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体测
黎今颖最终还是将盘子里的一大半肉刨给了聂浚北, 还不忘交代:“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她看见面前堆成小山般的卤肉片,就笑道, “我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对了,你下午什么安排?”
聂浚北答:“继续我的任务。”
黎今颖饿急了,咽完几口米饭后, 跟着问:“什么任务?保密的?”
聂浚北摇头:“倒没有保密,军区舰艇队要招一批新的军医,我来跟着看看。”
黎今颖挑眉。
她以为聂浚北已经权力大到了足以左右人事任命的地步, 感叹道:“可以啊, 这么年轻就能参加这么重要的任务, 有没有看到什么心仪的人?”
聂浚北闻言, 弯起眼笑着看她。
像是在回应她的后半句话。
黎今颖秒懂他的意思,无奈叹气:“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聂浚北正色道:“我没有那么大的作用,学校是给我们军区面子,不是给我。这次,我最多也就是把你们校领导推荐的学员名单寄信回司令部,不是什么要紧的差事,小卒而已。”
黎今颖见他能有如此理解,忍不住夸他:“想不到你现在这个年纪就那么谦虚谨慎了。”
她盯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不知不觉中摆出了长姐的慈祥心态,看自家孩子怎么都觉得优秀:“你以后啊,肯定大有作为!快多吃点。”
聂浚北听见她的催促, 漫不经心问:“想回宿舍休息了吗?”
黎今颖摇头:“没有啊, 怎么会这么问?”
聂浚北垂眸不言, 手中的筷子默默提速。
十分钟后,他已经将桌上的餐盘席卷一空, 反观黎今颖,依旧在慢条斯理,细嚼慢咽。
黎今颖注意到他停下了筷子,扫了一眼他的空盘,不敢置信:“你就吃完了?你很赶时间吗?”
她陷入思考,难道刚才聂浚北的发言……其实是在间接告诉她想要赶紧结束这顿饭局?
聂浚北摇头,看着她:“没有,你慢慢吃。”
黎今颖继续进食,却始终无法忽视那双注视着自己的黑色眸子。
那目光并不让人觉得叨扰。
聂浚北并非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他在面对她时始终将分寸拿捏得当,像是猜准了她的性子,她退一步,他便也跟着退半步,不会过多逾矩。
黎今颖心领神会。
抛开她曾经怀揣上帝视角想要替聂浚北改变命运走向的想法,她其实很珍惜这份感情。
——只是,她对眼前的聂浚北,究竟是共情与习惯在作祟?还是她也愿意将真心渐渐陷入其中?
——她不确定是哪一种。
这几天,她一直在用现代人习以为是的恋爱理论催眠自己:什么一眼万年其实就是见色起意,什么来得快的爱意往往去得也快,什么你上头的crush其实只是你美化过后的幻想等云云。
于是,她不停在心里重复:
她和聂浚北只是隔了一层时代的滤镜,心动是心动,感情是感情。
可是,黎今颖抬起眼皮,垂头默默瞧了一眼聂浚北,对上他纵容的笑意,仿佛无论她又多么拖沓,他今天都会全程陪伴。
黎今颖心虚地收回目光。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擂动的心跳声。
——真的只是心动而已吗?
“慢慢吃,不着急,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聂浚北的声音传来。
“我晚上有体测”,黎今颖最终还是打破了暧昧的沉默,转移话题,“明天理论课结束后,还有打靶训练,听说之后每个月都有体格考核。”
聂浚北顺着她的话接:“你在担心表现不好?”
黎今颖摇头:“不是,只是担心之后忙起来,没有这样的机会和你坐下吃饭了。”
话音落下,她后知后觉自己把心声原原本本交待出来,猛地抬起头。
聂浚北似乎也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坦诚。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黎今颖,嘴唇开合一瞬,像是在犹豫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黎今颖继续解释,眼神却心虚到不敢看向他:“不是说要多了解的嘛……”
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此时她的双耳连带着脖子上侧都染成了一片绯红。
聂浚北眸光微转,忽然笑了:“我还要在这里呆上两三周,放心吧,会有很多机会陪你的。”
黎今颖耳根红透了,哼哼一声:“谁要你陪了……”
她之后没有再抬起头看聂浚北的表情,全程低着脑袋默默干饭。
可是,她不需要抬头,也能想到此时此刻聂浚北注视着她时的幽沉目光。
吃完饭后,已经是十二点四十。
最终,黎今颖又重新去窗口排队买了一份包子,才在聂浚北的陪同下回到宿舍。
两人一路无言。
但彼此都能感受到流转在空气中的甜腻味。
行至宿舍楼下,黎今颖率先出声。
“我到了,这次不能再拖了,一会儿包子凉了我又得回来重新买一份。”
聂浚北叫住她:“等等。”
黎今颖转回头,看见聂浚北上前一步。
他替她拍去肩膀上不知何时沾上的白色墙灰,动作轻柔,甚至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
聂浚北垂眸,答:“晚上来陪你。”
黎今颖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哪里还经得起他的二次撩拨,撒丫子就跑。
“谁要你陪?”,离开前她还不忘放下一句别扭的话。
聂浚北没有再和她斗嘴。
他静静伫立在红砖楼门口,直到黎今颖的身影消失在内侧楼道后,他才终于收敛眼底笑意。
*
傍晚的体测准时开始。
学员们已经习惯于每次集合总要第一时间列队,教导员还未到,他们78大队就已经按照身高列成了方阵队形。
黎今颖和其他女学员一同站在第一排。
她眼神左右瞄了瞄,没有看见聂浚北的身影。
想来也是,聂浚北又不属于军医大的编制,当然不会像教导员似的,所有活动都24小时陪护。
教导员准点到达。
他没有耽误太多时间,直言道:“今晚是你们的第一次体格测试,以后每个月都会有1-2次,会计入你们的全年成绩,希望大家都能认真对待。”
黎今颖立正默默听着。
体格测试相对于她的其他考核来说,算是较为简单的测验,类似于她大学时代的体育考核。
只是长跑时间更短、距离更长。
以及还有部分现代体育课程不作要求的高强度项目:三公里长跑、障碍赛、负重组合等。
“因为大家是新入学,所以第一次体测我们只考核三公里长跑。”
教导员这时才宣布了本次体测的特殊之处,未等大家兴奋太久,他继续宣布。
“别高兴太早,从下个月开始,你们会按照学校的统一要求,与另外几届的学员们同时参与考核,意味着所有项目都需要测验。”
果然,众人脸上刚刚浮起的笑意很快就瘪了下去,每个人都开始盘算,要怎么抽出时间练习。
简单分组后,长跑开始。
教导员手持秒表,站在终点线。他身后还有一位戴眼镜的中年教师,负责记录成绩。
女学员们被统一分到了第二组。
黎今颖和她们站在一起,等待第一组出发后随时前往起跑线补位。
第一组全是男学员,已经脱完了外套,准备起跑,其中就有她在医务室见过的那位天津男学员。
她赶紧抓住王如霞的手腕,低声问:“他不是脚受伤了吗?怎么还要参加体测?”
黎今颖没有找错人,王如霞最近和他走得颇近,两人正是甜蜜的时候。
听见问题,王如霞一脸无奈:“我劝过他,他不听啊,说是缺席军训最后两天本来就让人看不起,要争一口气回来。”
王如霞眉眼间全是担心,却又拿他没办法。
黎今颖听了也很着急:“这不是胡闹吗?哎,他申请下次补测不就行了,怎么一根筋啊?”
王如霞想到今天对方给自己放话时的坚定,喃喃感叹道:“他啊,就是太老实了。”
黎今颖听见她暗贬中略带着些许欣赏的语气,皱了皱眉头,犹豫一瞬,没有多说什么。
教导员收回往操场上追寻的目光,清清嗓子,喊道:“第二组补位吧,他们快要跑完半圈了。”
黎今颖没有再关注操场的其他人,按照预先分配好的号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根跑道。
她与身边众人一同摆好起跑姿势后,就在教导员快要吹响口哨的刹那,围观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报告导员!有人摔倒了。”
“哇,他不会骨折了吧?之前不是扭了脚吗?怎么还要去硬撑啊?”
“好像起不来了,有点严重吧。”
黎今颖也顺着人群指向的方向看去,发现果然是那位和王如霞走得近的天津男学员。
此时,他正弓着腰,抱着单侧小腿,躺在操场中央呲牙咧嘴,痛苦地打滚儿。
王如霞吓坏了。
她无比后悔今天没有劝住他想要表现的心思,却又在内心深处对这位男学员萌生出一丝敬佩。
——是个敢拼的狠人。
——就是没把力气用对地方。
教导员暂停了下一组的出发,从后面的小组中抽了两位学员跑去医务室抬担架,又朝此时离他最近的第二组学员看过来,很快作出决断。
教导员看向离他只有几步远的某人,大声喊道:“黎今颖,你过来,快!”
黎今颖迅速跑过去,紧接着,手里就被塞进一个军绿色的小道具。
教导员吩咐道:“帮我按秒表。”
黎今颖点头:“好的。”
教导员不放心,又问了一遍:“会用吧?”,他指着表盘上方凸起的按钮,“现在别乱按,等第一组跑到最后一圈后,再按。”
黎今颖继续点头:“明白。”
教导员吩咐清楚后,立即跑向天津男学员摔倒的位置,还不忘又喊上两位男学员做帮手。
除了正在考核的第一组学员外,此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同一方位,不时有人议论:
——太想表现了吧,这下好了,全校都要认识他了,就是一傻子……
——别这么胡乱猜测,他可能觉得自己伤的不严重吧,所以才没有请假。
——导员做错了什么摊上这种事儿,肯定要被学校问责了。
——他应该不是那种人,肯定会去找领导说情,自己应下错责,就希望他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黎今颖没有功夫再看热闹。
她既然从长官手里接过了任务,就得按时按量完成指令,全神贯注在成绩的记录上。
“第四跑道3号,8分45秒。”
“第一跑道4号,8分52秒。 ”
“第三跑道1号,9分01秒。”
等到第一组最后一位学员跑到终点线,黎今颖交代完所有人的成绩后,才终于空出脑子,朝远处看去。
天津男学员已经被抬上了担架,两人一前一后小跑着把他带往医务室的方向。
教导员站在原地,正在与医务室的医生交流什么,表情时而乐观,时而严肃。
隔了两分钟后,教导员回到人群中央。
他先是回应了大家的好奇心:“还不确定是不是骨折,得送往附属医院才能确诊,你们就别想太多,该有的体测还是得继续。”
他从黎今颖手里拿回秒表,继续指挥接下来的体测活动,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医务室的同志说他之前受伤并不严重,怎么今天突然就倒地不起了?
黎今颖她们女学员已经摆好了起跑姿势。
教导员心中纳闷,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天津男学员摔倒的地方,斟酌片刻后,提醒道:“你们小心点,最近学校在修新楼,操场上可能有残留的砖屑,别被绊倒了。”
众人齐声回复:“收到。”
教导员收回胡乱猜测的想法,将注意力放到跑道上:“准备,3,2,1。”
他按下秒表:“开始。”
十分钟后,黎今颖以该组第三名的成绩稳稳当当踩过终点线。
她原以为自己可能会是垫底。
没想到,当她撒丫子起跑后,身体的机能远超她从前的预期,曾经可望不可及的三公里长跑,竟然能轻松消化下来。
王如霞紧跟在她身后完成。
她一边喘气,一边找到黎今颖:“呼——颖妹妹,我去看看他,你帮我把外套带回宿舍吧。”
黎今颖叉着腰休息,还未反应过来,怀里就被塞了一件女士训练外套。
她叫住王如霞:“等等,如霞姐,你……”
叫出声后,黎今颖却不知道该如何斟酌语言。
她对那位天津男学员的初次印象还算不错,但她却总觉得最近发生的巧合太多,总有一些说不上来的预感。
王如霞似乎明白了她的想法,握住她的手,摇摇头:“我知道,我会分辨的,你放心。”
见此,黎今颖也不好再说什么,朝她嘱咐:“行,那你早点儿回来。”
王如霞“嗯”了一声,汗都没擦,就往学校大门口的方向跑去,似乎是想要追上送医的队伍。
黎今颖站在原地。
她看见王如霞的背影渐行渐远。
等到她和另外两位室友汇合后,黎今颖才发现,感觉不对劲儿的并不止她一个人。
蒋珂听说王如霞追出去后,眉头紧锁:“我总觉得那人不像好人。”
云南姑娘从前生活质朴,没有太多感受到人心险恶的经历。她想了想平时的接触,说出想法:“啊?那位男同志看上去彬彬有礼,又幽默风趣,怎么不像好人了?”
蒋珂犹豫很久,给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回复:“太完美了,反而不太对劲。”
云南姑娘悟了:“你是说,假正经?”
蒋珂和黎今颖对视一眼,说出心中的担忧:“假正经倒是还好,就怕他是别的……”
三人并排往宿舍走去。
她们未走几步,还没离开操场,就在必经之路上见到一位老熟人。
蒋珂很上道,立马从黎今颖怀里扯出王如霞的衣服,抓住云南姑娘就溜:“颖颖,找你的,我俩先撤了,不打扰~”
她离开前,还不忘回头给了黎今颖一个wink,小声说道:“他应该是好人~”
黎今颖被她逗笑。
聂浚北却不明所以,他把提前准备好的携带式水壶递给黎今颖:“跑完渴了吗?先喝点。”
黎今颖自然而然接过,洁癖如她,一时间也忘了询问聂浚北水壶从何而来,给足了信任。
两人沿着另一条人少的路往前走。
等她喝了几口水,缓过劲后。
聂浚北才幽幽问道:“你室友刚才和你说什么呢?看你笑得那么开心。”
黎今颖喝完水,拧上盖子,瞄了他一眼:“你是顺风耳吗?这都听得到,小孩子不要好奇自己不该好奇的东西。”
聂浚北挑眉,往前半步:“如果我偏要好奇呢?”
或许是刚刚跑完三公里,多巴胺持续分泌导致兴奋的缘故,黎今颖今晚特别想逗一逗他。
她这次没有害羞地后退,反而跟着聂浚北的动作,也往前踏了半步。
随后,她踮起脚尖,一手扶住聂浚北的肩膀,凑到他耳边:“那你求我。”
夜风袭人而过。
黎今颖感受到聂浚北瞬间绷紧的身体,又得寸进尺踮起脚,俏皮重复了一遍:“求我,我就告诉你。”
夜晚的小路并没有光亮的路灯作陪。
两人伫立在月光下,周围并没有其他人。
此时,黎今颖抬起脸,发现聂浚北离她是那样的近——只要她再往前踏半步,就能触碰到他的下颌。
聂浚北几乎能感受到眼前人的寸寸呼吸。
他未曾预料到她会突然主动,思绪骤然陷入混乱,一时间有些喉咙发干。
僵硬了几秒后,他眼深如墨,忽然很听话地给出了顺应的答复:“求你了,姐姐。”
黎今颖见惯了他如何也不肯服输的板正样,见他突然顺毛,又听见他那声从未呼喊过的称谓,顿时感到无措。
聂浚北察觉到她脸上的红晕,凑近一寸,低沉着声音恍若魔鬼的低语:“姐姐说话不算话?”
黎今颖被他撩拨地往后一退。
她无比懊恼,自己本来就不擅长这些,还非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用手捂住脸颊,破罐破摔般回答:“她说,你看上去像是好人。”
聂浚北达成目的,心满意足。
他立马切换为了平日里的冷静模样,闪动的黑色眸子中,泄露出一丝丝狡黠,仿佛刚才那个柔顺无比的委屈面孔并不是他。
黎今颖心中得出结论。
——哪里像好人了?分明是白切黑。
第72章 打靶课(二合一)
“三十多门课, 我现在看到这张学分单,头都要大了,开始陷入后悔, 是不是我该听我妈的话报考课时没有那么紧的专业了!”
黎今颖刚刚把教材搬回宿舍,推开门就听见蒋珂的抱怨声,恍惚间她还以为自己回到了记忆中的医大。果然不管相隔多少年, 年轻人对学业压力的感受永远是共通的。
入学前的军训和体测复核结束后,78大队的学员马不停蹄进入了正式授课:一大半的时间分给临床专业课程,另一半则是军事课程。
蒋珂已经焦虑到在宿舍内左右踱步。
她像个机关枪似的蹦蹦往外吐黑泥:“只是临床科目倒还好, 我担心的是我自己通过不了军事课程啊, 明天的打靶课你们准备好了吗?军训的时候我就打不准, 还要算学分啊, 我真的不想退学……”
王如霞作为大姐,终于站出来主持大局。
她从床位下方的小柜子里取出一块包有彩纸的糖果,抛给蒋珂:“拿着,堵住你的嘴!别动摇军心了,我还要去照顾对象呢,也没焦虑成你这样啊,快吃点甜的平复一下~”
这是她那位天津男对象出去就医时买来的商品糖果,含在嘴里有一股清甜的柠檬香。
蒋珂拆开透明糖纸, 吞下后,意味深长道:“如霞姐,喜糖啊?”
王如霞佯怒:“你这张嘴太伶俐了, 就不该拿糖给你吃, 急死你算了!”
黎今颖把领回的新教材整理好后, 终于腾出手欣赏宿舍内每日都在上演的剧场。
距离上次体测已经过去了一周。
期间,78大队已经开始上生理学和药理学的课程, 今天她又领到了病理解剖和生化的理论教材,看来接下来半年的任务担子算不上轻松。
好在,这次黎今颖不算孤独。
聂浚北开始着手与校领导共同筛选分配至舰艇队的优秀学员名单,每天他结束工作后,总会来教学楼“偶遇”正在自修的黎今颖。
一次偶然,两次是运气。
可当频率变为每天都能凑巧遇见,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这是蓄意为之。
黎今颖曾经以为她是一头独狼。
毕竟,前世的医学进修路她走的孤独,没有太亲密的朋友,也没有聊得上话的同事,什么事都是自己闯,自己探。
八年学业一年规培,当同龄人已经成为自己行业内的中流砥柱时,她拿到博士学位走出学校,真正上手临床后,才发现医学路漫漫,她在广袤未知的专业领域依旧像是初出茅庐的学生般,只能独自一人思考着职业生涯前路的研究方向。
如果不是热爱,她恐怕早就像同专业的其他人,转入医药公司中台或是私人医院做轻松的活计,恐怕比起赚钱,一口一句理想主义的她才是不懂事的反例。
聂浚北的偶遇,让她这一世的开局游戏并不算太孤单。
一周近距离接触后,黎今颖发现聂浚北和她想象中的哑巴精完全不同。
他有小心思,又像是一只狡猾又懂事的聪明猫咪,知道什么时候他可以上手挠,也知道什么时候他应该退一步安静等待。
每次,他们就在阶梯教室靠窗的位置相逢,黎今颖埋头啃教材,聂浚北到场后不会过多打扰。
一个系着红色蝴蝶结绳的便携式水壶、一块巴掌大的鸡蛋糕,就代表他的陪伴一直都在。
等到她自修结束,一般是饭点。
期间聂浚北也不催她,等到她合上书页,才主动开口,和她聊上几句话,有时是他在西北和沿海时的见闻,有时则是一些没什么营养的插科打诨,黎今颖也心知肚明,他这是在调节气氛。
她很享受此刻,往往待她从聊天中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到达食堂。
在这之后,就换成她陪聂浚北训练一小时体能,有时她也会跟着陪跑五公里。
最后,聂浚北再送她回宿舍,告别,等待第二天同一时间的默契“偶遇”。
黎今颖明白,这是聂浚北承诺她的相互了解。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翻页,她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摆钟逐渐偏向无法控制的位置。
比如,她开始期待聂浚北的出现。
如果聂浚北没能准时偶遇,她会频频将目光探向门外,猜测他是否是对这场游戏感到乏味。
又比如,她借着军事训练课和每月体测的借口,强行为两人的饭后时间,增加了一项共同训练的项目。
即便她看出聂浚北眼底别有深意的探究目光,她也嘴硬不肯说出原因:她渐渐贪念夜晚时两人借着月光的相伴。
当然,这些她从未亲口告诉过聂浚北。
黎今颖是一个谨慎的人。
在她百分之百确认心意之前,她不会完全将通道打开,只会留一扇半掩的门扉。
“颖颖,颖颖?想啥呢?”
蒋珂的声音将黎今颖拉回现实。
“不会在想你对象吧?”
“不是”,黎今颖回过神,第一次忘记否认她的恋爱状况,“我在想明天的打靶课,军训的时候我就容易脱手,明天应该要上实弹吧?”
她慌忙中找了个借口,没想到室友们也恰好被话题所吸引,没有再刨根问底。
蒋珂借着她的话往下:“肯定要实弹演练啊,我步-枪还好,手枪太轻了,我站姿怎么都打不中,军训的时候就全部脱靶。”
王如霞是四人中目前打靶成绩最优秀的那个,她安慰蒋珂:“你别想太多,实在不行就多多练习,反正考核也是期末的事情。”
蒋珂想到今天听说的消息,转过头来和众人分享:“对了,今年夏天又要高考,你们知道吗?”
黎今颖不意外,她知道77年冬季率先恢复后,来年的夏季还会有一场,此后近五十年,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就变成了固定的高考日。
云
南姑娘有些跟不上理论课,正抱着书啃,听见这个消息,猛地抬头:“啊?那下一届新生什么时候入学?”
蒋珂答:“秋天啊,我们这种春天入学的事,可能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四人嘻嘻哈哈聊了一晚。
很快就来到第二日众人期盼的打靶课。
平日里,众人的临床基础课程都在那栋苏联人设计的主教学楼中的阶梯教室进行。
每当有军事训练时,他们才需要更换作战训练服,前往操场中列队等待课程教官。
教授轻武器打靶课的老师是一位50多岁的中年秃顶大叔,操着一口山东口音。
黎今颖去取武器时,才听蒋珂提到,眼前这位秃顶大叔已经退休了,是学校临时从部队特别请来的,他年轻时在日租界长大,后来上过战场,以枪法闻名他所在的营团。
黎今颖听完蒋珂的小道消息,再次看向大叔的眼神不免添上积分敬佩,总觉得他和自己远在龙岗的便宜父亲有些相似之处。
秃顶大叔看上去不是很和善,全程板着一张脸,人狠话不多。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像是助教身份的年轻男人,倒三角眼,颇有几分傲气。
“听说,只是听说啊,那位”,蒋珂用眼神瞄了瞄那位倒三角眼的助教,“那位是原定的打靶课教师,前两天临时换的人,他现在肯定不服。”
黎今颖不解:“这有什么不服的?大牛愿意出山来教还不好?”
蒋珂把耳塞放好,耸耸肩:“谁知道呢?”
打靶课的准备过程比他们军训时还要复杂。
头盔、耳塞、防弹衣一样不少,除此之外,教导员还特意申请了少量护腕,看来是从天津男学员的受伤中吃到了教训,开始重视学员的保护措施。
准备结束后,秃顶大叔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学员,他全程面无表情,加上犀利的眼神总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扫完一圈,他忽然问:“打靶,对于你们这群学员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后排的一位男学员抢着答:“报告,是效率!”
秃顶大叔朝声源处看去,表情依旧严肃。
他摇摇头,又问:“还有答案吗?”
紧接着,隔壁寝室的女学员喊了声清脆的报告,紧接着答:“是准度。”
秃顶大叔继续摇头:“不对啊,是安全!”
他左右踱步,最终停在了那位前段时间体测时晕倒的天津男学员前面。
秃顶大叔似乎对他并不是很满意,忽然说道:“像他这种情况,没有骨折算是他运气好,一旦受伤……如果打靶课出现意外,轻则是你们跟不上学分进度退学另择他业,重则是将战友学员的生命置于危险,所以,我会很严格,你们也必须按照我的指令来操作。”
众人齐声喊道:“明白!”
