诀,说得雅梅脸上红一阵黄一阵,耳朵根都变成了粉色。
夜色渐渐浓了,树上的夏蝉也弱了声音。
屋内,雅梅听了许久陈玉茹的秘诀之谈,眼神渐渐变得漂浮,呼吸声也重了起来。
陈玉茹嘴皮子都说干了,问:“学会了吧?”
雅梅抿了抿唇,干燥得慌。
陈玉茹见她不说话,催促道:“问你呢?”
雅梅呆呆点头,隔了半晌,才从鼻腔深处挤出一个淡淡的“嗯”。
陈玉茹趁着机会,接着往下说:“你不用担心太多,到时候我和你哥哥去他们曾家闹,我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不承认!如果他不认,我就去钢厂和工委举-报他,到时候你可得把话和我咬死!”
雅梅几乎已经快被说服。
她被说服的理由很简单,假如生米真的煮成熟饭,那么就算曾鸿望想要赖掉她,那也得折掉他这个公子哥两条翅膀。
用陈玉茹的话来说,这是一笔不亏的买卖。
可是她还是有些犹豫。
她想到在公社学校时,姨妈肖蓉在语文课上讲到的礼、义、廉、耻,她总觉得现在的自己似乎正在与这几个字背驰而行。
陈玉茹见她不回答,抬头一看,立马就猜到雅梅还有些犹豫。
她推了推女儿,指了指窗户外的田地:“你想一辈子留在这里吗?难道你不想嫁到城里去?”
肖雅梅咬唇,点头:“想。”
陈玉茹急了,噼里啪啦一通骂:“那不就得了!这就是你最好的机会,雅梅你要知道,你不如别人漂亮,你也不如别人聪明,那你就得像你老娘一样豁得出去!你要是嫁到省城去,你可就活得比肖蓉她那个傻女儿还要好啊!”
肖雅梅猛地抬起头。
原本还在摇晃的天平,在听见黎今颖名字的那一刻,终于狠狠地摆向了反面。
是啊,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想要过得比黎今颖好。
可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她如今看着自己与今颖妹妹之间的距离,只怕是再也追不上了。
陈玉茹还在推波助澜:“雅梅,这就是你最后的机会,我看啊,你还是趁热打铁,别等人家把你踹了,你以后就知道后悔咯……”
“好。”
雅梅转过头,月光打在她半张脸上,露出她空洞又充斥着欲望的眼神。
陈玉茹见她答应,兴奋地咧开嘴笑。
笑完后,陈玉茹没有闲着,转身就去柜子里翻箱子,想要寻一件贴身法宝交给女儿,从视觉上先一步达到目的。
雅梅还坐在炕上。
她呆呆地望着木头窗外,这里没有玻璃,夏风能直接绕过墙壁吹进来。
雅梅想到未来嫁入省城的日子,傻乎乎地扯了扯嘴角,无声地笑了两声。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喃喃道:“是啊,我会过得比你好。”
第55章 雅梅怀孕(二合一)
工农兵的初选名单出炉后, 黎今颖最后还是心软,寻了个机会找父母提了肖雅梅来找她的事情。
反正该做的她做了,至于老父亲怎么想, 这个忙到底要不要帮,决定权也不是她来做主。
她是在饭桌上寻了个间隙岔进话题的。
黎今颖假装不经意:“对了,爸, 妈,前段时间雅梅来找我了,我一忙起来忘了和你们说。”
一听这话, 肖蓉筷子都尬在了半空中。
她警惕地问:“她找你干嘛?是她家里的事?如果是肖家的事情, 你听都不要听, 直接起身就走, 让他们有什么事冲我来,别找你和你爸。”
黎今颖见母亲这幅紧张样,赶紧解释:“没有没有,不是她家,这些我知道,不会被人当枪使的。雅梅找我是说她自己的事情,她想申请工农兵,也刚好通过了初选, 想问问咱爸能不能帮她写一封推荐信。”
肖蓉闷了半晌。
——雅梅是个好孩子。
两家人的纠葛,孩子是无辜的。
再加上,她从前曾经也抚养过雅梅好几年, 怎么着也算是看着孩子长大的, 心里始终有几分情分在。若非当年田姨婆使了坏心思把女儿丢掉, 恐怕现在她真的会心甘情愿把雅梅抚养成人。
肖蓉抿抿嘴,转头问丈夫:“你觉得呢?雅梅这孩子命苦, 瘫上不靠谱的,哎——”,她自己都有些纠结,终究还是田姨婆当年的做法点燃了导火索,“我一想到当年她们丢掉今颖,我是真的一点儿关系也不想和他们扯上!”
黎志兴夹起一口米饭,完全不似她们母女这般纠结,吃得依旧香喷喷。
肖蓉见了来气:“我问你呢!”
黎志兴耸耸肩膀,坦然:“闺女不是都说拒绝了吗,再说了我就是一小小的群众书记,人家招生的事情是有委员会的,我也不顶用啊,还不如你一个人民教师的推荐管用。”
肖蓉品了品,觉得他说的挺对。
不过,她这人就是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
触碰到她红线,那绝对翻脸不认人,一辈子不往来,譬如田姨婆和陈玉茹,又譬如吴清月;
但倘若确实是阴差阳错,肖蓉心软的毛病就犯了,总是想着能帮就帮一帮,反正也不是什么费劲儿的大事。
于是,肖蓉决定私下找人打听打听,看看雅梅入选的几率大不大。
她想,万一几率不大,那就算了。
可要是雅梅有很高的几率入选,那她或许真的会考虑考虑,暗中帮侄女寻人推荐,助她脱离肖家那个大染缸,也算是全了她们当年的养育之缘。
*
工农兵初选名单公示大概半个月后,卫生院的这一批候选人就迎来了最终遴选考试。
黎今颖作为卫生院八卦头子,站在了吃瓜第一线,考试还未结束,就加入了大姨们的阵营,冲过去打听情况了。
她管这一招叫做社会调研,了解看看现在的考试难度在哪个系数,提前为明年的高考作准备。
黎今颖指了指里面:“几个人啊?”
热心大姨:“没几个,筛完政治资格就只剩八九个……没到十个人,考了有一会儿了,快结束了!小黎同志你怎么不去?”
黎今颖笑:“我才工作两年,还需要学习!”
热心大姨越看她越欢喜:“你呀,谦虚。”
考试一结束,候选人们陆续走出临时考场。
黎今颖随机抓了个从后门低着脑袋出来,还正在收拾笔袋的年轻人,看着就是认真答题的小伙。
她揣着袖套,问:“同志啊,你们选拔考试考的什么内容啊?难不难?”
年轻小伙抬头,还是一脸懵,先是点头又是摇头,最后又是点头。
黎今颖:?
大概大脑反映了几秒,年轻小伙终于清醒了过来,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答:“我觉得有点难,有很多生产的问题,我都答不上来…… 我还以为会考理化之类的,结果弄错了。”
黎今颖皱眉:“生产问题是什么意思?”
年轻小伙举例:“就比如第一页的问答题,镰刀不用为什么会生锈?这我哪儿知道啊……还有铁水壶为什么能保暖?哎,我肯定没戏了,作文也没写好,不知道明年还有没有机会。”
黎今颖追问:“作文题目是什么呀?”
年轻小伙回忆了两三秒:“《难忘的一天》,不好写,可大可小吧,我写了一半才反应过来应该写得更积极的,我给整成日记了……黎同志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唉声叹气地离开。
黎今颖站在原地,思考他提供的信息量。
穿越过来这么多年,她的前世记忆早就有些模糊了。明年高考恢复在即,她哪里还记得77年首届题目是什么,只能通过旁敲侧击,看看现在的政策热点以及出题偏好是什么,提前应对了。
下班后,黎今颖骑车去新开的商铺买文具,在镇中心的位置遇上了钢厂的中巴士,车里正是刚从厂里下班的工友,清一色的蓝色工装。
黎今颖没放在心上,平时前方,架着自行车,耐心等待巴士经过。
巴士车刚刚从视野消失,对面街上就出现了一对熟人——是葛海珊和“胖虎”石龙飞。
葛海珊一眼就发现了她,招呼道:“今颖!没想到真的会碰见你,我刚还和我哥说,你最喜欢来这条街,说不定会见到……”
黎今颖也很惊讶。
自打工作后,她与两位小伙伴就很少见面了,更别提像童年那样有时间厮混。
她问两人:“你们俩来这里是要买什么呀,怎么也没叫上我一起逛?”
葛海珊提起手里的袋子:“我也是临时陪我哥来采买装备的,今天下来的通知,就没提前预约你这个大忙人。对了,他已经通过最终的身体选拔了,下周出发南下,要正式入伍了!”
黎今颖真心实意替他感到高兴。
她转头看向葛海珊身后站着的男人,一米八左右的个头,浓眉大眼,虽然还有些微胖,但比起小时候圆滚滚的造型,石龙飞已经帅气轻盈了不少。
黎今颖眼睛笑得弯弯的:“恭喜你啊,去哪个部队呀?是陆军?还是……空军?”
石龙飞正准备答,葛海珊就兴奋地抢过话头,替她的表哥发言:“都不对!是海军。”
石龙飞只能无语地瞄了妹妹一眼。
葛海珊一脸骄傲:“全省就只选了我哥一个人,上次海军到咱们这儿选拔,还是前年呢!那次是一个省城学生选上的,这次也该轮到咱们乡村黑土地里的青年了,对不对~”
她一巴掌拍到石龙飞后背。
力气很大,用足了劲。
石龙飞被拍得咳嗽了一声。
黎今颖眼睛瞪大:“海军?这两年海军招募要求很高的。石龙飞你可以啊,没少锻炼吧?”
石龙飞清清嗓子,憨厚笑了两声,答:“那可不,我不得走在前面,给你俩打个样啊?颖妹妹,你怎么没去报考?”,他指了指前面宣传栏上张贴的工农兵大学宣传,“你去肯定能选上啊!”
黎今颖叹口气,每个人来,她都得解释一遍如此这般。她在心里祈祷,高考赶紧恢复吧!
三人站在原地寒暄了一会儿。
他们从石龙飞的入伍聊到葛海珊的卫校,又谈了谈黎今颖得跟上脚步等云云。
总结一下,就是共进步,创未来。
小伙伴们正能量的环节没能持续多久。
三人就赶上了一次现场大瓜。
这时,刚才路过的那辆钢厂巴士停了下来,乌泱泱往外走出一批工人。
他们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兴奋,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似乎在聊钢厂的大新闻。
其中一个年轻女工人,正和旁边的工友讲得眉飞色舞:“那封匿名信直切要害啊,组织部那叫一个雷厉风行,马上就把曾同志叫过去了,我听说啊,是说他有作风问题。”
她讲得太投入,不小心撞到了黎今颖。
女工人赶紧道歉:“不好意思,我刚走路没看道,你没受伤吧?”
黎今颖摇摇头,却听清了她刚才的言论:“我没事,我刚听你说曾同志,是曾鸿望吗?”
她就是随口一问,也没细想太多。
没想到,歪打正着还真是。
女工人立马兴奋点头:“对啊!同志,诶,你怎么认识曾鸿望?”
黎今颖尴尬笑了笑:“就是知道这个人,不认识不认识,我哪里能认识先进青年啊……”
葛海珊知道曾鸿望骚扰黎今颖的事情,皱着眉给旁边杵着的石龙飞耳语解释。
越说,石龙飞的脸也越来越黑。
石龙飞低声咒骂:“别让我见着他!”
女工人分享欲上了头,见黎今颖知道曾鸿望,低声凑在她身前,说出惊天大瓜:“他哪里是什么先进青年?你还不知道吧……”,她压低声音,“他被人写了封匿名信,说他抛弃糟糠妻,老婆都怀孕了也不给组织报备打介绍信,还准备去省城读工农兵呢!”
黎今颖没控制住声音:“啊?他有老婆啊?”
她现在心里更想弄死曾鸿望了。
——都有老婆的人了还出来扮什么流氓啊?
——这种人就应该给他一刀切割了算了!
葛海珊也凑了过来,把手里那一堆为了入伍采办的家伙全部甩给身后的表哥,挤进八卦圈子。
她追问:“这人老婆还怀孕了?你们怎么知道的啊?没听说他结婚了啊。”
女工人想起今天下午钢厂大门外的场面,嘴里啧啧两声,尽是鄙夷。
她娓娓道来:“他老婆家里人来闹事儿啊,丈母娘在厂子大门口又哭又嚎,说是只有这一个女儿,还被他这么糟蹋。我看啊,他之所以申请工农兵名额,就是想出去后讨个新的,再也不回来了!”
信息量大爆炸。
黎今颖在脑海中咀嚼了许久,还是有些理不清楚整件事情的脉络。
她又掰开,问:“等下,曾鸿望申请了工农兵大学生?他怎么申请到的,不是停工了吗?”
女工人猛地抬眼,一脸赞许:“哎哟,同志你还知道这件事啊,他是被停工了,但是工农兵大学生本来就是大家都能申请的呀,他在省城度过高中,文化水平高,没人竞争得过。”
黎今颖心中冷笑。
只怕又是他那位钢厂舅舅出手,想把曾鸿望赶紧从厂里摘出去。他们一家人最爱滥用职权,这一回要是真的成功,不知道又是顶了哪位可怜人的名额。
黎今颖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这位匿名举报人也算是为名除害,干了件好事。
葛海珊也听得入神,她反应很快,立马又抓住女工人的袖子,追问细节:“这个曾同志的老婆,家里是什么情况啊?就一个女儿还遇上他这样的人,也太可怜了吧……”
女工人答:“我了解的不多,听说是乡下的姑娘,现在正在城里商业街做售货员呢,长什么样我没见过。不过,我见过她的哥哥!她那个哥哥也是个不靠谱的,以前在我们隔壁的新厂房做临时装卸工,后来被裁撤了就来闹过,所以我识得。”
黎今颖愣在原地。
刚才她听见曾鸿望有老婆时,还没往这个方向思考,以为肖雅梅和她一样,都是被这个该死的男人纠缠欺骗了。
她万万没想到。
肖雅梅已经和曾鸿望结婚了?
葛海珊不知道肖雅梅之前和曾鸿望处对象的事情,还在追问后面的细节。
她又问:“那他现在怎么办?工农兵名额不是都定下来了吗,是顺延给后面的同志吗?”
女工人听到她的问题就蹙眉:“没,这事情最后还是吴厂长出面调解的,工农兵他还是要去的,曾同志当着车间所有人说这是误会。”
葛海珊也开始打满问号:“啊?”
女工人耸肩:“他说是自己之前被停工处分,所以没来得及给厂里报备开介绍信,媳妇儿这才误会了,他当场就承诺自己不是抛弃妻子的人,还说下周要给他老婆补办婚宴,让大家都去参加呢。”
葛海珊现在明白女工人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变成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了。
她现在也是这个表情。
——拜托,裤子都脱了你给我看这个?
——站了半天听八卦结果是一场误会?
葛海珊气得跺小碎步。
气归气,耽误了别人总归不太好。
她连忙给女工人道歉:“哎,怎么是个误会啊,我还以为什么大事,耽误你时间了,拉着你说这么久,不好意思啊!”
