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纸短情长
聂浚北离开那天, 黎今颖没能去送她。
等她上完第一节 专业课后,黎今颖才从收发室那里拿到一封他留给自己的信件。
聂浚北走得急,封口都未来记得寻胶水, 只是匆匆往内折了一卷。拆开信封,内页边角有一处明显的褶皱痕迹,似是书写时站在窗口时压坏的。书信内容只有短短几行钢笔字, 概括一番大概可以浓缩为两句话:
一,保重身体。
二,别成天想着当寡妇改嫁。
黎今颖看着倒数几行, 相比于前面希望她爱护好身体别太拼命的祝愿, 这几行督促她不准爬墙的字下笔时力度都重了不少。
“给他气的……”, 黎今颖把信件收进床角的棉絮下, 准备提笔再给聂浚北写去一封回信,内容自然是恐吓他记得保住性命,注意安全。
封完口,去收发室寄完信后,黎今颖又取到了从龙岗寄回的家书。
她自从来了上海后,一直坚持给家里寄信,忙起来时一个月一封,话多时一周就会寄上一次, 收发室的两位轮班老同志都看她眼熟。
老同志把信递给她:“你刚来的时候,这封还在麻袋里,早知道就该提前寻给你, 也不必多跑一趟了。”
黎今颖又把寄往沿海部队的信贴好邮票递给他:“没事, 就当锻炼身体, 这封是往沿海寄的。”
“哦?”,老同志还第一次听见她要往除了龙岗以外的地方寄信, 又联想到凌晨时来他窗口处托下信件的军官,了然于胸,“给对象寄的吧。”
黎今颖对这个称谓还不太习惯,愣了几秒,才笑着点头:“对,给对象的。”
“哎哟,收发室现在就属你的信最多,以后再添个你对象,你倒邮票都能倒几碗馄饨钱出来。”
回到寝室,黎今颖拆开肖蓉寄来的信。
平时家中书信内容都大同小异,问候的话居多,空白处再添几笔报喜不报忧的内容。
这一次却不太一致。
信封打开,里面首先滑出来的不是信纸,而是一张裁剪下来的报纸。
黎今颖拿起来一看,标题抬头用大红字标出,字号像是当版的头条:《行政改革:龙岗及其周围十余村镇将正式改为地级市》
她眉毛一跳,远没想到老家还能有如此机遇,一目十行扫完报纸后,她迅速取出信封内肖蓉的家书,这才明白为何老母亲会把报纸原文一起寄给她——家里的二老要升官了。
书信中,肖蓉着笔并不多。
但文字飞扬的一撇一捺早已出卖她的喜悦。
“……卫生院改为龙岗第一人民医院,公社学校原校区改为第一中学,小学将迁往新校区。”
黎今颖下意识看了一眼墙上悬挂的台历。
改革的春风已经在路上,属于这片大陆的雄伟时代即将吹响号角,龙岗的行政升级大概率也是其中的一环。
她继续读,心中却已经忍不住和肖蓉一同兴奋起来,直到信件结尾,肖蓉才缓缓道出他们两人的新身份。
黎志兴虽然表达了自己仍然想要坚守在医院书记岗位上的决心,但龙港市行政系统目前岗位空缺严重,正是需要他这样资深老同志奉献的节点。
交接完第一人民医院的剩余事务后,黎志兴将会正式升任龙港市卫生局局长,着手梳理整个地级市及周围县城村镇的公共卫生系统。
肖蓉则是继续坚守在中学书记岗位上,公社学校一分为二后,原来教过黎今颖数学的男教师被正式派往小学部升任。
不过,肖蓉的名字已经被挂在了第一中学的宣传栏上,履历表上方赫然写着“校长兼支部书记——肖蓉同志”。
除了父母的消息,肖蓉这封信息量爆棚的信件中,还提到了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葛海珊从省城回来了。
她原本即将在省城人民医院升任主管护师,在报纸上看见龙岗的消息后,立即决定返回家乡,毫不犹豫加入了卫生院的改革重组中。
读完信,黎今颖在板凳上坐了许久。
她想到几个月未谋面的家乡,想到这些原本在书中一笔带过的人物,感慨万千。
时代往前走,小人物的脉搏也随之同拍鼓动,沉沉浮浮。
从聂浚北离开这一天开始,黎今颖似乎就感受到时间不是线性均匀的流速。
改变一旦撕开一个口子,乘风而起的将不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成千上万的各自精彩。
王如霞自从经历了渣男的变故后,整个人就开始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扎根在枯燥的训练和学习中,算上军事训练课程后,她第一个学期的总成绩甚至压过了黎今颖两分,勇夺年级第一名。
由此,黎今颖迎来了她在大学生涯最大的竞争对手。除去最后一年的规培实习,她和王如霞的成绩整整四年都是缠缠绵绵紧紧相靠。
黎今颖的临床笔试成绩虽然能压过她,不过一旦到了军事课程,王如霞就像也是重生开过挂似的,步-枪射击和轻武器演练成绩遥遥领先,总是能凭借最后的总分,与黎今颖掰掰手腕。
实力很快击败了流言。
78大队提起王如霞时的讨论逐渐就从“曾经被男人骗过做第三者”变成了“那姐们打枪跟上过战场似的”,不少学员都曾找过她,希望神枪手能够传授一二,救救他们“打五中零”的可悲成绩。
王如霞的答复很耐人寻味:“有没有恨得想扒他皮食他髓的人?把靶想象成TA,一开一个准。”
从此以后,学校里每逢新人入学,总会听说某届女学员遭奸人哄骗后化身女武神的校园传说。
一传十,十传百。
直接导致接连好几届入学舞会都在“你结过婚吗?”,“老家有没有对象”,“没扯过结婚证不一定就没有事实婚姻”的质问声中结束。
同样摇身一变的,还有蒋珂。
最初入学时,蒋珂整天闲不下来,咋咋哇哇四处社交,化身222寝室的百事通。
但自从她遭遇子弹走火后,蒋珂不得不在附属医院住了一段时间,随后又常坐校车去换药,一来二去,竟然还愣是靠着她那份社交达人的技能,和附属医院门诊混了个通熟。
门诊护士站——她全都认识,还能说出所有人的姓名以及家乡属地。
急诊值班表——全是她熟人,她还能讲出哪位医生是她的直系校友,哪位医生又是从西部姊妹学校调过来升任。
连临时合同的勤杂工,她都混熟了。
蒋珂甚至还能说出附属医院食堂哪个窗口上秤时最不拘小节,哪道菜的调味技术最得口福。
等到黎今颖他们结束为期两年半基础课程,正式迁往附属医院修读临床时,蒋珂已经把整个医院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比摄像头还要精准。
至于宿舍另一位略显低调的云南姑娘,她看上去整天安安静静,实际上在五年学制的最末尾才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
78大队一年规培期结束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拂了上海整整四年,但对于西部大多数地区来说,物质技术基础仍然停留在旧时。
规培结束,大多数学员都开始思考未来的出路,除去一小部分有意往军区发展的学员外,大部分人都决定留在上海,扎根在附属医院,乘着时代东风一路朝阳。
譬如蒋珂,她虽是西北人,却是宿舍第一位确定流向的学员,毫无疑问提前拿到了前往附属医院工作的接受信。
黎今颖和王如霞还在纠结中,但选择面并不比蒋珂少,甚至两人还同时收到了北京某医院寄来的邀请书信。
所有人都以为,云南姑娘会同她们一样,人往高处走,不是留在上海,就是去往别家重点医院继续进修。
直到某日学校公布了一份名单。
【“雪域情”援藏正式确认名单:……78大队-222寝室-苏琴】
至此,从大理来到上海的白族姑娘苏琴才对三位室友道出她的想法:“人往高处走,雪域高原也是高嘛!那块土地很缺医生,我得去啊。”
彼时,藏区环境艰苦,医疗条件落后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学校援藏的号召讲座来来回回办了两三场,最初还有不少学员凭着一腔热血报了名,但随后筛选流程还未走完,就有好几位主动放弃,最终落在正式名单上的78大队学员,除了苏琴外,就只剩下另一位从藏区考到上海的男学员。
名单确定后,公示才不到两天,苏琴就接到了出发通知,连和三位室友道别的功夫都没有,留下一封信就离开了宿舍。
信中,她的文字还是一如既往娟秀。
黎今颖读完,却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磅礴。
“我随队去的是自治区边境,那里的牧民守了那么多年疆土,也该轮到我替他们守一守健康了。”
“来不及和你们说再见,飞机不等人,祝你们岁岁安好,有机会咱们再聚着吃一回卤肉饭。”
读完信,三人才发现,苏琴的床已经空了。
连带着消失的,还有她早早收拾好随时准备出发的行军背包,背包体积和她人差不多大。
黎今颖都能想象到,苏琴一米六的个头,背着那坨蓝绿色包裹,只身向雪域行进的孤零背影。
离别匆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苏琴离开没几天,黎今颖就在收发室收到了另外一拨朋友寄来的信件。
前年,收发室其中一位老大爷退休了,新来的那位还在上手中,对业务不太熟练。
黎今颖这日来取信时,正好碰见老同志在教徒弟怎么根据邮戳和邮政编号分类管理。
见到是黎今颖来了,老同志乐呵呵招呼她,给她递来两封信:“一封是你对象的,一封上面还有外文呢!上面邮票可值钱了,撕的时候小心些啊。”
小徒弟闻言,露了个头想要见见世面:“外国邮票啊?长什么样呀师傅?”
老同志拿手中的信封敲打他的脑袋:“什么外国邮票?谁告诉你有外文的就是海外信件,要学会看邮戳啊!哎,你还是先学会手上的活再说吧!”
黎今颖接过信。
她大致猜到了那封外文信件是从何而来。
温宜桦自从留在上海后,就没闲下来过,不是在上英文班,就是在外白渡桥旁边的国际饭店工作,一边赚钱给小齐哥交房租,一边攒下小金库。
黎今颖翻了翻信封,上面的外文是温宜桦工作的酒店名称,她用刀片小心翼翼裁开信。
温宜桦的字还是一如往常花里胡哨。
信中,她提到自己下个月即将升职为领班,不仅工资要翻倍,以后还能有机会接待外宾。
这些年,温宜桦虽然一直在打工,但她始终对读书这件事耿耿于怀。早年,她没有机会参加高考,如今忙起来,更是找不到时机复习。
小齐哥知道后,提出过要帮她出学费送她去英国念大学,但温宜桦不想再欠他更多,始终拒绝。次数多了后,小齐哥也明白了,感情的事情是强求不来的,有恩不代表有情。
“我想,先把钱攒着,积少成多,未来说不定有机会能靠自己出去呢?到时候学费的事情也不必像现在这样辛苦,能专心读书”,信中她这般写道。
一阵夏风从树梢处刮下来。
黎今颖趴在收发室窗口,写下了寄给温宜桦的回信:“……时代在变,一定有机会的。”
回完信,她转交给收发室。
至于另一封聂浚北寄来的信件,她回到宿舍后,才终于舍得从口袋中拿出。
五年前,黎今颖一直以为,即便是异地恋,她多多少少也能和聂浚北见上几面。
她想着,部队总是有假期的吧?
确实有,但聂浚北从来没机会申请。
回到部队,他不仅仅是她对象,更是军人。
军令一下,任务当前,他必须行在最前面。
他寄信的频率越来越不固定。
最初一个月一两次,到后面执行任务时,三四个月也见不到一封来信。
每当接受不到消息时,黎今颖反而很怕收到从沿海军区寄来的信件——她害怕是讣告。
车中一别,春去秋来,五个年岁过去。
他们竟再也没有见过面。
这封信又是隔了四个月才收到。
黎今颖拆开信,看见信笺纸上是熟悉的字体后,闭上眼睛松了一口气。
内容大抵是老一套。
聂浚北的任务大多是保密内容,他往往只能在信中交代她一句:一切顺利,一切平安。
只不过,她这位笔友对象虽然行踪神秘莫测,但心思还是花了不少,这次的来信中还不忘询问她毕业时的分配走向。
“该说是默契吗?”,黎今颖读到此处,忍不住笑出声来,“说起来差不多快到了吧?”
上一次聂浚北收到她的回信已经是四个月前了,彼时她还未明确她毕业后的走向。
如今,她已经大致确认,三天前刚刚写了一封信寄往沿海军区,估摸着现在也该收到了。
*
一天后,沿海军区收发室。
聂浚北任务刚刚结束,马不停蹄就来收发室取信,连随身行李都未来得及放下。
收发室值班的战士见了他,稍息立正,敬了个礼:“聂营长,您的信在这里。”
他在收发室值班大半年,最熟悉的就是这位军官。别看聂营平时在部队里不苟言笑,每次他来收发室时,却总是挂着鲜见的和煦笑意。
聂浚北迅速用随身军刀拆开。
值班战士刚才悄悄瞥了一眼,是上海寄来的,他猜到肯定又是聂营长对象的家书。
他们军区没有人见过聂营帐的神秘对象究竟长什么样,只知道对方在上海念书。闲暇时刻,他们在宿舍时也会聊起那位神秘姑娘,有人猜测她比天仙还要漂亮,也有人猜测不过是普通村姑。
至于对方究竟是什么性格,什么职业,他们一概不知,也不敢瞎讨论。
此时,值班战士小心打量着聂浚北的表情。
等等,好像不太对劲。
值班战士察觉到聂浚北蹙紧眉头。
他知道,从前聂营看完信,嘴角总是会挂着些许上扬的幅度,今天怎么会是这个表情。
该不会……分手了吧?
聂浚北愣了几秒后,才将纸页折起来,放进口袋。临走前,他忽然问:“巫医生今天在吗?”
值班战士点头:“在呢、在医院值班。”
“行,谢谢”,聂浚北冷着脸点头,脚步加快,带着行李就往医院走去。
值班战士探出头,没懂今天是什么情况。
他不知道的是,那封黎今颖寄来的信中,最后一句提到的是:【教授待我不错,她的研究方向正是我感兴趣的领域,所以最后,我还是决定留在上海。】
第82章 埋坑
“巫医生真的要来我们学校?就是那个切了上百台肝癌手术的神人巫医生?”
“对!就是他!他要来礼堂做分享会。”
“卧槽, 我们专业教授说下午的课取消了,说他也要去瞻仰偶像。”
“那还不赶紧跑,去晚了没座位了!”
教学楼走廊, 从大一新学员到大五毕业生,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惊天大事。
黎今颖当然知道巫医生。
上一世她还在医科大读博时,就曾听过巫医生的手术公开分享会。彼时, 巫医生已经八十有余,医科大的学子们依旧把大礼堂挤了个满,更不用说本就对肝胆胰感兴趣的黎今颖。
当时, 她去晚了没有座位, 只能与室友挤在礼堂出口处的空地上, 隔着前面二三十排的距离, 斜站着,听巫医生分享他第一次主刀面对肝癌时的诊治思路。
前世与今生仿佛重合。
只是这一次,她早了四十年,见到的不再是古稀年岁的巫医生,而是正在领域内炙手可热的他。
黎今颖得到消息,拽着王如霞就跑。
她可不想再像上次一样,只能站在边侧角的位置斜着看PPT,更何况, 现在距离大洋彼岸的微软把PPT研究出来还得花个八九年呢。
刚跑到礼堂门口,两人就见到正在帮忙布置教室的蒋珂。
蒋珂已经去往附属医院工作,她现在跟着妇产科的一位资深教授历练, 半夜观摩突发手术是常态, 很少回宿舍, 大多数时间医院里找张床就躺。
黎今颖见到是她,非常诧异:“你怎么在这里?导师放你假了?”
蒋珂指了指门口张贴的两米长横幅:“我导师去苏州开会了, 我今天值完班也没手术看,就来帮忙呢,你们感兴趣?早说嘛!”
于是乎,蒋珂给她们俩一人发了一个红色袖章,上面还印着三个黄色大字“志愿者”。
发完袖章,蒋珂还给她俩递来一碟硬壳纸,指了指礼堂门口:寇君羊爻二无衣似一丝亦耳整理上传,白日梦欢迎你“别光看不干活啊,快,动起来!一会儿干完活,咱们站第一排旁边听。”
黎今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材料,又用手摸了摸胳膊上挂着的袖章,忽然就共情了那些为了去看爱豆演唱会,宁愿应聘保安也不肯罢休的追星族。
一咬牙,黎今颖当即放下挎包,加入现场繁忙的布置人群,企图通过义务劳动,换取能够前排听大牛分享的好机会。
大约一小时后,巫医生在院办几位领导的热烈欢迎下,正式踏进礼堂的门槛。
黎今颖和两位室友挤在第一排侧面的柱子后,除了位置稍微斜了些,几乎是全场除了嘉宾席以外的最佳视野
“他是将军诶”,王如霞眼尖,看出了袖章上的含义,“我不敢想他都坐到这个级别了,每个星期还是坚持要去上台手术。”
黎今颖反问她:“如果有一天你也封了这么高军衔,你能放下手术刀?”
王如霞连忙摇头:“那不能的,手术刀是至高理想,除非我老到拿不动,我才不会放弃临床机会,你不也是?临床狂魔!”