秃顶大叔最后意味深长看了一眼站在队伍最边际处的那位天津男学员,什么也没有说。
他回到队列的最前方,嘱托助教将队伍分成双数排,每一排的射击姿势他将会亲自监督。
助教脸上虽然依旧保持恭敬,没有发作。
但黎今颖他们都看得出来,他明显是对突如其来的降职安排不满。
两分钟后,78大队被拆分为八排小队。
这一次,没有再按照女学员、男学员的性别来区别,也没有按照宿舍的号码编排,秃顶大叔让助教把所有人打乱排放。
用他的原话来说:真正的战场是不会给你留时间选队友的,不管是你熟悉还是不熟悉,不管是男同志还是女同志,你都要无条件信任。
原本众人还以为,这只是新鲜的分队模式,不少人还很兴奋地表示,可以认识新朋友,还可以近距离接触稀少的女学员。
黎今颖所在的这一排,就有两三位男学员小声地讨论:
——嘿嘿,我们这一队有蒋珂和黎今颖。
——最漂亮的姑娘在我们这儿,那你不去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希望都按这个队来分!我已经不想和那群臭室友共处了,训练时还能养眼,多好?
黎今颖不爽地瞄了他们一眼。
这几位男学员才终于闭了嘴不说话。
紧接着,秃顶大叔就宣布了一则重磅消息:
“你们这学期打靶课的分数,将会按照你们所在小队的平均成绩来打分,那么现在,看看你们左右的战友吧。”
话语一出,众人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不少人开始担心自己拖累队伍,也有不少人开始安慰队友大家共进退。
反观黎今颖这一队,刚才还在自满的几位男学员尤其现实,看向她们的表情立即变得嫌弃:
——什么啊?军训的时候就看过她们俩脱靶,她们要是零分的话,我得考多少才能平均及格啊?
——不公平吧?哇,我室友那一组没有女学员!羡慕死了,肯定分数要比我们高一截。
——打靶本来就是单人成绩,为什么非要组队啊,谁愿意带两个花瓶……
他们讨论的声音不大,黎今颖和蒋珂却听得清清楚楚。
蒋珂原本就没什么信心,如此一来,她就更加焦虑,脸色都变得惨白,生怕自己是那个拖油瓶。
她看向了黎今颖,小声说:“我要拖累你了。”
黎今颖试图用眼神制止那群小声嚼舌根的学员,却发现没有什么用处,便没有再与他们过多纠缠。
她握住蒋珂的手,安慰她:“别这么说,过去的成绩不能代表什么,我们好好练,你比我聪明,一定可以的。”
秃顶大叔对众人的反应早有预料。
他没有给大家留出太多时间抱怨,分队明晰后,第一组小队已经站在提前堆好的沙包旁。
他的教导风格果然要比军训时的骨干排长们严厉不少,一上场就开始大声呵斥。
“你手别抖啊,有什么好抖的?这要是在战场上,你对面就是敌人,他杀你不仅不会抖,眼睛都不眨!握紧了!”
“头不要像狗一样垂着,如果你不能做到水平目视前方,你的准星是达不到人的,抬起来!”
“你还在等什么?别人都打完一个弹匣了,你还杵在这里看风景呢?战场最怕的就是你这种,站好让别人指着打的靶子,干脆!利落一些!”
黎今颖排在后面,看着他一视同仁的严厉教学,不禁为自己和蒋珂捏一把汗。
她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
——挨骂是必经之路,至少骂完能知道问题在哪里,改正后才能拿高分啊。
并非所有学员都和黎今颖她们是同一个想法。
一小部分人听见秃头大叔的批评后,已经开始和周围的队友小声吐槽:
——我们以后不一定要去部队服役,有必要这么严格吗?谁以后会真的摸枪啊?
——就是说啊,我本来也没准备去部队的,就想去附属医院当个坐班医生,哎,早知道就报别的医学院了。
助教从一线教学退下来后,主要负责在正式打靶前,指导众人如何保护自己。
因此,他站的离学员们更近,也听得更清楚。
不过有趣的是,听见这些抱怨声后,他不仅装作不知情的模样,没有呵斥制止,反而还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
助教心高气傲。
他在南方山区服役四年,好不容易调到军医大做任课教师,原本想要凭这个机会申请留校退役的,结果被这个从天而降的糟老头子给阻断了。
如今,他看向正在沙包后指导学员们握枪姿势的秃顶大叔,心中不屑:
——什么时代了,还在搞二十年前打仗那套?
——他入伍这么久,真枪实弹的机会一次都没有,更不用说这群后备军医了。
——现在是太平年间,有些功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差不多就行了,退休了都还要来学员中间显摆能力,也不知道是不是过得太寥落?
“下一组!”,秃顶大叔没有注意到助教的情绪,他还在和刚刚结束训练的王如霞交代,“你注意一下角度,不要低着头,会更准一些,记住了啊!下次考核的时候,我会重点看看你的。”
王如霞边听边用脑子记,她原本以为自己作为全场最优秀的女学员,已经无可挑剔,没想到老大叔一点拨,就发现了问题。
她很感激,鞠了个躬:“谢谢长官!”
秃顶大叔没有接她的道谢,依旧板着张脸:“有功夫做这些,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改进,下去吧!”
一旁,助教心里更加不屑:
——退休了还把自己当长官?
——所以老东西特意过来抢他位置,就是为了再体验一把官瘾?
“下一组了!”,秃顶大叔看到助教在发呆,头一回训斥了他,“上点儿心,时间很紧的。”
助教回过神,露出抱歉的神色,立即安排黎今颖他们这一组上场。
不过,他心里却并不服气,甚至还在抱怨:要不是你非要弄这么复杂,时间怎么会紧迫?
黎今颖跟着几位队友上场。
今天的课程是她军训期间成绩最差的手-枪打靶训练,倘若是□□,她成绩可能还会好看一些。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摸枪。
取弹匣,上弹,叩开保险,举枪。
姿势一气呵成,却总是打不出好成绩。
“准备,开始!”
打靶课不会再像军训时那般,从头教授一次握枪姿势,秃顶大叔的教学理念是指导改进,而不是从0到1带你成为神枪手。
黎今颖深呼吸,握住。
她看向十米远的靶台中心,屏气。
就在她快要按下扳机时,她却有些犹豫:
——她姿势是不是太靠前?
——万一第一枪打歪,后面可能会顺着后坐力越来越歪,第一枪很重要。
于是,她又调整了一番。
与此同时,她身侧的男学员和蒋珂都已经打完了半个弹匣:男学员命中率大约在六成,蒋珂就更惨了,只有不到两成,基本上全部歪了。
紧接着,秃顶大叔的骂骂咧咧没有迟到。
他走到蒋珂面前,指出问题:“你站姿都是歪的,你怎么可能打得对呢?你要这样……”
黎今颖听见,心中更加担心她的姿势也同样存在问题,又调整了一次后,才终于叩响第一发。
“啪——”
她定睛一看,歪了。
擦着靶过去的。
她深呼吸一口气,又挪了挪。
这时,身旁的秃顶大叔看见她,摇了摇头,准备把蒋珂先交给助教。
他向一旁罚站的助教后辈招招手:“你先教教她基本的姿势,这位女同志连握法都有问题。”
助教听完命令后,走到蒋珂身边,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你军训怎么通过考核的?”
蒋珂抿嘴不答,惭愧地低下头。
秃顶大叔看向黎今颖,越看越冒火。
他站在黎今颖身后,大声问:“你在犹豫什么?别人都打完一个弹匣了,你才按了一发出去?战场上没有时间给你留出完美主义,干就完事儿了!”
黎今颖被他骂得浑身一紧。
紧接着,她忽然就听懂了自己的问题——太犹豫不决导致她一直不稳。
她悟性很快,立马闭上眼睛,再倏然睁开。
这次,她绷紧了力气,全神贯注在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平视前方,不再去想是不是姿势还不够完美,这一发出去会不会脱靶。
“啪——啪——”
子弹飞速从她的手中射出。
等到弹匣空了后,黎今颖才回过神去看靶上的弹孔,虽然没有百发百中,但她这次命中率终于突破了六成,远超从前。
秃顶大叔看着她全程的动作,表情依旧没有太大的变化,嘴上说道:“看来不算太笨。”
黎今颖明白他这已经算是夸奖。
秃顶大叔看到她浮起的嘴角角度,又接着说:“你还可以打得更好,姿势很正,就是脑子老是东想西想,放下你顾左顾右的完美主义,多点儿魄力吧。”
他径直向下一位学员走去。
另一边,助教心不在焉地教导蒋珂姿势,思绪却飘向黎今颖他们这边。
他听完老大叔的评价后,又看了一眼黎今颖那张出了名的花瓶脸,心中翻了个大白眼:
——女学员嘛,做得差不多就行了,打中都算她运气好,还多点儿魄力?
蒋珂取下保险,装进自己的最后一盒弹匣,面朝前方,姿势偏低。
她不确定地问:“老师,是这样吗?”
助教随意扫了一眼她,心不在焉敷衍道:“对对对,就这样。”
蒋珂犹犹豫豫,总觉得预感不太妙,但她想到既然助教都肯定了她,那应该是她想太多。
她最终还是按下了扳机。
紧接着子弹射出,好巧不巧打歪在近距离的地面,又弹到沙包上,碎片最终击中她的手腕。
“啊——”
众人一齐转向她。
蒋珂的手臂上已经是血红一片。
第73章 甩锅(二合一)
此时, 教学楼某会议室。
一位女领导合上面前的黄页笔记本,盖上钢笔帽,温和道:“77届还是相对年轻了一些, 我们推选了几位优秀学员的简历,眼下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可以明天再继续讨论。”
会议室中央, 另一位身着蓝色衬衣的中年男人紧跟着发言:“辛苦各位了,也辛苦聂同志这段时间全程旁听,替我们提供了不少参考方向。”
聂浚北坐在最末端。
他早已站起身, 脸上挂着与平时完全不同的严肃神情。他在校方会议室中一项少言寡语, 并不会发表太多额外的意见。
见众人都将目光朝向他, 聂浚北不再冷淡着脸, 站起身答:“言重了,我也只是为各位描述一些部队现状,本就是我应尽的职务。”
中年男人越看他越满意,点点头,不说话。
见大领导没有继续发言的意思,会议进入尾声,除了还留在现场整理的秘书员外,众人渐渐退场。
聂浚北原本也准备离开。
但刚才他察觉到中年男人向他投来的微妙目光, 看出了对方有话要说,同样留在了原地。
等到会议室内只剩下三人时,中年男人寻了个借口, 将秘书员支了出去。
秘书员很懂行, 放完椅子后就离开, 还不忘带上会议室的大门。
聂浚北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他不着痕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预估再隔十分钟左右, 黎今颖就要下课了。
果然,下一秒,中年男人便来找他切入。
中年男人:“听说是你给汤团长拍了电报,他才终于愿意出山来带新生的打靶课?我们之前邀请了他好几次,他都有些犹豫,怎么说服他的?”
聂浚北摇头:“不是我的功劳,还得多亏附属医院老院长愿意出山,恐怕汤团长妻子怕是会命悬一线,他也只是念及这份人情吧。”
中年男人哪里不知道聂浚北是在推辞。
若不是老院长与他父亲聂涛是旧识,别说是汤团长去求,连他本人出面没办法说动那位老古板,就更别说欠下人情债了。
中年男人打量起站在自己面前也同样不卑不亢的年轻男人。
他看人严格,却很准。
譬如,如今他的秘书员就是他从一群毫不起眼的新兵蛋子里亲自挑出来的,潜力与韧性都远超同龄人水准。
他看向聂浚北,眼前的这位年轻人不仅有比他那位秘书员还要出色的判断力,他甚至还有极佳的家庭背景作为靠山。
他知道,班子里有些老人瞧不上聂浚北,觉得他有个资本家出身的母亲,身世算不得一等一。但他不这么觉得,时代在变迁,这未尝不是聂浚北异与其他大院子弟的优点——吃过苦,才知道甘甜的可贵。
终于,他在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后,将话题转向了他原本的目的。
中年男人慈祥笑着,一转之前的话题,漫不经心般问道:“浚北你在沿海军区这么出色,你们那儿有没有文工团的姑娘对你暗许芳心啊?”
聂浚北早有预感,干脆摇摇头:“没有。”
中年男人心中一喜。
他家的大女儿秉承自由恋爱,下乡时就和一个男知青定下了终身,这个女婿他一直不满意,却又不想惹得大女儿为难。
他想到自家那个正在念中文系的小女儿,年纪和聂浚北相配正好合适,刚好她也是个姑娘心思,肯定喜欢他这款样貌,如果能牵根线,他也算是为下一代提前谋划。
“我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年纪,现在正在复旦念中文系,有机会要不要……”
聂浚北实时打断他的话,没有让他说出后半句令双方都尴尬的提议。
聂浚北:“忘了和您说,我其实已经有对象了,我爸也已经见过。”
空气陷入一秒钟的沉默。
聂浚北依旧直挺挺站着,心里已经在给他的老父亲道歉:应该也不算借你的名头撒谎吧……
成年人化解尴尬的能力是必备技能。
中年男人不禁庆幸,幸好聂浚北打断及时,他们没有让话题走向更加覆水难收的尴尬境地。
他又切换为刚才慈祥的表情:“这样啊,那挺好的啊,你对象也在上海吗?”
聂浚北点点头,没有再说更多的信息,但微微浮起几度的眼角已经出卖了他的情绪。
中年男人明白了。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你的任务基本上明天开完最后一轮会就能结束,剩下的时间如果不归队的话,不如去逛逛市区啊?到时候,我让秘书员帮你整理一份简单的攻略,回了部队,这样的机会就不多了。”
聂浚北正准备感谢时,门外忽然冲进一人,他回头一看,正是刚才离开的秘书员。
“不好了,78新生的打靶课有个女学员被子弹碎片击中,手臂受伤了,已经送医务室了,清创有些困难,可能需要送附属医院!”
中年男人反应很快:“你马上帮她安排车,再给附属医院急诊的主任打个电话,手臂受伤不是小事,会关系到她的整个服役生涯,万一伤到神经就坏了。”
秘书员点头,冷静道:“明白,马上去。”
中年男人回过头想要和聂浚北寒暄几句时,才发现人早已不见踪迹。
他自认算是敏锐的人,左看右看,也实在想不起来聂浚北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中年男人陷入疑惑:难道真的是他老了?
*
聂浚北听见秘书员的通报后,就已经以最快速度冲出会议室。
在听见消息的那一刻,凉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窜上他的四肢,耳边随即传来一阵嗡鸣。
——受伤的人是她吗?
——整个大队也只有两个手掌数得过来的女学员,他不敢赌其中的概率。
等他赶到医务室时,聂浚北看见他与她重逢的病房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学员。
他喉咙有些发紧,小心翼翼走向人群中央,伴随脚步,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同志,麻烦让一让。”
他的声音隐约有些发抖,拨开人群的手指此时亦透着四月暖春时不该有的凉意。
从人群外侧走到走廊尽头的路程并不长,聂浚北神经一直绷得很紧。
待他走近后,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正坐在床位边安慰病人的黎今颖。
——不是她。
回过神后,聂浚北心有余悸。
那根崩在大脑内的弦终于断开,若不是他指尖抓住门框,恐怕差点快要站不住。
另一边,黎今颖没有注意到聂浚北的到场。
她正握着蒋珂的另一手,一边为旁边清创的护士描述当时的伤情,一边轻轻替她按摩肌肉。
黎今颖:“子弹在沙包上炸成碎片,弹了一部分到蒋同志的手臂上,目测从火药点到创口大概只有五十厘米不到。”
护士舒了口气:“幸好子弹提前炸开,只是碎片颗粒穿进皮肤,不然这么近的话,同志你这只手恐怕机能都要受影响。”
教导员站在病床另一侧,关切地问:“她这个情况还是要送附属医院吗?”
护士点头:“嗯,我只能先帮她把表面的铅碎片和火药残留先清理了,小臂皮肤内侧有一个出血点,我现在能止住,但是不确定拔出来碎片后会不会突然加重出血,最好还是送附属医院。”
蒋珂没有时间打麻药,她此时正惨白着一张脸,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细汗。
她转头看见黎今颖和她身后的两位室友,还露出一个乐观的笑容:“没事啊,取出来就好了,你们别这个表情,要吓死我啊?”
王如霞抹去眼角的泪水:“你还笑得出来啊?我心脏都要被你吓停了。”
蒋珂还有力气和她斗嘴:“不然我哭啊?我从小就不哭的。”
黎今颖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她知道现在打麻药会耽误她的清创时间,也会影响一会儿的转院环节,只能安慰道:“要是忍不住痛,你就挠我。”
蒋珂摇头,还在嘴硬:“不可能,你少操心了,不会给你这个逞英雄的机会的。”
黎今颖拿她没办法:“你才是最勇敢的小英雄,别逞强了,好好听医嘱,不和你闲聊了。”
室内陷入短暂的宁静。
聂浚北没有上前打扰。
他沿着走廊边缘走出医务室,直至呼吸到新鲜空气,他胸口那股闷闷的惴惴不安之感才终于渐渐消逝。
室外,汤团长独自站在门口抽烟。
他见了聂浚北,背过身将烟头熄灭,等到他再次转过来时,欲言又止片刻,才沧桑着嗓音问:“那姑娘怎么样?”
聂浚北走到他身边,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随后替他拍了拍军装外套上的飞絮。
“血已经止住了,是子弹碎片扎到手臂里,马上就送附属医院,应该没有大碍。”
汤团长舒了一口气,他低着头,看见自己那双从衣柜里重新拿出来的战术皮靴,苦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远处,秘书员带着两位男学员正在往医务室赶来,他们背后的小路上停着一辆部队新式绿卡。
汤团长看着那辆崭新的绿卡,打量了许久,联想到从前自己年轻时,从崂山逃命下来还得蹭村屯乡亲的驴拉板车,心里感慨万千。
他忽然打破沉默,像是询问的语气,却又透露着几分唏嘘的自我肯定:“浚北啊,你说,我那套是不是真的落伍了?都说现在是新时代了,我这样的老头有些跟不上脚步了啊。”
聂浚北摇头,轻声安慰道:“只是意外而已,别往心里去。”
汤团长不再答,用手挠了挠秃发的头顶,脸上的老褶皱成一团,沉默地站在门口等待。
一分钟后,秘书员终于带着人赶到。
他看见杵在门口的聂浚北时,脸上划过一丝诧异,像是没想到人会在这里。
他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没有耗费时间与聂浚北寒暄,收回目光后向身后人吩咐道:“走吧,进去先把那位女学员送上车,医院那边已经联系好急诊了。”
身后的两位男学员立即跑进病房,走廊内不断传来“运送伤员,麻烦让一让”的声音。
很快,两人抬着担架把包着止血绷带的蒋珂从病房内抬出,旁边还跟着黎今颖和另外两位室友。
聂浚北正欲说话,见到黎今颖一门心思扑在室友身上,便又收回了冲动。
倒是站在他身边的秘书员出言打断。
秘书员:“你们是她的室友对吗?”
他拦住想要跟上去的三位女学员,见她们同时点头,又继续说:“车上坐不了这么多人,你们去一个人先陪她,剩下的人等晚些看情况,如果需要通知她家属,也好有个她熟悉的人留下。”
黎今颖发现了聂浚北。
但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她迅速询问另外两位室友的意见:“我留下?还是如霞姐你留?”
王如霞瞧了一眼远处的绿卡车,又见到站在秘书员旁边的聂浚北,当即得出结论:“我照顾过病人,我去陪她。颖妹妹你和小珂在一个组,一会儿如果要配合还原现场,你肯定要留下。”
黎今颖点头,不拖沓:“嗯,肯定的,你放心吧。”
王如霞没时间寒暄,她赶紧跟上已经走了几十米远的担架组,小跑着过去,牵住蒋珂那只没受伤的手,低下腰不知道在安慰些什么。
秘书员见状,趁此机会找到黎今颖和汤团长询问刚才的状况。
他先问黎今颖:“这位女同志,你能还原一下当时发生了什么吗?我们的打靶课自设立以来,还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
黎今颖回忆起蒋珂出事的画面。
她原原本本描述出自己的视角:“汤团长当时站在我和另一个男学员中间,在指导我们的姿势,蒋珂站在最边上,助教在和她说话,然后就……”
这时,汤团长站了出来。
他面色惭愧,将一切揽到自己身上:“是我的问题,那姑娘连握姿都不对,是我太马虎,不该把她一个人放在那里。”
秘书员没接话。
他混了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事情发生后必然要有人担责背锅的道理:既然汤团长愿意担下责任,总好过最后没人出面,反倒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突然,一直不吭声的聂浚北打破了现场的沉默,出声问:“你刚才说助教,他人呢?”
黎今颖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号人,蒋珂倒地后,是汤团长第一时间冲过来,把她背到了医务室,她当时顾着要跟上去,哪儿有功夫去关注助教。
汤团长接过话,回复:“我把剩下的学员交给他了,这会儿应该也已经结束,该过来了吧。”
他记得那个助教,一看就是没怎么经历真枪实弹的假把式,动作漂亮却不实用主义,但做些调配辅助的工作还算不错。
“诶!说曹操,曹操到!”,云南姑娘眼尖,第一眼就看见了正向他们走来的助教,“助教来了!”
众人把目光清一色朝向远处。
助教刚刚见到一滩血,联想到他和蒋珂最后的对话后,他心知肚明是自己的疏忽害了这个姑娘,却又不敢说出真相,只能赌一把蒋珂暂时想不到这一层。
见众人突然转过头来望着他,助教吓得腿都快软了,特别是当他发现连生的聂浚北和秘书员后,心中更加发怵。
——这两位是谁?难不成是校领导派来的?还是公安?还是部队的军官?
——场面似乎比他想象的要严重,那女的该不会要截肢吧?那他可就摊上大事了!
他尽量平和心情,慢吞吞走到众人跟前,掩耳盗铃般先开了口:“剩下的学员已经解散回宿舍了,不知道那位女学员伤情如何?”
聂浚北和黎今颖默契对望。
两人都发觉了助教的奇怪之处:明明蒋珂倒下后离得最近的人是他,他难道看不清只是子弹碎片?还是说,他不敢看?
秘书员没想太多,他考虑到自己要回去报告情况,简短回复道:“送附属医院急诊了,剩下的看情况。”
他说的看情况,自然是会不会留疤,或者是需不需要住院停课之类的处理。
但是,话语落在没有跟过来的助教耳边,立马就变了一层毫不相干的意味。
——送附属医院急诊?这么严重?
——当时他回头瞄的第一眼,就发现蒋珂手臂上血红一片,那是不是意味着已经大出血?
——不会引发什么感染、病变之类的吧?那要是弄出人命来……
他被吓坏了,也顾不上汤团长本人就站在这里,连忙求饶一般换了副面孔。
他一把抓住秘书员的手臂,回头用复杂的眼光看了一眼汤团长,哭着说:“同志……汤团长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针对你的,刚才我离得最近,有义务还原现场!”
众人的目光同时变了。
黎今颖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和身边的聂浚北与遇难那姑娘对视一眼后,皱紧眉头,环抱双臂,准备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助教不敢再看汤团长的表情,他抱住秘书员的手臂,差一点就要跪下似的,一脸忏悔:“汤团长给学员的压力重,又爱骂人,他们都害怕打靶课成绩不好,所以那位女同志才不顾我的指令,拿起手-枪就按了扳机……”
秘书员闻言,抬起脸看了一眼汤团长,发现这位老同志脸上挂着晦暗晦明的复杂情绪。
秘书员垂眸,再打量了一遍此时满脸正义的助教,心中猜到了究竟是谁在胡乱带节奏。
助教还在惋惜,甚至眼角流露出自责的神情:“其实也怪我,我一早就发现学员们不喜欢汤团长的教育方式,但我没有及时站出来调整,我想,汤团长是上过战场的人,我又没有正式留任学校,也不好顶撞……”
秘书员嘴角一抖。
他在官场里沉浮了几年,对这种把戏见多了,早就明白“多做戏多出错”的道理。
原本,他还有些疑惑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意外,如今这位助教几句话,他反而明了了。
黎今颖看不下去了。
她委婉出言提醒:“老师,我们并没有不喜欢汤团长的教育方式,您还是不要这么说,会让人误会的,况且,您刚才说蒋珂不顾您的指令……”
黎今颖有意在此停顿。
果然,她看见助教的眼珠子忽然快速转动,心中更加笃定他在泼脏水:“……可我分明听到,蒋珂问了您,她可以开枪了吗?”
