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间谍(三合一)
黎今颖没有急着打草惊蛇, 而是先沉下来思考其中的可能性,按兵不动。
她报道时间比林燕晚,因此无法确定林燕究竟是在考上军医编之前就已经出现苗头, 还是考上后才被策反。
归根结底,她只能从最近入手。
首先,她得回忆林燕有没有反常的举措。
她和林燕在不同的科室任职, 两人的生活作息一直交错开来,黎今颖上白班,林燕就上晚班, 或者相反。时间错开, 有些事才好动手。
在昨夜之前, 黎今颖从前没有怀疑过其中有问题, 她这次留了个心眼,第二日清晨就去找了部队的办公室主任。
医务办主任是个留着蓬蓬短卷发的老阿姨,一看就是个热心肠。
“你难得来我们办公室,我呀老早就想和你聊天了,又想着你肯定和老巫一样是个工作狂,不好意思打搅你,对了,你喝茶不?”
主任阿姨一脸慈祥, 还把私藏在柜子里的曲奇饼铁盒拿了出来,递给她:“淮海路买的,法国人烤的点心, 一般人我都不拿出来招待的哦~”
黎今颖老实巴交坐在对面。
或许是脸蛋的关系, 也或许是巫医生的名气, 她在医院里总是招老阿姨们喜欢,三言两语就会问到她的个人生活上去。
“诶, 你和聂主任儿子好事将近了吧?”
咯噔,该来的还是来了。
黎今颖及时掐断:“不是,不是,我今天是有其他事来专程问您。”
主任阿姨柳眉一挑,推推透明眼镜:“哎哟?专程来找我的呀,下次你得早点说啊,我们可以去食堂边吃边说,那多好~”
黎今颖乖巧微笑,说明来意:“我是想问,排班表是公开的吗?任何人都可以看到吗?”
“排班表?怎么想到问这个”,主任阿姨揪紧眉毛,额头的红痣细微移动,“倒也不算公开吧,护士站都有一份,你想查谁的?还是想换班?”
黎今颖抓住关键词:“换班?可以申请吗?”
主任阿姨瞧她一脸着急样,误会她是想要请假挪出假期:“可以啊,你找你的行政上级申请就行,当然啦,我知道巫医生只有你一个学生,所以别人总是要比你多一条路的。”
“怎么说?”,黎今颖隐隐猜到。
“一般你们年轻人都爱找同门,你的话,也不用愁,就找同科室的师兄师弟们换呗!”
黎今颖茅塞顿开。
她之前没往这个方向思考过,如今一点拨,瞬间明白接下来该找谁。
达到目的,黎今颖站起身准备离开。
“谢谢主任,我还有个手术,我就先去准备啦!下次有机会,咱们去食堂边吃边聊~”
她朝着主任露出一个乖巧小姑娘的社交假笑,八颗牙齿,两个酒窝,礼貌又讨人喜欢。
“哎——饼干拿去吃嘛!”
主任阿姨还想叫住她,人已经消失在走廊。
她将铁盒抱在怀里,朝着黎今颖的背影呼喊:“要结婚的时候记得来找我聊啊,婚礼要筹备的东西多着呢!”
黎今颖脚步更快了。
没有微信群聊,部队医院里流言的传播速度却一点儿都不见得比后世缓慢。
黎今颖处理完术前工作,趁着病人推去换衣服准备的时间,先找护士长确认了林燕还在手术中,便放心大胆去了胸外寻人。
“黎医生啊!很少见你来我们科啊,听说你要结婚了?什么时候发帖子?”
黎今颖:……
这才俩小时不到,不会整个医院都误会了吧?
黎今颖挂上社交微笑,在心里告诉自己,她现在是在舍小家为大家,牺牲一下也没什么~
林燕的同门师兄是个微胖的上海男人,是院里出了名的潮流小哥,留着时下最流行的两分头。
“刚好路过嘛,就来看看”,黎今颖早有准备,递给他一瓶海外进口摩丝,这是上次她过生日时,小齐哥寄给她的礼物,她用不上,刚才拿来套消息,“这个给你,定发型的喷剂,我朋友从香港带的,那边正流行呢。”
师兄接过红色小瓶子,两眼放光:“我听说过!哇,黎医生,你这礼物太重了,我无功不受禄,有什么能帮到你的,你直说!”
黎今颖决定采用迂回战术。
绕了几圈后,师兄一副了然:“懂~保密工作,我是专业的!我祖上还有在76号潜伏的伯伯,家学渊源够够的,你放心。”
“林燕找你换过班吗?”
师兄一愣,确认了一遍:“你就为了问这个?还给我搞来香港货?”
黎今颖点头:“对啊。”
师兄满脸写着:没病吧?没烧坏脑子吧?
不过,他办事的确专业。
他没有多问缘故,直接给出了回复。
“林燕经常找我换班,她有时候很奇怪,比如上个月,一般来说不都是想要夜班换白班?她倒好,找我换了一个月的夜班,就跟你一样”,他掂了掂手里的发胶摩丝,“缺心眼儿啊。”
黎今颖迅速回忆上个月她的排班。
因为巫医生去海域执行任务,她接手了巫医生的门诊挂号,连着上了一个月白班。
果然,是冲着她的时间调整的。
师兄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还以为这个消息没什么用处,贴心继续说。
“其实你直接问我,我也会告诉你,换班算是什么消息,我还以为你要问聂同志……不过这瓶香港货,就算我欠你一回,下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那我再问一个。”
师兄眼睛一亮,满眼期待。
“你们科室有去海外公派的名额吗?”
师兄眼里的八卦火苗瞬间熄灭。
“你真的是工作狂啊黎同志”,师兄长叹一口气,“有一个名额,不过我不准备去。”
“嗯?”,黎今颖捕捉到一丝不对劲。
她记得昨夜林燕的说法不是这样。
她决定刨根问底:“为什么呀?”
师兄也很坦诚:“一是我家就我一个孩子,我得给我爸妈养老;二是,去海外进修虽然有公派基金,但生活成本的确是个问题,我没钱啊!”
他盘着手指数完,又继续道:“更重要的原因,是燕子比我合适啊,她聪明又年轻,家庭条件还好,我上次听她在办公室和银行打电话,好像家里给她留了不少钱。”
黎今颖愣在原地。
如果说之前,她对林燕的怀疑还停留在模棱两可的位置,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她的把握顿时来到了百分之八十。
黎今颖试探性问:“林燕都没和我提过她家里,你了解吗?”
“不算吧”,师兄仔细回忆,“我只听她说起过,海外有个姑姑,所以她才特别想要借这次公派出去,也算是和家人团聚吧。”
“今天算是领略八卦魅力了”,黎今颖心里大概有数,准备离开,“谢谢师兄。”
“这有什么,林燕也经常找我们打听巫医生和聂同志呢,你还不知道你才是八卦眼的正中心吧?”
黎今颖的腿愣在原地:“啊?找你们?她为什么不直接找我?”
师兄答:“你不也没直接找她问?”
黎今颖被他的话噎住,一时间无法反驳。
这时,师兄又扔下重雷。
“你们这对室友真有意思,看来燕子还没和你说过,她是专程和你调到一个宿舍去的吧?”
黎今颖头皮发麻:“什么?”
师兄叉着腰:“你正式来之前,我们这里就开始流传你的传说了,燕子在你报道前几天特意找我换了班,说是要搬宿舍,所以我才知道。”
黎今颖久久说不出来话。
要不是她昨夜翻到那页纸,要不是她最近天天做梦都在研究对比数字,要不是她突然意识到其中的危险,结局她不敢想……
林燕肯定不是冲着她来。
她是冲着巫医生和聂浚北!
黎今颖这个名字只是一个窗口,林燕真正的目的是借她的嘴,深入了解驻地的军事机密,以及巫医生还未公开的研究进度。
黎今颖后背都湿了一块。
差一点点,她就要成为那个透露信息的罪人。
她强作镇定,拜托道:“师兄,今天我来找你聊的这些,能不能替我……”
“放心,肯定会保密的”,师兄很上道,一脸我办事你放心的姿态,“其实不止林燕,大家都很崇拜你,巫医生肯定把名额给你了吧?决定什么时候去进修?”
“还没决定好要不要去呢”,黎今颖老实道。
师兄皱眉:“这有什么拎不清的?我要是在你这个年纪就这么灵,我回家就开始收拾行李……哦!你舍不得聂同志,对不对?”
黎今颖没有否认。
两人寒暄两句后,黎今颖看时间差不多该上手术台,借此机会溜走。
“智者不入爱河啊,黎同志,师兄给你一句忠告,面包和爱,肯定选面包啊!”
师兄颤巍巍的声音消失在走廊。
黎今颖沉着心思往手术楼层走去。
如果这是她的第一世,她必然选择毫无疑问的面包答案。可是,再活一次,答案摇摆了。
这些天她想了很多。
其实,在哪儿不能进修?
海外的月亮她也看过。
那些技术她一清二楚,后世的教材里都明明白白写着,就算她真的申请到了机会,于她本人而言,也没什么大改变,不如让给更需要的人。
下定决心后,黎今颖的脚步都轻快许多。
在转告师父决定之前,她还是得先把林燕的事情给处理了。
*
举报间谍的进展比黎今颖想象的还要快。
她那日手术结束后,就找到巫医生提出怀疑,巫医生又带着她去见了司令员和聂涛。
三位老头甚至还把正在筹备升级演讲的聂浚北给抓了过来,五个人在办公室内讨论了一夜。
黎今颖在今天之前,都不知道原来林燕早就进入了司令部的怀疑视线范围,成就感立马降了一半:“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看出来的。”
司令员坐在正中央下批文件,一边签字,一边逗她:“小黎啊,你看不出来,那才奇怪啊!你看看你身边都是些什么老狐狸……”
“搞了二十多年政治的”,他指着聂涛。
“吃的饭全部拿去长脑子的”,他指着巫医生。
“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他指着聂浚北。
黎今颖:……
这才更恐怖好吗?
她以为自己是小狐狸,最后发现她是混进狐狸窝里的单尾小猫。
聂浚北被当面戳穿白切黑的事实,脸上有些挂不住,凑到她身边转移话题。
“你那个室友第一次暴露是在你来之前。”
黎今颖试探性说出结论:“因为她突然换宿舍?”
聂浚北点头,不忘夸奖:“黎同志的脑筋转得很快嘛,比我聪明多了,我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
黎今颖眼尾扬起骄傲:“那后来怎么知道的?”
坐在斜对面沙发的聂涛咳嗽一声。
他之前从未见过聂浚北温柔的一面,看来这小子和他年轻时一样,是个痴情种。
聂涛收敛目光,答:“是女兵宿舍的管理员报告的,说这位女学员一直在找你那位大学同学打听你,她在门口见了好几次。”
“啊?王如霞?”,黎今颖看向身旁的聂浚北,从后者的脸上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
她这下有些懵了。
那位宿舍管理员是个老阿姨,头发白了大半个脑袋,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小热心,竟然敏感度这么高?恐怕连同在学校恶补过侦察情报学的王如霞都没看出来。
“柳姐以前是情报学出身吧?”
一旁的三位老头已经聊上了。
聂涛对她有印象:“嗯,她父母就是老一派的地下党,和婉笙的两个哥哥同在上海。”
“哦对对,她以前年轻的时候是外派莫斯科的干事吧?她爱人好像也是外派到哪里的?”
聂涛答:“圣彼得堡。”
司令员也记得这段故事:“他们俩是十多年前一起回来的,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一回来就找组织申请调岗后勤,着手养老了。”
“她爱人前几年胰腺癌去世了,我给他开了两次刀,天命如此,救不回来,挺惋惜的。”
“所以她现在寻了个清闲的差事嘛,说是看着年轻姑娘们,觉得热闹,我就给她调过去了,哪儿知道柳姐快六十了还能立功?”
“基本功实力摆在那里。”
黎今颖:……
怪不得她总觉得宿舍阿姨说话一股弹舌味。
林燕你这次只能自认倒霉,栽在大佬手里了。
“那她上次是怎么知道浚北去了海域出任务的?我当时没多想,还以为她是猜出来的。”
黎今颖不懂就问,试图学学反间谍皮毛。
聂涛答:“部队里总是有风声的,她有上级和外援,想要知道不是什么难事。”
“上级……”,黎今颖喃喃自语,终于弄懂为什么他们早就看出林燕不对劲,却迟迟没有动手。
她不禁庆幸,自己这次没有打草惊蛇,否则恐怕要把大鱼一起放走。
聂涛见她一脸紧张,安慰:“人物我们基本上锁定下来,你来的巧,国安批捕行动就在这周周末,在此之前,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坐在旁边的巫医生朝她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黎今颖又不傻,她当然不会跑去告密。
不过,她倒是有别的担心。
“我有个事情得报告一下,我之前不知道林燕已经在怀疑名单,所以我今天去找了她的师兄打听情况,有没有必要告诉他这件事?”
话音落下,办公室陷入沉默。
黎今颖不禁有些紧张,她有些后悔不该独自一人去探听消息,假设林燕真的是训练有素的间谍,那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提前走漏消息。
沉默之际,黎今颖感受到手心一暖。
她偏过头一看,是聂浚北,他还朝她轻轻点头,手指轻微摩挲,像是安慰她别怕。
“保险起见,要不把那位男医生请过来?”
聂涛是个保守派,率先提出意见。
巫医生记得那位男医生的履历:“那小子好像有个叔叔也是搞情报工作的,说不定这个时候都猜到些什么了,只要他猜得到,应该不用担心。”
聂涛摇头:“万一他是个猪脑子,不小心说漏了嘴,很容易前功尽弃,最好还是安排一下,还有别的吗?小颖,你还找过谁?”
黎今颖已经对长辈们花样百出的称呼免疫。
她老实交代:“还有医务办的主任。”
“嗯,清楚了,那还是都安排一下吧。”
第二天一早。
黎今颖无比庆幸,幸亏她与林燕昨夜的排班是错开的,否则她得面不改色在林燕面前装一晚上。
昨夜聂涛说了要安排,但具体怎么安排却没有告诉她,用他的话来说:你知道的越少,成功率才能越高,避免你因为说梦话之类的缘故漏了风。
比如,她还是今天到了住院部,才听说林燕的那位师兄今早被派往隔壁市医学院做分享会。
为了让消息可靠,聂涛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一份学校的正式邀请函,还将其张贴在宣传栏上。
原先胸外科的最佳明星一直都是林燕,这回轮到了其他人,那位师兄可谓是一夜成名。
医院里四处流传着他的分享会内幕:
——师兄他是实干派,一直埋头精进技术,只是论文发得少,手艺业内懂得都懂!
——算了吧,肯定是因为他是沪地原住民,听说那个学校很爱搞派系的,最爱他这种本地人。
——你们都不懂,他是不想干了!胸外那位主任压力多大啊,师兄他一个博士生,回高校任职的过渡手段罢了!
黎今颖听完所有版本。
在心中默默为那位师兄捏一把汗。
哥们儿,你这一去估计就是一整个周
别等你回来的时候,医院里都在说你要收拾包裹辞职不干了……
远处的师兄:啊嚏!
他揉揉鼻子,嘴角的喜悦根本压不住。
——难道说他真的要转运了?
——领导们终于看见他了!
他看向台下眼神质朴的大学生们,露出前辈的礼貌笑容,眼眸中略微含泪:“刚才讲到哪里了?”
黎今颖查完房,刚路过护士站,她就看见医务办的主任正在和值班护士聊什么。
嗯?这位怎么在这里?
黎今颖心口警铃大作。
“黎同志!你来啦!”
医务办主任见了她,满脸欣喜。
黎今颖僵着身子走近,被她轻轻搂住,吓得黎今颖后背都硬成冰块。
医务办主任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你下次想和浚北去约会就和我说嘛,我帮你调班。”
黎今颖满脸问号:???
医务办主任还朝她wink一下:“今早浚北来找我打听你的排班,说是想和你有安排,我一下就猜到,你昨天来问那些肯定是想调假期出来嘛。”
黎今颖干笑两声:“哈哈哈哈哈哈是吗?”
她疯狂腹诽:这就是你们想出来的好办法吗?
隔了两秒,她也想明白了。
国安的批捕行动是机密,不能随便外透。
那对于医务办主任这样的人精来说,你给她一个猜测方向反而更让人信服。
“是不是要回老家见父母啊?”,医务办主任把她拉到一边,提到结婚的话题,她比当事人还要兴奋,“三金那些得提前备啊,日子看了吗?”
黎今颖悻悻笑:“诶,是的是的,不过这个事情我们还没准备公开,劳烦您帮忙保密……”,她心一横,为假消息再次添砖加瓦。
“你别看浚北看着白净俊俏,我们过来人都看得出来,他是个过日子的踏实人!”
黎今颖也张口就来:“是是是,我就是喜欢他会过日子,会操持生活,男人嘛,洗手作羹汤才是真的帅。”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开始替聂浚北乱说一通,让他也舍小家为大家一回。
“年纪不大,倒是会懂生活!”,医务办主任忽然把她拉到无人的器材室,塞给她一张单子,“我专程来给你这个的,都是心血之谈,收好。”
黎今颖吓坏了:“姐,我不能收你红包……”
医务办主任一脸神秘:“不是不是,份子钱肯定要等之后啊,是好东西,悄悄看~”
等到黎今颖回到实验室。
她才终于冲破好奇心,偷偷把那张单子拆开一看,密密麻麻全是钢笔手写字。
「上海婚宴酒席推荐:国际饭店(蟹粉豆腐、葱油鲥鱼、霸王鸭套餐性价比最高)、和平饭店(略贵,环境好,记得自带酒水)」
「南京婚宴酒席推荐:金陵饭店(死贵!鸭子和黄酒都还不错)……」
酒席推荐占了大半页纸,从上海到南京,甚至连杭州都有1家凑数,算是考虑了方方面面。
她往下再扫一眼。
「驻地附近西服订制」、「礼服租赁推荐」、「酒水批发商推荐」,「照相馆推荐」,甚至还有「文工团司仪推荐」,其中还打圈加下划线:男主持紧俏,提前找杨副团打好关系。
黎今颖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医务办主任给她的,堪比一份10万点赞级别的八零年代备婚攻略啊!
“看什么呢?”,巫医生放下文献,笑嘻嘻走过来,看她小脸放光,“什么东西这么有趣?”
黎今颖光速把单子藏到包里:“没什么,对了,论文怎么办?林燕从我带回宿舍的物料里找到了关键数据。”
巫医生没有追究她到底在藏什么,小姑娘嘛,总是有些隐私需要保护的。
他听了后面的话,面露不屑:“我就是把手法一步步拆分全部公开,也不见得她记得住啊,何况只是几个论文数据,手才是硬道理!”
说着,他不忘提点黎今颖:“你可得把你这双吃饭的家伙给看好啊,神经移植技术还不成熟,一旦伤了,那你只能回去找金婷一起教书了。”
黎今颖举起双手乱舞:“肯定的~”
很快,就到了批捕行动的日子。
这几日,黎今颖尽量减少她在宿舍出现的时间,连着熬了两个大晚班。
她虽然接受过军队的国安培训,但毕竟不是专业的,担心被林燕察觉不对劲。
一到周末,门诊部的医生大多休行政班。
她作为大科室最近的劳模人物,自然接过了周末的人流量大旗,允诺在门诊奉献半日。
直到下午两点,她才把上午的号给看完。
黎今颖下楼,准备打着呵欠去食堂觅食时,忽然与林燕狭路相逢。
“黎同志,才吃饭啊?”,林燕对即将到来的批捕行动毫无察觉,正提着水壶从开水房出来。
此时,黎今颖站在楼梯上侧,恰好撞见林燕身后猫着三位从另一侧摸过来的陌生脸庞。
这三人都穿着统一的警察制服,不过袖章上的徽标与普通公安并不相同,多半是国安的小队。
更令人惊讶的是,三人身后还有两位驻地的军官,其中一人正是聂浚北。
黎今颖愣了一秒。
倏然间,她与聂浚北隔着七八米远的距离视线交错,读懂对方眼里的意味。
——不要声张。
——这件事不能闹大。
黎今颖很快恢复平日的和煦表情,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对,星期日的门诊你懂的,人太多了,你呢?吃饭了吗?”
这层楼声音嘈杂。
林燕压根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她看上去有些焦急,眼珠子转了转,临时生意,突然向前一步凑近黎今颖:“没吃呢!巫医生回来后,你也太忙了,上次你可答应了我要分享经验的,要不就现在?”
黎今颖眼神不动神色瞄了后方一眼,国安的小队已经在往这边走来。
她继续稳住林燕:“现在吗?你手里还拿着壶呢,要提着去?”
林燕后知后觉。
她实在是太着急了。
面一直在催促她拿出结果,但最近驻地的安全级别一升再升,很多地方她都没有资格进去,那些人嘴巴一个比一个严,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虽说巫医生的项目迟早会公开,但她眼下也拿不出别的东西来应付交差,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交点东西上去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
“那你等我回办公室把水壶放下……”
林燕朝她一笑,眼睛弯弯的,却不经意地微眯,看得出来她快要藏不住的焦虑。
黎今颖挂着社交微笑,点头。
她眼神飘向林燕身后,与站在队伍最前方的聂浚北相视一眼。
已经很近了。
三步、两步、一步。
一霎那,那队国安办案小组箭步往前,拦在了刚刚转身的林燕面前。
“你们是谁?!”,林燕吓得一踉跄。
聂浚北站在一侧,手放在腰侧,明眼人都明白那个方方正正的黑色佩袋中到底装了什么。
另一侧,为首的男同志掏出证件。
“站住,不要动!国安执法。”
林燕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她像是反应了过来,回头望向两步远的黎今颖,表情是从未见过的可怖:“黎今颖,是你举报的我?!”
聂浚北往前一挡,身体背对着黎今颖,在她看不见的位置,眼神渗着阴鸷的寒意。
国安的男同志朝身后的两人示意,左右两人很快向前一步,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银色的环形手铐。
聂浚北的身子挡住了她的视线。
黎今颖也不能上前打扰执法,只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我就差一点点!”