黎今颖笑笑不说话。
这个外号自从规培开始,就一直跟在她姓名后面,甚至都快传到下一届的学弟学妹那里去了。
故事是这样的:因为她领先了同龄78大队其他人整整十个版本,她在规培时的专业表现遥遥领先,不仅是第一个刷手上台正式打结的人,还成了当届附属医院导师们的香饽饽。
特别是在普外科室,她的表现与一众学员拉出巨大距离,久而久之,她的上台助手频率也与众人拉开差距,于是得此评价“临床狂魔”。
黎今颖有些胜之不武。
毕竟,她在前世再怎么说,也是做过独当一面的住院总,才不幸穿越来到了书中。与这群应届小伙伴们相比,她的履历完全是降维打击。
礼堂没有麦克风。
但在巫医生走到礼台最中央时,全场所有人都自发安静下来,给足了这位重磅级人物尊重。
巫医生穿着整套藏青色军装,气势睥睨,他不动神色先扫了一眼台下众人。
当他的视线扫到黎今颖她们所在的位置时,巫医生愣了半秒,忽然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
“他在看我们吗?”,蒋珂小声问。
黎今颖摇头:“错觉吧,我们有啥好看的,估计是后面堆着的杂物太多了,多看了眼。”
“也是”,蒋珂回头瞧了眼,一角落全是纸板和红绸段子,觉得有些道理。
巫医生打开随身准备的册子。
演讲正式开始。
黎今颖和所有人的动作不谋而合。
拿出随身笔记本,打开钢笔笔帽,抬起头,竖起耳,望向舞台中央同一个人。
*
巫医生原本没有临时演讲的计划。
事情要从突然来他办公室端茶送水的三人说起,打头的是他的两位老战友,另一位则是他最爱的小辈聂浚北。
“老巫啊,你最近那个研究,确实还缺一个合心意合眼缘的徒弟吧?”,一向沉稳的聂涛开门见山。
旁边,司令员一直在给聂浚北打眼神。
紧接着,向来寡言的聂浚北挤出一个假到有些让他害怕的笑容,上手沏茶,沏的还是聂涛最宝贝的那盒武夷金骏眉。
开水壶的热气飘飘然。
聂浚北盯着颜色不太对劲的茶汤微微皱眉。
巫医生活了快大半辈子,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他从这仨人进门开始就看出有问题。
他叫停了连茶叶都没洗就在往杯内倒开水的聂浚北,直接问:“别糟蹋他茶叶了,到底什么事情?”
“哎呀,你最近又是上手术,又是把自己关实验室,多让人担心啊!”,司令员朝聂浚北眨眨眼,先替他开了个头,“之前不是给你批了助理的岗位名额吗?怎么也没招几个帮忙的进来。”
巫医生默不作声望了眼聂浚北。
他大致猜到了众人今天的来意。
巫医生给老战友面子,顺着答:“有些流程自己操作反而效率高,助理和徒弟就像你的好战友一样,可遇不可求,达不到标准更耽误精力。”
司令员半咳两声:“那不行啊,你得把你这份手艺传承下去啊,要不还是去收几个顺眼的徒弟?刚好部队医院缺人,去看看?”
巫医生睨他一眼,无语道:“你儿子在海外进修,你想掺和喜事无门,就盯着浚北一只羊薅啊?”
他熟悉聂浚北的性子,年轻人在部队里总是一板一眼,即便心中真的想把对象塞给他做徒弟镀金,也不会如此开口,多半啊,是给他提前刨几个坑,等他自己跳进去才会突然说“我有个人选”。
司令员巴掌拍手:“怎么能叫瞎掺和呢?这叫一箭三雕,你看啊,你收获了徒弟,浚北结束了异地,人家女孩也能传承你的手艺,多好!”
巫医生一脸嫌弃把他推开:“走走走,你出去练你的兵,别把手伸得哪里都是!”,他还不忘打发正在默默看戏的聂涛,“你也走,聂政委有点太暖心了,我一把年纪受不了,把你的茶叶也拿走!”
两位老头被巫医生赶出办公室。
司令员与聂涛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看了一眼手心里的红色铁罐子茶叶。
司令员:“分一口呗,老茶都放多少年了?”
聂涛头也不回离开:“留着给我儿媳妇的,你让你儿子给你买。”
司令员“嘶”了一声,追上去:“就你有儿媳妇?聂涛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
屋内,那壶未泡开的茶叶隐约散发香气。
巫医生走到聂浚北身边,替他理了理肩章上新添的两道杠和星徽。
巫医生:“你上次说的那个女学员,要毕业了吧?她怎么想的你知道吗,人家愿不愿意跟着我干这么苦的活啊?”
聂浚北不浪费他的时间,直接开口。
“她想留在上海,说是学校里有个女教授的研究方向和她感兴趣的领域一致。”
巫医生皱起眉头,转头问:“那你还来问我,不是都有着落了吗?留在市区也不错。”
他还以为是那位女学员没分配到好工作,他那俩爱操心的老战友才会跳出来游说。
巫医生卸下心防,刚准备接着问下去时,忽然意识到前面似乎是个提前藏好的坑。
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正对上聂浚北别有深意的目光,像是猜到了他会问什么。
“……你刚说女教授,她跟的是哪位女教授的研究?”,巫医生眯起眼,不用对方回复,答案脱口而出,“是不是姓金?”
聂浚北点头:“对,金婷金教授。”
巫医生在沙发上愣了许久。
金婷这个名字,他有多少年没提起过了?
“她的确是在军医大做教授”,巫医生嘴角上扬,提到他这位唯一的女徒弟,眼神里同时掺杂着惋惜与骄傲,“如今三十多岁了吧,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很聪明,比男人都能吃苦,我看她前段时间还发了篇论文,英文遣词造句比从前进步许多……等等,该不会?”
巫医生顿住,转头瞪大眼睛看向聂浚北,当他看到年轻人稳稳点头时,终于意识到,这个坑他的确是心甘情愿也要跳下去。
“在这儿等着我呢?”,巫医生用手指虚空点了点,“你早猜到了我会问到这里。”
果然,聂浚北闻言,取出一份他提前准备好的月刊杂志,翻到那篇最新的肝胆病例。
巫医生早就看过了这篇文章。
每个月部队会专门拨出通道给他的团队订购期刊,国内国外都有,其中金婷发表文章的这本是双语,巫医生是特邀顾问,每期都看。
他接过聂浚北递来的月刊,在金婷的名字后方,果然瞧见了那个他猜到的名字:“……黎今颖。”
聂浚北这时才终于说出目的:“方向一致,目标一致,你现在正缺一个她这样的徒弟,不是吗?”
巫医生自从发现他在打什么主意后,嘴角就一直没有撇下来过,他弯着眼睛笑:“你让我去和金婷抢啊?万一,我一把年纪拉不下脸呢?”
聂浚北早有准备:“巫医生你为了领域发展,自然是愿意的。”
巫医生被他戳中,又问:“万一金婷不放人呢?又该怎么办?”
聂浚北摇头:“她和我说过,金教授待她很好,想来不会阻拦。”
巫医生这回真的被吃准了。
他已经好几年没有收过徒弟,师门最近一次毕业的学生如今也都是医院里的中流砥柱。
这位素昧平生的年轻女学员的确是个好苗子,他了解金婷,眼光高,嘴巴毒,普通学员不可能在她手下撑过一个月,更何况只是个本科生。
如果她真的愿意放人,他手上的项目或许真的可以加快推进速度……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如今,这缕风被聂浚北递到了他手上。
巫医生心中感慨,眼前这小子压根不懂医学,竟然还真的被他找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人才,不知道私底下花了多少功夫。
年轻人的想法他怎么会不懂?
说是要给他找个好徒弟。
其实还不是怕媳妇最后跑路了。
忽然,他意识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巫医生:“刚好他们学校邀请我做演讲,我会去见见她,也会把我的项目告诉她。”
聂浚北依旧立正站着,眼睛闪过一丝清亮。
巫医生话头一顿,问:“不过,万一她不想来军区呢?你对她有多少吸引力。”
巫医生是个理性主义者,他在出发前,希望提前了解到成功的概率,会更有把握。
聂浚北眼里刚浮起的亮光灭了下去。
他垂眸,听不出情绪:“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一定会来,但不会是为了我。”
第83章 跑路
演讲结束, 巫医生从礼堂离开。
黎今颖正埋头与两位室友回味笔记,讨论手法时,远处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呼唤声。
“今颖, 过来一下!”
黎今颖抬起头,是她的导师金婷。
“明明我已经没有金教授的课了,为什么我看到她还是那么害怕……”, 蒋珂莫名觉得背后一凉。
黎今颖合上笔记,替导师解释:“金教授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对事不对人, 其实私下人很和善的, 我先去啦!回头见。”
蒋珂看着她朝金教授的方向跑去, 打了个寒战:“咦~我还是有点怕怕的, 也就颖颖那种临床狂魔可以忍受和另一位狂人共事。”
王如霞能够理解她们师徒二人的工作模式:“高压对她们来说,是高付出高回报。”
蒋珂摇摇头:“我不行,对我这种依旧贪念人间情趣的人来说,压力迟早会变成病例。”
金教授把黎今颖带着往办公室走去。
“刚才的分享会听完有什么感触吗?”,一如既往,她一上来就是抽问,“恰好是你最感兴趣的肿瘤方向。”
黎今颖抱着笔记本,跟在后面老实交代:“收获颇多, 切除手法创新性的确是国内头一档。”
金教授默了半晌。
她向来不会夸人,所以没有批评就意味着褒奖。想到刚才巫教授私下和她的谈话,性格冷清如她, 也不禁对她这位徒弟有些不舍。
走到办公室门前时, 金教授忽然顿住脚步。
她转过头, 认真打量了许久黎今颖,嘱咐道:“别忘了国外的期刊也要多看, 我办公室剩余的那些,你最近都拿回宿舍研究。”
黎今颖有些纳闷,为啥不进办公室说。
她只能跟着点头:“嗯,我都在看,手上还有几篇我觉得很有价值的,到时候一并整理出来……”
“今颖啊”,金教授伸出手,破天荒拍了拍她的肩膀,无框镜片后,那双丹凤眼鲜有地露出了笑意,“有人想见你,是我的老师。”
黎今颖愣在原地。
她当然知道金教授的导师是谁。
“巫医生?他要见我?”,她一时反应不过来,“那不就是我的师爷?”
金教授笑笑,点头:“对,的确是师爷”,她深吸一口气,意味深长道,“不过啊,他是个比我优秀太多的导师,你很好,我不能耽误你。”
黎今颖还一头雾水的时候,金教授推开了门。
门拉开,带进一盏风。
办公室内的绿布窗帘飘起飞扬的弧度。
刚才还在礼堂内的巫医生,正站在金婷的书架前面伫足观看,听见动静,他回过头。
巫医生:“也就这几本还算前沿,剩下的都是落伍的手法了,学校没给你经费订书吗?”
金婷一反常态,怼了回去:“天天看的书谁放架子上?作秀吗?一把年纪了,嘴怎么还是这么毒。”
巫医生笑笑,朝她身后的黎今颖道:“你师父不好相处吧?这张嘴还是和当年一样。”
黎今颖对眼前的状态有些不摸着头脑。
金婷关上门,把她安置到巫医生旁边:“坐吧,这老头点名要见你”,语毕,她又切成不耐烦的语气,“就不给你泡茶了,知道你喜欢喝白开。”
黎今颖呆呆站着,有些紧张:“巫医生您好,我是金教授的学生,姓黎,黎明的黎。”
巫医生没瞧过她照片,也没听聂浚北说过自家对象的长相,只听军区那群臭小子聊起过,说这位黎同志必然不简单,否则聂营不会嘴巴那么严,一个字也不透露。
如今,他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学员,倒是理解那群新兵蛋子的逻辑了,单看样貌,确实不简单。
金教授把水壶和玻璃杯一同放到巫医生面前:“她是78大队的,前天刚领完毕业证,名字很好记,今颖,今天的今,聪颖的颖。”
巫医生把热水壶按下来,自己倒水:“你俩都先坐下吧,我们师门什么时候开始讲究这些了?金婷你赶紧坐着说话,别吓着小姑娘不敢坐。”
金婷无奈,只能拉着黎今颖坐下。
黎今颖还是不明白,现在是怎么回事?
巫医生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出目的。
“小黎,你的履历金教授都和我说过了,想来你也知道我目前在沿海军区的部队医院工作,偶尔也会来你们的附属医开刀,目前主要研究肝胆胰肿瘤,以肝脏为主,具体方向和金教授是一个领域。”
黎今颖蒙了。
曾经只在课本上见过的巫医生,此时就坐在她伸手就能触碰的地方,正在自我介绍?
巫医生继续说:“你英文很好,我看得出来金教授那篇新文章应该是你主笔的英文版,听说你也会一些德语,德国文献看得也不少?”
黎今颖有些心虚。
她之所以会德语,还是上辈子读大学时作为优秀学生公派去夏里特的癌症中心交换学习过,倒不是这辈子认真刻苦的缘故。
她扯扯嘴角道:“自学过一些。”
金教授见她有些拘束,忍不住替爱徒多美言几句:“她谦虚了,英文水平比我好不少,说不定比你都强!至于德文,我是一窍不通,要不是有她翻译,我连订欧洲期刊的钱都省了。”
“要不怎么说你命好?”,巫医生忍不住感慨,“得了这样一个爱徒,怪不得藏那么深。”
金教授气得扭过头,嘀咕:“还不是让你这个老狐狸给翻出来了,抢徒弟的徒弟,真是做得出来。”
金教授明白巫医生今天的目的。
刚才与巫医生交流的十分钟里,金教授完全不似平时那般严格,她从未当着黎今颖的面夸奖过她,却在自己师父面前,把她唯一的爱徒夸得天花乱坠。
某种程度上,她能够理解师父的想法,人才难得,她来教和她的导师来教,自然是不同的。甚至,假设金教授偶然得知巫医生还要收学生,她也会主动忍痛,推荐黎今颖去试一试。
黎今颖听了几分钟,大致猜到了现在的情况。
巫医生也借机抛出橄榄枝:“小黎,你师父是我的第一届学生,我现在的肿瘤研究方向刚好处于瓶颈期,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来加入,你感兴趣吗?想不想来沿海军区工作?”
金教授在旁边听不下去来,插嘴翻译了一遍:“太委婉了吧?巫医生就是想从我这里把你抢过去,然后收你做徒弟!”
黎今颖不敢置信。
巫医生,要收她做徒弟?
她马上抬起眼皮,看向坐在一旁的金教授,眼里写满了疑惑和不解。
金教授对上目光,朝她点头。
“他的方向比我更成熟,更有推广可能。”
“他也是比我更好的老师,你一定不会后悔。”
“今颖,去军区吧。”
短短两句话。
黎今颖不知道金教授要花多少勇气,才能当着她这个徒弟的面承认自己的天分上限。
至于结果。
毫无疑问,行业大佬的橄榄枝,她必然是万分心动,答案早早摆在心中。
可是,她也知道金教授很少收徒弟。
“如果我走了,师父你……”,她犹豫好几秒,结结巴巴说出了这句几乎等同于肯定回复的话。
金教授摇摇头,朝她笑。
“学术这条路,别像我一样,考虑太多是做不出事的……回宿舍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吧。”
窗外的风声从间隙中溢进来。
黎今颖在给出最终回复之前,站起身,走到短发女人身前,给了她一个重重的拥抱。
“嗯……师父,对不起。”
她的声音嗡嗡的,带着鼻音。
金教授拍拍她的背,小声道。
“好好干,别跟我一样光顾着谈对象,最后泯然众人矣,才是真的对不起。”
刚冒出头的眼泪珠子从下颌滑下。
黎今颖这才意识到:嗯?什么谈对象?
*
三天后。
巫医生回到沿海军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操练场上找正在训练的聂浚北。
聂浚北见了他,先是往后望。
确认没有人跟来后,他脸上写满不敢相信。
巫医生幽怨叹了口气。
“哎——”
聂浚北更紧张了,向来沉得住气的他,也忍不住开口询问:“她不愿意来?”
他训练强度拉得高,原本就大汗淋漓,遭巫医生一诈,他的额发处隐约渗出细小的汗珠。
巫医生摇摇头。
聂浚北咽了下口水,喉结一动。
“您是先说了我在军区吗?对了,有没有说你们的研究方向?我记得她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个板块啊,怎么会……不可能。”
在战友面前寡言少语的聂浚北,一次性噼里啪啦蹦出不少话。
巫医生见他真的被诈到,心中感慨,果然再聪明的人到了爱情面前也会变得傻里傻气。
“她要先帮金婷把手上的工作结个尾,下个月初才过来,放心吧,肯定会来的。”
聂浚北:“……”
他略带怨气地望了巫医生一眼。
巫医生却突然走近两步,拉着他还带着汗渍的训练服,语重心长:“你最近别惹人家姑娘生气,多哄着点,最好是把哄女孩那套都搬出来。”
聂浚北看向他,满脸问号。
“不行,不止是最近,等她正式来了军区,你别这么板着张脸,多笑笑,把姑娘哄开心。”
聂浚北绷不住表情:???
巫医生卸下刚才特意捉弄他的虚假面具,露出真实的慌张:“我怕她到时候你把人家姑娘得罪了,不幸分手,她可就头也不回跑了!这是我好不容易寻来的徒弟啊!”
第84章 沿海部队(三合一)
寻常的一个七月, 平常的一个下午。
刚下火车,黎今颖就感受到标准的季风气候,暖湿的热浪一股一股往她身上灌, 短袖棉衫背心都快闷透了。
走出站,黎今颖就瞧见了正在站台等她的王如霞。说来也是缘分,她比王如霞先一步确定要前往沿海军区的部队医院。然而, 王如霞作为稀缺的儿科医生,同样也选择了这里作为起点,竟还比她先到一周。
“你今天不值班啊?”, 黎今颖瞧见她, 心中对周遭环境的陌生感顿时消了大半, “我见到你, 总觉得我好像还在上海似的。”
王如霞给她指了指旁边的公交车:“诶,咱这儿不比上海差啊,公交车方便得很!”