话音一落,原本还在众人心中盘旋的答案,终于浮上了水面。
包括秘书员和云南姑娘在内,众人看向助教的眼神变得鄙夷。
助教的面具被戳穿,他顿时火冒三丈,立马转头看向挑破谎言的黎今颖,打量了她一圈。
——只是一个女学员,敢这么和他顶嘴?
——谁给她的胆量在这种场合说话?
他见黎今颖只是学员,立马拿出气势来,语气有些不善:“你听到?靶场环境那么嘈杂,你离她近?还是我离她近?”
黎今颖被他的无赖脾性堵得哑口无言。
助教见状,嗤笑一声:“大人说话,关你一个小女孩什么事?这是你能负得起的责任吗?不了解情况,就不要乱发言,军中是要讲规矩的,你什么军衔,刚才说话喊报告了吗?”
助教说完后,打量黎今颖的眼光变得更加放肆。他抵不过面前的两位长官,还治不了她一个女学员?再说了,现在的场合哪里轮的到她一个女人说话?
秘书员蹙起眉头。
他虽然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却也对助教欺负女学员这样的情况有些不满。
正当他准备出手让助教别太过分时,有人赶在了他的前面。
聂浚北往前踏了半步,把黎今颖护在身后。
他冷冷瞧着眼前的助教,脸色阴暗得吓人:“你是哪个部队的?”
助教被他的怒视吓得退了半步,不由自主得开口:“……XX二部队”,他似乎是想要给自己添几分硬气,加上了一句,“我前年刚升了少尉官。”
聂浚北挑眉,语气讽刺:“你既然说军中有军中的规矩,那我问你,部队里见到长官应该如何?哪怕是见到平级的军官,又该如何?”
助教这才看清他眼前几人的军衔,无论是退休的汤团长,还是眼前的两位军官,谁的行政级别都能压死他一头。
他抿了抿嘴,不敢吱声,颤巍巍举起手,做了一个并不标准的敬礼动作:“应该敬礼。”
聂浚北瞧见他见人下菜的本事,眼神微眯。
他回礼后,挑眉道:“手的角度有问题,你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位,怎么教学员?”
助教咬唇,想要狡辩:“我们部队教的不太一样,可能您不太了解……”
“停。”
聂浚北从未刁难过人,但不意味着他不会。
他语气玩味地开口:“顶嘴?喊报告了吗?”
第74章 不诚实的人(二合一)
黎今颖从未见过聂浚北这幅模样。
他在自己面前仿佛永远是住在隔壁温顺弟弟, 即便偶尔会和她耍耍小心思,伸出爪子挠她心口,也绝不会像现在一般, 整个人散发着腾腾黑气。
助教被吓到不敢吭声,整个人缩成一团佝偻着背,吞吞吐吐许久, 也没找到借口回嘴。
聂浚北没有再刁难他,也不再给他眼神。
对于他所在的军区来说,这种临阵甩锅、对新人趾高气昂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会被严惩降职的。
但这里不是他的地盘, 他不能越级处理。
秘书员看出聂浚北的意味。
他同样不喜欢这样的做法, 借此机会, 顺便接过聂浚北的话茬, 提点了两句:“事情不是谁说得快,谁就有理,学校自然会调查。”
助教垂着脑袋,眼睛瞪的溜圆,额头汗如豆粒大,不停往脖颈处滴。
他的身体反应出卖了他的情绪,颤抖的双腿和始终不敢抬头的态度,基本上已经将这起意外事件破案。
然而, 众人都没想到,这时候,汤团长突然站了出来, 主动担下一切。
他扫了一眼因为畏惧而不断颤抖的助教, 叹了口气, 道:“我会向学校主动认错,这次都怨我一个人, 方式出了纰漏,才导致学员发生意外,后续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他说完后,不顾秘书员还想要挽留的神情,宛如大家长般郑重点了点头,仿佛在告诉众人:不用再往下细究了,就让他去做那个承担后果的人。
“我先回去照顾媳妇了。”
他背过身,招招手,往校门处走去。
助教杵在原地。
他抬起脸,伸长脖子,看向汤团长苍老又魁梧的背影,心情复杂却因为畏惧惩罚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双眼含泪,用力咬唇,不让自己再哭出声来。
秘书员摆摆脑袋。
他看向助教的眼神更加不屑,略带情绪地低声道:“他第一次见你就愿意帮你抗下责任,你呢?”
助教低头不答,也不动。
“哎——”,他长叹一口气,看向聂浚北:“聂同志,我就先回教学楼报告情况了。”
聂浚北点头:“嗯,明天会议见。”
秘书员淡淡一笑以做回应。
当他的眼神扫过杵在原地的助教时,嘴角的幅度立即瘪了下去,低声咒骂一句:“也不知道是谁请来的人,得好好查查!”
秘书员离开后,聂浚北没有再给助教任何眼神,陪着两个姑娘往宿舍方向走去。
走了一百米后,云南姑娘始终觉得别扭,她拉了拉黎今颖的袖子,附在她耳边说:“颖颖,我去图书室借几本书给蒋珂,后面她也好打发时间,你先回宿舍吧。”
黎今颖顺着室友的眼神看过去,发现云南姑娘一直拼命给她打信号,像是在说:夹在你们中间我很难做啊!
“那……”
她刚刚吐出半个音节,云南姑娘就飞奔跑向教学楼,如果她速度再快一些,甚至能追上刚才提前离开的秘书员。
“……跑得真快。”
她话音刚刚落下,还未来得及转身看向聂浚北,就被他从身后突然抱住。
“!?”
五月的天气已经渐渐炎热起来,学员们早早换上了短袖的夏装作战服,黎今颖亦是如此。
此时,她隔着两件薄薄的棉质衫,能清晰感受到身后传来一阵不属于自己的炙热温度。
黎今颖下意识看向周围,即便这个时代开始推崇自由恋爱,也没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
她轻声呵斥身后人:“你疯了?万一被人看到了……”
哪曾想,那双箍住她的有力手臂又用了几分劲,往他的胸膛内收紧力气,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按进身体里。
黎今颖能感受到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微微摩挲,仿佛在感受失而复得的庆幸。
她略微挣扎后随即放弃。
身后,男人感受到她彻底放松后,不仅没有就此撒手,反而把脸往下垂得更近了几分。
温热的气息包裹着她,耳边传来聂浚北干哑嗓音:“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黎今颖无奈,她用哄小孩的语气问:“干嘛?突然撒娇?刚才不是还挺凶巴巴的吗?就五秒钟哦,不能讨价还价。”
聂浚北闷着声音:“十秒。”
“耍赖啊?”
她能感受到聂浚北此时垂下头,将下颚抵在她的颈窝处,一股股温热的气息从她脖间传递到耳后,既敏感又让人有些……情动。
黎今颖不敢再维持如此亲密的动作,她挣开怀抱,喊道:“时间到了!停——”
这次聂浚北配合地松开了手臂。
她转过身,轻蹙着眉头兴师问罪:“现在就学会耍流氓了?要是让别人看到,投诉你我作风不正怎么办?”
聂浚北脸上挂着一副挨训的乖巧模样,小心翼翼地回答:“下次不敢了。”
黎今颖追问:“还敢有下次?你是胆子大了,万一有些居心叵测的人想利用这种事做文章,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聂浚北乖巧点头,像是吃到甜食后心满意足,随便让他说什么都会顺应:“我知错了,马上改正。”
黎今颖鼓着脸,别了他一眼:“怎么改正?”
聂浚北还是那副挨训耷拉耳朵的无辜小动物面孔,嘴上却丝毫不减力道:“下次要忍住,然后去没人的地方。”
黎今颖:“?”
她没好气地抬起头看向聂浚北。
聂浚北(小兔眼睛):O O
黎今颖(无语熊猫头):……
“聂浚北!我打死你!”
黎今颖捏起拳头,踮着脚就往他身上捶打。
聂浚北:你就说是不是有效改正?
黎今颖:吃我一拳再说!你小子!
两人闹了一通后,归于平常。
由于和聂浚北打了几个回合的猫猫拳,黎今颖刚才还略带沉重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她扭过头,不顾还站在原地的聂浚北就往前走:“不和你闹了,幼稚小孩。”
聂浚北追上去:“是是是,我最幼稚。”
黎今颖情不自禁浮起嘴角。
等她扭头看向聂浚北时,发现他也同样挂着浅笑,弯唇看向自己。
仔细一看,那股笑意中,甚至带着无限的纵容,仿佛他刚才承认的话语是在哄小孩。
黎今颖转回头,加快脚步。
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却口嫌体正直,不断用心声给大脑催眠:她只是颜控而已,才不是陷进去!
*
十天后。
蒋珂送往附属医院后,当天傍晚就取出了所有的碎片颗粒,入院观察了两天后就得以批准回校。
她得知汤团长扛下所有责任后,马不停蹄打着绷带就要去找学校解释。
纠缠一通后,最终汤团长还是得以继续任职。
不过,他个人拒绝了前半年的教学津贴,说是他这个老头子要为未来的军官们树立榜样,只有实打实的惩罚,才能让年轻人看清承担责任的意义。
秘书员也没有忘记那晚助教在他们面前自曝的场面,第二天就毫不犹豫将他从任教职员的行列摘出,并为他正在服役的部队寄去一封交代事情原委的信件。
用他的话来说,于公于私,他都最厌恶大战前临阵脱逃还顺带把队友往前推的无能胆小鬼。
蒋珂虽然伤了手,但教务科为她批准了三个月的体能训练假条,她得以把所有时间花在教材上。
她向寝室内其他人放下狠话:“背书我从小就是第一名,现在我空出训练时间,你们更要小心咯~当心首月测验我弯道超车哦!”
昼夜轮回,日历很快来到首月测验当天。
首月测验是四位专业课老师提前策划的环节,会在当天的专业课程后进入测验笔试,每门科目共计100分,题目不多,抽取这个月学习到的5个知识点,考试时间也不过10分钟。
无论从哪个角度解释,这都可以理解为一项临时的课堂作业,还不算学分的那种。
但对于78大队的学员们来说,这项小测试看似不起眼,甚至并不会计入总分成绩,但却代表了上百号人的好胜心。
从前的体检和军训都只能代表他们的身体机能基本素质,而此时的医学院课程才是众人专业知识水平的体现。
测验定下日期后,222寝室内就已经宛如决战前的备战区,每个人都埋头啃书,生怕老师会出一些刁钻的微小知识点。
黎今颖原本没把这项联合测验看得太重。
直到她发现,自己上床后,另外三位室友还在熬命学习,她体内的卷王DNA终于开始反应。
——既然大家要这么玩,那她就不装了。
于是,为了给测验复习留出时间,黎今颖连续放了聂浚北几次鸽子,拒绝了他的夜跑邀约,转而专心备战首月测验。
“那要补偿我。”
聂浚北被她打入冷宫后,果然露出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我任务快结束,很快就得归队。”
黎今颖心惊,不舍的情绪在心中犹豫一瞬,依旧维持平静的模样,问:“那你想要什么补偿?”
聂浚北低眸轻笑:“到时候再说吧,未来的黎大医生,先去复习。”
三天后。
黎今颖起床后,就看见自己在床边记事本上写下的测验日期。
——是今天啊。
她翻身从上床的楼梯往下,落地后,就见到另外几位室友脸上都挂着担忧焦虑的神情。
果然,不论在哪个时代,考前综合症是所有学子都会患上的小毛病。
她出言安慰,想要让寝室内的低气压尽快消散: “没事啦,就当是筛期末考点了。”
王如霞第一个回应她:“也是,我原本没把这件事看太重,见你们一个二个这么拼命读书,那气氛太有感染力了!”
黎今颖接住她的梗,呛道:“诶,最拼的就是你好不好?连着两天熬大夜来吧,养护心脏啊,如霞姐。”
两人斗了几句嘴后,气氛缓和了不少。
蒋珂也开始自我安慰:“考得差也没事啦,又不计入总分,而且我还得感谢这次测验的机会呢,不然我这个月静养肯定是不会拿书来看的,到时候学期结束才轮得到我后悔哦!”
云南姑娘的床位离她最近,立马举起手:“我替她作证啊,这段时间蒋珂同志头悬梁,锥刺股,就差在脑门上刻努力二字了。”
蒋珂顺势双手合十,其中左手还缠着绷带,比右手整整膨胀了一倍体积。
她虔诚道:“观音娘娘一定会被我的努力所感化,必然奖励我考个好成绩的!”
黎今颖被她逗笑,吐槽道:“观音娘娘不管这个吧?赶紧给文曲星认个错,还能补一补。”
蒋珂摇摇头,依旧虔诚合十:“观音娘娘救苦救难,慈悲心肠,必然会帮我我的!”,她忽然抬头看向窗户外的天空,仿佛喊话般,问了句,“对吧,娘娘?”
她这颗开心果很快将众人的焦虑打消不少,一群人嘻嘻哈哈走出了红砖宿舍楼。
黎今颖包着教材,跨出门槛时,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远处的天空。
五月末,初夏的温度渐渐升了起来,即便早晨依旧有些凉意,但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闷热气息,在中午时分尤甚。
明明才出门不到两分钟,黎今颖已经感觉到薄领衫黏在身上的夏日潮湿感,棉布随着五月的晨风划过皮肤,相似的肌肤触觉令她猛然回忆起那个从背后紧贴的拥抱。
“夏天要来了啊……”
她喃喃感慨,思绪忽然穿回前几日聂浚北随口提到的那句——他很快就要离开。
黎今颖眸光微暗,眼底黯了黯,染上一层她未意识到的怅然若失。
“颖颖!走啦!再晚点要迟到了。”
前方,蒋珂的声音把黎今颖的灵魂拔出情绪。
黎今颖回过神,跟上。
“来了!”
树梢叶片处悬挂的露珠滴落在草地,麻雀衔走土层中掩藏的种子,连根拔起,像是在惩罚那些面对暖阳亦不够诚实的嫩芽。
*
第一场测验从上午的第一节 课开始。
药理学教授出手还算温柔,没有任何偏门知识点,题目简单,题型也不刁钻。
五道考题除去最后一道需要计算的静脉注射简答外,其他四项全部为单选。
不到五分钟,大部分人都写完试卷。
黎今颖留出时间扫了一眼,意外发现今天王如霞并没有和云南姑娘坐在一起,反而是和她的地下男友,那位天津男学员坐在教室左前方的偏僻位,旁边还驮着一大卷窗帘。
她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别看王如霞平时在宿舍里是大姐人设,操心这个又操心那个,但她在处对象这一块,还真和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似的,保守又害羞,一直不肯公开与天津男学员的对象关系,担心影响不好。
黎今颖盯着他们俩的背影许久,作为前排吃瓜群众,她嘴角渐渐上浮。
——这算是终于打破心防了吗?
笑着笑着,她忽然又想到今早走出宿舍时,胡思乱想的自己,笑容一瞬间凝固。
好像,她和王如霞只能大哥笑二哥。
她自己也算不上诚实。
时间到,药理学教授派出第一排两位学员往后收走答卷,他在教室中央提着嗓子道:
“收卷了啊!这么简单的题目都答不上来,过去一个月肯定是没把心思花在这里。”
台下,一群学生附和。
——就是,基础知识嘛~不难的!
——要是期末也是这个难度就好了。
——你做梦吧,那谁的家属敢把患者交到你这个弱智庸医手上啊?
黎今颖交上试卷后,目光不由自主晃到王如霞和她男友身上,逐渐开始发散思维。
——校园恋爱是什么感觉?
——能在校园里朝夕相处四五年……
黎今颖眼底的情绪渐渐变得羡慕。
她恍惚想到自己和聂浚北之后的未来,嘴角渐渐瘪了下去。
她的灵魂生在后世,却并不能接受现代的速食恋爱:快速心动,快速下头,然后next one。
这套“爽完即走”的准则对于她来说并不奏效,她尝试过,却连第一步的快速心动都很难提起兴趣,所以前世她活到规培结束,也未曾有过一个真正走进内心的伴侣。
这一世,她好像感受到了这种被宠爱、被理解、被无条件选择的体验,却又用理智不停强迫自己去考虑现实因素:
——他任务结束后,就需要离开。
然后呢?
要在没有短讯,没有视频、没有快速高铁和飞机票的年代谈一场异地恋吗?
这些时常冒出的警钟敲打着她的荷尔蒙分泌,以至于她在面对聂浚北时的态度始终暧昧模糊。
黎今颖内心涌上一股淡淡的悲伤。
——是她太贪心了吗?
——还是她太过异想天开?
她脑子里仿佛有个小人,不断戳破她内心浮出的想法泡泡,还会叉着腰警告她:既想要拥有绝对的理智,又想要拥有百分百比例的甘甜,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提着笔,不停往她的草稿本上戳。
笔尖扎进纸页,染出一朵小小的墨花。
她看着正在和男友说话的王如霞,想到室友曾经打死也不承认谈对象的画面,陷入思考:戳破泡沫是需要冲动的吗?
下一课快结束时,第二场测验继续。
比起药理学教授的温柔出击,生化课的教授就要严肃许多,虽然不至于刻意刁难,但题目难度明显符合众人预期,需要花些时间思考。
十分钟比预想的还要快。
黎今颖的答题时间把握的刚刚好,检查完答案后,还剩下约半分钟的时间。
“交卷了啊,不能再答了,诚实守信是做人的基本啊!”
这一次,比起前一门课的自信,教室前后传来一阵唉声叹气,还不时传来翻动书页的声音。
教授看到后,摆摆头笑了笑,随后抬起脑袋,正色道:“以后你们到了临床,可没有时间给你见到病人指标后再去翻书,前路漫漫,要加油啊。”
台下,学员们争先恐后诉苦:
——老师能不能手下留情啊?
——哇!最后一道题也太难了,我连指标都理解错了,不会给我零分吧?
——哎呀,那道题太偏了!
教授听见他们的讨论,拿起收上来的试卷,整理为页册后抱在怀里,准备离开教室。
走到门口时,他还回头教育了刚才说最后一句话的学员:“以后你做了医生,病情可不会管你能不能处理偏僻杂难,下次好好准备!”
学员被他吓了一跳。
他连忙站起身,腰背挺得比门口的路灯还要直:“……收到,一定!教授放心!”
至此,上午的课程结束。
众人查完答案后,乌泱泱往教学楼外走,还在激烈讨论考卷上的知识点。
王如霞往黎今颖她们三人的方位走来,笑着说:“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吃了~”
蒋珂和云南姑娘相视一眼,挑眉问:“行,现在愿意公开了?”
王如霞红着脸,娇羞状:“他本来就需要我照顾,公不公开也没什么差别。”
寒暄两句,王如霞和男友并肩离开。
只不过,她男友今天的状态似乎不太好,全程耷拉着脑袋,不时挠背抠头,不知道是正式转正后不自在,还是测验成绩不如意。
蒋珂看向他们的表情透露出几分担忧,最后叹了口气,笑着看向黎今颖:“颖颖,你呢?你对象今天没来找你?”
黎今颖看向教学楼外的人群,摇摇头:“他知道我最近忙测验,不打扰我。”
蒋珂没再说什么。
黎今颖跟着两位室友一同往食堂方向走去。
路上,她看着小路两边的香樟行道树,心中却开始期望,聂浚北会不会在下一个转角出现。
“一份手打面。”
黎今颖拿出收纳自己津贴票的小册子时,不小心翻到了她藏在最内侧的那本“嫁妆”册。
她低头看了一眼,聂浚北的军装证件照贴在最左侧的位置,剑眉星目,却让人感到一丝隔空的陌生感,像是从未见过的人。
黎今颖默了半晌,看出端倪。
证件照上的聂浚北冷漠寡淡,有种待理不理的漠然。可是,每次见到她时,聂浚北从未露出过类似的神色,他好像总是挂着笑意。
“幼稚鬼……”
黎今颖低声喃喃一句,不知道在说谁。
这时,她忽然察觉到证件照下的信息处,一行数字信息列在名字下方。
【出生年月:……5月31日】
黎今颖眼睛瞥到这行不起眼的小子,大脑快速咀嚼一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今天不就是31日?
第75章 男宿舍(二合一)
下午, 考试还在继续。
或许是受到生化课老师的重拳影响,众人对待下午的测验要多了几分敬畏,也在心中提前打好了预防针, 猜到难度会呈阶梯式上升。
果然,最后一门测验的难度直接飙升到今天的最高峰,五道题没有一道是可以蒙出答案的选择题, 全是清一色的简答。
有些人开始汗流浃背咬手指,无从下笔;
有些人把能记住的知识点一股脑往上怼,寄望阅卷时能打发一两分;
也有人挥笔如神, 洋洋洒洒写下简略明了的正确答案。
黎今颖落下最后一笔后, 自信盖上笔帽。
病理学一直是她的强项, 她上一世若非对肝胆胰产生了浓厚兴趣, 恐怕早就被隔壁导师骗去读病理博士,哪里还会拿下医学学位。
她抬了抬左手手腕,看了眼腕表。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三分钟。
黎今颖开始思考,既然聂浚北的生日就在今天,那她是不是应该给他准备一份惊喜?
学校供销社的礼品都是统一的日用,食堂也没有条件做小炒,买礼物不行,请吃饭也肯定要被聂浚北给抢先, 她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来准备什么才合适。
就在这时,一声呵斥忽然打断她的思路。
“你在干什么?!出来!”
阶梯教室内,众人把目光同时投向声源处。
病理学教授是个脸上写满了铁面无私的络腮胡大叔, 此时, 他站在王如霞旁边, 指着那位天津男学员骂道:“现在是在考试,你都敢作弊?”
话音落下, 教室炸开锅。
黎今颖前后左右的学员们都在激烈讨论:作弊?是我们想象的那个作弊吗?他怎么敢的?
黎今颖闻言,立即忧心地看向王如霞。
——你可千万别糊涂,把手掺合进来啊!
她和众人一样,紧盯着王如霞所在的方位,眼睁睁看着那位天津男学员从座位上起立。
他一脸羞愧,不敢抬头看教授。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女友王如霞时,却露出一副凶狠记恨的扭曲表情,吓得王如霞往后扬,身体紧绷成一根弓起的曲线。
黎今颖捕捉到他这一瞬的目光,双眉紧蹙。
——他这个眼神什么意思?
“为人最基本的诚实守信都没有?你先到教室外面站好,等结束后马上到我办公室!”,教授吩咐道,脸上极其失望,“测验每一届都有,我教书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的学员。”
众目睽睽之下,他最终只能沉默走出教室。
三分钟后,交卷时间到。
依旧是第一排的学员从后往前依次收走答卷,只不过,这一次大家的重心都不在手中试卷,也不再有人立即翻书查阅答案,而是看向门外站立的那位作弊男学员。
“下课。”
教授冷着脸,拿上收齐的试卷和教材离开教室,脚尖跨过门槛时,别过脑袋喊了一声正在等待他的男学员,两人一同朝着教学楼走去。
教授离开后,原本安静的教室内爆发出空前激烈的讨论声,不少人开始四处打探:
他到底是怎么作弊的?
坐在他旁边的王如霞是不是帮忙了?
为什么每次出事的学员都是他?
几位有号召力的学员已经站在中央激烈辩论了几个来回,他们中声音最洪亮的那人说道:
“很奇怪啊,上次他军训就说自己扭了脚,接过只是软组织轻伤,后面又疑似骨折,最后确诊只不过是皮肤擦伤,这人是有问题吧!”