林燕平时文静恬淡的脸上露出穷途末路的骇人目光,双眼都因激素分泌泛着血红。
“哈哈哈哈哈,我就差一点点啊!黎今颖,你敢举报我,你也别想好过!”
说完,她像疯了一般,把开水壶举过头顶,忽然往黎今颖站着的地方抛过来。
“小心——”
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黎今颖马上往后退,却不小心被朝上的台阶绊倒。
她下意识想要用手撑地,却又在即将落地的一瞬间,想起她这双手关系到未来几十年吃饭的问题,立马双手握拳,切换为手肘着地。
“啊——”
高温并未袭来,取而代之的是肌肉与地板摩擦的皮肉磨损之疼。
与此同时,近处传来“咕隆”的声音。
适才,聂浚北一个肘击眼疾手快将水壶往外侧无人的位置重重敲去,这才没让它落在人群之中。
水壶落在地面,发出一记闷响。
没破。
也没炸。
甚至连表面的不锈钢都没脱。
质量杠杠的。
黎今颖:……
这就是八十年代恐怖如斯的国货制造力吗?
聂浚北拦在黎今颖身前,几个眨眼间,已经掏出佩袋中的手枪,瞄准林燕的眉心。
咔嚓一声。
甚至上好了膛。
“请你立即配合国安同志的工作。”
林燕刚才的一击耗费了她的全力。
她这次再无挣扎,任由两人将她的手背在身后铐住。她沉默不语盯着黎今颖的方向,眼底藏着无穷无尽的杀意。
“看什么看?转过头去。”
“你刚才的行为是袭军,阻碍军事行动,只会让你的危害国家安全罪再判上一个十年。”
“赖女士,你有几个十年可以拿去献忠心?”
聂浚北语气威压,黑眸腾燃起幽火。
空气凝滞,黎今颖坐在台阶一侧,吃痛地支起胳膊,看向不远处的逮捕现场。
要不是机缘巧合误入,她还没有机会见到执行任务时说一不二的聂浚北。原来那群新兵小子们平时见到的他,是这样的吗?
林燕喉头一紧。
她的脖子中央像是有什么东西上下滚了滚,最终她没有再说一个字,老老实实按照命令转过头,泄气垂眸,面无血色。
是啊,数十年□□。
他们会换回自己吗?
不会吧。林燕垂头冷笑。
从第一天开始,她就知道不会。
为首的国安男同志朝着聂浚北低声道:“谢谢”,下一秒,他拿出盖好章的批捕文件,正式宣读,“赖青怡,你以危害国家安全罪被批准逮捕,你的所有行为将会被依法追究……”
黎今颖听得入神,差点忘了皮肉之疼。
原来,不叫林燕啊……
也是,谁犯这种大罪还拿真名出来混。
直到“林燕”被国安带走,黎今颖都在坐在台阶上久久无法平息。
“人都走了,还坐着呢?”
聂浚北弯下身子,凑到她面前,脸上全无刚才怒火朝天的模样:“想什么呢?你在想你这个室友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入歧途的?”
黎今颖还震惊着。
从前看间谍电视剧大多是四十年代战争时期的谍影重重,她哪里能想象,眼皮子下就有这种分裂领土的炎黄蠢人?
“她到底是哪里的人?”,她问出关键问题。
聂浚北答:“国人。”
黎今颖的眉头又皱了几分:“……难以想象。”
“这种人是少数,大多人还是像咱们漂亮可爱的小黎医生一样,周末也要来加班为民诊治。”
黎今颖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我还是拿了工资的啦,你夸得我太高尚了。”
“地上不凉么?”聂浚北一把将她从地上薅起来,看向她擦破皮的伤口,“疼不疼?围观执法也要有个限度,赶紧去急诊处理。”
黎今颖瞧了一眼。
这种伤口最多就是起个淤青,药膏都不用涂,隔两天就淡了。
“皮外伤而已,擦点碘伏就好,诶!诶!慢点走慢点走,我跟不上!走慢一点,伤口到急诊的时候就愈合了……”
黎今颖小嘴叭叭。
无人在意她的医者自医诊断。
聂浚北直接把她带到急诊室,寻了个无人的器材室,从护士站借了瓶碘伏,自个儿上手处理。
“嘶——”
棉签涂过伤口,黎今颖倒吸一口凉气。
聂浚北以为是他下手太重,马上抽回手,抬起脸:“我怕我涂不好,你来?”
黎今颖却耍起了威风:“你来,检查一下你的急救课程到底能打多少分。”
“我学的急救都是接骨头”,聂浚北默默答。
黎今颖:……
那其实不是很想体验这门手艺。
消毒结束,黎今颖偏着胳膊检查。
虽说是皮外伤,伤口不深,淤血却已经有些明显,看上去大概有个五六厘米直径,类似于砂糖橘大小。
“我一会儿自己去药房开点跌打膏吧。”
她刚说完,一直半跪在她座椅前替她消毒的聂浚北忽然抱住了她。
男人双手缠在她的腰间,头轻轻靠在她的两膝之上,像是拥抱一件随时会消失的珍贵宝物。
“你要把我吓坏了。”
聂浚北的声音低醇,微微颤抖。
“你知不知道我看见你和她站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你没见过亡路之人,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万一她有武器呢?”
“我不想你有危险,我只想你平平安安。”
聂浚北不是话多的人。
他很少会主动向她剖开心中所想。
此时此刻,他静静靠在黎今颖的膝盖上,耷拉着眼眸,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知道啦!两只耳朵都听见了,我还不是一样,只想你平平安安……”
黎今颖说完,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话不必再往下说。
他们都明白,平平安安只能是祝愿。
这份职业更多意味着责任,倘若危险真的来临,不用多想,彼此的身躯□□始终会毫无犹豫挡在民众身前。
“别多想啦,我们今天抓了间谍诶!”
黎今颖率先破开沉默,她弯下腰,轻轻在聂浚北的耳后根落下一吻。
“你漂亮可爱的小黎医生要去工作啦!”
就在这时,随着她的弯腰动作,医务办主任塞给她的那张纸从兜里划出来。
纸页并没有对折多次,刚一滑出来,为首的几排字就毫无保留地展示在空气中。
黎今颖:OAO!
聂浚北原本没注意,直到他眼神不经意扫过前几行文字:婚宴推荐、司仪推荐、三金……
他脑子仿佛也短路了一瞬。
下一秒,他耳根子连带着后脸颊以难以计量的速度飞快蹿红,瞳孔也蒙上一层流转的光芒。
“……不是那个意思!”
黎今颖赶紧将纸页捡起来收好。
她话音落下,聂浚北侧过头,蹙眉盯着她,语气隐约带有怒气:“那你还想和谁?”
黎今颖百口莫辩。
她只能以极其简短的语言,简单概括了一番办公室主任的好心肠,以及为了不让林燕起疑心,她只能顺着往下编等等。
说完后,她再去瞧聂浚北。
白织灯下,他的半张脸被照亮,眸光深不见底,正紧紧锁定在她身上。
“那你想和我结婚吗?”
薄唇轻启,沙哑异常。
黎今颖怔在原地。
聂浚北还保持着半跪的姿势。
她注视着那双引得往下心甘情愿坠落的黑眸,嘴唇开合:“我……”
第92章 戒指(三合一)
“我靠, 你那个室友真是间谍?”
傍晚,部队医院员工食堂。
黎今颖正在吹面条,点了点脑袋。
王如霞手里的筷子都差点没握住:“你知不知道我听同事说的时候, 人都吓飞了。”
“院里已经通报了吗?”,黎今颖忙得没时间看布告栏,不清楚“林燕”的情况是否已经能够公开讨论。
王如霞说得绘声绘色:“国安的同志把她压上车的时候, 门口围了一圈人,想不知道都难吧?最初群众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有个年轻人喊了句间谍, 现场那叫一个众怒难犯, 就差扔鸡蛋了。”
“她胆子大, 也不知道潜伏了多久。”
王如霞从小在红色军区长大, 对间谍行为完全无法理解:“她图啥?院里对她也很好啊,胸外主任不是还把公派名额都给她了吗?是有多大的仇恨,还是她没脑子……不应该啊,她学历不低吧?”
黎今颖用筷子挑起面条。
听了王如霞几句话,她大抵能够明白为什么批捕“林燕”的行动会如此大张旗鼓,会当着愤慨群众的面押送,甚至连警车都是直接停路边。
表面上是把间谍活动推到明面讨论。
实际上,是用小鱼遮住了大鱼。
驻地知道背后还有大鱼的人并不多, 黎今颖算其中一个,但也仅仅停留在知道有这么个人。
具体什么身份?出卖了多少?这得交给国安的同志慢慢调查。总之,眼下没有披露这条线, 调查组必然是有其考量在, 至于是声东击西?还是杀鸡儆猴?或是放长线钓大鱼?
那也不是他们考虑的事情了。
“过去的事情谁说的清楚, 你最近怎么样?”
黎今颖适时岔开话题,再要唠下去, 她怕她把大鱼的线索不小心透露出去。
王如霞一听问题就开始叹气。
“要不是我真的热爱医学,喜欢小孩,早就回家找个小医院上班了,大医院儿科工作量简直不是正常人能顶下来的。”
儿科医生稀缺一向是综合医院的大难题。
强度大是一方面,更令人恼火的是专业儿科的难度非常高。譬如,黎今颖这样的普外专业人才有极强的侧重性,她就像“外科剑修”,舞剑霍霍多年,只为一个极致的方向而前进。
王如霞选择的儿科却不能只精进一个方向,她更像是“六边形战士”,什么都得懂,什么都得学,小儿临床得懂,妇产科和遗传病学也得懂,最好还得再精进一些保健学、营养学技术,当然,要是自带“孩子王”天赋,那必然更加得心应手。
部队医院的儿科已经从普通门诊独立出去,在另一栋楼专设儿科中心。
黎今颖听说,每到流行感冒的高发季节,儿科中心就跟打仗似的,所有儿科医生齐上阵,也甭管你有多久没休息了,全部抓来值班。
“而且儿科小孩们周转太快了,要不是我们科室来了一班实习生,每天海量的病历就能淹死我。”
王如霞一边说一边叹气,眉毛快要黏成一团,不停用手指捏住眉心按摩。
“颖颖啊,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在学校的时候,老师们总爱说,外科和儿科,并列医学两大战士,敬你,也敬我。”
王如霞端起保温杯,朝面前举来。
黎今颖被她这番话戳了无数刀,也端起她的玻璃便携杯:“你在儿科连上十小时门诊,我在外科上十小时手术,我们真了不起。”
“哎,那还是苏琴最了不起。”
王如霞饮下一大口红枣茶,继续说:“我听蒋珂说,苏琴的事情在附属医院都传开了,之前和她同行的那个男生呆了半年就辞职了,只剩她一个人在雪原,你说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这么刚强啊?”
黎今颖第一次听说,疑惑:“等等,我记得雪域情另一个男志愿者本身就是藏区来的吧?”
“藏区也要分清楚的啊,人家也有富庶和穷困的区别,那哥们儿的姓氏一听就是贵族,不过他也很伟大,半年啊……换我去,别说是坚持了,高原反应半天就能弄死我。”
黎今颖难以想象苏琴小小只的躯体,究竟是怎么在天寒地冻的荒凉雪原撑下来。
同窗的消息,很快将话题从同事之间的相互吐槽,转移到故人之情。
王如霞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脸严肃。
“对了,院里一直在传你要结婚的消息,你怎么这么大的事都没和我说?”
“天地良心!”,黎今颖伸出三根手指,“我能说我们俩也是这两天才知道的吗?”
“别闹,聂浚北待你还不够好?有什么好纠结的,赶紧嫁过去做你的将军夫人!这小子以后前途无量……”,王如霞把筷子理好,起身和她一同走到回收处,还不忘两头哄,“你也前途无量,我在儿科天天和流行感冒打仗肯定没条件了,你和苏琴,竞争一下谁第一个升少将吧。”
两人放好碗筷,转身在岔路口准备分别。
“赶紧找院书记把结婚报告打了,马上过年到高峰期,到时候还得排队呢。”
黎今颖朝她招招手:“知道啦!我还得去申请假期呢,结婚这事儿总得回家和父母见见吧?”
“肯定啊,走了”,王如霞往前走了几步后,突然转过后朝她喊,“你办婚宴得等流感冬季和过敏春季离开后才行啊,不然姐们真的没办法来!”
黎今颖哭笑不得点头。
等她快要上楼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往后还有易中暑的夏季和呼吸道感染的秋季,认真数一数,基本一年四季都是儿科的大忙季。
黎今颖在心中比了个大拇指。
如霞姐,你是真正的医院战士。
祖国的花朵离了你一天都不行啊。
她哼着小曲推开门诊办公室的大门,对即将到临的危机一无所知。
“最近的天空怎么都黑黢黢、雾蒙蒙的?”
*
聂浚北今天专程请了一天假。
驻地所在的位置不算主城区,他一大早就带上现金,坐车去了市中心新建的商贸大楼。
虽然隔了两日,聂浚北闭上眼睛仍然能回想起那日在急诊室的景象:他的女孩垂着脑袋,睫毛忽闪颤抖,最终说出那句允诺——她想结婚。
即便这个念头一直压在他心底,他却从未想过会是在那样的场景下说出口,更没想过会得到黎今颖肯定的答复。
这两日,他既兴奋又后悔。
兴奋的是美梦成真。
后悔的是太过随意,随意到他当时浑身上下只有一把配枪,还不能作为信物赠人。
现在结婚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
新兵队里就分了不少流派。
有人家庭传统,仪式感重,还在老家讲究三礼六聘的繁重婚礼仪式,聘书还要请当地的书香老先生来写,登记礼品的本子长长拉一串。
也有人秉持极致的新时代态度,各自找领导打完结婚报告,俩人下了班去照相馆咔嚓一声,第二天休半日假,去民政局敲个章,就算是搞定了。
聂浚北两者都不是。
他是个不讲究的人。
他只知道,不能让黎今颖吃亏。
行动派们一向是说干就干。
聂浚北不打无准备的仗。
这趟出行,他特意找司令员告了假,又从文工团的杨副团那里打听到了市里最新潮的商店去处,还顺便旁敲侧击问了问现下最流行的戒指款式。
“听姐的,买黄金,不会错。”
杨副团给出了建设性的指导意见。
聂浚北的战术主打一个全方位考虑。
他没有忘记借此多问:“有参考的款式吗?”
杨副团伸出手,黄铜材质的宽扳指已然有些泛黑:“反正没买这种土了吧唧的款式。”
她嘴上是嫌弃,表情却是笑着的。
很快,杨副团接着说:“不过,还是心意最重要,这是老李偷偷摸摸去友谊商店给我选了一天的款,虽然丑是丑了点,但也戴了这么些年了,舍不得取……你啊,有这份心意,小黎肯定都是欢喜的。”
聂浚北大概悟了。
转过几个街角,他成功靠着迷之路感到达五层楼高的商贸大厦面前。
他在沿海服役多年,还鲜有像今日一般低调的行头:一身黑色大衣和一条简单的格纹旧围巾。
珠宝柜台的老售货员很快发现了独身一人前来的聂浚北,将他迅速打量了一眼。
男人长得有棱有角,帅是帅,但是帅不代表有能力消费。他瞧上去穿着太朴素,浑身上下没有一块现在流行的布料样纹,那件大衣一看就是老裁缝铺子才会做的款。
她得出结论:不像是正经来商店购置家当的,倒像是来见见市面的学生。
“同志,选东西啊?瞧上哪个了?”
老售货员语气轻蔑,毫不掩饰看不上穷酸小白脸的眼神。
聂浚北表面淡然,细看才能察觉出他紧抿的薄唇和紧绷的僵硬肢体。
紧张,很紧张。
他下颌微动,似是强行平静下来。聂浚北很认真扫过玻璃柜台,眼皮微眯,在那只素净却在顶部雕有一朵小花的黄金戒指前停下。
“这个,能看看么?”
老售货员立即皱眉。
还真是狮子大开口,什么都敢说,一选就选中了他们这里最贵的款式。
她怕看错人,又再次上下打量聂浚北:大衣不值钱,围巾不值钱。脸蛋和气质虽然看上去不像常人,但估摸着年纪最多也不过二十二三,抛开公子哥的可能性,哪怕算他在单位窜得快,也就是个小小科员,动辄上百元的黄金戒指,他不可能承担得起。
老售货员拐着弯提醒。
“同志,你年纪小,可能不知道,现在金价一直在升,现在已经快五十元一克了。”
五十元,都够她不吃不喝一个月工资了。
聂浚北轻蹙眉头。
他很少购物,倒是听新兵们提起过百货公司的鄙视链,大致猜到自己被误会成只看不买的家伙。
他正欲耐心解释,就被突然打断。
“珠宝价格高,不能随便出柜台。”
简言之,小弟弟,这东西不是你这个阶层能伸手碰一碰的玩意儿。
老售货员敷衍一句,抱着手不再搭理他。
虽然是工作日,但自从商贸大厦落成后,每家商铺门口都云罗了不少顾客。
眼下正是午后,哪怕平日里鲜有人敢来问价的珠宝柜台,也挤满了想要看热闹的人群。
老售货员瞧见络绎不断的顾客,心中埋怨:这一百个人里面,真正掏得出钱来的,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她才不乐意在穷酸命面前费口舌。
恰逢此时,她眼尖瞥见一抹藏青色。
——是个军官。
老售货员眼睛立马亮了,又仰起头瞄向他的肩章,发现来人是个少尉官。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她来接待服务啊。
她笑嘻嘻挂起嘴角,不小心与还站在柜台前等待的聂浚北眼神相碰,她立即就翻了个大白眼。
——怎么还不走啊?这种只想看热闹的人,别影响我们做生意行不行?
老售货员鼻孔都在出气。
她朝着身后新分派来的售货员招呼,打了个响指:“你,你过来,那边那个年轻人问题多,你来!我年纪大了,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临时接任的售货员是个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怯生生点头:“明白,我马上去。”
老售货员瞧她挂上微笑,有些不满:“诶等等,说了多少次了,我们是百货商贸大楼的售货员,不是你以前县里卖白菜的店,你别一副上赶着服务的势头!这是珠宝!珠宝懂吗?不是一般人消费的,那种看上去就不会买的人,别太花心思搭理。”
年轻售货员有些犹豫:“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糊弄糊弄他,赶紧打发走,别耽误我们时间。”
老售货员大手一挥,把她往聂浚北那边的柜台推了推,随后立即切成一副热情洋溢的面孔,朝着那位军官走去。
聂浚北已然看出自己是被上眼色了。
他轻叹一口气。
市区不比部队,难免会有这样的人。
年轻的售货员小姑娘很快迈着小碎步过来,张口就是标准的普通话:“您好?”
她本着“服务的第一要义是尊重”的态度,微笑着抬起脑袋,刚瞧见聂浚北的脸,立马又缩回脖子,用手指挠了挠微红的耳根。
“不好意思,我师父她就这样,不是故意怠慢”,她也不知为何,自然而然就开始道歉,瞬间就将师父的叮嘱抛到脑后,“……您想看哪款?”
“这个”,聂浚北依旧坚持选项。
年轻售货员面色纠结,低着头偷偷挑起眼皮,默默打量了一眼聂浚北,最终美色还是战胜了师门教义,小声道:“这款价格有些贵,您是买给……”
她没有往后说出全部,心中隐隐有些期待答案是母亲或别的女性长辈。
“给我未婚妻。”
提到这个词时,低醇的嗓音也柔软了几分。
年轻售货员低着的头倏然往下又垂了垂。
她轻轻上手取出柜台中央的戒指,再次抬头看见那张令人心跳空一拍的脸庞时,不免对他身后那位从未谋面的未婚妻多了几分畅想:大概也是个绝色佳人吧?
“这款是纯实心的,克重大概是这个数,另外还会加收一笔工艺费,主要是上方花瓣,您看”,年轻售货员称完重,下意识开始耐心讲解,借着光线将其些微转动,“如果您未婚妻手指纤细,皮肤白皙的话,这款一定是柜台里最好的选择……”
远处,老售货员靠着多年技能,成功向那位少尉官卖出一个银坠子。
她刚道完“再见,下次光临”,就看见聂浚北还赖在柜台前,甚至她的徒弟还取出了戒指,正在滔滔不绝地推销。
——那丫头真是个实心眼的瞎子!
——怎么连好货歹货都分不清?!
老售货员急了,挤了几个身位,准备凑到两人面前,及时制止徒弟的掉价行为。
就在还差两步时,她看见刚才的那位少尉官突然脚步一顿,随即小跑到聂浚北跟前。
然后敬了个礼。
老售货员:???
“聂营!你今天休假吗?”
老售货员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营……营长?这么年轻的营长?
少尉官还在输出:“听说您年后就要升副团级干部了,您现在就是我们的偶像啊!”
老售货员有些站不稳。
她无法接受自己眼睁睁放走了一单大生意,心中开始无能狂吼:
——那你倒是穿军装来啊!
——领导又不在,你这么低调有什么用?
——靠!你都当副团了不能好好置办一身帅气的行头吗?
少尉官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您最近的事迹报道我都看了,我……”
“在外面,没必要提这些。”
聂浚北声音淡淡的,带着一股莫名的威压。
少尉官被掐断马屁机会,也不着急。
他今天休假,有的是机会循序渐进。
少尉官来了部队三年,还是第一次在部队外的地方见到聂浚北,他扫了一眼柜台,大致有了数。
“买戒指吗?诶,刚才那位售货员说,找她买能打个九八折呢……”
聂浚北眼皮一挑,斜睨两步外已经呆滞的中年女人,随即收回目光,朝眼前的年轻售货员点头。
“您帮我包一下吧,就这款,我买了。”
“啊……啊?啊?”
年轻售货员还没反应过来。
她资历浅,工资在珠宝柜台也是最低的。
可是,今天一单黄金戒指的奖金,就能让她这个月吃穿不愁。
聂浚北干净利落付完帐。
旁边的少尉官当然不肯错过套近乎的机会,全程陪同,还不忘寒暄:“我们最近都听说您要和对象结婚的消息了,恭喜恭喜!”
