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夜风吹鼓起纱帘, 漾出涟漪般的波纹,一如人的心绪,起起伏伏。
洛溦依旧紧盯着景辰的动作,一步一趋。
或许是心理压力的缘故, 恍惚间, 好像觉得空气里多了些莫可名状的压力。
她抬了抬眼。
案侧, 沈逍一脸清冷,目光落在旁处,似是全不在意。
洛溦暗思,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沈逍喜欢长乐公主,眼下为讨公主欢心,他大概,也是希望自己输的。
可如今自己顶上了玄天宫弟子的名号,若输了,便是丢玄天宫的脸,应该也非他所愿。
所以也许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沈逍刚刚才临时改换题目, 换成了她擅长的算法。
那……她若是输,是不是也不能输得太明显?
洛溦心绪缭乱, 扬起眼睫,又看了沈逍一眼。
执着算筹的手指, 滞在半路。
对案的景辰, 动作亦是微顿,继而迅速抬目,视线极快地顺着洛溦的目光瞥了眼, 又收回。
他和缓地笑了笑,将手中算筹撂入算式中。
“惭愧, 算不下去了。”
景辰站起身,朝洛溦长揖一礼:“我认输了。”
又转向旁边的肃王,“草民不才,愧对殿下赏识之恩。”
肃王面露失望,示意景辰免礼,“无妨,玄天宫的题目,想必常人难解。”
鲁王将题目看得明白,欲言又止:“其实这题根本……”
“真是没用!”
长乐扔了扇子,从美人榻上起身,扫了景辰一眼,走到肃王身边:
“这人看着就技拙,也不知用了什么门路被举荐到二哥府中。二哥以后选人可得小心,长安城里到处都是这种自吹自卖的酸腐举子!”
洛溦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抬着头,怔忡错愕地望向景辰。
景辰也终于回望向她,点漆般的温柔明目,映着摇曳的烛光。
这时,长乐身边的女官匆匆躬身入内,禀奏道:
“公主,要到戌末了,圣上与太后都在揽月台等着观灯,奴婢也已让人备好了花灯彩笺,不敢误了时辰。”
适逢上巳,宫中和民间都有临水放灯祈祝的习俗。
此处榭台是蓬莱池的上游,花灯由此入水,飘飘荡荡的,先汇入蓬莱池,与贵妃娘娘准备的祈福莲灯一起,流经皇帝所在的揽月台前,如繁星映海,甚是壮美。
圣驾与太后既然等着观灯,长乐也没法耽误,吩咐了一番,携诸客出榭。
宫人们卷起了水榭沿池的竹帘,又将对面三岸的廊灯舫灯尽数点亮。
女官最懂主子心意,特意将长乐和沈逍请到水榭一头岸边,奉上彩笺:
“公主专门令人为太后娘娘做了一组祈福水灯,这些彩笺便是待会儿要贴到灯上的。太后娘娘最疼公主和太史令,若能瞧见太史令和公主亲笔写的祈福话,必是开心不过!”
长乐接过彩笺和笔,仰头看了眼沈逍。
“我每次写愿望最头疼了。”
她想了想,提笔写下“月圆花好”四字,语气殷切:“若存哥哥帮我想想,这句下面,该怎么接才好?”
水榭里的其他宾客,也由宫人们引领至其他临水处,写下笺愿。
洛溦心不在焉,视线在灯影间巡逡着,远远望见景辰被肃王的亲随带了下去。
想起他刚刚认输的那一幕,她心头滋味百般复杂。
一旁的张妙英,见洛溦满脸的神不守舍,将自己手里的淡紫彩笺分出一张,递给她,轻声道:
“你不用太难受,他们毕竟是表兄妹,总是少不了接触的。”
“嗯?”
洛溦从思绪中抽离,抬起头。
张妙英朝对岸看了眼。
洛溦循着她视线望去,见长乐正仰头跟沈逍说着什么,表情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眼含期盼。
她这才反应过来妙英问话的意思。
朝元殿上的那一段“不要脸”的表白之后,周围所有人,大概都笃定她对沈逍恋慕成狂了。
沈逍取过笺笔,像是感应到来自对面的注视,也朝洛溦的方向抬起了眼眸。
水波映着潋滟灯色。
女孩眉眼间还残留着一抹来不及遮掩的愁思,见他望来,迅速地垂下了头,整捋着手里的彩笺。
沈逍沉默一瞬,也移了视线,执笔迅速地在长乐递来的笺上加了几个字。
宫人们捧出各式各色的水灯,摆在廊栏下,待贴了写好祝词和祈愿的彩笺,便能下水。
洛溦心不在焉,拿起笔,问妙英:“我随便写些吉利话,就可以了吗?”
宫里的规矩,她不太清楚。
“嗯。”
妙英点头,“你想要祈祝什么就写什么,池里还有宫人们的灯,混在一起,也不会有人特意去看。蓬莱池毗邻祭天坛,据说在这里放灯,一直挺灵验的。”
大乾民风迷信,妙英也不能免俗。
洛溦纠结了片刻,提笔写下“发大财”三个字,想了想,又觉得似乎小气了些,重新蘸了点墨,在“发大财”前面又加了“天下好人都”几个字,拿笔杆点着数了数,一共八个字,连字数都是吉利的。
写好的彩笺要贴到灯上,再逐一放进水中。
水岸另一边,长乐拿起沈逍放回盘上的纸笺,抑着怦怦的心跳,缓缓举到了眼前。
还没来得及看清,旁边突然伸过头来偷觑的萧佑,率先读了出来——
“月圆花好,海晏河清?”
萧佑的狐狸眼笑得玩味,“怎么感觉有点对不上?”
长乐也看清了笺上的字,脸色顿身有些垮掉,扭头狠狠瞪了萧佑一眼,“关你何事?”
女官知道公主一向鄙夷讨厌萧佑,唯恐她忍不住在太史令面前发怒失态、将来后悔,忙上前岔开话。
“彩笺既然写好了,公主殿下便随奴婢去放灯吧,亲自放的最灵验!”
说着,便扶着长乐往池阶那边走,一面哄劝道:“殿下是公主,是咱大乾朝最尊贵的姑娘,千万别在大庭广众下失了风度,不然圣上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
王皇后早逝,圣上只知一味娇惯女儿,太后则醉心钻营权术,并不太看重没有继承权的孙女。负责教养的张贵妃,不知是不是有意捧杀,也纵容长乐由着性子长大,导致她自幼就骄横惯了。
女官最了解主子的脾性,晓得她眼下既失望、又撞上萧佑,指不定就要绷不住脾气,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冷上一冷。
望着长乐离开的背影,萧佑摇着扇子,凑到沈逍近前,咂了咂嘴,似笑非笑地叹道:
“我真是看不懂你,明明已经跟宋姑娘订了亲,去年上元却又给公主送灯、招惹人家,招惹完了,如今又要断人家的念想……啧,啧,我萧佑一向自诩大乾朝第一浪荡负心汉,谁知太史令竟比我更会摧人心肠。”
沈逍面无波澜,看也不看萧佑,转身就走。
萧佑狗皮膏药似的跟了过去。
“欸,好歹是表兄弟,你隐瞒婚约这么多年,我一句怨言也没有!就只想问问你到底喜欢哪一个,不算过分吧?”
上次他在流金楼就看出来了,沈逍跟宋洛溦的关系绝对不简单。
向来行不沾尘的沈太史,居然并不排斥与洛溦在肢体上的接触,任由着她撞进了怀里。
在常年眠花卧柳的萧佑看来,这至少证明沈逍的身体要么对那女孩很熟悉,要么就是潜意识很渴望,无论哪一种,都是惊天动地的大发现啊!
沈逍被萧佑连番追拦堵截,冷了声,道:
“你有闲工夫浪费时间思量这些无聊之事,不如去查查你父王当年身故的缘由,好过你终日借浪荡自保,连上殿赴宴的胆量都没有。“
萧佑被沈逍戳到痛处,脸上玩世不恭的面壳一瞬褪去,继而又合起扇子,无所谓地笑了笑:”有什么好查的?我查了,他就能活过来?我一个遗腹子,连他的面都没见过,说感情有多深,无非是自欺欺人。且他要是真在乎我,理应希望我活得潇洒自在,整天开开心心的!”
沈逍盯了萧佑一眼,没说话,越过他,继续前行。
萧佑再次追上,见此处廊下无人,道:
“好,沈若存,你要跟我谈我父王,我跟你谈。他当年死得突然,一直苦等援军不到,之后被突厥人生擒折磨,裂尸示众,就算没血缘的人,听着都觉痛心难受。可这背后若是真有算计,那推手之人会是谁?又能是谁?自古皇家就是个你死我活的地方,我父王生作了无权无势、又偏生有几分才能的庶长子,就注定是那样的命!我母妃只是个寻常士族家的女儿,你觉得我若咬着我父王的死因不放,我母妃和外祖家能安然善终?”
沈逍微嘲,“所以说,你并不是洒脱到可以忘记仇恨,只是没有能力去报复,亦无勇气去获取那样的能力罢了。”
萧佑感觉自己的脸皮都被沈逍揭开了:
“对,我是没有勇气,我懦弱!世上大部分的人,面对不公,选择忍气吞声,都不是因为心里真能放下了,而是没有能力去承受抗争的后果!我萧佑就是个俗人,跟你云泥之别,行了吧?”
沈逍不为所动,“你是跟我不同。倘若人人皆如你一般,遇不公便忍气吞声,无异于纵容奸行,令世间恶人为所欲为,再无公正可言。”
萧佑说不出话来。
要怪只能怪他一开始嘴贱,非得追问沈逍情感私事,惹到了这位平日少言寡语的神仙,一字一句都不让自己好过!
他大道理辩不赢沈逍,只能挑自己擅长的话题转移:
“行,你要讲公正,怎么就不想想眼前人?我刚才追问你对宋姑娘的态度,就是不想她平白遭遇不公!皇权中心,像我母妃那样的士族女儿,都活得步步艰难,何况宋姑娘那样的出身?我委实是怜惜宋姑娘天资聪颖,她如今跟你的婚约被昭告天下,说不定哪天就不明不白地……”
萧佑顿了一顿,“总而言之,我的意思是,你若心系公主,无意于宋姑娘,就该趁早想办法把这个婚约解了,让她找别的大树栖身,至少能一辈子安安稳稳的!”
沈逍沉默住。
半晌,转过身,眉目清冷,缓缓问道:
“什么树?”
“‘大’树!”
萧佑庆幸自己也就在这种情感类话题上能压得住沈逍了,麻利分析道:
“她跟你扯上了关系,将来就算解除婚约,普通人也是不敢娶的。要找,肯定就只能找背景大的!”
他朝四下环视一圈,视线掠过池廊对岸的几道身影,开始现场拉郎配 ——
“就比如,鲁王那样的!那小子,刚才你也看到了,恨不得立刻把宋姑娘请回家当菩萨供着。跟了他,日子不会难过。”
“还有齐王那尊煞神,上次在玄天宫见到宋姑娘,就看痴怔了。今晚我拉他对弈,瞧着他眼神总往宋姑娘的方向跑,一直心不在焉,连输了我两局!”
萧佑担心齐王与沈逍不对付,刚才特意拉了他坐去水榭另一边下棋。
齐王的棋艺远胜萧佑,但今夜却连连出错。萧佑起了好奇,留意观察,发现齐王的视线竟时不时越过纱屏,落向外面凝神运筹的宋洛溦。
萧佑常年走马章台,对于男女间的微妙处甚是敏锐。
“萧元胤的臭脾气你还不知道?从小就是眼高于顶,傲的不得了,能让他多看两眼的人,心里指不定已经怎么惦记过了。”
“更关键的是,宋姑娘如今成了你的未婚妻,萧元胤从前就算对她只有五分的喜欢,现下也肯花十分的力气把她从你手里抢走,这就是男人间的胜负欲懂不?”