教室内,一群人跟着附和。
“就是!”,“他品格有问题吧!”
其中一些人看见王如霞后,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朝身边百日萌团队整理本文,欢迎加入以耳吴以丝衣死以尔人喊道:“就这种人,都还有对象呢!要我说,一个被窝里面睡不出两种人。”
王如霞清晰听见他们的讨论,又想到刚才男友投射在她身上的眼神,浑身颤抖。
她最终不堪身边学员们的打量,蹭的站起来,抱着书飞奔出教室。
黎今颖刚刚收好所有教材,与身旁的两位室友相视一眼,立马跟上。
路过那位嘴碎的男学员时,蒋珂冲上去,假装不小心踩了他一脚:“哦,不好意思,没看到~”
对方被蒋珂的表情气得怒目圆睁,直接往前一步,怒气冲冲:“你故意的吧?”
蒋珂从小就在铝厂外同男孩打架,气势根本就不输给他,见此,她也开始挽袖子:“要打架啊?”
云南姑娘迅速上前握住蒋珂的双手,牵着她就往外走,嘴上还在交代:“别跟他们闹,我们还是去看看如霞姐怎么样了。”
蒋珂剜了那个男学员一眼,跺着脚离开。
黎今颖走在最后面。
男学员还在吐垃圾话:“你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能让着你!蒋珂,你信不信我……”
黎今颖路过他,眼神如冰窖:“你就?”
男学员认识她,舞会那天也曾来邀请过黎今颖跳舞,后有被残忍拒绝。
他见到黎今颖异于平常的骇人眼神,情不自禁闭住了嘴,摇摇头:“……没怎么。”
黎今颖没有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加快脚步追了出去。
她走出教室门时,看了一眼手腕处的腕表,轻轻咬牙:偏偏要在聂浚北生日这天作弊吗?!
*
王如霞没有回宿舍。
她最终一个人跑到了操场外侧的长椅附近,独自坐下后,开始回忆这段时间那些让她疑心的片段。
最初,她开始关注天津学员,除了家乡相近,且军训期间又在医务室匆匆一瞥外,还有一个极其有缘分的渊源:他们俩同姓。
天津学员也姓王,全名王开勇。
她和王开勇聊上几句话后,发现两人连家庭背景都意外相似,像是套了不同答案的相同模板。
她在军区大院长大,父母是老北京人,一个是部队中校,一个是军事工程师,家中三个女儿,她是长女。
王开勇在工人大院长大,父母都是天津本地出身,一个是造船厂设计师,一个是造船厂会计员,家中三个儿子,他有两个弟弟。
两人就这么打开了话匣子。
王如霞和他聊两个妹妹都是她从小帮着照顾,王开勇就跟着附和,父母忙起来时,家里最年长的那个孩子总是会更快成熟。
他们最开始就有说不完的话,仿佛早早了解过对方一般,永远都能百分百对接。
可是,王如霞知道,有些地方不对劲。
比如,王开勇似乎摸清楚了她的脾性,知道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也知道她习惯了照顾人,于是总是透露出他很依赖她。
一两次,是缘分天注定。
次数多了,她现在回想,才发现恐怖的事实: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匹配的人?即便有,她王如霞就能碰上了吗?
再比如,王开勇体测时硬着头皮想要去证明自己,又因此受伤,差点骨折,而这也成为了她后来答应与王开勇处对象的契机——他躺在病床上,用虚弱的语气像她表白,她当然毫不犹豫同意。
如今想来,未尝不是为她一个人设计的苦肉计。
王如霞坐在长椅上,五月底的初夏暖阳打在她身上,她却觉得此时的自己冷得发颤。
她想到刚才考试时,王开勇小声询问,希望她能把试卷答案偷偷透露给他。
王如霞当然选择了拒绝。
这才有了最后王开勇看向他的凶狠目光。
王如霞此时把脸埋在手掌中。
浑身血液仿佛凝固。
她想到在那个瞬间,自己竟然真的犹豫过,要不要帮他一次,毕竟,他看上去好像很需要自己。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恨自己明明看出了众多端倪,为何偏偏不肯相信理智?
“如霞姐!你原来在这里。”
黎今颖抱着书跑过来,身后另外两位室友迅速跟上,三人一同围在王如霞身边。
王如霞抬起脸,脸上布满泪痕。
她快速抹去眼角的泪水,抽抽鼻子,露出平时大姐般的和煦微笑:“你们怎么过来了?考了一天,还不去吃饭?”
黎今颖蹲在她对面,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晚一会儿再去也没事,况且,你不是也没吃?”
蒋珂坐在王如霞左侧,凑过去附和:“吃饭才是比天大的事情,你天天牵挂所有人,也要多关心你一下你自己啊。”
王如霞听见她这句话,不禁动容。
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从小到大痛哭的次数屈指可数。此时,她却当着三位室友的面,哭得比八岁小女孩还要哀嚎。
她终于放出声,抱住离她最近的云南姑娘,放声大哭:“王开勇他是个骗子!他是骗子!”
黎今颖闻言,睁大双眼。
她望过去,蒋梨脸上挂着和她相同的表情。
两人同时苦笑。她们也看出王开勇这个人不对劲,却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更不敢妄加给王如霞开口,总不能突然告诉别人: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你对象不是什么好人。
原来,是骗子吗?
黎今颖垂眸思考。
怪不得她觉得王开勇里外都透露出一股虚伪劲儿,原来是爱说谎的男人。
可是,大家都是普通学员,有什么可骗的?
王如霞没有哭嚎太久。
半分钟后,她停止了抽泣,情绪渐渐平复,眼神缓缓变得坚定。
黎今颖放心了。
她刚才还真有些担忧,王如霞哭完后,再来一句:可我还是爱他。
幸好,王如霞回归了她的清醒。
“我肯定要和他掰了,你们放心。”
王如霞仿佛看穿了黎今颖的表情,先落下结论,给众人打上一针强心剂。
“他确实没有那么喜欢我,我一直都知道,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只是之前自己不愿意相信”,王如霞苦笑一瞬,接着答,“不过,除了作弊和特意套路我,我总觉得他还有哪里不对……”
蒋珂没有太多心眼。
她为人处事从来只有一个原则,就是天大地大,开心最大。
她赶紧宽慰王如霞:“哎呀,你就别留情绪给那人了,赶紧忘记,不要用他的错误来惩罚你的大脑!幸好这次他胆大包天,你也好趁此机会和他割席啊~”
王如霞听进去了。
她笑了笑,点头:“嗯,你说的对,如果不是这次他要我帮他作弊,我坚定拒绝……可能我都不会意识到,我已经快被他同化成一类人了。”
云南姑娘又递给她一张手绢:“所以,现在就去吃饭吧。”
王如霞感受到关心,又差点落泪。
黎今颖误以为她陷入情绪,出言掐断:“诶,不要再为他掉一滴眼泪了,掰了就掰了,我们如霞姐大步向前,考他个第二名!”
王如霞下意识解释:“真不是为他哭!”
她破涕为笑后智商上线,越品黎今颖的话越觉得不对劲,蹙眉问:“等等,为什么是第二名?”
黎今颖为了哄她开心,特意做出一副讨打模样:“因为我要考第一。”
王如霞被她气笑。
但这一招的确有效,她立马站起身不再缠缠绵绵于此,擦干眼泪准备去吃饭。
她用手绢抹干眼角的泪痕,拉住黎今颖:“我真是对你有点无语,走,吃饭!”
黎今颖见她恢复心情,摇头。
她解释道:“我晚点去食堂买别的,买完就走,你们吃你们的,别管我。”
另外三人愣了几秒,反应了过来。
“懂了懂了,不打扰你的甜蜜时光~”
黎今颖笑笑。
等到三位室友的背影离开视野,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个问题:既没有移动电话,又没有微信消息,那她买到东西后要怎么找到他?
难道去男宿舍门口喊人?
*
太阳渐渐沉下,橙色余晖将远处天际的云层染成金色,夕阳照射在红砖宿舍楼下,晕出别致的温暖光芒。
黎今颖左手里抱着一块干净的手绢,里面是她去食堂的奢侈窗口买来的礼物。
此时,她一个人站在男宿舍楼的门口。
正值饭点,宿舍门一直不断有男学员穿过,他们大部分人与黎今颖并不是同一个大队,初次在学校见到她那张脸,不免为之停留。
有人看得痴了,竟直接站在原地,想要瞧瞧这位祸水红颜究竟是要找哪位幸运的男同胞。
渐渐的,男宿舍楼门口驻足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打听,试图弄清状况。
——这美女是谁啊?有人认识吗?
——嘿嘿,我们78大队的新生,军训的时候就老出名了,长得跟画报似的!
——她找谁啊?谁是她对象?
——啊?有对象了啊?那只能让我这双眼睛多欣赏一下美丽画面了。
——哥们儿,你不照照镜子啊?人家就算没对象,也瞧不上你啊!
——滚滚滚,我要看看她到底在等谁!看看哪个小子MD这么好运?
黎今颖没有精力去管旁边众人的讨论。
她现在万事俱备,却见不到她想见的人。
黎今颖独自站在男宿舍楼门口,只能不知所措地左右踱步——她没有聂浚北的联系方式。
怎么办?
难道真的在这里喊他啊?
她倒是不抗拒做这种偶像剧里才会发生的事情,但是会不会太显眼太超前了,未来要是惹上什么问题,她可不想分出精力去写检讨书。
要不找旁边那群乐子人问问?
可是这群人她并不熟悉,就算她真的去问了,他们也未必知道学校最近来了一位参与毕业分配的年轻军官,而且她不清楚聂浚北此次任务是否需要保密,万一给他说漏嘴,就不太合适了。
怎么办才好呢……
黎今颖忽然想到那次她去体检时,聂浚北就像此时的她一般,在食堂门口像个5A景区参观物似的杵着,也不知道他究竟站了多久。
当心底想见一个人的冲动达到了这种不管不顾的犟牛程度,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哎,不想了,瞎想下去东西都凉了,行动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黎今颖在心中给自己打气,迈出了脚步,朝着男宿舍直勾勾走去。
旁边那群看热闹的男学员们马上拍了拍身边发呆的朋友,往她的方向打眼神。
——她动了,动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还没瞎。
——她怎么直接……女学员不能进我们男宿舍楼的吧,男人也要有隐私的!
——你傻啊?她找咱那位宿舍大爷!
黎今颖走到门口,低下腰:“大爷您好,我想问问最近从沿海军区来支援任务的那位军官,您有印象吗?”
宿舍大爷刚刚吃完晚饭,正在享用搪瓷杯中的老普洱。他平时看惯了圆头扁头长头歪头的各种男人,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审美升级的小姑娘,眼睛都瞪亮了。
他放下搪瓷杯,依旧保持专业警惕:“什么军官?这里军官可太多了,小姑娘你说的是谁?你是哪一届的?我这里可是只认证件不认人的。”
黎今颖智商上线。
经老大爷提醒,她想到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本军人配给票册,可不就是寻人凭证吗?
她先把自己的证件拿出来登记,随后又从兜里翻了出来,打开第一页,指着上面的照片和文字。
“大爷,我找他,聂浚北聂连长。”
老大爷检查完她的证件后,接过。
他拿到手翻了翻,发现这本册子并不是他平时查看的学员证或是军官证。
于是,他狐疑地往后翻了几页,发现这是他也有的同款票夹册,只不过,现在票夹册不在他手上,早就转交给了他老婆。
老大爷很敏锐,他知道手上这本册子的贵重程度,赶紧抬起头,扶了扶眼镜,试图先记住黎今颖的脸,随后小心翼翼问:“你怎么会有这个?”
黎今颖懵了一瞬。
她很自然开口:“他拿给我的啊……”
老大爷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是认识聂浚北的,这个从沿海来的年轻军官每天都和他道早安和晚安,有时还会帮他带一份新民晚报,是个好小伙。
他一改刚才的警惕表情,一脸“咱都是自己人”的面孔,把票夹册还给黎今颖。
老大爷还不忘嘱咐:“这东西你得收好啊,我老婆都是锁在柜子里的,弄丢你们就要喝西北风了啊!”
黎今颖接过,礼貌快过大脑,下意识先道谢。
等到她回味两遍后,总觉得老大爷刚才说的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摇摇头,认为这些都是小事,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聂浚北,给他过生日才对。
她正欲开口询问老大爷,到底认不认识,就被大爷接下来的一番操作秀得吐血。
老大爷笑眯眯理了理棉衫。
他摇摇摆摆走出岗位亭,指了指尽头处的单人宿舍:“你是女同志,不方便进去,我去替你喊他,也不知道他这个时间在不在……”
黎今颖很惊讶,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还真能从宿舍管理员这里入手。
她在心中默默感慨,果然淳朴时代的每一个岗位都不分大小,举足轻重啊!
老大爷动作很快。
他向黎今颖解释清楚后,转身就朝着一楼尽头的房间走去。
几步后,他敲了敲门。
同时,他为了让门那头的人听清他的话语,不免提高了音量,以至于门口的黎今颖也能听清大概。
“咚咚——”
老大爷又敲了一遍:“聂同志,你老婆找你!”,见没人回复,他性子急,又重复了一遍,“聂同志,在吗?你老婆来了,在门口等着呢!”
“咔嚓。”
门从内侧被打开。
聂浚北这几日被打入冷宫,忙完任务闲来没事,刚做完体能训练洗了个澡。
他原本正在用毛巾擦头,第一遍听见门口宿舍大爷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对方又重复了一遍。
聂浚北不淡定了。
他结婚报告都没打过,哪里来的天降老婆?
男宿舍是什么样子他比谁都清楚,这乱七八糟的假消息要是传到黎今颖那儿,他不知道得花多少功夫哄他的心头肉。
于是乎,他急得头发也不擦了,转身就把门把手给转开。
老大爷见了他,笑嘻嘻指着门口:“你老婆来寻你,好像给你带了家里的东西,我看小姑娘拿了个手绢盖着,是不是给你送饭来了?”
他观察力敏锐,看了一眼黎今颖手里的神秘物件,就联想到自家那个总爱给他送饭菜的老太婆。
聂浚北一听,反应过来了。
他心底瞬间被点燃,直接顺着老大爷手指的方向快步走去。
黎今颖站在原地。
挂着尴尬的微笑。
老大爷的话,她是一句不落听了进去。
此时,见到向自己大步流星走来的聂浚北,她一脸囧样,微张嘴试图解释:“好像有些误会,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聂浚北选择性忽视了她的苍白解释。
他一把将她抱紧胸膛,箍在怀里。
黎今颖为了护住手上的东西,下意识配合他的动作,往聂浚北还散发着热气的怀中主动靠过去。
他身子一僵。
随后,聂浚北的轻哑嗓子在她的耳边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我老婆给我送饭?”
第76章 生日惊喜
拥抱并未持续太久。
聂浚北率先松开手, 轻轻按住黎今颖的肩膀,把她往外带了几步,不让她的身子再往内探:“怎么跑到男宿舍来了?”
黎今颖想到刚才的场面, 拿起了姐姐的态度,仰起头喊道:“没大没小,玩笑不能乱开的!”
宿舍楼昏暗的灯光下, 聂浚北的黑色发梢湿漉漉的,他似乎为了见她很赶时间,额发随意拢在额前, 甚至还能看见水珠一路滑落。
聂浚北听见她故作大人语气, 宠溺地朝她点头:“好好好, 我帮你解释。”
语罢, 他转过头朝着往工作亭走去的宿管老大爷喊了句:“大爷,谢谢您!不过,她现在还不是我老婆,还没答应呢。”
黎今颖见他又提起刚才的称谓,作势就要拉着他走,却被聂浚北的大手反制盖住。
聂浚北垂眸,低声带着笑意询问:“我解释的哪里不对吗?不想说清楚了?”
老大爷回到工作亭,以为这是现在年轻人的小情趣, 笑呵呵答:“那你可得好好表现呐。”
聂浚北朝他点头:“肯定的!”
黎今颖不想再和这个幼稚鬼接着称谓的话题聊下去,她看着聂浚北快要被湿发浸透的肩膀,转移话题道:“你要不先回去把头发擦干吧, 别感冒了, 我在门口等你。”
放下话, 黎今颖就准备去门口的长椅等待。
这时,那双原本箍住她掌心的手把她往内拉了拉, 她猛地抬头,发现聂浚北正一脸愠色看向门外。
黎今颖顺着他目光看出去,除了人和树,什么都没有,疑惑问道:“怎么了?”
聂浚北收敛看向门外的敌意,摇摇头,再次望向她时眼底已尽是温柔:“没什么,这么多天没见,你好不容易来寻我一次,怎么好意思让你等,走吧,我们出去散散步?”
他牵着黎今颖的手就往外走。
黎今颖狐疑道:“你急啥?我都不急,夏天感冒很难受的,养生要从头开始。”
聂浚北听见她的说教,转过头看着她,像是看穿了她藏在严肃话语下的内心:“黎医生,下次讲授养生小知识的时候,耳朵可以不那么红。”
黎今颖脚步一顿。
她本身皮肤就白,情绪涌上头后那些绯红的变化根本藏不住。
她原本还想嘴硬,低头看见两人交缠的十指,脸上的温度更炙热了几分。
耳朵边,内心的黑色恶魔仿佛在低语:既然不喜欢的话,你大可以松开手啊?
黎今颖选择性忽略了这个提案。
——她好像,还挺喜欢的。
黎今颖盯着手指看了好几秒。
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声清晰可闻。
她的理智思绪却在这一刻忽然想到未来——可是他离开以后,她又该如何收场?
聂浚北没有注意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情绪。
他拉着她从门口走出,却没有从那群看热闹的男学员面前路过,而是转身走向操场的另一个方向。
适才,当他的视线与那群男人交接时,聂浚北就看出了他们眼里的打量与好奇。
如此一来,他自然不肯将黎今颖一只小白羊放在门口,等待这群人赤-裸裸的目光检阅。
两人最终走到一排樟树林荫道边。
被夕阳照耀的晚风从他们的身侧流过,树叶映着金黄色的暖光,簌簌作响。
黎今颖见地方合适,于是轻轻挣开被他握住的手,反问:“真的是出来散步啊?”
聂浚北侧过身:“你说呢?不想让你被那群人围着看,当然要走远一些。”
黎今颖并不惊愕于他的坦率。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给自己打直球。
这些天他往她这个守门员球框里送进的球,加在一起早就能超过后世足球的世界杯成绩。
她盯着聂浚北深深看了一眼。
在她的记忆里,聂浚北似乎一直是人狠话不多的悲剧人设,或许由于记忆总是会先入为主,她如今和聂浚北相处一个月后,才发现他的形象远不止是寡言少语的清冷哑巴。
他会偏心,也会耍小脾气,会突然吃醋,也会哄得她面红耳赤。他和自己一样,是活生生的情感多面体,未来也会难过,会思念,会妒忌。
她不想他们彼此走到这一天。
“聂浚北……”,黎今颖深吸一口气。
有些话她必须在现在说清楚,否则,她不知道自己的理智还能不能撑到下一秒。
她缓缓开口:“我今天是来给你过生日的。”
晚风拂过,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不到片刻功夫,林荫道已经阴了大半。
聂浚北安静地站在原地,静静地听。
樟树叶随着晚风摇曳,倒映在他脸上,除了眼帘微微颤动的睫毛外,看不清其余表情。
他了解她,知道这颗糖背后藏着一句一定要说出口的“但是”。
黎今颖调整完呼吸,继续说:“但是,我现在没有办法给你……你想要的回应。”
说完,她从兜里拿出那本引起好几次误会的票夹册,郑重地将它还给了它的主人。
黎今颖拼命压下喉咙处快要涌上的苦涩,长痛不如短痛,她知道自己没有精力和聂浚北玩只靠写信往来的长距离异地恋。
既然没有办法异地,她又不可能做出立即闪婚的疯狂举动,那么留给他们两人剩下的结果,无非就是放手,然后交给缘分。
“所以,还给你,里面我还没有动过,你放心,它还是完整的。”
黎今颖的睫毛已经挂上了泪珠。
她把票夹册塞给聂浚北后,又想要用同一只手快速抹去脸上的泪痕。
好奇怪,明明刺耳的拒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为什么她自己却忍不住先动了情。
一只手先她一步,替她轻拭眼角的泪珠。
聂浚北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弯下腰,那张令她心动的脸忽然放大,近到她伸手就能直接揽住他的脖颈。
“知道了,不哭好不好?”
聂浚北脸上挂着笑意,仿佛刚刚才被拒绝的人不是他。他伸出手,替黎今颖把随风飞散的鬓发替她别到耳朵后。
随后,他似乎想要再次轻轻触碰黎今颖哭得梨花带雨的脸颊,却忽然收回了手,转而揉了揉她的脑袋。
手指的温度传递到她的全身。
聂浚北像哄小孩似的,哑着嗓音:“乖,不哭了,该哭的人是我才对啊。”
黎今颖被他吃准,破涕为笑:“你哭什么?”
聂浚北笑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慢悠悠道:“明知故问。”
黎今颖抹干眼泪,耍起无赖:“那你怎么不哭?就我一个人哭。”
“好”,聂浚北轻声应下,语气纵容,“我回去就找老大爷哭,说我媳妇儿不要我了。”
“聂、浚、北!”
黎今颖提高声音呵斥道,嘴角却挂着笑意。
聂浚北见她被哄好,终于放松下来,微倾着眼,问:“不是说要给我过生日吗?”
黎今颖低头,发现搭在她礼物上面的手帕浸了几滴眼泪,有些慌张,担心印象口感。
她语气自责:“坏了,滴了眼泪,都怪我,我不该在你生日的时候说这个的。”
聂浚北摇摇头。
他清楚明白他与黎今颖迟早会面对这个问题,主动权从来都在她身上,无论是哪一天,他都能无条件接受她的安排。
一昧埋怨也不是办法。
黎今颖不想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对方,她深呼吸两个来回,提振精神,尽量不让自己去想今天之后的分别。
她挂上平时的笑容,两个酒窝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你先闭上眼睛!”
聂浚北挑眉,不知道她要玩什么把戏。
“怎么,你要偷偷亲我一口啊?”
黎今颖气恼道:“聂、浚、北!你老实点行不行,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人老是不正经!天天装哑巴小白羊呢?”
聂浚北听话地闭上眼睛,如鸦羽般的黑色睫毛在路灯下忽闪。他语气慵懒:“反正你也不喜欢这一款,那肯定不装给你看了。”
黎今颖慌忙用手堵上他的嘴唇,下意识回嘴:“谁说我不喜……算了,你还是闭嘴吧。”
聂浚北不再吱声。
唇角却挂着得逞的笑意。
黎今颖见他终于安分下来,一把撤掉手帕,露出藏在下方的牛奶鸡蛋糕,她又手忙脚乱从兜里找出提前准备好的火柴盒。
可惜她一个人只有两只手,于是她朝聂浚北轻声道:“伸手,但是不准乱摸啊,手心朝上。”
聂浚北照做。
他闭着眼,双手朝上,接过乘有鸡蛋糕的垫纸,好奇询问:“什么东西?”
“不准偷看啊!”,黎今颖腾出手后,立即取出一只火柴,擦燃后插进鸡蛋糕的正中心,“好了,可以睁开眼啦~”
聂浚北缓缓睁开眼。
远处天光还未完全黑下。
火苗的光芒在树影下显得格外明亮,映得黎今颖瞳孔闪烁着熠熠光辉,连带着眼角还未擦尽的泪痕都显得楚楚动人。
他垂眸看向她的礼物,看见她正小心翼翼用那双纤细的手掌一左一右护着星星火焰。
黎今颖笑得两只眼睛弯如月牙:“聂浚北,祝你生日快乐!”