聂浚北平时不爱在部队中聊八卦,难得露出柔软的笑意:“谢谢,还没定好日子。”
“是部队医院那位仙女似的外科医生吧!我记得叫,黎……黎……”,少尉官不擅长记人名,想要转移话题,打个呵呵过去,“我记得她是好多新兵的梦中情人来着……”
话语一落,眼前的脸陡然阴沉。
少尉官连忙解释:“聂营,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说她漂亮惹人爱,不对,额……是想说您和黎同志天生一对,自古美人配英雄!”
他倾尽浑身所学,挤出一句拍马屁的话。
不料,聂浚北的脸色并未出现预想中的大喜,反而更加阴沉。
少尉官: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他盯着聂浚北晦暗难测的脸庞,猜不清心思,不敢再乱说话。
“您的戒指!”,年轻售货员递给他一个四四方方的红色小盒,“慢走,欢迎再次光临。”
聂浚北扯出一个礼貌的淡笑,将盒子放进随身的大衣口袋,回头朝少尉官点了个头,头也不回朝门外离去。
门外转角。
聂浚北想起刚才的话,露出苦笑。
或许他才是那个等待英雄垂怜的美人,黎今颖才更像是那个心系济苍生的英雄。
其实主动权一向不在他的手里。
*
聂浚北回到驻地时,已经是傍晚。
他知道黎今颖今天有两台手术,看了一眼表,猜测这时候她应该还在台上,便决定先去找父亲聂涛分享这个重大的人生决定,等到晚一些再去陪黎今颖吃晚饭。
“请进。”
办公室内,司令员正在和聂涛聊什么。
两位老头见到聂浚北,一个塞一个高兴,司令员站起来就开始分享:“浚北!你来得正好,我正在和聂主任聊呢~”
他偏向聂涛,一脸坏笑:“聂涛,你搞了大半辈子政治思想,还是狭隘了!现在虽然不是战争时代,但是有志青年并不比咱们以前打仗的时候少啊!”
聂涛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敷衍式的拍起巴掌:“好好好,是我狭隘了,你儿是好样的!”
“那可不~主要是随我!”,司令员笑得嘴都合不拢。
聂浚北皱着眉头,不知所云。
“什么情况?”
他原本想要来找聂涛先把结婚报告给批了,现在不知道是撞上了什么好事,弄得他有些糊涂。
司令员啧啧嘴,缓缓走到聂浚北身边,皱纹沟壑的脸上尽是骄傲:“我儿不是去美国公派读书了吗?我今天收到他的信,说是博士提前毕业,预计明年夏天就能回来报效祖国。”
“恭喜,晁哥是学生物的?”
司令员点头:“是生命科学,微生物分子遗传!”,从未学习过理化生的他,在聊到儿子的专业时,总是能准确无误一字不差,“你知道吗?他给我说,学校用一整间实验室想要留下他做教授,还要给他房,给他钱,给我那儿媳妇安排工作,他们小两口干净利落就拒绝了,真是好样的!”
“那聂主任……”,聂浚北没明白他的老爹在其中究竟又参与了故事的哪一环。
聂涛又接着解释:“从前我说,改革开放后,每年公派出去的学生那么多,人才流失始终会是一个问题,就提醒了一句,让他给小晁做好思想工作,结果现在他嫌我狭隘,反过来说我觉悟低!”
聂涛越说越无语,又叹气又摇头。
“我都和你说了,你得相信年轻人的赤忱之心,诶,难道你认为浚北那对象,小黎,她公派出去后也会不回来了?怎么可能嘛,心中装有祖国太阳的人,历经千辛万难都会回来的!”
聂浚北捕捉到关键词。
他猛地仰起头,问:“颖颖要去公派?”
他的问题让原本喜气洋洋的办公室陷入沉默。
隔了几秒,司令员才幽幽开口:“你不知道吗?巫医生上周?还是上上周和我们说的来着。”
聂涛剜了他一眼,疯狂递眼神,希望他不要火上浇油:“哪有那么久,上周的事情吧,他也只是提了一嘴,说让小黎好好考虑,还没定去不去呢。”
“怎么可能不去啊?”,司令员接过话。
他不是医生,也不是科技高尖人才,但他认识巫医生几十年,加上家里还有一个一心钻研学术的儿子,对这类人的了解程度一点儿不少。
“驱使这群人的是极致的理想主义,爱国主义是其中一环,可是专业求索也是其中一环。不得不承认,海外的确在很多技术上领先于我们,像小黎、我儿,甚至年轻一些的巫医生,他们没有人会拒绝在顶尖学术环境精进的机会。”
司令员滔滔讲完,才注意到聂浚北的脸越来越煞白,他又赶紧解释:“诶,但是爱国主义肯定也是小黎的追求,她应该去两年、三年?最多五年嘛,就回来了,你……”
他开始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蹩脚拐了个弯,喃喃自语,“那你也快三十岁了……”
司令员心也跟着寒了半截。
他儿子虽然是公派多年,但早早成婚,去进修时还带了同为技术人员的儿媳妇同行,所以他从未操心过子女的个人问题。
可是聂浚北不行啊,公派的都是技术人员,即便他想退伍离开,部队也不会放过聂浚北这颗苗子,他参与过太多保密任务,连护照都不一定申请得下来。
“你别吓他了,你真的是看着我们浚北长大的吗?就没见过你这么狠心的叔叔。”
聂涛适时打断司令员的话,他转过头朝聂浚北喊话:“别听他的,巫医生不是说了,小黎在考虑中吗?她这么久都没给答复,说不定不想去异国他乡呢,对吧?”
聂浚北隔着黑色大衣,手臂感受到装在侧兜里的方盒子,久久不语。
他了解黎今颖对医学的理想追求。
——她不可能不去。
——她本来该当场答应的。
——可是她没有,甚至还在纠结考虑。
瞬间,聂浚北想明白了,黎今颖之所以犹豫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什么。
他心越来越沉,一个念头随即冒出。
疾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司令员,有电话!”
接线员小跑着闯进聂涛的办公室,气喘吁吁道出消息,面色焦急:“是省里消防的电话,来电人说紧急!”
司令员收起慈祥的长辈神色,没有时间和屋内的聂涛父子交流,立即严肃跟了上去。
他一把年纪了,还边跑边问:“多紧急?消防……什么情况?路上说。”
办公室顿时只留下父子俩。
聂涛盯着儿子,他不擅长安慰人,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样的话术劝诫。
毕竟,公派这件事情说到底关系到黎今颖个人的职业前途,他们都没有资格插手。
“她该下手术了,我去接她。”
默了半分钟,聂浚北突然出声,用行动给出了他的答案——劝她接受公派,不必考虑他。
“诶……”
聂涛还想说什么,聂浚北已经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像是一分钟都等不了。
聂涛长长叹了口气。
聂浚北平时无论什么危险情景,都能够冷静到底,却在面对感情时,和他这个爹妈一模一样,是个性子急的浪漫主义者。
他看向办公室上的木质相框,黑白照片四周有些泛黄,照片中,胡婉笙扎着单侧马尾辫,坐在椅子上微微一笑。
聂涛的眼角倏然柔和,瞳仁闪烁着光芒。
“婉笙啊,我跟你打赌……他肯定像我们当初那样,想劝对方往前走,别为自己停留。”
人始终是情感动物。
爱到灵魂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拿得起,放得下。
操场上。
今夜并不宁静,突然而至的暴雨打乱了夜晚的操练计划,此时的操场除了哒哒哒的雨点,几乎没有人影。
聂浚北冒雨一路小跑。
雨水贴着他的鬓发而过,凉意渗进脖颈,潮湿的沿海空气让冬季暴雨的寒气更甚。
操场的东北方有条岔路口可以直达驻地门口的闸关,他看着转角口离他越来越近。
两百米,一百米……
就在这时,一道高昂的呼喊声叫住了他。
“浚北!聂浚北!”
声音很熟悉。
聂浚北转过头,发现是司令员身边的副官。
“哎哟,你太难追了……”
副官停下脚步,微微喘了两气,马不停蹄给出指示:“隔壁市有强台风登陆,受灾严重,已经有二十多个人失踪,马上收拾包裹,十分钟后带上你的人,操场集合。”
交代完毕。
副官转头就跑去通知另一队人马。
灾害当前,时间紧急,他没有多余时间解释。
眨眼间,聂浚北最后瞧了一眼远处已经清晰可见的部队医院。此时已经接近夜晚七点,医院大楼亮起白盏灯,在夜色中格外闪烁。
他立即转身往宿舍方向跑去。
军令与任务在身,有些话可以之后再说。
*
手术室大门推开。
今夜这场手术,是黎今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主刀,她走出门,见到等待已久的家属,很快被他们围在中央。
“手术中途出现过一次出血,成功找到点位并止血,切除时我们发现肿瘤表面比预计中更加粘黏,所以花了更多的时间……总的来说,手术很成功,肿瘤已经全部切除,后续还需要……观察……”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激动的家属老阿姨一把抱住,耳边全是家属们的哭泣声和感谢声:“谢谢黎医生!谢谢!”
患者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叔。
他是小家的顶梁柱,大家族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妹妹指望着他帮扶,查出癌症后原本都没抱什么希望,甚至在进手术室前还悲观地留下了遗嘱。
此时,他的家属得到手术成功的消息,恨不得每个人都过来抱一下黎今颖。
最终,黎今颖被他们缠了两分钟后,终于挤出包围圈,回到了办公室,快速关上门。
“第一次主刀感觉如何?”
巫医生刚提起热水壶,准备泡茶。
黎今颖走过去,低眸扫了一眼他杯中。
巫医生看出她的意味,连忙解释:“没加多少茶叶,你现在是越来越像金婷了,比她还有控制欲。”
黎今颖没好气:“我那是为您好,师父您都五十来岁了,晚上少喝浓茶,对心脏不好,人家胸内大夫说了你几次了,你回回都不听,我可得监督你。”
她自然而然接过热水壶,替他满上。
巫医生退到一边。
“哎哟哎哟,做了一辈子医生,现在反倒被徒弟下了遗嘱,啧啧啧……”
语气在抱怨,脸上却是被人惦记的笑意。
他今天原本不准备上台,为了陪徒弟,特意换了位置做助手:“我都快十年没给人打过下手了,全程比你这个主刀还紧张,喝点茶压压惊嘛……我还不是为了监督你的技术,到时候出国别给我丢人!”
黎今颖这才想起,这段时间太忙,她还找到机会告诉巫医生她的决定。
“师父……我……”,她看向巫医生,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我不想去公派。”
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大雨。
暴雨如注,肆虐打击地面。
啪嗒啪嗒声中,黎今颖继续说。
“师父,我认真考虑了很久,我现在还是更想做实践,国内的病人基数大,比起理论,实实在在的手术对我的帮助可能会更大……”
她说完后,甚至不忘用刚才的病人举例。
“国内现在能做这台手术的人,很少,师父你比我更清楚。如果我走了,就又得少一个。这些患者没有条件去海外求医,我留在这里,和你一起救命,比得诺贝尔奖实在。”
巫医生抿了一口茶,斜睨她一眼。
他知道黎今颖说这些是真心的,心里为他这个女徒弟骄傲,嘴上却忍不住怼她:“还诺贝尔奖,你天天做大梦,就是我平时待你太好!”
黎今颖甜甜一笑。
“嘿嘿,人还是得做梦,万一实现了呢?挑战巅峰又不一定非要去海外,是吧?”
巫医生笑着说她:“你敢说你没有私心?哎哟,你知不知道部队里拿到一个公派名额有多难,我真是要被你气死!”
说到后半句时,巫医生嘴都快笑裂了,完全看不出一点点生气的态度。他当时其实就能猜到,黎今颖会拒绝。毕竟,如果她想去,当场就会答应,根本不会犹豫那么久。
巫医生调转话题,说:“你又连着上班三个月了吧?你这个病人转给我吧,我帮你看术后,赶紧明天去歇歇,别猝死在医院里。”
黎今颖尴尬扯扯嘴角。
论医院猝死,她还真的有经验。
但她一向喜欢从头到尾盯完患者的全程治疗。
“不行,怎么有老师还和学生抢病人的?等到他稳定下来,我再休假吧。”
巫医生这回是真的动气了。
他皱眉道:“你不是都要结婚了吗?你打结婚报告不要时间?你不带浚北回家看看你父母?你操办什么奶糖、桂圆、红枣,不得去市里采买?还是说,你准备不办喜宴?或是不给你师父吃喜糖?”
黎今颖被他说得小脸通红。
她咬唇问:“师父你啥时候知道的?我都是今天才挪出时间给我爸妈写信……”
“医院里到处都在说,恭喜我这个师父的人,都能从急诊排到X光室了,你说我怎么知道的?”
黎今颖嘴角一抽。
怪不得最近同僚们见到她,都是一脸笑呵呵的关心之意,原来如此。
“你都快成为咱们医院的风云人物了,我看啊,你取代你师父的那天,已经近在咫尺。”
黎今颖讨好地又给他满上热水。
她宽慰道:“哎哟,师父,话不能这么说啊!你看,我也就在咱们普外科作威作福,真回了部队,咱们出任务的时候,我连资格都没有,还不是都得看您,巫将军。”
部队里谁不知道巫医生的名号,每当有紧急任务需要派出军医支援时,他始终都站在第一线。
她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咚咚的紧急敲门声。
是急诊科的护士长。
但她今天穿着的是冬季的作战训练服。
“黎同志,隔壁市因台风雨受灾严重,失踪和伤亡情况还在扩大,我们成立了紧急救援小组,还缺个普外科医生,院办说你一个顶俩……”
护士长喘了两口气,继续说:“时间紧迫,你赶紧收拾收拾,十分钟后出发,我还要去骨科找个医生支援,咱们楼下见。”
放完话,护士长背着行军背包速速离开,朝着楼上骨科住院部就开冲。
黎今颖回过头,看了一眼巫医生。
“师父,那病人……”
“快去快去,救援重要”,巫医生正欲挥挥手,又想起什么,不忘嘱咐,“注意安全。”
“肯定的!我去打包。”
她行动干脆利落,话音落下,就已经消失在办公室内,拿出执行命令的军人速度。
巫医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大雨,一边忧心,一边感慨:“这下是真的取代我咯……”
第93章 灾害
军医支队顶着夜色乘大巴车前往隔壁市。
从郊区到灾区的路途崎岖, 越往深处走,路越来越窄,颠簸严重。
急诊科护士长作为这支军医队伍的临时队长, 需要抓紧一切时间统筹,全程只能抓着把手,没有时间坐下。
灾害面前, 时间就是生命。
司机全速前进,护士长正在挨着每个座位通知行动任务。黎今颖和王如霞坐在靠后排的位置,大概听了一些前面几排人的划分。
他们这一车军医人数不多, 总共16人, 算是第一批先行部队, 都是每科的精干人才。
“儿科, 王同志!”,护士长来到他们这一排,先给王如霞分派任务,“失踪的未成年人目前是3人,但很有可能数字有变动,你做好随时手术抢救的准备,等一下……你们科就只来了你一个人吗?”
护士长翻了翻名单,台风灾害面前, 未成年人的灾害抵抗能力远不如成年人成熟,她还特地找参谋长批了三个资深的儿科医生。
王如霞解释:“这个季节儿科全是病患,我们科主任让我先跟过来, 他们调整一下人手, 让剩下的两位跟第二批名单过来。”
护士长点头:“行, 那你跟她一样”,她指向黎今颖, “你们都一个顶俩用,辛苦。”
她给两人各发了一张地图,指着其中的某处区域画圈:“我们不确定这座桥现在能否通行,一会儿我们等前面的突击队确认情况,不排除要涉水过去,车里虽然有冲锋舟,但是可能要优先让给医务资源,那些东西不能泡水的,所以……你们俩都会游泳吧?”
王如霞点头:“我没问题。”
黎今颖也跟着点头。
开玩笑,自打她知道原主傻大妞是溺水而亡,当然早早未雨绸缪。在龙岗时,她就已经学会了游泳,如今进了部队,水下功夫更进一尺,甚至憋气一分半两分钟都没啥问题。
“行,然后黎同志你……”
护士长话还未说完,一个急刹车把她甩倒在地,直接顺着惯性往后飞了两三排。
黎今颖马上起身去扶,前座的两位女同志也跟着一起:“护士长,没事吧?摔到哪里没?”
护士长被搀扶着站起身,低声道“我没事”,随后她马上跌跌撞撞来到司机旁,询问,“什么情况?过不去吗?”
司机已经把远光灯打开,明亮的白色光线照亮前方的路况,他摇摇头:“路断了,你看。”
护士长往前看。
黎今颖她们靠后排的人也纷纷朝窗外看。
此时他们已经进入台风肆虐的雨水区域,这场难得一见的冬日台风并不见得比酷夏温柔,暴雨如鞭,毫不留情冲刷着天地的一切。
窗户被风雨敲击得砰砰作响,车内众人陷入沉默,他们都明白接下来的路恐怕不太好走。
“能听到吗?工兵旅的人来了吗?”
护士长不愧是急诊人,她不是第一次参与灾害援救,反应很快,立即拿起对讲机向前方的突击队发信号。
断桥断路是灾害事件的常见现象,正如军医们需要深入第一线,工兵旅的同志们也是先行部队的必备内容。
他们逢山开路,遇水架桥。
这些作用丝毫不亚于直接救人一命的突击队与军医小组,是后续物资进灾区必不可少的一环。
滋滋滋的电流声传来。
车内众人屏息等待。
熟悉的男声传来。
“没到,你们要等吗?”
黎今颖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个声音像聂浚北。
可是她记得,聂浚北今天不是说要休假去看亲戚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护士长按住对讲机按钮,没有回答,继续问:“中间这条路断了,车过不来,你们怎么过去的?”
几秒钟后,滋滋电流声响起。
“我们背着物资直接下车了,需要支援吗?”
护士长叹了口气,拒绝了好意:“不用,我们明白了,劳烦聂营派人搭一个临时伤员棚,我们很快就到。”
电流声让聂浚北的声音变得沙哑。
“好的,注意安全。”
就在护士长放对讲机的间隙,王如霞拉了拉黎今颖的袖子,小声问:“前面突击队是你对象带的?你们两口子也太敬业了吧,全家齐上阵啊?”
黎今颖心中不免为他担忧:“出发得太急,我今天一天都没见到他
,不知道他也在。”
没有时间再留给他们闲聊。
护士长很快和司机商量好停车位置,打开车门后,她朝车内的另外15位军医喊道:“暂时不确定工兵队还有多久到,即便到了,修路也需要时间,生命不等人,我们直接下车,每人带20公斤医疗物资,咱们抓紧时间。”
她不忘把后勤部的司机也带上:“陈同志,辛苦你帮我们带隔水布和冲锋舟。”
话音落下,所有人整齐下车。
司机已经将大巴车两侧的备箱全部打开,黎今颖找到自己的行军背包,迅速打开,把其中不重要的个人洗漱用品、换洗衣物全部拿出来,开始往内填医疗物资。不仅仅是她,几乎所有人都将个人用品从包里清了出来,留在车上。
“我多装点消毒用品和止血带,你那边装了几个急救组?”,黎今颖回头问王如霞,正好瞧见她在分糖果,还顺手给黎今颖怀里塞了一把,“什么东西?哪儿来的?”
王如霞匆忙回复:“天天哄小孩,忘拿出来了,你带点,给受灾群众发一发用处挺大的。”
糖的确是战略资源。
黎今颖被她点拨,连忙包里的巧克力拆分成几捧,给附近的同僚们一人分了一把。
“卧槽,这么贵的巧克力你随身带啊?”,王如霞立即收好,巧克力补充的葡萄糖和高能量可要比水果硬糖效果好。
“聂浚北买的,我才想起来,走吧!”
收拾包裹的速度比预想中还要快。
他们这支军医小队中,男女占比大概是一比一,为了能够携带更多资源,大家最后其实都装了超过25公斤的物资,甚至急诊科的那两位男同志还一人抱了一组医用毯。
众人背着双肩包,沿着断掉的水泥路往前走,他们的作战服材质不像背包,隔水性一般,走了一公里后,大多数人身上都沾了些雨水。
黎今颖戴着帽子,两鬓和脸上全是雨水肆虐的痕迹,幸亏她不戴眼镜,否则连路都不容易看清。
一公里、两公里。
黎今颖体能成绩一向不错,军校五年的负重长途训练在这时发挥了绝佳的作用,她与王如霞两位首次参加救灾行动的年轻人,竟然能跟上为首的护士长他们。
“你们不得了啊,重不重?”,护士长偏过头,用手指向前方,“我们看了看地图,大概还有一公里就能到原计划的位置,希望你对象够靠谱。”
黎今颖听懂她在说什么,她笑笑,手指拨开脸上残留的水珠:“我还是一小时前,听到对讲机里他的声音,才知道他也来了。”
靠前侧的急诊科男医生也搭进话:“别看聂营年纪小,他参加救灾的经验快和我差不多了,现在又加一个明日之星黎同志,咱们这支队伍堪称王者之师啊。”
闲聊几句,护士长不忘往后打气鼓劲:“大家坚持一下,还有不到一公里,咱们到了后,先分小队,一部分人留在临时驻地,一部分人分散行动,配合突击队,明白了吗?”
“明白!”,后方所有人齐声答。
还剩最后五百米时,黎今颖开始感受到肩膀越来越吃力——雨水如注打在身后的背包上,无疑加重了她的负重量。
“你今天是不是上手术了?”,王如霞第一个注意到她的脚步变慢,“没吃饭?”
黎今颖摇头:“路上啃了个馒头,护士长通知我的时候,我刚下台,术后都没来得及看。”
“啥时候了还惦记你那术后啊?真当自己是华佗在世啊?”