萧佑絮絮叨叨,又开始分析起小时候沈逍和萧元胤各种看彼此不顺眼的陈年旧事……
沈逍的神色,静默而冷凝。
目光不知何时,已越过阑珊灯影,望向了水榭对岸。
对岸临水处,原本和张妙英站在一起的宋洛溦,不知去向。
而几名皇子的聚立之地,齐王萧元胤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
洛溦捧着水灯,走到榭池尽头的僻静处,蹲下身,轻轻将灯放上水面。
既然女眷们都说这里许愿灵验,她留了个心眼,悄悄藏了灯盏走到无人处,往笺纸上又重新添了景辰的名字,祈祝仕途顺遂,然后自己亲自放掉。
那家伙今夜得罪了长乐公主,日后的科考之路,还不知会遇到什么麻烦。
刚才分别得那么匆忙,众目睽睽,也没能跟他说上一句话……
夜风吹拂起层层涟漪,带着水灯晃悠悠朝池水中央荡去。
洛溦站起身,转过头。
身后不远处,多出一位中年内侍,半隐身影于树荫之畔。
见她回身,内侍上前行礼:
“宋姑娘,陛下有旨,召你过去问话。”
内侍压低了声,“陛下……想问一下太史令的病况,命你切不可惊动旁人。”
洛溦前不久被齐王假托贵妃之名骗过,戒备心正强,但宫里面知道沈逍病况的人,不外乎圣上和太后二人。
若真是圣上召见,倒也推脱不得。
若不然……
洛溦轻攥了下袖口,对内侍点头道:“好。”
此处原就偏僻,内侍又提早调开了宫人,提着灯,引领洛溦转入花林宫径。
一路寂静无人。
走了莫约半柱香的时间,却忽闻得身后有疾快的脚步声传来。
内侍驻足转身,举灯回照,见竟是齐王跟了过来。
洛溦心头咯噔一下。
不会吧,怎么又是他!
莫不真是要故技重施,再次把自己诓来审问?
可他若已经知晓了沈逍的病况,又何必再费心机从她这里套秘密?
萧元胤在洛溦面前站定,扫了眼内侍:
“你是哪个宫的?”
内侍踯躅一瞬,朝齐王行礼,“见过齐王殿下,奴是揽月台的。”
萧元胤冷哼了声,“那正好,本王正想去揽月台陪祖母和父皇赏灯,你就在前带路,一同去好了。”
他适才一直暗中关注洛溦的一举一动,早留意到这内侍出现前后的异状,当即对其身份起了疑。
内侍杵在原地,“这……小的不敢擅自作主……”
萧元胤倒也不强迫,“那你就先回去请示一下,本王等着你。”
他是实权皇子,又是未来的储君人选,内侍纠结片刻,到底不敢得罪,低头躬身行礼,退后匆匆消失在园墙月门间。
萧元胤转过身,对洛溦道:
“这人身份可疑,像是有武功底子,而且身手还不错,你怎么也不盘问清楚,就跟着他走了?”
洛溦无言以对。
她又不会武功,怎么看得出对方身手好不好?
萧元胤也意识到问错了问题,沉默了一瞬,见洛溦垂眸不言,又道:
“本王猜他是皇祖母身边的人。以后你见着他,最好绕道走。”
如今全大乾的人都知道宋行全投靠了张家,等同于站到了太后的对立面。
这种时候洛溦去见太后,摆明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相比起太后,洛溦其实更怕面前的齐王。
她朝萧元胤屈膝行礼,顺势拉开些距离:
“多谢殿下指点。但若真是太后娘娘召见,臣女还是早些去请安比较好。”
说罢,就要旋身往园墙处走。
她之前就想过了,万一传旨召见的不是圣上,那便最有可能是太后。
宋家如今得罪了太后,难逃一责,一直躲着,也终是躲不过的。
不如趁着自己如今还在为沈逍解毒,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把该解释的都解释清楚!
“站住!”
萧元胤长腿大步,拦在洛溦面前。
洛溦躲不过他,索性也豁出去了,扬起头:
“殿下这般纠缠,是因为刚才没能砍掉我家一门九族的脑袋,心里不痛快,是吗?”
萧元胤蓦然间被少女清亮的目光攫住,一时间竟有些心如擂鼓,凝视她半晌,又惶然挪开目光,板着脸将视线投在虚无暗处,待平静下来,将手中的一张彩笺豁然展开,冷声质问道:
“本王是想问你,你写这个,是何用意?”
洛溦瞥见彩笺,想起自己刚才替景辰祈的愿,心脏骤紧,连忙伸手去夺那笺纸。
萧元胤将手抬高了些。
洛溦再顾不得其他,踮起脚,扯住萧元胤的衣袖,半拉半拽地将笺纸抢到了手中,随即揉成团攥入手心。
“我写什么,与殿下无关!”
她有些气急败坏,暗忖若是齐王非要找茬,那她就咬死是自己倾慕景辰风仪、主动想为其祈福,大不了多被人骂几句不要脸,反正不能再影响景辰前程就行!
对面的萧元胤望着洛溦,剑眉微挑,“是吗?你确定与本王无关?”
洛溦见他神色古怪,心中泛疑,踌躇着,将掌中纸团微微搓开了些,在指间展开,偷觑了一眼。
淡紫的笺上字迹潦草,写着“祈与三郎凤友鸾交”八个字。
洛溦嘴角抽动。
这种愿望,怎么可能是她写的!
“这不是我写的……”
洛溦抬起头,话才说了一半,纸笺就被萧元胤伸手抽了回去。
“若不是你写的,刚才着急抢什么?”
萧元胤将笺慢慢叠好,放进了怀中。
“我……”
洛溦百口莫辩。
她是心里有鬼,又见那彩笺跟她用的颜色一样,一急之下就出了手,谁知竟会是这样的内容!
“反正不是我写的!我发誓!”
洛溦抬起右手手指,做了个发誓的动作。
萧元胤冷了脸,劈手攥住洛溦手指,斥道:“你胡闹什么!”
刚才在池边,他亲眼见着洛溦拿笔在淡紫笺上数了八个字,方才传令亲随去渠口拦截水灯的。
部属去渠口取了彩笺交给他时,他最初也是不敢置信的。
部属信誓旦旦,“属下守了半天,就这盏是淡紫的笺,并且有八个字!属下把其他几盏的笺也都取来了,请殿下过目!”
萧元胤扫了眼其他几张笺,见皆是些文绉绉的吉利话,字数不对,字迹亦多端严,更像是京城世家教养出的女子所书。
再回头看那紫笺,言辞大胆、笔迹张扬,怎么看,都像出自那野猫似的宋洛溦。
“殿下请自重!”
洛溦被捉住了手指,慌忙抽出,“现在满朝皆知我是太史令的未婚妻,怎么可能写那样的笺愿,还放在蓬莱池?”
她此刻记起,自己用的笺纸是妙英分的,颜色自然相同,又想起张贵妃说过要侄女嫁给齐王的话,想来或者是妙英想许愿,又怕被人窥到笑话,写得快而潦草,刻意掩饰了笔迹!
但这种揣测,就算有十足的把握,也是不能轻易拿出来乱说的。
“你少拿沈逍做说辞,本王不是朝元殿里的那帮傻子,会信你当真恋他成痴。”
萧元胤朝洛溦靠近一步,目光紧锁着她,蓦地倾身欺近,沉声问道:
“你难道忘了,你亲口告诉过我,你讨厌他,要我替你杀了他?”
夜色中,洛溦抬眼迎上萧元胤视线,见男子眉目锋凌,不觉胸口一凛,“你……你说什么?”
萧元胤俯视洛溦,判研着她的反应,正欲再开口,突然猛地神色一变,收臂拢住洛溦,朝侧面旋身躲开!
凌厉的风声破空而来,软剑在半空弹开,绞碎了萧元胤的一截袍角。
扶荧落地站稳,凶巴巴喝道:“放开宋姑娘!”
他奉了沈逍之命,下了司天楼就一直暗中守着洛溦。
太史令有过交代,不到危机关头,不能现身。但“危机”怎么定义,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
在扶荧看来,齐王都跟宋姑娘凑到一起四目相对、窃窃私语了,那还不是危机是什么!
他跃下了藏身的树梢,弹开软剑,直指齐王。
萧元胤也认出了扶荧,顿时恼怒,“放肆小儿!”
宫禁之中,就连他齐王府的暗卫都不敢使用兵刃,这小子却胆敢朝自己亮剑,今日必要治他一个死罪!
萧元胤有禁中佩刃的特权,当即探手向蹀躞,挥出细刃流金剑,“锵”的一声拦截住扶荧攻势。
两人斗到了一处。
洛溦被眼前刀光剑影逼开,退隐至一旁的树阴中,紧张地注视二人交手。
扶荧身手厉害,但齐王毕竟是皇子,若扶荧为了替自己解围、误伤了齐王,甚至只是被旁人瞧见动手,都必难洗脱重罪。
所以这种时候,最好就是自己早些脱险,让扶荧没了后顾之忧,也能早早脱身!
洛溦迟疑片刻后,一咬牙,迅速转身,退进了宫墙的月门。
夜色浓重,四下的宫人又显然被先前那内侍提前打发了,一盏灯影都没有。
她连走带跑地在宫径间穿行,试图找到回水榭的路,脑子里思绪乱窜。
回想起齐王最后的那句话,洛溦仍是一头雾水。
她从前根本没见过齐王,更不可能跟他说过那样的话!
她年岁尚小时,听郗隐说过,因为自己身形没有长成,有时换入毒血、再服重剂驱毒时便会连续发烧,以致短时期记忆缺失。
但齐王是什么人?身份尊贵,性情又跋扈,跟他碰面必是扈随群侍的高调场面,不可能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连她爹也没提过。
肯定……是故意诈她,又想借机来挖沈逍的秘密!
~
洛溦脑中纷杂缭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庭园间的一处假山前。
山石冰凉光滑,她伸出手扶住,想要停步喘口气。
忽然间,颈间一紧,接着脚下踉跄,像是踩空着被拖下了好几道不浅的台阶,被人大力拽进了漆黑暗处!
待再见到光亮,挣脱开来,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处石砌的密道之中。
先前来传话的那名内侍,松了松臂膀,站直身形,一改之前的客气:
“别以为有张家给你撑腰就肆无忌惮!若敢出声,立刻叫你生不如死!”
洛溦扶着石壁剧烈咳嗽,一面抬眼朝那内侍望去。
内侍松开了钳制洛溦的左手,将脸上用来掩盖皱纹的面皮和敷粉揭干净,露出本来容貌。
洛溦平复住气息,借着密道壁灯的火光,这才辨出这人其实有些眼熟。
“你是……王公公?”
她幼时曾经见其随于太后左右,如今面容添了些老态,却还能认出。
王喜瑞是王家的家生子,少时被特意培养武艺,之后净身入宫、侍奉太后身边,既是忠仆,也是死士。
见被洛溦认出,他眯了眯眼,嗓音尖利地说道:
“宋姑娘倒是好记性。”
他如今已五十有余,但因为是练家子,挺直腰板、不刻意躬身哈腰的时候,身形倒也与年轻人无异。刚刚稍加易容,借着夜色昏暗的遮掩,看着就像二三十岁的人。
洛溦揉着被掐得发痛的脖子,“怎会不记得?小时候太后赏的糖果,都是公公交给我的。”
还真是太后!
想必这王喜瑞适才被齐王斥退,却并没走远,一直守在附近找机会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
如今避无可避,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王喜瑞冷笑了声,“你既还记得娘娘的好,就不该像白眼狼一样做了别人家的奴婢!”
他伸手推搡洛溦,“往前走!”