聂浚北呼吸停滞一瞬。
他的眼神在掌心火焰的闪烁下,晦明晦暗,看不真切情绪。
黎今颖娓娓唱起:“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许个愿,吹蜡烛吧~”
聂浚北往前走了半步,刚才还看不真切的黑色眸子如今格外清晰。
他没有闭眼,没有双手合十,反而目光灼灼盯着她,语气诚挚:“我希望……黎今颖同志永远都能开心、顺遂、平安。”
火苗在晚风中左右摇摆。
聂浚北弯下腰,光影映照在他的脸上,黎今颖的心跳漏了一拍。
“呼。”
他吹熄火苗,忽地朝远处天边望了一眼,仿佛将刚才虔诚的愿望寄托给神明。
黎今颖反应过来,蹙眉道:“你怎么……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而且你要给自己许愿才行!”
聂浚北直起腰,挑眉问:“谁规定的?我就是要说给你听,你才知道我的想法。”
黎今颖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她发现在打嘴仗这一块,任凭她两辈子加在一起,也说不过聂浚北这头大灰狼。
她摆摆头,不再和聂浚北纠结许愿的正确姿势,伸手取下蜡烛,将鸡蛋糕递给聂浚北:“都凉了,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聂浚北接过,顺手掰成两瓣,把大的那块递回给黎今颖:“你送的都好吃。”
黎今颖试着对他信手拈来的甜蜜话产生抗体,但心口还是忍不住为之一颤。
她不免在心中开始默默记上一笔无赖账。
——最甜的男人都容易变坏。
她吃下鸡蛋糕,久违的香醇牛奶和鸡蛋的气息在嘴里化开,即便口感远远不够细腻,甜蜜的滋味也足以让人倍感幸福。
嘴里品味许久后,食欲不禁变得贪心。
黎今颖低声感叹一句:“要是有奶油就好了。”
“什么?奶油?”
聂浚北偏过脸,面露不解。
黎今颖迅速摇头:“没什么……好吃吗?你好像不怎么爱吃的样子?”
她指了指聂浚北手心还余下的大半块。
黎今颖心中呐喊:这个世界怎么能有人不爱吃小点心!要是现在有甜品蛋糕坊开着,她早就一头把津贴搭进去了。
聂浚北笑着答:“舍不得。”
无论是在西北还是在部队,她都从未吃过这种不顶饿的没用花瓶点心,加上这还是黎今颖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自然就更加珍惜,完全舍不得像平时进食那般一口闷。
黎今颖囧着眉毛,“有什么舍不得的?”,她伸出五根手指,“你津贴是我的五倍好不好,想吃就去买,也不算贵,最多是要排排队。”
聂浚北点头不语。
他没有告诉黎今颖,他所在的部队食堂并没有供应过这类食物,哪怕以后想要买来一块想念她,也没有地方可供选择。
吃过蛋糕,天已经完全黑了。
林荫道前方竖着的路灯亮了起来,照亮通往另一侧宿舍楼的路。
空气中弥漫着五月底似凉又似暖的湿气,鞋底踩在小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闷声。
这条路不算长,即便两人都在刻意放缓脚步,拖了几分钟,红砖宿舍楼还是出现在了眼前。
“颖颖。”
聂浚北忽然逾矩唤了她一声。
黎今颖转过头,不再试图纠正他对自己多变的称呼,轻声问:“怎么了?”
“我任务今天就结束了。”
黎今颖抬眸,心跳如擂鼓,她已经猜到了接下来他要说出的话。
“三天后,我就要归队。”
黎今颖刚才还挂在嘴角的笑意立即瘪了下去。
所以,即便她今天没有做那个煞风景的人,无论如何,今晚也是她必须面对分别时刻的日子。
她缓了几秒后,睫毛微闪,努力想要挤出一个平时的笑容,却显得有几分苦涩:“那挺好,出来这么久,也该归队了,不过到时候,我就不来送你啦。”
聂浚北“嗯”了一声。
宿舍楼门口挂着的路灯有些暗了,打在聂浚北身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倒影,显得有些落寞。
他像是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向前踏步,试图询问:“最后一天是周日,你有课吗?”
黎今颖摇头,却很防备:“没有课,但是我真的没办法来送你,我怕我……”
最后几句她咬字很轻:我怕我承受不住离别。
聂浚北轻笑,上前一步。
“归队有什么好送的,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出去逛一逛市区?我有几个朋友从西北回了上海,说是机会难得,想替我做回导游。”
黎今颖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
她思索片刻,想到他对聂浚北人际圈所有的了解都是原书的苦情男女主,加上书中一笔带过的那十年西北岁月,黎今颖还真对他的提议感兴趣。
她答:“我得找教导员批假,明天先问问吧,如果能申请到出校许可,我倒是没问题。”
聂浚北心中欣喜若狂。
对他来说,虽然今晚的拒绝早在意料之内,但他没有想过,黎今颖竟然真的愿意走进他的世界。
他乘胜追击:“好,明天一起吃饭?”
黎今颖妥协:“嗯嗯,不过万一申请不到假,你可不能怨我小气鬼哦。”
聂浚北弯唇看向她:“怎么会?”
只要她愿意,他有的是办法。
夜色渐渐浓了,两人再怎么不舍,也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晚安,明天见。”
“明天见,晚安。”
黎今颖转过身,垂下头看向脚尖,心思却忍不住往聂浚北的方向钻去。
她以为把现实摆在明面上说开后,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息就能消散一大半,却完全没料到,不仅未曾消去半分,反而还愈演愈烈。
也罢,心动怎么可能是控制得了的?
她在心中默默感慨,往前走去。
这时,一双手突然出现在视野中。
她回过头,以为是聂浚北。
下意识看过去,黎今颖才发现聂浚北还站在刚才的路灯下,目送着她回宿舍。
眼前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扎着麻花辫的陌生女人,她眼角通红,语气激动:“同志,你住在这里吗?你是今年高考入学的新生吗?”
她情绪很激动,不仅扯着黎今颖的袖子不撒手,长指甲还往黎今颖的手腕里扎去。
黎今颖原本被吓了一跳,如今被莫名其妙掐了一把,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
聂浚北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她,顺便替她甩掉陌生女人的牵制,把她护在自己怀里。
他低头看向她被掐红的手腕,皮肤泛红,还能看见几个深深的指甲印子。
聂浚北转过头,眼底是瘆人的怒意。
黎今颖拽住他的袖子,安慰道:“我没事。”
聂浚北蹙眉,问:“你认识?”
黎今颖摇头:“不认识,第一次见。”
陌生女人非常情绪化,见黎今颖撒开手,她没了抓力,立即开始哭嚎:“你是不是认识王如霞?你是不是认识她?她抢了我老公,学校凭什么开除的不是她?”
第77章 开除(三合一)
空气静止了几秒。
“你说什么?”, 黎今颖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你说王如霞?你怎么会认识王如霞?”
陌生女人嘶吼完, 浑身脱力。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断抽搐拭泪:“我收到信,他说他有新的对象了, 让我趁着年轻,还能重新嫁人……”
女人声音不大,像是喃喃自语:“可是村里的人都知道我跟了他, 我们拜过堂, 圆了房, 他读书的时候都是我在养这个家, 现在他告诉我,他和我从来就没有结过婚?”
想到此处,女人情绪再次激动。
她用手把身体撑起,起身就想扑向黎今颖,却被聂浚北的手腕挡住。
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前空扑,踉跄了几步,自嘲道:“我刚才去打听过了, 他现在的对象是王如霞,说是个北京人?”,她看向黎今颖, 眼神骇人, “她住这里, 对吧?”
铺天盖地的信息量袭来,黎今颖完全吓坏了, 大脑宕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得不到回话,女人只能再次冲着宿舍楼,一遍又一遍地大喊:“王如霞!王如霞你给我出来!”
每一句都带着声带颤动的尾音。
她像是疯了一般,丝毫不顾及喉咙的喑哑,像原始野兽的模样一昧撕扯嗓音。
宿舍楼内许多女学员都听见了她的嚎叫,不少人挤到窗户口,试图从窗内看清情形。
指指点点的声音从一楼到顶楼,甚至连廊桥旁的男宿舍也能听见这边吵闹的动静。
——什么情况啊?那女人是谁?
——好像是被男的抛弃的糟糠妻,卧槽怎么会有这种人啊?那个王如霞好可怜!
——你太天真了,虽然我不认识王如霞,但我觉得她肯定知道他有老婆。
——别这么说吧,大家都是女人,难道你会主动愿意给这种糟心男人做外室啊?
耳边全是沸沸扬扬的讨论声,这股动静最终还是惊扰了工作亭内的宿舍大姨。
大姨皱着眉头,从正门走出,关切地来到正在嘶吼的女人旁边,试图劝服:“同志,同志,现在有点晚了,你要不冷静冷静?有的学员睡得早,可能已经歇下了,你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啊!”
女人见到她袖口上的袖章,蓄满泪水的眼睛一亮,扑过来逮着大姨就开始哭诉:“您是女干部对吧?您要给我评评理啊,我辛苦为他这么多年,我们都拜过堂了啊!”
“你先冷静一下”,宿舍大姨蹲下来,递出一块手帕,“你的情况,领导肯定会帮你妥善处理的,咱们去旁边坐着说好吗?地上凉,对身体不好。”
趁此机会,黎今颖回过神,她踮起脚向聂浚北小声交代:“我上去看看如霞姐的情况,她肯定被吓着了,你……”,黎今颖眼神有些犹豫,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安排。
“我在这里等你,去吧。”
聂浚北侧首轻拍她的肩膀,露出一个安心的表情,告诉她不必担心自己。
没有时间再逗留,黎今颖趁着女人正在哭诉,寻了个机会从旁溜走,直直穿进大门,跑向楼道。
她飞奔到222号宿舍门口,一把拉开门把手,冲进房间内才发现王如霞正站在窗户旁,背对着所有人。
关上门,黎今颖小声询问另外两人:“她还好吗?听到了?”,她声音很小,几乎只有口型。
离王如霞最近的人是蒋珂,她一脸担忧地站在王如霞身后,手里拎着一件薄外套。听见开关门的声音,蒋珂转过头,读懂了黎今颖的意思,严肃点头。
黎今颖闭上眼睛,紧缩眉头。
——这算是什么狗血剧情啊?
——果然小说世界里永远会出现搅成死疙瘩的混乱恋爱关系吗?
她摇摇头,用手拍了拍脑门,试图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帮王如霞想想该怎么办。
这时,一直背对着所有人的王如霞僵硬转过身,她脸上的眼泪早已流干,只余下一双空洞的眸子,眼神似无物。
王如霞指着楼下:“她……他们,怎么说我?”
她将问题抛给刚从外面回来的黎今颖。
“旁人说的话不重要,他们都是看热闹的人,怎么会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
黎今颖反应很快,顺便往前走了两步,接过蒋珂递来的外套,想要搭在王如霞身上。
五月底的夜晚依旧带着丝丝凉意。
王如霞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短袖单衣和中长棉质睡裤,又站在窗边吹了许久的风。
原本在食堂用完餐后,王如霞的情绪已经恢复了不少,认清了王开勇的虚伪真面目。
可是,当他的糟糠妻找来,当那个女人在宿舍楼下嘶吼,王如霞不得不再次将情绪带回这段令人作呕的关系之中。
她刚才站在窗边,不仅能听清楼下女人的嚎啕,还能听清附近几间宿舍的谈话声。
王如霞拒绝了黎今颖递来的衣服,开始不断摇头,语气却是相当笃定。
“我知道啊,外面说是我勾引王开勇的啊!说我早就知道,说我明明看出来了不对劲,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不对?”
她的眉毛往下皱成一团,泪水不停从眼眶中中涌出,险些站不稳。
黎今颖和她朝夕相处近两个月。
她清楚王如霞的为人,对方不可能为了王开勇那样的男人知三做三,完全说不过去。今天王开勇想要作弊,王如霞拒绝了他就是最好的佐证。
她也知道王如霞看上去是个习惯性照顾所有人的大姐,但实则内心极度敏感,不到万不得已时,绝对不会在众人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黎今颖往前,扶住王如霞的肩膀,试图用手掌传递给她力量:“如霞姐,你没有做这样的事,你不要用王开勇的错误来惩罚你自己,你是受害者,其他的话,你不必听。”
另外两位室友也跟上来,一左一右,劝解王如霞先冷静下来,大哭伤身。
楼下,宿舍大姨快要控制不住场面,一声声嘶吼再次扰乱月下本应有的宁静。
声音传到二楼,黎今颖尽量不让自己脸上露出任何受干扰的微表情,担心因此刺激到王如霞。
她平静道:“我听楼下的意思,应该是王开勇前段时间给老家寄了信,信里面提出了要分手,这件事情最好还是找到王开勇来对峙,你不要轻易下楼。”
王如霞渐渐冷静下来。
她看向黎今颖,语气不确定:“可是,我不应该下去给楼下那女人解释清楚吗?”
黎今颖也想过这个办法。
但以她刚才在楼下见到的场面来看,那女人今晚的情绪不见得可以冷静,如果此时贸然让王如霞下楼,不知道会闹出怎样覆水难收的情景。
“最好还是不要。”
黎今颖认为今晚见面是个错误的决定。
她原原本本告诉三人,刚才她在楼下的经历,甚至挽起袖子,露出被指甲闹出的红痕。
黎今颖解释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件事现在已经闹大了,你一定要等到王开勇在的时候,再去和他们夫妻对峙,否则这盆小三的脏水,就要扣到你的脑门上。”
王如霞左右的两人听得很认真,却在最后一句话时皱了眉头。
蒋珂举手提问:“什么小三的脏水?”
黎今颖一时嘴快,连忙解释:“就是指控如霞姐是明知王开勇有老婆,也要做第三者,就是这个意思。”
两人再次点头,表示认可。
王如霞却不太同意,她现在都能听见楼下女人的哭嚎声,总觉得心口有人在用指甲挠黑板。
她哑着嗓音问:“可是,如果我不出面,她今晚硬要赖在这里怎么办?到时候,我不解释,外面的人要是误会我……”
道德标准对于王如霞来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跨过的红线。正如她可以照顾王开勇的扭伤,却不能包容他的作弊,王如霞实在不想背上一条“破坏他人家庭”的骂名。
“相信学校,学校会出面的”,黎今颖露出一个让她宽心的笑容,捏了捏王如霞的肩膀,帮助她放松情绪,“学校明天一定会找你了解情况,到时候,你再告诉大家真相。”
王如霞又朝另外两位室友看去,想要从她们的角度再获取一些支持。
蒋珂目光扫向她,表示肯定:“对啊,闹这么大,学校不会不管的,你现在就赶紧回床上好好躺下,明天才是硬仗!”
云南姑娘想得更加细腻,她向蒋珂递了一个眼神,转过头望向王如霞:“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没有做过就是不变的事实,明天我们陪你去,快去休息吧,我把窗户关上。”
话音落下,蒋珂把那件被扔到床上的外套拾起,披到王如霞身上:“早点歇息,别想太多。”
“咔嚓——”,另一边,云南姑娘已经把窗户关上,合缝卡得很死,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等到王如霞上床后,黎今颖蹑手蹑脚从宿舍楼溜出,她没有忘记聂浚北还在等她。
当她路过工作亭时,黎今颖朝内打量了一眼,宿舍大姨并不在里面,她看向室外,也没有再瞥见陌生女人的身影。
看来,学校已经把她带到地方先安置下来了。
既然这样,她也能送一口气,至少证明她刚才在王如霞面前的分析并没有问题。
“你还在这里啊?”,黎今颖向男人走去。
聂浚北依旧站在路灯下:“不是说让我等你吗,那肯定就不能食言”,他注意到黎今颖左右张望的眼神,道出她想要了解的原委,“人已经被教办的老师带走了,应该是去先了解情况。”
黎今颖若有所思点头。
聂浚北见她一脸操心样,忍不住多提醒了一句:“你今晚回宿舍锁好门,估计一会儿了解完情况还得在你们一楼的单人宿舍先住着。”
黎今颖秒懂。
万一那女人从某处得知了王如霞的宿舍号,还说不定会做出什么疯狂事。
她被这个念头吓到,垂了垂眼眸。
聂浚北见状,有些后悔。
他的本意自然是从担心黎今颖的角度出发,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吓到了她。
他又找补一句:“也有可能是带到医务室,她的情况可能要有人陪在身边,病房最合适。”
黎今颖“嗯”了一声。
她望向聂浚北,今天信息量如此之大,她一时间大脑转不过来,刚出声就忘了要说什么:“你……”
聂浚北听见了她这声欲言又止的代词。
他见到黎今颖一脸复杂的表情,误以为是她联想到了什么,语速比平时快了不少:“我不会这样的,真的!这人简直是男人中的渣滓。”
他穿着训练服,本就凛然正气,加上这句正义感十足的低声怒骂,画面逐渐逼近主旋律片,像是下一秒就要去把王开勇给做掉似的。
黎今颖表情懵住,瞬间定格。
随后,她情不自禁笑得落泪:“哈哈哈哈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忘了词。”
聂浚北原本紧绷的情绪,被她放松的笑意抚平,他微微扬了扬下巴,试图转移话题:“有些晚了,知道你是来说晚安的,考了一天试,肯定累了吧?快回去去睡觉。”
黎今颖笑笑,道了句晚安。
她转身返回宿舍,脑子里却不停回味今天聂浚北在她身边时坦然的喜怒哀乐。
说开后,她好像更喜欢他一些了。
*
第二日。
王如霞在黎今颖她们的陪伴下走出宿舍楼后,身边还是不停有学员指指点点。
蒋珂沉不住气,试图一个个回嘴,但最后发现人多势众,加上王如霞的意愿,她最终选择用眼神一一瞪回去。
人言如刀刃。
王如霞就在刀刀见血的环伺中,低着头,面无表情上完了第一节 专业课。
直到铃声响起,教室门外终于响起了教导员的叩门声:“王如霞,来一趟教学楼。”
黎今颖和另外两位室友同时抬起脸,把目光投向已经站起身的王如霞,眼神担忧。
黎今颖捏了捏她的手心,给她打气:“去吧,没事的,说清楚就好。”
这时,教导员又再次返回教室门口。
他刚才见到了王开勇那位情绪不太稳定的糟糠妻,不免担心王如霞一会儿的状态,实在不放心不下,又回头道:“你再叫个朋友陪你一起吧,也好照应一下,速度快点。”
王如霞抿抿嘴,把目光转向黎今颖。
“走吧,时间不等人”,黎今颖迅速起身,跟着收拾东西,她背上挎包就从背后护住王如霞,往门外走去,“早点结束,你早点放下。”
王如霞回握她的手,笑容苍白:“嗯。”
教导员办公室就在楼下。
黎今颖她们俩很快到达,她敲门后喊道:“报告,78大队黎今颖、王如霞。”
教导员的声音响起:“请进。”
门推开,简陋的办公室内除了几张空无人的桌面外,只有三个人在场。
“王同志,你先坐”,教导员站在三人中央,他指着左边的人介绍,“这位是王开勇同志的……未婚妻”,他斟酌许久语言,寻了个妥帖的代称,“黎同志,你端根板凳坐她旁边吧。”
黎今颖照做。
她低声嘱咐王如霞:“别怕,我陪着你。”
两人坐下后,黎今颖空出精力观察坐在辅导员两侧的那对夫妻:女人坐在角落垂泪,王开勇坐在靠中心的位置,全程低着头,丝毫不顾他那位糟糠妻,咬紧牙关一句话也不说。
教导员忙了一上午,不仅没吃早饭,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一圈盘问下来,口干舌燥。
黎今颖注意到他不停抿嘴唇,猜到他的想法,主动端起旁边的热水壶,给教导员倒了杯水,顺便还拿了两个干净的杯子。
“谢谢”,教导员低声感激,转头清清嗓子,“基本的情况我都了解清楚了,找王同志你过来,也是想要听听你的角度。”
王如霞点点脑袋,直视前方,不去看坐在她旁边的王开勇。
黎今颖倒好两杯热水,一杯递给王如霞,另一杯,她走到那位一直抽泣的女人附近,轻轻放在她桌上:“喝点水,会好一点。”
语罢,她没有再过多纠缠,径直回到板凳上坐下。然而,她抬起眼眸时,却撞上王开勇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王开勇似乎也哭过,眼角微红。
他指着身旁两个女人面前的搪瓷杯,声音沙哑询问:“能不能……?”
黎今颖看都没看他,冷冰冰答:“不能。”
王开勇被堵回去,眼神幽怨,只能自个儿站起身,想要去倒杯热水暖暖身子。
黎今颖翻了他一个白眼。
刚才王如霞还没来的时候,他有的是时间去斟茶倒水,现在要当面对峙了,反而做出一副拖拖拉拉的倒霉样。
教导员昨晚大半夜接到电话听闻了事件,导致他早上连丈母娘做的梅干菜泡饭都没刨上一口,就急匆匆赶来学校,现在正是一肚子气。
他见王开勇起身,大声呵斥道:“坐下!”
王开勇被他吓一跳。
教导员平时一贯好说话,连刚才询问时也没说过重话,这时突然发火,让王开勇吓得马上坐得端端正正,头都不敢抬。
教导员火气上来,指着他鼻子骂:“你还有脸去接热水?你说说你进学校后干的这些事儿,有哪件是顶天立地男儿干的出来的?”
他一边骂,一边从办公桌上饭找资料。
紧接着,一页盖着红章的医生证明拍到王开勇脸上,他颤巍巍接过,一眼看见纸页上圈起来的某处,双眼瞪大。
“你自己看这里”,教导员食指指着证明单上一处不太明显的黑笔修改痕迹,“你把人家医生写的诊治意见改成建议静养?我要不是今天翻出来看,都不知道眼皮底下能藏个裁缝。”
黎今颖坐在最后,除了教导员的怒颜,她看不清其他人的表情,只能察觉到王如霞似乎身子一抖,像是了解什么似的。
王开勇被当场戳穿,开始解释:“我我我……教导员,你听我解释,我是真的不舒服!不信你问如霞,她知道我那几天真的连下地都困难。”
王开勇说着就要去拽王如霞的手腕,还不忘露出一个卖惨的可怜表情。
黎今颖起身,一巴掌把他挡开:“别扒拉她!你自己的事儿,自己解释。”
教导员被他这波甩锅气得胡子都快燃起来了。
他叉着腰,胸脯不断起伏,缓了两秒后又从面前办公桌上翻出两张单子。
“这个,是你假装摔倒的诊断单,你当时在医院说感觉自己骨折了,学校花钱给你拍了X线,你骨头比人体标本还要完好无损。”
他又拍过去一张试卷。
“不用多说了吧?当场抓到作弊,全班学员都是证人,你又要拿出什么理由?怪人家王如霞不给你抄答案?”
王开勇不答,眼神闪躲。
“你要我说你聪明呢?还是说你愚蠢?”
教导员骂累了,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证据从王开勇手里收回,放进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档案袋中。
他一边缠线,一边死死盯着王开勇:“在一个满是医生的学校里装病就算了……你敢在部队里撒谎、乱搞男女关系、作弊?”
教导员不停摆脑袋,不再往后说。
缠完档案袋后,他终于把话题切入今天这场影响他早饭时间的重头戏。
他不再看向王开勇,换成平时和蔼可亲的神情,先稳住王如霞:“王同志,辛苦你过来配合我了解情况,我先让这位女同志说一下她的版本,然后你再告诉她这段时间发生的故事,可以吗?”
王如霞起身就是一个军礼:“明白。”
教导员记得这位北京军区来的女学员,他想到自家也是个女儿,看向王如霞的眼神有些心疼:“坐着听吧。”
椅子拉动的声音有些刺耳。
王如霞坐下后,众人同时默了几秒,把目光投向那位不停抹泪的女人。
女人颤巍巍站起身,朝着教导员鞠了个躬。
随后,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再次睁开眼,哑着喉咙说:“我姓张,我们村的人都叫我张二姐,我们家男孩儿多,田里不缺人,所以我和我姐姐经大队介绍去了造船厂工作。”
王如霞倒吸一口冷气。
她不停在嘴里重复:“造船厂……”
黎今颖也反应过来,这不就是王开勇骗她的所谓“造船厂双职工”家庭吗?