女工人回绝:“没事,都是同志,我也是下班后顺便过来买点儿东西,不存在浪费时间。”
她笑笑,向三人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
只是,她一边走,一边觉得,这件事总是有哪里怪怪的不对劲,却又想不出来……
女工人摇摇头,就当是自己多想了。
葛海珊回过头,抱怨:“真是浪费时间,我还以为曾鸿望是有什么报应,没想到他这人还真讨了媳妇儿,收了心……”
黎今颖嘴唇张张合合。
别人不知道,她可太清楚不过了。
她赶紧拉住葛海珊,小声道:“他讨的媳妇儿是雅梅,肖雅梅……”
葛海珊愣在原地,终于挂上了和她同款震惊表情,双目瞪得贼大。
葛海珊二次确认:“什么?”
黎今颖点头:“嗯,我能确定。”
葛海珊这才冷静下来,仔细品味刚才女工人所说的话。不对比不知道,一细想就能把肖雅梅的所有细节背景一一对应。
“她疯了?”,葛海珊不敢相信,“曾鸿望是什么好男人吗?她就这么确定自己能拴住他?雅梅糊涂啊,怎么能嫁给他呢!”
黎今颖扯出一个苦笑。
同样的话,当初她已经当着雅梅的面说过了。
日子是别人在过。
既然她要这么选,作为旁观者,她把能说的也说了,听不听也是别人的选择。
这一小插曲一直维持到三人逛完街分别。
一路上,原本属于石龙飞征兵入选的喜悦,都被这份惊天八卦给分走了一半。
葛海珊性格火辣,从商业街的头到尾,嘴皮子就没停下来过,真情实感替雅梅感到不值得。
等到夜晚八点,石龙飞买完要带到部队去的所有家当,葛海珊才终于住了嘴。
兄妹俩先送黎今颖回家属院。
走到门口,葛海珊和她说完再见,又忍不住真情质感点评几句。
葛海珊:“哎,她以后会后悔的呀。”
黎今颖安慰她:“咱们过好自己日子吧,说不定曾鸿望真的收心呢?雅梅跟着他总好过在家里被当牛来使吧?你就好好回卫校读你的书!”
石龙飞附和:“就是,操心你自己吧。”
葛海珊撅撅嘴,站一旁郁闷去了。
顾完妹妹,黎今颖转头看向另一人。
石龙飞的左右手抱满了商品,有牛皮纸包装的新胶鞋,有用旧报纸裹起来的白衬衣。
他朝黎今颖扬扬头:“颖妹妹,快回去吧,我一会儿送海珊回她家。”
黎今颖心里一半掺杂着对好友的不舍,一半是为好友有了光明未来儿高兴。
她点点头,眼里因为过度感性而蓄了几滴泪。
黎今颖:“去了部队好好表现啊,说不定以后我也报考参军,咱们还能做战友呢!”
石龙飞笑她:“那等你真的入得了伍再说!别说得哥们儿像是多轻松就能选上似的!”
两人笑成一团。
黎今颖挥手:“保重。”
石龙飞开玩笑地敬了个礼:“必须的。”
家属院门口的樟树垂下几片落叶,晚风卷起,叶片在地板上摩擦出沙沙的声音。
黎今颖回到家,见父母都在,张口就把在路上听到的大瓜复述了一遍。
说完后,她见肖蓉并未停下手中缝衣针,有些惊讶,难道母亲随着生活阅历,已经养成了这般入定的性格?大八卦都能稳得住,什么牛人?
黎今颖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问:“你不觉得很恐怖吗?结婚诶!还怀孕了!”
肖蓉不语,脸上表情有些发黑。
黎志兴放下手中的晚报,脸上同样是青一阵白一阵的生气表情。
黎今颖反应过来,道:“你们知道了?!”
果然,父母同时点了点头。
黎今颖不淡定了,合着这个大消息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她搬了张凳子,挨着肖蓉坐下。
黎今颖:“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都没和我说一声啊,我还是从别人路过的同志那里听的,听说已经是钢厂的大新闻了。”
肖蓉还是不说话,咬了咬唇。
黎志兴叹息一声,开了口:“你妈妈今天上午专门去托关系,想帮雅梅推荐一下工农兵资格,结果絮絮叨叨在人家招生委员会办公室门口说了半天,负责接待的同志才说,雅梅自己早就放弃了,还把签名拿给我们看。”
黎今颖后知后觉。
是啊,肖雅梅不是前段时间还风风火火找她,让她帮忙推荐名额吗?怎么转头就怀孕放弃了。
黎志兴接着说:“你妈妈的性格你知道,她又刨根问底,那位小同志才说,雅梅怀孕了!我回卫生院一查,才知道放弃签字那天,她
还来做过产科检查,说是头胎怀着反应大。”
黎今颖皱眉,接续听。
老父亲也动了气,说着说着开始用手指捏太阳穴,被气得头痛。
黎志兴接着讲:“你妈妈前脚在卫生院和我说这件事,后脚就遇上了曾钧……就是之前那个骚扰你的狗崽子的爹,以前和你妈妈是同事。”
黎今颖:“然后呢?”
黎志兴气得差点拍桌子:“然后!然后曾钧上来就是一顿骂,说我们家的侄女是个不要脸的,还说是不是你妈妈当初没教好!”
黎今颖:“啊?”
结婚怀孕生子不是正常流程吗?
怎么又不要脸了?
肖蓉见丈夫动气,也不再沉默了,接过话茬,劝解丈夫:“算了,你生什么气啊,我只是没想到好好的女孩怎么就……”
黎志兴气得胡子都要歪了:“反正和你没关系!以前雅梅多乖的闺女,怎么能……真不知道陈玉茹和那个田姨妈教了她些什么!”
肖蓉摇摇头,眼神淡漠。
她原本是想着帮侄女再做最后一件事,算是替她改变命运,从此以后也不必再在大山田里照顾吸血的一大家子。
可没想到,已经迟了。
黎今颖还在状况外。
她左思右想,还是没明白父母和曾钧都在生气些什么,只能又问:“雅梅到底做什么了?”
肖蓉气得声音都哑了:“曾钧和我说,雅梅和曾鸿望只是处对象,哪儿知道处着处着就怀孕了!而且,曾鸿望那封举报信,也是雅梅的笔迹!”
黎今颖像是被人用棍子打了一闷响。
一瞬间,她就把事情全部想通了。
第56章 岔路口(二合一)
一周后, 日历翻到白露。
炎热的夏天已经翻页了,龙岗白天早已没了酷暑时的三十来度,渐渐变得凉爽。
黎今颖今天起了个大早, 还提前打了报告向卫生院告了上午两小时假,早晨七点就已经收拾好东西,穿戴体面。
见时间还早, 她就顺便去厨房热了两盘馒头,回来刚好撞见肖蓉从卧室走出来。
肖蓉打个哈欠:“怎么起这么早?”
黎今颖拿起一块热呼呼的白面馍馍:“今天石龙飞要去省城征兵处报道了,我和海珊送送他。”
肖蓉的瞌睡醒了大半, 走到日历面前, 看了一眼数字, 又往前后翻了翻, 忽然倒吸一口冷气。
黎今颖被吓一跳,差点噎住:“干嘛?”
肖蓉转过头:“今天也是雅梅结婚的日子。”
黎今颖愣了愣,道:“你怎么知道?”
肖蓉心里早已对侄女失望,皮笑肉不笑:“龙岗就这么大,有人说,就有人传。”
黎今颖手里还剩半块馒头,听了这个消息,忽然就有些吃不下了, 心境复杂。
她从兜里取出手帕,把馒头包在里面,准备一会儿回家路上饿了再吃。
黎今颖起身, 在心中告诫自己尽量把情绪都放在值得的地方, 她说:“我先走了, 和海珊约在了火车站,送完再去上班。”
肖蓉点点头, 抿嘴笑。
——自家女儿懂事就好。
——别的,也不该她操这份心了。
白露天温差大,黎今颖在短袖外披了一件灰色旧工装当外套穿。
从车库推出自行车,她潇洒上座,就准备往火车站方向开去。
*
乡下,石家村。
石龙飞几乎一宿没睡,甚至还坐在自家茅草房的屋檐上看了一场日出,直到六点公鸡打鸣,他才被母亲从屋顶上拽下来。
石家老娘年岁大了,常年下地的农活导致她落下了腰伤,已经干不了重活。
但今天是儿子的大日子,她起床后还是不顾丈夫的劝阻,去柴房烧了一锅热水,给她的独子煮了一碗农家小面。
她端着搪瓷盆放在木头桌上,撒了一把院子里自己种的葱,用手闻了闻味道,又去厨房寻来香油瓶,往里倒了足足半勺,奢侈至极。
她问丈夫:“儿子呢?怎么只看到包裹,没看到人?还在屋顶?”,她眼神扫过家门口堆着的两个大编织口袋,“哎哟,把腊肉给他拿上!”
石父劝阻媳妇:“儿子说留给你吃,你就别给他悄悄塞了,编织袋里全是你塞的玉米!”
石母没好气:“他赶路这么辛苦,我肯定得给他准备盘缠啊,龙飞!赶紧来吃面,一会儿坨了就不香了哦”,她见还未有答复,问丈夫,“人呢?叫半天没声音。”
石父指了指后院:“在给他奶上香呢。”
石母出门,走到后院。
他们家和龙岗城镇群众居住的小楼不同,还是传统土泥和砖碎包起来的茅草屋,宅基地外面没垒房子的空地,就用来晒干果晒蔬菜晒麦秆。
自从石奶奶去世后,石龙飞就在后院最干净的温暖角落,寻了块位置,把她的骨灰葬在地下。
几年过去,旁边的树苗已经比人还高了。
石龙飞站在一块用石头雕出的牌位前,立挺挺站着,先是朝着它拜了三拜,又直直跪下。
他道:“奶奶,我今天就要入伍了。以前你说我们石家以后要靠我这个男子汉撑住,这几年,我也撑住了”,他顿了顿,隐约有抽泣声,“在学校时老师说,父母在,不远游。孙子不孝,还是想走出去看看,想要凭这一身热血去闯个所以然出来。您在天上,替我保佑爸妈,身体康健。等头两年过去,有了机会,我必第一时间告假探亲。”
石母清晰听完,眼中已蓄满泪。
她如何不清楚,如果不是她不能再干农活,如果不是石奶奶忽然生病倒下,石龙飞原本可以继续在城镇读书,又何必突然退学回了家,又在田地蹉跎好几年,只为撑起这个家。
——是他们亏欠了孩子。
她用手抹了抹眼泪,想到桌上那碗快要坨掉的面,赶紧擦干脸,默默离开院子。
秋风拂过。
石龙飞朝着天举起香,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再起身,额头已沾上了湿泥。
他把三炷香插进牌位前的软泥,起身拍了拍衣袖,又用手掌拂去脸上的污泥,才转身离开。
回到屋内。
石龙飞一进门,就撞见红了眼眶的母亲。
他没问,心里有数。
他拾起筷子坐下,呼啦啦地就开始往肚皮里炫,咽下后笑着抬头:“还得是咱妈的手艺!”
石母忍着泪:“龙飞啊,参军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去了部队,你要上进要踏实,你不用操心家里,这些年有你在田里,家里的条件已经好了很多,乡亲们也能帮着一起收收地,你就管你自己,别操心爸妈,好吗?”
石龙飞吸了口面,用噎下去的面食压住即将往心口涌出的情绪。
几秒后,他点头:“好。”
隔了十多分钟,村口负责石龙飞入伍事项的支书已经到家门口了。
他身边还跟了一个司机,两人不知道上哪里借了一辆柴油拖拉机,正前方还绑了个大红花。
支书:“石同志,走吧!”
石龙飞抱着碗,喝完最后一口汤。
热汤伴着酱醋和香油,咕噜咕噜下肚,他喝的是既畅快,又不舍。
放下碗,石龙飞擦擦嘴,起身。
父亲和母亲走过来,抱他。
石母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哭出声:“照顾好自己,往前冲,别老是回头。”
石龙飞笑了笑,想舒缓气氛:“妈,我是去部队参军,又不是上前线打仗!”
石母还在哭。
支书送去一张“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书法字,红底黑字,看着吉利。
石龙飞拖着编织口袋走出门,被司机挂上一朵大红花,他上车前,回头朝着父母摇了摇手,笑得灿烂:“爸,妈,我走了!”
引擎发动。
轰隆隆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黑烟。
石龙飞坐在中间,回头瞧了一眼茅草房,又盯着视野中渐渐变小变远的父母,心绪万千。
车子启动,石母忍不住,跟在后面跑。
她一路追,一路大喊,要注意身体,要吃饱饭,训练别受伤,以及那句消散在风里的“常回家看看”。
山路崎岖多弯。
车子过了几个弯道,石家茅草屋与石父石母通通消失在了视野中,只剩下漫山松树。
石龙飞抹掉眼泪。
转过头,朝着前路看去。
*
在龙岗的另一侧,肖家所在的村子今天亦是热闹非凡。肖家门口贴满了红色的“双喜”字,还在院子门口挂了一对红灯笼。
村民听说有人结婚,一早就在门外围了一圈又一圈,想要讨个吉利彩头。可是隔了快一小时了,门口也没有摆上瓜果迎客,众人也没了耐心。
——怎么连炒货都舍不得弄点来?不是说他们家闺女嫁的是省城人吗?
——哎哟,你听陈玉茹吹吧!我不信,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她说的,还有小轿车来接。
——你们都不知道吧?肖家闺女是先上车后补票,听说啊,怀上两个月了……
——什么?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不然她为什么这么着急嫁过去?听说对方连彩礼都不给,她也要嫁!
这群人之所以这么早围在这里,还不是陈玉茹和肖成磊天天在村里翻来覆去,雅梅要嫁钢厂厂长的侄子了!
两人得瑟成那样,许多人就跟着起了好奇心,想过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他们之中,有想见见世面的,也有想看看笑话的,唯独没有前来送上祝福的。
——肖家在村里嚣张那么多年,人情债没有结下,反而惹了不少背地里的眼红。
村民们七嘴八舌,半小时不到,关于雅梅到底怀没怀孕,嫁的究竟是人是鬼的话题已经讨论得热火朝天。
屋内,肖雅梅穿着工装,头发扎成麻花辫,脸上没有涂呢子,只点了一丁点唇红,还是她自己在镇里供销社买来的。
陈玉茹打扮得比她还花哨,大花袄子叠枣红色棉裤,脸上涂了□□、腮红,描粗眉毛,全唇涂上鲜红色,满脸喜庆。
身后,肖成磊也穿上了从前在钢厂工作的蓝布工装,只不过这两年他长胖不少,穿上去有些紧,侧面露出一个圆鼓鼓的大肚皮。
雅梅焦急地伸着头,看向窗外。
虽然她和曾鸿望已经给单位打好了申请,也在单位领导的见证下领了结婚证。
但她还是很担心,万一曾鸿望不来怎么办?