密道昏暗狭窄,两侧有嵌入石壁中的金属烛架,燃着暗黄烛火。
王喜瑞带着洛溦连续拐了几个大弯,继而拾阶而上,伸手拉动一枚连着金属门的生锈铁环,将暗门打开。
洛溦只觉眼前一亮,眯眸适应片刻,但见罗绮壁带、珠箔银屏,俨然是一间华贵的宫室。
太后像是刚从揽月台退至此处,身上还穿着今夜大殿上的观礼华服,周身一派珠光金耀。
她此时端坐屏风后,手里捧着一盅鹿血熬制的茶汤,听到动静,眼也没抬,扬了扬小指,吩咐道:
“把药给她吃了。”
旁边一名中年健妇应声上前,拧过洛溦胳膊,将手里一小杯药汁凑到她嘴边,“喝!”
洛溦闻那药味刺鼻,哪里肯喝,无奈被仆妇拧住手臂,身后王喜瑞也上前摁住了她肩膀,挣扎不得,嘴唇粘到几滴药汁,顿感刺灼。
她忙求饶道:“娘娘明鉴!我若喝了毒药,就没法给太史令解毒了!”
太后冷笑了声,朝她望来,“你以为仗着你身上的那点儿血,哀家就不敢动你?你下次给逍儿解毒还要等上大半年,这药只会让你痛不欲生三个月,要不了你的小命。你就好好给哀家在病床上躺着,省得张贵妃还要费心帮你张罗婚期!”
吩咐仆妇,“灌她喝下,一滴也别剩!”
洛溦挣扎,“上次为太史令解毒没解清,他随时可能复发,娘娘若不信可以去问鄞医师!”
太后闻言,沉默片刻,朝仆婢抬了下手。
洛溦挣脱开来,连忙奔到一旁的桌案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漱口。
嘴里的药汁吐干净了,但刚才被两人合力钳制,终是灌下了一小口,喉间一阵灼烧。
太后居高临下,口气冷漠:
“不喝也行,哀家以后就把你关进地牢、当药人养着,逍儿需要的时候,放你点儿血便是。反正你们宋家不知好歹,给脸不要脸。”
她拖着沈逍和洛溦的婚事,迟迟不肯定下婚期,倒也不是想要婚约不作数。
毕竟她同大部分世人一样,将冥默先生视作半个神人,心里忌惮着他的预言,害怕外孙若不娶这宋氏女,就会有性命之忧。
但男人三妻四妾,并不是说娶了宋洛溦,就不能再娶别人。
所以太后原本的打算,是要先从王家选个合适的女孩与沈逍成婚,再同时抬洛溦入门。这样既应了“夫妻”名分,又在地位上被王家姑娘压一等,将来不用她解毒了,再打发得远远的,根本碍不了什么事。
冥默先生还在世时,太后没好将自己的打算明示。两年前冥默辞世,太后才开始慢慢挑选合适的王家姑娘,这期间拖着宋家不闻不问,对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商贾出身的宋行全一家,在太后眼中就如同野草尘埃一般,能有这样的机遇已是他们天大的福分,还能有什么怨言?可谁知那姓宋的居然野心如此之大,不声不响的就攀上了张家!
洛溦明白太后恨的是什么,平复气息,上前跪礼,抑着蔓延的灼痛解释道:
“娘娘明鉴,此事都是误会!因为我前几天不慎卷进了大理寺的一件案子,家父为救我出来,求到官署上峰处,不知怎么就被张尚书知道了。娘娘也知道,我们宋家人微言轻,大人们若有什么吩咐,我们除了照做,再无别的选择。”
太后放下药盅,保养极好的纤指拢了拢袖口,语调轻蔑:
“你们自己闯了祸,遭什么罪都是应该。泄漏与逍儿有关的秘密,你父兄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洛溦明白这种时候,自己最好的选择就是服软。
“娘娘开恩,此事皆是我一人的过错!家父求人之时,只提过婚约,不敢言及其他。太史令中毒之事,除了家父与我自己,再无第三人知情,还求太后娘娘开恩!”
太后见洛溦态度谦卑,好歹看着顺眼,哼了声,示意宫婢将她拉起。
眼下正值朝权争斗日渐激烈之际,太后忙于固权,倒也没有工夫为了小小宋家的事太过分神。
“张竦插手皇室内务,哀家自会秉公执法,让他知晓利害。至于你,今日先给你一个教训,让你弄明白自己的位置。这大乾境内,但凡哀家想杀的人,没有谁能逃得过!你与逍儿的婚事,怎么办,何时办,一切全凭哀家作主,由不得旁人插手,懂了吗?”
洛溦被宫婢扶起,脏腑间的灼痛却已弥散开来,禁不住微蜷着身子,颤声道:
“凡事……但凭太后娘娘吩咐。”
倒了八辈子的霉,卷进太后这个老妖婆和煞神齐王背后张家的权斗里面,两头遭罪!
她熟悉药材,凭着先前药汁的气味和此时身体的反应,辨出里面应该是用了草樱果。
这草樱果算不得剧毒,却偏与川乌相冲。恰她这几日用的手腕伤药里就有川乌。
洛溦努力调节呼吸,一口气吸进去,感觉眼前天旋地转,肺腑都开始麻痹起来。
扶着她的宫婢感觉身子一重,忙提拎了一把,把人挪到旁边的美人榻上,俯身查看:
“娘娘,这丫头像是昏过去了。”
王喜瑞略通医术,上前探了探脉象,又端过先前的药碗看了眼,向太后禀道:
“可能是刚才咽了些药汁,暂且昏过去了。”
太后皱眉,“没用的贱丫头!”
躺在美人榻上的洛溦鬓发汗湿,双眸紧闭,意识却很清楚。
麻是真麻,痛也是真痛,但还不至于昏过去。主要……是实在不想再受太后折腾,所以索性自己主动“晕倒”算了。
她从小在郗隐那个怪人身边长大,太了解应付坏脾气之人的法子了。人都是越骂越生气,太后一直训斥,就会一直火大,指不定还会冒出什么毒主意。自己装装吃苦,也好让对方消气,早点大事化小……
太后见洛溦昏了过去,果然感觉解了些气,想了想,也懒得再跟她计较了。
只是又担心这丫头万一毒坏了身子,耽误外孙解毒,吩咐王喜瑞:“去找郑太医过来。”
王喜瑞躬身领命。
先前所行密道的暗门对面,有一段向上走的台阶,连接着燕蓟殿的偏殿。王喜瑞转过屏风,上了台阶,匆匆离开。
另一头,洛溦听见要传太医,不安起来。
草樱果与川乌相冲,滞阻脉象,所以刚才王喜瑞探自己脉,以为她昏厥过去。但太医的医术高明,一查便能知道自己是装晕,到时候太后还不知要如何发飙……
她纠结了一瞬,决定还是得自己适时“醒来”。
正掐算着合适的时间点,忽听一阵咣咚声响从王喜瑞离开的台阶上传来。
缀着珠箔的银屏被“砰”地撞开,掀翻在地,珠翠撒了一地。
身高马大的王喜瑞从阶上滚下,撞倒了屏风,人却支肘撑地迅速爬起,先是看了眼太后,又转向台阶方向,伏低行礼道:
“太……太史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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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逍清润水色的衣袍,自阶台缓步拂下。
太后抬眼望去,语气难掩惊讶:
“逍儿?你,你怎么找来了……”
燕蓟殿的这间密室,原是大乾建朝之初,萧氏先祖所筑的避难之所。
彼时新朝初立,根基孱弱,为防万一,皇室在皇城外围修筑了朝元宫,毗邻祭天坛和外城,再从宫城内挖掘了一条通往朝元宫燕蓟殿的密道,备以危机时逃难所用。
到了明宗一朝,国力渐强。明宗素有雄志,又觉得预设逃生之路是一种怯懦的行为,便下令在朝元宫开辟蓬莱池,引水彻底封堵住密道。只留下了最后一段从假山到燕蓟殿的通道,作为皇室的秘密,由历代君王口口相传。
然而先帝驾崩得突然,临终前只来得及将密道之事转告身边侍奉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而太后出于考量,并没有把此事告诉彼时年少的儿子。她自入宫以来,一直以门阀嫡女的强势手腕掌控内廷外朝,每每坐进这间只有自己知晓的密室,心中便有种莫可名状的优越感,觉得自己始终才是这大乾皇朝的掌权人。
殊不知,这所谓的“特权”,竟早已不是秘密。
沈逍的视线落向美人榻上的洛溦,淡淡开口道:
“外祖母忘了我如今是玄天宫的主人,世间万事,皆有玉衡可示。”
太后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示意婢女:“先把这丫头带下去。”
宫婢应了声是,想要将昏厥的洛溦扶起。
沈逍却先一步俯身,将榻上少女横抱了起来。
太后脸色沉了下去,挥手让婢女和王喜瑞退了出去,盯着沈逍:
“逍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哀家让人带这丫头下去,会要了她的命不成?”
她和张家人一样,听说过沈逍曾带洛溦出大理寺、并让其在长公主府过了一夜的事,此刻见外孙果真关切相护,心中更是不悦。
沈逍瞥过榻边案上的药碗,将怀中人略略抬高,低头凑近她唇角嗅到一丝残留的药味。
他抬眼看向太后,一双曜眸洞悉清明,“外祖母不会要了她的命,却也不会介意让她吃些苦头。至于宋家的其他人,更是死不足惜。”
太后被说中心事,缓缓靠到侧垫上。
“蚍蜉小民,妄图撼树,哀家自是要给他们点儿教训。张氏那个贱人,自皇后死后便一直不安分,撺掇着皇帝扶植外戚,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以为齐王必然稳坐储君之位,行事处处想要压哀家一等!哀家若不杀了宋行全,张家人岂不觉得自己随便养条狗,都能上来咬哀家一口?”
洛溦竭力保持着“晕厥”的状态,却难免有些呼吸加重。
是啊,太后也许暂且不会要她的命,却完全有能力和理由除掉她的父兄。
她爹以为抱住了张家的大腿就能高枕无忧,孰不知张家一旦无法通过她的婚事捞到好处,反过来弃杀都有可能!
沈逍缓缓开口,语调疏漠:
“外祖母在意的,并非张氏干政,而是原本属于王家的权力被分夺。若是当年皇后留下嫡子,又或者圣上肯再从王家择女续弦,只怕外祖母会比圣上更致力于扶植外戚。”
“是又如何?我王家当年辅佐萧氏一统天下,数百年来,世世代代,为了萧氏基业殚精竭虑!当日先帝在位,若非我父兄从旁辅政,大乾边境早就被突厥人踏破,岂还容得他整日窝在后宫醉生梦死?”
太后想起丈夫从前行径,禁不住有些火起,沉默片刻,抑了抑情绪,将话头转回正题道:“那张家起势不过区区几十年,有什么资格跟我王家相提并论?还敢妄想通过那姓宋的丫头来插手你的婚事……”
太后说着,朝沈逍怀中的洛溦投去憎恶的一瞥,见女孩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却难掩姿容殊丽,玉质天成。
男人到底都是抵不住美色-诱惑的!就连一向冷心冷性的外孙,怕是也难例外!
太后摁下心中不悦,想着今日既已说到这个份上,不如直接把话挑明:
“也罢,你若想要这丫头也行。因你师父占卜过天机,那就给她一个平妻身份,合了夫妻之缘便是,只将来万不能让她有子嗣。”
“哀家在王氏几房中仔细挑选过,觉得琬音那孩子才貌性情都与你最为合适,知书达理、端庄大方,聘为元配极为妥帖。她今夜一直跟长乐和小五郎他们在一处,你若见着过,便知哀家决计没有夸大其词!你迎这宋丫头入门之前,先把琬音娶了,如此身边有了可靠稳妥的人伺候,哀家也就彻底放心了。”
沈逍想起之前在水榭,依稀好像是有一个姓王的女子向自己见过礼,如今早已连模样都记不得了。
他淡声道:“我无意成婚,也不会娶谁。”
太后不觉动怒,“你什么意思?”
过去一年因为外孙婚事而滋生的诸多烦念,霎那涌上心头,牵连着心底隐秘的那个质问脱口而出:“难不成你还真想娶长乐?”