“带路吧,我也省得再去报亭买地图了。”
黎今颖屁颠颠跟在王如霞身后上车。
虽说共和国已经跨入改革开放,但距离智能手机的出现还得再等个几十年。黎今颖这种用惯了GPS导航的人,还真有些不习惯原始的纸质地图。
“其实条件挺好的”,王如霞冷不丁冒出话,乍一听像是一句自我安慰。
黎今颖扶着公交把手, 背上托着行军包,投给身旁女人一个质疑的目光。
王如霞急了:“真的!其实现在军医大的宿舍也比之前条件好了,原来我们连桌子都得共用, 听说今年新入学的要住新楼了, 要不怎么说改革春风吹得好呢, 这边也是一个道理,咱们来得巧。”
下了公车后, 两人率先到达的点位是医院,还得步行一段距离才能走到部队。
“医院是老百姓都来的,但是前面的部队就得设闸了”,王如霞对此地的熟悉程度犹如在这工作三四年的老油条,她指着部队医院门口的牌子,“看见没,前方是军事重地,闲人免进。”
黎今颖从包里找出证件,递给在闸口执勤站岗的战士,自报家门:“我是军医大78大队分配到部队医院的黎今颖,接收人是巫医生。”
“巫医生?是巫将军吧?”,执勤战士打量了她一眼,确认无误后把证件还给她,“你第一天报道得先去政委那边,聂涛聂政委,办公室在……”
王如霞在她旁边,热心道:“我知道的,聂政委嘛!我带她去就行,不耽误同志你的时间。”
黎今颖听见熟悉的名字,恍若隔世。
“走吧,你还愣着干嘛”,王如霞拉着她手往前面扯,“累了吗?还得走个几百米呢。”
黎今颖回过神,跟上速度。
沿海军区的驻扎部队比她想象的要大不少。
走进闸口,黎今颖左右望了一眼,这里占地面积和军医大差不多,自由活动的操场稍微小了些,但划分出不少训练场地,还有一栋正在建设的新楼,楼架都搭了四层。
“那栋是办公楼,文职的同志们以后要搬过去,楼上还会再多修几个多媒体厅和会议室。”
王如霞走在她右侧,挨着挨着给她介绍。
“那边是部队的食堂,味道很不错,我来的时候吃过两次,不过咱们医生放饭时间肯定不规律,正常饭点你就别想了,还是吃医院的食堂吧。”
“从这栋到那栋,都是男兵宿舍,这边女兵还是少一些,女寝就在前面,人都没住满!现在入住的除了少量女兵外,基本都是医院的师姐们,还有一群文工团的姑娘,不过她们最近出去汇演了,不在这儿。”
“等一下,你临走的时候是把蒋珂给吃了吗?”
黎今颖听她滔滔不绝分享的语气,忍不住讲了个冷笑话:“现在你百事通的水准丝毫不亚于她啊?”
王如霞笑笑:“我借花献佛呢,这都是当时来接我的师兄说的,我记性好,转述给你。”
“哦?”,黎今颖触发关键词,问,“你们儿科来对接你的是师兄啊?人怎么样?”
聊起异性,王如霞身体明显绷紧,五年过去,她还未从王开勇的阴影中走出来。
“我现在对男人就这个态度,谈对象确实是没什么意思,每天踏实上班都累得不行,哪儿来的精力和他们斗智斗勇?”
王如霞耸耸肩,语气颇有几分调侃。
“不过,师兄确实人不错,和我还是老乡……”,她像是猜到黎今颖要提示什么,自我补充道,“知道你要说什么,格外当心老乡!”
看到王如霞提高警惕,黎今颖放心不少。
两人走了几十米后,在一栋砖瓦小楼前停下。
“政委办公室在一楼,那间就是。”
王如霞看向她,纠结了半晌才尴尬开口。
“颖颖,我是到了这边才知道,你那个青梅竹马真是不得了,喏”,她指着政委办公室的木门,“里面那位,是他爸,父子俩都在这儿。”
她说这句话时,声音放低了不少。
黎今颖跟着点了个头。
王如霞这才想明白:“原来你知道啊!我就说你怎么突然离开金教授,来这边跟着巫医生,原来是这样……”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还自顾自点了几个头。
黎今颖当然知道聂浚北在此服役。
她对王如霞没有保留,说出心声:“也不全然是,的确是巫医生的邀约太吸引人了,如果没有这层关系,我也不一定会来。”
闻言,王如霞如释重负:“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为爱走单骑,奔赴千里来相会!听到你能说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可千万别学以前的我。”
“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王如霞拍拍她肩膀:“防线要拉高,才能保持这里清醒”,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聂营好像去操练新兵了,你俩这么多年没见,悠着点啊!”
黎今颖听懂意思,笑着和她说再见。
王如霞不放心,小声说:“别搞出通报来啊!”
“哪儿跟哪儿啊!”,黎今颖被她说红了脸。
王如霞:“我是说别去不该去的禁区,你自己想哪儿去了,龌龊之极!”
黎今颖:……
告别王如霞后,黎今颖调整心情,深呼吸一口气后才走到政委办公室门口,敲门。
“报告,军医大78大队黎今颖。”
门那头,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中年男人响亮的声音响起:“请进。”
木门推开。
沙沙的风声像是厚重书卷翻过,将情境牢牢锁定在小说的下半场。
黎今颖踏进办公室,迎面撞上一双鹰眼。
即便内屋的人还坐在椅子上,黎今颖也能凭借高大宽厚的身材架子,认出面前的中年男人。
是聂涛。
果然男主角就是男主角。
老了也是老帅哥。
聂涛见到是她,根本坐不住,撑着桌面就想站起来。他操之过急,跛脚的那只腿差点没站稳。
“聂叔……聂政委!”,黎今颖没有忘记现在身处部队,迅速改口,“您没事儿吧?”
聂涛扶住桌面,摇摇头。
他抬起眼皮,仔细打量了一眼黎今颖,没有急着寒暄,先是公事公办。
“证件和报道信,给我吧。”
“好的,明白。”
“女兵宿舍找得到吧?一会儿去门口找值班的女同志报道就行,其他东西找她领。”
“好的,明白。”
“……”,聂涛盖完章,录下号码,嘴角终于还是忍不住笑意,“长大了,成熟了,不爱说话了?”
黎今颖猛地抬眼,对上老男主慈祥的眼神。
聂涛把证件还给她,笑眯眯道:“快十多年没见过了吧,还认得出你聂叔叔吗?”
“当然!”,黎今颖笑起来,露出两个标志性酒窝,“您是长官,我没好意思先开这个话题。”
聂涛让她把行李放下。
“巫医生应该做手术去了,他这些天一直惦记着你,天天在我们面前炫耀,说是收了个好徒弟,成绩好又勤奋,还会英文和德文。”
黎今颖一愣,差点听岔。
聂涛注意到小姑娘忽然僵住,脑筋一转,瞬间明白小辈脑子里听成了什么。
他脸上的笑容更加藏不住了,连看向黎今颖的眼神也逐渐夹杂着长辈的慈爱。
“浚北,也念着你呢。”
黎今颖双颊瞬间染上红晕。
聂涛指着窗外远处的操练场:“他在练新兵呢,你有和他说过你是今天报道吗?”
黎今颖摇头,她怎么说?
她一不知道军区电话,二也没手提通讯,即便是写信,也得提前确认报到时间,她连选中今天,都是因为金教授刚好帮她托人买到了火车票。
“那我也不告诉他,让你看看他原形毕露,浚北在你面前肯定和在我们面前不一样。”
聂涛说着自顾自就笑了起来。
恰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老聂,是我和老巫!”
木门再次开合,黎今颖转过身,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未来的师父和另一位长官。
司令员原本在操练场检阅新兵的精气神,刚准备回办公室处理文书时,远远就瞧见了一路小跑往聂涛那儿赶的巫医生。他多敏锐,立马想起前几天老巫说的那句,徒弟已经在路上。
他还未见过黎今颖,却已经对名字相当熟悉。
第一,这是他们少有招募到的女军医,往届分配到军区的学员大多是男人。
第二,她是巫医生专程跑去撬墙角,才薅回来的徒弟,巫医生这些天光是夸她的话,司令员就已经听得起茧子来。
第三,她还是聂浚北那位异地了快五年也不肯分开的对象。聂浚北把她金屋藏娇似的塞在暗处,一句话也不往外分享,他还只能从聂涛和巫医生那里隔空打探。
“长官,下午好”,“巫医生,下午好。”
黎今颖扎着高马尾,立正笔直。
司令员连忙挥挥手:“我今天不是来摆谱的,以后部队里公事公办的机会还有很多,咱们不着急,我啊,是来看看巫医生从小金那儿撬来的徒弟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聂涛站在中间,相互介绍了一番。
黎今颖看向司令员,她从前还以为部队里的司令官同志都是不苟言笑的严肃大叔,没想到她们驻地这位还挺和蔼可亲。
巫医生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你啊,是没见过司令员威风凛凛的时候,刚才操练场上把那群新兵收拾得服服帖帖,我隔着一个大操场都能听见他骂人的声音。”
“诶!”,司令员摇手,“一码事归一码事,那小黎同志还没见过浚北平时在部队的模样呢!”
聂涛这个亲生父亲也开始给儿子拆台:“那小子还不知道她今天到。”
“啊?怪不得我说他今天怎么还有闲工夫去磨新兵性子,原来如此,那得批评一下浚北了,观察能力还不够敏感啊!还得磨!”
巫医生忍不住嘴他一句:“浚北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做事情时一头就扎进去了,哪儿有功夫左看右望……”
巫医生注意到黎今颖一直笔直站着,又瞥见她脚边半人高的行李,于是问“”“小黎,你要不先把东西放了,我带你去医院先熟悉熟悉。”
黎今颖正听着老家伙们拌嘴,莫名被拐弯的话给cue中,反应慢了半拍。
“……好的,那我先去宿舍登记。”
她提着行军背包正要转身,旁边司令员比聂涛这个当爹的还要着急,连忙问。
“诶,一会儿我让浚北来医院找你们?”
黎今颖正巧对上他跟看儿媳妇似的眼神,有些紧张,结巴两句:“额,也行,只是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和他说……”
五年没见,她记忆里聂浚北的模样还停留在从前,一想到马上就要见面,心里既期待又焦虑。
——她最近好像长胖了些许。
——毕业季天天两头跑文件,皮肤也黑了些。
——挤了一晚上火车,身上会不会有味?
——这几天为了赶紧过来报道,连轴转给金教授交接材料,还上了一台夜间手术,额头上好像长了几颗粉刺,也不知道明不明显。
“你把人给吓着了!”,聂涛一把将司令员给薅走,还不忘给巫医生递眼神,“老巫,你带今颖先去吧,我和他刚好有事情聊。”
巫医生走在前面,打开门。
“走吧,医院里的事情还不少,你休整两天就尽快上手,项目也好尽快推进。”
黎今颖乖巧跟在身后离开。
室内只剩下聂涛和司令员两人。
司令员知道他是想要把儿媳妇给支走,叹了口气后,坐在聂涛对面的板凳上。
“你有儿媳,我没有~”,几分阴阳怪气。
“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的事情,我是管不了了,只能说希望他们能够修成正果吧。”
司令员看向窗外,新兵训练的呼喊声整齐划一,他想到聂浚北平时的严肃模样,忍不住笑出声:“也是,你这儿子,只有等美女军医来治一治来。他啊,是部队最爱的战士,但回到家庭,可就不一定是个让人安心的好丈夫了。”
聂涛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几年,聂浚北上升速度迅猛,不仅仅是得益于他这个做父亲的人脉,更多是他自己。接连立功的背后,往往是军装下看不见的疮痂。
“还有个事儿忘了和你说”,聂涛摇摇头,不再聊聂浚北和黎今颖的事情,从抽屉里取出一份记录,递给司令员,“你上次和你儿子通电话,是什么时候?”
司令员狐疑接过,扫了一眼内容。
记录源自一份内部电报,有人提出公派留洋生有可能会走出国门便头也不回,质疑是否要对未来公派学生的审核增加一条思想觉悟考察。
“……我儿不会的”,司令员看完,把纸页折起来,还给聂涛,“他从小觉悟就高,压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走出国门,又不是为了给我们家添荣耀,那是要学真功夫回来和世界接轨!”
聂涛做政治主任多年,相对更加谨慎,还是不忘劝诫:“互惠互利,报效祖国当然是大家都想要看见的局面,不过人才流失是在所难免的。现在远洋信件容易丢,你多给他写几封,就说等他以后学成归来。”
司令员了然于心,明白老战友的心意:“他也出去好几年了,等他回来,说不定还能赶上浚北结婚呢,你啊!苦了这么些年……”
两位中年人在桌前相对而坐。
话止于此,没有人接着往后念从前的苦难。
*
黎今颖在宿舍楼登记完信息后,总算明白了王如霞那句“条件比学校好”是什么意思。
从前她在学校时是住四人间,天花板低,内部布局也拥挤不堪,如今到了部队,反而得益于女兵数量少,能住上一回两人间。
两人间占地面积也才不过十平米,两张单人床配两个木质衣柜,中间的大桌是共用,侧面既无独立厕所也没有洗手盆,却比她从前的宿舍多出两方小阳台,采光看着就心情好,未来还能养几颗盆栽。
室友的信息她也大致了解:比她大四岁,姓林,在北京读的硕士,方向是心内,是毕业后才来参军考上的军医编。
黎今颖放东西时,林师姐并不在宿舍,多半还在医院里值白班,听说前几日还在实验室熬大夜,也是个拼命的主。
搞定一切,黎今颖没有磨蹭,放下东西还未收拾就下了楼,正好撞上巫医生和楼下值班的老阿姨聊天。
“好多年没看你收过徒弟了,上次那几个男医生后面都离开去市区了吧?”
巫医生笑笑:“市区有些医院设备很先进,都是从海外进口回来的,他们在那边也更能发挥作用,只要对病人好,能救人,跟不跟我这个老头子,也不重要……”
“那您老这回是准备收关门弟子,单传一脉?”
巫医生摇摇头,算盘在心中打得噼里啪啦响:“把她教出来,让她去多收些学生,师门就不能算孤零零一条脉了!”
“也是,多收几个徒弟开枝散叶嘛,人数多点儿,造福好几方人,最好是把全国都给覆盖了。”
黎今颖从旁路过,总觉得听着怪怪的。
这语气不像是让她去收徒,像是让她去生崽。
“来了,走吧,我带你去熟悉熟悉医院和实验室,特别是实验室,全是花大价钱弄来的新设备,你肯定比我还欢喜。”
巫医生见到她下楼,兴冲冲就要带黎今颖去见识新玩具,一路上不停描述这批货的厉害。
“内镜室上次拿了一台显微镜都得瑟了两个多月,咱们实验室可是部队和国家花了不少功夫设立的,腔镜和热凝装置都是欧洲进口,做小孔会更安全,也是我接下来想要研究的项目。”
黎今颖来之前已经看过巫医生的项目概览。
眼下正值80年代,许多医院普外科科室都还处于“大外科杂糅”范畴内,割阑尾的和割肿瘤的挤一块儿,甚至连开胸手术都包含其中。
巫医生不愧是领域内的大牛级人物,他的项目中正是腔镜技术,而这正是未来微创手术技术革命的开端,四十年后,黎今颖这批医生才能通过开孔手术扼杀提前筛查的早期肿瘤。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部队医院大门。
刚踏进门诊大楼,护士站的值班护士就朝两人喊话:“巫医生,还没下班啊?这位是?”
巫医生满脸骄傲:“这我徒弟,姓黎,我专程从上海撬回来的!”
黎今颖跟在后面小声嘀咕:“师父您逢人就说我是撬回来的,会不会不太……合适。”
“有啥不合适的,证明你很优秀啊!”,巫医生带她绕了一圈门诊大楼后,直奔楼上实验室,“金婷手里凭本事抢回来的,我起码要说个三四天。”
黎今颖想到金教授每次提起她恩师时咬牙切齿的表情,替巫医生捏了一把汗。
穿过廊桥,黎今颖终于到达侧楼的实验室。
她原本以为内部打开,会是一片紫外线灯或是崭新塑料纸包着的豪华设备。
没想到走进门后,她才发觉,这里说是实验室,其实更像是放了几张工作台的办公室。
“不是说有新设备吗?”,黎今颖打破沉默。
巫医生啧了一声:“设备肯定是放在检查室和手术室的呀,这边主要是咱们师徒二人用的,你看看这里,我让他们用不锈钢材料打了个柜子,文献和购来的外文教材终于不会堆的到处都是了。”
黎今颖点头,她扫了一眼内部,工作台是二手的,柜子是手工的,椅子也不是成对的,一看就是从哪家办公室抬来的旧货。
她不禁感慨:“师父你肯定是把资金都花在设备上了,板凳都没舍得买一张啊?”
巫医生笑而不语,资金可贵,他当然舍不得。
两人没有在实验室逗留太久,又往手术楼和检查中心走去,巫医生全程老妈子上身。
——“别看我们实验室现在简陋,这其实是医院特意空出来的房间,等下一次再有资金到位,咱们再看看能不能在旁边搞个无菌室做培养。”
——“虽然简陋,你平时看看文献,练练手法,肯定还是得多去,要是实在觉得椅子坐得难受,我给你批资金,去市里买一张回来就是。”
——“但是你不能在里面睡觉啊,睡觉还是得去该睡觉的地方,不要学年轻人那套通宵达旦的工作方式,本身夜间值班就耗费精神,这儿离你宿舍也不愿,要抓紧时间高效率休息。”
黎今颖耐心听,一句一句答。
——“肯定的,有钱了我们搞一个对标海外的实验室,实在不行,我出去给您找企业家化缘!”
——“不用不用,我腰背好,什么椅子都能坐,我老家那小地方就流行椅子不成对,二手的怎么了?回收利用对大自然也好嘛!”
——“怎么可能在实验室睡觉!师父你放心,我就算要通宵达旦,也不会在实验室乱来。”
巫医生听见她最后一句,皱起眉毛。
他回过头,责备道:“我是让你注意身体!不是心疼这个实验室,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小姑娘。”
黎今颖连忙跟着答,是是是。
这时,巫医生又想到了什么,严肃提起:“给你一天半时间休整,够了吧?后面肯定就要忙起来了,你后天上午八点再来医院,不能迟到啊。”
黎今颖没意识到巫医生的好意,没接住梗,还懵着脸答:“用不着一天半吧,我睡一觉就行。”
“你啊!”,巫医生一贯不问情事的人,都被她气得跳脚,“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个对象了?”