王如霞从左兜翻到右兜,当她的手从裤子兜里掏出来时,手心处已经放着一块牛奶饼干:“得亏姐浑身上下都是儿科哄孩子的踪迹,不然你只能把你那巧克力给吃了。”
“那太浪费巧克力了,舍不得”,黎今颖还有精力和她开玩笑,笑着接过饼干,立即拆开包装狼吞虎咽,“谢谢。”
饼干下肚,血糖上升。
黎今颖咬咬牙,撑到了之前在地图上提前看过的断桥处。
这条溪流不宽。
但为了安全着想,众人不敢贸然前进。
脚步在这里停了下来。
走在最末尾垫后的司机和一个年轻男同志小跑着上来,手里的防水布和冲锋舟已经准备好。
“背包和外套都甩到冲锋舟上,我先测测水深!来个人搭把手。
为首的男医生已经率先脱下外套和装备,下一秒就站在了河的侧面,开始沿着溪流边放不锈钢卷尺。
他看清读数后,皱紧眉头:“岸边就接近两米深了,我们还是不要贸然下去,等冲锋舟分批次过吧,台风天稳妥一些。”
众人动作很快,为首的队伍是护士长和两名急诊科男医生,三人将医疗物资全部拢在中央,成功渡岸。
黎今颖是第二批。
冲锋舟的过河速度比她预想中还要快,等黎今颖重新背上物资背包后,她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游泳的技能又没用上。
难道这意味着她还没等到“意外溺水”的劫数?
不可能,那个反社会作者想不了这么多吧。
她现在水性比业余游泳运动员都要好,又怎么会遇上意外溺水的情况?她疯了?
最终,黎今颖在心中得出结论,默默吐槽:果然穿书文的BUG比无限流小说还要多。
她今颖不再多想。
她驮好背包往前方的临时指挥部走去。
第94章 巧克力
从断桥到达临时驻扎点的路上, 黎今颖他们刚渡完河,就遇上了一群自发修堤坝的年轻人。
“是支援的医疗组!医生来了!”
为首的年轻人最先注意到他们,他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 个头高,身材瘦干,却是这群人的领头羊, 他一说话,一群同龄人都停下来看他。
瘦高个朝黎今颖他们敬了个礼,那群青少年也跟着模仿, 完毕后, 他朝队伍最末尾喊:“老伍, 你给他们带带路, 前面不好走,带他们去刚才那批解放军同志扎营的位置。”
队尾一米六的小个子男孩随即出列,脸上还留着婴儿肥,看上去就是这群青年人中最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眼睛尖,一眼察觉谁是老大,上前给护士长带队:“同志,你们跟着我走, 不仅能抄近路,水也不深,更安全。”
护士长不拘泥, 点头:“行, 劳烦了。”
“嘿嘿, 您别客气”,老伍不好意思笑笑, 甚至还接过司机手中的冲锋舟,主动分摊压力,他朝刚才的领头羊喊,“哥,你们小心啊!”
“知道,快去!别耽误治疗。”
一行人匆匆忙忙扛起袋子,就朝着暴雨中的未知方向前进,转眼间就消失在雨幕中。
“他们这是去哪儿?”,护士长问。
老伍解释:“去修堤坝了,全村的叔叔伯伯都去了,我们年纪小,只能充当运装沙袋、土石的作用,他们手里扛着的就是从砖厂借来的加固材料。”
他年纪小,声音却很洪亮。
黎今颖跟在护士长后面,不禁皱眉。
情况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台风雨所在的这座村镇位于沿海的低地势点,上方又有江流汇入,更要命的是,村镇旁边还有一座新修的堤坝,暴雨突至,堤坝已然出现渗漏。
“就在前面了,你们来得太及时了,我们村今年大丰收,大家都像在过年前把新房子给盖出来,村里到处都堆着建材,结果暴雨一来,反而成了绊脚石,有不少老人和小孩受伤。”
“你们当地的卫生院来人了吗?”,护士长问到关键点。
老伍听见问题,少年气的脸上揪成一团苦瓜,忧心道:“没,他们来不了!卫生院修得低,已经淹了两层楼了,院长他们把病人全部转移到顶层去了,诶!刚刚先到的那批解放军同志应该就是去卫生院救被困住的人。”
护士长听完,眉头紧锁。
走了几分钟,众人总算到达了临时驻扎点。
黎今颖并没有看见聂浚北的身影,猜测他多半是带队去救卫生院的被困群众。
到达点位,医疗组迅速分批行动。
护士长和那位经验丰富的急诊科男医生迅速接手伤员管理,两人似乎合作过多次,一上手就展现出惊人的默契。
“如霞,你和今颖先接手轻伤患者,我们需要花时间整理现有的医疗资源,等聂营把卫生院的人转移出来后,不确定有没有慢性病、心脏病之类的患者,今颖……你随时做好手术准备”,护士长安排完她们两人,转头又朝着另外一组喊话:“小陈!小侯,过来。”
时间不等人。
此时已经是夜半三更,轻伤的村民们已经拿出家里的煤油灯和毛毯,聚集在驻扎区域。
黎今颖放下背包就开始取急救物资。
王如霞和她配合默契,凭借大嗓门开始朝着挤在空地上的群众喊话:“需要包扎、清创、缝针的同志们,请到我们这里排队,止血和感染的优先!大家理解一下。”
黎今颖动作快,加上王如霞的帮忙,抬了个小木桌放在身侧,不到两分钟,她们已经摆出了轻伤的临时诊治点。
纱布、酒精碘伏、针头、棉签,全部摆在能第一时间取得的地方,往后排则是骨折绷带、颈部固定环等用品。
另一组轻伤诊治搭档也已经摆好位置,他们刚好和黎今颖、王如霞两人类似,是一位皮肤科男医生和骨科大壮汉的组合,听说他们也是同窗室友。
司机同志也没闲着,麻利地帮着第一批到达却驻扎下来的突击队队员分发饼干、矿泉水。他还根据两处位置的不同组合,替他们沾上了不同的标签,隔壁骨科皮肤组是“老人优先”,黎今颖这里则是“幼童优先”。
暴雨还在继续。
大约两小时后,夜色渐渐淡了起来,东边隐约开始泛白。
算上赶路的时间,黎今颖他们已经连轴转了一整个通宵。
好在轻症伤员几乎已经处理完毕。
黎今颖包了不知道多少个伤口,缝了多少针。最初,她还有一些美感要求,但在缝完第一位发现这样下去效率太低后,她逐渐向着实用主义发展。
等到最后一个小孩时,黎今颖背过身眨眨眼,打了个哈欠,泪腺下意识分泌。
王如霞注意到她的情况,她同样正在处理最后一位患者,于是小声问:“不严重的话,留着我来吧,你赶紧睡一会儿。”
黎今颖摇摇头:“没事,我也不是第一次通宵了”,她抽抽鼻子,继续手上的针线。还不忘哄小孩,“小朋友,不怕哦~阿姨一会儿给你吃糖果和巧克力,好吗?”
小女孩很懂事,缝针不哭也不闹,像小鼓似的点头:“嗯嗯,谢谢姐姐!”
王如霞在旁边听得,忍不住笑出声。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自称阿姨,结果被小朋友当作姐姐的,你要不也来我们儿科算了,我看你天生就招小孩喜欢!”
小女孩听见两人的聊天,自来熟地插进话:“本来就是姐姐,姐姐漂亮!这位姐姐也漂亮!我替村里的叔叔伯伯姆姆姨姨们谢谢你们~”
黎今颖被她哄得压不下嘴角。
她借着微弱的旭日,极其认真地下针脚,甚至特意用了最细的尼龙线。
“黎今颖,你是不是被哄开心了,就准备给小妹妹露一手医大缝合赛冠军的手艺啊?”
王如霞已经搞定了最后一位病患,一边喝水,一边欣赏她的手艺。
旁边的皮肤骨科二人组也已经完事,借着休息时间来到她们俩旁边,准备一同去领早饭,结果刚好听见这句话。
皮肤科那位戴眼镜的男医生立即来劲了,蹲在黎今颖和小女孩中间,近距离监督她的手法。
旁边的骨科男医生一边啃饼干,一边给王如霞解释:“他是搞整形的,听见你那句什么缝合赛冠军,来兴趣了,想瞧瞧看到底有多厉害。”
“很牛的,我们以前学校有个整形科教授,大二时就想收今颖做关门弟子,被无情拒绝。”
骨科男医生也在看,频频点头认可:“那怪不得……我看小黎同志丝毫不亚于你啊?”
皮肤科医生翻了他一个大白眼。
他抬起脸问黎今颖:“这是巫医生教你的吗?”
黎今颖摇头,这是她前世为了拿奖学金练出来的技术:“不算吧,看文献学的。”
皮肤科医生一脸激动,看向她的眼神极其崇拜:“你分层怎么能用这个光看清楚对称的?哇,你这个打结好少见,好漂亮……”
搞定后,黎今颖放下剪刀,从兜里翻出一块巧克力,塞给这位不哭不闹的乖巧小朋友。
“说好奖励你的。”
小朋友眼睛都亮了,甜甜回了句“谢谢漂亮姐姐”,然后欢欢喜喜蹦着离开了。
黎今颖伸了个懒腰。
她回头一看,隔壁组那两位男医生此时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她。见她看过来,皮肤科男医生首先递来一瓶水:“姐,喝水。”
王如霞在旁边扶额笑:“她应该比你小三四岁吧?你拍马屁也真是……”
皮肤科男医生毫不在意,直戳主题而来:“回去咱们交流一下,务必。”
黎今颖接过矿泉水,笑着点头。
莫名其妙收了个小弟。
雨滴的沙沙声愈来愈重,呆在驻扎点的村民有些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也有些睡不着,开始担心卫生院的情况,不少人小声讨论。
——怎么还没回来?两个小时了吧。
——卫生院拢共就三层楼高,刚才都已经淹到二层了,现在雨没停,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了。不会出事吧?我奶奶还在里面住院呢!
——别着急,解放军同志来了,会没事的。
——现在都没有物资进来,我们明后天吃饭怎么办?就这几个漂亮姑娘能顶什么用?
——你说什么呢?人家姑娘刚才给你包伤口多用心,还给我们塞糖呢,你这人……
黎今颖没有去在意。
算上昨晚的手术,两天加在一起,就睡了四个小时,加上她心中隐隐担心聂浚北,更是加速精神和体力透支。
刚才,她一直在全神贯注处理伤员,肾上腺素跟打了鸡血似的,如今她一站起来,就有些发昏。
“你去睡会儿吧,我帮你搭毯子。”
王如霞扶住她,将她带到驻扎点靠后的位置。
“护士长他们还没回来吗?我怕……”,黎今颖抓着毯子,靠在高地墙面,“我心慌,如霞姐。”
王如霞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慰道:“颖颖,你要先睡好,一会儿才有能力去帮他,好吗?别让我空出精神担心你。”
黎今颖轻轻点头,不到一分钟,人就已经全然昏了过去,传来浅浅的呼噜声。
王如霞走到诊治点旁边,碰上刚才的两位男同僚,不忘交代:“她睡一会儿,你们俩也睡吧,我来值班,估计天亮了还有硬仗。”
皮肤科男医生回头看了一眼黎今颖,惊讶于她的状态:“她是几天没睡了吗?这么快就昏了,我挑床,完全睡不了。”
王如霞吐槽:“谁不知道巫医生手下压力大?加上她对象还在前面突击队呢,体力顶不住也正常。”
皮肤科男医生惊讶道:“啊?她有对象啊?”
王如霞一脸看怪物的眼神。
旁边的骨科医生解释:“他社恐,不怎么参加院办活动,就醉心缝合打结美容针。”
“对啊,聂营是她未婚夫,俩人结婚的消息传得医院里人尽皆知,你不知道啊?”
皮肤科男医生摇头:“我不知道啊。”
骨科男医生看他一脸失望,小心提醒:“你刚才不会还想过撬墙角吧……”
皮肤科男医生不自然挪过脸。
两小时后。
远处一群身穿迷彩作战服的战士出现在视野中,他们或抬着担架,或背着伤患。
聂浚北走在队尾,把背上的老人放下。
老人头发花白,牙齿已经快要掉光,她抬起全是沟壑皱纹的脸,颤巍巍流着泪说:“谢谢。”
聂浚北摇摇头,一转身,差点撞上一个麻花辫的小不点。
他蹲下来,仰起头看向小姑娘:“小妹妹,怎么了?”,聂浚北注意到她胳膊上的缝针,“伤口疼?”
她摇摇头,把兜里的东西拿出来。
她非常珍稀地将巧克力放在他手心,红着眼睛哽咽说:“谢谢哥哥救我外婆,这是漂亮姐姐给我的,我舍不得吃,送给你。”
聂浚北低头一看。
掌心中放着的,赫然是他送黎今颖的那款夹心巧克力。
第95章 紧急手术
黎今颖从前是个挑床的豌豆公主。
自打干了这一行, 她就戒掉了床下寻豌豆的毛病,管它是记忆棉还是木板,能倒下就行, 甚至都不需要床,有时候趴在椅子上也能睡。
不过,在村口平房外墙靠着睡觉, 还是第一次。她两天没怎么合过眼,又高强度支配身体,好不容易有机会养神, 很快就昏死过去。
在她半梦半醒之际, 依稀听见了聂浚北的声音, 浅浅的, 只有匆匆几句停留。
没隔几秒,像是有人在唤他,聂浚北轻声回了句“好”,随后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还说什么,等他回来要给她一个漂亮礼物。
黎今颖陡然睁开眼。
天已经蒙蒙亮,村口的公鸡都不再打鸣。
“今颖,你就醒了?”, 王如霞正在帮老年人量血压,听到她的动静,转过头。
黎今颖用手轻轻捏太阳穴:“我睡了多久?”
“一个多小时, 刚才你对象来过, 又走了。”
“我知道”, 黎今颖猜到,又问, “他去哪儿了?护士长呢,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
王如霞读完血压计的数字:“奶奶,血压正常,可能是刚才转院过来时惊着了,所以你觉得心慌,你先喝点水吃点东西,等到中午咱们再测一次。”
“谢谢你~”,坐在她对面的老人扶着腰站起身,缓缓往另一侧的转移等待区走去。
王如霞抽出功夫,转头道。
“聂浚北带队去上面的堤坝了,工兵旅的人还在赶路,多半也是遇到了那截横断的路,护士长他们,还有一些男同胞,都去了,你就别担心了,咱们驻守在这里,一点儿也不轻松。”
她用眼神指向聚集在这里的陌生面孔:“卫生院的人全部都转移出来了,情况稳定,他们卫生院的人也都去堤坝那儿了,现在就留了我们俩和那俩皮肤科和骨科的小子,咱们仨负责把他们看好。”
黎今颖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村镇卫生院少说也有几十个住院病人,他们大多还是带有基础疾病的中老年病患,安抚、照料、监测体征,再加上另一批近百人的轻伤员,四个人也并不算轻松。
“我不该睡的。”
黎今颖听明白后,有些自责。
她火速收拾起身,直接上手开始干活。
王如霞怼她:“你不睡一会儿真猝死了,我还得挪功夫给你做心脏按压,别折磨姐妹好吗?”
“没那么容易猝死,我知道我的极限在哪里”,黎今颖端来一张桌子,紧挨着。
“那更得睡了,万一有个要开刀的情况,咱们这儿不管怎么组合,都是肯定要摇你上阵的,你别打瞌睡把吸血布落人家肚皮里了。”
“不可能,不准侮辱我的医德!”
黎今颖和她插科打诨几分钟,精神已然抖擞。
两人搭配干活,很快将等待转移的病患们按照轻重程度排列出名单,中间还顺手帮几位受到惊吓的老人听了心肺音。
暴雨还未有停下的趋势。
临时雨棚不断传来啪嗒啪嗒的落子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少年音从远处传来。
“医生!医生救救我大哥!医生!”
黎今颖和王如霞同时站起身,看向愈发接近的人群——是刚才那群负责运沙袋的青少年。
替他们引过路的老伍跑在最前面,小个子一路跌跌撞撞,身后跟着两位抬着担架的少年,担架上赫然是他们见过的那位领头羊青年。
“医生,医生救救我哥!”,老伍慌忙跑到黎今颖她们跟前,啪嗒一下就跪了下去,满脸眼泪。
王如霞一把将他扶起来,黎今颖则是立即来到担架前,检查领头羊少年的情况。
老伍忍住眼泪,描述道:“堤坝漏了,水柱猛地直直冲上来,我哥这个傻子,冲过去想用身体去挡!结果被冲到巨石旁,肚子上全是淤青,还吐了血,医生!医生姐姐们,求求你们救救他——”
“你先冷静,我们肯定会尽全力救他的”,王如霞没有时间安抚家属情绪,连忙给闻风而动的另外两位男医生打信号,“剩下的交给你们,病人是未成年,我得上台。”
两位男医生心领神会,立即分派任务,一人负责安抚送人过来的三位少年,一人继续维持现场秩序。
王如霞和黎今颖迅速把病人转移到室内。
她们的驻扎点围绕着村口地势最高的村委办公室而建,为了应对有可能到来的紧急手术,室内已经被改造为临时的重症病房和手术室,两者之间用一个木柜隔开,木柜上搭了一张医疗垫纸。
临时手术室不比医院,没有紫外线灯,也没有仪器辅助,两人顾不得那么多,只能把少年放到仅垫了一层消毒手术布的木桌上。
“他还有意识吗?”,王如霞手速飞快,拿出器械开始快速消毒,摆在一侧。
黎今颖看完瞳孔反应,收起随身的手电筒,摇头:“昏过去了,水柱直径大冲劲强,他肯定是内出血,得打开找出血点。”
王如霞点头。
她与黎今颖认识多年,在医学院时就常是搭档,此时两人展现出比昨夜更加惊人的默契。
“开腹腔?”,王如霞问。
“嗯,得抢时间。”
两人明面上再问问题,实际上手上的动作往往比嘴巴还要进展迅速。
“那没什么好纠结讨论的,我给你做助手,我猜是脾脏撕裂,信任你的专业领域”,王如霞放完器械,才发现黎今颖早已站在了病人右侧,“原来你都已经站到主刀位了吗?”
黎今颖倒了大半瓶酒精擦手,点头:“否则我肯定不敢当着你这个儿科大夫的面造次,我准备剖了。”
大半瓶碘伏倒下去。
手术刀架好角度,沿着腹部肌肉切开。
门外传来撕扯的风声,瓦房屋顶在暴雨的洗刷中,不断传来沙沙铛铛的击打声。
不仅如此,老伍刚才的哭嚎,将周围等待转移的村民们吸引过来,此时门外聚集了一大群关心伤情的群众。
骨科大哥挡在门外,试图安抚:“请大家不要推揉好吗?屋内的医生一定会尽全力救老三的,我能理解大家此时着急的心情。”
老三是老伍的亲哥哥,他们父母去世的早,老大和老二早早夭折,唯一的女孩也在去年意外离世,就剩下两个少年相依为命。
村民们都心疼病床上昏死过去的老三,明知道不该堵在门外,还是控制不住:
——同志,我们就站在这里,不进去。
——老三这孩子命苦啊,他个傻孩子,人怎么能堵得住窜到天上去的水柱啊?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群众开始为屋内的小孩祈祷。
他们有的双手合十,有的垂着脑袋默默念叨着什么,还有的甚至开始朝着远处看不见的海岸线求神拜佛。
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像是纠结了许久似的,当着众人正低头安静祈祷的时机,问出他心中不恰当的疑惑:“两个女大夫行不行?医生,为什么不是您和那位男同志去做手术啊?”
人群中,有两三人也跟着附和:
——是啊,她们能行吗?
——我看那个瘦一点的姑娘看着白白净净的,能靠谱吗?还有另外那个,好像一直就在哄孩子。
——对啊?我听说那个医生两天没合眼了,交给她真的能放心吗?会不会睡着啊……
骨科男医生被堵得有些无语。
他能理解村民乡亲们着急的心情,还是耐着性子用他们能听懂的语言给众人解释:“黎医生是我们医院最优秀的普外科医生,别看她年轻,少年天才,平时哪怕我想找关系插队排她的号手术,少说都得排两个月,这次是因为救灾任务,才临时调过来。”
为首质疑的几人顿时明白了。
排号难,那一定是好医生。
其中一人不听见石头落地不死心,又继续追问:“那另外那个呢?”
骨科男医生笑得更甚了:“那位王医生是我们医院的儿科之星,她们俩是同学。其实,儿科比外科还要复杂,甚至可以说,像王医生那样全能的儿科医生,全国都找不到多少。”
刚才还不放心的老头似乎是明白了,又接着问:“那她比那个天才黎医生还厉害?”
骨科男医生愣了愣,认真想了想,按照重要性而言,确实也没毛病:“也算是吧。”
这群人总算是放心了。
屋外终于安静下来。
不过,他们丝毫没反应过来木门隔音差,屋内的两人将这段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黎今颖手指有条不紊,突然冒出来一句:“骨科那大哥在追你吧。”
口罩下,王如霞嘴都张大了:“你怎么知道?就因为他说我比你还牛?”
黎今颖笑笑不说话,手上继续探视野。
少年的脾脏果然已经撕裂破碎,需要她现场立即进行修补。然而,他腹腔内积血严重,脾脏又变得肿大,操作视野很难入手。
“血已经挂好了,但我怕这里的环境无法应对大出血。”
王如霞已经看出这场手术的难点。
一旦脾蒂撕裂,即便她们备好了充足的血包,少年的身体也不一定承受得住大出血。
这时,门外再次传来群众们的叽喳声。
王如霞皱着眉转过头,她知道现在是视野关键时刻,黎今颖只有这一次机会,绝对不能出错。
“我让他们小声点……”
王如霞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不知道是哪位壮汉,突然大吼一声。
“什么?突击队的同志被水冲走了?!”
黎今颖的手顿了一秒。
她眨眨眼睛,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短短一秒钟,屋内屋外的人都反应了过来。
屋外,骨科男医生知道黎今颖的未婚夫就在突击队,他连忙制止还想讨论的群众,强行将众人赶到了十米远的雨棚下。
屋内,王如霞注意到黎今颖顿了一瞬间。
她连忙出声:“颖颖,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你还坚持得住吗?需不需要我来接手?”