话音一落,随即便有些后悔,但再想收回,亦是绝无可能。
洛溦闭着眼装昏,因为看不见,身体其他的感官反倒变得格外敏锐。
她明显能感觉到,太后问话时,语气有种难以言说的艰难,甚至……带着一丝古怪的怯惧,跟先前的狠练跋扈判若两人。
密室里的气氛,也骤然变得分外安静起来。
沈逍一直没有说话。
但洛溦能想象到他此刻与太后眼神交汇,暗流涌动的一幕。
他一手托着她的膝窝,一手环着她的肩头,莫约因为厌恶与她的身体接触,手指攥着她的衣物,以一种半握拳的姿态托举着她的身体。
或许是从太后的眼中读懂了什么,洛溦感觉到沈逍的指尖在微微蜷紧。
太后的声音也在发颤:“所以……你是利用长乐……”
她猛地收声,放弃似的卸了口气,靠坐到垫上。
“你……你既也知道了,便当知哀家为什么非要你娶王家的女儿。那个位子……原本就该是你的!”
太后调整着呼吸,仿佛说出这一句话,就如经历了一场大战一般的艰虞。
洛溦感觉到沈逍的指尖越发攥紧,甚至隐约带着一丝抖。
他缓缓开口,说出的话语透着一种与他疏离表相截然相反的彻骨绝望,一字一句:
“我的位子,难道不该是在阿鼻地狱吗?”
太后蓦然沉默住,欲言又止:“逍儿……”
沈逍却似乎不想纠缠下去,无视太后的出声,将臂弯中的洛溦朝上托了托,转身绕过倒地的屏风,大步离去。
幽冷的夜风,从过道里呼哧哧灌了进来。
洛溦被沈逍抱着,感觉他踏上来时的台阶,最后从一道暗门走了出去。
他步履很快,有些压抑着情绪的虚浮感,颠得她原已惊涛骇浪的思绪越发混乱。
守在外面的扶荧早已敲昏了燕蓟殿的所有侍卫,上前禀道:
“刚才太后提早下了望月台,圣上暗中也派了人跟了过来,就在殿外。要不要先打发了?”
沈逍眉目冷凝,“不必。”
抱着洛溦,出了殿,下阶。
洛溦感到清凉的夜风扑到面颊上,虽然闭着眼,亦能觉察到光线的转亮。
耳畔渐有水波声临近。
又走了一段,身体被放到一个有些晃悠的平面上,她依旧不敢睁眼,直到过了许久,隐约听见沈逍在离自己挺远的地方开口说了句话,才确定他不在近前。
洛溦小心翼翼地掀起一点眼皮,环视四周。
自己躺在一间舱室的卧榻上,隔着船帘,还能望见外面水波中荡漾的零落彩灯。
此刻船正驶过有禁卫把守的渠关,高大的水栅缓缓开启,交错的光影投映在伫立船头的男子身上,背影清冷,遥远而疏离。
洛溦想起密室里他与太后的对话,想起那句透着彻骨寒意的“我的位子,难道不该是在阿鼻地狱”,心口突突直跳。
还有那什么位子、利用长乐、先帝醉生梦死……
她迅速地甩了甩头。
不,不,她什么都没听到!
这些皇家的事,知道的越多越倒霉!反正从现在开始就当从来没听到过,从脑子里剔除得干干净净!
洛溦将思绪回聚到当下,趁着外面开启水栅的动静,动了动仍有些发麻的四肢。
草樱果的药性褪得差不多了,只是被扣着膝窝抱了那么久,整个小腿都是僵的。
她微微蜷身,用手捏了捏刺痛的腿肚。
谁知此时,船头的沈逍突然转身,撩开船帘,走进了舱来。
洛溦忙松手,迅速将身形摆成原本的状态,闭上了眼。
舱内一片寂静。
她聆听着舱外的船行水波声,静静等待,纠结着,要不要适时地“醒来”。
沈逍似乎亦在等待着什么。
过得良久,低低开口道:“已经出皇城了,你不必再装了。”
洛溦心中一紧。
继而咬了咬牙,岿然不动。
黑暗中,沈逍略显疲惫的声线中抑着一丝无奈,又有些像是在威胁:
“再不起来,等到了玄天宫,鄞况一瞧便知你装了多久。”
“那时你再如何辩解,我都不会信了。”
第 24 章
洛溦心知再装不下去, 慢慢撑身坐起,睡眼惺忪地说道:
“我也是刚刚才醒,正迷糊着呢……”
说着,偷眼觑向沈逍, 见他立在舱门处, 逆着光, 看不清面容神情。
沈逍却将女孩的小表情尽收眼底。
抬眸时眼波霎那,狡黠的像只猫儿。
洛溦等了许久,不见沈逍接话,一颗心咚咚快跳,生怕他下一刻就开口质问自己从何时开始装睡、有没有听到他在密室里的那些话……
她透过被风吹起的帘角望向舱外,主动调转话题:
“我们这是……从水路离开朝元宫了吗?”
沈逍淡声道:“快入龙首渠了。”
朝元宫与玄天宫一样,都毗邻着长安城里的龙首渠,宫内水道连接外渠,船艇能自由通行。
洛溦想起有次听萧佑说过,沈逍从来不坐马车的。
想来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用船离开行宫?
她站起身, 凑到舱侧的窗前,朝外看了一眼, 见虽已临近子时,但因为节日的缘故, 龙首渠畔依旧人潮如织, 彩灯璀璨。
“那……待会儿路过兴宁坊口的时候,我就可以下船。”
洛溦朝沈逍的方向客气敛衽,“今日有劳太史令了。”
说完, 迅速确认自己衣饰还算齐整,也没落下什么物件, 便垂着头,朝舱口处挪去。
沈逍伫立在舱口旁的阴影中,见洛溦伸手拂向舱帘,沉声开口道:
“一个人走,不怕吗?”
洛溦掀帘的动作顿了顿。
“不怕啊。”
她一脸认真,“这一带我挺熟的,而且今夜又是过节,到处都是人,自己走回家完全没问题的!”
黑暗中,沈逍沉默了片刻,“我不是问这个。”
洛溦明白再糊弄不过,指尖轻绞帘角,半晌,笑了笑:
“那也不怕。太后娘娘现在还舍不得杀我,若真又被她带回去了,大不了就是再被教训一顿、喝点难喝的药,我小时候在郗隐那儿吃的药比草樱果难吃多了,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不论遇到什么问题,就都想办法化解好了。”
船外夜露渐重,因为白天下过阵雨的缘故,蒙蒙烟雨凝在半空,漫卷进风中,自帘缝间徐徐吹入。
沈逍望向朦胧光影中的少女。
清眸莹莹,唇畔浅浅一道笑,仿佛世间一切困难都不会让她畏惧似的。
不论什么问题,都能化解吗?
他漠声问道:“你能怎么化解?”
宋家如今是怎样进退两难的处境,洛溦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
攀附张家,就等同跟太后对立,太后必然不会罢休。
背叛张家,依着张贵妃的手段和张尚书的权势,也是活不了的。
更何况,眼下为了阻碍贵妃插手婚期,太后随时都可能再生出让自己缠绵病榻的念头。
而她唯一算是握在手里的筹码,无非就是身上的那点儿药血了。
洛溦下意识抬起眸,朝沈逍投去一瞥。
两人离得很近,他又比她高许多,甫一抬眸,只能影影绰绰扫到他下颌的弧线。
想到就在不久之前,她靠在他怀中,感受着他从指尖传递到自己腿上的情绪变化,简直就跟做梦似的。
洛溦移开视线,低下头,脚尖轻触帘沿。
“暂时……也没什么办法,就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天大地大,又不是四海八荒都是大乾的疆土,北上关外,东行海屿,都能活下来吧?”
等解完毒,自己一家人对沈逍而言,就纯粹只是阻碍其自由的绊脚石了。
肯主动“消失”,说不定他还愿意帮上一把。
船帘被吹鼓得胀起,夜风夹杂着冰凉的潮湿感,拂过沈逍指间。
他回过神,哂然微嘲:
“你父亲费尽心力攀上张家,离开大乾,等同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他能舍得吗?”
“他……”
洛溦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一时窘迫交加,脸颊渐生热意。
她有意为父亲辩解几句,但搜肠刮肚一番,脑海里竟又浮出她爹自己列举的那些理由——
什么“占了便宜”,“不嫁他嫁谁”,“身子都看光了”……
最无语的,竟还一口咬定她从小就喜欢沈逍,要遂她的心愿……
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洛溦越想脸越烫,感觉夜色都快掩不住自己的颊色了,忙伸手将舱帘掀开了些,微微挡住了自己的脸,一面故作诧然地调转话题:
“啊,已经进龙首渠了!”
沈逍将视线投向船外。
上巳节原就是水边饮宴游春的盛日,又逢皇室祈雨,天降甘露,龙首渠一带全然是一派喜庆气氛。
两侧楼台阁榭、茶坊酒肆前,花灯高悬。城中富贵人家的私船画舫,间或行过,灯火通明,笙歌丝竹之乐余绕。渠侧舫头花灯璀璨,映照着结伴出游的年轻男女们,一对对手执芍药,睇笑嫣然,时不时相望一眼,郎笑妾羞,风情月意。
戴着斗笠的船娘们,摇着一艘艘载满鲜花的小舟,在渠岸与画舫间穿梭着,远远望向沈逍所乘之船,撑着竹篙驶近而来。
“贵人要买花吗?”
今日上巳,自古就有男女结伴出游,互赠芍药的习俗。眼尖的船娘们见面前小艇虽装饰得并不华丽,但船身所用木料极好,少见铁箍,足见主人身份不俗,纷纷聚过来殷勤询问:
“贵人看看我船上的花吧!朵朵新鲜,都是今早挑最好的摘的!”
“看看我的!单色五钱,复色十五,还有难得的并蒂芍药,只收一两银!”
“我这儿的花色最多!浓艳淡雅的都有,送夫人,送未婚妻,都能找到合适的!”
洛溦将舱帘合拢。
一两银子的花,也太贵了吧。
并蒂芍药是难养,但从前郗隐种草药有个速成的方子,专使花开并蒂。早知道京城过节的花卖得这么贵,她就该提前在家养几株并蒂,让银翘送去花市,少说也能赚上几两。
景辰寄存在自己手里的那二十两银子,被丽娘取了五两去打点宋昀厚牢狱之事,到现在窟窿还没补全呢。
想到景辰,洛溦心里滋味复杂,神色不觉黯了下来。
沈逍望着帘影间垂首的少女。
“过几日,我让人接你去玄天宫。”
他收回视线,默然片刻,语气似乎有些连自己都不确定。
洛溦思绪归笼,抬起头,“是……又需要解毒了吗?”
舱外,扶荧挥退了叫卖的船娘,吵杂声稍稍安静了下去。
风卷起舱帘的边角,泻入佳节夜市的灯火光亮,晃动投映在沈逍的眉眼间。
“师父过世后,玄天宫人才凋零,司天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推选新人,入祀宫受习算法,学画星图。你能一次就记下我推演程式的步骤,可见有些算学的能力。若能潜心勤学,或许能比司天监推荐的那些生员更快领悟。”
洛溦不敢置信,“太史令是要我……”
“圣上既然说你是玄天教的弟子,你自是要将这个名份坐实。”
沈逍神情淡淡,“难不成下次再被人在玄天宫撞见,又要说你在觊觎窥探?”
洛溦愣了下,随即大窘,明白自己在朝元殿上的话已被他知晓,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不见他。
“我……我还是算了吧。我学的都是商贾人家理账的法子,并不懂解程式,冒昧依样画瓢了一次,所幸太史令不追究责怪……”
“我若是你,便仔细想好了再拒绝。”
沈逍冷冷打断她。
洛溦掐住话头,竭力平复住心绪。
进玄天宫,能有什么好处?