张二姐继续娓娓道来。
她的故事前奏很长,从她的家庭缓缓讲到她在造船厂的岗位,期间也没有人打断她,大家都默默地听,似是珍惜她如今情绪稳定的表述。
大概两三分钟后,她终于进入主题。
“我和王开勇是在73年认识的,我比他大几岁,原本是和他一亲戚家的儿子准备相亲,没想到最后我俩看对了眼。”
张二姐说到这里时,讽刺笑了一声。
“然后我们就在村口办了婚席,聘礼虽然不多,但我想着我以后要跟他一辈子,多带些嫁妆也算是为了家庭。我没读过书,不识字,王开勇去镇里上过中学,可是……”
张二姐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动。
她指向王开勇的手变得颤抖:“我问你结婚要不要去公证,要不要去办个手续,你告诉我,那就是一张纸而已,我又不识字,没什么用。”
黎今颖下意识捂住嘴。
——王开勇连结婚证都和她没扯?
她抬起来脸,发现教导员依旧冷静,倒是坐在她前面的王如霞,背部开始激烈浮动。
——看来他们都知道了,现在是专门讲给王如霞听的。
张二姐痛苦地闭上眼。
“前几年,他和我说他想读书,说不定哪天高考恢复了他就能去上学。我家三代人都不识字,我想着,他这么聪明又愿意读书,以后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般,咱家也能从村屯走出来。”
眼泪再次涌出,张二姐一把抹去,接着情绪继续道来:“我白天在船厂做工,晚上回家还得给他做饭,我不怨,我知道他一定行,果然高考一恢复,他就考上了这么好的学校。”
办公室内,众人一片沉默。
接下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张二姐终于把目光投向王如霞,看向她昨晚哭嚎着也想见一面的女人。
“王同志,我知道不该怨你”,张二姐弯下腰,扶住膝盖,做出一个90度鞠躬,“昨晚的事情,对不住,我也是刚才从教导员同志这里,了解到王开勇在学校的表现后,才反应过来你也是受害者。”
王如霞坐在椅子上,久久无法平复心情。
见到张二姐这般,她心里更不好受,赶紧站起来打断:“没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她敛了敛情绪,追问道:“张同志,你是什么时候收到那封信的。”
她指的自然是那封王开勇寄给老家的“分手通知书”。
信中,王开勇大言不惭,称张二姐是没读过书的人配不上他如今的身份,希望她能趁着年轻,赶紧寻媒人找个相配的改嫁,丝毫不提她这些年对自己的付出。
张二姐从兜里颤颤巍巍拿出一封信。
她身上还穿着从老家带来的粗布外套,赶路这些天,外套早就脏得染上风沙和泥尘,但那封信却还干净得如同刚刚寄出。
张二姐:“我是在半个月前收到的,收到后,我立马就抛下一切赶过来了。”
王如霞陷入思考。
黎今颖也一同帮她分析:“从学校寄过去差不多也要十天半个月,一个月之前,他是不是就已经在和你说处对象的事情了?”
王如霞回忆起一个月前的情形。
彼时,她和王开勇才刚刚认识,两人不过是在舞会跳了支舞,随后又借着夜色散步多聊了几句。
“啊——”,她倒吸一口凉气,“那场散步!”
众人不解,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王如霞终于理清,明白了王开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她,引她入套:“那天晚上,你和我说你家是造船厂的双职工,然后套问我的家庭情况……”
一旁,张二姐惊呼:“你问我厂子里的事务,就是拿这些消息去骗人?”
被人毫不留情揭开套路,王开勇再也无法保持沉默,迅速起身,满脸通红。
他狡辩道:“还不是你太扎眼!你和你这个室友,都不是安静的主,要怪就怪你们自己太高调,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
王如霞见到他这幅脾性,差点干呕出来。
她不肯再看王开勇一眼,转身朝教导员敬礼:“教导员,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吗?没有的话,我接下来还有专业课。”
王开勇却不肯放过她。
他像是彻底放弃伪装,直直朝着王如霞走来:“你装什么装?要不是你放电勾引我,我怎么会犯错?教导员,是她的错,凭什么只罚我一个……”
王开勇话还未说完。
教导员冲上来,抓住他的胳膊,就把他从背上甩过去撂倒在地:“王开勇!”,教导员用腿压住他的后肘关节,“你已经被学校开除了,请不要再对我们的学员动手动脚,否则,学校一定会追究你的刑事责任到天涯海角。”
王开勇还想挣扎。
他身形并不矮小,一米八的高个子却在教导员的手下动弹不得,连翻身都做不到。
挣扎片刻后,王开勇终于放弃。
他求饶似的喊:“我错了,我错了!学校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这次一定不再瞎弄,我……我……”,他扭过头,从地板上仰视张二姐,“我和你结婚,我马上娶你过门,真的!我们马上就去领结婚证,然后当这一切没发生过,行不行?”
黎今颖站在远处,看向张二姐。
——她会答应吗?应该不会吧。
——可是她看上去好像很爱他。
黎今颖在心中祈祷,希望张二姐可以清醒一些,千万别为了这么个男人,搭上一辈子。
王如霞站在黎今颖身侧,同样将目光扫向正在叠手帕的张二姐。
众目睽睽下,张二姐向王开勇走过去。
她平时前方,走得不紧不慢。
王开勇瞳孔闪过一丝晶亮,以为有戏,连忙喊:“媳妇儿?媳妇儿!我就知道你最爱我,你帮我给领导求求情,我可是咱家未来的支柱啊,你和我一起去校长办公室门口跪着,他一定会答应再给我一次机会的!”
教导员还将力气压在他身上,听了这话,他都开始为男同胞里出了个败类而惭愧。
张二姐在他身旁停下。
她转过头,朝教导员鞠躬:“谢谢您,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我就当这些年,做了一场噩梦。”
语毕,她起身,头也不回离开了办公室。
室内,王开勇的头贴着地板。
他绝望看向那扇合上的门,隔了半晌,开始疯了般叫唤:“我有错吗?人往高处走,有错吗?”,他四肢张牙舞爪,还把头扭向王如霞,凶狠道,“她自己容易上当,怪我吗?凭什么?!”
王开勇的身躯在地上疯狂扭动。
他发现自己起不了身,转而开始用指甲去掐教导员的脚脖子,抓出一个个红印子。
“闭嘴!”,教导员嘶了一声,抬起头朝黎今颖吩咐,“黎同志,你去楼下帮我叫警卫室的同志过来,这人需要送到公安去冷静冷静。”
“明白!”,黎今颖赶紧出门。
王如霞也追了出去。
这门专业课已经开始授课,走廊上并未有看热闹的学员,远处的教室不时传来教授的讲解声。
“颖妹妹!你不用管我,我去外面一趟!”
王如霞放下话,提脚就跑向楼外,不知道是去做什么。
黎今颖脚步一顿。
她想来王如霞也不是乱来的白痴,决定先去把警卫室的事情办妥,在追出去也不迟。
两分钟后。
黎今颖把警卫室的两位军装男同志请到了教导员办公室门口,交代清楚后,她撒腿追出去。
刚跑出教学楼,她就在一棵樟树下,看见了正在说话的王如霞和张二姐。
黎今颖没有再往前,隔在远处默默看。
樟树下。
王如霞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几张现金,卷成一团,塞到了张二姐手心。
“你拿着,上海物价高,之后回家的路上也能多上一层保险”,王如霞声音微哑,“我出来的急,没带什么东西在身上,只有这个。”
张二姐坚决摇头,不接:“你别这样,我完全够用的。再说,昨晚闹了一宿,是我欠你才对。”
王如霞无奈,只能把现金收回兜里。
她轻声问:“之后什么打算?王开勇这人不靠谱,他家里人什么情况,你最好要断干净。”
张二姐点头:“嗯,我知道的,之后回去我就搬去和我姐姐一同住,我后家也不是没有人,他们理亏,不会再来打扰我。”
两人在树下聊了几句。
张二姐这趟是请了假来上海,如今她弄清原委,也是时候乘火车回家。
王如霞没有送她到校门,就站在樟树下,看着这位身着粗布衣衫的女人缓缓离去。
她转过身,看见站在远处的黎今颖。
“走吧,回去上课。”
黎今颖点头,没有追问:“嗯。”
两人原路返回教学楼。
第二节 专业课已经结束,此时正值课余休息时间,教室内众人吵闹一片。
末尾几排,有两三个学员正在大声讨论。
——王如霞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
——是不是不好意思哦?我要是她,我都不知道该以什么面孔回来接着上课。
——她不像是破坏别人家庭的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啊?
蒋梨坐在靠后的位置,听见他们的交流声,蹙紧眉头转过脑袋,呵斥:“这么闲啊?有本事一会儿她回来了,你们接着这么聊,背后说人算是什么好汉?”
那几位学员啧啧嘴,不再大声吵闹。
但并不影响他们降低音量,继续在末排发出几声刺耳的嬉笑声。
“咔——”
王如霞独自推开教室前门,表情宛如平常神色,黎今颖紧跟在她身后。
教室内,人群开始交头接耳。
王如霞不在意,她匀速回到刚才离开的座位,坐下后,找到蒋珂询问:“上一门课我没听,你们做笔记了吗?”
蒋珂顿了顿。
她马上翻出上门课的教材:“做了,在这里,我先帮你折起来,晚上回宿舍我再教你们俩。”
王如霞低声道了谢,转身像是没事人一般,提起笔开始准备接下来这门课的预习。
教室内众人见她态度如常,更加不敢询问。
于是,一大堆好奇的人转而将话头抛向刚才同在现场的黎今颖。
——黎同志,什么情况啊?
——王开勇人呢?他真的有老婆了吗?
——黎同志,你和我们小声说说呗,不能因为王如霞和你关系好,你就忽略群众的呼声啊!
黎今颖没有作答复。
既然当事人都不愿意再提,她这个旁观者最好还是选择尊重,保持沉默。
人群追问了两分钟后,发现两个人都守口如瓶,于是自讨没趣地散开。
78大队的文化课程时间紧任务重,课间的休息时间不长,每门课一小时,中间也只余出十分钟。
就在下一门课教授前脚跨进门时,教导员终于再次出现在教室内。
他抱歉地拦住教授:“不好意思,我有个事情要通知一下,打断你们两分钟。”
教授没作阻挠:“好。”
学校就这么大,一丁点新闻消息用不着半日就已经传遍各个角落,他不用想也知道教导员肯定是想要趁早解决问题,让众多学员继续安心进修。
教导员快步走进教室,扫了一眼后,严肃道:“相信大家都知道这两天王开勇的事迹了吧?说教的话我不想再讲,希望大家能珍惜考上大学的机会,牢记你们的身份,不要再闹出类似的事件。”
学员们纷纷点头。
这时,末排有个不怕挨骂的男学员喊了声报告,站起身问:“教导员,那王开勇人呢?”
教导员想到那个泼皮户,强忍住肠胃的恶心感,大声宣布:“他已经被开除,又因为调查期间的挑衅动作,现已被送往派出所。”
男学员若有所思,口不择言继续问:“那王如霞同志呢?她不用受惩罚吗?我们听说她是……”,男学员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不确定了,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答,“……破坏家庭的第三者。”
话音一落。
众人把目光清一色扫向王如霞。
王如霞依旧埋头看专业书,不作答,也不抬头,毫无回应。
教导员闻言,眯着眼看向那位试图挑事的男学员:“谁给你说的?你不维护你未来的战友,去维护一个罪犯?还是说,你连最基本的是非对错都分不明白?下来。”
男学员这才意识到踢了铁板。
他想要与周围的两位朋友对视,得到的均是回避的眼神,他暗骂一声,灰溜溜来到教室前方。
教导员看着他就来气:“出去,罚站岗八小时,动一次加一小时。”
男学员还想再挣扎:“教导员,我知道错……”
“九小时”,教导员今天是铁了心要罚他。
男学员抿嘴,不再挣扎,敬完礼就出了门。
教导员清了清嗓子,最后重申:“不要再让我听见这些脏耳朵的东西,现在,好好读书。”
他转过头,换上和煦微笑:“教授您请。”
变脸速度极快。
教室内却没有人敢再次吱声。
第78章 疑似初恋(三合一)
沿海军区, 司令员办公室。
“聂副主任,您的信,也是上海来的。”
警卫连的同志帮司令员去信, 顺手把隔壁办公室聂涛的信也取了回来,没想到歪打正着,刚好撞上了本人。
“谢谢。”
聂涛接过, 并不急着拆。
“还有一封,诶,不对不对!”
警卫连的同志又确认了一遍, 蹙起眉头, 看向坐在聂涛旁边的另一位长官:“巫将军, 我看到信封是一样, 以为都是聂副主任的,就都取了来”,年轻人挠挠头,递上信封,有些不好意思,“结果,这封信的署名,是您的……”
巫医生也跟着皱起脸。
他没有为难年轻人, 笑着接过信后,嘱咐他离开时记得关上门。
警卫连同志离开,门合上。
室内不再回响着海风的呼呼声, 安静了不少。
坐在书桌背后的司令员率先出声。
他走到两位老战友中央, 把指着两人那封没拆的同款信件:“奇了怪了, 老聂的我能理解,人家那是家书, 挂念他老头呢!”
他转头,指着巫医生的那封:“诶,你这个老东西凭什么也有一份啊?”
巫医生翻了他一个大白眼。
他自顾自拆开信,嘴上开始他一贯的刻薄风格:“给我寄是念着情,给你寄,那是工作!”,他不忘拉聂涛加入战场,“老聂,你儿给你写的啥,拆开看看呗?”
聂涛拗不过两位老朋友。
司令员的独子最近被送往了美国,成为了第一批光荣的公费留学生,眼下他正是思念孩子的时候;巫医生又无妻无子女,只能偶尔逮着聂浚北疼一疼过把瘾。
他心中万分赶紧两位老友当年的相助,若不是他们二人一同给老首长写信,恐怕他和聂浚北现在都还没赶上回属地的分配信,还搁在西北垦新地。
司令员不服气。
他拿过他那封信件,念了出来:“浚北前面的确在说任务的事情,他工作能力很高效啊,提前了快一周吧?筛出来的这批新人也都还不错,我晚点就拿去给舰艇队的那位看看。”
紧接着,他语气一转,指着末尾念到:“不过,浚北是个懂事的孩子,最后也不忘祝我见字安好,一切顺利”,他走到巫医生身前,挑眉问,“嘿嘿,你没有吧?”
巫医生一目十行,早已看完了整封信。
他依旧蹙紧眉头,表情复杂。
司令员见状,猜到聂浚北肯定又是无关紧要的官方口吻,排版比《人民日报》还要严肃。
司令员坐回沙发:“哎呀,浚北虽然在部队和我总是隔着一层,但他心里还是记着我这个叔……”
“你等等”,巫医生又读了一遍。
司令员不解:“怎么了?他到底写什么了?”
巫医生读完后,不敢置信地抬头。
他道:“浚北说他给我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好学生,说肯定能把我这门手艺传承下去。”
司令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巫医生的情况底下的人可能不清楚,但他们几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巫医生是他们所有人中军衔最快做到将军级别的人,凭的不是别的,正是他那双据国无双的圣手,堪称领域内第一人。
但是,巫医生有个遗憾。
即便自己业务能力相当能打,他却不擅长带学生,或者说,没有学生能承受着他那一套高标准的带教思路,最终往往是揠苗助长了一大堆,倒没一个能成形的,通通泯然众人矣。
巫医生原封不动念出信中的内容:“浚北说是个女学员,有机会的话,会把我的项目推荐给她,至于她愿不愿意来沿海,就要看情况了。”
司令员不懂外科,只知道巫医生最近在搞胰腺研究,不知道具体情况:“女学员?你收过女学生吗?”
巫医生合上信,摇头:“以前有一个,后来只跟了半年不到就嫁人去教书了,这一行对体力要求高,男学员都不一定撑得下来。”
巫医生语气不太乐观。
他几乎不对亲传徒弟抱什么希望,早就做好了将这一身功夫编为教材的准备。虽说传人永远要比传书更加有效,但他已经试过许多次,不再贪心强求。
司令员却劝他:“你别这么快下定义啊,你要相信浚北说的话,他办事很靠谱的,等他好消息吧。”
巫医生轻笑一声,勉强同意。
办公室内,有一人从未说过话。
司令员发觉后,啧了一声,问:“老聂,你怎么回事?看了信就不说话了?”
巫医生抿了口茶水,搭腔:“你别管他,他肯定是想儿子了,家书的情分和我们这种信件不一样。”
司令员听了,露出艳羡的表情:“哎,也不知道我家那个崽子什么时候给他老头寄信啊……”
“不是!”
聂涛的声音突兀响起。
他单手抹住下巴,来回捏了两把,乍一看似是生气,嘴角却挂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浚北这封信,一句话没提我。”
一旁,他的两位老战友同时露出“我年纪大了,你别和我乱开玩笑”的表情。
巫医生狐疑问:“你这是什么炫耀亲情的新手段吗?一字不提,句句都是情?”
司令员听见,想念独子的情绪更加令人痛心。
聂涛站起身,扔下重磅消息:“他说他有喜欢的女孩了,还是我见过的人!而且,这女孩正是他想要推荐给老巫你作学生的那位。”
室内,三人同时陷入懵圈。
随后发出同样的疑惑: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见人说人说,见鬼说鬼话了?
*
上海。
军医大的某办公室外。
教导员刚刚给领导汇报完王开勇的情况,正式出具了退学通知,他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地。
这时,他路过转角的廊桥,却与两位眼熟的同志迎面相撞。
其中一位,是他以前的学生,天资和运气都不错,现在正在校领导身边做事,恐怕过段时间职级就要比他还高了。
另一位,他就更眼熟了,正是军训期间前来观摩新学员的那位年轻军官,还和黎今颖跳了支舞来着,疑似是他学生的对象。
教导员走过去,打探两人正在这里偷偷摸摸干什么:“你俩聊啥呢?鬼鬼祟祟的。”
秘书员被他吓一跳。
他往后退了半步,又突然往前进了一步。
教导员:在干嘛?跳舞吗?
秘书员不为别的,正是为了拽住教导员的袖子,把他拉到聂浚北面前:“聂同志,你的事情应该找他帮忙,他才是管理学员假条的那位。”
教导员刚处理完王开勇的糟心事,神经正紧绷着,一听又是学员的破事,迅速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谁?谁又出事了?是谁?”
秘书员也听闻了震惊校园的大瓜,猜到教导员刚才在领导办公室肯定挨了顿狠批。
他宽慰道:“老师,不是你想的那样!是聂同志想问问,如果学员周末没课时请假出校,咱们一般会不会批准。”
教导员扭过脑袋。
他打量了一番聂浚北,猜到他的心思:“你帮黎今颖问的啊?她没来和我请假啊。”
聂浚北摇头,嘴硬:“不,只是我好奇,不关她的事。”
教导员当初追老婆花的心眼比他还多,啧啧几声,拿出老前辈的态度,语重心长:“没课的话,有正常理由,肯定会批准啊……”
他说完暗示话语后,一转话头:“你准备和她出去玩?我瞧小黎像是你啃不下来的高岭之花啊,她万一不答应呢?你想什么时间出去?”
聂浚北原本还有些防备。
他见到教导员如此关切,也不再紧绷,直言:“就在后天。”
“后天?”,教导员一听,更觉得没戏,“你还是趁早打算别的吧,小黎到现在都还没给我提过这件事儿,肯定不想和你出去。”
聂浚北沉默了。
他看得出来黎今颖的心动,但也明白她的性子。既然昨晚她已经说了那样决断的话语,有可能真的就从此归于陌路。
只有心动,对她来说是不够的。
秘书员是个乐观的人。
他虽然还未娶妻,但一向讨女孩喜欢。
他与导员想法不同,大胆提出:“哎呀,你别听我老师的,他能追到师娘靠的就是运气,他的经验不能作数的,你加油!我看好你。”
教导员依旧坚持:“别想了,她肯定不喜欢你。”
聂浚北扫过他一眼,眼神凛若冰霜。
两人眼神打了个来回。
小聂:能不能盼我点儿好?
导员:咱上年纪的人就爱说大实话。
聂浚北不再与教导员斗法。
他还有事相求。
他忽然从兜里取出一个票夹册,扯下其中最宝贵的香烟票,递给面前的教导员。
教导员:干嘛?贿赂啊?
教导员马上拒绝,一脸防备:“我是很清廉的,你休想通过这种手段,让我帮你追女孩啊!”
聂浚北摇头:“误会了,我是想和您换点儿女孩儿家用的票”,他把自己的票夹打开,从首翻到尾,“我现在是单身配额,没有那些。”
教导员秒懂他的意思。
想来,他年轻时也曾为了攒下去文工团的车费,天天找战友们拿票换钱。
他摸了摸兜,才发现自家的票根本不在他身上:“哎呀,你不早点说,我家票都是我老婆管,而且现在又多了闺女,可能蛤蜊油啊、雪花膏都已经换过了,抱歉啊,帮不了你。”
聂浚北微叹了一口气。
他收回香烟票,垂眸道:“没事,我再想想办法。”
秘书员这时叫住他。
他从兜里翻出了几张多余的布票,递给聂浚北:“聂同志,这个行不行?夏天快到了,虽然部队里穿裙子的机会少,但总得打几条新的备着吧。”
聂浚北愣神半秒,稳稳接过。
他把他这个月的香烟票全部塞给秘书员,弯唇答:“谢了,帮了大忙。”
“没事儿,祝你成功。”
秘书员接过票,迈着长腿离开。
转角处,教导员还是觉得这事悬。
他拍了拍聂浚北的肩膀,准备同秘书员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他道:“尽人事,听天命,我先和你唱个反调,平衡一下你的期待。”
聂浚北见他这副模样,大致猜到他是如何追到了他那位文工团太太。
他埋头往楼梯走去,思绪飘远,开始猜测黎今颖为什么还没来找教导员请假。
——她太忙了?
——还是她忘了?
——难道是她不想?
聂浚北怀揣心事,像具幽灵般飘走。
教导员一个人站在拐角处,看见他幽深的背影,莫名有些发怵,总觉得有一股寒风吹过。
他抱着双臂,快步离开:“都五月了,怎么还这么凉。”
等到他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刚坐下没几分钟,门外就响起了一阵清脆女声:“报告,78大队黎今颖。”
“请进”,教导员正在倒茶。
他端着茶杯,尝了尝温度,问:“什么事?”
黎今颖今天一整日都在忙王如霞的事情,如今尘埃落定,该开除的已经开除,该闭嘴的也已经闭嘴,她自然也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她这才空出功夫,找到教导员提出正经事:“教导员,我周日想要请一天假出学校。”
教导员差点一口茶扑出来。
他五分钟前还在心里下注,猜测黎今颖瞧不上聂浚北,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教导员留了个心眼,问:“什么事?”
黎今颖坦然:“我来了上海后还没有机会去看看城市,刚好有朋友一起,就一起逛逛,当天晚上就回校,不过夜。”
教导员耐心听完,完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没有课,没有训练,本就是自由时间。
——不过夜,正经逛街,也挑不出毛病。
他放下茶杯,从抽屉里扯出假条,拿起钢笔写清归校时间后,盖上红章。
教导员递给她之前,不忘交代:“你最好只是去逛逛市区而已,不准在外面过夜啊,按时回来。”
黎今颖点头,接过假条。
等到走出办公室时,她才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嗯?这个时代找导员请假,会嘱咐这些东西吗?