黎今颖脚步停滞,后知后觉品出他的意思。
巫医生瞥她一眼:“虽说学医总归是要苛待家庭,医务工作者的另一半总是要吃亏,但不代表我就不支持你去处对象,几年没见了吧?”
黎今颖轻声答:“五年。”
“那你还‘睡一觉就好’,就算你用不着叙叙旧,浚北怕是也不会放过你哦!男人也是有情感需求的动物啊,小姑娘。”
巫医生笑着大步往前走去。
黎今颖红着脸跟在后面小跑。
参观完手术楼层和检查室后,巫医生最后把她带到二层的普外科科室。
“以后你一周有两天要出门诊,值夜班该值也要去,你现在档案在这里,规矩不能打破。”
黎今颖点头表示理解。
值夜班嘛,她熟,这次肯定不看小说了。
“手术我尽量带你上台,除此以外,这位、这位、还有这位教授的手术,你有时间都要去观摩。”
巫医生指着普外科墙上的照片墙。
“不能因为你是我的弟子,就跟着我的路子百分百模仿,还是要多看,找到你自己的路。”
黎今颖继续点头。
谁会不爱观摩?她巴不得一天看十场。
巫医生微笑着给出任务:“不能光看,要写报告给我看,不在乎字多,在乎理解。”
黎今颖:好的,我写。
巫医生又继续说:“文献也得看,一周10篇看得过来吧?我们技术停留在原地太久,不跑快一点,怎么追得上别人?”
黎今颖:好,您都这么说了,我肯定要为了国家和人民死命跑。
“我的术前准备都交给你盯,主要是让你快速进入状态,先盯两个月吧。”
黎今颖:两个月嘛!没问题,这套流程我熟得很,上辈子给导师免费干了大半年呢。
“你的病人报告要自个儿写,师门传统。不准给实习生和规培生,即便别人都这么做,你也不行!哪怕现在我快五十了,也都是自己写。”
黎今颖:好,文书嘛,21世纪规培必经之路,加上龙岗那三年,我早就是熟练女工人了。
“等这些基本功都扎实了,我再给你下强度,上坡路总是走得陡一些,吃下来肯定会有收获。”
黎今颖:懂
,分完活开始画饼嘛,我吃!
巫医生的话犹如温水煮青蛙,一句一句把她之后的魔鬼行程划分得明明白白。
黎今颖好像能够理解金教授为什么提起恩师时,总会咬牙切齿——这强度,要不是后世医院工作更加魔鬼,她这样的卷王都有些吃不消受不了。
最后,巫医生也不忘和她打打情感牌。
“撑不下来,就和我说,不用勉强,我还是那句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黎今颖看着他相当慈爱的眼神,总觉得她能从这句话里品出一丝激将法的味道。
“我尽全力,您放心。”
两人从普外正准备离开时,黎今颖忽然撞见两个男主治从办公室走出来,身后还跟了一男一女两位年轻医生。
为首的男主治看见他们,率先打招呼:“巫医生,你关门弟子终于来啦?念了快半个月了吧。”
巫医生笑笑,给众人介绍黎今颖。
黎今颖自我介绍后刚抬起头,就撞见人群中唯一的女医生也瞧着她看。
男主治正好在介绍:“我的两个徒弟,小张和小林”,他指着那位卷发女医生道,“小林不得了啊,还是专门从北京过来的硕士,巫医生,咱们今年可得约一回饭店,庆祝都找到好徒弟啊!”
“好,没问题”,巫医生答。
寒暄结束,男主治带着人离开。
当卷发女医生与黎今颖擦肩而过时,她忽然朝着巫医生别有深意看了一眼,随后才敛起情绪,挂上浅浅笑意看向黎今颖,朝她眨了眨眼睛。
黎今颖接收到wink,猜到眼前的美女正是她那位卷王室友,林医生。
一行人离开后,巫医生瞧了一眼墙上的钟表。
“我还有个小手术,就不带你上台了,火车一路赶过来肯定累了,你先回部队?”
巫医生的意思很明显:赶紧回去洗洗,去把男人安抚好,然后再来踏踏实实干活。
黎今颖懂事应允:“好的,那后天见~”
她撂下话,自己还没来得及先走,巫医生就已经大步匆匆往病房区域走去,看上去也急着赶紧把病人给送进手术去。
她站在二楼走廊,朝窗外望了一眼。
天际迟暮,太阳藏在云层里,不知不觉已经快掉到地平线下了。墙上的钟表指向六点,说是留给她一天半时间,实际上今日的黄金时刻已然结束。
黎今颖不再墨迹,迅速下楼。
今天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还有一堆To Do List等待打勾:洗澡、换衣、收拾行李。
以及最重要的那一条——给聂浚北一个惊喜。
*
操练场。
哨声响起,八小时的魔鬼训练总算结束。
这批新入伍的年轻人再也不敢抱怨前几天的副连长下手狠了,这两日前来操练他们的这位聂营长才是真的狠人。
“卧槽,我今早起来就跟被套麻袋里打了一顿似的,你们身上疼不疼?”
“疼啊!疼死爷了!我靠,这哪儿是新兵训练啊,爷都快以为自个儿选上的是特种部队了。”
“诶,不过刚才休息的时候,我听我老乡说今天部队来了个大美女,又高又白!”
“什么?大美女?哪儿的人啊?”,刚才还疼得龇牙咧嘴的小伙们马上精神了,“文工团的女同志们不是都去隔壁市汇演了吗?新人?”
那位消息通站在人群中央,很快将周围一群吃了一天苦的男人们吸引过来:“不知道,听他描述,好像长得很像文工团的,有可能吧?”
旁边围观的男人们不高兴了。
“什么叫有可能啊?”
“就是,侦查能力不到位啊~
“他怎么描述的啊?说来给大家听听呢?累了一天了,哥们儿现在真的需要听一些对我精神友好的消息。”
消息通回想起老乡的描述,嘿嘿一笑:“他也没说太多,就说是个瓜子脸,黑长发,皮肤白得像咱老家冬天的雪堆似的”,他讲到这里,忽然压低声音,“而且,他说身段看着就很……”
一群人聚在他身边,旁边五米远,一个看上去最多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呲着牙:
“……谁,搭把手啊,俺起不来了。”
一只因高强度训练而青筋暴起的大手出现在他眼前,把少年从地上扯了起来。
冰冷的声音落在耳边。
“训练结束不要趴在地上,对心脏不好。”
新兵马上稍息立正一条龙,不忘把落在地上的帽子给捡起来戴上:“聂……聂营。”
旁边那群聊诨话的男人们也不敢再吱声。
一群人跟被逮住干坏事的小鸡仔似的,马上把手放在身体两侧,清一色伸出手敬礼。
“聂营长!”
聂浚北身上的作战训练服也湿透了,他脖子上挂着一条白毛巾,滴着汗走过来,扬起头问。
“说什么呢?一个二个,食堂也不去排队了?什么话这么有趣,我也听听。”
新兵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不知道该讲还是不该讲。
上一位训练长官是爱听诨话的,他有时候还会在休息时和大家一起讨论,文工团的哪位女同志是最漂亮的军中绿花。
这项活动就仿佛是新兵们的传统娱乐,刚进入部队,又累又不习惯,聊聊美女总是能让这群血气方刚的少年们快速将精神释放。
可是,这两天新来的聂营似乎没这个爱好。
反正目前为止,他们都不敢当着他面聊。
聂浚北原本就是随口一问。
他见众人都不说话,反而来了兴趣,瞄了一眼人群后,将目光锁定在他扶起来的那位少年身上。
“你说。”
少年被点名,吓得一激灵。
他左看右看,犹豫半晌后开口:“也没什么。”
聂浚北不喜欢拖拖拉拉,冷言道:“说,我又不吃人,怕什么。”
少年瞳孔地震。
他想到这两天加在一起,他快跑了20公里的高强度操练,胃里又是一阵恶心。
——您是不吃人啊,您是把人往死里跑啊。
少年不敢再磨蹭,生怕一会儿又得跑上几公里加练,一股脑把刚才听到的话说出口。
“就是他们说有个……美女,今天来部队报到,好像是文工团的新人。”
聂浚北还以为是什么事儿。
他转过脸,扫了一眼人群中的几位新兵,目光落在刚才说得最欢那人身上,眼神有些无语。
“别的不观察,天天观察美女?”
那位消息通赶紧摇头:“不是不是!聂营,我只是听说,听说而已。”
他见聂浚北迟迟没有惩罚他加练,灵机一动,小脑瓜子开始快速旋转。
——聂营看上去年纪不大,应该也是血气方刚,干柴烈火的同龄年岁吧……
——他第一次来和我们搭话,说不定也像之前的长官那样,想要融入咱们新兵呢?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打一巴掌给颗枣,把我们练得跟老狗似的,总得让咱精神上乐一乐吧?
于是,这位消息通叫住了原本想要放过他的聂浚北,斗胆想要凭此机会,与聂营攀上关系。
“聂营!”,他喊了声。
聂浚北刚欲往宿舍走,听见呼喊,皱着眉毛转过身:“真不饿?练得还不够?”
“不是不是!”,消息通猥琐一笑,做出一副分享之态,小声说,“我们这不是还没把美女的事儿给唠完吗?听说美女……”
消息通巴拉巴拉好几句。
还不忘添油加醋说了些美女的身材如何如何,即便他那位老乡压根没提到,他也想着,上一位训练长官最爱听这些,聂营年轻气盛,肯定也爱。
说完后,聂浚北站在原地,沉默许久。
周围几位新兵也不愿离开,围在附近偷偷摸摸观察聂浚北的表情,企图弄明白年轻长官的喜好。
良久后,聂浚北终于开口。
“黑发?白皮肤?瓜子脸?”
消息通心中狂喜,他就知道年轻男人都爱这一套,声音藏不住喜悦:“对对对!”
“美得像祸水一样?身段摇曳生姿?”
消息通嘿嘿一笑,不禁得意他读过中学,把脑子里所有描述美女的词都给用上了:“就是啊!”
“……”
消息通不明白聂营长为何沉默,只是眼睁睁见着聂营长的脸越来越黑。
下一秒,冷如冰窖的声音传来。
“加练十圈,跑不完今天别吃饭”聂浚北随手指了一人,“你,负责监督。”
“啊???”,消息通一愣。
他还没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聂营帐已经黑着脸离开,快步朝着澡堂的方向跑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为啥往那个方向跑?”,一位新兵不解。
他旁边的男人推了他一把:“当然是洗澡啊,你不去啊?刚练完这么久,我都嫌你臭!”
等到聂浚北消失在视野中,消息通身边的聪明人才终于拉了拉他的手,小声道。
“我听你描述,怎么有点像传闻中那人?”
消息通脑筋还没转过来:“啊?谁啊?”
“就是……聂营的对象啊……”
消息通:……
所以,他刚才是当着聂营的面……
消息通一拍脑袋。
完了,别说是套近乎了,还是先研究一下怎么提前退役吧。
第85章 师父(三合一)
黎今颖洗完澡, 换完衣服后,坐在新铺好的床上,一边擦头发一边陷入思考:要怎么告诉聂浚北她提前报道的消息呢?
现在不比在学校时, 她对部队驻地人生地不熟,不好意思冒昧跑到人家男兵宿舍。
或者找师父牵线?算了,巫医生的叹气声她都能想像出来会有多么刺耳。
黎今颖擦完发根, 把毛巾搭在肩膀上。
毛巾是她刚才在医院门口的供销柜台新买的,洗发膏则是她用惯了的青苹果味,是宿舍里未用完的半袋, 她一并拿了过来。
毕业后, 黎今颖的军衔并不高, 只是一个小小的中尉官, 好在从入校那天开始就计算军龄,如今她也算是五年老兵,工资津贴虽说要比大一时富足不少,但她还是该省省,该花花,钱得花在刀刃上。
“哎——好想要智能通讯啊!”
她趴在床上,疯狂用小腿锤击棉被,试图通过暂时性的撒泼逃离她无法联系对象的现实。
小腿打在棉花被上, 发出几声闷响。
黎今颖脸朝着枕头喘气,一时间没注意到有人推开门,走进宿舍。
“额……黎同志?”
“!?”
黎今颖猛地直起身, 刚擦干的头发还黏了一缕在鼻梁上, 她一把将其薅到脑后。
她尴尬一笑:“诶, 你好!是林师姐吗?我……我刚洗完头,发泄一下。”
林燕抿抿唇, 她今天下午见过这位从上海调来的新军医,医院匆匆一瞥,她还以为是个沉稳的性子,没想到私下是个活泼型。
“我要值夜班,回来拿块毯子,不是有意没敲门,不知道你也在……”
她说话乍一听带着一股信仰妈祖的客家味,品味几番又觉得有些港台腔,总而言之,听起来就是个地道南方姑娘。
“没事没事,本来就是我们共同的宿舍嘛。”
黎今颖瞧她一直站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从床上撑起来,伸出手:“黎今颖,怎么称呼?”
“林燕,燕窝的燕”,林燕同样伸出手。
黎今颖挑眉,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个词来介绍自己:“一般来说,大家都会说是燕子的燕,燕窝……确实是更好记一些。”
林燕是自来卷,笑起来时有几分混血感。
她不再寒暄,指着门外:“你对象在楼下等你,我刚听见他找楼下的陈姐问来着……”
“啊?”,黎今颖听完,立即冲到小阳台。
她刚走到石栏前,林燕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
“这边是相背的,对面寝室才能看到。”
黎今颖脸上划过失望的神色。
她回身把毛巾挂好,准备和林燕匆匆告别,直接下楼去看:“谢谢,救命了,真的!”
林燕捂嘴笑笑,调侃她:“你就不再问几句确认一下?这么信任我?”
黎今颖挂好毛巾,没理解她的问题出发点:“这有啥好骗我的,你敢这么问,肯定就是真的听见了呗,难不成我俩今天第一天认识,你还调查我哟?”
黎今颖来到衣柜,拿出镜子,对着理了理头顶上飞起来的碎发。
她将镜子放回去时,眼睛瞥到放在最内侧的一叠信封,那也是她这五年的长距离恋爱信物。
她知道聂浚北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为了不让她动“寡妇再嫁”的心思,他愣是坚持给她写了五年信。如今,她柜子里的信封叠在一起都有半米高,有几封信甚至被她翻得页脚飞起了折角。
有时候,黎今颖做梦,会想起那天在梧桐树下的热烈相拥,想起他身上那股四处可闻却又就是不寻常的皂角味。
有时候,她也会想起两人挤在车内,聂浚北背对着操场的昏黄路灯,落在她额头上的轻轻一吻。
见不到时,她不断压抑心中情感。
现在,她反而有些紧张得喘不上气。
确认无误后,黎今颖合上衣柜门,朝林燕告别:“走啦!回头聊,咱们有的是机会了解。”
林燕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调子:“好~”
宿舍铁门“啪”的一声轻轻合上。
室内,林燕靠着另一侧衣柜门,脸上扶起的笑意瞬间荡平,冷着脸掏出钥匙,把门反锁。
她转过身,毫不掩饰对眼中的好奇,走到黎今颖刚刚整理好的衣柜门口,将其轻松打开。
“一点儿防备心也没有……”
“倒是个突破口。”
*
黎今颖火速飞奔下楼。
她身体还未来得及穿过大门,就已经从门框中央瞧见了站在远处空地的聂浚北。
十米、五米、三米。
原本以为再次见到他,她那颗心不会有多激动,毕竟五年异地她都熬过来了,现如今重逢,或许也不会像偶像剧似的,来一场亲亲抱抱举高高。
实际上,她属实是高估自己。
或许是想要见面的心情太过热烈,也或许是心上人就在眼前,黎今颖光顾着加速跑步,小脑完全忽略了眼前最后两级台阶。
一个踉跄。
一瞬间,黎今颖看见聂浚北飞速朝她奔来。
然后没接住。
还是摔了。
“嘶——”
黎今颖吃痛一喊,呲着牙下意识去看刚才撑地用的胳膊肘。
竟然连皮都没破?
那一刻,她的表情是复杂的。
英雄救美没演出来,反而让她认清现实:军事训练那五年还真不是白费的。
柔骨玉体八零小娇娇?
Sorry,她现在的身体素质是麻辣女兵。
“怎么比我还急?”
聂浚北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一把扯到怀里。
黎今颖站直身子,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抬起脑袋,看向眼前人。
距离从思南回来与他一别,已经过去五年。
这些年,他在军中节节高升。在军医大初见时,聂浚北脸上还留着少年的稚气,如今虽然还能窥见些许青涩,但一眼望过去,威压气魄更甚一筹。
她明白军中赏罚分明的道理,聂浚北上升得这样快,想来那些保密任务也不会简单,即便受了伤,他大概率也是报喜不报忧,和她一样,把刀尖那一面先转到自个儿面前。
“怎么瘦了?”,聂浚北先一步开口,“伤到哪里了吗?要不要紧。”
黎今颖摇摇头:“没事,皮都没破,我可能是实心石头做的人偶吧,不动如山啊。”
下一秒,黎今颖就被塞进怀抱中。
熟悉的皂角香气扑上鼻尖,与其同时,她能感受到放在她腰窝和肩膀上的手将她死死扣住。
“疼不疼?”
黎今颖把头埋在他肩下的空隙处,双手自然而然扶上了他的后背:“不疼,你呢?疼不疼?”
她一侧脸颊放在聂浚北的胸膛上,另一手开始在他肩上游走,像是看穿了布料下的晒伤痕迹。
“几年没见,突然这么主动?”
聂浚北的声音上扬着尾调。
黎今颖听见他还是这个调调,心中的紧张感消去一大半:果然,一开始的社恐就是装出来的。
她趁着聂浚北一门心思抱着她,踮起脚就在他喉结上亲了一口,得逞后笑着说:“还能更主动。”
火苗倏然点燃。
黎今颖忽然感受到双脚离地。
聂浚北一把将她从地上腾空抱起,将抱小孩似的把她往上一举,随后又搂回怀里。
黎今颖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跳,伸手嗔怪打了他肩膀一下:“干嘛?突然举高高?”