毕竟,这整个婚姻都是她算计而来的结果。
曾鸿望不来,也并非不可能。
甚至,他可能会故意不来,就为了让雅梅在乡亲面前丢一回大脸——就像她那封举报信一样。
雅梅越想越焦急。
她很聪明,为了避免曾鸿望报复她,她专程在前两天找到他,称:“如果你不开轿车来接亲,我就去省里告你!反正我这辈子赖你身上了,我不管别的了,你要是想去省里读工农兵,就最好是按照我们约定好的来做。”
时间滴答滴答走。
距离约好的接亲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
曾鸿望还没来。
陈玉茹已经出门去招呼乡亲们了。
当然,只是口头招呼。
烟酒干果一律没有。
陈玉茹扭着腰,笑得嘴都快裂了:“哎哟大家都过来了呀,我们家闺女不是嫁到村里,就没立锅灶,准备大灶菜啥的。毕竟新郎官一来,小两口就开车回省城了嘛!”
村民心里也门儿清,知道她是舍不得。
给她面子的,就嘴上笑笑,不多语。
不给面子的,说话就有些冲了。
乡亲1号:“诶,大灶没立就算了,怎么连三转一响也没准备啊?你这女婿有点儿不懂事了。”
陈玉茹挂着笑,答:“人家小两口又不住我们老宅,是要上省城住苏式小楼的!缝纫机还不是都放省城房子里,哪儿能放这儿?”
乡亲2号:“那你们娘家嫁女,怎么连婚宴都舍不得摆几桌,就让咱们吃西北风啊?”
陈玉茹塞给他几个窝窝头堵住嘴:“还不是雅梅体恤我这个老母亲,她爹去得早,我一个人办婚席哪里忙得过来呀!还是让她会省城去办,找家饭店不比自个儿弄轻松?”
乡亲3号就比较厉害了,开口直接就是戳心窝子,他问:“新郎官怎么还没来?吉时早就过了吧,不是说他要开轿车吗?车呢?”
陈玉茹也急啊。
牛都吹出去了,人不来是怎么回事!
她垫着脚张望了好一会儿,紧蹙的双眉早已出卖了她的内心,还在嘴硬:“轿车又不是火车,火车都不能准点到,他还能准点不成?你没开过车就别乱问,路况是很复杂的好不好!”
等啊等,又是半个钟过去了。
陈玉茹在乡亲中间逛完了好几圈,嘴皮子都快磨出水泡来了。
她也发现了,现在还留在肖家门口的,基本上没有真心祝福的群众,全是看笑话的——就想看看所谓的“省城女婿”到底来不来?
她实在是等够了,扭着腰,气急败坏回到了屋内,逮着肖雅梅出气:“曾鸿望到底怎么回事?你究竟和他怎么说的?现在我话都放出去了,他人不来是什么情况?”
肖成磊也等够了。
他原本还欣喜站在门口,等着和妹夫来一个拥抱,提前打好关系,趁早回归厂子。
可现在已经距离约定时间过去了一个多钟头,妹夫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雅梅坐在客厅,旁边的茶水已经被她喝白了味道,水位也见了底。
她一脸烦躁,不耐烦道:“我不知道!”
陈玉茹本就火气重,见女儿这个态度,她也不顾儿子还在场,张嘴就乱骂。
她吼道:“你不知道?他是你丈夫,你怎么连个男人都看不住?我教你那些功夫你有没有用心学,是不是你没把他给伺候好?”
雅梅脸立马就黄了。
连带着身子也一起佝偻。
她斜着眼,看向平时瞧不起她的哥哥,心里暗自祈祷,希望肖成磊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
可惜,肖成磊是个不学无术的主,种田干活他不行,这些邪门歪道他倒是门儿清。
听见母亲的话,肖成磊脸上一阵嫌弃。
他再次瞧向她时,眉眼间揶揄的表情仿佛在打量一件不值钱的货物,而非是一母同胞的妹妹。
陈玉茹可不管这些。
她刚才腆着脸在外哄了接近一小时的乡亲,现在一肚子气正愁没处撒。
她继续阴阳:“还不是你自己没本事,不值钱的货!要不是你拴不住男人,彩礼怎么会只有二十块钱?我可听说他们家交罚款都是随随便便凑齐了几百,怎么讨个媳妇就只有二十了?”
陈玉茹从兜里掏出那两张连红包都没有包过的二十元现金,丢在雅梅脸上:“跟打发叫花子似的!”,扔完钱,她又觉得不畅快,发疯喊道:“等你嫁过去,明年回门过年的时候必须给我拿回两百块!一分钱也不能少。”
雅梅怀着孕,脾气本来就有些不受控制。
她转过头,怒道:“我上哪儿给你骗两百?你别太过分,这二十块钱你不要是吧?”,雅梅弯腰,从地上捡起,“不要?”
她朝着肖成磊招招手,报复似的弯唇一笑,把手里折成一团的现金塞给刚才还在嘲笑她的哥哥。
雅梅:“妈不要,给你了。”
肖成磊嘿嘿笑了两声。
天上掉下来的钱?怎么能不要呢!
他正准备把钱塞进裤兜,就被母亲一把抢了过去,连温度都还没来得及感受。
陈玉茹白了他一眼:“滚!”
肖成磊伸手就去抢:“雅梅给我的,还我!你不是不要吗?我看得上,给我。”
陈玉茹不理他们,揣着钱回了里屋。
她也不招呼乡亲了,爱咋咋吧。
反正二十块钱到手了,以后说不定还有更多的现金呢!
见母亲不管自己了,雅梅却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肩膀放松下来,瘫在炕上。
肖成磊还在一旁,问:“妹夫到底来不来?”
雅梅冷笑一声。
肖成磊没懂,追问:“你别笑啊,来不来啊?不来的话,我把衣服换了,勒得慌。”
雅梅看向窗外。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她算是把曾鸿望这个人的性格摸清楚了,也知道为什么他拖着时间不来。
——曾鸿望欺软怕硬。
他现在啊,见到她们家是被动地位,报复心上来了,特意卡着时间让她丢脸呢。
假使现在是雅梅占了上风,恐怕曾鸿望早就像在钢厂似的,屁滚尿流就过来了,都用不着催促。
至于为什么雅梅笃定他会来。
因为她清楚,曾鸿望对工农兵大学生资格的事情看得极重,曾家也承担不起她去实名制举报的后果。所以无论如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曾鸿望都一定要拿到名额,确保求学之路全程顺畅。
半晌,她给了肖成磊肯定的答案。
雅梅:“他会迟到,但会来。”
果不其然。
在迟到接近两小时后,一辆破破烂烂的敞篷货车开到了肖家门口。
货车刹车急,卷起地上一层污沙。
还在围观看热闹的乡亲们来了兴致,纷纷张望脑袋,扭头看这是什么情况。
——不是讲是轿车吗?这是轿车?
——我就说陈玉茹在吹牛吧?这一看就是拉货的老卡车,你看后面还堆着麻袋呢!
——肖家闺女坐哪儿啊?总不能坐麻袋旁边吧?她受得了这一路颠簸吗?
——她这婆家,以后的日子不好处啊……
见有车来,肖家三人立马打开门。
很快,为首的陈玉茹和肖成磊就愣住了。
他们也没弄明白,说好的黑色小轿车,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公社拉货拉猪肉的敞篷大卡?
肖雅梅走在最后面,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卡车,心中已经明白——这是曾家给她的教训。
陈玉茹还在硬气,朝着乡亲们喊:“你们以为小轿车是随随便便就能开的呀?都说了要看路况,咱们村外面那条路,走不了的~”
乡亲们笑成一团。
当然,不是和气生财的笑,而是在笑她。
陈玉茹见没用,回头就朝着女儿瞪了一眼。
那眼神仿佛在说,瞧瞧你的厉害婆家,下马威都下到家门口了,脸都丢尽了!
肖成磊急着和妹夫碰头,还惦记着让亲家给他安排一官半职呢,小跑两步来到货车前面。
他伸脖子一看,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大叔。
副驾驶上,没有人。
——人呢?
肖成磊又跑到后面的敞篷,全是麻袋,别说是活人了,连尸体的位置都没有。
乡亲们也发现了,新郎官没来啊!
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笑声叠加在一起,都快把肖家老宅的屋顶给掀翻了。
——新郎没来算几个道理?
——你家闺女嫁出去的时候,新郎官骨折了一条腿,也跑来接亲了不是吗?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肖家姑娘能干又漂亮,怎么找了个这样的女婿?
——还指不定谁欺负谁呢,我看啊,就是她在强求!切,自作自受。
肖雅梅站在自家门口。
她低下脑袋,就能看到自己左胸位置别着的一朵红色小花,那是新娘出嫁时讨吉祥的寓意。
她伸手摸了摸花,又把手顺着往下探,放在了小腹上,最终抿出一个苦笑。
吉时已过,太阳指到正上方。
阳光打在她脸上,能把一切都照亮。
肖雅梅吸了口气,戴上微笑的面具。
——这么多人在,我不能哭。
货车司机下了车,“啪——”的一声关上车门,下来点了支烟,也不顾肖雅梅怀着孕。
他吸了口,仰头问:“走吗?”
肖雅梅假笑,指了指旁边:“借一步?”
货车司机觉得她多此一举,但他是拿钱办事儿的人,也只能照做。
两人往人少的地方走了两步。
这里抬头有屋檐,阳光照不进来,秋季阴气重,竟让人有些隐隐发凉。
肖雅梅先一步问:“他人呢?”
货车司机啄了一口烟,朝旁边吐:“没来啊。”
肖雅梅追问:“什么意思?”
货车司机扔掉烟头,踩了两脚。
他一脸不耐烦:“吴清月是你婆婆吧,她雇我来的,吩咐的时候曾鸿望也在旁边,也是他的意思。”
肖雅梅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货车司机转头,用手指了指停靠在一旁的货车,语气轻蔑:“他们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坐后面麻袋里,要么,留在这里,反正曾鸿望马上就去省城读书了,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跃龙门,看你。”
说完,他就要回车里等。
肖雅梅叫住他,急了:“等一下,我怀着孕呢?怎么坐后面?他疯了?”
货车司机耸耸肩:“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他指了指后面麻袋,“我开车技术你放心,你看,有一个横倒过去的吗?就看你敢不敢咯。”
他哼着口哨小曲,搓搓手上了车。
肖雅梅杵在原地。
忽然刮来一阵刺冷的阴风,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还下意识地护住肚子。
远处,陈玉茹还插着腰和看热闹的人争论,她声音尖锐,吵得人耳朵疼。
七嘴八舌的吵闹声与货车不耐烦的“嘟嘟”喇叭声交杂在一起,现场混乱又嘈杂。
屋檐下,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肖雅梅脸上划过一行晶莹的清泪。
——她后悔了,可她不能回头。
货车司机最后一次催促:“走不走?”
他的声音夹杂着一股玩弄取笑的意味。
村民们也顺着司机的目光看过去,脸上大多挂着看笑话的神情。
阴影内走出一人。
肖雅梅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货车背后的扶手,一个踏步上了敞篷,挤在一堆麻袋里。
她脸上挂着笑意,一手扶着车壁掌控平衡,一手护住肚子保护自己不往后栽倒。
敞篷的苫布下。
她笑得极其热烈,连嘴唇都快要黏在牙床上:“我坐好了,咱们走吧!”
第57章 丁巳蛇年(二合一)
得益于其与生俱来的消逝属性, 秋天总是要比另外三个季节更快一些。
蝉鸣声弱了,清晨露气一日比一日重,家属院门口的落叶越积越深。回头一望, 门前的樟树叶已经黄透了。
时间来到金秋十月。
龙岗位置靠北,气候凉得快,黎今颖下班后推着自行车回来, 熟练地将车轴与家属院车库的铁杆锁在一起。她把包从车篮取出,拢了拢外套。
“有点冷了,是吧?”, 排在后面等待锁车的陈医生朝她寒暄, “多穿一点, 女人不能着凉的。”
黎今颖笑着道了声谢, 把妇科医生的话咽进脑子里,牢牢记住。
她走向楼道,靠在右侧往上走。
往常,家属院的楼道总是安静的,她下脚重,走两步就能听见鞋底传来的回声。
可今日不同,她听不见回音,耳朵里全是各家吵吵闹闹的讨论声, 甚至还有一两声尖叫。
黎今颖加快脚步,蹬蹬蹬上楼。
刚一到二楼,她就撞见麻醉科大婶抱着收音机出门, 差点和她迎面碰了个额头。大婶哭得昏天黑地, 嘴里嚎着听不懂的话, 站都站不稳。
旁边一群邻居过来帮忙,肖蓉也在其中。
黎今颖赶忙问:“怎么了这是?”
肖蓉隔着几个身位张张嘴, 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格外浑浊,听不清楚音节。
黎今颖人是懵的:“啊?”
大婶手里抱着的收音机还在播报,在拉扯过程中,音量键被误触,电台播报员的播音腔越来越清晰,足以让整个楼梯间的人听清楚。
电台播音员:“……帮派势力已被彻底粉碎,实现了党和人民的共同意愿,是党和人民长期斗争的结果,是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伟大胜利!”
黎今颖心脏扑通扑通跳。
她的记忆拼图渐渐变得清晰。
——巨变来临了。
家属院传来一阵又一阵欢呼。
街上的群众同样沉浸在喜悦之中,不少临街的商铺已经拿出锣和鼓敲上,脸上无一不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笑容。
邻居们把刚才情绪激动的麻醉科大婶扶起来,有人也被她的情绪影响,掏出手帕默默抹泪。
大婶抱着收音机,涕泗横流:“终于啊!终于我能在我活着的这天见到他了啊……”
黎今颖绕过人群,回到家。
她脱下穿在外面的薄线衣,扭头问:“那大婶儿啥情况啊?你认识吗?”
肖蓉关上门,小声答:“她就是之前登报离婚的,也是被逼无奈,为了保护孩子嘛。听说她丈夫在边境那边的农场改造,零下三四十度都常有,哪儿受得了啊!这么多年,也算是过来了。”
黎今颖默默听完。
当门外大婶的哭声再次响起时,她竟也有些感同身受——是啊,总算是过来了。
肖蓉拿水壶倒了半杯热水。
她抿了半口,单手抱着杯子,目光不知不觉看向窗外,正巧能见到陈医生家的大门敞开着。
回忆总是在毫无防备的时候穿进大脑。
肖蓉忽然喃喃道:“不知道老聂他们怎么样了,婉笙已经快走了十年了吧……”
黎今颖提水壶的手滞在半空。
水壶的热气腾腾往上蔓延,她也仿佛透过水蒸气看见了记忆中那个美到不真实的女人。
哗啦啦,热水倒进青花陶瓷杯。
黎今颖感慨:“我还记得当时楼下的人一直催,我和隔壁家的聂浚北连话都没上两句。”
肖蓉笑她:“你还记得他名字啊?”
黎今颖点头:“当然记得,他跟个哑巴似的,话也不说,每天冷着一张脸。”
“浚北也是命苦,他走的那年冬天可冷了,好像天天都在下雨夹雪,不知道他们还好不好。”
黎今颖跟着答:“希望还好吧。”
肖蓉想到记忆中小男孩的模样,发自内心笑道:“婉笙那么漂亮,老聂也生得威武俊俏,要是浚北长大,肯定比画报里的外国模特还帅。”
黎今颖笑得咧开嘴:“那肯定是啊!”