*
周日当天。
聂浚北提前换上常服,站在校门口等待。
要不是昨天黎今颖找到他,展示了那张盖红章的出校请假条,他恐怕就要连着失眠两个通宵了。
现在,他穿着平时极少选择的白衬衣与暗灰色廓形裤,笔直站在一旁,等待心上人现身。
“来了!”,黎今颖小跑着过来,“等久了吗?”
她刚才隔老远就看见一个酷似巴黎男装周男模的身形,一眼认出了聂浚北。走近后,她才发现,两人的白衬衣近看竟有些情侣装的意味。
黎今颖立马转移话题:“怎么走?步行一公里好像有城际公交车。”
聂浚北还未见过她军装外的模样。
军装包裹下的黎今颖是明媚中带着三分英气,无论近看远看,第一印象永远是精气神十足;
如今薄薄的衬衣布料下,她身形的妩媚玲珑暴露无遗,加上她今天竖起了高马尾,白皙的天鹅脖颈在初夏的阳光下,如同瓷器般透出淡淡微光。
聂浚北垂眸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才心虚移开目光,缓缓开口:“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但我那位朋友坚持要来附近接我们。”
“啊?他有车啊?”,黎今颖问。
两人已经并肩走出校园,换上常服后,除去彼此挺拔似松柏的背影外,几乎与普通大学生无异。
聂浚北指着前面800米处的岔路口:“我们走到那里等吧,他应该不会迟到。”
黎今颖不解:“为什么不在校门口等?”
聂浚北别有深意来了句:“影响不好。”
当一辆雪白色的伏尔加轿车停在路口,一位身穿马甲衫的寸头男子下车时,黎今颖才明白聂浚北那句“影响不好”指的是什么。
寸头男招呼两人上车:“浚北!弟妹!走!”
黎今颖:?
聂浚北欲言又止:其实……
黎今颖瞪了他一眼,先一步上了后排座位。
伏尔加轿车是苏联货,黎今颖从前只在博物馆见过,还从未有机会亲身体验。
寸头男这辆伏尔加不是军区现在配给干部的绿色专车款,而是类似于黑色凯迪拉克的复古老爷车,一看就是上了年岁的老东西。
“你这车安全吗?不是说很多年没开了?”
聂浚北替她问出了疑惑。
黎今颖这才发现,聂浚北的手现在还把在车门上,似乎对他朋友的老爷车并不放心。
寸头男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他普通话粗糙中带着一股腔调:“没问题,这车是我爹年轻时派人从苏联开回来的,纯纯进口货,车轮上的坦克懂不懂?再开个十年也没事。”
聂浚北没搭话。
车门合上的声音替他做出了回应。
“弟妹怎么称呼?”,寸头男打开驾驶座,搓手回看后排,“我和浚北是在西北农场认识的,我姓齐,名字有些复杂,我自己都念不顺,大家都叫我小齐哥。 ”
黎今颖笑着喊了声“小齐哥”,介绍完自己的名字后,都没有注意到身旁男人微微黑沉的脸色。
“走吧,我带你们去我家附近逛逛。”
黎今颖顺嘴问:“在哪里呀?”
她前世并不曾在上海生活,但也来旅游过几次,对沪上风光算是有几分了解。
“在思南路,复兴公园旁边。”
回答她的并不是小齐哥,而是旁边一直不吭声生闷气的聂浚北。
她朝着声源处转过头:“你怎么知道?”
聂浚北轻叹一口气,看向驾驶位:“他以前做梦时总说,想回思南,不想睡大炕,想逛公园,不想铲牛粪,说多了自然就记住了。”
黎今颖心中对他这位资本家朋友大概有了数。
小齐哥嘿嘿一笑,拉动手刹:“你还真别说,回来快一个月了,我还不太习惯睡软床垫,睡了硬板床十多年,这腰啊,经不起那什么席梦思折腾了。”
“你家还有席梦思啊?”,黎今颖下意识感慨,她至今为止还没在这个时代听说过软床垫的名号。
小齐哥诧异道:“弟妹你知道席梦思啊?”
黎今颖接收到他打量的眼神。
那信号仿佛像是在问,她又是从哪个地方改造回来的?
黎今颖内心回答:我从21世纪改造回来的。
她明面上笑了笑,打了个哈哈过去:“听说过而已,没见过。”
小齐哥还想再追问几句。
“你还要聊多久?”
聂浚北声音淬了几寸凉意。
“哎呀我就问几句!”,小齐哥听懂老友的意味,一边松离合,一边啧啧向黎今颖道,“你这个男人,占有欲太强!”
“还开不开车?”,聂浚北上手拍了他一下。
小齐哥不敢再BB:“开开开开!”
小轿车起步,黎今颖好奇转头问聂浚北:“所以他名字到底有多复杂?”
聂浚北一脸醋味,还是拗不过她,于是朝她伸出手:“手给我。”
黎今颖不解,下意识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干嘛啊?”
“写给你看”,聂浚北握住她的手答。
手心处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聂浚北用手指缓缓写了一遍,他写得很认真,指节因为些微用力的缘故,不时牵动手背上微微可见的青筋。
车内安静到只能闻见风动,轿车快速驶过郊区小路,树影与光线轮流交叉,倒映在聂浚北的脸上,映出晦暗不明的虚实。
“写完了,认出来了吗?”
声音响起,黎今颖心虚地收回目光。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心,没有笔墨,没有印记,她刚才心不在焉盯做痴汉去了,哪里知道他到底写的什么字。
她抿抿嘴,眼神躲闪,语气自挂着一股撒娇的味道:“没看出来,再写一遍嘛!”
聂浚北略微挑眉,低声道:“压根没看。”
黎今颖见他如此直白,也不装腔作势,耍起无赖:“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低着头吗?”
“你很好猜”,聂浚北身体往后靠向座椅,那只握住她的手却没有松开。
两人就这么拉着手,一路无言。
从郊区到市区的路并不算畅通,许多小路还未修建完全,路上隔几分钟就是一次颠簸。
黎今颖全程扭头看向窗外。
她对这个时代的海上沪市实在是太过好奇,不想错过一丝一毫的风景。
直到车辆稳稳停下。
“到了,我家,现在也就我一个人了。”
小齐哥率先下了车。
不知道是黎今颖的错觉还是如何,他刚才说话时,眼神似是掠过一层烟灰色的阴影。
黎今颖下车后,抬头看向他的家宅。
上辈子,她去过一次思南公馆,是作为游客短暂体验老洋房里的海派文化,顺道欣赏梧桐。
她远远没有想过,有一天她能在书中的平行世界近距离体验四十年前的同款风景。
她在门口的拐角站了许久。
梧桐没有那么那么多,远处的新天地还没建起来,这里的老洋房还没有推翻重建,那些花雕与法式屋檐依旧保留着岁月的痕迹。
往前几十年,这里是法国人的租界,从马斯南路到辣斐德路,贯穿其间的是民国时期的名流。
往后几十年,这里是想要一探老上海海派风情的游客打卡点,那栋老故居会变成博物馆,它旁边那栋会变成私房菜餐馆,再往旁会挂彩灯和咖啡摊位。
她此时站在梧桐树下,浑身一麻,仿佛感受到隐形的时代之风从她的身躯中穿堂而过。
“颖颖,怎么了?”,聂浚北见她下车后就杵在原地不动,走过来关切问道,“晕车吗?”
黎今颖回过神,抹去眼角滴落的泪水,笑着往大门走去:“我没事,走吧。”
聂浚北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往里走:“不舒服就和我说,不必迁就我。”
两人穿过院子前的窄门,并肩走进这栋位于光影交织下的法式建筑物。
小齐哥站在大门的阳台上,背朝他们,似乎正在与门后的某人说话。
黎今颖敏锐注意到这一不同,小声询问:“他不是说他家里就剩他一个人了?”
聂浚北眯眼,同样感觉不对劲。
他们两人识于微时,这次小齐哥能从西北调回来并返还祖宅也是他拜托了几位叔伯借力,按道理来说,小齐哥不会生出害他的意思。
“不知道这家伙神神秘秘准备了什么,我猜,他应该是把我们在西北的另一位朋友也叫过来了。”
黎今颖跟他并肩在花园小道上。
她闻言,朝左右看了看,这栋小楼的花园占地面积大约有五六十平,如今却只有一颗干枯的老树还依旧苟延残喘,其余花草皆不是人形
“这位小齐哥什么来头?”,她问。
聂浚北也没准备隐瞒:“他父亲是个银行家,母亲去世的早,其余亲戚都在海外,好在有个为无产阶级斗了一辈子的好舅舅,否则……”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话,黎今颖却听懂了他那些没说出口的判词。
“那你猜,里面那位是不是你另一位老朋友?”
聂浚北想起眼睛男那副窝囊相,点头:“肯定是他,除了他想不出来还有谁会做这样无聊的举动。”
花园小径不长。
中间有部分到底的木头杆子,脚步踩上去,发出几声清脆的嘎拉声。
“浚北!”,小齐哥见到他们两人走近,着急忙慌往前快速行了几步,面色慌张,“我得给你和弟妹道个歉,里面还有人……”
黎今颖不答话,笑着看向聂浚北。
她很想告诉小齐哥,你们那些惊喜的套路,早就被他们两人在路上识破了。
果然,聂浚北脸上毫无波澜:“没关系。”
见此,小齐哥却并未松口气。
他刚刚还开朗的脸上早已汗如雨下,马甲背心后面早已湿透,要不是这里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地方,他现在恐怕连一丝毫的底气都没了。
小齐哥继续说:“不是,浚北,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叫了眼镜后,她也会跟过来……”
黎今颖:嗯?
TA?是谁?
等等,是他还是她?
她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等到她转过头看向聂浚北,发现对方脸上闪过一阵黑沉沉的愠怒。
“谁啊?不是你朋友吗?”,黎今颖不理解他为何会是这幅表情,拉了拉他的手,试图弄清楚缘由,小声问,“怎么生气了?”
“我们走吧,下次再聚。”
聂浚北牵着她就往来路退,一丁点都不犹豫。
小齐哥这下是真的慌了。
他朝正在门廊后看戏的眼镜男挤眉弄眼,眉毛都快要因为上火而燃了起来,拼命无声做口型:“怎么办?你惹出来的祸事!”
“颖颖,走吧,下次还有机会见的。”
黎今颖的好奇心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她还从未见过聂浚北对谁如此冷漠绝情过,竟然连同处一室都成了一种勉强。
究竟是真的交恶?
还是他……心虚?
女人的直觉是很恐怖的技能。
黎今颖忽然脚步一顿,抬起眼问:“你不想见的那人,是女人吗?”
聂浚北原本还想要往前迈的步子僵在原地。
就在他开口想要解释的时候,一声娇柔甜腻的女人声闯入花园。
“浚北哥哥!”
黎今颖挣开聂浚北的手,看向来人。
朝他们跑来的,是一个看上去约莫17、18岁的小姑娘,头发梳成两个低马尾,穿着一件娃娃领的白色棉质连衣裙,裙摆还缀了一排荷叶边。
女孩走近。
她皮肤底子偏白,却因为过于瘦弱而显得有些青春期营养不足,原本应该鼓起来的可爱娃娃脸向内凹了些许,反倒衬得她成熟了几分。
很漂亮。
倘若换一身打歌服,就像会送去参加韩国选秀的青春女idol。
女孩瞥了一眼黎今颖,当她双目划过她的脸蛋时,女孩眼底闪过一丝屏气与紧张,随即又被一股天然敌意所替代。
她忽略黎今颖,径直绕开她,双手攀向聂浚北的袖子:“浚北哥哥,你怎么刚来就要走?这么多年没见,宜桦好想你!”
声音明媚。
尾音都带着少女的甜腻气息。
黎今颖都跟着酥了一道。
什么人啊?初恋吗?
黎今颖眼神朝着女孩的手看去,想要看清聂浚北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众目睽睽下,聂浚北一个闪身,挡掉了宜桦想要攀上来的双手。
他瞪了一眼跟上来的小齐哥和他身后的眼镜男,毫无疑问把这笔账记到了他们俩头上。
宜桦垂眸,咬咬唇。
她并未放弃,转而搬出从前最管用的那套:“浚北哥哥,我已经三年没见过你了,可不可以进屋谈,就像咱们以前那样?我肚子快饿死了。”
聂浚北看向站在宜桦背后的黎今颖。
他见她一脸“我倒要看看这是哪一出”的戏谑,无奈叹了口气。
“温宜桦”,聂浚北忽然喊了女孩的全名,“你已经不是小孩,要注意影响,不要再这样叫我。”
黎今颖闻言,轻轻挑眉,不语。
聂浚北直视着她,眼神坦荡且深邃。
一旁屏住呼吸的小齐哥和眼镜男也同样把目光投向黎今颖,似乎想要探寻这位“弟妹”究竟是什么态度。
她最初的确是好奇大过于别的情绪。
但是,当温宜桦那句甜腻腻的“就像以前那样”脱出口时,黎今颖心口有些闷闷的。
以前哪样?
到底什么样啊?
她表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心中情绪却已经开始向着她从未料到过的酸涩过渡。
“浚北哥哥,你突然好凶,宜桦害怕。”
温宜桦见气氛有些凝固,立即站着剁了剁脚,瘪着嘴唇蹙紧眉,仿佛下一秒就能梨花带雨。
黎今颖依旧不说话。
她看向聂浚北,想要看看他会如何处理。
——你会再次冷言呵斥小孩?
——还是准备换成你们从前那样的态度?
四目相对。
情绪在簌簌风声中穿梭。
没想到,聂浚北这次压根就不接牌。
他不再礼貌,反而直接穿过温宜桦的身侧,来到黎今颖的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
黎今颖(疑惑):?
聂浚北:别看戏了,救救。
黎今颖(微笑):不行哦,自己惹出来的桃花债,自己处理。
聂浚北装作没看懂眼神戏,别开视线,握紧黎今颖的手,十指紧扣,连空气都从掌心中挤出。
“忘了和你们介绍,这位是……”
聂浚北话音还未落,黎今颖就突然打断他的话,自己接了过去。
黎今颖:“你们好,我是他学姐。”
聂浚北察觉到她的意图,接着说:“也是我……”
黎今颖比他快一步:“也是他从前的邻居。”
聂浚北被她接连打断两次。
他看得出来,黎今颖在生闷气耍小性子。
一时间,他也有些拿他这位“学姐”没了办法,他能说什么?毕竟,他们彼此的确是这样简单明了毫无纠葛的人际关系。
小齐哥已经在用双手搓脸。
他恨死自己昨天忘记告诉眼镜男,聂浚北今天会带对象过来。
刚才他见到温宜桦就预感大事不妙,现在人家姑娘果不其然闹情绪了。
刚才在车上,他就借着后视镜,看出聂浚北对这位黎同志的爱意。眼神不会骗人,他认识聂浚北十多年,还从未在他那双眼睛里见过这样的情深似海。
“哇,真的有比宜桦还要漂亮的姑娘啊?”
眼镜男还在没心没肺地感叹。
小齐哥往后怼了他一句:“TMD,何止啊,这比你的浚北哥生得还漂亮,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有人能生成这样。”
眼镜男推了一把镜片:“真好啊,和浚北哥站在一起就跟神仙眷侣似的,我以前还想呢,什么样的女孩才能压得住浚北哥那张脸,你瞧,那不就是。”
他指向正侧身面对他们的黎今颖。
小齐哥顺着看过去,明目张胆多瞧了几眼。要不是刚才聂浚北醋意大发,他还能再和小黎同志多聊几句话呢。
眼镜男猜测:“她看上去很好相处。”
他在心中附和:是啊,多好的姑娘啊。
要是因为这件糊涂事给崩掉了,他都怕自己要被聂浚北给崩掉。
耳边,眼镜男冷不丁来了句:“可惜,好像吵架分手了。”
小齐哥瞳孔地震,人都吓晕来:“不行啊!”
他可万万不能让这门亲事黄了。
否则,到时候他不仅会失去聂浚北这个好兄弟,他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
于是,小齐哥咕噜噜连滚带爬跑过去,突兀地插进三人的话题中:“我家门口这院子十多年没打理过了,黎同志,来都来了,要不还是进屋坐坐?当赏我个面子,如何?”
黎今颖今天本就是陪聂浚北来城里逛逛。
刚才在车上聂浚北就提过,小齐哥是他在西北最好的朋友,如今人家主动发话,她原本就应该礼貌顺水答应。
更何况,眼前还突然多出来了一位奶酥味的小小姐,让她对留下来的故事更加好奇。
“好啊,那打扰小齐哥了。”
小齐哥在前面带路:“走吧,当心台阶。”
黎今颖笑弯眼,侧身擦过聂浚北。
她力气不小,又特意使了劲,聂浚北的肩头被她撞得一记闷疼。
聂浚北:?
黎今颖(笑):我故意的。
眼镜男紧跟在聂浚北旁边,替他从单侧挡掉温宜桦试图缠上来的双手。
眼镜男鬼鬼祟祟凑到他耳边:“你看小齐哥多好,为你先把人稳下来,你可得争气!”
聂浚北睨了他一眼,语气冰凉:“你猜为什么需要把人稳下来?”
眼镜男眉毛囧成一字:“浚北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温宜桦的性子”,他往后瞧了一眼,确认温宜桦走在最末尾,才放心说,“我就是不小心说漏嘴了嘛,她非要缠着我带她来,否则就天天来我家骚扰。”
聂浚北皱眉:“天天来?”
眼镜男欲哭无泪:“对啊,天天来!我老婆差点要和我离婚,你知道的,我不能没有我老婆!”
聂浚北:……
他看向眼镜男的眼神怒气更甚。
聂浚北:“所以你就让我没老婆?”
眼镜男笑得心虚:“肯定可以哄回来的!刚才黎同志不是一直都笑着吗?”
聂浚北皮笑肉不笑:“我现在笑给你看,害怕吗?”
眼镜男懂了,吞了下口水,眯上眼睛双手合十:“哥,我真错了,真的。”
聂浚北快步追上前面两人,暗骂道:“你最好是现在开始祈祷你还有嫂子。”
人群末尾。
温宜桦走在最后。
她脸上挂着保持不动的浅笑,宛如面具,连幅度都和刚才说话时一模一样。
她盯着离自己只有几米远的聂浚北,心中那股不只是畏惧还是依赖的情绪更加沸腾。
——漂亮又怎么样?
——我有必须拿下聂浚北的理由,你有吗?
温宜桦深呼吸一口气,强行将笑意掐得更浓。
第79章 小小情敌
小齐哥这栋洋房虽然不算大, 比不上公馆的派头,但各种层面上来说,都能算作是豪宅了。
“黎同志, 你别生他气”,小齐哥走在靠前的位置,趁着后面两位兄弟没跟上来, 悄悄摸摸和黎今颖说起了话,“他和宜桦真的没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 宜桦就是没长大的小孩子而已。”
“我知道, 小女孩嘛!没生气, 真的。”
黎今颖莞尔一笑, 看上去心情平和。
小齐哥不禁咋舌,他能帮的可都算帮过了,剩下的只能看他兄弟自己的造化了。
走过台阶,他指了指打开走廊后的雕花拱门:“会客室我稍微收拾了一下,不过玻璃我还没来得及寻人去补,可能有点阴冷,我去给你们接点热茶水过来。”
他放下话,就钻向走廊后的另一个小房间。
黎今颖单独留在会客室。
这栋洋房布局受到租界风情影响, 一楼空出三十多平用作见客。内里装潢大多采用白色石材作雕刻。只是可惜,多年未经打理,不仅落地玻璃窗户几乎破了个遍, 拐角的一根圆柱也被挖了个稀巴烂。
聂浚北和眼镜男紧跟着进来, 温宜桦黏得很近, 三人跨进门槛的间隙最多也不差两三秒。
聂浚北径直走到黎今颖身边坐下。
“这位是我们在西北农场的另一位好友,他姓杨, 现在在一家报社工作,偶尔也写写小说。”
黎今颖朝眼镜男点头,顺便寒暄两句:“杨同志你好,现在是做记者?还是做编辑?”
“记者那活我做不了,我现在是校对,也算是编辑吧?我听浚北说你是学医的?”,杨编辑挠挠额头,坐在黎今颖对面。
黎今颖笑着答:“对,刚入学没多久,路漫漫其修远兮。”
“浚北哥哥,你要在上海呆多久呀?”
一声黏糊糊的少女音,将气氛再次带往令人尴尬的境地。
杨编辑瞳孔地震,他眼珠子在黎今颖和温宜桦中间不断平移,最终停留在聂浚北身上,紧了紧鼻子,为他捏一把汗。
聂浚北表情严肃:“不是你该过问的,别问。”
温宜桦见他依旧冷漠,也不着急。
她走到杨编辑面前,像大人宣示主权般环抱双臂,弯唇道:“杨哥,你和我换个位置吧,我坐你这里更合适。”
杨编辑虎躯一震:“你要坐我这里?”,他抬起眼皮,黎今颖那张白皙的脸近在咫尺。
杨编辑很慌。
他要是不答应吧,像是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在欺负小姑娘,可他要是答应吧,难道还真让温宜桦这颗迷你烫手山芋挤在这里给人添堵啊?
“杨哥,难道你要让我坐浚北哥哥对面吗?那多不合适,一会儿这位姐姐该生气了,我还得落个不好听的坏名声,对不对?”
温宜桦眯着眼扫向黎今颖,眉毛轻挑。
打蛇打七寸,温宜桦明白她今天从聂浚北那里讨不到好处,就决定从这位寡言少语的朴素女人身上下手。
杨编辑可不敢背下这口大锅,赶紧起身让她:“宜桦,你快坐快坐,我去催催小齐哥,他烧个开水怎么烧这么久?”
温宜桦短短几句话,就让他回忆起在家时被这个小鬼头所支配的恐惧。
他撒腿就跑,一秒钟也不敢在现场多呆。
“姐姐你是哪里人?”
温宜桦落座,她不再像刚才死命往聂浚北身上黏,转而将话头抛向黎今颖。
“龙岗人。”
温宜桦做作“哦”了一声,语气拖长:“就是聂叔叔调岗时去的乡下吧?”
黎今颖没想到小姑娘一套一套的。
她点头,心不在焉答:“对,乡下~”
温宜桦轻笑一声,心中暗叹:乡下来的,她都瞧不上眼,怎么配得上聂浚北?也就只剩一张脸蛋讨人喜欢,果然漂亮女人都是狐媚子。
她正准备继续借着这个点发力,就被她斜侧面的男人打断。
“龙岗出名的是资源广袤,木材和煤矿产量都高居前列,你年纪小,不知道也正常。”
聂浚北突然出声,不仅把温宜桦之后的话给挡了回去,还提点了一句。
“虽然现在你能回到上海,但做派和思想还是从前老一套格调,这样容易惹火上身,温同志。”
他最后一句称呼,顿了几秒。
温宜桦牙都快咬碎了。
——她就说了这女人一句,曾经待她亲切的浚北哥哥就怼了她一长段?还偏偏戳着她的痛处来?
——狐媚子还真就是狐媚子,一声不吭就能把男人哄得团团转。
——不行,她不能认输,她有必须要拿下聂浚北的理由,否则她回家后怎么交代?
温宜桦立即换上一幅受伤的表情,用手做出拭泪状,即便眼泪此时还没能落下来。
“浚北哥哥,我家的情况,你最清楚不过了,为何还偏偏要这样说我?”