“你上次不是在信里说,见面时要亲亲抱抱举高高吗?怎么,又开始说话不算数了?”
黎今颖努力回忆这段剧情。
不对啊,她最近大半年忙着毕业,已经很久没有写过这种黏人的话了,上一次写这种腻到黏糊的文字,仿佛可以追溯到去年她生日。
“哪儿有说话不算数……”
她还未说完,嘴唇就被一股冰凉的触感堵上。
操场天际线的晚霞像火一般蔓延,一束束金黄色的光芒悬挂于漏洞之中,远处的人声堙灭在夕阳,灵魂于其间缠绕。
隔了许久,聂浚北终于松开她。
“亲亲、抱抱、举高高,都有了。”
黎今颖双颊绯红,直接钻进他怀里,不愿意再抬头看他。
“干嘛?不想见我?”
“……”
扒拉在他腰间的手紧了几分劲儿。
“想我了吗?你从来不在信里说想我。”
“……想。”
声音嗡嗡如蚁鸣,落在风里就散了。
“看来还是我更想你一些?”
“……”
傲娇未果,耳朵反而更红了。
两人腻歪没多久,聂浚北刚把她给松开,黎今颖就注意到周围一群刚从食堂回来的新兵,正鬼鬼祟祟盯着他们看。
“……你认识吗?”,黎今颖眼神别向身后。
聂浚北冷着脸转过身,扫了一圈那群看热闹的新兵。他原本想要呵斥两句,又想到黎今颖正看着,于是朝着新兵们留出一个和善中夹杂着杀气的表情。
为首的几人面面相觑。
他们习惯了聂营长不把他们当人练的凶狠面,面对这幅少儿皆宜的表情,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几人甚至开始悄悄递眼神。
“是嫂子吗?”,一人率先开口。
“这不就是刚才消息通说的那个……”
“你不要命了啊,我刚吃完饭才看见他跑完十圈,聂营这么善妒的男人,你还敢说?”
年轻人讨论时刻意降低了音量。
但是声音还是传了过来。
黎今颖闻言,调侃一句:“你善妒啊?”
她伸手抚平聂浚北轻蹙的眉毛,特意换上柔情似水的声线:“怎么?怕我跑了?”
她很少打直球,反而是聂浚北经常在信里写一些脸红心态的话。她本人都没想到,从前含蓄如她,有一天竟然也会被聂浚北给带歪,对这些撩人不眨眼的技能手到擒来。
暧昧温热的气息吐在男人脖颈。
“小孩看着呢”,聂浚北身体一僵,不自然地把头别开,眨眼间,他眼底的火苗反而愈演愈烈。
黎今颖来了兴致,踮起脚凑到他耳边,根本不准备轻易放过他:“……看着就不行了吗?”
话一说出口,她明显感受到扶住她腰际的大手往下摩挲,最终停留在曲线处。
“这样吗?”,骨节分明的手不着痕迹发力。
黎今颖轻哼一声,腰下揪痛的刺疼感让她“嘶”了一口气,她立马想要往后退了半步。
聂浚北猜到她的动作,一把将她薅回来,搂住她的劲道比刚才还要重。
“点了火总是不负责,一点儿小教训。”
“你!”,黎今颖声音埋在肩膀,隔了几秒后,忽然抬起头,问:“对了,我以后怎么找你?”
她得趁着两人见面的时机,把这件重要事情给敲定下来,总不能以后还是随机楼下摇号见面吧?
聂浚北没想过她会如此在意,直言:“部队里找我还不简单,随便找人带个话就行。”
“那要是你突然出外勤任务呢?”
聂浚北松开她,替她理了理头发:“我会给你留信件的,这几年写给你的信没扔吧?”
“怎么可能?都收得好好的”,黎今颖竖起三根手指,像是为了证明她没在说谎,“那你要是想我了,怎么寻我?”
“找巫医生要人。”
黎今颖心里甜,嘴上却开起了玩笑:“不合适不合适,巫医生是我老板,你这样我以后不好混,怕是整个医院都要说我有个善妒的对象了。”
“没完没了了是吧?”,聂浚北在她头顶又戳了一下,轻声道,“那我这个善妒的男人,就只能在手术室门口等你拯救苍生后,空出时间临幸我了。”
黎今颖被他逗得酒窝就没松懈过。
两人腻歪几分钟后,牵着手就去食堂干饭。
旁边吃瓜的新兵们眼睛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一人小声惊呼:“我没看错吧,聂营原来是会笑的?我以为他天生面瘫呢!”
“那也得看人啊,不过……还真是嫂子啊?”
旁边的兄弟推了他一下:“不然呢?难不成人家天仙似的姑娘配你这癞蛤蟆啊?”
“说一码事就是一码事,能不能别借机埋汰我?刚才看嫂子的眼神就你小子最不纯粹。”
“我……我……我哪儿有?”
“心虚了吧?你可有把柄落我手上了,小心我抖到聂营长那儿去,加练练死你!”
年轻人们勾肩搭背笑着离开。
倦鸟归巢,天渐渐暗了下来。
*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
早晨七点五十,黎今颖到达简陋实验室。
她跨进门前,还不忘低头望了一眼腕表,比预计的时间还要早了十分钟,态度肯定是端正的。
“还没算玩得找不着北。”
巫医生忽然从中央资料柜后面站起来,手里还抱着一大摞麻黄色封面的工作手册。
“人还没来上班,医院里都认识你了。”
黎今颖上手替他接过:“啊?”
她低头一瞄,全是巫医生的手术记录,最上面的那本还标了日期和册数。
巫医生拍拍灰,委婉道:“你们年轻人现在处对象确实要比我们那个年代自由多了。”
黎今颖听懂他的含义,不好意思挠头。
“师父,我们太久没见了,情绪比较激动也很正常的情感需求嘛!”
巫医生冷哼一声:“你就是太天真,浚北那小子我还不清楚?他肯定是想把你吃得死死的,恨不得让咱们驻地的人都知道,你是她对象!不然,你以为他会突然转性,这么高调?”
黎今颖跟在后面,乖巧的像个鹌鹑。
“师父,没想到您还是娘家人啊?”
巫医生带着她往工作台走:“不然呢?”
黎今颖斟酌片刻语言:“按理来说,您和浚北他们一家子不是更熟悉吗?聂叔叔的关系摆在那儿,加上我俩的师徒关系还不算牢固……”
“怎么?想回去了?”
黎今颖伸出巴掌疯狂摇晃:“不是不是~”
巫医生白了她一眼,语气理所当然:“你现在是我的徒弟,难道我不站你背后撑腰?就算以后,你和浚北这事儿吹了,师徒情,也是不会变的。”
黎今颖感动到露出一汪星星眼。
她语气坚定,郑重其事:“师父,我一定好好干,绝对不让您失望!以后我给您养老送……”
巫医生望着她。
想听听她要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养老送春风~”
黎今颖笑得真诚,眼神清澈如鹿。
巫医生垂着头翻阅卷册,没搭话。
然而,当他别过脑袋时,巫医生的老脸浮起一丝算计成功的笑意。
老头内心:浚北啊,真不怪你巫叔叔现实,万一真吹了呢?咱实验还得继续对吧?
“这些是我这两天整理出来的,都是我认为可以做腔镜技术的肿瘤切除病例。”
巫医生把那一摞资料推给黎今颖。
“不过很可惜,现在国内技术不成熟,这些病人都选择的是开胸手术,其中这个、还有这个”,他指着放在顶部的两册病例,“最后感染并发症严重,没能救回来,没有尸检报告,你自己看。”
黎今颖立即翻开,顺便记住编号。
她和巫医生在工作节奏上的确很有默契,前一秒师徒二人还在插科打诨,下一秒两人就能正儿八经开始探讨病例。
“第一例是肺部的肿瘤啊。”
她翻开为首的病例,有些疑惑。虽说她前世也考虑过胸外科,但肺部疾病并非是她的强项。
“你再看看两张片子的日期。”
黎今颖抬起压在最上面的胸片,这才注意到下方的最初影像:“……看上去没有问题,两张片子发病期隔了多久?”
“半年不到,恶化相当快。”
黎今颖皱眉,又敏锐想起了什么,迅速翻起两张片子再看了一遍,这次,她注意到第一张片子中有一处不太明显的阴影。
——在这里!
她脑海中迅速比对知识库。
回忆穿过大脑,突然击中记忆中的某处。
就在病症名称即将脱出口时,黎今颖瞪大双眼,一瞬间想通了那年大雪时的景象。
“小细胞肺癌,对吗?”
巫医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能看出问题所在。
他回过头,想要赞许两句时,才发现黎今颖脸上已经挂着泪痕:“……怎么了这是?”
黎今颖抬起泪眼,大脑中的线索层层对应
病床上女人突如其来的瘦削如柴,陡然呼吸衰竭,源源不停的恶性发热、咳嗽、嘶哑。
——胡婉笙是这个病。
——不是肺炎。
黎今颖眼泪一颗一颗往外蹦,嘴里喃喃。
“我怎么没想到……”
“我本来可以救她的……”
巫医生被她这番情绪转变吓住。
他递给她手帕,没有反应;
又轻声唤了她几句,依旧没有反应。
“黎今颖!”
巫医生急了,吼了她一句。
黎今颖回过神,也顾不上擦拭脸上的泪珠,伸手立即抓住导师的袖口。
“师父,你知道浚北的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实验室漂浮着一股重重的消毒水味,萦绕在鼻尖,刺鼻,却又让人安心。
黎今颖这些年不止一次回忆起胡婉笙临终前的症状。于是,当她向巫医生转述病例时,几乎能准确描述出所有重要时间节点。
巫医生听完,默了许久。
黎今颖也同样陷入情绪。
尤其是在她重回医学院后,她不断反复思考,如果她能提前注意到,会不会结果就会不一样。
终于她还是没忍住开了口,轻声询问。
“师父,如果当时……”
巫医生摇头,打断她:“每个病人的情况不同,你不可以一概而论,人不在当下,不能断言婉笙究竟是什么情况离开,你是医生,你懂这个道理。”
说完后,巫医生偏脸,注意到黎今颖黯然的眼神,最终还是心软叹了口气。
“小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这么告诉你。”
“即便你带着这一身知识回到十多年前,即便婉笙真的就是这个病,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别说十多年前,就算是现在,连咱们胸外做了三十年肺癌切除的老主任来了,他也下不了手。”
黎今颖听懂他藏在其下的话语。
她与巫医生四目相对,给出答案:“因为没有技术手段。”
“对,因为没有技术手段。”
巫医生的眼瞳似是蒙上一层灰色。
很快,他又摇摇头,指着他这两日整理出的病例册,用手指重重点了两下。
“但是,未来不一定没有。”
黎今颖汗毛竖起。
巫医生继续说:“现代外科学的历史并不算悠长,你看这才多少年?一百多年,再搁二十年前,咱们都不知道肿瘤是什么,肺癌以前还叫痨病呢。”
他笑着摆摆头,把那摞病例递给黎今颖。
“所以,你先从这些开始,医学理论永远是从实例出发,哪些该用微创腔镜,哪些该做开胸,三天时间够用吗?”
黎今颖闷声半晌。
这一摞好歹也有三四十个病例,三天研究完?除非她这几日都没有手术上台吧。
“哦对”,巫医生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门诊那边你还是得去,不能因为你是我的弟子,就搞特殊化,该值夜班就值,不影响你看病例。”
黎今颖:……
她咬牙答应下来:“行!”
接下来的几日,黎今颖有种回归了21世纪黑奴生活的既视感。
在这个时代攻克难题并不轻松。
部队医院有不少实战性人才,许多老军医都是正儿八经上过战场的实干派,论动手能力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但要是讲到研究水平,那必然要比年轻人落下一层。
国内腔镜技术在此时还处于起步阶段,黎今颖纵使想要翻阅海外文献,也没有那么容易:一是订阅难,二是翻译难。
订阅的问题,在她入职前已经略有改善。部队专门为巫医生开了绿灯,一路畅通无阻。
翻译的问题却让人有些无力。
黎今颖能啃外语期刊,但她并非专业翻译,需要耗费不少时间。没有谷歌一键转化,许多生涩词汇她都只能到图书馆翻出词典挨着挨着对比,一来一去,又得浪费好几个小时。
即便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了好些年,黎今颖也很难拿到第一手的期刊,往往等她收到海外邮寄的柳叶刀时,已经距离发行日过去了小半年。
黎今颖甚至动过念头,想要回家翻翻胡婉笙留下的外文书籍。
但很快她又打消了念头。
那些刊物大多是基础医学,其中许多技术都在近十年淘汰或是改革,也不具备太多参考意义。
文献这条路走得艰难。
临床同样也不轻松。
黎今颖在部队医院依旧做着医师工作。
在她报道之前,巫医生就已经在着手普外细化科目的计划,如今添了她这份助力,肝胆胰外科正式落实比预计节点快了三个周。
成立新科室,伴随而来的,除了日报的几篇跟踪报道,更多是高难度的病例。
许多病人看了报纸后,冲着巫医生的名气长途跋涉来到医院,巫医生也照单全收。
作为唯一的徒弟,黎今颖也只能跟着导师硬撑,原本一周三台手术的频率,愣是翻了倍,甚至只是优先处理重症,余下不少人还在排队。
专注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手术室的门一开一合,墙壁上红灯熄灭,绿灯亮起,几十台手术轮完,三个月就过去了。
“今天你就先回去休息吧。”
黎今颖刚关上水龙头,就听见这句话。
“不行”,黎今颖摇摇头,下巴往走廊的方向扬了扬,“我还得值夜班,明天上午还有半天门诊,我下午再回去睡吧。”
另一侧,巫医生面前的水龙头还在湍湍流淌。
刚结束的这台手术原本预计两小时就应该结束,病人术前各项指标都算稳定,但迫于经济压力,家属始终要求尽快手术,师徒两人都是耳根子软的家伙,临时决定在夜晚九点上台。
然而,视野打开后,两人才发现情况要比术前预料的糟糕许多,肿瘤恶化速度极快,位置深入,剥离难度急剧上升,最终耗费了近六个小时,切割终于有惊无险结束。黎今颖原本想打发老头回去休息,自己和二助接手缝合,却被巫医生拒绝。
等到两人走出手术室,摘下手套,取下帽子,看见墙上的挂钟,才惊觉已经是凌晨四点。
巫医生洗完手,拧紧水龙头。
他从前还担心过,黎今颖一个小姑娘会不会承受不住与他共事的高压环境。现在看来,是他想多了,这丫头和聂浚北一个路数的工作疯子——只要开了头,就逮着终点一条路冲刺。
“我教了这么多学生,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种人,过来快三个月了吧?一天假没休。”
黎今颖嘿嘿一笑。
她前世就习惯了医院里的工作节奏,甚至可以说,来到部队医院的这三个月,是她穿越过来后最沉浸的一段时日。
“师父,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她走出刷手台,心血来潮问,“如果你有一天回到了十多二十岁的时候,你还会选择做这一行吗?”
巫医生和她相处三个月,已经习惯女徒弟脑子里偶尔会冒出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他认真想了想,询问:“我就直接一睁眼,变成二十岁?还带着记忆?”
黎今颖点头,没告诉他这就是穿越的原理。
巫医生眨眨眼,给出答复:“那应该还是会做一行吧,我这技能也没别处使啊,说不定这回去战场上,能救不少人,立一个大功呢!”
“您还挺务实”,黎今颖和他搭腔。
“我们这一行就不是冲着务实去的吗!等你到了喔这个年纪,你肯定也是同样的想法!……等等,你这丫头又转移话题,夜班值完就回去休息吧,明天我找人帮你换班,别让那俩老头天天在背后说我跟周扒皮似的剥削年轻一辈!”
黎今颖赶紧拒绝:“真不用,我挺好的。”
主要是忙起来的日程始终是单线性的,倘若突然空出休息时间,她面对多项选择题还有些茫然。
“再这么下去,我怕你对象跑咯!”
黎今颖这才听懂。
搞了半天,原来是在操心她的个人问题。
果然不论是在哪个年代,老师父们关心徒弟的手段永远逃不过相亲、结婚以及生子。
“不会的,他不是经常来我们食堂蹭饭吗?还和我说,周末窗口的西北牛肉面很地道呢!”
巫医生孑然一身,无妻无子。
但是并不代表他不懂恋爱。
他听见黎今颖这句话,翻了个大白眼:“我是该说你敷衍?还是该说浚北是个好哄的?人家都说别和医务工作者谈对象,尤其是搞外科的,你看咱们普外那几个,都是困难户。”
黎今颖自觉心虚。
“知道啦,我明天值完班就休一天假。”
巫医生总算露出欣慰的神色。
他摆摆手,推开手术门之前,还不忘嘲讽。
“哎哟,你这丫头没让我操心你的专业技术,反而让我操心这些事儿,我比老妈子还要老妈子。”
黎今颖笑笑,跟在他身后。
门外等待的家属很快围上来。患者的直系亲属哭得泣不成声,连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见到他们两人,七言八语问:
——“巫医生,我表弟怎么样了?”
——“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啊,不是说两个小时就能结束吗?中间通报的医生也没说清……”
——“真的切干净了吗?会不会以后又复发?”
巫医生给黎今颖使了个眼神,让她先去写报告,他独自留下来耐心回答。
写完手术报告,黎今颖在护士站打了个哈欠。
值班护士已经和她混成熟人,见到她这个时间才从手术室出来,猜到她肯定又搞了大动作。
“巫医生那边的几个病人我刚去看过了,指标正常,你放心”,她递给黎今颖一块威化巧克力,“这是你对象给我们护士站买的。”
黎今颖接过,面露诧异。
“他买的?没和我说过呢。”
值班护士笑她:“你每天忙着救死扶伤,这些小恩小惠,就让我们替你先承下呗~
从外人角度看,聂浚北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宠对象第一名。自打黎今颖来部队医院报道,这三个月来,护士站每天都能借着她的光,遥遥欣赏部队驻地的高人气帅哥。
值班护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箱子。
她把东西推到黎今颖面前,挨着挨着介绍:“这是上次聂同志送来的牛奶糖、威化饼干,还有这个红色的最好吃,我们都说喜糖必须得有这一款!”