母女俩笑着笑着忽然四目相对。
倏然间,两人的笑意骤然凝固。
她们视线相接,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相同的意味——前提是他还活着。
*
西北某地。
风沙弥漫的戈壁滩外,有一处芦苇地。
一位身着蓝灰色工装服的男青年正在小路上疾跑,他跑得很急,脸上的眼镜都快挂不住,正快速穿过这片为了开垦新田而种下的芦苇。
眼镜男说话带着一股沪地方言味:“粉碎了!倒下了!成功了!胜利了!”
他情绪激动,手里捏着一份昨日的人民日报,脚步奋力往人群冲,嘴里念来念去都是这几句。
人群中为首的另一位寸头男青年听见动静,转过头,一脸怒气,张口就是一顿骂:“你去买个报纸要买这么久?是不是又想偷懒!你那边的草全是我们俩帮你摘的,现在是开荒,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完不成,你自己睡牛棚啊。”
眼镜男推了推眼镜,颤巍巍地走过来,他左脚一软,要不是寸头男扶了一把,差点跪地里。
寸头男有些无语,转头朝正低着头、麻利割草的同仁吐槽:“你瞧瞧他,又玩偷懒这套!”
眼镜男颤抖着双手把报纸折回原样,递给面前的两人,用食指重重地点了一下红字标题。
他语气带着哭腔:“结束了,结束了!”
寸头男皱眉,狐疑地看了一眼报纸。
看见头条的一行大字后,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双眼,又眨眨眼,确认了一次。
很快,他发出了和眼镜男同样的尖锐喊声:“结束了,结束了!浚北,浚……聂浚北!你别割草了!你快过来看”,他朝边上那人疯狂招手,又转头问,“这是哪天的新闻?”
眼镜男哭着答:“昨天的,才送到咱这儿。”
寸头男也顾不上远处其他人的眼光,一个箭步冲到另一人面前,把报纸拍到他手里。
聂浚北手里拿着镰刀。
报纸刚一到他手上,副页右侧就被锋利的刀刃“滋啦”划开一道缝。
他微微皱了下眉头:“?”
寸头男冲到他旁边:“你快看!别割草了,割了**几个月了,不急这一会儿。”
聂浚北不堪其烦,无奈,只能先把镰刀放在身前的枯草地上,这才缓缓捡起报纸,翻了几页。
头条几个大字划过他的眼底。
聂浚北愣住了。
寸头男激动到摇晃他的肩膀:“这次是真的要结束了,浚北,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聂浚北还盯着报纸,目光看不出丝毫情绪。
寸头男见他没声音,转头看过去。
他是上海人,从小就随父母住在思南,来来往往见过不少俊男靓女,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就是他这么一个自诩富有美学底蕴的公子哥,在随父亲转到西北,第一次见到同样来改造的聂浚北时,直接就愣在了原地。
明明已经看了许多眼,寸头男还是觉得,每一次目光锁在聂浚北身上,就跟被吸盘吸住了似的。
此时此刻,聂浚北就穿着一套他们都有的蓝灰色破工装,但他低头看报纸的画面,都像是电影定格画报般:线条比例完美的棱角,挺拔似山脊的身形,以及他眉宇间那股浑然天成的矜贵气质。
——好看到不真实。
寸头男盯得晃了神,差点口水都滴出来。
聂浚北收起报纸,折回四角,塞到寸头男怀里,语气与平时无异:“收起来吧,你俩别磨蹭了,赶紧把活干完,别影响我睡觉。”
寸头男急了,追过去问:“你不兴奋啊?浚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
聂浚北侧过脸,打断他:“意味着自己的劳动自己做,谁今天干不完谁就睡牛棚。”
寸头男气得口吃:“你!你!”
聂浚北已经拾回镰刀,弯下腰,利落割了两把干草,还能抽出功夫回嘴:“又不是让你今天就回思南,省省力气吧,早点干完早点回去吃饭了。”
寸头男一想,确实也有道理。
但他这人就爱嘴贱,气鼓鼓去了旁边的一方草地,嘴上还不忘说垃圾话:“你现在是活一天算一天,能不能有点儿长远的理想追求!”
聂浚北单手抱起一摞干草,踏了两步路,潇洒扔到一旁的集中地。
他听见寸头男的言语攻击,想到这些年支撑他下去的那句话,展眉笑道:“我可不就是活一天算一天,活着啊,比什么都重要。”
寸头男抬头,正好对上他的脸,原本张开准备还击的嘴开开合合好一会儿,呆住。
虽然已经习惯了,但聂浚北实在不想被一男人这么盯着,走上去拍了寸头男肩膀一巴掌。
聂浚北:“***,赶紧干活了!”
寸头男清醒过来,心虚应付:“哦哦对对!”
聂浚北无语,继续忙活。
寸头男转过脑袋,朝着还坐在地上抽泣的眼镜男喊话:“诶!别哭了,赶紧起来干活了,弄不完这几方地可是要睡牛棚的啊!”
眼镜男呜呜道:“睡就睡!我也不是第一天睡牛棚了,再说了,今天晚上我怎么睡得着?”
寸头男失笑,摇摇头,小跑两步跟上聂浚北,准备靠着两人先把活给干起来。
太阳从东一路朝西划过。
直到晚上七点,聂浚北他们三人总算完成了农场外这片新田的割草工作。
寸头男想叫上几个城里下放过来的青年一起去农场旁的大铁锅煮面疙瘩,就当庆祝反动势力倒台,顺便遥祝他们各自早日回乡。
他找到聂浚北:“去不去?哥们儿可以把私藏下来的小麦粉全部拿出来了啊,包你吃个痛快!”
聂浚北摇头,在工具台卸下镰刀,走到分管粮食的干部面前,拿上自己那份玉米馒头就走。
走了两步,他才回身说:“改天吧,我爸病着,我先回去了。”
寸头男点头,没多说什么。
他和聂浚北一样,都是跟着父亲过来劳动的。可惜的是,他想要回家陪老父也没了机会——前年大旱,他父亲在田里中暑后,就去见他爷奶了。
这座农场不大。
聂家父子现在住在一栋堆放草料的小木屋内,同住的还有几户人,大家按家庭分位置,睡在一条长长的大炕上。
聂浚北回到屋内时,窗外天已经黑了。
他进门,隔着几米远望了望,在最深处朝向通风口的位置找到了父亲聂涛。
他走过去,把父亲的那份粮食分给他。
聂浚北:“还是热的,先吃吧。”
聂涛转过头。
他脸上意气风发的神情早已不在。来到西北的十年,他没了精神支柱,老得很快,头发白了不少,胡子拉碴也泛着银光,一只眼睛有些看不清了,腰和膝盖上也都留了疾。
上个月大降温,他身体不如从前,靠着风口睡了一晚就犯了咳疾。幸好,聂浚北每日照料着,这几日看着要好些了。
聂涛接过馒头,问:“今天又帮我干活了?”
农场的劳动分配都是明确到个人的,他生了病,自然就得找人顶班。聂浚北成年之前,这份重任就已经是他扛在肩上。
聂涛看着儿子,心里亏欠,忍不住道:“是爸爸不好,拖累你了,对不起。”
聂浚北站在他面前,摇头:“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对了,我有新闻带给你。”
聂涛咽下馒头,不解。
直到他拿到聂浚北带回来的报纸。
西北的风凛冽又刺人。
父子俩默契地沉默半晌,除了那半块逐渐见空的馒头片,画面似乎都是静止的。
聂涛沉默着吃完最后一口。
他平静地把报纸还给儿子,忽然站起身,说道:“我出去一趟。”
聂浚北侧过头,瞧了眼窗外:“你去哪?外面冷,你身体撑不住。”
聂涛的腿疾是老毛病了。
可他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把着木床边,硬生生靠着自己站了起来,拒绝了儿子的挽留。
聂涛:“我就出去透透气,不会走远。”
聂浚北明白了。
他转身取下自己的厚大衣,使劲抖了抖,轻轻搭在聂涛身上,朝他点头:“穿上再去。”
聂涛不好再拒绝。
披上后,他没有穿袖子,用手往内拢了陇大衣领子,挺直背,挂着大衣一跛一跛往外走。
“别扶我,我自己去。”
“好。”
木门打开,窗外呼呼的风声在耳边不绝。
聂涛微微关上门,没有往前走。
他靠在木屋的外墙上,抬起脸,看向天边寂凉的月,以及周围明亮的星。
远处乌鸦掠过,屋檐下老泪纵横。
屋内,聂浚北站在原地。
木屋不隔音,他听得清清楚楚。
*
冬季一过,就迎来了丁巳蛇年。
这一年注定是不平静的。
清明节刚过,解放思想的脚步终于从中央传递到了龙岗,颠倒的路线被拨正,龙岗县委的干部们紧跟动作,批捕了不少惹事的坏分子。
这群人被拉到公安处教育了足足半个月。
等到再放出来时,黎今颖作为群众的一员,都觉得龙岗空气清新了不少。
夏至日当天,钢厂传来一则大新闻。
——吴厂长提前退休了。
八卦传递速度很快,没过两天,黎今颖耳朵边上就已经出现了好几种不同版本。
有说,吴厂长是接到了风声,害怕晚节不保,赶紧趁着手上还干净脱了身。
也有人说,吴厂长是怕引火上身,他那侄子在省城斗殴打架,被人开除了工农兵资格后不服气,在公安门口报了吴厂长的名,吓得他火速辞职。
黎今颖不在意到底是什么原因。
她只希望组织部尽快出手,不要冤枉人民的好公仆,也不要错放贪官污吏。
果然,隔了一周,七月的第一张日历都还没翻到呢,钢厂那边就传来新消息。
——吴厂长被正式调查了。
黎今颖听说时,正在卫生院会计室忙文书,她立马就响应群众的号召,鼓了两巴掌,吓得老会计当场重申:“黎同志,我和那种蛀虫可不一样啊!”
黎今颖见到她这一举动,笑得脸上都要开花了:“我知道,大姨你胆子忒小了,不敢的!”
老会计心有余悸:“那可不嘛!双手干干净净比什么都强啊。”
树倒猢狲散。
新上任的厂长雷厉风行,迅速清整内部,原本还想灯下黑的几位也被揪出。
靠山被带走后,凭着吸血妹妹才在钢厂讨到装卸工职位的肖成磊,就这么被顺势抛弃,又被打发回了乡下老宅。
消息传到乡下。
陈玉茹立马开始上嘴脸,称曾家也不过如此。不过,她的性格怎么会吃亏呢?
她火速坐车跑到城里,不是为了去看即将生产的女儿,而是狮子大开口,称手上有吴清月的把柄,必须要给她一百块钱现金才肯罢休,否则她就送亲家去牢里面见她哥哥。
吴清月没办法,眼下正是敏-感的时间点,说不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呢,她只能咬着牙开柜子门,拿了两张50元现钞出来。
没想到,陈玉茹一看来钱这么容易,又坐地起价,要求把她儿子的那份一起补上,张口就要翻倍,还说如果见不到两百元就不走。
吴清月气得跳脚,也还是给了。
得了两百元,陈玉茹高高兴兴离开了。
她走得急,连女儿都没功夫去看一眼。
吴清月聪明啊。
她拿陈玉茹没办法,就拿雅梅出气。
雅梅生产当天,吴清月说什么不给她叫救护车,愣是让媳妇儿一个人走路去了县医院。
——曾鸿望在哪?
——他在屋里睡大觉,压根没起来。
最后,还是曾钧怕弄出人命,才劝说吴清月以小孙子为重,在最后五百米的位置给雅梅叫了辆驴车,才把她送进了产房。
手术室红灯亮起,再熄灭。
雅梅没打麻药,选择顺产。她胎位微斜,孩子卡在肚子里出不来,最后嚎了一宿,丢了半条命,才满头大汗生下了小闺女。
见到是个女儿,曾钧当场就走了。
吴清月没走,她是为了当面奚落媳妇儿。
等到雅梅刚刚虚弱地睁开眼睛,吴清月就尖酸刻薄地迎上去,讽刺道:“费劲了功夫嫁进门,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要不你还是带着你女儿回乡下吧,咱们曾家容不下你。”
有人欢喜有人愁。
国庆节前,公社学校的谢书记私下找到肖蓉谈话,坦诚道:“明年年初,我就到了退休年纪。这些年学校里大小事务你都在第一线,我和其他领导、老师、同学都看在眼里,推荐信我已经递交给教育委员会了,以后啊,学校就交给你了。”
肖蓉还想推辞。
谢书记握住她的手,指了指办公室墙上的红字:“这是人民的选择,你要加油。”
肖蓉凝噎,朝着她深深鞠了一躬。
谢书记慈祥道:“要带好孩子们啊,肖书记。”
又是一个秋天。
肖蓉得知自己要升任书记后没多久,一家三口还没找到合适的时间去国营搓一顿呢,月底报纸一到,收音机打开,又是一个重磅消息。
——暂停近十年的高考恢复了。
——就在这个十二月开考。
黎志兴在卫生院工作十多年,除了当初女儿找回来时,暂离了两天岗位,还从未有过出格之举,甚至连女儿到了自己单位上,也没有主动寻她单独说过话、做过事。
就在宣布高考恢复的这一天,黎志兴前脚看完报纸,下一秒就冲出了院长办公室。
他穿过楼层,来到底楼的文书办公室,第一次主动朝同事问起:“小黎同志呢?我找她有事。”
文员大姐指了指外面:“在花园呢。”
黎志兴道谢,健步如飞,迈步来到他亲自带领施工队修筑的小花园。
周围群众很少在这个时间看见他,纷纷举起手,热情地招呼。
——黎书记早啊,今天怎么想到来散步?
——黎书记,替我恭喜肖老师啊~
——黎书记在找人吗?找谁?
黎今颖正在摸鱼散步,一回头就撞见老父亲那张激动到有些微红的脸,吓得她语无伦次:“爸……黎书记,上午好,我……我就走走,刚好工作处理完了,锻炼锻炼。”
黎志兴冲到她面前,上手扶住女儿的肩膀,小声喊道:“高考恢复了!”
黎今颖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她没有激动得跳起来,也没有热泪盈眶,而是顺着老父亲的动作,伸出左右手,双手合十,语气笃定又诚恳。
黎今颖:“那我给家里考个状元回来!”
第58章 高考(二合一)
西伯利亚的冬风穿过高原, 掠过山脊与草地,卷到龙岗县时,还顺便送来了一场初雪。
十年停滞, 高考恢复的消息传出后,黎今颖才发现她之前太低估群众对于知识的热情。
如今整个龙岗,从中学到厂房, 从城镇到乡下,到处都可以见到捧书学习的年轻人。消息传开那日,这群人就已经把县城书店里的各式书本一抢而空, 连白话小说都没放过。
卫生院就更夸张了。
黎今颖原本还担心带书去抽时间看会显得太特立独行, 没想到她一进大门, 连保安亭的三十岁大哥都在备考。
她问:“同志, 你也准备高考啊?”
