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隐先生曾对洛溦说过,每次跟沈逍换完血,她的体内便也会残存一些赤灭毒。
所以小时候每次从长安回到越州,她都会被送去郗隐的药庐,吃药调养很长一段时间。
年纪越小的时候,待的日子越久,前前后后加起来,大约有六七年的样子。
郗隐脾气古怪,喝多了酒,就会骂人。
先是骂她爹,然后又骂她,说她蠢,说她模样难看。
洛溦最开始被送去时,还不到四岁,听见郗隐骂她爹,又气又委屈,小脸上挂着两行泪,抽抽噎噎的,再不肯吃药庐里的任何东西,包括郗隐给的药。
熬了不到一天,就昏过去了。
终归人的天性,都是趋利避害。
日子久了,吃的苦头多了,小姑娘的性子也就渐渐被磨得没心没肺、刀枪不入了。
郗隐喝酒发疯,那她就尽量不让他碰酒。
他喜欢她做的饭菜,她就顺理成章地掌管起了药庐里的伙食。
偶尔他又发癫骂人了,她便给他的膳食里下点黄莲巴豆什么的,也就扯平了。
唯一再被他气到的一次,是十二岁那年,郗隐试药时吃错了致幻的毒草,又骂骂咧咧起来,骂着骂着,竟然还哭了起来,指着她说道:
“要不是生你的时候难产,阿萝怎么会死?我明明要把那颗血灵丹给她,她却给了你!”
“你这个害人精,害死了你亲娘,现在又害你哥!好歹那小子长得像阿萝,不让人讨厌,要不是小时候没了亲娘,没人照顾,你哥读书也不至于落后那么多……现在又因为你,搬去长安……”
“那小子长得像阿萝,脑袋却跟宋行全一样的蠢,去了京城,肯定活不了了……”
“你就是个讨命鬼!”
洛溦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跑出药庐的,只记得下山的时候,天还是晴的,等她一路跑回到宋家所在的青石镇时,雨已经下了很久很久了。
十二岁的小姑娘,跑了四五十里地,一身狼狈,鞋也磨破了。快到家门的时候,又才想起,父亲最怕得罪冥默先生,断不会支持她从郗隐那里逃走,迟早还是会把她送回去的。
她不敢回家,坐去了家附近的石桥下,躲着雨,低头查看鞋上的破洞。
就那样,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的飘雨,忽然停歇。
撑着油纸伞的少年,敝旧的衣衫浸着雨痕,在她面前慢慢蹲下身,将一双绣着栀子花的布鞋递了过来。
她惊愕抬眼,认出来人。
“辰哥哥……”
卧房床榻的四周,罩着里外三层鲛纱帐帘,帐内熏着馥郁宁神的沉水香。
沈逍低头系好洛溦伤口的绷带,抬起头,拂开身侧垂落的织锦帐,让帘外透入的烛光映得更明亮了些。
榻上女孩依旧双目紧闭,失了血色的面颊莹白透彻,嘴唇动了动,轻轻唤了声什么。
沈逍听得不太真切。
依稀,好像是……
沈哥哥?
他记得,她小时候第一次进京时,软软的一个小人儿,无知无畏的,总这样追着叫他。
后来长大了,懂了尊卑礼数,倒再没这样叫过了。
沈逍垂下视线,重新握起了女孩的手腕,确认绷带上没有渗血,又将手反转过来,看了眼掌心的伤口。
红痂又有些开裂,想来是伤口太深,即便用了九芝丹,亦恢复得有些缓慢。
从小到大,都蠢的厉害,割开了口子,血汩汩的流,还能扑扇着一双眼睛,跟没事人儿似的,咭咭呱呱说个不停……
沈逍一手托起洛溦缠着绷带的手腕,一手取过药露,缓缓倒入她的掌心。
昏睡中的女孩像是被药露刺痛,蓦然蜷了手指,握住了他的指尖。
沈逍一滞,松开了洛溦的手腕。
洛溦在梦里握住了绣着栀子花的布鞋,刚入手,就觉骤然一空,心头茫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转醒过来。
金丝帐暖,沉水香郁,哪里是飘风苦雨的石桥之下?
再定睛一看坐在身前的人……
也不是梦里的那一个。
她懵然片刻,紧接着一个激灵,挣扎着坐了起来。
“太……太史令?”