黎今颖刚想夸两句聂浚北贴心,就意识到这小子可能又在憋坏招。
“喜糖?”
值班护士笑着说:“嗨——这是我们笑他的,说黎医生又漂亮又聪明,他还不赶紧追紧点!”
黎今颖嘴角忍不住上扬。
“不过啊,也就在你面前我才敢说。”
她转过头,脸上挂着酒窝:“什么?”
值班护士捂着嘴笑:“自从你来了后,我们科室就成了□□,楼上的住院部病人散步都要晃到咱们这儿来,就为了看你们这对俊男美女!我们私下都管这叫,买一送一。”
黎今颖被她成功逗笑。
两人聊了几句后,值班护士忽然转移话题。
“说起来,今天都没看见聂同志呢?”
黎今颖指着挂钟:“好姐姐,四点半了,这时间正常人都在睡觉呢。”
值班护士摇头,认真道:“不是说凌晨,是从昨天开始,他就没来过,你们闹别扭啦?”
“那没有……”,黎今颖下意识答完后僵住,有些不确定,“应该没有吧……”
难道……是她昨天分别时,没有答应让他亲一口,聂浚北在偷偷闹脾气?
还是说,前几日她故意点火,又借着查房的借口提前溜掉,让聂浚北吃个了闷亏?
对了,有没有可能是上周她撒娇时说错了话,傲娇未果,口嫌体正直,反而让他当真了?
值班护士见她陷入沉默,赶紧出言解释:“我瞎说的,呸呸呸,我嘴巴贱,你别当真啊!”
“没事,不会当真的”,黎今颖回过神,取走病历表去寻房,“我再去看一圈~”
步调转头向走廊。
黎今颖却总觉得心口莫名发慌。
如果不是闹脾气……
为什么他没有来?
直到夜班成功交接,上半日的门诊结束,黎今颖都还没有弄明白其中的缘故。
她快步回到实验室,准备找巫医生提交正式的休假一日申请。
他没来,她过去不就行了?
至于到底是什么情况,两人当面说开,总好过一个人瞎想,指不定一个亲吻和拥抱就解决了。
“师父!”,她推开实验室大门。
开着灯,空无一人。
“……”
黎今颖脸上的酒窝瞬间抚平。
——不对,很不对。
砰砰的心跳声在耳边回荡。
她下意识调动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
巫医生那个工作狂,眼下这个时间肯定在医院,但科室没有给他排手术,她刚从门诊回来,也没见到老头坐诊,那除了实验室,还能去哪里?
灯没关!他肯定是离开得急。
那大概率,是有人唤了他出门?
就在思考之际,门外,巫医生小跑着回来,见了她终于呼了一口长气,依旧气喘吁吁。
“我刚跑去门诊找你,和你错开了。”
黎今颖脸都吓白了。
这个开端,难不成是……
她这段时间刻意不让自己往书中结局的方向去思考,毕竟,她已经弄懂了胡婉笙的去世原因,能用科学解释就没必要再去相信玄学那套空谈理论。
可是,万一呢?
胸腔内的鼓点声震得她耳膜微疼。
这时,巫医生反手把实验室门锁上。
他又确认了一遍窗户和窗帘,甚至还将实验室的灯关闭后,才放慢脚步,走到黎今颖身边。
这一套动作,不像是要宣布噩耗。
倒像是特务分子接头。
“出事了”,巫医生开口就是雷击。
他竖起一根手指,郑重道:“我马上要出发去执行任务,你留下,病人交给你我放心。”
黎今颖并非没有政治觉悟,她很快反应过来,需要派出巫医生的不会是普通任务。
“什么情况?能说多少。”
巫医生已经在快速交接资料。
“接我的人已经到医院门口了,我不确定要去多久,我和另外两位资深老军医要跟着去东海。”
黎今颖皱眉。
“东海?怎么会……”
霎那间,她忽然懂了。
是海域问题。
巫医生见她猜了出来,终于说出后半句:“你不用担心我这个老头,我们都是后备。”
疑惑迎刃而解。
黎今颖抬起眼皮,嘴唇颤抖道出结论:“这次任务,浚北在舰上?”
巫医生收拾包裹的手一抖。
他叹了口气,说了实话:“嗯,昨天出发的,尖刀队第一批。”
晚秋清寒,午后暖阳从窗帘缝隙投进,温热一闪而过,黎今颖只能感受到越演愈烈的凉意。
第86章 台风
雁托落叶, 霜满枝头。
驻地最近的气氛就如同十一月的萧瑟般,表面一切照旧,静如一潭死水, 实则暗流涌动,每个战士心头都绷着一根拉满的弦。
司令员办公室的电话就没有歇停过,一封封最新电报不断从舰队发来, 充斥着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平日里嬉笑慈祥的几位高级干部,也就此扎根在驻地, 再也没见他们过闸回过家。
直到一周前。
驻地的某块区域正式进入警备状态。
黎今颖作为这次行动的无关人士, 暂时没有资格进入。她不禁感叹, 平时驻地里屁大点儿事情, 诸如哪个新兵追求文工团姐妹未果,或是,哪家孩子在幼儿园把领导的崽打哭了,这些八卦往往要不了半天就能传遍各大角落。
但这次不同。
这是黎今颖来到沿海军区后,第一次见证大型军事任务的执行过程。某种程度上,她也算是半只脚踏进了警戒线:师父去了后备区,对象去了尖刀队。
领海现状到底如何。
黎今颖能靠自己猜到,却不能说出口。
她总不能在大家都绷着一根弦的时候, 跳出来做出先知模样,来一句:“别慌,这次我们会成功, 老大哥再隔上十多年就解体了。”
眼下是博弈, 不是玩笑话。
不过, 即便她知道最终的结果,却不清楚在这趟行动中, 究竟有无伤亡?否则,为什么会派出一把年纪的巫医生带队?甚至,巫医生的小组里还有两个打捞小组,什么情况,会用得上他们?
忧心是藏不住的。
这天夜晚,黎今颖正坐在床上,靠着墙挂念海上的爱人,室友林燕忽然找她搭话。
“听说……”
只是开了个头,黎今颖就能预感到她要说什么。两人四目相对,她明显注意到,林燕的眸色微变,像是在纠结到底要怎么聊,又再次陷入沉默。
黎今颖眉毛轻挑:“听说?”
林燕笑出声,用手在脸前挥了挥,一眼就能看出是察觉出尴尬情境正在打哈哈:“没什么。”
黎今颖也没追问。
问也问不出什么,林燕多半只能猜个皮毛。
林燕虽然比她早在部队医院工作一段时间,却因为在北京念书,军龄和军衔上吃了亏,级别远比不上根正苗红的她们。
空气凝固了几秒。
林燕心一横,她要赌一把。
“我刚想说,今天坐诊时我听到广播里讲,沿海有强台风,不知道会不会登陆。”
黎今颖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
她闻言,望向林燕,乍一看,女人脸上挂着平常的神情,那双丹凤眼却直勾勾凝着她。
像是……在暗示某种信号。
教导员专程开设的海事课程并非无用。
短短几秒,黎今颖已经听懂了林燕的意味。
强台风是大海的杀手。
海域本就变化无常,若是再遭遇强台风,舰船稍有不慎就会被滔天巨浪撕成碎片,沉入海底。
心慌是必然的。
想要有人分享倾听也是必然的。
黎今颖垂眸默了许久,职业操守作祟,最终忍住没有接林燕的话茬:“……嗯,希望它拐个弯吧,登陆的话后续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林燕以为她没听懂,有些急了,脱口而出:“你不担心你对象啊?他不是去海上出任务了吗?”
黎今颖正在叠衣服的手一滞。
——不对劲。
——她怎么知道聂浚北去了海上?
仅仅愣了两秒,黎今颖手上动作继续,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的模样,反问:“是吗?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他们部队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
寝室内,林燕深深打量了她一眼。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说错了话,刘海下藏住的眉毛皱成一团,身后的手朝内捏紧。
几秒后,她轻声一笑,试图补救尴尬。
林燕:“你肯定知道,不能说嘛,我知道的!我也是这几日和护士们聊天时猜到的,驻地气氛这么紧张,结合晚报新闻多多少少心里也能有数。”
表情真切,不像是在撒谎。
黎今颖还是在心里留了个心眼。
她这几个月并未发现林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甚至可以说林燕是个既贴心又省事的好室友。
可是,刚才那短短几句话,她心里始终有股别扭感,至于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她还是明日偷偷去护士站问一问吧。
“希望能顺利吧,我去洗澡了啊!”
林燕的动作与平时无误,她抱着洗脸盆和洗发膏,关门前还笑着打了个招呼。
关上门后,林燕脸上的表情马上就变了。
她在走廊静静伫立了好几秒,无比后悔说错话,刚才差一点点就彻底曝光。
她隔着木门,听着内屋的动静。
——黎今颖还在叠衣服。
——或许……她没有看出来什么?
幸好她反应快,圆了回来。
否则……林燕不敢往下想。
林燕摆摆头,转身朝着浴室走去,心中已经有了想法:最近还是安分些吧,万一真的被黎今颖看出来,她也好趁早打算。
*
海域某处。
远处狂风裹挟着巨浪,浅层的木块、石子、水草以及那些可怜的鱼群同时被掀倒于空中,台风犹如海上苏醒的巨兽,横扫而过,片甲不留。
指挥官站在最前方的驱逐舰甲板,他放下看向远方的望远镜,拧眉不语。
“最新电报来了,指挥官!”
远处一个年轻海员向甲板最前方奔来,手里拿着一张刚刚接手的消息。
他递给指挥官,气喘吁吁:“气象台的同志说,暂时无法确认台风是否会变道。”
指挥官心头一紧,硬着头皮把最新电报读完,随后看向远方的海域,一言不发。
年轻海员试探性开口:“指挥官,我们就两艘船,要是台风真的从我们这里路过,说不好……”
“闭嘴”,指挥官大骂一声,怒道,“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能后撤,怎么?害怕了?”
年轻海员眼神扫了一眼并不平静的海域。
他入伍才多少年?压根没见过今天这样的阵势。不过,他在沿海长大,台风的破坏力他倒是一清二楚,别说是人的躯体,哪怕是这艘驱逐舰,也绝对不是海上巨兽的对手。
他收回目光,声音虽然无法抑制地颤抖,身体却站得笔直,目光异常坚定。
“不怕!这是……我的使命。”
指挥官年纪大了,看着眼前不过十七八岁的稚嫩男孩,忽然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着的小佛珠。
他笑出声,询问:“信佛啊?我母亲也信佛。”
年轻海员没想到长官有如此温柔的一面,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点头。
“我妈妈给我求来的,说是能保佑平安,我之前还不乐意戴,现在早就是和平年代了,当兵又不像从前要打仗……”
年轻海员说着说着,嘴角渐渐僵住。
“抱歉,我……”
指挥官摇摇头,没计较他的失言。
“和平年代,才是真正刀剑无影啊。”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眼神望向远方的交界处。
再往前几十海里,就是公海。
他和这艘驱逐舰的所有人都清楚,别说前方是台风,就算前方是战场,他们也有不得不往前行进的理由。
他回过神,转头问年轻海员:“聂营长那边有信号了吗?已经快半个月了。”
指挥官听过聂涛的名号,知道聂浚北算是二代。当他听说,聂浚北是第一批到达的军官时,没抱什么希望,以为是来刷履历的混日子小伙,还劝过他赶紧打道回府,别真和他们搭命玩。
没想到,这小子当场拒绝了他的提议不说,还主动接过了尖刀队的先遣任务,带队前往海域交界处探查,直到最近才被调往雷达室。
“我去看看!”,年轻海员在舰船上负责的就是通讯联络,他结果命令就准备往雷达室跑。
指挥官看他这幅着急样,叫住他:“等等!”
年轻海员愣住:“怎么了?”
“你告诉他,对方可能会派侦察机或是战斗机先行,必要时刻,他负责指挥右侧翼的火炮。”
年轻海员愣住。
前有台风,右有飞机,这是真的要拿命来护。
他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指不由自主紧上佛珠,留恋摩挲了好几遍,心中隐隐担忧:这趟出来前,他有没有和母亲说再见来着?
“又在给佛祖托话了?”,指挥官看出他的小动作,越看越觉得这个年轻小孩有点儿意思。
年轻海员抬起脸,认真道。
“菩萨慈悲,惩恶扬善,一定会成功的!”
指挥官挥挥手,打发他离开。
甲板上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跑步声,渐渐远去。
他忽然扭头看向身后同样汪洋不见边际的海面,那是家乡的方向,是他们守护的方向。
指挥官轻叹一口气,这趟离家太急,他也该把老母亲从灵隐寺里求来的珠子给带在身边啊。
年轻船员爬到上甲板。
他敲响雷达室的大门,走进门,将刚才指挥官吩咐的话带给了站在雷达检测器前的男人。
话到带了。
没反应。
聂浚北双臂环抱,一言不发盯着显示器。
他身前的两位侦查科战士各自带着耳机,表情是同样的严肃。
“聂营……”,年轻海员轻轻唤了一声。
聂浚北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门没有关死,海风呼啸的声音从夹缝中溜进。
年轻船员看见众人皆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敢再打扰,只能站在门口静悄悄等。
隔了不知道多久,两位侦查员相视一眼。
雷达室的打印机发出一阵“呲呲”。
聂浚北从他们手中接过那页标有坐标的雷达图,二次确认无误后,焦急询问海员:“指挥官在哪里?我要马上见他。”
年轻海员被他严肃的语气喝住:“在……在下面甲板,我带您过去。”
聂浚北点头,再次看向手中的坐标图。
是陌生信号。
他们要来了。
第87章 千钧一发
指挥官看完雷达报告, 沉默了几秒。
半晌后,他询问比他略微高出半头的年轻军官:“什么时候的报告?”
聂浚北答:“两分钟前,算上延迟, 最多不超过三分钟,另外不确定有没有飞行物。”
海风吹打着两人的藏青色外套猎猎作响。
指挥官想到今天收到的指令,心里已然有数。
他转身朝着身后众多海军战士高喊。
“全员听令, 开足马力!”
令声至,全船以整齐划一的敬礼回应。
驱逐舰陡然加速,船尾的排水量被海风搅动, 水珠随着无形漩涡, 拍打在船员头上、脸上、手臂上、外套上。浪涛不断, 一浪又一浪海水卷到船体两侧, 有些甚至拍到三层船舷的位置。
纵使这艘舰船已然是能拿出手的最强应对,也依旧在面对台风天时不断左右摇晃。
“右舷侧翼就交给你了。”
指挥官回头看向等待命令的聂浚北,还递给他一对海事望远镜:“右侧视野更好,如有他们的侦察机越界……”,老爷子摘下帽子,露出两鬓苍苍,重新戴上后,深呼吸一口气, 下令,“开火。”
“明白”,聂浚北应下, 下颌微动, “保重。”
他轻声道出后半句话, 转身朝着右侧船舷走去,翻身从栏杆跳至下层。
“聂营!”, “聂营!”
右舷一排战士朝着聂浚北敬礼。
这艘舰船上无人不知聂浚北的名号,最初年轻人们还笑着他要么是靠脸,要么是靠爹,直到聂浚北带着尖刀队去了几回交界处探查,再也没有人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挥挥手,大踏步沿线吩咐。
“炮手装弹,注意飞行物。”
“是!!”
聂浚北最终停在右舷中央视野最好的位置,耳边战术皮靴的踏踏声终于停止。
几十海里的距离并不算短,按照十海里一小时的正常速度来看,他们此时全速前进,用不了半小时就能接近台风边缘。
第一个关卡,就不简单啊。
聂浚北不敢松懈,他不仅需要盯好飞行物,还需要保证右舷除炮手外的所有船员都已经使出十二万分的力气往前横冲。
涛声越来越重。
巨大的风浪声几乎要将他的耳膜震碎,海水化作的水雾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风高浪急,狂风无情撕扯,聂浚北双手扶住栏杆,也险些站不稳。
“我们已到达台风边缘,预计……”
近处,一位战士大喊,人声脱出口,瞬间湮灭在风浪滔天之中,甚至都无法睁眼看清他的口型。
不仅仅是他,许多甲板上的战士连自己的声音都不大听得清,只能死命抓住一切能抓住的固定物,嚎声此起彼伏。
——“我艹,这也太疯狂了。”
——“撑住,闯过去就成功一半!”
——“我的娘啊,我脸要被风扯烂了……”
苍天不负苦心人。
大约半小时后,风浪声渐渐小了,眼前浑浊不可见的视野也渐渐清明。
小部分人已经开始兴奋,庆幸凡人之躯在骇浪无情中逃过一劫。
聂浚北单手抹去脸上的细密水珠。
随后,他打开望远镜的镜头盖,马不停蹄看向远方,确认有无可疑黑点。
众人见他如此举动,心中一沉。
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又隔了不知道多久。
聂浚北忽然看见镜头中出现一艘比他们所在舰船还要乘以十倍的庞然大物,立即确认。
“是巡洋舰。”
发现对方船体的不止他一人,随着舰船越来越接近,他们几乎能肉眼看清这艘巡洋舰的甲板。
身后部分船员屏住呼吸,部分则是大声感慨。
——“这吨位得有三万了吧?”
——“他们过线了吗?”
——“还没有,不过,要是咱们晚来十分钟可就不一定了。”
远处的巡洋舰在见到他们这艘舰船时,依旧没有停下向前的行驶动作。
交涉远没有结束。
空域上方果然出现了黑色的不明飞行物。
除了几艘舰船,大海苍茫空无一物,远处的黑点在天际上下浮动,急速向着聂浚北他们所在的舰船接近。
“是飞机!”,“我艹真敢来啊?”