保安亭大哥:“对啊,我以前理化成绩还是我们村的头名呢!总得试试吧,你也考?”
黎今颖点头:“对啊,我等了好多年了。”
保安亭大哥一听,竟有些惺惺相惜之态,肯定似的点了两下脑袋:“我也是!黎同志,共勉啊!”
黎今颖哈哈笑:“共勉,共勉。”
中午休息时, 办公室几位备考的年轻人也不打牌不下棋了,取而代之的,是坐在板凳上看书的、算数学题的、背计算公式的。
有时候负责打扫卫生的大婶来了, 都要跟着黎今颖一起, 看看诗词, 看看语录,一同在消毒水的味道中, 构思作文题目。
到了十一月底,这股欣欣向学的风气达到了最巅峰。白天年轻人们深扎根在岗位上,一到吃饭和下班时间,食堂里、公车上、路牙子边,全是埋头啃书皮的,抓紧一切时间学习,连街上聊天都呈现出学术化倾向。
路人A:“你数学看了吗?我没买到《代数》那本书,以前的教材早就被我爹拿去当擦脚布了。”
路人B:“我有啊!那你能不能借我我本《数理化》,太贵了,我买不了,这个月工资都已经全砸书里去了,有点紧。”
路人C:“同志!你们都看了理化啊,我这里有道题和工友琢磨好多天了,能不能指点一下?”
路人A和B:“来来来,不要急,一起解决!”
黎今颖自诩是龙岗第一卷 王。
——毕竟,她从穿越过来就在备考,可以说是霍霍磨刀近十年,她不相信有人比她更持久。
但是,当她真正亲眼见证龙岗年轻人们的学习热情后,她还是有点慌的。
有时候十点看完书准备睡觉,她都有种大家现在往死里卷,早睡是不是还不够努力的错觉?
黎今颖在这种“要不要再看一页”和“准备了那么多年了现在应该保留体力”的极端中间纠结了一个月后,十二月的日历撕下第一页。
到了十二月,黎今颖就逐渐进入老僧入定的阶段——该看的都看了,剩余的交给时间和运气。
她恢复到往常的均匀作息:七点起,十点睡,中午吃完食堂,去散步半小时,晚上回家前再骑车半小时放松,另外周末再去看次电影。
肖蓉见到她这个状态,最初很忧心,以为女儿在大决战的前夜放弃了。
黎今颖给她解释:“放心吧,心里有数。”
无奈,肖蓉和黎志兴也只能选择相信。
——考试是女儿在考,他们急也没用。
夫妻两人为了转移焦虑,就开始抱着报考宣传单上的招生学校研究,瞧瞧女儿报哪个大学合适。
肖蓉推荐她去省城:“读省医科大嘛,你爸说那边刚来了几个新教授,实力不错,未来也能分配到省城医院,而且离家近。”
黎志兴持反对意见:“医生太辛苦了,要不去省城师范吧,咱女儿又漂亮又用功,应该把这份能力发扬到祖国的下一代啊!”
俩人聊了好几个晚上,中间甚至互相吵了起来,最后才在开考前一周,得知了女儿的想法。
黎今颖告诉他们:“我要去军医大。”
肖蓉是懵的。
黎志兴反应过来,问:“西部那个?”
黎今颖摇头:“沿海的,海军。”
于是,老父亲老母亲又逮着她,劝了一晚上,希望宠在手上的独生闺女再思量思量。
他们俩用的理由五花八门。
——你这小胳膊小腿参什么军啊?
——就是,颖颖啊,军医也是军人,你应该是知道的吧,那也是要按照军令和部队管理的啊!
——你爸当过兵,打过仗,当然知道军人是很光荣的,但是……咱们真的不能考虑一下别的吗?
——医生也不是只有部队里才有啊!
黎今颖见到他们这样,又哭又笑。
她只能暂时放下书本,告诉父母她思考多年的想法:“爸,妈,我不是一时兴起,我从小就想做医生,当年婉笙阿姨留书给我,就已经有想法了”,她指了指放在书架上的外文书,“这些书我看完了一大半,其中提到的很多治疗手段,是无法依靠现在的设备、人力、技术来完成的,我们与世界的鸿沟超乎想象。而现在,只有军医大有最前沿的科技与教授,所以我一定要去。如果今年没考上,那我明年再考,后年再考,直到我可以去为止。”
肖蓉与黎志兴伫立在门口,沉默良久。
黎今颖很少在他们面前如此严肃。大多数时间,她都扮演着乖乖嗲妹的形象,撒娇、卖萌、讨人欢心,绝对是一百分的甜心女儿。
隔了半晌,黎志兴转头看向妻子。
肖蓉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她红了鼻子,眼眶周围隐约有骄傲的泪水。
黎志兴明白她的意思,也有些禁不住落泪。
两人相视一笑。
肖蓉抹完眼泪,郑重道;“不愧是我闺女!那就去!我们全家都为你光荣。”
黎今颖起身给了二老一个拥抱。
肖蓉适应地很快,迅速就为女儿加码:“既然要考军医大学,那你现在只读书不行啊,孩子他爹?”
黎志兴举起右手,敬礼:“在呢。”
肖蓉刚当上学校的代理书记,手正热着,立马给黎今颖安排的明明白白:“明天早上开始,监督颖颖做体能训练吧,别到时候文化分过了,身体素质过不了,那就笑掉大牙了。”
黎志兴配合老婆做了个稍息步:“得嘞!”
黎今颖笑容凝固。
刚刚还沉浸在感动中的劲儿缩了回去。
只剩下瑟瑟发抖。
*
隔了两日,肖蓉下班后在商业街采购。
这两天黎今颖练肌肉和体能,需要一身经造经脏的运动衫,她就来成衣铺子找裁缝做。
结果,刚好就在这里碰到老熟人。
——陈玉茹。
肖蓉原本没认出来是她。
毕竟,从前陈玉茹的打扮是土里土气的农家女,身上总是留着一股鸡粪味。可眼前的女人虽然依旧土气,却穿着供销社才有的商品成衣。
陈玉茹见到肖蓉,反而凑上来主动打招呼。
她去年从曾家手里敲诈了不少现金,平日里又总是去找雅梅要点小零钱,最近正欢喜挥霍呢。
田,她早就不种了,全部丢给儿子。今年开始,儿子也不种地了,整天在家睡大觉。陈玉茹就把地偷偷包给隔壁张婶,报酬是两石大米。
陈玉茹心里得意着呢。
她觉得自己现在是半个城里人了,女儿嫁得好,女婿又是省城人,虽然去年曾家出了事,但总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瞧见衣着朴素的肖蓉,嗤笑一声。
——混得不咋样啊,蓉姐~
——从前都是自己扬起脑袋,才能看见蓉姐的半个下巴,如今也轮到自己来低看别人了。
陈玉茹上前,亲昵招呼:“蓉姐,做衣服呢?怎么做一套这么素的,多寒掺啊!”
肖蓉正选料子呢,用手摸了摸,看哪块布料最适合运动,最好是出汗也不黏糊。
她被尖锐的声音吓一跳,一回头,辨认许久,才认出这人是谁:“呵呵,是你啊?”
应付完,肖蓉又回头继续挑。
到底是棉布的好,还是薄针织的好……
陈玉茹见自己被敷衍,鼻孔都在出粗气。她今天就硬要和肖蓉尬聊,从熟人身上尝到优越感。
陈玉茹扯了一匹粉红夹深绿的花布,故作大气地让裁缝量几尺,称:“多给我做几件,我给我外孙女做的,多塞点儿棉花哦!哎呀,孩子现在大了,以前在省城待惯了,去年刚回龙岗,怕冷~”
裁缝接过,问:“你外孙女穿多大的鞋啊?我看着比例裁,别浪费了。”
陈玉茹愣在原地。
肖蓉低着头挑料子,忍笑。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爱装。
陈玉茹见没面子,就凶了裁缝一句:“孩子长那么快,我哪儿知道!看着做吧,票和钱又不会少你的,真的是……”
裁缝无语,翻了她一个白眼。
陈玉茹又选了几块花布,审美非常专一,眼皮子都不太抬,斜着鼻孔说:“这几块给我裁件花裙子,我留着过年穿。”
她看向肖蓉手里朴素的灰布,歪了歪嘴巴:“我现在身段保持的不错,过年过节就是该穿花哨些,等人老了就只能穿灰啊黑啊这些咯!”
肖蓉不搭理她。
裁缝也不搭理她,埋头算账收钱。
陈玉茹咬着牙付完账,还不走。
她这两年靠着更泼皮与更无赖,从吴清月那个暴脾气身上敲来不少钱。
这些成功案例都指向一个道理:
——打蛇打七寸。
陈玉茹知道肖蓉最在意的就是她那个傻子女儿黎今颖,于是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地说:“我们家闺女嫁得好呀,你说那些城里姑娘,就没这个命了,有些要是被退过婚,就更不知道未来该如何收场了,哎——没有人愿意娶一个不要的货色,你说是吧,蓉姐?”
肖蓉还是不搭理。
陈玉茹急了,直接把脸伸到肖蓉对面,急吼吼地问:“蓉姐!你家闺女最近在忙啥呢?嫁出去了吗?年纪也有点儿大了吧。”
肖蓉睨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答:“忙着上班,没嫁呢,才十九岁急什么。”
陈玉茹终于得到回应,兴奋地眼皮子都要翻到天上去了,继续接话:“我十九岁的时候都已经生了成磊了,女人还是尽早生才好,不然像我们雅梅,受了不少罪啊,还好去得起大医院。”
肖蓉嘴角微微抽搐,不想理。
陈玉茹自顾自的说:“女人啊,没必要读太多书。你看看,最近整个县城都在闹那个什么高考,考了又有什么用?你看我们雅梅,当年工农兵的好苗子啊,没去耽误那几年,现在过得多好啊!”
肖蓉选好料,温声和裁缝交代:“帮我做成贴身的,给我闺女穿,舒服最重要。”
陈玉茹越说越起劲儿:“诶,蓉姐,你们家闺女不会也在准备那个什么高考吧?很难的!”,她看向正在量尺的裁缝大姐,装作分享的模样,“你不知道吧,他们家闺女以前高烧三天不退,医生以为烧到脑子变傻妞,还好运气好。你们啊,就别让她去霍霍什么高考了,考不上的,别浪费女人最好的这两年,趁她还有点儿姿色赶紧嫁出去!”
裁缝算好账,报了个数。
肖蓉从包里拿出票和钱,付款走人。
陈玉茹背着柜台,还在说:“……今颖那模样城里肯定不缺追求对象,你们就找个踏实的,条件好的,收完聘礼彩礼坐享其成,不好吗?否则啊,也不至于,在这里买些灰不溜秋不值钱的料子。”
“同志,同志!”,裁缝叫她。
陈玉茹还在笑:“你以前怎么也是穿商品衫的呀,现在越混越差,真是往回过了……”
裁缝摇摇头,拍了她一下:“同志!人家已经走了,你能不能别挡在我家柜台前面,影响我做生意了!让开行不行?”
陈玉茹这才回头看。
哪里还有什么肖蓉,只有一群看热闹围在旁边,看她笑话的人。
她跺跺脚,急得抠了抠脸上的黑痣:“笑什么笑?你们没事儿干啊!”
众人笑得更加厉害。
陈玉茹自觉没趣,骂骂咧咧离开。
*
临到高考这日。
黎今颖在七点钟准时起床,按照往日的节奏步调,裹着外套,先去公共浴室刷牙洗脸上厕所。
回屋穿好棉袄,梳好马尾,她才走到客厅。
肖蓉已经准备好早饭。
小米南瓜粥,灼白菜,以及一颗鸡蛋。
肖蓉招呼她坐下,摆好碗筷,盛好粥:“都是好消化的,免得你一会儿考试胃里不舒服,影响发挥。”
黎今颖笑得甜甜的,埋头开吃。
肖蓉坐在旁边,撑着下巴,看自己的漂亮女儿像只小猪似的呼呼进食,心里有些怅然若失。
饭桌另一侧,黎志兴已经吃过早饭,却还是坚持要晚些去卫生院,今天要把女儿送到考场才肯放心。用他的话来说:“我一辈子兢兢业业为群众做事,群众不会因为迟到十分钟而不满的。”
一刻钟后,黎今颖擦擦嘴巴。
肖蓉已经替她确认好背包:“文具都给你放好了,准考证缝在笔袋子外面,你到了考场,顺着扯就能扯下来,自己再检查一遍。”
黎志兴则是先一步出家门,帮她检查外面的天气:“要不再给颖颖拿个围巾和帽子,考场万一透风呢,感冒既影响身体又影响成绩啊。”
黎今颖哭笑不得。
眼前这个画面,逐渐与她前世十八岁时,参加高考时的场景重合。
同样是爸爸妈妈起大早送考。
不同的是,一个在夏天,一个在冬天。
以及完全不同的父母。
折腾了几分钟后,确认一切无误,黎今颖在父母的陪同下一起蹬上自行车。
要不怎么说黎家在龙岗是大户。
——三口人,三辆不同的自行车。
黎志兴骑在前面,替女儿开道;肖蓉骑在最后,看着女儿的背影才能放心,顺便还能与周围的乡亲群众们寒暄几句。
群众们:“黎书记早,肖书记早,送闺女去参加高考啊?哎哟,祝你考个好成绩啊!”
肖蓉替黎今颖一一回敬:“谢啦,等咱家颖颖考上大学,我在饭店请客!”
送了一公里路,黎今颖到达考点。
龙岗县的高考报名人数过多,年轻人的求学热情压根不是公社学校能承担的,许多厂房、办公室都被分出来,当作临时考点。
黎今颖的考点,就分在了县委办公室的一间会议室。与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三四十个人。
她站在县委办公室的台阶前,朝着父母挥手:“别送啦,我进考场了,回家再聊!”
黎志兴红着眼,肖蓉也是同样的表情。
老两口朝她点点头,话语在人潮中听不清,消散得太快,只能看见口型:加——油——
黎今颖回过神,迈步走向考场。
绕过门廊,顺着指引,她找到座位。
等待过程中,她眼前不断有考生走进门,有像保安亭大哥那样三十多岁的,也有和她差不多稚嫩,看上去最多十九二十岁。黎今颖清楚,这场考试是有史以来年轻差距最大的一届,沉寂数十年的学子,在今朝将聚集在同一条跑道上,共同跨向未来。
二十一分之一。
这是这一年的录取率。
来不及感慨,临时铃声响起,正式开考。
虽然是突然恢复的高考制度,但整场考试并不仓促,算得上公平公正公开,甚至比她当年高考还要严格。
前后各站着一位督考员,最前面还有一位主考官,外面走廊还有县委政府的同志巡逻。
黎今颖很快就注意不到这些细节。
试卷一页接一页。
她完全沉浸在答题之中。
黎今颖为了报考军医大,在填写报名资料时,毅然决然选择了上一世的同款——理科生。
这一年的高考依旧分了文理两大类。
所有考生统一考政治、语文、数学(暂不分文理),文科加考史地,理科加考理化。
第一天结束,黎今颖回家继续保持规律生活作息,肖蓉他们也没有过多盘问,让她安心休息。
第二天,老两口又接着送孩子去考场。
路上,两人还碰见了县委书记。
县委书记:“诶,黎书记,肖书记,你们家闺女也考啊?准备读哪里,省师范吗?”