黎今颖头也没抬,眼神始终牢牢抓在少年的腹腔上,轻声道:“纱布,我要把位置垫出来。”
“好”,王如霞心中了然,不再多嘴。
纱布垫填,暴露视野。
黎今颖屏住气,小心翼翼拖出脾脏,全神贯注寻找裂口。
十秒钟后,她终于摸到了位置。
“找到了。”
*
手术结束,黎今颖走出木门,摘下口罩。
不知道是她在室内呆了两个多小时的原因还是错觉,她抬头看了一眼,暴雨似乎是渐渐小了,天幕隐约能看清太阳的轮廓。
老伍和那两位年轻人飞奔过来,还未张口询问,就听见黎今颖温柔的声音。
“血止住了,没有大出血,修复术很成功,不过他因为腹腔内出血的缘故,现在很虚弱,需要观察一阵子,王医生会全程陪护,所以暂时不能让你们探视。”
她耐着性子说完。
松了口气。
三个年轻人听完,为首的老伍直接上前抱住她,随后另外两位也跟着抱上来。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横流的眼泪。
“谢谢你,医生姐姐!”
“谢谢姐姐,呜呜呜呜”
黎今颖正想问,刚才他们提到的“被水冲走”,音节都还未脱出口,下一秒就昏了过去。
她直直倒在了老伍的肩膀上。
十六岁年轻人眼睛都被吓得瞪圆,他大声疾呼:“救……救救医生姐姐!她……她好像没气了……”
第96章 苏醒
黎今颖醒来时, 映入眼帘的是正在给她测体温的王如霞。
“头疼……聂浚北呢?”
她记得昏倒的事情,自然也记得堤坝处有突击队队员被冲走的事实。
王如霞从她嘴里取出体温计,一边看水银读数, 一边用下巴指了指门外:“去帮群众清扫战场了,台风停了,门口那堆钢材砖材总得处理。”
“我什么情况?”
黎今颖用手肘撑住上半身坐起来, 说完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扁桃体像是在冒烟。
她用手背探了探额头的体温,得出结论:“急性感染?应该没事,给我开的什么药。”
王如霞摇头:“原本骨科那小子说要给你开静脉注射, 先给你打点青霉素下去, 我没敢给, 怕你醒来骂我说多此一举。”
“还是你懂我”, 黎今颖强撑着嘴角笑笑,“没事,烧的不高吧,我活动一下就行。”
王如霞放好体温计,还有功夫嘲笑她两句:“那可不,同行是最难缠的病人……诶!你干嘛呢!黎今颖同志,请你别乱动。”
黎今颖刚刚放到地上的脚丫子迅速缩回去。
她无语道:“王医生,发烧感染而已, 不至于不能下地板吧?又不是什么大病。”
她想去远远看一眼病人情况,毕竟当时她给家属交代完术中情况后,连缝合都没来得及回看, 就昏倒在地。
王如霞很敏感。
她替黎今颖把被子搭好, 还指了指周围堆积的医疗器材, 看得出来这间屋是他们医疗队的临时仓储中心。
王如霞:“你别乱动啊,我专门把你挪到没人的床位来, 就是怕你身上还有别的病菌!老大很好,术后体征一切正常,他那几个兄弟一直轮班守着他,放心吧。”
噼里啪啦说完一通。
黎今颖这下听懂了。
搞半天不是心疼她,而是担心她身上的细菌传染到刚刚开过刀的少年人身上。
黎今颖又想开口问问聂浚北的事情,音节还没从喉咙里钻出来,就被王如霞掐断。
“等着,我给你开点药,再找个能治得住你的人来,再说一遍没有医嘱不准乱跑。”
黎今颖:……
医疗队的临时仓储点是村委干部的客厅,离驻扎点只有五十米不到的距离。
王如霞走出门,开口就朝着远处正在帮村民们抬树根的男人喊:“聂营,颖颖醒了!”
台风结束后,村里不少树都连根拔起,还有几棵上百年的老树被拦腰斩断,路面还残留着些许积水,水流尽后露出盘积在四处的淤泥,加上散落在四处的钢材、石材,村里堪称一片狼藉。
不过,并不代表一切都是糟糕的。
阴云密布的天空终于放晴,堤坝成功抢修,挺过了一天一夜的大暴雨,村民们劫后余生,手上虽然忙活得恨不得把自己拆成四块来用,脸上却终于能露出一丝松懈。
聂浚北和几位少年一同将拦在路中央的树干搬走,他直起身,两步并做一步,快步冲向房间。
他身后,那群少年人开始悄悄讨论。
——医生姐姐醒了,她强撑着给我们大哥做的手术,大哥差点就没命了,我们得报答她!
——肯定啊,我听那个寡瘦的医生说,幸亏漂亮姐姐在基地,不然他们都救不了。
——我听老伍说,当时医生姐姐走出门就一脸难受样,都是给他说完大哥手术的情况才晕的。
——那更得好好报答,大哥现在人还是迷糊的,他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我们得帮他操办。
少年们叽叽喳喳,手上的活丝毫没松懈。
好在,他们终于得出统一结论。
临时病房内。
王如霞把药递给黎今颖,还顺给她一瓶矿泉水,然后回头朝着刚进门的聂浚北嘱咐道:“监督她吃完药,半小时后,我来检查了体征才能出院。”
放完话,王如霞替他们关上了门。
黎今颖看着聂浚北朝她走近。
明明两人一直在同一地,却要等到抢险任务已经进行到末尾打扫时,才得以寻出时间见上一面。
“药吃了吗?”
聂浚北坐到她的床侧,摊开她搭在床边的手,检查她的手心:“不舒服为什么要硬……”
话音未落。
黎今颖主动攀上他的脖颈,靠在他的肩头。
她不断缩紧臂膀的力气,几乎把整个人黏在他脏兮兮的训练服上,声音哽咽:“我还以为你被水冲走了。”
“……我不是好好的吗?”,聂浚北感受到她一副要胶粘的意图,他喉头一滚,即便不舍,也强忍着想要把她拉开,“衣服脏,在外面沾得全是泥。”
“那你把衣服脱了。”
黎今颖现在完全不想讲道理,明是非。
聂浚北:……
他虽然很想,但也不能这么闹。
聂浚北试图给她打理智牌:“你生着病一会儿又沾上细菌什么的,你别……”
黎今颖抱着他不撒手:“我是医生你是医生?”
聂浚北:……
行,就是要撒娇哄哄嘛。
聂浚北放弃了挣扎,犹豫半晌后,用干净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黎今颖趴在他的肩头,发烧时,人的意识总是要迟缓一些,她说了许多平常绝对不会开口的话。
她絮絮叨叨地讲。
聂浚北就不疾不徐地答。
“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在做手术,不能问也不敢问,是你受伤了?还是谁受伤了?”
聂浚北想起当时的状况,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转告:“往上装沙袋的时候遇到了意外,我运气好,冲出去不到百米就有棵树。”
黎今颖默了半晌,紧追不舍:“受伤了吗?别想瞒住我,等回去我就把你带到急诊室扒完看。”
聂浚北听见这句又像威胁又像调情的话,哭笑不得:“那我现在应该做一只嘴硬的鸭子,以退为进,给黎医生一个把我扒光的机会?”
“你还笑!老实交代!”
聂浚北知道瞒不过她,只能老实交代:“腰上划了道口子,其他都是小伤,养养就好了。”
黎今颖心领神会。
聂浚北嘴里的伤情需要二次翻译:
一道口子=差点出人命,肯定会留疤
其他小伤=不会出人命,但有可能留疤
黎今颖趴在他的肩头,犹豫许久,颤巍巍说出那句一直压在她心口的话:“有时候,我特别害怕你回来时,我拿到手的,是一面旗帜和黑白相片。”
聂浚北听出她的哭腔,深吸一口气后,低声宽慰:“不会的,别想太多。”
黎今颖继续说,声音颤抖:“浚北,我这双手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救不回来一个死人。”
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眼泪瞬间涌出,一滴滴泪珠无尽诉说着她的心神不安,她的牵肠挂肚。
聂浚北揉揉她的脑袋,一遍又一遍重复,他一定每次都会平平安安出现在她身边。
隔了几分钟,黎今颖终于安静下来,只有偶尔抽噎的薄背,透露出她还未平静的情绪。
“漂亮精不哭了,给你个礼物。”
黎今颖抽抽鼻涕,缩回身子,望着他的脸,哑着嗓子问:“什么?”
紧接着,她看见聂浚北从随身的裤兜中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
“原本应该在那天先给你的,没想到会临时来这里抢险”,聂浚北取出戒指,轻巧戴在她的手指中央,嘴唇开合许久,像是在犹豫什么。
“你什么意思?后悔了?”
黎今颖发着烧,眼睛又没瞎,看出来他不对劲,直言直语问出心中所想。
聂浚北苦笑。
他漆黑的眼眸中,仿佛镌刻进无数的爱意,却又突然闪过一丝暗淡无光。
“……我不想耽误你去公派进修。”
缠在他喉头的话,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颖颖,我很爱你,比你想象的还要爱你,但我不能用这层心意拴住你,让你不甘不愿留在这里。”
“即便我很想,很想,很想,我也不能。”
“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考虑我。”
黑眸目光灼热。
他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黎今颖被他镇住,愣了许久,才扑哧一声笑出来,刚才哭过的泪痕挂在眼角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我早就拒绝了公派资格,你怎么连战报消息都是延后的?军中大忌啊,聂营。”
聂浚北眸底透着欢喜,又忽然暗了下去。
黎今颖读懂他的情绪,迅速在他脸颊边轻吻一口:“绝对不是因为你这个祸国男颜,你放心。”
聂浚北这回终于露出释然的笑意,原本潜藏的那丝欢喜一览无余,甚至还生出了别的情绪。
“难道一点儿都没有吗?”
黎今颖不明所以:“嗯?”
“……一点都没有因为我犹豫过吗?”
黎今颖笑得更大声了:“你真的很难将就,很难平衡诶!有,当然有,这次你又要说什么?”
“不说什么,你不喜欢的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聂浚北原本想要抱住她,手臂伸出去后又意识到自己身上这件脏兮兮的棉衫。
他正欲收回手臂时,忽然感受到肩头一沉。
“浚北,我们回去就结婚吧。”
黎今颖握住他那只伸出的大手,十指紧扣,指尖的金黄色闪烁着熠熠光芒。
第97章 送礼
抢险救灾工作最终在三日后画上尾号。
工兵团很快将断桥、断路接手重建, 沿海部队的大巴车跟在四面八方的物资车背后,终于开进了村落,有序停靠在村头的空地上。
紧随而来的, 是机动支队的后勤战士们。
他们驾驶车队沿着每个村落收拾台风肆虐后的残局,铲车打头阵,将七零八碎的渣滓淤泥拢成一堆, 辅以村民们自发的小板车清理垃圾,最后再用洒水车的冲刷善后。
最惊现的抢险工作结束后,留给黎今颖他们这群先行部队的就只剩下交接。
聂浚北所在突击队将之后的工作重心转移给当地兵团与建设单位。
医护组清点完最后的医疗物资后, 将大部分捐赠给当地卫生院, 用于他们的重建工作。
搞定一切, 三日后的清晨八点, 终于到了正式离开回驻地的日子。
黎今颖向卫生院的同志交代完手术病人的注意事项后,准备正式离开。
她刚走出门,还未来得及和等在门口的聂浚北说上话,就被一群少年人围住。
黎今颖认出为首的几人,是病床上那位领头羊老大的小弟们,每天轮班探望病人。
作为亲生弟弟的老伍站在最前面,他是这群少年推举的官方发言人。
此时,他抱着一大块红布, 磕磕绊绊开口:“黎姐姐……谢谢你救我大哥,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医生,也是最厉害的大夫, 谢谢你!你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老伍普通话算不上标准, 带着些许乡音。
黎今颖听得很认真, 有几个词辨别不清楚,唯有那句漂亮和谢谢听得最真切。
她笑着回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你哥哥后续还需要多多照顾,你这个当弟弟的得多费费心思了,别让他刚出院就去蹦跶。”
她抬脚就准备走时,老伍又拦住他。
少年似乎是第一次送礼,有些拘束,红着脸把怀里包着布的物件塞给她。
黎今颖对这一套动作很熟练了。
即便在21世纪,每当她刷手上台前,依旧会面对送礼问题。一百个里面总有那么五六个担心“不给红包医生就不会好好救人”的家属,愣是要塞一个信封给她。每逢此时,她只能搬出金字定律,一遍遍重复不能收,重复医德本质在于救人,而不是根据金钱地位在乎人是谁。
如今,在部队医院工作,送礼比例更是远远大于5%,每次她和轮班护士都得提前做好几次思想工作,反复告诉群众家属,不管有没有红包,有没有烟酒,他们医护的工作本质并不会变。
但总赖不住有些喜欢“硬上弓”的家属,总能在无人的走廊转角、深夜的医院大门、突然冒出的卫生间隔间等地方守株待兔。
红包是万万不能收的。
严谨一些,辅食点心、猪肉、烟酒票、护肤品等非现金类礼品也是不能收的。
甚至再严谨一些,她穿书前连乡下土特产和奶茶、蛋糕、零食铺子等不值钱的家伙也不能收——生怕家属在袋子里给你塞钱,明面上看着是个平平无奇的奶茶logo或是土特产礼盒,实际上里面装俩茅台外加两条进口中华,防不慎防。
更要命的是,一旦开了收礼物的头,后续倘若真的在临床上出现并发症,有些家属反而会用“你都收过我们XX,为什么不尽全力”这样的观点来指责医护,最终闹大了就是检讨、处分、停职一条龙。
黎今颖只能点满闪避技能。
于是,当老伍把物件递过来时,黎今颖的动作像是机械DNA觉醒。
手势回绝,语言婉拒。
身体后退半步,鞠躬道谢。
“礼物就不必了,真的不能收!这是我的职务应行之责,谢谢你的心意。”
语速之快,一气呵成。
现场围观的群众们立即爆发出雷鸣的笑声。
围在最前面的几人大声喊道:
——黎同志你太敏感了!就是小孩的一点儿心意,他还来我们家棚子借了一个呢!
——叔叔阿姨你们不懂,城里姑娘们都这样,之前来支教的老师也是,我奶奶给她塞了个大馒头路上吃,她一直和我奶奶说,不能收礼不能收礼!
——嗨呀!这算什么礼物,土特产都算不上,我们家也给来支援堤坝的同志们准备了。
老伍也赶紧把红布掀开,指着手里几个还热乎的鸡蛋说:“黎姐姐,我家就一只鸡,这些很多是乡亲们借给我的,你救了我哥,就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是我们的心意。”
他红着脸,咧着嘴,仰头望着黎今颖,黑漆漆的瞳孔在清晨的阳光下亮晶晶的,让人移不开眼。
黎今颖稍微蹲了一些,低头看向少年手里的鸡蛋,有白色的,有褐色的,光看就能看出不是来自同一品种的母鸡。
她从中取走了一个最小的,又用手指把红布搭了回去,笑着说:“心意的话,一个就够了。”
老伍还想说些什么,又被黎今颖的动作打断。
她从随身的行军背包中,翻出她的配给册,打开翻了几页,从上面取下一张商店通配的奶粉票,放到少年的左胸兜前。
“这也是我给你的心意,你也必须收。”
“可是明明是……”
黎今颖拍拍他的肩膀,握紧手中的鸡蛋,语重心长说:“好了好了,你哥哥做完开腹手术需要补充营养,你呢,还在长个子,姐姐没有小孩也用不上,票你就拿去副食商店换奶粉,好吗?”
“可是……”,老伍犹豫许久,看向黎今颖身后的聂浚北,怯怯道,“万一你马上就有小孩了呢?奶粉票这么珍贵,我不能收…… ”
聂浚北注意到小孩鬼鬼祟祟的试探。
听见他后半句话后,忍不住转过头轻笑一声。
“哪儿有那么快!”,黎今颖没想到十多岁小孩说话这么直接,“学校老师教没教过你,不能浪费粮食?你就当是替姐姐消化,早点长高高,才能多帮你哥哥分担啊。”
少年还想说什么,牙关紧闭,忍住了。
黎今颖揉了一把他的脑袋,背上行军背包,给等在旁边的聂浚北打了个眼神,准备离开。
两人穿过人群,来到大巴车前。
同僚们有的已经上了车,还有些男同志站在旁边空旷的位置抽烟,见到黎今颖他们,这些人笑着打招呼:
“聂营!黎同志。”
“黎同志,身体好些了吗?”
“聂营,给你媳妇补补身体啊,她那手艺是可以救人命的,别苛待人家漂亮姑娘啊~”
这时,急诊科护士长从大巴车另一侧走出来,顺便抓了两人去卸货。
搞定后,她单手扶着腰走过来,擦完汗,冲着那群年轻男孩们喊:“没轻没重的,回去领功的时候看你们还敢不敢这么说话?”
“那肯定不敢的~”
“是啊!那怎么敢开团长们的玩笑~”
“护士长,来一根吗?平时舍不得抽的好烟。”
护士长笑着吼他一句:“滚,备孕呢!”
烧完烟的男孩们笑嘻嘻缩到一边去,聂浚北戴上帽子,走过去带着他们帮医护组调整侧备箱的货物行李。
护士长和黎今颖一前一后上了车。
“今天好些了吗?”,护士长关切道。
黎今颖点头:“已经好多了,谢谢。”
“回去就准备结婚了吧?”
黎今颖一愣,点头:“嗯,回去就递结婚报告,找个手术少的时间去把证给领了。”
护士长忽然伸出手,替她拢了拢鬓边的随发:“挺好,保重好身体,大家和小家总能找到平衡的方式。”
护士长说这句话时低垂着眼眸,明明正面望着黎今颖,眼神却并非锁定在她身上,不知道在看向何处,说向何人。
战士们陆陆续续上车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各式各样的“慰问礼品”,有的是一小块窝窝头,有的是已经快炫完半个的玉米粑,甚至还有野菜煎饼,香味满车飘。
最厉害的还得是王如霞。
她面色呆滞,端着一块比人脸还大的年糕上了车,每个位置都要问一遍:“吃不吃年糕?我病患的姑婆非要塞给我,我哪儿吃得下啊……”
“谢了谢了,年纪大了消化不了。”
“我也不用了,你给黎同志分分,她刚生完病身体虚,多补补。”
于是,黎今颖和王如霞坐在靠后的椅子上,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一大块年糕。
车门合上,司机正准备启动出发时。
靠窗的几位同志一同喊:“你们看!”
黎今颖原本还在和王如霞研究怎么吃年糕,顺着呼喊声看向窗外。
村里的群众们自发站在停车场后的空地上,有人还拿出了家里的锣鼓,为首站了一排小朋友,老伍他们那群青少年也在其中。
“谢谢解放军同志!”
“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一路顺风!”
“哥哥姐姐们,一路平安!”
大朋友小朋友老朋友们一同挥手,脸上无一不是真诚淳朴的露齿笑。那些举起的袖子上大多还沾着干涸的淤泥,黎今颖低头看了一眼王如霞手中的大年糕,白净得没有一块污色。
车辆启动,来时的风景不断倒退。
桥补回去了,路也修了,一路畅通无阻。
第98章 回家(三合一)
回到驻地的第二天。
黎今颖早早出现在医务办楼层, 敲响组织部主任的大门,得到批准的回应后,拿着提前写好的档案袋走进办公室。
组织部主任姓周, 是个微胖的宁波老大姨,脸上吊着双下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
“小黎?听说你们昨晚十点才到,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请坐,喝不喝茶?”
黎今颖摇摇头:“不用了,周主任, 我来提结婚报告, 一会儿还得去查房呢。”
周主任放下手中的暖水壶, 茶也不着急泡了, 快步走过来,招呼她坐下:“坐着说。”
她接过黎今颖递过去的档案袋,拆出其中的填好的报告单、申请书、对象档案自述,一应俱全。
周主任认真扫了一眼,抬起头笑着说:“没什么问题,资料准备得很齐全啊?早就备好了吧?我不信你昨晚十点回驻地还有空折腾。”
黎今颖莞尔一笑。
还是组织部的同志眼睛尖,一抿就把她早有准备的意图给抿出来了。
周主任拿到她自述的申请书,看见上面填写的对象信息, 笑得合不拢嘴:“你这个对象可是我们驻地有名的好青年,我记得你老家是龙岗吧,准备在哪里领证?”
黎今颖老实答:“就在驻地领, 不过我请了一周假, 要回老家一趟, 结婚毕竟是人生大事。”
周主任盖好章,把批准资料递给黎今颖。
“如果之后有什么困难, 你来找我,我尽量帮你解决……另外,恭喜啊,新婚快乐。”
黎今颖笑着接过:“谢谢您,到时候给您包一个大盒的喜糖!”
周主任把她送到门口:“哎哟小姑娘太客气了,我血糖高,没这个胃口享受,心意领了。”
黎今颖脑子转得快:“那也得给您一份,我再添点不升血糖的燕麦饼干。”
“你这可算是贿赂组织部同事啊!”,周主任把她送到走廊转角,笑着打招呼,“就送你到这了,赶紧去给你师傅做做功课!自家姑娘就要嫁人咯!”
黎今颖一步三回头笑着离开。
她收好手里的批准单,迈着小碎步哼着歌回到病房走廊,见到每个同事都露出招牌感染力笑容。
迎面撞上的两位同僚和她打完招呼后,边走边聊了起来。
“黎医生今天心情很好嘛!”
“那能不好吗?小黎马上结婚了,未婚夫又高又帅,今天领导不还给了指示,说要给这次支援台风救灾的同志们记大功,她恐怕要成为咱们这层楼最年轻的少校了。”
“哎——也该她升,我听楼下急诊工作的同学说,他们救灾那几天太拼了,完全是连轴转,中间还有人晕倒,有人差点被水冲走。”
“都是为了救人嘛,时间就是生命,这条定律亘古不变啊。对了,结婚红包你准备给多少?”
“我想想,你正好提醒我了……”
另一边,黎今颖查完房,刚在护士站嘱托完病人的注意事项,正好撞上宣传部的干事。
“黎今颖同志对吗?”,干事推推眼镜。
“对,是我,怎么了?”
干事举起手里的笔记本,耐心道:“你现在有时间配合采访吗?我们要针对这次台风救灾行动做一次党内宣传报道。”
黎今颖后知后觉,想了想:“十五分钟够吗?我半小时后有一台手术,实在是不好意思,昨晚连夜刚回来,太忙了,有些病人已经等好几天了。”
“够的,咱们找个方便的地方?”