“聂营,右舷火炮填充完毕!”
耳边不停响起交流声。
聂浚北手持军事望远镜,盯着远处不断接近的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身后,众人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怠慢,炮员们已经在根据飞机的行驶方向上手调参数。
“炮火角度调整完毕!”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飞机快读进入视野,聂浚北眼睛都不敢眨。
不是战斗机。
嗯?也不是他们的侦察机?
他确认了好几遍,直到看见飞机转弯盘旋离去,才终于吐出一口气,向身后的船员宣布:“不是他们的飞机。”
众人的神经也随之卸下紧绷。
没有人想要真的看见准星开火的那一刻。
此时,站在最前方甲板的指挥官再次下令向前全速前进,甚至开始安慰船员们不要畏惧。
右舷部分资质尚浅的年轻人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也只能跟着照做,嘴上开始小声讨论。
——“已经这么近了,怎么还要全速?”
——“要是真的撞上去怎么办?”
——“别说撞上去了,你们没看见连炮火口子都是对着咱们的吗?”
年轻人虽然焦急,却无一人抗命。
他们无条件选择相信指挥官,正如他们当初选择踏上这艘舰船,一往无前。
海风呼啸,耳边的声音愈发嘈杂。
附近邻国也开来了几艘小船,似乎是对百日萌整理此文,衣儿吴幺斯一似仪儿欢迎加入这场罕见对峙极度好奇,丝毫不掩盖自己看热闹的心态。
已经越来越近了。
指挥官依旧没有下令减速。
聂浚北明白他们如今的处境。
倘若是相撞,他们的舰船在眼前十倍于自己的庞然大物面前,没有丝毫胜算。
倘若是开火,他们早已进入异国巡洋舰的射程范围,只要他们敢开火,同样没有任何反击机会。
怎么样都是死。
两个选择,都是灰飞烟灭。
但是他们有不能减速和往后退的理由。
视死如归,豪赌一场。
赌对面承担不起。
屏息,接近。
千钧一发之际,当两船间隔不足两百米时,甲板上的船员们爆发出激烈的呼喊声。
“要撞上了!真的要撞上了!”
“等等——他们炮火全部跳转方向了?”
“我***的**人!船要碾到脸上了知道服软了!”
赌赢了。
此时甲板最前方,指挥官高呼道。
“转舵!立即转舵!”
加速度裹挟惯性,舰船猛地朝右边转去,向着近处的巨大巡洋舰侧面转去。
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对峙落下帷幕。
聂浚北卸下一口气,冷汗从额头滑下,手心的照片放回怀中。
*
一周后。
沿海交界线的事迹已然传开。
这日黎今颖查房时,尽头病房处的一位老太太就拽着她的袖子,颤巍巍道:“感谢啊,感谢!你们海军都是好样的!”
黎今颖明白她在说什么,笑着替她查体:“奶奶,白大褂袖子脏,咱们放松下来先听听胸音好吗?等结束后,再看报纸也不迟。”
一旁的家属赶紧解释:“我妈今早听我读了报纸,正感动着呢,不好意思啊黎医生。”
“没事,还是继续忌口啊,晚上我下班前再来看看指标,正常的话,下周就可以出院了。”
黎今颖签完字,出门就撞上了林燕。
自打那天林燕说错话后,两人在宿舍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要不是今天头版头条报纸全是消息,黎今颖都快忘记这回事了。
林燕先和她打招呼:“吃早饭了吗?最近你查房都起得好早,我又经常上晚班”,说着,她就连打了三四个哈欠,“困死了,我先回去睡了!”
黎今颖朝她挥挥手。
等到林燕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黎今颖才不着痕迹轻拧双眉:这一层病房有胸外的病人吗?林燕怎么会和她偶遇?还是说,她是故意偶遇?
可是她图什么啊?闲得慌?
黎今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回味片刻后,将这件事抛到脑后。
她一个人的查房很简单。
眼下师父不在,她又没有实习生徒弟,不需要做教学,也不需要做汇报,搞定一切也用不了一个小时。她从护士站拿了几块糖和巧克力后,就一蹦一跳去实验室埋头啃资料。
没有门诊,没有手术的一天,就是一段自由且孤独的体验。黎今颖把自己关在工作台,扎根于此,打坐似的从早坐到晚,等到她回过神来时,已经是傍晚。
她一人工作时,喜欢把窗帘都束起来。白天干活太投入,黎今颖抬起头才发觉,玻璃窗户上已经浸上一层淡淡的霜气,窗外白花花一片,那颗老樟树已经看不真切。
黎今颖下意识想要站起身,忽感晕厥。
对啊,今天她唯一的进食就是早晨的米粉。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翻找半晌,拿起一块从护士站薅来的巧克力。
护士长说,这是聂浚北专程送给她们的小零食,护士站的小护士还给这些柠檬味、蜜瓜味、菠萝味的人工水果糖精取了个名字,叫做“喜糖利是”,让单身的男男女女都来蹭蹭福气,不求找一个像他们俩人相貌的美男美女,也能讨个吉利。
黎今颖含了一颗在嘴里。
她拆开的这颗是蜜瓜味,清新的甜味剂散在嘴里,一股人工口感的香精味扑鼻,多闻几下,还有些上头。
“我不在,你就是这么过日子的?”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推开了。
黎今颖偏过头,看向来人。
聂浚北一身藏青色军服,战术皮靴鞋底与地板的摩擦声传来,她很快被塞进男人温柔且有力的拥抱中。
臂弯越来越紧。
悬着心的这回总算落下。
眼泪滑落时,黎今颖才恍惚感受到聂浚北肩膀上的一阵冰凉浸润,她微微颔首,又看向门外。
“外面下雪了?”
第88章 装可怜
大门敞开, 寒风一缕缕透进实验室,远处走廊外,落叶伴随细雪, 奏响了初冬的序幕曲。
初雪天是浪漫的日子,她不想把场面弄得太过苦情戏。
黎今颖默默拭去眼角滑落的眼泪,伸出手替他拍去肩头落的雪。
“怎么直接就过来了?”
她声音嗡嗡的。
聂浚北察觉出她的情绪不对, 握住她刚才拍过雪、拭过泪的手指,另一只手则是护在她后脑勺,把她往肩窝带了带。
低醇的声音落在耳边, 熟悉得像是他从未离开:“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顺便监督, 某些人是不是还在动你那改嫁的鬼心思。”
黎今颖被他这一套吃得死死的。
她偏过脸, 盯着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看了许久,悄悄摸摸在他侧脸啄了一口。
她往聂浚北怀里钻了钻,耍赖似的反问:“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回来的路上不会还去打劫了一份值班表吧?”
头顶传来一阵短促的轻笑声。
“我听护士站的值班同志说,你除了早上查房露过脸,就一直不见人影,猜到你肯定在这儿。”
黎今颖暗叹失算了。
那些糖果哪里是什么讨好彩头的利是?完全就是监视用的贿赂份子钱!
良久,温存足够。
两人总算关上门坐下来好好聊上几句。
“师父呢?他没和你一起回来?”
“这次行动影响大, 他作为将军级别的长官,自然得留下来操办记功授奖,估计晚两天就回了。”
黎今颖想了想。
以巫医生的工作狂属性, 多半搞完颁奖连夜就要坐火车回医院看病人。自己的病人哪怕是交给关门弟子, 也总是比不上亲自去看一眼来得安心。
“也是, 他应该也快了”,黎今颖想着想着, 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儿,“那你呢?”
聂浚北平静答:“我又不是将军。”
“我当然知道!我是说,你不用留下受褒奖之类的?你别告诉我这次你是在后面摸鱼偷懒的,我才不信,肯定又去冒险了吧?”
聂浚北耍赖似的懒洋洋道:“对啊,我就是后面偷偷摸摸晒鱼干的懒海员,没什么值得褒奖的……不然我哪里来的机会提前回来?”
黎今颖白了他一眼。
她现在聪明了,聂浚北这张见鬼都能说鬼话的嘴,她才不信。
“说老实话,说谎要吞一千根针的!”
她露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姿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化身容嬷嬷,替天行道。
聂浚北无奈叹了口气。
他家的这位,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记功授勋当然是人人有份,集体二等功,外加先进部队的称号,至于个人……年后你就知道了。”
听这个意思,聂浚北年后大概又要升上一级了。如今他才不过二十四岁,已然是他们驻地里级别颇高的长官干部。
黎今颖顺着往下问:“这么大的喜事,巫医生和指挥官没让你留下?报纸采访肯定也有邀约吧。”
她不清楚沿海具体的细节,但她知道,以聂浚北的个性和实力,这次必然又是扛责任冲锋陷阵的前列,加上他那张自带话题度的脸,怎么看都是报纸刊物的最爱门面人。
“都让你猜透了,以后骗不了你了……”
聂浚北故作叹息,肩膀又挨了黎今颖一拳后,才终于说出实话:“长官他们的确是留过我,想帮我介绍几篇采访,还有部分内刊。”
黎今颖的直觉上线,顿感不妙:“然后?”
回答她的是冰冷触碰和灼热呼吸。
聂浚北低头吻住她,唇瓣、耳根、脖颈,每一处都比先前开着门时要更加放肆掠夺。
呼吸相交,聂浚北附在她侧脸,喘息声伴随着低醇的嗓子送至她的耳际。
“然后我说,我太想我对象了,一刻钟也等不了,马上就得回。”
黎今颖:……
她脑补能力一向出色。
她甚至能想象出来,师父和其他几位长官围坐在一起,听见聂浚北说出这句恋爱脑发言后,各自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嗯,反正不会是正常的欣慰。
“这次出发得急,没能给你留下口信,所以我不得赶紧回来看看你,有没有抛弃我这个糟糠妻爬墙而去?”
聂浚北说得理直气壮,就差字字泣血。
黎今颖:……
她现在是真的有点后悔,早前不该教聂浚北那么多黑话现代词汇,这小子太聪明,要给他玩出花来了。
“饿死了,吃饭!”
黎今颖嘴皮子说不过他,决定放弃这个话题,转而投向实用主义。
她牵着聂浚北往住院部走:“你去护士站旁边的椅子上等我吧,我得把师父的病人再检查一遍,才能下班,大概四十分钟?”
“好,都听你的”,聂浚北瞧见十指紧扣的双手,浮起心满意足的微笑。
于是乎,接下来的半小时里。
住院部路过送饭的家属、按点换药的护士以及部分还未下班科室同僚,都瞧见走廊上端正坐着一位脸生的帅气军官。
“谁啊?谁家家属?”
“你还不知道啊?黎医生的对象啊!”
“这是来专程接她下班?从前怎么没见过?”
“那不知道了,刚入院怎么好意思过问……”
同科室的男医生背对着聂浚北,小声试探护士站的女同志:“你们都知道黎同志有对象啊?”
值班护士点头,不忘分给他一颗糖:“对啊,你们主任还吃过聂同志买的巧克力呢,没和你说?”
男医生摇头:“没有啊!”
值班护士像是懂了什么:“肯定是觉得你太严肃死板,没好意思和你提八卦。”
男医生回头悄悄瞄了一眼聂浚北,在目光对视的一霎那,心虚收回眼神,面色尴尬:“坏了,我还说帮我师兄介绍呢……怎么就有对象了……”
“啊?你师兄喜欢黎同志啊?”
值班护士声音准确传到了周围五米,装出一副“哎呀我真的不小心”的模样。
附近的同僚医生惊恐看过来,连带着聂浚北不动如山的坐姿,也跟着扭过头,调转方向。
“你这么大声干嘛!”
值班护士一脸抱歉:“情绪有点激动~”
男医生不傻,早看穿了她拙劣的演技:“你就是吃了人家的糖,在这儿等着我呢!”
“你都看出来了还说?吃人嘴短嘛!”
男医生啧啧一声,下意识回头看向聂浚北,后者也正注视着他,甚至挑起单侧眉毛,流露出一股耐人寻味的神色。
他咽了咽口水,总觉得那副表情有几分杀气。
或许是心虚,也或许是害怕,他接下来的话比刚才值班护士的声音还要响亮,仿佛是专门说给身后的“正牌对象”听。
“早说嘛,我之前不知道黎同志有对象,现在我肯定劝他死心啊!人家郎才女貌,轮不到他掺和~”
男医生边说边抠头,用手臂挡住余光,偷偷摸摸看向身后的男人。
嗯……好像蒙混过关了。
等到黎今颖查完房搞定一切时,她完全不知道在过去半小时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正哼着小曲,一脸畅快回到护士站交接。
“02病房四床总是不老实,你帮我多盯着看看忌口,别让他再吃年糕了……”,她低着头翻动病例,耐心嘱咐,“还有这个人,术前数据多盯盯,巫医生回来应该会先做他的手术。”
值班护士记清楚后,指着她身后朝她眨眼睛:“放心吧,都记着呢,不过现在啊……该去哄哄你对象了!”
她回头瞧聂浚北,男人一脸委屈。
黎今颖:?
“怎么了?不舒服吗?”,黎今颖不解,半蹲着身子,作势要取下听诊器,“检查一下?”
聂浚北摇摇头,平日里冷如冰霜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哀怨,淡淡道:“……心病难治。”
黎今颖满脸问号,这小子又是哪一出?
聂浚北偏过头,不再看她,叹息:“算了,也没什么,去吃饭吧。”
黎今颖听出他的酸气,以为他是闹别扭,毕竟这位军官是打着恋爱脑的旗号跑回来,又不得不因为她的工作而坐了半小时冷板凳。
——想我就直说嘛,还演上了。
黎今颖越想越觉得有理。
哎,年下真是没耐心。
她凑近聂浚北扭过去的侧脸,主动轻吻他的耳朵,用安抚的语气说:“走吧,吃饭!”
聂浚北嘴角立即浮起笑意,垂眸时的睫毛微微一颤,遮住眼底闪过的得逞。
等到黎今颖把聂浚北哄着离开等候区后,旁边值班的男医生连连感慨:“卧槽,我师兄那种一根肠子的老实家伙,哪里比得过他啊?变脸跟戏法似的!”
他甚至在值班护士眼前打了个响指:“你刚才看见了吗?他前一秒还面无表情,隐约盯着我都带嘎嘎杀气,下一秒黎同志从病房出来,他脸上……他马上……靠,他是在装可怜啊!”
男医生被震惊到语无伦次。
值班护士抓了一把牛奶糖放在他面前。
“你不懂了,这叫驭妻有术!否则怎么抱得美人归?吃颗糖压压惊,以后就习惯了~”
男医生叹口气,接过白色印花糖纸。
牛奶的香气氤氲在嘴边,他边嚼边感慨:“师兄啊,不是师弟不帮你,咱实在是打不过这小子啊……嗯?你这糖哪儿买的?还挺好吃……”
值班护士微微抬起下巴,指向两人消失的背影,学着他的口吻:“那小子送的,拿人手短啊!”
“嘿!”,男医生笑咧嘴,“年轻人真行啊!该不会你们也是这么被算计的吧?”
值班护士笑笑不语。
第89章 许愿
吃完晚饭, 回到驻地。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
这场突如其来的初雪,让不少人都感到异常兴奋, 驻地到处挤满了来赏雪讨吉利的人群。
许多军官在驻地工作了十多二十年,部队军区周围配套求全,商店、饭店、电影院、托儿所一应俱全, 大部分人到了时机,便在附近分房、结婚、生子。
每当大礼堂举办节日联欢会或是表彰会,他们往往会把家属一同带来。
这时候总能在操场上看见一群小孩跑来跑去, 玩跳长绳和老鹰抓小鸡的比比皆是, 偶尔还能瞥见平日不苟言笑的长官们亲自上阵陪玩。
今天亦是如此。
礼堂刚举办了活动, 操场上全是疯跑的小孩。
为了图安静, 黎今颖和聂浚北不得不另寻他处,总不好意思当着祖国花朵做些亲亲我我、少儿不宜的举动。
两人并肩沿着操场旁的小路拐弯,渐渐走到了行道树旁的小径。
这里人不多,除了少许同样谈恋爱的情侣外,还有几对老夫老妻正散步赏雪。
其中一对见他们眼熟,还上前寒暄两句。
“浚北,回来了?”,微胖的长官慈祥道。
他身旁的妻子也朝着两人挥挥手, 女人脸上难藏岁月痕迹,举手投足间却尽是优雅知性。
聂浚北介绍道:“这位是后勤部的李主任和文工团的邹副团。”
黎今颖跟着打招呼,扯出一个社交微笑。
李主任哈哈大笑。
他一向没什么心眼, 未曾想张口就说错话。
“老早就司令员听说你有个美若天仙的军医对象, 果然如此啊!怪不得之前我们给你介绍文工团的演员, 你都不愿意!”
话音落下。
除去他以外的另外三人同时瞪大双眼。
黎今颖:斜眼.JPG
聂浚北:我没有,我不是。
李主任(毫无察觉):嘿嘿真好~
邹副团(捂脸):还嘿嘿?
邹副团狠狠掐了一把丈夫的袖子, 皮笑肉不笑俯在耳边:“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她凑到前面,热情抓住黎今颖的手,三言两语把话给圆了回来:“真是水灵灵~浚北你太幸运了,巫医生的关门弟子都让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小黎同志,以后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来文工团找我,我带着姑娘们给你出气~”
黎今颖被她说得欢心,跟着笑笑。
寒暄几句后,邹副团拖着还想接着往下唠的丈夫拔腿离开,擦肩而过时还能听见她的低骂。
“人家年轻人处对象,你非要去插一脚干嘛!一把年纪了,一点儿眼力见儿不长!”
“错了错了,真错了……”
一直到两人走远,黎今颖都还能听到邹副团数落丈夫的唠叨声。
黎今颖:“他们感情一直这么好吗?”