进去了,势必每日战战兢兢。
而且玉衡天机,左右国策,一不小心还得卷进皇室朝政争斗……
洛溦脑中闪过刹那光亮。
玄天宫里有玉衡。
大乾百姓笃信神力,不管是谁,一旦成了玄天宫的弟子,侍奉神器玉衡,至少明面上再不会遭人为难。
这对她、对眼下处境艰难的宋家而言,绝对有利无弊!
洛溦下意识抬眼,朝沈逍望去。
她不敢相信,沈逍会是出于这样的考量,愿意在这种时候给她这样的机会。
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吧?
摇曳的光影中,沈逍线条俊美的面容隐隐绰绰,黑眸微垂,视线触碰到她的注视,一刹即敛。
洛溦依稀能感觉到,他今夜除了惯有的傲然冷漠,似乎还被别的什么情绪裹挟着。
很小的时候,有那么一次,她好像,也曾经在他脸上看见过相似的表情。
那个从来不提亡母、也从来不会在旁人提及时流露任何情绪的男孩,独自靠在母亲钟爱的花树下,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将凋落的海棠重新放回枝头。
发现被小小的她好奇窥视,男孩静幽幽凝望过来,默默地,碾碎了手里的花。
“太史令你……”
洛溦迟疑着开口,见沈逍朝她看来,又讪讪地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舱外络绎的游人声,船娘们叫卖的吆喝声,将此间霎那的静默覆盖填满。
洛溦想起什么,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接着刚才的开头,开口道:
“太史令刚刚说,司天监在选合适的生员,我看……我感觉,之前跟我对局的那个景学子,他上手解题的速度其实不慢,可能……可能是不想太出风头、得罪人,后来才直接认输的。这场对局,我唐突担了个玄天宫弟子的头衔,那景学子自是不敢赢我,说不定,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输给我,白白让自己毁了前程。”
她觑了眼沈逍反应,见他面无表情,继续道:“既然玄天宫广揽人才,或许,是不是……能考虑一下他?”
景辰算学精湛,又擅长画画,对应玄天宫受习算法、学画星图的要求实在再合适不过!
他若能进玄天宫,哪怕只是做些文书小吏之事,也足以挽救得罪了公主的影响。
沈逍的目光隐在拂动的帘影中,看不清神情:
“那学子与你素昧平生,他前程尽毁,与你何干?”
“他……”
洛溦迟疑片刻。
天底下,真有什么事,是能瞒过玄天宫的主人吗?
若非洞察天机,他是如何破解的西市迷案,又如何在祭天坛求得天降甘露?刚刚他闯入太后密室时,不也亲口说过,“世间万事,皆有玉衡可示”吗?
她跟景辰的那场对局,旁人倒也罢了,沈逍和鲁王必是都看出了些异样。而且世间很多事,真要查,终是瞒不住的。
洛溦垂了垂眼,“我其实,认识景辰。”
“我们以前,在越州就认识。他是我表舅的同窗,少时跟我住在同一个镇上,见过面。后来,听说他被举荐进了徽州的鹭山书院。”
沈逍沉默片刻,“既是旧识,之前为何互不相认?”
洛溦道:“我去水榭前,因为言语不周,触怒了齐王和公主殿下,所以我担心,若那时我说认识景辰,也许……两位殿下会因为我的缘故,迁怒景辰。他是个孤儿,从小靠着僧侣救济长大,挺不容易的,我表舅以前时常赞他有才学,就可惜身世太差,蛮可怜的。”
“至于他也没认我……”
洛溦顿了顿,“应该,是不想显得有意攀附吧。从前我家行商,时常布施寺院,因为出了钱,难免……态度霸道了些。景辰是读书人,定然看不惯我家恃财张扬,如今来了京城,自然也不想借着跟我家的旧识来博名头。”
说是她“家”霸道,其实主要就是她爹。
就因为给寺院出了钱,对那少年的态度便如仆役一般,时常颐指气使,若真去打听,青石镇上人人可以为证。
“你家恃财轻视,你却肯为他说情。”
沈逍凝视着洛溦,“你倒与你家人不同。”
洛溦忙道:“我……我和我家人也没什么不同,毕竟都是商户出身,心里倾慕世家风姿,总想要跟门第高的人结交,不然商户本来地位就低,若再与孤寒之士亲近,就越发让人看轻了!那景辰确有才干,能为玄天宫所用,出身又有些可怜,我帮他说几句好话,也显得……显得我人好心善,有上位者风范。”
“太史令,介意我帮他?”
他怎么会介意。
他才不会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沈逍的目光在女孩脸上停留些许,缓缓移开:
“司天监选人不问出身,他若真有才干,大可自己去投考。”
洛溦闻言欣喜,脸上却不敢显得太过殷切,抑制住雀跃心情,微笑点头:
“哦,好,回去若与我兄长聊起,就让他找同乡转告一声,也算善事一件。”
她斟酌了下措辞,抬眼看向沈逍,“太史令任人唯贤,又慈悲济世,真的是神仙似的大好人!”
这话,其实也有真心。
他脾气是坏了点儿,但几番出手相救,就算只是冲着她能解毒的缘故,也是值得她衷心感激的。
以他的权势滔天,既然早知道冥默先生那道“天命”不是真的,也清楚娶不娶她都不会有性命之虞,大可以像太后说的那样,一早就把自己囚禁起来做个药人,不必再受婚约牵制。
他没有那么做,至少证明,他不是一个恶人……
船艇悠悠,不知何时,已经渐渐驶离了人声鼎沸的河段。
周遭的楼坊灯火,开始变得稀疏暗淡起来。河堤新抽芽的柳树下,依依惜别的年轻男女站在被树荫切得细碎的光影中,难分难舍。
一直沉默着的沈逍,兀然开口问道:
“萧元胤,今夜为何找你?”
他突然换了话题,洛溦有些猝不及防。
经过太后那一出,她早就把跟齐王的那道小插曲忘得七零八落了。
“齐王殿下找我……”
洛溦回想起那写着“祈与三郎凤友鸾交”八个字的笺纸,咬了咬微微抽动的嘴角,脸上顿时有些发烫。
“他找我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想吓吓我。”
那种无稽质问,外加齐王最后说的什么“替她杀了沈逍”的胡言乱语,她怎么好跟沈逍细讲?
“太史令也知道,齐王殿下一直有些怀疑我的身份,时不时就想诈我一下,但我什么也没跟他说!”
晦暗的帘影中,沈逍凝视着女孩烫红的面颊,声音仿佛没什么情绪:
“什么也没跟他说?”
“没有!”
洛溦语气坚定,转念想起扶荧可能看见过自己跟齐王拉扯,又补充道:“但他……他毕竟是皇子,身份贵重地位高,我表面上再怎么也需要客气应付一些。”
反正她不会把沈逍疗毒的事告诉齐王。
不管萧元胤再怎么给她乱扣罪名,她都会好好守住沈逍的这个秘密!
“你下船吧。”
身畔的男子,漠然开口。
洛溦一时有些诧然,掀开帘沿朝外看了一眼。
才刚过龙首渠,离兴宁坊口还有一段距离。
这里下船的话,因为戍楼的缘故,还得朝北绕两个坊,而且还是人少路黑的窄巷道。
“现……现在就下吗?”
洛溦有些不确定,扭头抬眼,求证似的看向沈逍。
沈逍却已旋身走入舱内,伸手叩了下船窗。
船荡悠悠地停了下来。
“下船。”
他冷淡重复。
洛溦听他语气不容置疑,把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哦,好。”
不是吧?就因为她说了句要对齐王客气,他就要赶她下船?
可那位是皇子亲王,她不客气,还能怎样?
他俩表兄弟闹不和,怎么总平白让她夹在中间吃苦头!
“那就……谢谢太史令,我告辞了。”
洛溦朝沈逍的方向行了个礼,转身撩帘出了舱。
渠边渡口乌漆麻黑,不远处的幽暗窄巷里飘着孤零零几点灯光。
真是说让下就下啊……
洛溦迎着夜风,无奈地鼓了鼓面颊。
看来,
还是她把沈逍想得太慈悲了!
第 25 章
上巳节之后, 宋行全高升侍郎,女儿跟太史令的婚约又由圣上金口玉言地认下,宋家接连数日,几乎快被各方送礼的人踏破了门槛。
更有甚者, 有同僚出让了一处长兴坊的四进宅子给宋行全, 说是买卖, 实则不知打了多少人情折扣。
新宅地段便利,内里宽敞,孙氏跟着去看了以后也很喜欢,待过了文书地契,便开始调配府中仆婢准备迁宅。
前院一直闹闹嘈嘈,人来人往。洛溦忙着暗中打听景辰的近况。
银翘得了姑娘的吩咐,找来了管家福伯的小儿子福江。
福江年纪不大,人却很机灵,平日喜欢来银翘这儿讨点心吃,也乐意帮忙跑腿。
银翘交代福江:“你不是认识咱家大郎从前在太学同窗的小厮们吗?去跟他们打听打听,肃王府上有个叫景辰的门客, 如今住在何处,还有没有在肃王府当差?”
“景辰?”
福江啃着银翘给的点心, “他之前不是来过咱们府上吗?”
银翘闻言惊诧,细细询问了一番。
原来两个多月前, 景辰曾来宋家登门拜访过一次, 是福江的老爹福伯应的门。
那时恰逢宋行全回府,在前院撞了个正着,随即把景辰带去书房, 也不知说了什么,之后就嘱咐福伯再不许姓景的上门。
银翘从前也见过景辰, 知道他与洛溦相识,回去向姑娘禀明了始末,谏言道:
“既然老爷不想跟那景小郎君再有往来,姑娘要不也别打听他了吧!如今姑娘定下了跟太史令的婚事,万不能闹出被人乱嚼舌根的事儿来。”
她家姑娘四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景郎君,一直特别的投契,用话本子上的话说,就是妥妥的青梅竹马。
五年前宋家搬迁入京,银翘和府中其他仆婢们也跟着一起北上,唯独洛溦一个人留在了越州郗隐的药庐,直到去年方才入京。
这其间,姑娘有没有跟那位景郎君再相处见面过,银翘估摸着极有可能。
洛溦听完银翘所禀,半晌没有说话。
原来,景辰来找过她。
只是一来就撞上了她父亲。
算起来,他两年前进了鹭山书院,去岁秋闱中了解首,想来收到喜报后不久,就来了京城,中途大概又得了贵人举荐,辗转进了肃王府。
饶是如此,也还是入不了她爹的眼。
洛溦对银翘道:“他既然登门报过名姓,福伯多半知道他如今在长安的住处,你让福江去打听清楚,然后带我去一趟。”
银翘有些怕了,“姑娘你要自己去找景郎君?那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
洛溦站起身,揽住银翘的肩,把她身体转了个圈,朝外推去:
“我是帮哥哥跟他说些公务上的正事,而且还有福江跟着,没什么不行!你乖乖照我的交代做,等搬进长兴坊的四进宅子,我就升你做我院内的总掌事,全权调遣新添的丫鬟婢女们,好吧?”
银翘被洛溦说得晕晕乎乎的,懵懵然就被哄出了屋。
过得两日,福江总算打听到了地址,领着洛溦去了长安怀雍坊。
怀雍坊靠近西市,位置倒是便利,但居民鱼龙混杂,住家的窄巷里亦是棚户林立。
景辰搬过几次家,如今的住所,在一条东西窄巷的中间,柴门土墙的一间小院,毫不起眼。
福江见四周好奇的街坊邻居探头探脑地窥视,拿起墙角的大苕帚,赶鸡赶鸭似的扫起地来。
尘土飞扬,人群四散。
洛溦拢了拢帷帽的垂纱,推门进了院子。
此时午后的阳光正好,灿灿映在院中的梨树上。
梨树下铺着一张竹席,穿着家常素衣的景辰,缚着袖,裤腿挽起,正蹲身翻检着晾晒的苦荞。
听到推门声,他抬起眼。
洛溦摘了帷帽,瞪着他。
景辰站起身,眼中笑意温柔:
“绵绵。”
洛溦收了视线,不再看他,走到竹席前,低头打量着晾晒的苦荞。
“你这荞米里掉了好多落花,不趁早拣出来,等花焉了,怎么筛?”