老两口卖了个关子:“秘密,到时候就知道了!现在说了,给孩子太大压力。”
县委书记瞧了眼黎今颖的背影:“你家闺女没问题的,看着就是机灵的!说不定考个北大回来呢?”
老两口连忙推辞:“不敢想不敢想,她要是能考个龙岗前几名,我俩都睡不着觉!”
县委书记给他们捧上:“谦虚了谦虚了,到时候等你们好消息啊,给闺女一点儿信心!”
等到第二日考完最后一门加试的外语,黎今颖回家就瘫倒在床上了。
——倒不是费力气,而是费心神。
——从穿越过来就牵挂的考试,终于结束了。
肖蓉没打扰她,让她睡了一个整夜。
回到客厅,两口子不免为女儿担心。
肖蓉:“万一没考上怎么办……我看好多考生啊,我们省里就更多人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我怕颖颖最后失望。”
黎志兴此时还比较乐观:“够不上军医大,那就先问问她愿不愿意去省城的学校嘛?实在不行,我们家又不是供不起,让她接着考!”
肖蓉想得比较远:“虽然是这么个道理,但我还是有点担心啊……颖颖也没透过风,咱也不清楚她考得怎么样,平时是个什么水平……”
黎志兴想到女儿早年受过伤的脑袋,也被带跑偏了:“也是啊,龙岗能人少,但不代表省里能人少啊!咱们颖颖可能在小县城是聪明的脑瓜子,能运气好考个前列,但放在省里,就不好说了啊……”
老夫妻越想越焦虑。
黎家客厅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叹气声。
直到一个月后,高考成绩出炉。
二老才终于明白:他俩还是胆子小了点。
出分数当天,黎今颖很淡定。
这场高考不难,放在后世最多就是高一水平,部分题目初中生也能答。
黎今颖心里清楚,她答得不错。
只要不是运气太差,作文入不了判卷老师的眼,语文稍微低一些分。
但即便是最差的情况,黎今颖也确信,省城的那几个大学完全是随便她挑。
更何况,那是最坏的情况。
只要判卷老师正常发挥,她没有发生把题目答案填岔这种情况,那军医大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黎今颖抱着这种从容心态,骑着车,带着身后忧心忡忡的老父亲老母亲,来到县委大楼的高考委员会领取分数。
一路上。
肖蓉还安慰她:“没事,是什么成绩咱们都能平静地接受,爸妈永远支持你!”
黎志兴附和:“没事儿,咱们死磕到底,今年不行明年继续,一定能考上军医大。”
黎今颖抽抽嘴角。
——这是做好我落榜的准备了啊?
她摆摆头。
准备拿到分数后,再告诉父母,自己早就是胸有成竹,他们的担心完全是多此一举。
刚一进门。
县委书记听说是黎家闺女来了,带着一群人来了,书记员、政委、宣传部、组织部、党校、团委、妇联、高考教育委员会……
乌泱泱一片人围过来。
其中还有报纸编辑拿着本子和笔。
黎今颖懵了。
肖蓉和黎志兴也懵了。
县委书记朝着旁边的大佬致意:“这位就是黎今颖,黎同志,今年十九岁,咱们龙岗县城土生土长的女娃娃”,他转过头,给黎今颖他们一家三口介绍,“这位是省教育厅的副书记,是来见你的。”
黎今颖瞪大眼睛:“见我?”
——拜托,她何德何能啊?
副书记很和蔼,他是专程来龙岗周围视察高考恢复后,教育系统重塑情况,顺便见见这位神秘考生的。
他上前,朝着黎今颖笑了笑:“黎同志你好啊,聪慧又漂亮,出类拔萃,女中豪杰啊!咱们祖国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
黎今颖懵头懵脑,跟着握手致意。
此时,刚才站在旁边的报刊编辑围过来,把问题抛给人群中央的黎今颖:“黎同志,黎同志,请你分享一下省高考状元的经验好吗?为之后参加高考的莘莘学子提供一些……”
黎今颖回过神,惊呼:“我是省高考状元?”
一群人点头:“对啊,你不知道啊?”
黎今颖摇头都是晕的:“不知道啊……”
县委领导跟在后面,和一旁同样状况外的肖蓉、黎志兴聊天。
领导一脸赞许,问:“黎书记,肖书记,你们俩太厉害了,怎么培养的?”
肖蓉、黎志兴:啊……
领导笑着问:“决定好了吗?是去清华,还是去北大啊?还是孩子想去复旦?”
第59章 录取通知书(二合一)
听闻消息, 黎今颖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
她想过,自己可能发挥很不错。
或许运气好,能博个龙岗县城小状元, 或是前十名之类的。龙岗卧虎藏龙,在真正看到成绩之前,谁也不敢断言自己会是NO.1。
但她没想过, 是能考上省状元的水平啊!
耳边,领导与记者还在不停地追问:
——黎同志,之后准备报考哪所学校?
——教育委员会的同志已经帮你致信北大招生办了, 咱们先确定一下去哪个专业更适合你。
——黎同志, 高考之前你填的第一志愿是北大还是清华?你别担心, 就算是复旦也是可以改的!
黎今颖回过神, 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我填的志愿是上海的军医大,我想……”
旁边做采访记录的男青年比她还急,忍不住打断她称:“哎呀,你这成绩上军医大也太……”,话刚出口,他注意到旁边顶头领导的眼神,立马又改口,“军医大也蛮好的, 但去北京不是更能报效祖国吗?咱们现在的确是更需要高知识人才啊!”
这位男青年话音落下,周围一群看热闹的群众也纷纷附和:“是啊还得是去首都学府吧?”,“省状元不去北京那太说不过去了啊!”, “北大清华肯定要更好啊, 我是他爸妈肯定就替她做主了!”
一群人叽叽喳喳。
他们讨论得极其热烈, 仿佛拿下全省第一名笔试成绩的是他们想自己,而不是杵在中央的黎今颖。
有好事者甚至想把肖蓉两口子拉进战场。
群众1号:“你家闺女这分数, 不去北京合适吗?你们夫妻都不准备劝劝她吗?”
肖蓉和黎志兴满脸憨笑,压根不上套:“合适啊!闺女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有啥好劝的。再说了,读书是她的人生,和我们有啥关系?”
群众1号吃了瘪,脑子过了个弯,听懂了肖蓉话里有话。他嘴唇张张合合半天,最后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是啊,这是人家小姑娘的决定。
——关我们一群看热闹的啥事?
吵闹了半天,最后还是县委书记见场面有些太过热情,出面叫停了采访,将视察领导和黎家三口请回了县委办公室,这才终于给黎今颖留出了安静思考的空间。
黎今颖上辈子也是和领导打过交道的人。
她跟在大佬身后,不忘与县委干部们隔出半个身位,不逾矩不争抢,漂亮脸蛋上还挂着灿烂的积极笑容,露出两个酒窝,一看就是心态阳光的大好青年,穿上袄子能拍“不怕苦不怕累”的宣传海报。
走进会客办公室,大佬谦让了半天,最后还是在主位坐下,身后站着两位秘书员,一左一右。
剩下的干部们也很懂,把大佬身旁的位置空了出来,留给今天的状元妞,主动坐在后面。
县委书记坐在另一侧,指了指空位,朝黎今颖招手:“黎同志,来来来,坐这边来!黎书记,肖书记,你们也坐!”
三人不好再推辞,一一坐下。
黎今颖第一次来县委办公室,没想到首次踏入就是坐在次位上,有些局促,背挺得又直又僵。
肖蓉全程注意着女儿,不动声色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两把,像是在传递让她安心的讯号。
母女俩视线交接,眼神打了个来回。
黎今颖:紧张.JPG
肖蓉:没事,妈在。
黎今颖:QAQ
进入会客室不到三分钟,就有一位干部带着两位徒弟,端着铁质水壶和搪瓷杯走进来。
其中,女徒弟把工人印花的杯子放在黎今颖旁边,小心翼翼打开暖水壶,满到四分之三水位后,小声在黎今颖身后说了句:“黎同志,你以后就是我的偶像!”
黎今颖更加局促,猛地回头,差点撞她脑门上:“别别别,不敢当!”
女徒弟毫无防备,正面撞上她那张祸水红颜的脸,水壶盖子都忘了拧上,喃喃道:“你真的好漂亮……”
这让黎今颖更不好意思了,她连忙站起来,接过女徒弟的水壶,顺便把父母的那杯水都自给自足倒上了:“谢谢,谢谢!就不麻烦你了,我们自己来。”
女徒弟回过神,笑得灿烂。
她在心中暗自下了决心:
——明年,她也要去高考。
——黎同志已经做了示范,她也可以乘着时代东风,走出偏僻小镇,去最高学府再次进修。
小风波过后,送水的干部带着俩人离开。
女徒弟走到门口,还握紧拳头,给黎今颖打了个气,哑着声音做口型:“加油!”
屋内顿时变得安静。
连外面呼啸的北风都变得清晰。
一群人将目光时而投向主位,时而投向旁边令人赏心悦目的新科状元。
终于,省委派来的大佬开口,语气和蔼,却是直切主题:“黎同志,刚才在外面人太多,我们没能好好交流。你说你填的志愿是上海的军医大?这是什么原因?按道理来说,你这个分数线去最高学府也是可以随便选专业的呀。”
黎今颖心中早有答案。
她谦虚谨慎转过头,脸上依旧是灿烂的积极分子表情,嘴上将高考前夜劝服父母的那套话又重复了一遍。
只不过,这一次,她说得更加恳切。
也不妄她前世在附属医院时,替领导写过那么多医院内部的申论宣传栏。
她侃侃而谈,聊得全场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坚毅与豪情的神色,甚至有些老干部已经在偷偷抹泪。
黎今颖:“……所以,我还是决定不改第一志愿,像千千万万的前辈们学习,传承这份攻坚克难的精神力量,坚定不移地将自己奉献到医学现代化革命之中去。”
语毕,鸦雀无声。
隔了几秒后,主位上的和蔼长者竟然鼓起了掌,他还不忘询问身后的秘书员:“将这位年轻女同志的发言全部记录下来,回头我们发在晚报上,必然能鼓舞更多有志青年。”
霎时间,全场其余人也跟着鼓掌。
甚至有人站了起来,拍手叫好:“未来注定是你们的青年人的!加油!咱们一起奋勇前进!”
他周围其余人也跟着叫好:“好样的,年轻人就是得有这份奋斗不息的精神,要不怎么说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呢?表达得太好了!”
黎今颖站起来,朝着前方微微鞠躬。
低下头时,她才露出惭愧的表情。
——人家学三个月,我学十年;同龄人活十八年,我活三四十年。
——凭借穿越的BUG光环,那当然不一样。
热闹过后,大佬们还有别的改革章程需要讨论,黎今颖就在父母的陪同下,准备离场。
离开前,那位省委派来的领导找到她,丝毫不吝啬他的赞许:“黎同志,期待你在军医大的表现,相信有你的事迹报道在前,咱们龙岗县以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先进青年向你看齐啊!”
黎今颖挺直背,道谢。
此时,她还远远想不到,这篇报道会在之后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
得益于晚报的大篇幅报道,黎今颖考上省状元的事情很快在龙岗县城传开。
龙岗县人人都知道,卫生院的一枝花小黎同志既漂亮又努力,愣是从千军万马中博得头名,为他们龙岗小镇的知识分子树了个好榜样。
黎今颖的状元事迹,很快就替这场全民向学之风,添上了最后一把熊熊烈火。
在这段期间,商业街的文具店生意相当火爆,笔记本和铅笔常年断货,就连曾经无人问津、略显奢侈的高级钢笔,也需要排队购买。
顾客的热情很快将这家店的货源压倒,人们又涌向供销社和百货商铺的文具柜台。
顶替肖雅梅的售货员上任才半年不到,就莫名靠着逆天业绩,掌握了最赤手可热的岗位,羡煞旁人。连那几位曾经看不起文具柜台的售货员也开始重新盘算,如何才能分到一杯羹,跟着时代东风尝尝被众心捧月的滋味。
消息传到曾家,曾鸿望脸都黑了。
他把报纸“啪”的一声甩到吴清月面前,一副“我早告诉你”的表情。
吴清月正在理票,被他这个动作吓了一跳,皱着眉头接过报纸,眼睛瞪大。
曾鸿望自从被肖雅梅算计后,脾气变得愈发乖张,从前他在母亲面前连话都不敢大声嚷嚷,如今却三天两头发脾气。
他吼道:“我早就和你说,黎同志那么好的姑娘,你们给我取消了婚约!还非要让我娶了肖雅梅,说是传出去影响不好,结果现在好了,人家黎同志已经是省状元了,要去做光荣的军医了,我呢?我连工农兵都被开除了!还得守着一个我不爱的人过一辈子!”
吴清月本就憋着一股气。
厂长哥哥倒台后,喜获十余年有期徒刑。若不是当年哥哥有先见之明把她和儿子暂停岗位,让她远离了权力中心,如今她怕是也半只脚跟着一起踏入监狱。
小人总是比君子更加现实。之前围在她周围的那些狐朋狗友也通通散了,连人影都摸不着一个。
更让她生气的是,丈夫曾钧也对她趾高气扬,越来越不屑一顾,在家里成天给她脸色看,偶尔还要辱骂她两句。
吴清月知道,曾钧这是在报复她。
——报复这些年她在他身上撒的气。
可是,她不能接受儿子这么对她。
——她做这一切,可都是为了曾鸿望啊!
她一怒之下,骂了回去。
“曾鸿望,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说得像是,人家姑娘看得上你一样!”
吴清月嘲讽的语气把曾鸿望脸都说黄了,她还在继续:“再说了,肖雅梅是我给你安排的吗?我那叫替你擦屁股,否则你连皮都要被那家人剐一层下来!东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那闺女怎么弄出来的,不用我多说了吧?”
她一边说,一边朝曾鸿望走过去,步步紧逼,句句戳心:“还有……你既然不喜欢肖雅梅,那她现在肚子里怀着的那个,又是什么?怎么,是观音娘娘从天上塞进来的?”
曾鸿望被她说急了,反驳道:“还不是你天天说她生不出儿子,我才……”
吴清月讥笑一声,用手戳了戳曾鸿望的心口:“你们男人什么事儿都喜欢怪到女人身上,曾家有没有后,我也不想管了。你啊,就赖在家里,舔着人家报纸过活吧!跟你爸一个路数,不顶用的东西……眼睛长在头顶上,脾气比神仙还大!实际上,连我们吴家半个男人也顶不上!”
曾鸿望气得脸涨红,脾气上头后,他看见愈发逼近自己的母亲,下意识用力推了她一把。
他怒吼道:“不准你这么说我!”