沈逍收起药瓶,从榻沿上起身,撩帘退到纱帐外,声音是惯有的疏离冷淡:
“给你用了鄞况的药,躺着吧。”
洛溦在大理寺晕倒,周围几处街口又都被骁骑营的人封锁,沈逍不想引人注目,最好的选择,便是回了与大理寺同在义宁坊的殊月长公主府。
洛溦隔着鲛纱帐帘,四下张望一番,见一物一致,极尽奢雅,又隐约透着一种熟悉感。
小时候,好像就曾来过这里……
第一次来的时候,她三岁多、不到四岁,记忆十分模糊。后来才从郗隐那里听说,因为那时自己年纪小,换血的过程十分辛苦,前前后后在公主府住了三个多月。
后来再入京时,待的时间稍短些,人也懂事了些,渐渐意识到沈逍讨厌她,平时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关在屋里,哪里都不敢去。
彼时住的屋子,好像……就是这间吧?
洛溦记得听人说过,殊月长公主过世之后,圣上迟迟不肯撤府,一应形制、仆从宫婢,皆与从前无异,依旧是长公主府的名号,由她的独子沈逍住着。
仆婢虽多,但沈逍解毒疗伤之事一向秘不宣人,平时近身伺候的医师,也只有郗隐的弟子鄞况一人。而鄞况住在玄天宫,夜里宵禁,过来义宁坊并不方便,所以今夜给自己处理解毒伤口之事,只能由沈逍亲力亲为了。
洛溦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绷带,又掀起眼帘,瞥向帐外那道颀长俊逸的身影,见他背对着自己,正伸手取过隔架上的药匣。
隔着三层鲛纱,晕黄的烛色映着那人的举动行止,勾勒出一层近乎虚幻的光影,沉静贵雅,跟毒发时的疯狂模样判若两人。
他的毒症,应该已经抑制住了吧?
总算不枉自己卖力强喂了那许多血……
洛溦意识渐渐恢复清明,记起昏厥前的种种,怔忪片刻,脑子里突然轰的一声——
完了!
这一场昏睡下来,耽搁那么久,万一银翘等不及,把她被带去大理寺的事告诉了家里,那就不好办了!
她再顾不得想其他的事,连忙撑身下榻。
谁知脚踩下地,刚踏出一步,腿一软,人就猛地滑坐了回去。
帐帘外,沈逍闻声转身,望向纱帘后扶住榻沿、手足无措的洛溦。
“给你用过鄞况的止痛药。”
他的声音有些冷,“你亦通晓药理,当知可为不可为。”
鄞况是郗隐的弟子,跟他师父一样,喜欢在外创药里加一点川乌,有止痛的作用,却也同时会令人肢体麻痹,短时间行动不便。
洛溦在郗隐身边长大,想起那怪人的配药习惯。
她扶着榻沿休息了会儿,缓缓起身:
“川乌用在外伤药里,剂量不会大,我小心些慢点走动,就不会有事的。”
话说出口,又自觉有些讪讪。
沈逍出言提点,未必是想关心她,或者跟她切磋药理。
他向来冷漠,惜字如金,但凡多说几句,也都是因为难忍对她的厌烦,被逼得急了。
此刻说她“通晓药理”,都觉得哪里怪怪的。
洛溦回想起之前在流金楼,萧佑一见到她,就说什么“刚才听声音就知道是你”,且他与沈逍等人,又都是从走廊尽头的北隔室里走出来的。多半,她在南室里卖药、讲解妇科病症的话,都被他们听去了。
难怪之前他身体起了异样,会怀疑是她对他用了什么药剂……
洛溦愈加不自在起来,盯着脚尖,撩帘往外走。
“太史令的身体要是没大碍了,我还是早点回家吧。再不回家,家里面会担心的。”
鲛纱流光外,沈逍隔着帘影,望向低着头、蹒跚走出的少女,缓缓开口:
“我已让扶荧去见过你父亲了。”
洛溦刚掀开最后一道帘子,露出头来,闻言几乎是石化当场。
“什么?”
“那……那他都知道了?”
自己偷偷去烟花之地卖药,还被带去了大理寺,再牵扯出她哥欠钱的事,那不是要她爹的老命吗?
鸾鸟铜枝灯侧,沈逍一袭介乎天青月白的宽袖,清润犹如水色,施施玉展,凝视着她。
“知道什么?”