她把帷帽放到一边,蹲到席边,伸手拣出几朵掉落的梨花,置于一旁,“哪有人像你这样,在树底下晒粮食的。”
景辰走到她旁边,也蹲身拣起落花:
“你不是教过我,梨花也能入药吗?配着荞米吃,还添了股清香,岂不正好?”
洛溦拣花的动作顿了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视线相触。
洛溦转开头,怼道:“哪里好了?”
苦荞最苦,麸皮又硬,连穷苦人家若非万不得已,也是不吃的。
她移转目光,打量了一下院子四周。
朝向不好,阴冷潮湿,院子就巴掌大的地方,也就只有树下这一点点方寸能晒到阳光。
她沉默下来。
半晌,问道:“肃王府……没有给你安排住处吗?”
景辰神色淡然,“之前有提过,但我更喜欢这儿,一个人,自由自在的。”
他抬起眼,朝洛溦温和地笑了笑。
洛溦咬了咬唇角:
“肃王他,没让你再去王府了,对吗?”
想想都知道,大乾几十个州府,几十位的解元,却只有一位深受帝宠的嫡公主。
公主性情强势,既然认定了景辰是自吹自卖的无用之人,必然会不遗余力地让所有人都认同她的这个判断。
惹到了她,再有人欣赏才华、再得人举荐,也是不敢留用的。
洛溦听福江说过,士子们参加京考的花销巨大,单是各种笔墨都需极上乘的。长安寸土寸金,不比越州、徽州,单靠代笔书画就能挣出束脩和生活开支。景辰孑然一身,无父无母,生活拮据之苦,可想而知。
景辰拾掇着落花,半晌,漫不经心地道:“我来长安,是为了准备科考。讨好贵人之事,原本也非我所愿。”
洛溦扭头盯着他。
一直压抑着情绪,终是涌上了心头。
她倏地把手里的花瓣扔向他:“你就是个傻子,景辰!”
她站起身,“什么自由自在,什么更喜欢,哪有备考的考生住在这种阴冷的宅院,自己晒粮做饭的?你是来参加京考的,连我都知道,寒门学子来长安,要卖弄文章,要找人行卷。你故意输给我,得罪公主,断送自己前程,会觉得那是我所愿吗?”
景辰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修长的手指微微轻蜷,由着混着落花的苦荞从指缝落下。
他仰起头,清澈的眼眸折映着午后骄阳,熠熠而明亮。
“公主仅因一局筹算就断我前程,如此贵人,我又何须在意她的看法?我输了,不过是被人嘲笑才疏,而你是圣上亲口认下的玄天教弟子、太史令未来的妻子,你怎么能输?”
长乐公主口气咄咄,显然等着看洛溦出丑,急不可耐地想要大做文章。
她若真输了,岂止是被嘲笑那么简单?
洛溦望着景辰,唇线紧抿,垂眼撇开了视线。
“你不用管我的事……”
她有些窘迫顿生,一如那晚在水榭骤然听见景辰名字时,不由自主的紧张和难堪。
认识这么多年,甚至不曾对他隐瞒自己为人解毒之事,却唯独从没告诉过他,她和沈逍那纸所谓“天定”的婚约。
但如今,抑或者说,早在他进到水榭之前,她的那桩婚事,便再也瞒不住了。
景辰似乎看出了洛溦的尴尬。
他站起身,“两个月前,我去你家找你,你父亲告诉我,你已经在京中议定了极好的婚事,对方身份贵重,不想让你家再与从前的旧识有所往来。”
洛溦知道,她爹的原话,肯定比景辰所述难听十倍不止。
她又气又愧,“我爹就是那样的人,你别听他胡说。”
景辰道:“我并不介意。记得我们小时候,你才七八岁大的样子,跟我和镇上的几个男孩,在河边柳树下玩选新郎的游戏,结果被你父亲撞见,拿柳条追打了我们好久。自此他每回见着我,都会想方设法暗示我,将来会给你觅一位高门贵婿,提醒我不要当癞蛤蟆。听了这么多年,早就听习惯了。”
他伸出手,轻轻捻去飘落到洛溦发梢上的雪色花瓣。
“你一直没告诉我你婚约之事,我便一直不知道原来你父亲所言非虚,如此至少在心理上,没觉得自己当了癞蛤蟆。”牵了牵唇,“挺好的。”
洛溦抬起眼,望向景辰。
阳光下,少年笑颜恬淡温柔,朗朗好似濯过新雨的柳。
她有些期期艾艾,“你真的……不生气?”
景辰看着她:“你我从小相识,周围人皆嫌弃我无父无母、宿在佛寺,唯独你肯高看我一眼。在我心里,你便是我的至亲之人。如今你有了满意的婚事,我只会为你高兴,若你因此不便再与我往来,我也完全能理解,只愿你能事事如意。”
洛溦心中的重负终于落下,旋即又有些滋味复杂。
“我怎会不与你往来?”
她低头,用脚尖拂了拂竹席边的落花,“我跟太史令的婚事,其实也不是真作数的。”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昏倒,你背我回药庐,郗隐提到过我帮长安城贵人解毒的事?”
郗隐的破嘴巴又毒又快,一边骂就一边把事情顺口抖漏了出来,还好没提沈逍名字,事后她也只说是为长安的一个贵人在解毒。
只是如今婚约之事公之于众,以景辰的聪明,莫约早已猜到了大概。
“冥默圣人想要补偿我,才出了那道所谓的天命,想让太史令拿婚事来偿我的救命之情。可如今冥默圣人不在了,这桩婚事,太史令迟早会解除,总之,是不会作数的。”
洛溦不想再把话题往沈逍身上扯。
“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告诉你,司天监在为玄天宫挑选擅算擅画的生员,不问出身,都可以去考!长乐公主在长安的影响再大,也大不过玄天宫。只要你能考进去,将来便不会再被人刁难。”
“还有你存在我这儿的那二十两银子……”
洛溦重新环视景辰的院落,“你这里,实在住不得人的。”
因为年前旱灾,原本该在春季举行的京考被推迟到了秋天,如今还剩大半年的时间,总不能一直将就着住在这种地方。
她绕过竹席,走到院墙边,踮脚目测土墙上的豁口,“怀雍坊前阵子还出过连环杀人案,你知道吗?你这里的墙,我都能翻进来。”
又绕着墙踱到主屋前,捋了捋窗框上的油纸,用石头抵压平整,一面继续道:
“长安房子虽贵,但二十两银子也足够找个比这里好许多的住处了。还得再雇个人,帮你做饭浆洗,才能专心读书……”
院子一角,搭着一间勉强可称作厨房的简陋小屋。
洛溦见那门框上铁钉腐朽,门板连接处缠着藤枝,枝桠横生的,伸出手,想帮忙拨开一些。
“绵绵小心!”
景辰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身后,一手拉她转身,一手迅速地撑在门框上。
久经风雨的门框哧哧晃动了几下,带动屋顶的残瓦摇摇欲坠,飘下几缕飞舞的尘埃。
洛溦低头躲开落尘,再抬头时,见景辰依旧扶框而立,一动不动。
她挥手帮他扇开面前的飞尘,“你怎么也不躲一下?”
景辰垂眼看她,笑得有些窘迫,“我这屋子你都查验过了,当知这门框也好不到哪儿去。但凡我现在松手,你就得一直困在这厨房里帮我做饭,你能愿意?”
洛溦瞥了眼漏筛似的屋顶,又好气又好笑,转念想起景辰的后一句话,又莫名有些心跳微快。
相识十二年,他何尝,不是她心中的至亲之人?
在药庐里那许多孤独寂寞的日子,连亲爹都不愿来探望,只有他风雨无阻,每旬学堂休课,必走四五十里的山路来陪她。
庐岭溪畔,她教他识草辨药,他教她下棋画画,永远都盼着太阳晚些下山。
洛溦垂了垂眼,“偶尔帮你做做饭,也不是不行,可你这儿什么像样的厨具都没有,以我的卓越厨艺,根本没有发挥的可能。”
她伸出手,帮忙扶住门框,“你得去司天监考试,然后换个住处,知道吗?”
景辰垂首凝视洛溦,半晌,柔声笑道:
“嗯,我听你的。”
第 26 章
洛溦回到家, 头一件事就是去找宋昀厚。
没想到,宋昀厚也在找她:
“绵绵你总算回来了!玄天宫派了人来接你,已经等了有些时间了。”
此番入祀宫修习,算是承了圣上的金口玉言, 郑重其事。
洛溦也早知道玄天宫这几日会来接人,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她将此事暂放一旁, 先向宋昀厚追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你现在身上是不是有钱了?欠我的那三十八两银子,能还了吗?”
宋昀厚这几日又是跟着父亲出去应酬,又是接待各路送礼的人,身上的闲钱自然多了。
单是昨夜吃酒,张家作陪的小郎君挥金如土,散了不少金银锞子让他们几个年轻人选歌姬听曲儿。宋昀厚抠门,自是舍不得花那个钱,揣了银子,却没叫人,如此就白赚了不少。
“干嘛?”
宋昀厚看着妹妹,“怎么突然这么心急火燎地找我还钱?”
洛溦将景辰之事简略说了遍, 道:
“当初救你出狱的银子,有五两都是景辰的钱。我原本想着, 丽娘姐姐那儿的药膳生意若做起来了,可以慢慢补上。但如今景辰都到了长安, 自然要立刻还给他, 好让他寻个合适的住所。”
宋昀厚来了精神,一脸八卦,“那小子的钱, 怎么交给你在保管?难不成他真像从前爹说的那样,对你有所觊觎?”
又匝匝叹道:“他运气不行, 从前在越州的时候,他若能拿出个解元身份,兴许还能让咱爹高看几分。如今咱爹都是三品侍郎了,他若不考个状元榜眼之类的,拿什么跟太史令比?”
洛溦捶她哥,“你还钱就还钱,别那么多话,有闲工夫,也帮忙看看哪里有合适的住处。”
宋昀厚嗯嗯应下,明白上回确实是自己理亏,取了荷包,开始往外数银子。
一面又睨着洛溦,打趣道:
“你跟太史令的婚约都公开了,他又肯接你去玄天宫,这种时候你还替景辰惦记衣食住行,就不怕太史令生气?”
“太史令才不会为了这种事生气。”
那个人,巴不得跟她撇得干干净净。
“而且景辰能为了我牺牲前程,我为什么就不能帮他惦记一下衣食住行?”
洛溦坐到哥哥的竹摇椅上,踮脚轻轻晃着,垂头看自己的脚尖。
迟疑了会儿,想到宋昀厚都主动提到婚事了,自己不如也直白些,遂又道:
“哥哥你心里得有个底,我跟太史令的婚事,是一定不会成的。他斩钉截铁地说过好几次,当着冥默先生的面、当着太后的面,都说他不会娶我。”
“他那样的人,说一不二的,既然做了决定,就肯定不会让这桩婚事真兑现的。就算有冥默先生的那道所谓‘天命’……哥哥别忘了,太史令一道谶语,就能让圣上都下诏罪己,更遑论冥默先生仙逝已久,想反驳都没办法。”
宋昀厚的神色凝重起来,坐到洛溦旁边。
“这么说的话……要是你跟太史令的婚事真成不了,咱们家可得早做打算。”
他其实一直不怎么看好妹妹的这桩婚事,倒也不觉得有多难接受,反而瞬时积极思考起对策来。
“要真那样的话……
首先,咱爹仕途上不能有任何污点,让人拿住了把柄!我呢,东仓的那个官要当,私底下生意也得照做,手上钱越多,将来的出路才越多。咱家不比本地京官有田产铺面收租,单靠一点点俸禄,啥都不好干!这几日我跟一班世家子弟吃酒闲聊,方知官籍行商的大有人在,多的是法子规避。总之赚钱的事,就交给我!”