答案还没得到,她就感受到男人呢牵过她冰冷的手指,自然而然放在手心暖了暖。
聂浚北摇摇头:“邹副团原来不在我们驻地,她是从南方主动申请调过来的,两人之前一直分隔两地,算是为了家庭妥协吧。”
黎今颖敏锐察觉到关键词:“妥协?”
聂浚北点头:“嗯,她原本快要在南方文艺升团长了,调过来自然就不了了之。”
一阵风带起她垂在两边的鬓发。
黎今颖沉默了。
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对远去的老夫妻,邹副团嘴巴似乎没停过,乍一看像是在骂骂咧咧,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一直是笑着的。
“我知道,你来这里,不完全是为了我。”
冷不防,耳边忽然传来这么一句话。
黎今颖猛地抬起眼,眼里并非疑惑,而是震惊,震惊于他竟然会说出口。
谁教你直球这么打的?
行道树下,聂浚北还在替她暖手。
黎今颖意外的是,他脸上并没有挂着落寞,或是委屈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他鲜有的笑意。
“不过,我应该也算是附加分?”
黎今颖被他这一拐弯给哄得服服帖帖,双眸如弯月,睫毛上覆住的雪花还未化水,楚楚动人。
她答:“那也是加分很多的附加分~”
聂浚北眉毛轻轻耷拉下来:“能加多少?”
黎今颖想了想:“……大概五十分?够了吗?”
“不够”,男人斩钉截铁。
“那你要多少?”
“至少六十分及格吧?”聂浚北丝毫不脸红。
“拜托,附加分哪儿有及格线的说法?”
“给不给?”,聂浚北挑眉。
黎今颖拿他突如其来的幼稚劲儿没办法。
“给给给,一百分都给你!”
说罢,她踮起脚在聂浚北脸上落下吻。
很轻,像是夹杂着心虚与甜蜜的补偿。
脚尖回到地面,黎今颖有些不习惯。
按照往常的经验,她的亲吻一般是抛砖引玉。
可是隔了几秒,聂浚北还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还张开嘴准备说些什么。
黎今颖以为贪心如他,嫌弃不够。
于是,她又踮脚在另一边同样落下一吻。
“这样可以了吧?”
她双手搭在男人宽厚的肩膀上,依旧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回报。
黎今颖用皱巴巴的五官表示她的不满。
“聂浚北!你不能坐地起价太贪心,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懂不懂……算了,这样可以了吧?”
她这次不再小打小闹,主动吻上了男人的嘴唇,甚至还踮着脚往前轻轻按了半寸。
温柔,缱绻。
纠缠了许久才结束。
良久,黎今颖松开他,气喘吁吁,红着脸用蚊子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其实也完全不是附加分……”
“颖颖。”
聂浚北唤了她一声,声音含笑。
黎今颖抬起头,看见他正侧着脸看向一旁。
她顺着目光看过去。
一只人类幼崽正杵在旁边盯着他们俩看。
小朋友咧着嘴笑,缺了两颗门牙。
他转过头朝着身后十米的位置,奶声奶气大喊:“妈妈!漂亮姐姐一直在亲这个哥哥诶!”
黎今颖:0-O?
她再次看向聂浚北,正好捕捉到男人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
黎今颖小声恼道:“你怎么早不说啊!”
聂浚北眼眸微眯,薄唇上扬:“漂亮姐姐太主动了,我就一张嘴,没机会说啊。”
幸亏,一脸看热闹的小朋友很快被拖走。
家长的教导声传过来:“哪儿热闹都有你,走了!等你长大了也能找个漂亮媳妇天天亲亲。”
小朋友无奈被拖走,童言童语:“为什么要长大才行?现在不行吗?”
“现在只能让你爸亲亲,要不要嘛?”
小朋友看见妈妈身后已经嘟起嘴唇的老父亲,笑意瞬间消失:“……不用了。”
一家三口小跑着走远。
聂浚北饶过她,嘴上没有再提刚才的尴尬境地,但脸上写满了满足。
黎今颖看着他这幅模样就来气,赌气不再看他,转而去看天上的雪。
雪渐渐大了起来。
寒风漫卷,雪花在空气中打旋,行道树的枝头很快染上一层层白霜。
“雪下大了,送你回去吧。”
黎今颖摇摇头,牵着聂浚北跑到两棵树的空隙间,兴奋地说:“不行,还有件传统没有办!”
失去树枝的荫蔽,雪花漫漫落在两人肩头。
黎今颖像小猫似的甩甩头发,虔诚双手合十。
聂浚北看着她的动作,一脸宠溺。
“这又是哪一派的招式?”
黎今颖认真道:“你没听说过初雪天许愿都会实现吗?不要错过好机会嘛,来来一起~”
她拉着聂浚北的手摆弄,替他放好合十的姿势,还不忘解释:“初雪梗有很多说法和流派的。”
聂浚北垂眸,弯唇望着她忙活:“比如?”
“有啤酒炸鸡流派,但是那个有点过时了。”
黎今颖回忆起上辈子看过的肥皂剧。
她竖起手指接着算:“还有初雪天告白的流派,在这天向爱的人告白的话,爱情就会实现。所以这个时候,大街小巷都是正在暧昧期的男男女女,类似于窗户纸的作用?”
聂浚北眯眼,语气隐约醋味:“是吗?我们这里怎么没有?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学校里听说的?”
黎今颖眼神躲闪,扯了个谎:“文艺作品里面看的!”,肥皂剧怎么能不算文艺作品呢?
聂浚北摆摆脑袋,配合她一起虔诚合十,还问:“那你是哪个流派?”
“我?”,黎今颖笑,“我是冬日恋歌流派。”
聂浚北偏过脸,疑惑:?
“就是说,在初雪天和相爱的人共度,两个人就会长长久久,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冷冽冬风夹杂着点点银白,铺天盖地。
聂浚北愣在原地,眼瞳中高光闪过一丝晶莹。
说完后,黎今颖觉得是有点太土味太超前,转过头自我吐槽:“哎,你别管那么多,有拜拜的机会都拜拜,这个世界上总是有玄学的!”
她虔诚合上眼,心中默念愿望。
等到她许愿结束,她看见聂浚北还痴痴杵在原地,皱起眉头问:“怎么了?”
聂浚北忽然朝她伸出手,手心朝上。
“你朝雪花喊话能管什么用?这东西用不着一天就化成水了……你有什么愿望,我帮你实现。”
落雪苍茫,霜风相接。
黎今颖久久凝望着他眼里的认真,彻底坠入。
“我希望……”
热吻代替了文字,不必再宣于口。
第90章 电影院
初雪的第二日, 巫医生就回了驻地。
他果然如黎今颖预料的那般,风尘仆仆加班加点挤上火车,行李都没放就冲到住院部看病人, 甚至还拉上黎今颖,一同刷手上台搞定了一场手术。
手术结束,回到实验室。
巫医生第一时间找到黎今颖, 从包里取出一个厚实的信封,转手递给她。
“什么东西?”,她狐疑接过。
信封从外面捏起来不像是正儿八经的信笺, 何况, 她也想不出来有什么信会是由师父交接。
巫医生望了他一眼:“是个好机会, 也就只有我这样盼着你好的人, 才会给你!”
黎今颖更加不解。
什么意思?如果是别的导师,就不见得会把信封转交了?难道还能私吞不成?是钱?还是票?
她实在想不通,火速用小刀拆开。
是一张报名单。
单子后面还附了几张介绍。
黎今颖还未意识到是什么情况,下意识将报名单的抬头读了出来:“赴美公派留学报名单……”
停顿两秒后,她意识到了什么。
“师父?你要把我开了?”
她蹙紧眉毛,满脸写满了“我替你照看病人一个月,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让我收拾东西离开?”的怒火。
巫医生白了她一眼。
他叹了口气:“不识好歹啊!你知不知道这个名额有多难拿?现在正在蜜月期,此时公派出去, 那都是一水的好学校项目。”
他从黎今颖手里夺过报名表后面的参考介绍,指着几个定向学校:“去年复旦送了些优秀毕业生去这里,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名校。”
黎今颖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哈佛医学院。
黎今颖:……
重活一回, 她自带十余年本博医学知识, 要不是现在天天重复开刀、坐诊、写论文的工作, 她都快忘记这份金手指有多逆天了。
“或者,这家也不错。”
巫医生指向下一页的定向学校介绍:“我从前有个学生六几年去了这里进修, 现在应该还在海外,你如果对他们项目感兴趣,我帮你联系。”
黎今颖又顺着看过去。
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
黎今颖:……
金手指下次能不能早一点爽起来?
巫医生看她一直不说话,以为她在脑里打起了算盘,开始思考申请之路将如何艰难。
他宽慰道:“你要有自信啊,我虽然很少夸你,但你的确是近十年我见过最好的学生。”
黎今颖人完全是蒙的,她问:“那我军龄怎么办?我出去一趟,再怎么也得要个几年吧?”
巫医生没理解:“怎么?国家和军队给你出钱读书深造,你还想领工资啊?”
“不是,我……我签证能过吗?”
黎今颖对八零年代蜜月期的公派项目没有概念,她只知道四十年后,几位赴美进修的同学、同事都曾在海关遭遇过小黑屋盘问,还有一位师姐因本科来自七子学校,学生签证当场作废。
巫医生一脸“你在开玩笑”的表情。
“怎么不能?你是代表国家甄选出的最优秀人才,早些年我们还送过军官去苏联进修呢!更何况,现在早就不是过去紧绷绷的年代了,你作为青年人应该比我更明白啊。”
巫医生认为她勤于专业,疏忽了时政敏感度。
黎今颖只能悻悻笑。
她现在部队医院和宿舍两点一线,确实是小觑了神州大地这股春风的威力。
“那要是我走了,师父你的项目……”
巫医生摇摇头:“所以我才说,只有盼着你好的人,才会给你这个信封了。不过,我还是推荐你去,视野会完全不一样,人才不是闭门造出来的。”
黎今颖看着手上的报名单,陷入沉默。
巫医生拍拍她的肩膀:“好好想想吧,下不了决心的话,可以和浚北商量一下。”
黎今颖更僵硬了。
昨日初雪时许的愿望还在眼前,要她如何向聂浚北开这个头?
直到下班,黎今颖也没想出所以然。
聂浚北准时出现在医院门口,带她回军区食堂一同吃过饭,紧接着又去礼堂看电影。
礼堂每周都会放电影,有时候是时下热门影片,有时候是几年前的制片老电影,偶尔也有部分进口译制片,什么《追捕》《天鹅湖》等云云,放映的还都是未删减版。
只可惜,门口没有推爆米花车的,反倒是供销商店旁边的零食柜台最受欢迎,每次到了电影日,临开场半小时前绝对别想买到零嘴。
黎今颖一般没有时间去排队。
这项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了聂浚北。
如今他们俩的事儿在部队也不是什么秘密,尤其是新兵们,自从黎今颖来到驻地后,聂营待他们都要温柔许多,大家私下都说,这是爱情的力量~
也有一小部分新兵,认为聂营那样冷面无私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恋爱脑,坚定不信谣不传谣。
直到他们见到聂浚北和长官家的孩子们一起排队买饼干和糖果。
新兵:我们承认之前我们是保守了一些。
这下再也没有人质疑。
反倒是升出了不少传言,诸如:
——没怎么看见过他对象吃零食啊,是不是聂营自己爱吃,借嫂嫂的幌子啊?
——你是白痴吗?人家黎同志在医院工作,你当然没见过,你要是见过那才吓人!
——怪不得聂营天天结束训练后都要去冲澡,原来是去见美女啊?
——你还不知道?黎同志有洁癖,医生嘛,肯定嫌弃他刚练完我们一身汗啊!
黎今颖不知道其中渊源。
她只感受到从踏入礼堂开始,周围这群年轻小伙们就总是趁着聂浚北没工夫瞪他们的时候,把好奇的目光转到她身上。
“糖,蜜瓜味”,聂浚北想递给她。
黎今颖往聂浚北肩膀上蹭了蹭,张开嘴。
聂浚北心领神会,拆糖纸手法熟练,嘴上争面子:“回头那群小子又要说我被你拿捏的死死的。”
糖果入口,香精味扑鼻而来。
黎今颖没接话,又往他怀里钻了几分。
聂浚北察觉到她今天不对劲。
往日的军中绿花黎同志总是会和他斗嘴几个来回,口嫌体正直是常态,少有像今夜这般黏人。
“怎么了?工作不开心吗?”
黎今颖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肩膀。
“晚饭不好吃?还是没吃饱?”
黎今颖摇摇头,用瘪嘴给出了否定答案。
“愁成小苦瓜就不漂亮了。”
黎今颖的嘴瘪得更深了,连眉毛都胡乱成一团,五官用力地无声反对。
——你可以说我饭量大。
——但你不能说我不漂亮。
聂浚北笑了一声,松开正紧握住的手,用修长的手指挠了挠她的下巴,像是在哄小狐狸。
黎今颖下意识扬起头,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下巴,挠得她又酥又痒。
“宝宝最漂亮,不难过了好不好?”
黎今颖靠在他臂弯内,伸了个懒腰,然后用双手捏住他不安分的手:“那我们看电影。”
两人依偎着靠在礼堂阶梯座椅上。
后面一排的新兵们不淡定了,却又不敢大声张扬,只能调动全脸动作,做出口型沟通:
——聂营和嫂嫂!在前面~
——啊?他刚才哄人你听见了吗?我的老天,不敢相信他那张骂人的嘴里会吐出这么温柔的词。
——老婆和我们能一样吗?看电影了!
——电影哪儿有他们这幕有意思?
灯光熄灭,荧幕渐渐亮起。
今天的影片是最新上映的《城南旧事》,这部描绘北京胡同生活的电影在某影视打分软件依旧高居国产9分巅峰,被无数电影爱好者奉为经典。
黎今颖从前没有看过电影版,只在中学课本的号召下看过几篇小说选录。她对这版电影的唯一印象,就是后世流行的那句“你是来拉*的吧?”表情包。
于是,她看得很认真。
八十年代可供娱乐的条件算不上丰富,每周的电影环节她和众人都相当珍惜。
荧幕上,林英子一头齐耳短发,穿着花袄子在胡同里钻进钻出,那双大眼睛演技灵得不行,每逢名场面,礼堂内总是爆发出响亮的哄笑声。
电影过半,观众们才开始意识到故事走向不太对劲——这是个悲剧电影啊。
当疯子秀珍带着女儿被火车轧死时,整个礼堂都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时而还有抽泣声传来。
电影结束,黎今颖呆呆愣在原位。
聂浚北侧过头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低声安慰:“未来肯定会越来越好的,走吧,送你回去。”
黎今颖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看完悲剧电影,她心中总觉得有块巨石梗住,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直到她回到宿舍,她也没能说出公派留学的事情,更别谈与他一同商量。
黎今颖推开宿舍门,心中默念:还是等她自己想清楚后,再告诉他吧。
“你去看电影了吗?”,林燕今夜也在宿舍,她忽然递给黎今颖一个装有护肤品的绿色盒子,“送你的,听说上海姑娘们都爱用。”
“我怎么好意思收你东西?”,黎今颖还给她。
林燕塞还给她:“我听说我们主任说,巫医生这次回来把公派读书的名额给了你,想找你取取经啊!”
黎今颖人都傻了。
她心中腹诽:我还在寻思要怎么告诉对象,接过师父您已经表演了大漏勺!
“我还在考虑,不一定会去”,黎今颖选择用体面的方式老实回答。
林燕把东西紧紧扣在她手心,垂眸时眼里闪过一丝精光,等到再抬头时,眼神尽是真诚:“不值钱的东西,你拿着吧,我找皮肤科大夫帮我开的,内部价~”
黎今颖不想和她重复推拉,准备趁着晚上林燕睡着后,再偷偷放回她的柜子里。
她嘴上顺势应下:“行~你刚说取经?”
林燕往她身边凑了凑:“对啊,我们主任不止我一个学生,还有一个男生,你记得吗?”
黎今颖点头,她好像也见过。
林燕继续说:“巫医生就你一个弟子,名额直接就给你了,不像我们还得争一争,刚好最近我也在做研究,想多和你探讨一下~”
黎今颖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她迅速允诺:“可以啊,不过今天有点晚了,等下次我们俩都不值夜班的时候,再约个饭?整一顿?”
“好嘞!”,林燕见她松口,随即答应。
黎今颖原本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里。
学术交流在业内再正常不过,不同科室的同僚之间的确也会分享手术的思路。
直到凌晨时分。
黎今颖因为焦虑公派的事情实在睡不着,等到林燕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她才想起还未把礼物还给别人。
交流就交流,收礼物就不合适了。
黎今颖猫着腰,踮着脚,把放在隔层架上的绿盒子轻轻取到手心,又轻手轻脚来到林燕的柜子面前,准备物归原主。
“嗯?”
她从前没有注意过林燕的家当,此时才发现,林燕的柜子全部都安置了小锁,从顶到底,无一例外。
哎,要不还是改天去商店买个别的礼物还礼吧?黎今颖如是想着。
这时,她忽然注意到柜子底部似乎有东西。
她也没多想,轻轻弯下腰,趴在地板上,用手指将其钩出。
是半页裁下的纸。
上面什么都没有写。
唯有一行匆匆记录下的数字,她匆匆扫了一眼,数字有些熟悉,却不明所以。
“什么时候弄掉的吗?”,她思考了一瞬是否需要将当垃圾扔掉,又担心是林燕遗失的东西,最终还是将纸页原封不动塞了回去。
明天早上起来提醒她吧。
随后,黎今颖爬回单人床。
等到她盖上被子,脑子里忽然再次闪过刚才瞥见的那一行数字。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怪不得总觉得那么熟悉——那正是她最近和巫医生那篇共作论文里的临床关键数字。
许多从未想过的念头窜进大脑,那些察觉奇怪的细节一一对应。
黎今颖望着天花板,倒吸一口凉气。
林燕……你该不会是间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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