清晨的住院部走廊人并不算多,但是随着查房结束,不少能下床病人会起来走动走动,他们两人挤在走廊里聊总是有些寒掺。
“去我办公室聊吧,劳烦过个廊桥。”
思来想去,还是办公室适合采访。
进门后,黎今颖招呼干事坐。
她第一次在办公室做这样的事情,有些拘束,匆匆找了个玻璃杯接了半杯热水。
“其实不用倒水的,我们就闪电结束,也不耽误黎同志你之后的手术。”
黎今颖点点头,放好暖水壶,坐回椅子上。
宣传部干事有备而来。
他翻开笔记本,掰开钢笔盖,开门见山问:“我听说黎同志你在灾区病倒了?”
黎今颖听见问题,猜到干事肯定是先采访了别的同僚,必然是对现场的故事有一定了解。
“也不算什么大病,就是急性炎症,当时也是多种情况导致的昏倒,吃点药就好了。”
干事记录下她的回复,又问:“那我大概明白了,不如说说你当时救治那个年轻少年的故事?”
黎今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室内昏暗的光线,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准备的无菌室……
她犹豫几秒,最后在复述的版本中,重点放在了王如霞的配合,以及门外骨科男医生的帮助上。
干事耐心听完,嘴角却笑得越来越深。
“如果没有他们,没有系统化准备的急救措施,哪怕华佗祖师爷在世,病人求生的空间也很小……”
说完最后一句,黎今颖注意到干事镜片后那双弯起来的眼睛。
她忍不住问:“……怎么了?”
干事终于道出他忍不住笑意的缘由。
“你们每个人说的版本怎么都喜欢抠掉自己的那部分?我们宣传部是什么洪水野兽吗?”
黎今颖惊讶道:“啊?他们都是怎么说的?”
干事翻到笔记本的前几页。
“儿科的王医生说,普外科的黎今颖同志在手术过程中保持了绝佳的专业技术,哪怕听到门外传来疑似未婚夫落水的消息,也依旧全神贯注……”
他又翻到下一页。
“皮肤科的那位男大夫称,治疗组的女医生在这次救援行动中展示出比男同志更加细腻的关注度,譬如儿科的王医生,普外的黎医生。”
笔记本再往后翻了一页。
“急诊科的护士长提到,这次救援行动中有一对即将结婚的情侣,男女双方在援救过程中无一例外选择舍小家为大家,直到台风转弯,天气放晴的那日,两人才终于打上照面。”
他读完最后一个字,抬起头望向一脸呆滞的黎今颖,语气颇为玩味:“你们很有凝聚力嘛!”
黎今颖听完,也忍不住笑:“那您也挺拼的,现在才十点钟,就已经采访了这么多人了?”
“宣传工作,主打的就是一个要及时,如果后续报道和你们实际上的贡献时间错开,期望值和喜悦值也会打上一个折扣,对不对?”,干事说起话来一套一套,“不能让有功劳的同志寒心嘛!”
接下来的十分钟。
干事又问了许多在救援时的细节,譬如村民们的感人事例,台风雨下医护组是如何渡桥。
他的问题很全面。
黎今颖回答完15分钟的长线采访后,总觉得他所谓的宣传,完全不是平日里他们所见到的千字短文章。
当干事问完最后一个问题,他用钢笔飞快记录下黎今颖的回答,总算心满意足合上了笔记本。
“对了,我方便问一个问题吗?”,黎今颖配合他完成采访,还是没忍住多问。
干事挑眉:“你说?直说就是。”
黎今颖皱皱眉,问出心中疑惑:“你们每次做宣传都要采访这么多人,问这么多材料吗?”
干事听懂她的疑问,解释道:“黎同志,告诉你也无妨,我们这次要做的不是普通采访,而是要在内刊中给出一整个专题版面。”
黎今颖:嗯?排面这么大?
内刊并不像是平日里报亭四处可买的晚报报纸、文学文摘,而是以党内文件和机关报告为主要摘录内容的政治性读物。
黎今颖作为胸前红旗飘的共产党员,每个月都会收到宣传部分发的内刊读物。同样,院内的书记领导、驻地军区的司令员,甚至是北方兄弟军区,南方姐妹军区的同志们,也会收到这份刊物。
干事继续说:“所以我才说,你们怎么每个人都不想表现表现,全把功劳往对方身上压,都不爱提自己做了什么事,清一色的旁观者视角还挺少见!”
黎今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现如今人家宣传部干事都明说了,她更不可能为了博名声而改口。
结束采访,黎今颖把干事送到门口。
她刚一打开门,就注意到靠在墙外等着的巫医生:“……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宣传部的男干事敬了个礼,礼貌喊了声“巫将军”,转身带着黑色封皮笔记本离开。
巫医生看着他的背影,用开玩笑的语气提点黎今颖:“你还真是风口都抓不住,就该多说说,你是怎么把那个小男孩给救回来的,最好,再多提提师门对你的栽培,让我这个老东西也能沾沾光嘛!”
黎今颖被他逗乐:“哎呀,徒弟没有那个天花乱坠的本事,您是没办法从我这里享到福气了。”
“进门说,你出去一趟,嘴都变油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办公室,巫医生还贴心地替她带上门。
木门合上,嘶哑一声。
黎今颖有些疑惑,马上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去手术室做准备,为什么两人还要鬼鬼祟祟进屋聊。
“师父,我正说去找你呢,你那个病人术前做好了吗?刚好我这次去救援的时候,发现急性脾撕裂的切除角度难点,我们一会儿台上聊?”
巫医生白了她一眼。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红色袋子。
袋子表面是丝绒材质,在光影下闪烁着深浅不一的光芒,上面缀有金色丝线绣纹。袋子的开口处有两根金黄色的松紧带,带子用螺旋纹编织,底部缀有流苏,一看就明白袋中物品的价值。
“给你准备的新婚礼物。”
巫医生把红袋子塞到黎今颖手里。
黎今颖狐疑不决,眼神对接上巫医生不容置疑的目光后,才决定打开看看。
解开流苏松紧带,黎今颖小心翼翼取出红色袋子内承载的物件,摸上去冰冰凉凉,她取出来一看,眼睛都瞪大了。
是一对漂亮的翡翠镶金耳环。
祖母绿宝石以泪珠水滴形雕刻,表面打磨抛光,随着角度移动可以看见切割后的熠熠光彩。
“师父,这太贵重了。”
黎今颖赶紧把耳环小心翼翼塞回红袋子,作势就要还给巫医生。
“所以才要关上门给你啊,不然外面以为我这老头给咱们外科新星行贿呢。”
巫医生开着玩笑,双手环抱往后退了半步,压根不准备把送出去的礼物再收回来。
黎今颖就没见在这个时代见过这样漂亮的翡翠绿珠宝,想也知道这幅耳环价值不菲,恐怕等抵她大半年、甚至一整年的薪水。
“不行,您还是留着养老吧。”
“我怎么留,我戴耳朵上啊?”
“那……那你寄给拍卖行……”
“那我舍不得,那价格肯定不公道。”
黎今颖没话说了。
她看着手里炽热的结婚礼物,眼眸低垂抿起嘴,思考许久,忽然抬起头,眼神坚定:“那我就当传家宝收了,我给师父养老。”
巫医生乐呵呵笑起来:“我谢谢你这次没说送终!”,他看着她手里的红袋子,解释道,“有件事你说对了,这确实是传家宝。”
黎今颖:……
总觉得更加烫手了。
“这是我母亲去世前留给我的,让我留给未来的女儿或是媳妇,结果我是个不孝子,无妻无女这么多年。”
黎今颖默默听。
她听说过,巫医生母亲出身地主家庭,在当地算是小首富,曾经在抗战时期还为彼时的新四军捐过军费,后来死于大轰炸。巫医生随舅舅逃到大后方,才勉强活了下来,他也借此国仇家恨之心参军。
“金婷结婚的时候,我也给过她,她不收。”
巫医生回忆起他的第一个真传女弟子。
十多年前他无法理解金婷选择高校,回归家庭的举措。十多年后,他又从这位女弟子手里抢来了另一个极端,眼里似乎永远都闪烁着手术的火焰,以至于需要他这个做师者的偶尔提点。
“金婷说她半途而废,不好意思,说对不起师门,不愿意收,让我留给未来真正的真传。”
巫医生说完,眼角的皱纹夹成一束。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黎今颖的肩膀:“我老了,遇不到下一个真传了,你要是也不收,我只能带到地下去给咯。”
“收收收,我天天戴。”
“可不准因为结婚就跟着聂浚北跑了,收了我的传家宝,就得在师门扎根啊!”
黎今颖擦掉眼角的眼泪。
她往前半步,一把抱住面前这位年过半百的老者,抽抽鼻子:“肯定啊,我还等着师父您封院士的那天,我跟着蹭蹭光呢,到时候我天天在医院横着走,见人就说我是巫院士的亲传弟子。”
“你这闺女!”
巫医生用手指点了以下她的额头。
他不忘多嘴一句:“东西收好啊,要是弄丢了,只能去地下给你姑奶奶磕头了。”
黎今颖锁好抽屉,跟在巫医生身后,一路有说有笑往手术区走去。
这恐怕也是他们师徒二人在她休假前的最后一场大型手术。
*
两天后,火车站。
年关前的火车站简直人挤人,挑着麻袋的,提着编织袋的,左右手各一个奶娃娃的,一群人将月台外的候车区挤得乌泱泱一片。
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停在火车站对面。
得知黎今颖要请假回老家,巫医生作为娘家人的一份子,派出自己的司机送徒弟到火车站,生怕徒弟在沿途又出什么幺蛾子,最终推迟她回医院的时间。
“黎医生,到了。”
开车的司机是个三十来岁的的方脸男人,他跟在巫医生身边多年。对于黎今颖他们来说,他是师者是救人造浮屠的巫医生。但对于司机来说,他首先是听其号令的巫将军。
司机放下手刹,转头就要来帮黎今颖拿行李。
他是巫将军的手下,自然认识这位跟在将军身边的亲传弟子。
司机认为他的运气一直不错,当兵的第一天就入了警卫连,之后蹭同乡的光去了驾车学校,刚一毕业就遇上第一批司机分配。
他比同乡运气好。
同乡学的是大卡车,由于驾驶技术好,培训结束前就已经定下去兵团开食堂运输车的好差事。
当时他还羡慕过同乡。毕竟,他们一同学习大卡车,最后他却被老教练调去学轿车,同级的学员们私下还嘲笑他是“降级”。
直到他得知自己的分配去向——给将军开车。
那一刻,那些曾经嘲笑过他的学员们终于闭上了嘴,连同乡都对他露出艳羡的目光,称他的运气花在了该花的地方,跟了一个好上司。
他起初还担心过,会不会是这个“巫将军”不太好伺候,才愿意征用他这样的初生牛犊。他起初开车时兢兢业业,生怕一个不小心弄得将军生气。
后来,开了一年、两年、五年……他渐渐发现,巫将军并不爱用车——除去军队外的会议需求,其余时候他几乎住在部队医院里。
同时,他还发现巫将军很好说话。当注意到他总是彻夜停车在医院等待时,巫将军告诉他,以后按照正常时间上下班,有需求会给他宿舍打电话。
司机也发现巫将军从来不会滥用职权,有点书生的“傻气”,不会摆官腔。但巫将军并非不会。两年前,司机的妻子患上子宫肌瘤,他愁得在车上悄悄抹泪,还是被巫将军察觉到,私下替他安排好了床位、门诊以及最好的医生。
今天,是司机第一次为将军以外的人开车。
是他最喜欢、最欣赏的那个徒弟。
他听巫医生提起过,徒弟要结婚了,巫医生总是在车上夸奖他的这位女徒弟,称他从医多年,从未见过有人能一上手就像她这样熟练、干净、有创意。
“司机大哥,我自己来吧。”
黎今颖搭他的车已经很不好意思,哪儿能让他再帮自己拎行李。
司机不动神色夺过来。
“黎医生,巫将军说了,这几天火车站人多眼杂,我陪你检完票,看到你找到座位,再开车回去复命,你就别客气了,别为难我~总得让我在将军面前有得说嘛!”
“巫叔叔是在给我上眼药呢”,一旁的聂浚北替黎今颖系好围巾,“随时提点我,你在军区是有他这个娘家人坐镇的,别想欺负你。”
司机走在前面替两人开路。
他听到聂浚北的话,在心中腹诽,果然领导干部的子女都不简单,一眼就看出将军的意图。
他认识黎医生的这位未婚夫,是他们军区炙手可热的新团长,虽然正式任命要等到后天的礼堂活动,但他们私下都已经称他为聂团。
聂团的父亲是他们政治部的主任,听说因为十年西北改造的关系,错过了升将军的好机会,原本也是一位战功赫赫的才俊人物。聂主任的级别比将军低一档,倒也有配车配司机,但肯定比不上他这位将军的行政派头。
至于黎医生,他知道的就不多了。不过,刚才来的路上他偷偷打量过几眼,看样子也不像是普通工人阶级的孩子。应该是门当户对吧,他猜。
来到检票口。
司机从包里出示他的通行证和提前准备好的票据,从另一侧通道直接来到月台。
月台前已经停靠了一条八节车厢的绿皮火车。靠前六个车厢是硬座,最后两节是硬卧。硬卧票一向紧俏,不仅看级别,还要比硬座票贵上好几倍。
此时此刻,月台前乌泱泱挤着的人们都堆在前面六节,最后两节车厢反而没什么人问津。
“黎医生,你的卧铺票。”
司机从兜里取出票,外面还套了一层透明纸,是他昨天取到票后,特意包上的。巫将军有洁癖,司机猜测黎医生多半也有,他手心容易出汗,弄脏了不合适。
“谢谢。”
黎今颖双手接过,微微鞠躬道谢。
“我去旁边等,你们年轻人肯定要说说话。聂团,我在那儿等你,一会儿把你再送回去。”
做一行久了,司机渐渐明白为何当初驾校教练会让他去开轿车。教练当时评价他,性格如水,舒适是第一印象,很适合去干部面前工作。司机自从悟通这个道理后,似乎也更得巫将军的喜爱。
聂浚北朝他道谢。
蒸汽声夹杂着风声,沿海地区的冬季向来潮湿,湿气混着寒意惊得人骨头都是冰的。
黎今颖把下巴埋在围巾里,抬起头朝聂浚北说:“你弄完任命活动,就坐最快的火车哦!本来说好一起回的……”
“好,答应你,一定买最早的。”
聂浚北替她拨了拨头发,贴心地用鬓发遮住耳朵,怕她冻着感冒。
原本,两人都买好了一同回去的卧铺车票,用的还是聂浚北的级别名额。结果,昨天下午部队临时告知,后天的嘉奖活动上,两人必须得参加。
这下两人的进程被彻底打乱。
最麻烦的是黎今颖的手术病人,她为了挪一周休息时间,把不少病人转给了巫医生,如果这趟回家泡了汤,她一时半会还不好安排接下来的工作。
黎今颖找组织部老大姨磨了许久的嘴皮子,才终于松口了一个名额,批准她按原来申报的假期回家,但聂浚北得留下——他作为台风救援行动中的突击队队长,需要给队员颁奖。同时,聂浚北还得趁这次机会,把任命团长的仪式给搞定,就更加无法按原计划出行。
两人昨晚连夜商量,得出解决措施:
黎今颖先回龙岗。
聂浚北后天礼堂活动结束,大后天就赶路跟上。
“替我问伯父、伯母好,我结束活动马上就来,你要乖一点,注意身体,别生病。”
聂浚北唠唠叨叨好几句,又是揉脸蛋,又是搓手心,把黎今颖哄了好一会儿,又在额头、左脸颊、右脸颊、下巴、鼻子上都落下一吻后,才依依不舍放开她。
“好了好了,还没领证就黏得不行……”
黎今颖气鼓鼓望着他,自打两人打完结婚报告,聂浚北恨不得每天亲她三百下,她都要怀疑,假如未来真的成为合法夫妻,这小子不会天天把她往床上拽吧。
“到了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黎今颖答,“你确定好时间后,也给我说一声,龙岗这两年变化大,到时候我来接你,别迷路了。”
又是一阵蒸汽轰鸣声。
黎今颖见时间不多,放下行李,给了聂浚北一个拥抱,在他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后,转身将票递给检票员,上了卧铺车厢。
等到她找到位置后,立即透着窗户往外看,果然瞧见立在人群中格外显眼的聂浚北。
“拜拜~要想我哦!”
她朝聂浚北招招手,笑出两个酒窝。
“想,天天想。”
聂浚北朝她点头,声音穿过寒风与火车蒸汽声,像是夹了闷闷的混响。
很快,火车启动。
黎今颖看着男人的身影从眼前愈来愈远。
她靠在下铺的铁栏杆上,望着逐渐倒退的风景,思念起多年未见的父母。
*
“老黎!你搞快点啊,闺女早上八点就到了,你还搁那儿搭配衣服呢?你长啥样心里没数啊?”
肖蓉站在镜子前,一边调整新烫的卷发,一边回头朝着屋内磨磨蹭蹭的丈夫喊话。
黎志兴选择了一件水泥灰的夹克衫,又套了一块蓝黑格纹的围巾,走出卧室。
他瞧见肖蓉的模样,忍不住笑她:“你还说我?你听说闺女要带女婿回来,还不是去烫了头发,今天还把这件新买的舍不得穿的大衣拿出来……”
“走走走!别磨蹭了。”
肖蓉拿上包和车钥匙,就往楼下走。
“黎书记!肖书记,接闺女呢?”
老两口刚一到楼下,肖蓉迎面就撞上市委大院正在巡逻的保安大哥。
“对,闺女几年没回龙岗了,肯定要在火车站迷路,我们得赶紧去接呢。”
保安又接着问:“诶,开车的小李呢?”
肖蓉赶时间,没说太多:“小李请假了,这几天反正也是家务事,我们就没让他提前回来,先走了,闺女等着呢!”
两人风风火火找到那辆黑色小轿车,肖蓉去了驾驶位,熟练地扭动钥匙,点燃发动机。
黑色小轿车渐渐驶离市委大院。
他们是两年前搬进来的。
黎志兴调任卫生局后,交出了一份完美的医疗系统改革化,很快就在接下来的地级市合并中脱颖而出,加上他从前的战功,两年前正式兼任市委常委,和肖蓉一起搬进了大院。
轿车驶过一段龙岗的新修的水泥路,又途径好几条在建中的尘土路,然后又从一段磕磕绊绊的石子路中间绕道,最终总算稳稳停靠在火车站出口外。
“你看!那个高高瘦瘦的,是不是咱闺女?”
肖蓉还未解开安全带,就透过车窗瞧见了远处的黎今颖。她拍了黎志兴肩膀两巴掌,吩咐道,“你快去帮她拎箱子啊!那看着多沉啊!”
黎志兴点头“哦”了一声,木讷地赶紧松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冲着远处的人影喊:“颖颖!”
龙岗火车站也是一样的人挤人。
黎今颖好不容易从月台外的出口挤出来,就瞧见一辆类似巫医生配车的小轿车停靠在远处。
她记得肖蓉写信说过,黎志兴如今已经是市委的重要人物,多半也有配车,以父母那副爱女如命的姿态来看,恐怕这时也会像这辆小车似的,急吼吼停在路边。
正想着,她就看见车上下来两个熟悉的人。
黎志兴正在朝她喊话,肖蓉走在后面,嘴里骂骂咧咧不知道又在数落丈夫什么毛病。
黎今颖顿时笑开颜。
是啊,这就是她在这个世界的便宜父母。
她提着箱子小跑过去,给了肖蓉一个带着凛冽寒风的拥抱:“妈妈!我刚还在想会不会是你们,结果转眼就瞧见你又在凶我爸了。”
“你爸……哎,我都不想说他了,人前聪明得跟个狐狸成精似的,怎么在我面前老是蠢笨如猪!”
肖蓉把黎今颖的箱子接过来,一把塞给站在后面唯唯诺诺的老父亲黎志兴,又回过脑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黎今颖。
“瘦了……是不是还长高了?”
肖蓉笑起来时,眼角已然有了好几条皱纹。
“医院工作很辛苦的,以前就劝过你,你看,黑眼圈都要掉到地上去了,又上夜班了吧?火车上肯定挤着了,浚北有没有护着你……”
肖蓉说到这里,忽然发现黎今颖身后空无一人。她又往后面望了几眼,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藏一个大活人。
“浚北呢?”,肖蓉皱眉问。
事发突然,黎今颖还没来得及给家里打电话告知聂浚北要延后到达的事情。
她匆匆解释:“浚北有个任命活动必须参加,还得给台风天救助有功的队员们授奖状。”
肖蓉沉默了许久。
她抬起头,望了黎今颖好几眼,从眉毛看到眼角,又从鼻子看到嘴巴,最终幽幽开口。
“是不是压根没有这个人?你在骗我?”
黎今颖:???
她万万没想到肖蓉的第一反应会是这样。
肖蓉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她抓住黎今颖的手臂,娓娓道来:“你看啊,首先浚北还活着的消息,我是从你这里知道的,后续他又来你学校做巡查,又和你在驻地相遇,现在你们又要结婚……这也太巧了,话本小说也不敢这么写吧?所有信息都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打心眼里,肖蓉就不认为聂浚北能在西北活下去,更别说邻居家的小孩还能和女儿修成正果。
很明显像是为了逃避相亲或是什么原因,特意编造出来的虚假故事,逻辑还不是很合理。
黎今颖:……
她叹了一口气,拿出前天下午请假去照相馆拍的结婚照,递给肖蓉。
“我骗你干嘛呀!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黎志兴在旁边小声搭腔:“你小时候就装过小笨蛋,从小就是聪明的小骗子……”
肖蓉狐疑接过,和丈夫一同看。
照片是胶片黑白的,黎今颖穿着衬衣,两个眼睛笑得弯弯的,她旁边则是一个仪表不凡的年轻男军官,同样穿着秋季部队衬衣,看样子的确有几分聂浚北长大后的模样。
乍一看的确是照相馆的标准结婚照,但肖蓉总觉得女儿女婿这两张脸合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真实。
“照片是你合成的吗?”