“至于你,”
他转向洛溦,“你如今进玄天宫这事,才是最最紧要。要是你真成了玄天宫的人,能懂那什么玉衡、唬弄住人,那就等同拿到了免死金牌。将来不管你跟太史令成不成婚,谁都动不了咱们家!”
洛溦听哥哥说得一股子商贾匪气,一时哭笑不得。
但也确实因为知道兄长在这件事上比父亲拎得清,才不避讳地跟他说了实话,让家人早有准备。
“嗯,我知道的。”
洛溦点了点头,“你也得小心谨慎,别再像上次那样乱来了。”
宋昀厚信誓旦旦:“这你放心,我上次得了教训,不会再惹麻烦!将来搞钱也只做正道生意,绝不会让人寻到什么错处!”
洛溦交代完家里的事,又让福江把宋昀厚还的银子送去给景辰,这才重新出门,与玄天宫派来的侍官见礼,上了马车。
以往去玄天宫,从不敢光明正大。今次用了宋家姑娘的身份,又顶着郗隐弟子的名头,车一入祀宫,就直接停去了司天监的正院。
司天监的监正,携主簿、属官等人,皆官服齐整,早早恭候在此。
洛溦按照时下女眷入官衙的习俗,以轻纱覆面,遮去半张面容,盈盈下了马车。众人俱已知她与太史令婚约之事,不敢怠慢,逐一上前拜礼。
监正亲自引领着洛溦入了监台,所行之处,一一介绍道:
“宋姑娘或许知道,咱们玄天祀宫内,一共有玄天宫和司天监两个衙署。两个衙署的职责上,有重叠的部分,譬如观测星象、记录星象,但司天监更侧重推历法、定四时,像咱们长安城里每日晨昏钟鼓、十二时辰报更,都属于司天监的职责范围。玄天宫属官的职责,则主要负责五行星占,通常朝廷或皇室遇到什么事,大到与邻国的战争,小到皇子宗亲的婚事、八字配算,都会来玄天宫求占。一般的事宜,皆由各衙属官负责办理,只有涉及国运的大事,才会报呈太史令。”
监正引领洛溦从监台内的正厅走过,展示了一番诸如浑仪、刻漏的仪器,又经各署房察看吏员分工。
洛溦被各种精妙的仪器吸引住,一路认真听讲、发问。
监正介绍完祀宫的吏员配置,她想到景辰,好奇问道:“司天监里的吏员人数不少,而且大家都职责分明、效率有度的,为何我听说衙署还一直在招揽新人,甚至不拘出身?”
监正道:“司天监的工作不同于别处,颇是讲究天分,也因此人才难寻。像署内九品司历以上的职位,通常都是子承父职、子孙世业,终身不得升调,也不得致仕,就是为免人才流失。有时候,遇到子弟不愿承袭,或者天分不够,职位空缺就多起来了。至于玄天宫,要求比司天监更高,更是难寻良才。”
洛溦想起景辰之后还要考进士科,“那莫不是一旦进了这里,便不能再去别处了?”
“倒也不全是。刚才下官说的是司历以上的任职,司历以下的吏员,还是可以升调去别处的。譬如有些在此兼差的文吏,其实也是官学里的学生。他们一旦科考成功,便有可能被安排去别的官署。”
洛溦放下心来。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历法署房外。
只见屋内十多名文吏伏案而作,运筹如飞,全神贯注。整个房间里,就只听见笔触纸页的沙沙声和摆弄算筹的哗哗声。
监正道:“这里兼差的属官,便是崇文馆的曹大学士,鲁王殿下的算学师傅。”
此时曹学士已经听到消息,拄着拐杖出了屋,恭迎拜见。
“老夫听鲁王殿下念叨好些时日了,说宋姑娘解了《上元历算》里的同余程式!”
他颤了一把花白胡子,表情跟鲁王如出一辙的崇拜尊敬,“宋姑娘如此年轻,竟有那般算学功底,不愧是玄天宫的门人!若蒙姑娘不嫌弃,老夫今日可得好好请教请教!”
洛溦忙道:“小女子不敢当。”
她上次全靠硬记下沈逍的解题步骤,才误打误撞解了鲁王的那道程式。真要再问她些别的,她可一个也答不出来!
只不过,她如今被圣上安了个玄天教弟子的名头,还不能真说自己一点不会,只能调转话题道:
“大乾百姓一年的农事,都要靠历法来安排,曹大学士修纂历法,造福民生国计,才是真正厉害之人。”
曹学士被洛溦的一番话捧得十分受用,又见她亲切恭谦,跟那位九天之上冷若冰山的太史令全然不像,喜爱之心更盛,拄着拐杖,亲自引她进了署房,展示推算历法的工序。
历法的推算,实则极为繁琐。
洛溦一路旁观旁听下来,什么朔望月周的计算,什么中气置闰法,听着好像很有意思,但又完全不知所云。
有几个曹学士的得意门生,在老师的鼓励下,奉上几张纸页,大胆向洛溦请教:
“某等负责更新旧历算法,反复算过很多次,还是有误差。不知宋姑娘怎么看?”
凡修历算法的核定,最后都得呈报给太史令。
去岁同僚报上去的结果,积两百年出一日误差,当即被打回重做,连累整个衙署过年都没休息好。如今他们几人接手,误差值反而越算越大,禁不住一个个心惊胆战。
洛溦接过那几页记录得密密麻麻的纸页,看得两眼一抹黑,再抬眸,对上吏员们一张张企盼殷切的脸,沉默了片刻,轻声道:
“那个……我待会儿回去再看吧。要是有什么发现,就让人来告诉各位。”
众人大喜,深揖拜谢。
监正引洛溦出了署房,担心她被叨扰了这么久有些疲乏,谏言道:
“监内的情况,想必宋姑娘已大致了解,以后有什么吩咐调遣,或想再来看看,只管派人传话就行。此处耽搁了姑娘不少时间,不如下官这就派人送姑娘去玄天宫,稍作休息?”
洛溦也有些不敢再待下去了,从善如流,“好,有劳监正大人了。”
司天监与玄天宫的璇玑阁连着一条回廊,穿过翠竹苍梧的庭院,走过去也就一柱香的时间。
祀宫正中,浑圆的一大片开阔空地,全部铺陈着白净剔透的珉石地砖。孤绝巍峨的璇玑阁矗立在雪白的空地中央,犹如镜水间的仙山神域。
阁内侍从事先领了吩咐,将洛溦引领至一间书室,奉上茶点,便悄声退了出去。
这里,比司天监可安静多了。
侍从都跟哑巴游魂似的,走路都没什么声音,更别提向她提问了。
洛溦总算吁了口气,摘了面纱,在案边缓缓坐下。
她从前来过璇玑阁好几次,每次都要等上一两个时辰才能见着沈逍,知道那人事多,倒也暂且没有马上要见他的压力。
她越过窗棱,望着阁外发了会儿呆,然后把刚才吏员们塞的那几页纸重新拿了出来。
按算法得出的每月天数,二十九,退位五九六七七二五。
实际通过仪器测定的天数,二十九,退位五九四三二八。
有那么很小很小一点点的误差。
但加上算法得出的闰月数,一整年、或者好几年下来,积累的误差就大了。
这个误差,是哪里来的呢?
第一页的论证里,画着小幅的星图,还有记录的数值,标记着各种她不知所云的术语。
等景辰来司天监考试的时候,不会,也让他解这样的题目吧?
要是他现在也在这儿,就好了……
洛溦取出算筹,坐直身,慢慢在案上排出数值。
论证的过程她看不懂,但后面的计算不外乎加减乘除,倒是可以验算一下。
她摆好算筹,开始照着纸页上算术程序,一道道重新算过。
一遍,没有发现错。
两遍,还是没错。
三遍……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落日收敛着最后几缕金芒,温柔扫过窗棱上的身影。
洛溦一手托着腮,一手挪着算筹,神情专注,完全沉浸在了破题之中。
对啊,明明就是五三七啊……
完全没有错嘛……
那怎么……
她敲着算筹,咬着唇,举棋不定。
“错了。”
身后,男子略显疏漠的声音,低低响起。
洛溦怔然回头,见沈逍立在夕光之中,一袭广袖宽袍在昙然金雾中镀出淡淡晕色。
她尚有些没回过神,坐在原处,仰着头,有些呆呆地望向他,“太……”
沈逍却已走近,越过她的身侧,弯腰俯身,修长手指触向她指下的算筹,带出袖间一抹迦南清香:
“这里。”
洛溦呆呆怔住。
待回过神,移目看向沈逍所指之处。
“这里……没算错啊……”
她反复至少算了七八遍,怎么可能有错。
沈逍直起身,居高临下,“算式里最初的岁实就是错的,之后自然一错再错。”
“岁实?”
洛溦低头查找起纸页上的记录,“岁实……是什么?”
沈逍看着埋头翻找的少女。
“你连岁实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想替司天监解题?”
洛溦反应过来,沈逍大概已经知道自己在司天监的经历。
她微微窘迫,“我没想帮他们解,只是……想验算一下数值……”
她放下纸页,从案后站起,想起还没向沈逍行礼,忙叠手屈膝,“太史令万安。”
或许因为一见面就讨论起算式,他虽依旧疏离淡漠,却少了往日那种拒她千里之外的冰冷,取而代之的……有点像身处职任公事之中,一板一眼的严肃。
洛溦觉得这样挺好的。
她来玄天宫,确实也是想学点东西,能就事论事地讨论算法,即便被数落批评,也总比他莫名发火来得强。
窗外,暮色已然笼罩而至。
沈逍转过身,“跟过来。”
洛溦来不及收拣算筹,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她随着沈逍出了静室。
沿阁廊绕行片刻,渐觉灯烛光转亮,待行至璇玑阁主厅,抬眼见空间骤然宽阔高旷,数十丈高耸的阁壁四角,雕刻着天宫的二十八星宿,俯瞰朱柱金扉,灯盈焕彩,犹如万顷金光绽于苍穹星斗之间。
厅内角落处,亦有吏员各据仪案誊写记录,但一个个皆屏气噤声,专注工作,连眼也不曾乱抬一下。
洛溦跟着沈逍,走到主厅后的一间狭小暗室前。
一名侍从上前禀道:“太史令,升轮已经准备好了。”
语毕,躬身打开了暗室的屋门。
沈逍示意洛溦:“你进去。”
洛溦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依言走了进去。
室内狭窄,晦暗不见五指。
洛溦转身,见沈逍仍旧立在屋外。
“太史令?”
她带着疑惑,轻轻唤了声。
沈逍看了眼侍从,似在迟疑着什么,最终,还是自己走进了暗室,伸手关上了门。
屋内顿时漆黑一片。
洛溦正想发问,忽听得“咔”的一声响,像是沈逍扣动了暗室里的某处机括。
紧接着,脚下地面震动,身体一轻,整座暗室竟开始缓缓向上移动起来。
洛溦又惊又愕,仓皇间胡乱拉了一把。
“我们……不对,是这个屋子,这个屋子自己在动?”