他双手使劲往前一推,吴清月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毫无防备地向后栽倒。
“哐当——”
窗户玻璃碎掉的声音。
曾鸿望被吓了一跳。
他见到满地的鲜血,一时间愣在原地,反应了许久,才慌张地跑出门,想去寻手摇电话拨给卫生院救人。
吴清月躺在墙边,她只觉得头痛欲裂,眼皮子渐渐变得沉重,看什么都变得模糊起来。
她下意识摸了一把脑后,一手鲜红。
她嘴唇泛白,有气无力地朝着卧室门内喊道:“雅梅……雅梅……救我……”
只可惜,肖雅梅因为前段时间干活不力,上周被她赶回了娘家。
此时此刻,雅梅正在龙岗乡下养胎,压根就听不见婆婆的呼救声。
吴清月意识逐渐模糊。
她似乎看见了饥荒中早早去世的母亲,嘱托她要和哥哥相依为命,彼此扶持,哪怕赚不到大钱也不要紧,兄妹俩好好活着比什么都要强。
吴清月闭上眼睛,苦笑。
——她终究是没能做到啊。
*
此时此刻,龙岗乡下。
黎今颖夺得状元的消息,亦传到了这里。
与她同考场的几位青年,简直把她描述成天上才有的仙女,整天在乡间田野传播她的事迹。
话头落到肖成磊耳边,意义就变得不同了。
他识字,专程借了雅梅的自行车去村头报刊亭买了份晚报回来看。
这一看,他心底立马就浮现了一个坏主意。
肖成磊自从被钢厂开除后,就在乡下无所事事,田也不种了,鸡也不养了,就靠着吸血妹妹来过日子,整天在镇子里瞎逛。
他运气好,还真就靠着消息灵通,接替了他们村退休邮递员的工作,成为了送信员。虽然这工作有时比种田还累,但肖成磊很开心,他终于可以领上工资了——虽然只有十块钱左右,但总归是一个象征身份的铁饭碗,和他最唾弃的农民不一样。
高考放榜后,录取通知书被统一寄往当地的招生委员会,登机后再由本地邮递派送。
肖成磊也送了好几封录取通知书到他们村里,即便不是什么北大清华,但他看得出来,这些人都很宝贝这份信件,甚至还会拿出家里的年糕、鸡蛋等物资来招待他,感谢他送信。
肖成磊不解,便追问了一句:“同志,你们为什么都很宝贵这份通知书啊?”
考上大学的青年抽噎着回复:“这是报道的凭证啊!有他,我才能去读书啊。邮递同志,太感谢你了,要是丢了的话,我就上不成大学了!”
肖成磊握着手上的晚报,心中生了主意。
——报纸上一没照片,二没写性别,大学又不知道谁是黎今颖。
——那他把录取通知书偷到手,不就能顶替黎家那女孩去读书了?还是省状元呢!
肖成磊在这一刻,展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行动力,当天夜里就去翻了招生办的窗户。
他来过这里好几次,知道那个看办公室的男青年不爱锁窗,轻轻一推就能从外面打开。
眼下正是录取通知书派发的高峰期。
龙岗县考上大学的人不多。接近一千多人报名,最后成功被录取的,也不过三十人。
肖成磊成功推开窗户,翻身进屋。他猫着腰,嘴里叼着手电,直接冲向办公桌,上面正摆着还未登记的几份录取通知书。
他小心翼翼地翻阅。
湖北的……不是。
吉林的……不对。
山东的……还是不对。
肖成磊把那几封信件看完。
没有一封是属于黎今颖的。
肖成磊蹲在办公桌上,思考了半晌,终于想到今天来领派发时,招生办公室的男青年提到还有一包上海来的信件没拆。
他迅速调转脑袋,在屋内快速寻找那一叠信封,最终在另一张桌面的中央找到,旁边还有一本登记学校的笔记本,赫然写着“上海高校”四个字,剩余依旧空白,似乎是登记员的时间不够。
肖成磊先在衣服上擦了把汗,才缓缓将手伸向那叠神圣的信封。
他很有经验,将叠在最上方的信件小心翼翼地撬起来,隔着中间包裹的麻绳,借着手电的光线查看收件人信息。
这一次,他成功了。
他找到那封写给卫生院家属院的地址,又确认了一遍姓名——“黎今颖同志收”
正是那封他需要的!
肖成磊心里乐开了花。
——幸好没拖延,他来得正是时候!
要是早一步,这封录取通知书还没寄到龙岗;要是晚一步,只怕第二天一早就到了黎今颖手里。
他缓缓将它从一叠信封中抽出,抽出的一瞬间,他瞧见了压在黎今颖这封信件下的录取通知书,抬头上赫然写着上海机械学院。
肖成磊犹豫了。
——好像这封录取通知书更适合他?
他赶紧先将黎今颖的那封收到外套内侧,又贪心地看起了另一封信。
瞧名字,似乎是个男生。
肖成磊更加纠结了。
黎今颖名气大,性别和他不同,又是省状元,偷她的录取通知书并不能百分之百保证他读得上,但是眼前这个男学生的,就不一定了……
月黑风高,肖成磊的欲望无限膨胀。
最终,他还是放下了哪位男青年的录取通知书,决定要贪就要贪最大的!
万一成真了呢?
他心满意足带着黎今颖的信件,熄灭手电筒,再次从原路翻出窗外,鬼鬼祟祟消失在夜色中。
*
第二天。
雅梅二次怀孕后,反应依旧很大,大清早起床就开始呕吐。吐完,她就回次卧给女儿喂奶。
自从她从娘家回来后,原本属于肖成磊的次卧,就被母亲划分给了她。原因很简单,谁对这个家更有用,房间就是属于谁的。
雅梅虽然不得丈夫欢心,但总归是曾家媳妇,又极有可能怀着大孙子,曾钧他们每个月还是会挤一些钞票出来,让她自己添置补品养身体。
很快,这笔钱的一大半就落到了陈玉茹手里,那么现在肖家的地位排序就得更新了,雅梅总算能排在哥哥前面。
生完第一个孩子,雅梅激素失衡,胖了接近二十斤。加上之后,她辞去工作,没了基础运动,她的皮肤也渐渐变得松弛,一眼看去仿佛老了十岁。
如今,她觉得自己像是行尸走肉,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一半,剩下一半全部寄托在肚子里,希望这次能一举夺男,彻底在曾家站位脚跟。
喂完奶,她疲惫地往屋外走去。
陈玉茹还在睡觉,雅梅只能自己去大灶上添火,准备给女儿做点吃食。她现在怀着孕,奶水不够,只能用小米糊糊应付着女儿。
没想到,她刚一出卧室,就碰见正在客厅鬼鬼祟祟忙着什么的哥哥。
肖成磊被她吓一跳,连忙把黎今颖的那封录取通知书藏到身后,心虚地问:“你干什么?”
雅梅敏锐察觉到不对劲:“我做饭啊,你外甥女饿了,一会儿又哭得让人心烦……你又在做什么?身后藏啥了?”
肖成磊连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我去替外甥女煮,你在这里等我!”
说着,他一路背对着雅梅出了家门。
雅梅心中嘲讽道,她这辈子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未见过肖成磊如此积极去干活。
瞎子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雅梅留了个心眼,没有追问。
等到当天夜里,肖成磊睡熟后,她才垫着脚尖,屏住呼吸来到客厅,准备趁着肖成磊睡着,一探究竟。
可是,等到她轻手轻脚翻了半天,雅梅也没找到哪里不对劲,墙角不是旧衣服,就是麦秆子。
雅梅的直觉
告诉她——肖成磊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瞒着她,而且很重要。
终于,她回头看了一眼正熟睡着的哥哥,注意到他的草席下边,似乎垫着什么东西。
肖雅梅屏息走过去,轻轻用手捻起草席的一脚,果然看见一封被拆得烂碎的信件。
——什么东西?
她悄悄将其抽出,没来得及看,直接将它咬在嘴里,再缓缓将草席复原。
回到次卧,雅梅才终于放下提着的一口气。
她背对着门,将嘴里的信件吐出。
信封上原本的文字已经无法辨认,只能依稀看出几个毫不相关的汉字。雅梅没放在心上,她狐疑地拆出里面的红色文件,在看清楚文字后,通身血液都仿佛凝固。
——这是黎今颖的录取通知书?
——怎么会在肖成磊的手上?
霎那间,雅梅想起她在城里听说的新闻——几年前高考还未暂停时,隔壁省就曾有女人冒领其他考生的录取通知书,顶替上了大学。
明白哥哥的意图后,肖雅梅一秒钟都没有犹豫,立马将录取通知书塞到自己的衣服内侧。
——她才不会还回去。
肖雅梅用手按住衣服内的红色文件。
她的胸脯因为激动而不断上下起伏。
她想起文件上刺眼的名字,后槽牙咬得死死的,像是要把黎今颖给生吞活剥。
——你竟然也有落到我手里的这一天?
——没了录取通知书,我看你怎么办!
肖雅梅想到黎今颖被寻回来后的种种,想到最近听闻她考上了省状元,又想到她自己。
凭什么同样是家属院长大的小孩,亲生的黎今颖可以拥有顺风顺水的人生,而她作为寄养的替代品,就只能在原主回家后,被当作物品送还?
她不甘心。
疯狂的念头燃烧到了顶点。
——对啊,这原本应该是她肖雅梅的人生。
——假如黎今颖没有被找到,那么现在理应躺在家属院床上的,享受那份“无后之爱”的人,本来就应该是她!
——是黎今颖偷走了她的人生!
床上,女儿正传来呼呼的鼾声,空气中隐约还有一股奶香味与小米味混合的复杂气息。
雅梅双手都在颤抖。
身处孕期,她情绪化难以控制,竟然已经泪流满面。泪水打在被折腾得一塌糊涂的录取通知书上,纸面浸出一轮水晕。
雅梅仰起脖子,心中激荡不已。
——终于,老天爷没有亏待她,她的命运好像可以从此改写了!
第60章 寻回(二合一)
第二日。
黎今颖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过程中, 最近依旧照常上班,从未迟到早退,该干嘛干嘛, 没有树立特立独行的人设。
直到下班,她路过卫生院收发室时,才注意到了一直想要和她搭话的保安大哥。
一聊, 她才发现事情不对劲。
保安大哥:“黎同志!刚才招生委员会的干部来过,他们昨天明明收到了你的录取通知书,原本准备今天给你派发的, 今早却突然不见了, 想问问你是不是取走了?”
黎今颖摇头:“没有啊, 我早上九点就来办公室上班了, 一直在写宣传语呢,哪儿有时间去取?”
保安大哥比她还着急,头都快从亭子里钻出来了:“那这就奇怪了,怎么偏偏是你的不见了……没有录取通知书,你怎么去军医大报道啊?”
黎今颖先是一愣,但心底总归是乐观的,毕竟她省状元的报道都发了几篇了,招生办总不能告诉她——同学, 你没考上吧?
黎今颖嘴上先安慰热心保安大哥:“应该没事,我去问问。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保安大哥翻阅访客记录:“两小时前,你当时在开会, 我去办公室没找到你。”
黎今颖不再耽误时间, 踏上自行车, 出发前也不忘冷静应对:“行,我先去委员会办公室问问。另外, 辛苦你帮我给黎书记说一声,让他别等我。”
保安大哥一口答应:“包在我身上!你放心,赶紧去问问吧,别耽误入学啊!”
说完,她骑着车就直奔。
不到二十分钟,黎今颖就出现在高考委员会的办公室门口。这里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一栋四四方方的砖房小土楼,层高都还不足三米,屋顶还是用稻草和瓦片堆出来的。
她往里门口走,正巧撞上已经快哭了的文书。
负责登记的文书是个胖乎乎的老大哥,他昨天见时间不够,就没有派发那叠上海寄来的信件,结果就是这一疏忽,已经酿成了大错。
文书急得快哭了,一张大饼脸见到黎今颖就皱成一个囧字:“黎同志!怪我,我昨日特意点过数量的,今天却刚好少了一封,还正巧就是你的录取通知书,肯定是被有心人偷走了!”
黎今颖心里咯噔一声。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惊慌要冷静,转过头,问在场的另外两位人:“请问,你们是?”
两人对视了一眼,出示了证件:“我们是龙岗县派出所的,文书报了警,我们过来调查。”
黎今颖追问:“警察同志好,有发现什么吗?按理来说,如果真的是偷盗,肯定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的。”
为首的警察超身后的同事看了一眼,见搭档点头,他这才从包里拿出一截蓝色的工装布料,说:“我们在窗户上发现了这个,已经确认是有人翻窗进屋,是一场有预谋的盗窃。”
他把布料放到黎今颖手上,二次询问:“黎同志,我们猜测盗窃人可能认识你,所以才挑中了你的录取通知书,可能是寻仇?你现在有没有怀疑的对象,能否告诉我们?我们尽快比对。”
黎今颖想了想,她在龙岗县是标准的阳光积极分子,一时间还真有些想不起来得罪过谁。
警察见她紧锁眉头,给了她一些灵感,提示问:“哪怕不是仇人,有没有一些闹过矛盾,或者说TA可能会针对你的,这种人有吗?”
胖文书惊呼:“有的啊!”,他拉了拉黎今颖的袖子,想起他曾经吃过的瓜,“那个!以前在卫生院老是骚扰你,结果被群众们教育的那个流氓!”
黎今颖大喊:“曾鸿望?”
警察立马记下这个名字。
他又追问:“这个曾鸿望,现在在哪里?”
黎今颖想了想:“他之前在省城,后来听说读工农兵被开除了,现在回了龙岗县城……不会真是他吧?”
警察同志点头:“很有可能,你稍等,我们给所里打个电话问问,看看最近有没有处理过他的居住地更改手续……文书同志,你们这里可以拨手摇吧?”
胖文书点头哈腰:“可以可以!就在里面。”
三人跟着一起进屋。
黎今颖站在门口,想不通曾鸿望为什么要这么做:即便他疯了也要读书,但他是男人啊,拿着她一个女孩的录取通知书也没用啊!
她杵在原地没多久,远处跟来一辆北京牌绿皮货车,直接停在办公室外面。
车上很快下来两人。
一个是她的老父亲,黎志兴;另一个,是她之前取成绩时见过的县委书记。
老父亲见到女儿,急得加快脚步,上前就给了女儿一个安慰的拥抱,还拍了拍黎今颖的背。
“没事没事,颖颖你别着急,爸爸和县委书记给你想办法,实在不行,咱们直接拿着成绩和证明去一趟上海!再不行,爸爸给你找以前的战友和长官,他们一定会帮你做主的。”
黎今颖原本还很冷静。
但经这么一安慰,她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毫无疑问地断掉了,眼泪夺眶而出。
颖妹妹:QAQ我其实不想哭的。
抹干眼泪,黎今颖清清嗓子,道:“没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定会找到的。”
县委书记听说这件事后,震怒。
他晚上的会议都直接取消了,带着司机就载上黎志兴往办公室开。
他也上前安慰黎今颖:“小黎同志你别着急,你是省状元,连你的录取通知书都敢冒领,我就不信她敢去报道!刚才来的路上,我已经给军医大的招生办打过电话了,他们先申请看看能不能给你补办,另外也会注意检查开学时的新生身份证明,看看存不存在冒名顶替的情况。”
黎今颖这下是真的放心了。
——幸好考了个省状元,不然没出名的话,这事儿还真有带点不好办。
两分钟后,进屋打电话的两位警察出来。
他们先是和县委书记打了个招呼,很快就将电话里询问到的信息通报同步。
为首的警察感慨道:“很遗憾,不是曾同志。”
黎志兴接收到名字,抢先步一步问:“曾鸿望?***这个***!警察同志,你们怎么确定?”