隔了半晌,肖蓉疑惑问出声。
黎志兴还在后面跟着点头:“对啊,我听说国外已经有技术合成假照片了……”
黎今颖:……
飘零在风中,脸上写满无语。
她放弃挣扎,把这张留作纪念的结婚照片收好后,叹口气道:“不信也没事,过两天他就坐火车来龙岗,到时候是鬼是人,一目了然。”
肖蓉又盯了她许久,发现她确实不像是在说谎后,才倏然睁大眼睛,张开嘴。
“还真是浚北啊!隔壁的聂浚北?我和你爸一直以为这几年,你写信说的这位对象是假的……”
黎今颖:……
脑回路转八百个弯的老母亲啊,原来你这时候才真的相信女儿要结婚了吗?
黎今颖感觉她是在乌鸦的喳喳声中上了车。
上车后,肖蓉两口子没有再提过“虚拟男友”的事情,两人反而一个比一个沉默,像是在这一刻才真正试图接受女儿谈婚论嫁。
车内诡异的气氛让黎今颖不踏实。
她随便寻了一个话题,准备打破沉默:“龙岗这几年变化还挺大啊?”
黎志兴也意识到气氛不对。他坐在副驾驶,立即接过话茬,转过头回复:“……是比较大,你看那边那栋楼,是新修的商贸城。”
“就是以前的商业街?”
黎志兴点头:“差不多,但也不太一样。以前商业街就那么几家铺子,后来哪怕开了一个通排商铺,也比不上现在的商贸城,那里面什么东西都有,还有一个国际柜台在筹备中呢。”
“那几栋新楼又是什么?”
“那是新修的第一中学校舍,预计下半年就能投入使用,还有从日本进口的彩电呢,我们家用的那台都是老款黑白。”
黎今颖跟着点头,后知后觉:“等等,我们家有电视机了?”
黎志兴一脸“闺女你是不是瞧不起你爸”的表情,默默答:“搬家之前就有了!”
“哦哦哦哦……”,黎今颖这几年天天住宿舍,还没有注意到彩电已经成为了家具区域的TOP单品,她又转了一个话题,问:“诶,老爸你在信里说,第一医院,就是原来的卫生院,现在已经有两栋新修的大楼了?”
黎志兴聊到这个,嘴都要笑裂了。
“是啊,公共卫生水平提高,人民心中才踏实嘛!现在外科也有不少从省城回来的人才,都是看见家乡正在建设腾飞,回来一同奋斗的。”
黎今颖耐心听,嘴角默默上扬。
在她心中,龙岗就是她在这个世界的根,听见家乡乘着时代东风越变越好,她自然是开心的。
“对了,你那个小学同学也在第一人民医院工作呢,你们还有联系吗?”,一直开车的肖蓉忽然说了话。
黎今颖听懂她在说谁:“你说海珊?我知道,她这些年也有给我写信,她回来后就在产科做手术护士,还说等我回了龙岗要请我吃饭呢。”
“挺好的小姑娘,她还挺主动。”
黎今颖朝着肖蓉“嗯嗯”两声。
她忽然又想起在家乡的另一个朋友,主动提起:“对了,她表哥石龙飞你们还记得吗?我上次收到他的信,说他去年就退役了,准备回龙岗开个小饭店,做小老板。”
石龙飞的来信内容并不多。
黎今颖只知道他成功开起了饭店,却不知道他的生意是否兴隆,会不会已经倒闭。
“哎,你这个朋友可不得了。”
——嗯?
黎今颖眉头一皱,感觉不简单。
黎志兴替肖蓉解释。
“刚好,咱们这条街转过去就能看见他的饭店,生意太好了,我们院子里的那些子弟年轻人都特别喜欢,我猜也合你的胃口。”
黎今颖的好奇心被提了上来。
她身体转向窗户,目不转睛盯着窗外不停划过的招牌名称,心中突然萌生起一股怪怪的意味。
——不会叫什么老兵烧烤店吧?
——还是叫海员老烧烤?
黎今颖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
轿车在途经一家门面宽敞的饭店时,行车速度突然慢了下来。
不用多说,黎今颖也明白,就是这里。
她抬头一看,差点两眼一黑。
——胖虎炖大鹅。
“石龙飞还挺会取名,你还真别说,那孩子虎头圆耳的,还真有点像小胖老虎。”
黎今颖嘴角一抽。
她在心中默念,对不起,藤子不二雄老师,这回真不是故意的。
第99章 落水(三合一)
轿车穿过市委大院的闸关时, 黎今颖还是小小惊讶了一把。
虽然肖蓉和黎志兴已经在信件中提过调职的事情,但当她亲眼见到原来卫生院的两层砖混瓦家属楼变成一排五层高的水泥房时,她还是愣了半瞬。
仔细一看, 眼前的水泥楼几乎与后世的市中心“老破小”造型类似,却在眼前一排或自建泥房,或早年瓦房小楼中, 显得格外精神。水泥房采用混凝土结构,墙体还未来得及老化,浅灰色水泥漆在阳光的照射下光洁如新, 栏杆、楼梯、大院门, 闪烁着时代的整洁气息。
“咱们家在4楼?对吧, 我没记错。”
黎今颖回忆起信件中肖蓉提到的房间。
整个大院共计八栋楼, 每栋楼五层高,一层楼两户人家,总计也不过80户,却不代表市里的领导们人人有份,谁都能有资格住进来。
经省委指示,市委讨论,大院第一批分房名额给了龙岗退休的老干部们,其中就包括曾经的老县委书记。随后, 自然就轮到了先进干部。老父亲黎志兴这些年的政绩有目共睹,他却主动放弃了第二批名额,让给了那些调岗到龙岗市建设的外地同僚。直到最后, 也就是第三批名额, 老父亲才拿到了4栋4楼靠左侧的三居室。
黎今颖跟在肖蓉身后上楼。
肖蓉想到当时分房时的景象, 忍不住感慨:“当时是先出的名额,选房先到先得, 然而这层楼留到最后都没人选的。”
大多数人嘴上虽然说风水这东西因人而异,在现代化社会讲究科学主义,但实际上,6号楼和8号楼是最先登记完名额的,谐音不太吉利的4号自然就成为了末等选项,401和402自然成了末等中的末等。
肖蓉找到钥匙,还在聊这件事:“我们和对面邻居,也就是商务局那位阿姨”,她指着对面的塑胶防盗门,解释道,“我们大家都不信这一套,你看,住了两年还不是挺好?”
钥匙转动,推开大门。
黎今颖一眼就望到客厅处光线明亮的大阳台。
“妈,你现在还种花啊?”
阳台上种满了绿幽幽的各式盆栽,绿箩、虎皮兰、万年青,还有一支疑似冬眠中的三角梅。
肖蓉把车钥匙门钥匙放在进门的斗柜上,看见阳台
上精心照料的植物就心情大好:“我都快五十的老妈子,养养花种种草不是挺好?”
“嘿嘿,你教书育人这么多年,细心又耐心的肖老师肯定是养花的好手!”
阳台转悠一圈,黎今颖又跟着肖蓉参观了房间,大致了解了一番屋内构造。
这间家属房共有三间卧室和两个阳台,除去客厅连接的那六方米的大阳台外,还有一个类似于走廊的内阳台,设置在厨房与卫生间的中间。
“这间屋是你的,不过我还没来及的给你换大红色的被单被套,等聂浚北来了换?……他真的要来?”,肖蓉问得犹犹豫豫。
黎今颖被问得有些无语,无奈点头:“真的要来,真有这么个人,不是骗子!”
参观完屋内,黎今颖回到客厅坐下。
老父亲黎今颖已经扎根到厨房,准备早早开始为中午的餐饭备菜,老母亲肖蓉则拿出餐柜里的柑橘,主动替女儿剥起了水果。
“诶,这个是新买的?”
黎今颖指着客厅柜上的黑白立方形电视机。
肖蓉看到电视机就喜笑颜开,一脸得意:“是啊,这事儿办成还得看你老妈,你不知道这台电视机有多难排,本来就一票难求,还不一定有货,最后还是谢书记女儿给我递的消息,赶在进货后的第一时间排队,才买上的!”
黎今颖又指着内阳台隐隐露出一角的淡绿色家电:“咱家还买了电冰箱啊?”
肖蓉又是一个拍大腿。
“对啊!你不知道,我和你爸最开始商量要买阿里斯顿的那款,可想好家伙!排了三个月,都没货”,肖蓉说到激动处,橘子也不剥了,直接站起来说,“当时你爸和我又不能乱托关系,不能让那些想要走捷径的人钻空子,只能硬排!”
“三个月……?”,黎今颖完全没料到80年代的家电市场如此野蛮生长,“这不是很贵吗?”
“是很贵啊,但必须得买啊,我和你爸爸工资高,都提前攒了大半年呢!其实冬天都还好,冰箱用处也不大,但最怕的就是夏天。我们是四月搬到大院楼房的,酷暑时节没有老窖,我和你爸什么肉不敢往家里买,生怕生虫子,糟蹋了东西。”
黎今颖听得入神:“那后面又是怎么搞定的?”
肖蓉嘿嘿一笑,打了个哑谜。
她走到冰箱前,神神秘秘说:“看着够新吧?”
黎今颖心中有了预感:“二手的?”
肖蓉两手一拍:“对!刚好那天我下班晚,看到有人去友谊商店想退货,那出了柜台那么久,怎么能退呢?那人家里出了事,又急着用钱,就给我捡了个漏,比原本预计的价格还打了七折呢!”
肖蓉说得眉飞色舞,足以见到家里这台电冰箱给她带来了多大的喜悦。
黎今颖迎合地拍了拍巴掌。
老母亲开心,她就开心,配合一番演出。
这时,她注意到餐桌上放着的一箱苹果礼盒,随口问了句:“那礼盒又是给谁的?”
客厅气氛一瞬间尴尬起来。
肖蓉愣在原地,眼神低垂,有些挣扎,像是未料到女儿这么快就会问到。
黎今颖见肖蓉迟迟不答复,还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难道她当众戳穿了母亲送礼攀附的面子工程?还是说现在这个年代礼盒是敏感词?
“是……不能说的人?还是不能明着给的人?”
黎今颖结结巴巴试探性问出问题。
即便是要送礼,她也得弄清楚家里到底在搞哪样,不能让这对便宜父母跨入全套。
肖蓉叹了口气,坐到她身边。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现在不是要过年了吗?那盒苹果,是我的心意,给雅梅的。”
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
黎今颖已经多年未听到这个名字。
自打肖家和曾家伏法,雅梅出院后就带着女儿低调回到了老宅,至于后来生活得如何,肖蓉在来信中从未提到过,黎今颖也没有主动问起。
“你们这些年一直有联系?”
黎今颖没有沉默太久。
雅梅并不是一个禁忌的词汇,她也想知道这些年沧海桑田,雅梅一个人带着孩子,到底过得如何。
肖蓉摇头,苦笑。
“没,是几个月前,她孩子入学,我才知道她还在龙岗生活。”
仔细想来,黎今颖离开龙岗去上海求学时,雅梅女儿已经半岁有余,如今的确也到了读书开蒙的年纪。
肖蓉继续说:“我去他们班里看过那孩子,瘦瘦小小的,肩膀那么窄……看得出雅梅情况有些困难,刚好马上要放寒假了,我就准备等她来接孩子的时候,私下给她,算是给孩子补补身体吧。”
黎今颖听到肖蓉的描述,大概明白母亲这回是想到了她小时候的模样,激起了本能。
“当年她……”,黎今颖刚开了一个头,就有些后悔,她立即转调话题,“不过,听得出来,雅梅姐应该很疼她女儿,情况困难,都还是咬牙坚持让孩子上学。”
“是啊,她一个人带孩子,也确实不容易。”
肖蓉垂眸,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哎呀,别说这些了!说点开心的~”
黎今颖没有再揪着苹果的事情继续聊,她扯扯嘴角,从兜里拿出医务处主任为她亲手写的备婚攻略,准备和母亲挨着每条探讨。
“可惜过年的时候我得回军区,不然我肯定要在龙岗办婚礼的,到时候你和我爸能请假过来吗?”
肖蓉立即笑开颜:“那肯定!我们就你一个女儿,就算你跑到南极去结婚,咱们也得来啊!”
母女俩揪着那张单子,紧挨在一起聊起来。
回家的日子,每一句都是温馨的幸福。
*
第二日下午。
黎今颖昨夜就给葛海珊工作的第一人民医院接线处打了电话,成功约上小伙伴们叙旧。
电话收费贵,两人没有聊太久,刚好葛海珊第二天休假,两人于是约好第二天下午五点在胖虎炖大鹅的店里汇合,准备给石龙飞一个惊喜。
黎今颖站在店铺门外的行道树下,看了一眼腕表的时间——4点55分。
她这些年和两位小伙伴联系虽然不多,但依旧了解发小的生活习性。葛海珊的个性,就是不到截止期的最后视线,她就不会发力,就喜欢掐着点铆劲提前一分半到。
果然,当黎今颖瞧见远处的黑短发女郎时,她火速又核对了一遍腕表时间。
不多不少,90秒刚刚好。
“颖颖!”,葛海珊上来就是一个熊抱。
这几年国家飞速发展,潮流也是一天一个样,葛海珊还是同青少年时期一般,永远站在时尚第一线。她今天穿着时下最流行的高领毛衣搭垫肩大衣,脚上是一双黑色圆头皮靴,走起路来踏踏响。
葛海珊松开她,从上到校,从左到右打量了一遍,眼瞳闪着星星似的:“你怎么做了军官后,比之前还漂亮了?擦的什么粉?”
黎今颖被她哄得合不拢嘴:“没擦粉!”
“我们颖颖天生丽质!诶,昨天听你说要结婚了,对象呢?还是之前我哥见过的那个帅哥军官?”
“是他,这两天有任务,隔两日到。”
“那我一定得见见!让他知道咱们娘家不是好惹的,可得对你上点心……我哥还不知道你回来呢,他这饭馆生意可好了!咱俩要是来晚点,他在后厨都不一定有时间接待咱。”
葛海珊还是一贯热情,拉着黎今颖的手臂,直直就往店里钻。
黎今颖一个趔趄,幸好训练底子扎实,底盘稳,差点就摔个四脚朝天。
“你慢点儿~别急!”
“我急得很啊,饿死了,走走走!”
两人刚一进饭馆,服务员就认出了葛海珊。
他很熟练,直冲后厨喊话:“老板!海珊姐来了,还带了一个大美女。”
服务员声音洪亮,咬字清晰。
堂内所有员工,包含几桌食客在内,通通把目光甩过来,想看看“大美女”是何许人也。
葛海珊大大方方介绍起来:“这是我和哥哥的发小~好啦好啦,别耽误大家吃饭!”
话音刚落下,后厨就走出一个高高壮壮的男青年。他穿着一件蓝色棉衫,外面套了条围裙,边走边用围裙擦手,看样子才碰过水。
黎今颖一眼认出,这是石龙飞。
“颖妹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石龙飞一个箭步冲过来,带着她们俩就准备往包厢里引:“怎么不早说,海珊你也知道?”
旁边的老食客们对葛海珊见惯不惯,倒是第一次见到黎今颖,一看三人如此熟络,有些老食客就开始起哄,趁着酒气问:“石老板,你对象啊?”
石龙飞一听,脚步顿住,指着两个女孩说:“胡说八道,俩妹妹,一会儿我那爱吃醋的妹夫打死我,你们给我付医药费啊?”
食客们哄笑成一团:“嗨,谁打的过你啊?石老板你可是从部队退下来的,别糊弄我们!”
石龙飞把两个女孩推进包间,又回过头吩咐服务员:“给这几桌都上一盘油酥花生米,再送一盘拍黄瓜,吃酒就吃酒,别拿我开玩笑了啊!”
“石老板大气!下酒菜有咯~”
“谢谢石老板,也谢谢妹妹妹夫!”
外面哄哄闹闹,包厢内相对安静。
黎今颖抬起正在看菜单的双眼,笑着说:“可以啊,会做生意~我还是从我爸妈那里听说,你这家铁锅炖在龙岗颇有名气啊!”
石龙飞笑呵呵坐在两人对面,揣着袖子。
包厢的暖黄色灯光打在他脸上,显得他面色更加红润,一眼就能看出这两年生活得不错。
退伍后,他就回老家发展。起初,石龙飞没想清楚要做什么,还去和同乡战友做过小生意,批发废料倒二手差价,最后却因为对工厂废料不了解,加上规模小比不过同行,钱没赚到反而还亏了不少进去,石龙飞于是得出结论:他这人赚不了认知以外的钱,还是老老实实做擅长之事。
“我啊,没别的本事,就是踏实。”
石龙飞指着菜单上的铁锅炖菜品:“这锅底是我和我妈一起研究的,试了可能两三个月,在村口搞了好几次试吃会,集百家之长,调了好几次风味,才算把味道给铺好了。”
黎今颖用铅笔在菜单上迅速勾下套餐。
“胃口吊起来,那必须得尝尝了。”
石龙飞接过菜单,把上面的套餐明细递给葛海珊,骄傲介绍:“你看!这是颖妹妹上次在信里说的,一口价折扣打包套餐,我又做了些调整,现在连龙岗的国营东方餐厅都在模仿。”
“是吗?我每次来都是让我哥给我配菜,还没怎么注意到过,我看看!”
葛海珊一把夺过,仔细研究起来。
菜单上标有三种不同类型的组合,分别是两人餐、四人餐以及六人餐,不同的餐型配以不同的菜品,平均算下来,一位客人大概配有除铁锅炖外的开胃凉菜、配菜共三份。
此外,人数越多,价格折扣也会更多。按照数字算下来,六人餐的人均价格要比两人餐划算接近五毛钱。不仅如此,石龙飞还学会了举一反三,在菜品中加入了赠品菜,表面上是为回馈老客,其实也是后厨解决当日多余菜色的一种方式。食客们获得了“捡便宜”的既视感,老板则获得了顾客粘性与仓储减压,一举N得。
“哇,这是颖颖你帮他想的?”
葛海珊匆匆看完,看向了黎今颖的眼神写满了崇拜,宛如在看商业奇才。
黎今颖不好意思挠挠头。
这可不是她想的,这是后世餐饮界人人皆知的商业套路。
“我哪儿想的出这么多?我就是给他提了提,可以做成团购……还是你哥聪明,知一就能解二。”
葛海珊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太可惜了,你要是不从军,说不定现在都做上龙岗首富了!”
石龙飞把菜单收走。
“我去后厨给你俩亲自做,你们聊着天等着啊!这顿饭看我发挥!”
他急匆匆离开包厢。
路过餐桌时,包厢内侧还能听见他与食客们的寒暄,主打一个顾客体验感满分。
隔了二十分钟,石龙飞端着一个扁口大铁锅再次走进包厢。
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肉味中夹杂着葱姜蒜香料的烟熏气息。铁锅放下,锅中酱色鹅肉与酸菜混成一团,汤汁咕噜咕噜作响,中间夹杂着蘑菇、豆角、土豆块和大白菜的配菜。铁锅边上,贴着一圈黄澄澄的玉米饼,一面煎得又干又酥,另一面浸着酱汁吃,酥脆嚼劲与风味两不误。
“尝尝呗,咱们招牌的胖虎炖大鹅!”
石龙飞搓搓手,一脸期待,像是一个等待老师评判试卷的学生。
黎今颖夹起一筷子,酱料浓香,酸菜爽脆,土灶的柴火气将肉香味发挥到极致。
她抬起头,弯着眼睛:“好吃!”
石龙飞抿抿嘴,又问。
“要来点酒不?大鹅加饼配白酒,爽快!我柜子里藏了一瓶茅台,给你俩拿出来炫两口?”
黎今颖赶紧拒绝:“不了不了,你还是多放几年,留着娶媳妇再喝吧。”
“那还得等不知道多久,我哥现在一门心思扑在赚钱上面,讨媳妇怕是只能等相亲咯!”
“你吃你的饭!”,石龙飞佯怒。
三人嬉笑着,酒足饭饱。
吃过饭,石龙飞陪两人走出包间。
天已经黑了下来。
比起从前昏暗的夜景,如今的龙岗市,夜晚时分也亮起几盏路灯。暖黄色的光线虽然不足以照亮黑夜的所有角落,倒也能让人看清路途。
饭店堂内的桌位已经坐满了人。
这家铁锅炖是龙岗市炙手可热的餐馆,一到七八点,门口就排起了队伍。
不少老食客见到石龙飞,直接开口询问:“石老板,里面还要等多久啊?我今天可带了几位新客人来啊,味道可不能失水准~”
石龙飞迎合几句,抽出身把两位妹妹送到门口,交代道:“等聂长官过来,可得好好请我吃顿饭啊,当初要不是我帮他牵线说好话,你俩的事儿可不好说!”
“行,等他明天来龙岗,我们再聚。”
黎今颖朝他挥手。
她正欲转身离去时,忽然瞥见眼前的走道上,一个男人鬼鬼祟祟。男人一步三回头,跌跌撞撞跑,手里还抱了一个小女孩。
仔细一看,男人还用手捂住小女孩的嘴巴,似乎是担心女孩大喊大叫。
“不好?龙岗现在有人贩子?!”
她的直觉不会出错。
眼前的景象绝对是拐卖。
黎今颖左右看了一眼,公安派出所离胖虎的铁锅炖餐馆还有些距离,她也想不了太多。
她迅速打断了好友叙旧的气氛,三言两语交代清楚,嘱托葛海珊:“海珊,我担心那是人贩子,错过的话等到天亮人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赶紧回餐馆打报警电话,我去追。”
胖虎也瞧见了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摘下围裙递给妹妹,马上跟上:“我和你一起去,退伍老兵也是兵,走!”
黎今颖点头,两人迅速跟上。
龙岗市虽然已经建设了好几年,但街区与街区之间的区别仍然较大,大部分公共设施都围绕着产业区建设,譬如钢厂、木材厂等,市内除了市中心外,偏一些的区域除了几盏路灯,公路还处于半修半将就的境地。
抱孩子的男人跑得不快。
他似乎是在躲什么人,不停地抱着孩子回头。
黎今颖他们一边追,一边商量对策。
“直接冲上去制服?还是等公安?”