“知……”
洛溦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沈逍缓缓合上手中药匣:
“我只说你在我府中,他便不曾细问。”
洛溦微微睁大了眼,继而想起她爹素来的志向,心下逐渐了然。
也对,她爹当然不会细问。
只要是沈逍传话,不管什么理由,她爹自然都是乐见其成,巴不得她一辈子都住在公主府里,哪还管为什么。
指不定,对着那个扶荧小护卫都掩不住殷勤笑意,恨不得直接传话给自己,想办法老死在这里,棺材都一定要埋进沈家祖坟!
洛溦揣测着父亲的心理,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也不知是窘迫多些,还是气恼多些。
“我父亲他……他一向敬重太史令,自是不敢多言。”
她原就怀疑,当初冥默先生的那道姻缘“天命”,是她爹半求半逼来的。昨夜沈逍情绪失控之际,亦曾说过他根本不信他师父“胡诌的天命”,态度显而易见。
如今难得有机会在解毒之外的场合见到沈逍,就该趁早把自己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
“我们……我们宋家虽然祖上做过官,可实际上在越州行商已经好几代了,太史令对我们而言,就是高不可攀的至贵之人,根本不敢妄想能有什么牵连……”
洛溦斟酌着出言,“将来,无论太史令有怎样的打算,想要做出怎样的决定,我们都必定无所不从,绝对不会有任何的异议!”
她得让他知道,她和她家人不是上赶子非要攀附这桩婚事。
解除婚约也好,何时解除也好,她都全由他吩咐。
洛溦等了片刻,不见沈逍答话,又信誓旦旦补充道:“我说的都是认真的,十足十的诚心诚意,还望太史令明鉴。”
诚意?
灯烛影绰间,沈逍静幽幽望着洛溦,如往常那般,漠然而淡远。
不知为何,脑海中一闪而过侍从的禀奏——
“她非想要献个心意,求了许久,说想要让太史令知道她对您的诚意和心思……”
“……说想去买渡瀛轩的玉芙糕来献给太史令,又怕买不起……”
因为缺钱,用那般不堪的法子去赚银两,也是,为了所谓的“诚意”吗?
沈逍凝视着对面的女孩,见她神色殷切中夹杂几许焦急,像是唯恐他不信她的话,右手微微抬了下,似乎想做个发誓的动作,牵扯得掌心绷带微微压紧。
他移开视线,缓缓道:
“你有什么想法,我并不在意。你以后,也不必再多做无用之事。”
洛溦咀嚼着沈逍的话。
一时觉得他好像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一时又有些不确定。
她有意再补充两句,却怕惹他不快,且又,实在不好意思看着他的脸说出“你我婚事”这样的字眼……
好在听他言辞虽冷、语气却比从前和缓了几分,应该……也是满意她刚才的表述吧?
沈逍转身将药匣放回隔架,又踱至紫金石桌案边,从奁盒中取出一物:
“崔守义送来给你的。”
洛溦定睛望向被沈逍扔到案上的东西。
那不是……
她遗失在流金楼的荷包吗?
洛溦来了精神,腿脚都似乎不那么麻了,快步走到案边,打开系带,把里面的算筹倒出来放到一边,开始低头清点里面的银钱。
八钱,十五钱,二十钱……
沈逍垂目,扫了眼被洛溦排到案上的铜板碎银,又移向荷包旁的算筹,微微定住。
隔了半晌,淡淡开口:
“那是你的算筹?”
他三岁学数,四岁运筹,后来跟随师父勘测星位、计算星运,用的最多的工具之一,便是算筹。
算筹作为运算的工具,通常由竹、木等物制作,也有富豪人家使用象牙、玉石者,但一套算筹的材料和制式,一般都是统一的。
而案上的那些算筹,制式细小,筹尖涂成红、蓝、黄的不同颜色,十分古怪。
洛溦刚数完钱,心情正好,见沈逍竟然关注起她的算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把散落的竹筹拢到跟前:
“这些……是越州商贾用的算筹,跟正经算学用的不一样,不登大雅之堂的。”
沈逍伸出手,从洛溦身前取过一根算筹,研究片刻:
“有何不同?”