警察答:“他现在正在我们所里蹲着呢,算了算时间他不可能是嫌疑人。”
众人没想到如此戏剧化,同时惊呼:“啊?”
警察也很无奈,道:“他现在涉嫌杀人指控,具体我不能透露,只能说确实不是他……黎同志,我们刚才也给县里服装厂打过电话,确认这块布料是钢厂的工作服,你还认识别的钢厂工人吗?”
黎今颖愣在原地。
信息太大,她有些接受不过来。
——曾鸿望杀人了?
——他是杀人犯?
老父亲黎志兴也闷在原地,品味了好一会儿警察的发言,久久不能平息。
警察同志意识到他可能吓到黎今颖了,又找补了一句:“是意外事件,你别怕,他不会伤害你的,有我们人民警察在呢,放心。”
黎今颖这才愣愣地抬起脸,努力恢复神智,思索着她还得罪过哪位钢厂工人。
钢厂……蓝色工装……
谁会这么恨她?
还这么无脑?
敢来顶风作案,偷省状元的录取通知书?
很快,黎今颖脑子里有了名字。
她笃定道:“是肖成磊,一定是他!”
*
一小时后,乡下肖家。
肖成磊今早一起床,就发现录取通知书不见了。他既慌乱,又不敢声张——毕竟他的猪脑子还是明白,这是违法犯罪的行为。
没办法,他只能趁着母亲和妹妹不在的时候,偷偷摸摸溜进他们的房间,查看是不是被误顺过去了,或者是他梦游了忘在了某个地方。
可惜,一无所获。
他只能坐在门口的砖头台阶上,不断思考自己到底是忘在哪里了,是不是压根就没带回家。
这时,他家门口忽然停下一辆绿色卡车。
肖成磊最初还没有多想,以为是隔壁家张婶家里拖货的车来了。
直到两位警察向他走来。
身后还跟着黎今颖父女的自行车,以及那位曾委托给他信件的胖文书。
肖成磊知道:完了。
为首的警察出示证件,直接询问:“你叫肖成磊,对吗?”
肖成磊努力装作不慌张,但颤抖的声音已经让他不打自招:“……对……对,是,是我,警察同志,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儿?”
黎志兴听见他这幅回答,心里就已经确认了百分之九十九,冲上来就踢了他一脚。
黎志兴:“***!白眼狼!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要送你这个***去见你奶!”
肖成磊毫无防备,被踹得嗷嗷叫。
见到老父亲如此激动,黎今颖连忙上前抱住他,拽着他的胳膊往后拉,小声喊:“爸!警察同志在呢!县委书记也在……你悠着点!”
黎志兴胡子都快气歪了,大骂一声:“他敢偷我闺女的录取通知书,要不是现在是法制社会,我真的我……”,他注意到乖乖女儿一脸严肃的表情,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好,我冷静一些。”
两位警察同志和县委书记对视一眼,同时有了答案——假装没看见吧,这要是他们闺女遇上,他们可能比黎志兴还要夸张。
但是嘴上还是得教育教育。
县委书记站出来,主持公道:“黎书记,你别激动,相信咱们的公安警察,一定不会耽误孩子读书的”,他瞄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肖成磊,忽然提高了声音,“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违法犯罪分子!”
屋外,肖成磊瑟瑟发抖。
他不停在心中安慰自己,他现在也不知道录取通知书在哪里,四舍五入,他也不算偷……吧?
屋内,雅梅也听见了外面的躁动。
她原本还以为只是姨父找过来,直到听见县委书记和警察都来,她马上就慌了神,开始在次卧不断踱步,思考该怎么浑水摸鱼。
陈玉茹刚刚睡醒下午觉,被屋外人声吵醒后,打着哈欠出门:“怎么了啊这是?”
她睁开眼,见到一脸严肃的警察和县委书记,吓得脾气都收敛了——她最近谈了一个隔壁县的男知青,可得给人家留下好印象,不能再传出胡作非为的恶霸形象了。
在听说发生了什么之后,陈玉茹比肖成磊还要配合,就差来一句我家大门常打开。
她寻思儿子应该不会做这么无厘头的事情,毕竟那录取通知书拿来有什么用?说得像是读书习字就能变得多么不同似的。
陈玉茹转头就开始张罗人们进屋:“警察同志,书记同志,你们不信的话进屋来搜嘛!我儿子说没有,那就是没有啊,总不能被我们拿去埋了吧?”
两位警察盯了肖成磊许久,其中一人留在原地看守嫌疑人,另一人和县委书记一同进屋。
肖成磊心中祈祷:确实是不见了,希望被他不小心丢外面了,千万别在家里……
警察先是在客厅转了一圈,翻了一会儿后,没有任何发现。这时,他们忽然注意到木门紧闭的两间卧室,为首的指着其中一间:“这里呢?”
陈玉茹跟在后面答:“是我的房间,里面没啥东西,都是些老寡妇的家当。”
警察秉公执法,依旧坚持搜索。
陈玉茹没办法,开了门,跟在后面。
黎今颖见到所有人进屋,也跟着踏进门槛。这还是她穿越过后,第一次近距离来到肖家,来到这个她无比陌生却又很熟悉的地方。
老父亲注意到她进门,忽然伸出手拦下她,不准她再往更深的地方去。
黎今颖:“干嘛?”
老父亲语重心长:“地方脏,别进。”
黎今颖:“……行。”
隔了几分钟,进主卧的两人出来,瞧见黎今颖父女,两人同时摇摇头。
陈玉茹还在叫喊:“是吧,我就说没有吧!我嫁妆盒子都打开给你们看了,真没偷过,我儿子我心里有数,怂得很!不可能做这种事情的。”
门外,肖成磊咽了下口水,心虚不已。
看守他的警察更加笃定——绝对是偷了。
县委书记和另一位警察相识一眼,依旧不放弃,指了指另一间屋:“这里又是什么房间?是肖成磊的卧室吗?”
陈玉茹答:“同志,这是我闺女住的屋,还有我外孙女,他们最近刚从婆家回来,和这件事没关系的……算了,我说了你们也不信,还是查查吧。”
她完全不相信子女会做出这种惊天地的大事,也不想再和这群干部们折腾,自然无所谓。
陈玉茹敲门。
没有答复。
她再敲,还是没声音。
于是,陈玉茹作势就要拿钥匙开门:“……我闺女怀着孕,可能在睡觉,我找找钥匙。”
一群人无奈,以为是她的表演。
但大家也只能等待。
黎今颖杵在门槛边上,张望了一会儿。
她没想到,雅梅竟然回来了?更惊讶的是,她和曾鸿望还真处了这么多年,还又怀孕了?
可是,她联想到刚才警察提到的——曾鸿望意外杀了人,不禁为雅梅肚子里的孩子以及那位从未谋面的小女孩担忧:未来的日子,雅梅和两个小孩该多辛苦啊……
次卧内。
雅梅对外部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里捏着那张录取通知书,坐也不是,站也站不住。明明在昨晚,她还觉得手里的通知书是宝物,今天睡了一觉起来,就变成了烫手山芋。
她恨不得时光重来,心中闪过一万个念头: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高考招生委员会的文书会提前统计呢?
——她就不该起了歹心,就该让哥哥肖成磊被抓进局子里蹲着!
——她甚至应该昨晚发现时,就把事情报给公安警察,大义灭亲不仅能保住自己,还能把她讨厌的吸血哥哥送进班房……
可惜,已经迟了。
她昨晚只能看见利益,看见这张录取通知书背后的坦荡人生,失去了理智就得承担后果。
——藏哪里呢?
雅梅急得额头上全是汗,腿间和腰部也因为过度焦虑而软弱无力,差点站都站不住。
“是这把吗?好像不是。”
没等她想好到底要藏在哪里,雅梅就听见客厅里陈玉茹翻找钥匙的声音。
她这下彻底懵了。
孕期的激素分泌让她的情绪本就不太稳定,加上胎儿在腹中不断吸收母体血水,床上的大女儿每年也要半母-乳喂养,雅梅的大脑根本反应不过来。
隔着木门,陈玉茹的声音愈发清晰。
“找到了!我给你们开门,都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拿那页纸有什么用啊?”
“咔嚓——”
钥匙戳进门锁的声音。
雅梅等不及了,她看见眼前离自己最近的旧式木柜,一个箭步冲过去。
“啊——”
她的腹部忽然传来一阵刺痛感。
雅梅来不及低头看,赶紧先把手中的红色录取通知书塞进木柜,又用尽全身力气把柜门合上。
陈玉茹终于打开木门。
她回头,指着屋内说:“你们看吧,是我闺女在住,她没啥东西的,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没有……”
警察走进门,县委书记跟在后面。
黎今颖也悄悄摸摸溜进了门,跟在老父亲背后,垫着脚探头往内看。
——她也很多年没见过雅梅了。
——不知道这些年过去,她还是不是当初那个坐在椅子上对自己抱有假想敌意的小女孩。
前面全是人,黎今颖只能从缝隙中,看见一个身着深蓝色毛衣的女人躺在地上。
——嗯?这是在干嘛?
此时此刻。
雅梅躺在地上,额头上全是汗。
她在心里祈祷,希望警察没有看到她最后关柜门的动作。呼吸了几个来回,她却觉得眼冒金星,小腹胀痛,她下意识想要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却怎么也没有力气。
可惜,警察早就笃定这间屋有问题。
他们进来后,注意到地上的雅梅,心里有些疑惑,但更想要赶紧找到失窃的物品,没有与雅梅过多交流,直接冲上来,想要打开雅梅刚才合上的柜门。
雅梅吓坏了,死死按住,嘴里还在挣扎:“别!这是我的私人用品,都是女人用的,不方便见人!”
警察被她唬住。
但他也只是暂时停下,决定先劝导一番这位孕妇。他温柔开口:“同志,我们是秉公办案,实在是得罪了,希望你能配合我们调查。况且,这封通知书对于那位女同志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情,关系着她能不能去读大学,是她的人生大事……”
雅梅朝着警察指向的位置看去。
黎今颖身着白毛衣,干净、礼貌。
她脸上依旧挂着她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甚至,当两人的目光对接的那一瞬间,雅梅似乎看见了黎今颖眼里的担忧与怜悯。
隔着人群,雅梅已经想到了在黎今颖眼里,此时的她会是什么模样:肿胀不堪的身材、枯草般的头发、黄如蜡色的脸庞,以及毫无生机的精气神。
肖雅梅眼神里的光瞬间熄灭。
——今颖妹妹还是那个今颖妹妹。
——但她不是曾经的雅梅了。
她放弃了。
肖雅梅忽然冷笑一声,像是自言自语般答:“是她的人生大事……那我的呢?我的人生呢?谁把我的人生还给我?”
众目睽睽之下,肖雅梅忽然打开面前的柜门,从中央抽出一封被她擦得干干净净的录取通知书,远远抛开,丢到了地板上。
众人:?
她神智似乎不太清醒,瘫在地上痴痴地笑,笑得人背皮发麻。
警察上前一步,拾起地上的录取通知书。
他确认了一遍,正是黎今颖丢失的那份。
他转过头,亲手把这封重要的纸页交给了黎今颖:“黎同志,找到了!”
黎今颖呆呆接过。
她看向地上的雅梅,喉头莫名沉重且酸涩,迟迟说不出来一句话。
黎志兴也是同样的表情。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曾经抚育过的侄女。
父女俩哑了许久。
直到肖雅梅笑完后,尖声坦白:“不是我偷的,是肖成磊,我没有这个本事,我在地上捡到的……”,雅梅看向站在原地不敢置信的众人,朝门外的肖成磊喊话,“哥哥,你说呢?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男人?”
肖成磊被另一位警察铐上手铐,低垂着头,跟到屋内,压根不敢吱声。
黎志兴见到他这幅模样,这才彻底相信了雅梅说的话。他冲过去,趁着身旁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直接抡了肖成磊一个拳头。
“砰——”
肖成磊左脸立马肿了起来,嘴唇充血往外翻,口腔内隐隐尝到腥咸的血丝味。
黎志兴还想再打。
警察连忙制止:“黎书记,请停止你的暴力行为!接下来请交给我们,相信法律会有决断。”
黎志兴大喊:“必须重判!肖成磊,你以后别让我在龙岗看见你,真是***一家晦气玩意儿。”
黎今颖更是怒火冲天。
——就差一点点,她这些年的努力就要报废。
——要不是她考上状元,把消息闹大,她差一点就要让肖成磊他们得逞。
她死死瞪了一眼肖成磊,坚持要让警察立马扣押:“警察同志,我是不会和解的,法院该怎么判怎么判,我不接受任何和解手段。”
县委书记也很严肃。
他的政绩生涯好不容易在今年有了重大突破,各项生产指标都翻了倍,县里还培养出一个年纪轻轻的省状元——差点就被肖成磊给搞臭了。
他轻咳一声,吩咐道:“先带到派出所,必须严惩,要给那些试图钻空子的年轻人,留下一个重重的前车之鉴。”
肖成磊哭喊着被带走。
陈玉茹还站在卧室门口。
她到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这双儿女竟然比她预想的还要胆大包天?做了就算了,甚至还被发现了?还如此没有技术含量?
她心中那叫一个怄气。
这从今以后,乡亲们该怎么看她?
她从前吹的那些牛,这些年作威作福的语气,怕是都要被这一次的偷窃罪压得脊椎直不起来。
县委书记不管她,紧跟着两位警察离开肖家,准备赶紧上车回县,速速回去处理后续事项。
黎志兴厌恶地看了一眼肖雅梅,眼神里尽是漠然与恶心。他知道,肖成磊是一个人扛下了罪责,可是……为什么通知书会在雅梅手上?
——众人心里都有数。
黎志兴不再回头给肖家人眼神,法律该审判的,就交给法律,他会亲自去警察局天天督促给个服人心的结果。
他朝自己的乖乖女儿道:“走吧?”
黎今颖拿着通知书,注视着几米远的雅梅。
她看得出来,雅梅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会帮她叠被子帮她考虑未来的甜心阿姐;也不是几年前那个要求她去求爸爸写工农兵推荐信的无礼小姑娘。
——她变成了一滩难以辨认的生物,是欲望,与仇恨的扭曲结合。
黎今颖心中暗叹:
——雅梅,何必呢?
身后,黎志兴在催促:“走了,你妈妈该担心了,幸好最后找回来了,就别管他们了!”
黎今颖轻声“嗯”了一句。
她最后回了一次头。
却没想到这一眼,救了雅梅一条命。
视野中,肖雅梅已经昏了过去,而在她大腿周围,一圈圈血迹正从她的深色长裤周围浸出。
黎今颖大呼:“等等!她流产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