石龙飞答:“我们俩没武器,直接制服怕伤到孩子,最好是等公安来人吧,我们先跟着,说不定能找到他的窝点!***这种偷小孩的人能不能枪毙啊?”
“行,那我们跟紧就行。”
夜色昏暗,黎今颖他们跟得紧,却不明显,一举一动掩匿在黑暗中。
跟了大概三十分钟,两人随着男人来到一处偏僻的自建房区域,眼睁睁见到男人往水塘的方向跑去,身影与沿岸的草木摩擦,发出沙沙声。
“怎么不像是人贩子,人贩子会往这种方向跑?走,跟上去看看。”
黎今颖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不放心小女孩,决定继续跟踪。
“他想做什么?”,胖虎也开始觉得疑惑,压低声音问,“会不会是寻仇啊?”
黎今颖皱起眉头。
她不敢跟太紧,始终与男人保持在五十米左右的距离,保证女孩在视野范围内。她看了一眼腕表,估摸着葛海珊已经打通了公安的电话,在心中祈祷民警同志们能尽快到达。
果然,变动紧随而来。
视野内,男人把肩膀上的小女孩放下来,沿着水塘边,紧抱着孩子和她一起席地而坐。
“他想干嘛?看月亮?”
石龙飞已经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军刀,时刻准备冲上去制服歹徒。
黎今颖摇摇头,示意他继续观察。
这时,岸边草地再次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回头看了一眼远方,听到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却不像是一个人——公安出警都是两人成行,证明所来之人并非她所想。
水塘边只有一两盏路灯,正逢夜色,灯光昏暗,若非仔细查看,根本看不清来人的长相。
隔了一分钟,远处的人越跑越快,中间似乎还摔倒了两次,却丝毫不影响赶路的急迫,爬起来又是一阵冲刺。
直到女人出现在那个鬼鬼祟祟那人的身边,黎今颖他们躲在暗处,才终于能看清来人面孔。
是个女人,看起来三十多岁,身材有些微胖,头发虽然剪短,却已经能透过昏黄的灯光看见她干枯蓬松的尾发末梢。
黎今颖看了一眼,总觉得很熟悉。
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这时,女人冲过去就想抢孩子。
“肖成磊!把我女儿还给我!”
黎今颖汗毛竖起。
她听见这声呼唤,猛地抬头看向那两人。
男人剃了寸头,看上去似乎是刚从牢里出来。他的脸部线条较从前瘦削了不少,脊背也变薄,不像从前那样胖,迎着灯光时,仔细辨认五官依旧能看出肖成磊的痕迹。
“!?”
黎今颖眼睛瞪大,认清眼前的景象后,她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个小女孩,是雅梅的女儿。
水塘周围的人不多,两人对峙的声音清晰可闻。
雅梅体力比不上男人,扑了个空。
她的声音比起印象中沧桑了些许,沙哑喊道:“你把我女儿还给我,你要多少钱,我给你。”
肖成磊闻言,稍微松动。
他这周出狱后回到祖宅,发现雅梅不仅已经搬离,还把房子租给了别人,他当然第一个不同意。这些年,肖雅梅从来没给他寄过钱,也没来探过监,他恨不下这口气。
一打听,肖成磊才听说,雅梅为了女儿读书的事情,现在来市区租了个超市门面,租金多半来于祖宅和田地。他很快找上门,想要让肖雅梅把这几年租金的钱吐出来,却没想到雅梅怎么也不肯,说要给女儿做学费。
肖成磊没办法,只能把女儿给她抱走,想要借此软肋让肖雅梅松口。
“妈妈!不能给他钱,他是坏人!”
小女孩的童声划破沉默。
肖成磊抬起手就给了女孩一巴掌,恶狠狠说:“大人说话,有你个女娃插嘴的事儿?”
“肖成磊!我杀了你!”
雅梅看到女儿被打,拼尽全力从地上爬起来。这些年,女儿就是她的全部,她都从来舍不得打孩子。雅梅认为,她的人生已经活成了一摊烂泥,她不想让女儿再蹈覆辙。
暗处,黎今颖和石龙飞默契对视一眼。
她打了个手势,压声道:“不能再等了,拖下去要出事,我们一起上!你一击拿下肖成磊,我去抱孩子,动作要快。”
石龙飞点点头,他虽然退役已近两年,基本的擒拿技术早就刻在了DNA中。
夜黑风高,两人绕了半圈,压着脚步声,从肖成磊的身后接近。
雅梅怔怔看了一眼,瞧见有两位路人拔刀相助,她反应很快,立马高声呼喊,吸引肖成磊的注意力:“肖成磊!你才从牢里出来,难道你还没有吸取教训,还想再进去?”
肖成磊被她激怒,压根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他放松了对怀中女孩的控制,松开了一只手,立即跳起来大喊:“教训?我为什么进的牢你就忘了吗?还不是你出卖我!你这个扫把星——”
千钧一发之际。
黎今颖和石龙飞四目相对,同时确认信号,一同扑向肖成磊的背影。
黎今颖的动作很快,她助跑上前,用尽力气将小女孩拖到自己怀中,一把踢开肖成磊的想要抓上来的手。
与此同时。
石龙飞在部队连评先进,靠的就是他那身蛮劲,一个扑倒加反制,迅速控制住肖成磊。
“你们是谁!老子家务事,关你们屁事!”
肖成磊被石龙飞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抬起头狂吼,发泄心中怒怨。
“小朋友,没事吧?”
小女孩被吓坏了,用哭声代替回复。
黎今颖护着女孩,将她左右翻了翻,确认没有伤口后,终于安下心。
她把孩子抱起来,一边给她拍背,一边往肖雅梅的方向走,将孩子还给她。
“不哭不哭啊,你妈妈要担心了。”
黎今颖把女孩托到肖雅梅怀中,等到手臂上的重量消失,她才看向来人。
近距离一看,雅梅瘦了不少,印象中的鹅蛋小圆脸已经瘦成了颧骨微凸的蜡黄面孔。
雅梅看见她的脸,先是一惊。
她似乎想要说什么,犹豫许久,嘴唇开合,最终抖着下巴,滑出两行清泪。
“谢谢。”
黎今颖看到她的表情,猜到她也认出了自己。
她并不想接着叙旧,既然女孩已经得救,她也不想用救命恩人的身份自居。
“刚好和朋友吃饭路过,就当是路见不平吧。”
雅梅猛地点了好几下脑袋,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低声又说了两句谢谢。
沙哑,颤抖。
很快就散在夜色的风中。
“妈妈——你别哭”,怀中小女孩注意到雅梅的泪水,连忙停止抽泣,奶声奶气安慰母亲,“是那个坏人的错,妈妈不哭,我也不哭。”
童言声清脆。
雅梅背过脸,肩膀微微抖了抖,等到她再回头时,已然扯出一个露齿笑。
“嗯,不哭,我们回家好不好?”
黎今颖看着她们,嘴角自然而然上浮。
这时,葛海珊坐着公安的车终于赶到。
她远远地指向水塘边缘处的几人,紧随而来的是两道手电筒。
警车停下,远处三人朝他们走来。
“警察同志来了”,黎今颖看向还压着肖成磊的石龙飞,“速度挺快,你沿路留记号了?”
石龙飞点头:“包里有把小军刀,沿路沿着行道树一路划,他们竟然能注意到,也挺厉害。”
这时,被压着的肖成磊突然反应过来。
他眼珠子一转,趁着石龙飞没注意,弯着手臂朝石龙飞的兜里摸去,一把扯出其中的小军刀,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弯折,找到刀口那面,朝着石龙飞的小腿处猛扎了两下。
“啊——嘶——”
痛感一瞬间传来,石龙飞手劲缩了缩。
肖成磊立即翻出他的控制,还用小刀比向石龙飞,准备再朝着他扎几刀。
“小心——”
黎今颖反应迅速,用脚把肖成磊踢开。
肖成磊被她踢翻在地,小军刀也一同飞了出去。远处,警察同志也加快了脚步,朝着他们飞奔而来。
就在这时,肖成磊忽然反应了过来。
他爬起来,直接朝着黎今颖扑过来,嘶吼道:“你这娘们还敢送上门来?我被你害得还不够吗?我今天就要杀了你,枪毙我也值了!”
黎今颖来不及反应出击,只能闪躲。
水塘边缘本就泥泞易滑。
她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霎那间,肖成磊放弃了去捡刀的举动。他注意到黎今颖脚滑失衡,使劲浑身力气将她肩膀猛推。
“你去死吧!”
肖成磊笑得阴森,一排黑牙宛如魔鬼。
黎今颖整个人朝后栽倒。
她下意识想要抓住东西,却因泥路难以站稳,惯性使然,最终没能成功,直直摔进了水塘。
“扑通——”
宁静的水塘,惊起一层层涟漪,水花四溅。
黎今颖感受到一阵强劲的冲击力,冰凉的水温仿佛要将她吞噬在漆黑的水塘中。
水疯狂灌进她的鼻腔、耳朵,她拼命往上浮,却在蹬脚的一瞬间提到了一块塘底的硬石。
身体再度失衡。
她往更深的地方栽去。
水流不断冲刷着身体,黎今颖开始感受到呼吸有些困难,她一瞬间联想到书中这幅身体的结局。
——落入水塘而死。
黎今颖微微一怔,还真是命数有定。
水面上迟迟不见人影浮起。
明眼人都能看出,落水怕是凶多吉少。
“哈哈哈哈哈黎今颖!你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水岸边,两位民警终于赶到,一左一右控制住肖成磊,不忘用手铐将他双手反制。
另一侧,石龙飞看到黎今颖落水,强行忍住刀伤,冒着冷汗大喊:“海珊!颖颖落下去了,她在水里!这水塘有四五米深啊!”
葛海珊被吓坏了。
她脚一软,强行镇定,抓住离自己最近的民警,着急喊:“同志!救救她——我不会游泳,我哥受了刀伤,求求你,她马上结婚了!她是市委卫生局局长的女儿,求求你们!”
“她活该!还卫生局局长……哎哟哎哟,我的好姨父啊,你马上就能见到你女儿的冻死骨,溺水样咯哈哈哈哈!”
“闭嘴——”
看押肖成磊的民警给了他膝盖一顶。
肖成磊吃痛,不再大喊,脸上却是疯狂得逞的神色,他嘴上默念:“你就不该活,你最开始就不该活着回来……”
“你别急”,民警安慰她,又和同伴嘱托道,“你看住他,我去救人。”
恰在此时,刚刚被救下的小女孩跑过来,哇哇大哭:“我妈妈、我妈妈……呜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葛海珊急得不行,态度不太好,低声吼了小女孩一句:“你干嘛!现在救人要紧,你和你妈妈没事了,别哭……”
小女孩拉着葛海珊袖子,指着身后空无一人的黑漆漆夜色,焦急地连话都说不清楚。
“我妈妈……水……水里……”
葛海珊瞧了一眼,张大嘴。
——没有人。
她再看向水中,一圈涟漪旁惊起一团新的波纹,一看就是有人跳了下去。
“你妈妈下去救人了?!”
葛海珊反应了过来,简直懵了。
救人的民警同志已经跑到了岸边,葛海珊也抱着小女孩跟了过去。
夜色浓厚,水塘黑漆漆深不见底,除去涟漪外,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倒影,根本瞧不出水下究竟是什么状况。
“妈妈……妈妈……”
“别看,别看!”
葛海珊把小女孩的眼睛遮住。
她在心中默念,不会出事的,不会的……
民警瞧了一眼,旁边的标牌显示“水深请勿游泳”,他不再犹豫,立即准备救人。
“小朋友,你妈妈和那个姐姐都会没事的,别怕啊,叔叔马上救人!”
他为了避免救人时身上的衣服吸水过重,只能先脱下厚重的棉外套。
就当他正要往下跳时,变数再生。
“!?”
黎今颖湿着头发从水里探出头,她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呼哈——呼哈——”
“颖颖!”,葛海珊眼睛都要哭红了,她见到黎今颖活着从水里冒出头,喉咙都破音了,“你没事就好……快上来!你真的要吓死我了!”
黎今颖用下巴朝着怀里猛点两下。
刚刚呛完水,她一时半会儿有些说不出话。
人们这才注意到她手里还托抱着一个昏过去的人,赫然一看,正是肖雅梅。
黎今颖咳嗽两声,大喊。
“来个人,搭把手,我托不起她。”
第100章 报恩
在民警同志的帮助下, 黎今颖终于把呛水昏过去的肖雅梅给托举上了岸。
“颖颖,手”,葛海珊蹲在岸边, 伸手想要去拉她,“她是跳下去救你的,怎么变成你救她了。”
黎今颖搭着她的手从岸边狼狈爬上来。
她头发已经湿透, 前后左右的碎发连带着乱七八糟的水塘杂草,黏糊糊粘在她脑袋周围。
“滴答——滴答——”
她刚一上岸,身上的毛衣和大衣就像从洗衣机里捞出来还没甩干时的模样, 不停滴水。
黎今颖喉咙和鼻腔里呛进不少水, 她总觉得耳朵里都有积水, 听声音也是嗡嗡的。
她咳嗽两声, 试图将卡在喉咙的水吐出来:“咳咳——雅梅好点了吗?”
葛海珊把黎今颖拉上来后,就把小女孩交给民警同志边,主动趴下检查躺在地面上的肖雅梅,随时准备替她急救。
“她应该是抽筋了,冬天温差大,肌肉一下承受不住收缩,我救她的时候,她又在水里呛了水。”
黎今颖喘着气走过来, 趴在地上听肖雅梅的心跳声和呼吸声,确认无误后,她抬头看向民警和她周围已经被吓傻的小女孩。
“你妈妈会没事的, 别害怕。”
另一侧, 葛海珊已经为肖雅梅清理了口鼻周围的异物, 并用手捏住肖雅梅的下巴,向上抬起, 替她打开了呼吸气道。
“搭把手,把她翻过来。”
葛海珊将肖雅梅侧身翻了一面,将她的姿势从仰卧变成了侧躺,并开始为她拍背。
她一边拍,一边注意到趴在对面的黎今颖,后知后觉意识到温度问题。
“颖颖,你衣服……”,葛海珊作势就要把自己的西装大衣脱下来,脱给黎今颖。
黎今颖已经脱掉了最外面的棉服。棉服吸水后又重又凉,她上岸时就已经将它抛弃。如今,她就只穿着一件湿答答的毛衣。
她摇摇头,拒绝道:“给雅梅吧。”
葛海珊没有犹豫,直接将衣服披到了雅梅身上,并握住她冰凉的双手,试图唤醒她的机能。
“咳咳——”
没过几秒,就在葛海珊已经准备好人工呼吸和心胸按压的姿势后,肖雅梅开始剧烈咳嗽。
肖雅梅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黎今颖的脸:“呼呼……你……你没事……”
黎今颖点头:“我没事,你还有哪里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吧,给你打点葡萄糖会好一些。”
肖雅梅迷迷糊糊,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女儿?!我女儿呢!”
“在这里呢!”,民警同志把小女孩抱到她面前,安慰道,“别怕,我的同事已经将人控制住了,幸亏报警及时,没晾成大祸。”
肖雅梅在左右两个女人的帮助下坐起身,死死抱住女儿,将头放在小孩的脑袋上,肩膀剧烈上下浮动:“……别哭别哭,妈妈在呢。”
葛海珊见到她醒过来,立即回头去看石龙飞。她可没有忘记,自己的哥哥为了救人,刚才还被那个男人用小军刀捅了两下小腿。
幸好,冬季衣服厚。
石龙飞今天穿了一条老母亲手作牌的毛线裤,小刀穿过毛线织物的摩擦,并未扎进去太深,没有伤到筋骨。
他在两人急救的间隙,已经用部队里学来的那套手段,脱下了穿在里面的衬衣,绑在小腿处作临时止血绷带。
警车鸣笛声响起。
是远处赶来支援的同志。
两位先到场的民警压着肖成磊离开。
上车时,肖成磊嘴里还在乱吼:“黎今颖,肖雅梅,这事儿没完,你们等我出来,我弄死你们!”
“还说?我看你是真的想被判无期啊?”
旁边的警察将肖成磊塞进警车。
关车门前,肖成磊顶着左右两位警察同志的怒视,也不放弃最后放狠话的机会:“我这条命,换你们两条命,不亏的!”
车门关上。
肖成磊还想在车里嚎叫。
车外的人已经听不见。
黎今颖倒是不怕他的威胁,沿海军区不是什么普普通通就能混进来的地方,她倒不会担心自己。
她也不担心父母。肖蓉常年在学校,学校治安一向是市政公安的重点关注对象。至于老父亲,他现在出门都带司机和秘书,加上他曾经的战场军官身份,想近身也不是那么容易。
她唯一担心的,反而是眼前手无缚鸡之力的肖雅梅母女。
“我还是送你们去医院看看吧。”
赶来支援的是一男一女两位年轻警员,女警员注意到黎今颖的湿毛衣,已经将外套搭在她身上。
肖雅梅有些犹豫。
她如今每分钱都舍不得花在自己身上,总是想要把钱都攒起来,留给女儿以后读大学。
黎今颖注意到她的挣扎。
她拉着肖雅梅母女上车,小声在她耳边说:“我朋友在人民医院工作,不会坑你……另外,你不担心自己,总要给孩子检查一下吧,看看那人有没有伤到她。”
肖雅梅轻轻“嗯”了一声,不再犹豫。
最终,一行人来到人民医院。
葛海珊今天原本休假,好不容易离了医院,又带着一群病患回了急诊。
她把黎今颖和雅梅母女嘱托给同事,又拿了几件自己放在医院的换洗衣物,转交给黎今颖。
“你也给雅梅一件吧,她别感冒了,反正之后还不还我也无所谓,我哥那边可能要缝针,你自己看着办。”
随后,葛海珊立即带着石龙飞去包扎伤口。
黎今颖带着肖雅梅来到空无一人的休息室。
她将更暖和的那件递给肖雅梅。
“你先把你的湿衣服换下吧,冬天本来就凉,你又浸了水,很容易感冒的,一个人带孩子,你可不能倒下。”
肖雅梅接过,下意识看了一眼衣服标签。
这件毛衣是时下百货商店里最热门的牌子,纯羊毛织造,一件就得大几十块钱。
她低着头说:“……你朋友的大衣我已经弄脏了,实在不好意思再穿她的衣服。”
肖雅梅犹犹豫豫,始终不敢换。
黎今颖看出她是不想欠人情。
她脑子一转,想到办法:“你别想太多,她在这家医院工作,你之后来还给她时,写封感谢信,就是感激她了。”
肖雅梅最终还是答应了。
她换好衣服后,在黎今颖的陪同下,把女儿送到了急诊检查室。确认女儿没有受伤后,她全程吊着的心,终于松了口气。
深夜的急诊医院走廊人并不多。
两人并肩往门口走去,小女孩夹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
小女孩拉着肖雅梅,不停朝着黎今颖笑:“谢谢姐姐救我妈妈。”
“是你妈妈见义勇为来救我。”
黎今颖揉揉小女孩的头。
小女孩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她抬起脸,脑袋边的两束小辫子一摆一摆,蹦哒蹦哒问:“妈妈,这个姐姐是你的朋友吗?”
童言声清脆,两人听得真切。
四目相对之际,黎今颖朝她笑了笑。
“是哦,小妹妹,我们以前是朋友。”
黎今颖替她回答了这个难以说明的问题。
小女孩没想太多,兴冲冲追问:“那为什么我没有见过这个漂亮姐姐?妈妈,你们现在不是朋友了吗?”
黎今颖被小孩的话逗笑。
——还挺一针见血。
她看向只有半人高的小不点,总觉得这个人小鬼大的可爱精模样和雅梅小时候不爱说话的受气包造型相差太大。
正当黎今颖准备用欺骗小孩的话替雅梅解围时,雅梅忽然哑着嗓子开口。
“我们以前是朋友,后来妈妈犯了错,让漂亮姐姐受苦了,就不是朋友了。”
黎今颖嘴角一愣,瞪大眼睛看向她。
那表情仿佛在说,可以给小孩说这些?
小女孩听见后,怯怯低下头,隔了好几秒开口:“那妈妈……你给姐姐道歉了吗?你不是说,如果想要成为乖小孩,那做了错事就要说对不起。”
肖雅梅抽抽鼻子,扭过头。
她像是有了哭腔,呜咽声消失在空荡荡的走廊,看样子她又咽了回去。
等到肖雅梅回过头时,两人已经步行到医院门口。第一人民医院不像刚才的城郊水塘,门口竖着的路灯照亮一片街区。
路灯下,肖雅梅停住脚步。
她转过身来,正面朝向黎今颖,缓缓开口。
“今天你又救了我一次。”
黎今颖摇摇头。
水下的事情别人不知道,她却明白。
自己刚刚落水时,若不是撞到石头,她早就能靠水性浮上来。可就在她刚刚调整好姿势时,雅梅却毫不犹豫跳了下来。
此时距离她落水,也才不过短短十几秒。
黎今颖看得出来,雅梅是真的没多想,爱女如她,甚至都没有思考过把女儿一个人留在岸上,假如雅梅自己也遇险,事后会有什么后果。
“你水性不好,干嘛非要下来”,黎今颖斟酌许久语言,委婉表示了责骂,“你还真是,下次遇到见义勇为的事情,你别瞎掺合,多为孩子想想。”
“我不想再欠你一回了。”
雅梅看着她,很认真。
当她今夜最绝望之际,又看到黎今颖那张脸从阴影处钻出来救下女儿时,她想,老天爷真是给她开了一个大玩笑。
所以,当黎今颖落水时。
雅梅心中甚至有一瞬间的庆幸:这么多年,她终于等到一个机会把恩情换回去了。
“今颖,我想要过得去良心。”
雅梅苦涩一笑。
她想到上次和黎今颖面对面说话时,自己还以为能靠着牢里那位打个翻身仗,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雅梅像是从一场荒唐的梦境中苏醒。
“今颖,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我知道,是你给我献了血。”
“这条命,这份恩,怎么也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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