洛溦见他并无鄙夷厌恶之意,想到今日反正都把话说开了,他也知道自己私下做买卖,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还不如老实殷切些,以事实证明宋家“无所不从”的态度:
“我们商户用不同颜色标记算筹,是为了看帐目更方便。比如……”
单用嘴说,很难说清楚。
她把荷包推到一旁,取过几根算筹,在案面上逐次摆开来。
“比如卖东西的时候,用红色算进帐,二十五钱,然后蓝色的可以算本钱,十一钱,黄色的记其他开销,三钱。算完各个帐目之后,直接对应蓝色和黄色筹策位置,把红色相同位的这几枚算筹去掉,剩下的盈利就一目了然。如果采用普通的运筹方法,就要分开再算两次减法,比这种慢多了……”
她沉浸在盈利的想象中,不断调整着算筹的纵横,再去掉相抵的数目,手上因为有伤而略显僵直,却依旧努力移动着算筹,不让步骤停歇。
沈逍追随着算筹的变化,视线拂过洛溦艰难挪动的手指,又缓缓地,移到了她的脸上。
明眸放光,唇角轻扬。
仿佛昨夜被他那般误会羞辱,都不曾留下半点委屈的痕迹。
洛溦感应到沈逍的注视,下意识地扬起眼睫。
沈逍却已移开了目光,漠声问道:
“那程式呢?当如何解?”
“乘式?”
洛溦手中动作停了下来。
沈逍取过几枚算筹,略作沉吟,在案上摆开了三列纵横式。
洛溦定睛观望,见三列数字,算筹颜色交杂,却并非像普通乘式那样,在列之间推算积数,而是往下另起了一行,演算下去。
她的运筹,是小时候学的商算,以最基本的加减乘除为主。眼前这种古怪的移位顺序,实乃生平未见。
莫非,这就是推演玉衡天机的算法?
纵横之间,便是能知天晓命、破解迷案的神机妙术?
洛溦好奇起来,微微睁大了眼,凝神注视着沈逍的一举一动,竭力跟上他的推算过程。
商贾的算筹为了便携,做得很小。
沈逍手指修长白皙,运筹时用指尖轻轻摁拨,犹如在紫金石案面上拨云抚水,不疾不徐。
洛溦有些跟不上他的速度,暗暗焦急。
三七进一……
五纵化横……
四和六,怎么退去了上一位?既不是加减,也不是乘除,像是从上一列借来的数……
她身上的川乌药力未退,站久了四肢麻痹,索性曲肘撑到了案上。
窗外月落星沉,湿润的清风自窗棱间拂入,卷起帘缦微微鼓动,在烛影间柔软起伏。
沈逍目光沉凝,落在指间,尝试着通过抵消算筹的方法,来推演历法中最为复杂的程式。
身畔女孩却不知何时已凑到了近前,半俯着身,曲肘支颐,一脸专注。
沈逍手中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洛溦正跟到关键步骤,见沈逍突然停下,抬眸朝他看了一眼,恰见他挪开视线,神情中透着一丝烦郁。
她小时候听冥默先生说过,阴阳五行师可以通过计算星象的位置变化,来推算和预测世事动向。
想必那样遥不可及的星宿与神力,计算起来,肯定是很辛苦的。
此刻离沈逍近了些,她注意到他脸色又有些泛白。
会不会是,之前在大理寺毒发得那么厉害,尚没完全恢复,一用脑,人就虚弱了?
洛溦警觉起来,直起身,斟酌着问道:
“太史令的毒,已经完全压制住了吗?要不要……我再割些血给你?”
“不必。”
沈逍冷声道,重新拿起算筹。
洛溦仍有些不放心,记起他昨夜毒发癫狂时曾自刺了一刀,虽然被她阻拦、不曾伤到了要害,但肯定还是有伤口的。
她视线从他腰间滑过,迅速朝下扫了几眼。
沈逍拧了眉,手中的算筹在半空微微凝滞,随即重重落下,“啪”的一声击在紫金石案面上。
洛溦惊回过神,忙把注意力转回到运筹上,老老实实,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逍的手,等着他的下一步。
沈逍循了眼洛溦的视线,一时思绪却愈发缭乱。
“……那就看他的手吧。一般手指长且有力的,就会比较强……”
潮湿的浴室里,女孩晕红的颊,漉漉的眸,定定的凝视。小指下的掌缘处,小小的一点圆润,凝珠般的柔软滑过……
沈逍倏然扔开算筹。
“天亮时,扶荧会送你离开。”
他冷冷撂下话,随即转身离开。
洛溦在案前侧首,目送沈逍的背影,疑惑丛生。
难道真是身体不舒服,却又不愿承认?
她想起昨夜他毒发时的种种,望着屋门方向,默然片刻。
继而心绪稍定,重新趴回到案边,将注意力移回到案上的程式上,回忆着刚才沈逍的步骤,伸指回推起算筹,一步步反向而行,试图弄明白运算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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