温宜桦和杨编辑其实是远房亲戚,两人的父亲来自同一个大家族,她父亲热爱文学,一直在大学做外语教授,业余时间会接出版社翻译小说的活,从小到大,父亲一直是她最崇拜的人。
震荡年代到来,母亲意外离世,父亲失踪,她就被寄养在杨编辑家里,随后又跟着一起迁往西北。一开始,她怎么都不习惯从云端落到田地的生活,那滋味她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一场噩梦。幸得,有小齐哥他们一直帮衬她。
直到三年前,父亲派人来寻,失散多年的父女俩才终于得以团聚,她也顺理成章从西北调往湖南,提前离开,只身南下。
可是,当她与父亲重逢后,温宜桦才发觉这一切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父亲已经多年不看书,外语也早就忘了,之所以写信寻她,也是想要给她安排一门婚事,对方是从未读过书的纸厂工人,就等她成年领结婚证。
温宜桦现在都能想起,她和父亲大吵一架,称他不过是想要拿自己的幸福,去求得平安。
吵完后,她就告诉父亲,既然想要寻大树庇护,当然要寻扎根最深的那棵。她把聂浚北的身份告诉了父亲,这才得以从家里跑出来。
聂浚北,她必须拿下。
否则,她回家后面对的将是……
温宜桦想到这里,不知道是何故,眼泪竟然不用挤,自然而然就滴落下来。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黎今颖见了,心口都不禁为她一颤。
谁都看得出来温宜桦从见面开始就一直戴着假面具,而刚才这几滴泪,才是真情流露。
小姑娘想到什么了?这么难过。
黎今颖出于好奇,多望了她好几眼。
“我知道了,浚北哥哥,我不会再这么讲话了,宜桦知道错了”,温宜桦明白是她说错话在先,又看向黎今颖,不情不愿挤出一个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挤兑你。”
两句话态度天差地别。
黎今颖笑笑:“没事。”
她确实不在意。
倘若此时,她和温宜桦在现代高中狭路相逢,彼此都是十多岁的青春期小女孩,那她可能真的会因为刚才那些莫名的挤兑而生出情绪,说不定还会互怼回去,上演一出扯头花加拉黑一条龙的戏码,晚上再躺在被子里偷偷emo。
但这里不是现代,她也不是青春期。
不知为何,明明她早已成为了这本悲剧文必不可少的一环,但现在看这些书中角色,黎今颖始终还是会抱有一丝上帝视角的悲悯。
她看着温宜桦,看上去也是个吃过不少苦的姑娘,霎那间,她忽然就想到了这副身体的主人,心立马就软了下来:多半又是心理变态作者为了加强BE设定,特意融入的炮灰角色。
同为天涯炮灰命。
那些尖酸话,就当没听见吧。
“茶水来了,都口渴了吧?”
两个大老爷们端出一套朴素的木质茶杯。
温宜桦已经平复了情绪,低着头调整呼吸,努力让她脸上的笑容保持刚才的明媚弧度。
“宜桦,喝点水,我给你拿了一盒饼干。”
小齐哥把杯子递给她,同时还塞去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铁盒:“放心吃,去商店排队现买的。”
温宜桦轻声“嗯”了下。
声音收敛了刚才的甜腻,清新不少。
从刚才她坐到自己对面开始,黎今颖就一直在观察温宜桦。大人装嫩她见多了,小孩强迫自己装大人,她倒是见得稀奇。
温宜桦打开铁盒,里面是饭店新烤出来的黄油小饼干,一看就知道来路不易,价值不菲。
白砂糖与牛奶混合的香气萦绕在空气中,温宜桦不断抿唇,想要吃一口,却又担心再次被当作“小孩子”打发。
“宜桦妹妹”,黎今颖看得难受,忍不住出声推她一把,“这个饼干好吃吗?我没见过,有些好奇。”
“啊?”,温宜桦没想到一直不怎么说话的黎今颖会突然cue她,身体一抖,下意识抬脸。
黎今颖那张春水袅袅的脸映在她面前,温宜桦恍惚间,忘记了她是自己的竞争对手,眨着眼睛深深看了一眼。
“我……”,她莫名开始结巴,“吃一块不就知道了,还要问,喏——”
温宜桦把铁盒推到黎今颖面前,别过脑袋,不再看她的脸。
她脑海中感叹:狐媚子果然厉害,差点连她都被骗了过去,浚北哥哥上当也情有可原。
黎今颖内心抓狂。
——我是想让你吃啊!你不是很想吃吗?姐姐给你一个台阶怎么都不顺杆下啊!
她一脸无奈接过铁盒,选了一块后,决定学习聂浚北直接打直球:“这个大块,你吃,赶紧吃!”
“我……”,温宜桦还想装一下不爱吃甜食的大人范,嘴里就被黎今颖塞进一块满是砂糖的曲奇。
温宜桦:?!
她睁大眼睛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女人。
黎今颖慈祥微笑着,两个酒窝落在温宜桦眼里,反倒像是一种微笑面具背后的威胁与恐吓。
“我吃……马上吃。”
温宜桦被吓了一跳,咬住饼干埋头看桌。
小齐哥朝剩余众人打了个眼神:“安心。”
他松了口气,幸亏他刚才机智,想起来昨天去排队为“弟妹”买了盒见面礼。
他这才回忆起在西北时,指甲盖大小的牛奶疙瘩就能让温宜桦乐上一整天。
没想到三年过去,女孩都快成年了,还是小孩子口味。
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温宜桦虽然安静了下来,身体却越来越紧绷,直到一盒饼干见了底,她才懵头懵脑抬起脸,像是破釜沉舟般,打破了会客室的和气。
“黎姐姐,你方便吗?我想和你单独说话。”
黎今颖一愣,她还未开口答复,就感受到一双覆到她手背上的
大手。
她转头看向身侧男人:“没事,我想听。”
聂浚北还想说什么,她已经起身跟着温宜桦走到走廊外的花园。
六月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温宜桦挑在树荫下,开门见山:“谢谢你刚才把饼干让给我,这其实是小齐哥特意给你买的。”
黎今颖不知道还有这一茬,不过,她更惊讶的是,温宜桦竟然看得出来她的举措缘故,小姑娘其实很聪明。
温宜桦说完,深呼吸一口气,接着道。
“我和浚北哥哥,还有小齐哥他们,是在西北遇见的,你应该猜到了我们都是什么出身。”
黎今颖没料到她会说起这些,点头,耐心听。
温宜桦继续:“我身体不好,很多活都是他们帮着我做,特别是浚北哥哥,他对我很好很好,有一次我在田坎摔倒,他还去帮我买了跌打药。”
黎今颖心中一酸。
选择走出门听温宜桦的自白,就是一场自讨苦吃的自虐仪式,属于是没事儿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她却克制不住想要更多了解他的冲动。
温宜桦察觉到黎今颖松动的神情。
她知道,浚北哥哥很喜欢站在她面前的女人,他从来没有对自己露出过那样担忧的眼神。反而,今天他们重逢后,浚北哥哥再也没有对她
她也看得出来,这位面相狐媚的姐姐不是什么坏人,甚至还有些心软。
温宜桦念到此处,心一横,不再铺垫,直言:“黎姐姐,你在军医大读书,又这么漂亮,你肯定不缺追求者……”
黎今颖懵了。
刚才还抽紧的心口也跟着一滞。
这是什么捧高高的鬼转折?
温宜桦抱着她的手臂摇了摇,眼泪如同决堤般涌出,声声含泪:“所以,你能不能把浚北哥哥让给我?”
第80章 告白
黎今颖做梦都没想过, 她还能在真实人生中,听见一句如此古早的请求。
“我,我有不得已的原因。”
温宜桦将最难说出口的话告白后, 双颊通红,剩余的话语反而没有那么难开口。
黎今颖一声不吭,听完她的故事。
温宜桦也不催她给出答复, 静静站在原地等待,偶尔抬眸作出星星眼,仿佛希冀于黎今颖会被她的悲惨故事而所打动。
良久, 黎今颖斟酌完语言, 郑重道:
“宜桦啊, 我不能答应你。”
温宜桦愣在原地。
是啊, 她的人生注定了是个大悲剧。
她嘴角挂上苦笑,垂下脑袋,像是提前在心中设想未来的结局。
“宜桦”,黎今颖温柔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接下来的话,她不是作为聂浚北的亲友或对象的身份,而是以过来人姐姐的角度,试图帮青春期小女孩理清思路。
大的道理她没必要说教。
随着年岁渐长,温宜桦未来自然会认识到她刚才的提议有多么幼稚可笑。
黎今颖微微蹲下来, 让她的脑袋与温宜桦保持在同一水平线。她问:“你喜欢聂浚北?”
温宜桦红着耳朵点头:“嗯”。
声音微弱,不知是害羞还是犹豫。
“你喜欢他什么?”,黎今颖接着问。
温宜桦比她矮半个头, 需要扬起脑袋才能对上她的双眸:“……什么意思?”
黎今颖把着手指数给她看:“喜欢他的样貌?家世?或者性格?总有一项是你喜欢的点吧?”
温宜桦默了半晌, 挤出一个勉强到不能再勉强的答案:“我都喜欢”, 话脱出口,连她自己都打上了一个问号。
黎今颖直起腰, 直戳她的真心。
“你父亲想让你嫁给一个不爱的人,所以你想要找到聂浚北拯救你,对吗?”
温宜桦眼神微虚。
她的确是这么想,但是为什么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就显得如此奇怪?
“我……我喜欢他,所以希望你能退出。”
温宜桦咬唇再次给出同样的话语。
“宜桦,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体验吗?”
温宜桦抬头看向黎今颖。
“你见不到他的时候,会挠心挠肺,思念成疾吗?”,黎今颖接着问题往下问,循序渐进。
温宜桦愣住,她不知道该怎么答复。
见不到聂浚北的三年,她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在她那些最难熬的日子里,温宜桦怀念的是幼时母亲依旧在世的童年生活:父亲会读莎翁的十四行诗,母亲就翻译一遍,再念给她。
黎今颖走近她,一句一句往下问。
“你会无时无刻关注他的言行举止,揣摩他究竟有几分真心对你吗?”
“你会在你们每次分别时,故意拖慢脚步,哪怕深夜独自躺在床上,也会在脑海中反复回忆和他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吗?”
“你会为你们的眼神、肢体、灵魂触及而心跳加速,明知这份爱会沉重到令人失去理智,也往下跳吗?”
“你会因为越来越多了解他后,遗憾你从前没有出现在他人生的某个半场而产生嫉妒与不安吗?”
温宜桦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上来。
她不断抿唇,黎今颖言语似箭戳得她体无完肤,明明答案就在嘴边,她却不敢说出口。
温宜桦目光躲闪:“我……我……”
“可是,我会。”
黎今颖轻声说出她的答案。
六月的梧桐色泽葱绿,叶连着叶,枝连着枝,清风哗哗作响,带动树根下的草籽也随之摇曳。
“咔——”
鞋底踩上落木枝桠的声音。
黎今颖下意识转头,发现刚才还在屋内的三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
梧桐熙攘,她自动忽略了旁边老实巴交站着的两人,隔着树影,对上了聂浚北的目光。
那双似的黑眸一言不发盯着她,像是要看穿她这段时日的伪装,不给她留出任何畏罪逃跑的退路。
“小齐哥,杨哥,你们怎么……”
温宜桦先一步说出了她的心声。
小女孩沉不住气,发现被偷听后,怒色与羞意同时窜上脑,小嘴跟机关枪似的:“你们多大人了,怎么还搞偷听这一套啊?说好了我和黎姐姐两个人,你们跟出来干嘛?”
杨编辑已经不敢说话。
他是刚才撺掇着要让众人出来守着的罪魁祸首。当时,他的原话是:宜桦人小鬼大,此前好几次都能把他和他老婆给说急,一会儿别真把黎同志给气走了。
小齐哥倒是抢过这口锅,背到自己头上。
“怨我,怨我,我这不是看你们一直没回来,担心嘛……”,他一副老大哥的派头,上前拉着温宜桦就要走,还不忘笑声递话,“你就别丢脸了,你的事儿哥知道了,会帮你的。”
温宜桦刚才还皱着的眉毛瞬间荡平:“真的?不骗我?你听到了?”
小齐哥斗胆扫了一眼黎今颖,压压嗓子:“该听的和不该听的都听了……”
黎今颖:我还没聋。
温宜桦果然还是小女孩。
她一听小齐哥有办法替她解局,马上就神采飞扬,仿佛刚才说出大逆不道告白之言的人并不是自己。
温宜桦转头就把她的浚北哥哥忘了,张口甜甜的就是一句:“谢谢小齐哥!那别磨蹭了,我们赶紧进屋讨论一下啊!我等不起的,哎——那你早说你能帮我,我也不至于……”
她话说到此处,回过头心虚瞧了眼黎今颖,小声糯糯:“黎姐姐,对不起,我不和你抢,你比我喜欢多了,我退出!我退出!”
黎今颖:微笑石化.JPG
——温小姐,你真的让我很狼狈。
黎今颖被她这一出操作给气笑了,心中发誓,下次再有这种青少年交心局,她保证她嘴巴比胶带还要严。
小齐哥拉着温宜桦就往会客室走,还不忘拖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杨编辑:“走啊!你小子真不怕死,还不走等着上他们家户口呢?”
杨编辑后知后觉,差点摔一跤:“走走走。”
梧桐一向与情字挂钩。
无垠的夏风面对这条路上葱葱郁郁的梧桐,也似有相怜意,风吹过,枝叶了无痕,唯有簌簌声。
“聂浚北”,她看向站在身前的男人。
心跳声鼓噪,耳边其余声音都不再重要。
黎今颖看向他,理智呼唤着不应该,大脑却不愿意再自欺:“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白色帆布鞋往前踏了一步,踩中部分散落在院子内的梧桐叶,响起沙沙声。
黎今颖环住他的脖子,趁着他还未反应过来,踮起脚,在聂浚北的下巴上亲了一下。
她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身体微滞。
甚至可以感受到彼此心跳空悬的一瞬间。
前脚掌着地,黎今颖想再说什么时。
聂浚北垂在身侧的手忽然搂上了她的腰,把她往怀里带了带,紧接着,他低下头,吻上了她微微张开却来不及说话的双唇。
“……”
身后,思南的梧桐寂静无声。
耳边,温热的触感中气息凌乱。
黎今颖能感受到他扶在她后脑勺的手掌,连同腰间的力道,一同把她往更深处送去。
“聂浚北!你等等……”
“等不了。”
黎今颖腾出一口气,刚想接着往下说,就被聂浚北连绵不断的攻势给掐断苗头。
黎今颖:……
是谁说年下撩不得来着?
下次能不能说得再夸张严重一些?
纠缠不知道多久后,黎今颖脚都快软了,才终于恢复自由身,要不是聂浚北稳稳接住,她下一秒怕是就瘫到地上去了。
“你……”,黎今颖气恼道。
“这次总不能说只是学姐了吧?”
“怎么不能?”,黎今颖上手挠了一把他的头发,像是在报复他刚才的行为,“只是亲一下而已,又不能代表什么。”
聂浚北挑眉:“意思是你还想和别的人……”
“打住,打住!”
黎今颖往后退了一步,生怕聂浚北一会儿又跟没开过荤的狼似的扑上来。
她用手探了探脸颊的温度,正色道:“我是坚决不相信异地恋爱的,破例这一次,你……聂浚北!唔唔……”
尝过肉香的狼是不会轻易听话的。
果不其然,她又陷在湿热酥麻的蔓延之中。
几分钟后,两人回到屋内。
与刚才进门时一人气鼓鼓在前冲,一人吭哧吭哧后面追不同,如今两人十指紧扣,众人也猜到聂浚北算是把黎今颖给哄好了。
进门时,小齐哥正在聊他这套洋房。
“一个人住这么大地方,我心里悬着慌,树大招风。我准备将下面一整层都租出去,租金也能盘活日常开销。至于楼上,宜桦你选一间。”
温宜桦很兴奋,只要能逃离家里安排的荒唐亲事,她就是和租客挤一间都没问题。
她仰起头笑着,声音不再过分甜腻:“我住小一点儿的那间吧,便宜些!等我发了工钱,之后我会给你租金的,不会少你一分钱。”
杨编辑还在义愤填膺。
“二表伯也真是的,他是老得糊涂了吗?你才多大,他就要送你去结婚?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他还记得自己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吗,怎么和那群封建余孽似的?二表婶要是还在……”
杨编辑的话落下,温宜桦刚刚才扬起的脑袋又渐渐低了下去。
“二表伯就是仗着现在家里他一个人说了算,二表婶最疼你,肯定不会……啊!小齐哥你踩我干嘛?”,杨编辑吃痛,伸手捂住脚。
小齐哥飘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还趁着温宜桦没看见,哑声做出一个“闭嘴”的嘴形。
他见到门外腻腻歪歪的两人回来,赶紧将话题抛给他们,试图活络空气中沉重的氛围。
“黎同志,你就放心吧,我认识他这么久,就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过。对了,你晚上还得回学校对不对?咱要不现在就把饭给吃了?”
三言两语,小齐哥自带感染力的语调,把室内原本低沉的空气给搅活了。
他拉着温宜桦就溜去厨房,借口让她提前熟悉屋子,但眼尖的人已经看出哪里不对劲。
黎今颖回头朝聂浚北咬耳朵:“他是不是……?”
她抬起下巴,指向厨房,耳边依稀传来男女熟络却又隔着一层轻纱的说话声。
聂浚北先是颔首,随后问:“突然凑这么近,就为了说这个?”
“不然呢?”,黎今颖在他下颌上轻轻又啄了一下,反问,“你期待的是这个吗?”
聂浚北敞开双臂搂住她,弯下腰把脑袋埋在她的肩膀上,贴着耳朵和她嘟囔了几句。
两人酱酱酿酿时,杨编辑一个人坐在餐位上,不敢往走廊后听,也不敢往窗边看。
杨编辑(不屑):一群谈对象的,只有我才是有婚姻法保障的男人。
晚饭很简单。
与略显奢侈的法式装潢不同,小齐哥的饮食品味颇为朴实,一碗荠菜馄饨就让他吃得落泪。
“我想这一口啊,想得嘞!”,他拿着勺子呼啦啦往肚子里送,给不知内情的黎今颖分享,“你别看浚北长得精细,他是我们这群人里吃饭最不挑的。”
黎今颖听见关键词,抬头:“嗯?怎么说?”
杨编辑抢过话:“刚去的时候,我怎么都吃不惯饭,就浚北哥最好养活,发馒头就吃馒头,发米糊就喝米糊,从来没见过他抱怨伙食。”
“没饿死你就不错了,还挑”,小齐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是没什么饮食情趣的人,黎同志,你和他下馆子都点你爱吃的,不用管他。”
黎今颖转头。
聂浚北正拿着饭店买来的玉米馒头吭哧哧啃,吃得正香时,见她眼神扫过,草草解释:“……吃习惯了。”
她只能忍笑:“那你确实是个好养的。”
聂浚北眯起眼,似是对她的评价有些不满。
杨编辑又想起一件事,插过话:“我和浚北哥没熟悉之前,看他天天坐在芦苇地上发呆,还以为他在酝酿什么大计划。”
小齐哥接住梗,捧道:“结果呢?”
黎今颖默默听着,小说中,西北故事的基调是灰黑色的,她当初看书时总觉得虐得肝疼的故事看多了伤身,于是几万字草草翻过。
面前一群年轻人说笑着,她虽遗憾没能出现在他灰黑色的青春期篇章中,却也有些庆幸,他不算孤独一人。
“结果他告诉我”,杨编辑想到当初的画面,嘴角扯了扯,想笑又想哭,“他说他的信条就是活下来,只要活下去,就什么都有可能。”
旁边的小齐哥跟着附和:“你还真别说,现在回头想想,挺有哲理。”
黎今颖握勺的手一滞。
活下去?
这不就是当初她最后嘱咐聂浚北的话吗?
“也没错啊,浚……”,温宜桦意识到什么,蹩脚改掉称呼,把称谓咽进肚皮,“聂哥在西北时好几次都差点……”
“都过去了,往事说多了不吉利”,聂浚北忽然出声,“收拾收拾,我该送她回去了。”
温宜桦被打断,嘴边的话止于无声。
黎今颖暂时没有再问,假装不感兴趣。
绳索要挑细处断,她没必要怼着嘴最严的地方使劲,也问不出什么。
趁着男人们互相抢活收拾战场的空隙,黎今颖鬼鬼祟祟凑到温宜桦旁边,把小妹妹吓得够呛。
温宜桦:“黎姐姐,我……我真不是故意想要破坏你和聂哥关系的,我一时糊涂,真的……”
“不是这事儿”,黎今颖用眼睛瞄了眼厨房,确认安全后才开口,“你刚才说聂浚北在西北,有好几次……危险?”
温宜桦杏眼瞪大,张圆了嘴:“你怎么知道?他同你说过?”
黎今颖撒了个蹩脚的谎言:“提了一些,没说太多,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年。”
温宜桦掰着手指数。
“刚到西北的第一年,聂哥在原来那地方就差点没了吧,听说挨了混混们的打,加上干活伤口感染,烧了好多天都不退。”
“然后就是他转移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十四岁,还是十五?开垦新地的时候大家都没注意到旁边是悬崖,他意外摔下去骨折了大半年。”
“后来我走了以后,杨哥给我写信,说田里有个什么虫蛰了他,跟中毒似的,要不是送医及时……哎呀,我不和你将这些难过的事情,重要的是,他现在好好的,你就别操心了。”
温宜桦收起手指,偏头一笑。
黎今颖却笑不出来。
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恐慌从此蔓延开来。
她忽然就想到了十年前。
胡婉笙去省城医院就诊时,病情明明已经开始好转,却突然像是中邪般急转直下,最终依旧步上书中的悲剧结局。
那么聂浚北的结局呢?
他会被书中这股命运之力收走吗?
“聊什么呢?这么严肃。”
聂浚北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厨房走了出来,正在将挽起的袖口松开。
黎今颖牵牵嘴角,心有余悸:“没什么,我们走吧,差不多该回去了。”
聂浚北同样默契地没再过问。
走出花园大门时,天还未黑,远处天际连夕阳都还未斜下。
黎今颖回过头朝杨编辑和温宜桦挥手告别。
温宜桦眼角朝下,瘪着嘴:“黎姐姐,等我发了工钱,一定还你饼干,我早上七点就去排队!”
黎今颖鼓励式回复:“好好好,那你可得努力赚钱,争取下次咱们直接去洋人饭店门口批发。”
旁边,聂浚北正在和小齐哥交涉。
聂浚北指着他那辆伏尔加轿车:“车我开走,归队前还你,弄太晚你也不好回。”
小齐哥一把将钥匙拍到他胸口:“正愁这事儿呢,还是你想的周到,刚来的时候我就寻思,有几条连灯都没有。”
聂浚北单手接过:“走了,等铺子收回来后,别太高调。”
“知道”,小齐哥意识到两人可能很长一段时间见不上面,忽然道,“谢了,没有你托人帮我写信,恐怕我现在犁地,更别说住回我那席梦思了。”
聂浚北拍向他肩膀:“你还是谢谢你有个好舅舅,明年清明,记得去看看他。”
小齐哥眨眼Wink:“必须的!把我爸藏木板下面的XO给我舅倒上,再来一条雪花肉。”
老友中间的话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拖沓几分钟后,轿车终于启动。
告别后的归校路上,黎今颖一直没说话。
光是爱情就足够让人患得患失,更别谈涉及生死的命定结局。
黎今颖在焦虑与忧心的双重夹击下,大脑很快就能量不足,直接昏睡了过去。
等到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轿车已经稳稳停靠在礼堂旁的空地上。
天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操场路灯的光线落在远处,像几颗电量不足的橙色微星。
“到了,睡好了吗?”,聂浚北侧过头。
借着困意,黎今颖双手缠上他的脖颈,连声音都在颤抖:“聂浚北……”
昏黄的光影下,聂浚北瞧见她那双似哭未哭的脸,身体莫名浮起一股掠夺占领的动物本能。
他喉结一动,伸出手又缩了缩,强压住冲动,最终把她的头按在下颌,轻吻她的额头。
“怎么了?突然撒娇?”
他将手指放在女人带有淡淡茉莉花香的头发上摩挲,享受着两人离别前的依偎。
黎今颖扬起头,用最柔弱无辜的表情,说出最狠心的话:“……我不想做寡妇,你要是死了,我马上改嫁。”
穿插在发丝间的手指微微一愣。
聂浚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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