黑暗中,沈逍感觉自己的衣袖被女孩扯了一下,绷紧的袖口压到了手背上。
他闭上眼,蜷了蜷手指,拇指擦过食指上的白玉环,默默调整了一下呼吸。
半晌,缓缓道:“璇玑阁里的机关很多。我们现在要去的,是在第七层的观星殿。因为楼高,璇玑阁修筑之初,便引水建造了能借力上行的升轮。原理,跟农田所用的水车有些相似。”
顿了顿,“你第一次用升轮,会站不稳,习惯了就好。”
洛溦领悟过来原理,慢慢找到了些平衡感。
她伸手摸到“墙壁”上,感受着机械的运动,由衷叹服此间神奇。
“难怪以前我每次来璇玑阁都能听见水流的声音!原来是楼里面的机关!我那时还以为只是在我们解毒的浴池……”
话说了一半,又觉不妥,强作淡定地掐断了话头。
身畔的沈逍,沉默片刻,声平无波地“嗯”了声,“我们浴池用的,也是同样的水源。”
升轮的运速缓慢,内里的空间窄挤,安静的时间一长,仿佛人移动在另一个世界。
洛溦俯身贴近室壁,试图透过缝隙观察升轮的运作,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过了差不多有半盏茶的时间,脚下巨大的机轮发出吱呀一声响,升轮缓缓停止了转动。
沈逍推开门,走了出去。
洛溦跟着踏出,好奇地四下张望。
巨大而开阔的殿室,空旷明净,千万只燃亮的灯烛,金锃锃地投映在白石地砖上。
殿室内壁围成环状,往上,还另有两层悬空的阁房与天台,远远看去,像是排满了书籍与文录。最顶部,则是由机关控制开合的穹顶,此时只微微开启了居中的间隙,露出一段静谧的暮色。
洛溦仰着头,旋身四周抬望了良久,视线落下,又随即被殿室里的巨大铜铸浑仪吸引住目光。
观星殿正中的铜浑仪,由漏壶滴水驱动着,由外向内,六合环、三辰环、四游环,绕轴缓缓旋转着。
浑仪旁边有几名捧着录册的文吏,像是正在记录着什么,抬眼见到沈逍带着洛溦从升轮门口出来,皆面露讶色,远远躬身行礼,却都不敢擅离浑仪左右。
洛溦越过铜浑仪和文吏们,依稀瞧见殿内另一侧,隔着高大的鲛绡屏风,还有一台形似浑仪的青铜仪器。
那青铜仪的样子跟铜浑仪有些像,外绕着许多玉环玉框,环和框上,依稀还有密密麻麻的痕迹。
洛溦不觉心跳加快,脚步缓了下来,脱口问道:
“那个……就是璇玑玉衡吗?”
沈逍驻足,回首,循望了一眼,“嗯。”
说罢,又继续往前走。
洛溦简直不敢相信,忙抬脚追上,跟着沈逍沿殿侧的石梯往上走,一面又道:
“我还以为,像玉衡那样的宝贝,肯定是要锁在什么密室里!没想到就放在这大殿上,人来人往的,谁都能看见!”
沈逍拾阶而上,“玉衡是解读星象的仪器,自然要放在观星的穹顶之下。这里,只有皇室和玄天教的人才能进入。”
洛溦探头朝下望了几眼。
原来刚才浑仪旁的那几名文吏,也是玄天教的门人。
“只要是玄天教的弟子,就都能用玉衡算卦吗?”
“我希望他们能。”
沈逍缓缓道:“师父去世之后,我便一直在找玉衡算法的传人,却并不容易。”
他顿了顿,像是意识到什么,“若你刚才的问题,是想问‘你’能不能用玉衡算卦,那答案是肯定不能。”
“为什么?”
洛溦跟上他,“就因为我是个假的玄天教弟子吗?”
沈逍语气淡淡:“因为你连岁实是什么都不知道。”
洛溦:……
阁顶最高两层,盘绕修筑着连通的环形平台,侧面阁壁上密密匝匝地排放着从上古时代传下的帛书竹简。到了最顶处,平台的尾端绕出一弯半月,堪堪居于穹顶下方。
此时穹顶已经完全打开,太极状的两扇屋顶收入了机关,露出铺天盖地的大片夜空。
洛溦踏上月台,扶栏举目四望,一时只觉万物销声匿迹,美的无法用言语形容!
无边无际的天幕,皎白的明月,璀璨的星河,还有……祀宫外灯火阑珊的长安城。
如此的壮阔磅礴,仿佛人已化作了万千萤光中的小小一点,隐入猎猎夜风之中,轻飘飘消散了去。
“看够了吗?”
身后传来沈逍的声音,“看够了,就坐下。”
洛溦转过身,见沈逍已经坐到了不远处的桌案后。他的旁边,还并排放着另一张观星案。
洛溦走了过去。
她在司天监见过这种特制的观星案,知道案面由夜光石所制,能在没有灯烛的环境下,映显出案上纸页中的笔划。这样,就不会妨碍执笔人在黑暗中同时观察夜空星宿,记录星图。
她学着沈逍的样子,坐到案后,取过一页纸铺开。
“玄天教源自战国稷下学宫,以邹衍的阴阳五行学为基,演化出占卜、命理、相、医之术。从我师祖一代开始,星运命理术便成为玄天宫子弟修习中最重要的一门。而星运命理最基本的技巧,就是观识天象,依据七政四余的位置变化来推演运势。”
“今夜无云,适合观星。你先从最简单的画星图开始。”
沈逍执起笔,给出指示:“你面前的十二根栏柱,对应着案纸上的十二个经线刻度,穹顶边缘的十二处机括,对应案纸上的十二个纬线刻度。栏柱延伸向上,将夜空分隔成共一百二十一个区域。你要做的,就是根据旁边铜漏显示的时间,每隔一刻,在纸上相应的区域里,记录下夜空中所有的星运轨迹。”
“现在是戌初三刻。”
他扫了眼铜漏,提腕下笔,“从北斗开始,左起区域五三,杓之尾,摇光。”
洛溦有些手忙脚乱,一边观摩着沈逍的动作,依样画葫,一边抬头去看天空。
北斗星,她还是认识的。
在纸上找出对应的区域,点出了摇光的位置,标上时间。
“我这样画的,太史令看对吗?”
沈逍静静投来一瞥,“继续。”
他重新垂眼,“六三,去极九十四度,杓之中,开阳。”
洛溦忙着跟上。
待到画出了半个北斗,终是有些忍不住,发问道:
“我今天在司天监的时候,看到他们有测量的仪器,能对着夜空直接把刻度标得清清楚楚,比我这种纯靠眼力要更精确好多。为什么我们不用仪器呢?”
沈逍神色静谧,“仪器辨不了明暗,也识不出罗睺、计都这样的隐曜。”
他标完北斗七星的位置,放下笔,道:“星辰变化,譬如北斗,斗柄指向东南西北,对应世间春夏秋冬。斗柄指向子位时,便是冬至之日。两个冬至之间的时长,叫作岁。岁之长度,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即是岁实。你画星图的过程,便也是学习这些最基础知识的过程。”
洛溦顿住笔。
搞了半天,岁实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岁实,不就是一年嘛?”
只不过换了个名字,称呼不同而已。
“不是一年,是一岁之长度。”
沈逍纠正道,神情映着夜光石的幽弱荧光,淡远而肃穆,“普通百姓所知的历法之年,是三百六十五日。但你作为历法的修撰者,应知以圭表测影法计算,从冬至到夏至,再到次年冬至,一岁实有三百六十五日又四分之一。抑或者,此数值仍有出入。”
洛溦在司天监也见过圭表,记得监正介绍过的大体用法,渐渐领悟过来。
“我明白了,监正大人提过,太阳运行的速度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她想起之前沈逍指出的算法错误,“那司天监的那套新历算法,就是一开始把岁实给计量错了?”
她有些不解,“太史令既然知道他们错在哪儿,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们?”
沈逍重新提笔,仰望夜幕,垂目在纸上落下一点。
“这次告诉他们,那下次呢?若我哪日不在了,他们又去问谁?”
洛溦提起笔,又不觉怔了一下,缓缓扭头,看向沈逍。
漫天星光之下,男子静静执笔而绘,宽袍大袖于夜风中翩飞鼓动,超然出尘,仙姿神彻。
或许因为身在自幼研学、职责所在的环境里,他的一言一行间,依稀多了几分她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的少年气。
其实,他不过就二十出头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动不动就想得那么远。
一会儿着急找玉衡算法的传人,一会儿又说万一自己哪日不在了,那晚在太后的密室里,甚至还说过他现在就该在地府里面的话……
是担心……他身上的毒解不了吗?
沈逍手中的笔,慢慢停了下来。
“别看我。”
他冷声开口,“看星星。”
洛溦幡然回神,连忙抬头仰望夜空,嘴里含糊应道:
“我在看星星呢。”
沈逍掀起眼帘,朝身畔望去。
女孩仰着脑袋,蝶翅般的眼睫有些紧张地扑扇着,仓皇的视线也不知落去了哪个角落。
他凝视她许久,慢慢收回目光,轻声道:
“九二,去极三十五度,勾陈之一。”
洛溦游移地找到了位置,提笔准备落下的瞬间,又有些不确定。
她下意识地想扭头,再去瞄一眼沈逍画的星图,忽又想起他刚才冷森森地说不许自己再看他。
“我可以……”
她小心翼翼地斟酌出言,“可以偶尔看看太史令的手吗?”
沈逍攥了攥握笔的指尖,彻底僵滞住。
明月夜的风,总有些难以捉摸。
有那么一瞬间,好似什么动响都销声匿迹了。
洛溦继续道:“就……只看手下面,不看其他!我是怕……没弄准确就乱下笔,把我这张图给画废了,又浪费纸,又得耽误时间重画……可以吗?”
风卷起了案沿的纸角,簌簌而响。
沈逍垂了垂眼,半晌,低低开口:
“不可以。”
第 27 章
洛溦就知道, 沈逍肯定会对自己又凶又严苛。
但她也没想到,他竟会亲自教她这么基础的入门内容,害得她一晚上提心吊胆。
好不容易熬到近子时,眼皮都快打架了, 沈逍才停了下来。
“星图的基本画法已经教完。”
他取过案上铜铃, 轻摇了下, 对洛溦道:“你以后宿在璇玑阁内,每晚都可以自己上穹顶练习。十日后,我会再考核一次,届时你需准确无误地画出一个时辰间的全部星象变化。”
洛溦睁大眼,“十日?”
她今夜一顿照猫画虎下来,一漏刻间完成一个区域都很费劲,十日后就要画一百二十多个区域?
也太看得起她了吧?
沈逍放下摇铃,“嫌多?”
洛溦咬住唇,不敢再跟他讨价还价,转念想起他说自己要宿在璇玑阁内,头痛更甚:
“那……我必须住在这里, 十天都不能出去?”
沈逍指尖微微压过纸页边角,缓缓捋平:
“你想去哪儿?”
夜里一个人下了船, 刚开始还走得谨小慎微,一进繁华的平康坊就全然忘了怕, 这也看那也瞧, 路过花楼南风馆,都不忘偷瞄两眼。
洛溦本想把司天监的算法拿去给景辰看一眼,算是考前押题, 可又如何敢跟沈逍讲,只得含糊嗫嚅了句:
“也没想去哪儿……”
这时, 听到铃声召唤的侍从,匆匆而至。
沈逍道:“玄天宫没有婢女。扶禹是我近侍,有什么事,你可以吩咐他。”
扶禹朝沈逍行完礼,又毕恭毕敬转向洛溦,语气有些激动:
“扶禹见过宋姑娘。”
他听说今日太史令的未婚妻会来,早早就沐浴更衣,只盼能留下一个好印象。
谁知此刻行完礼,一抬头,看清楚洛溦的脸,不禁当场石化。
洛溦也认出了扶禹。
不就是以前每次解完毒,送自己出去的那个侍从吗?
原来名字叫扶禹啊……
扶禹瞠目结舌,脑子里一阵走马灯乱窜,嘴里支支吾吾,“小人……宋姑娘……”
难怪她以前会跟太史令在寝房里待那么久。
原来是太史令的未婚妻!
可自己竟然错把她当作长公主送来暖床的美人,还胡言乱语说了那许多僭越的话。
要是让太史令知道了……
扶禹头皮发麻,强打起精神,上前引领洛溦:
“宋姑娘请跟小人下楼。”
洛溦也实在不想待了,收了星图起身,随扶禹走到楼梯口,下了几阶,又顿住。
她转身回望半月台,问扶禹:“太史令,不一起下楼吗?”
扶禹埋着脑袋,抬手揖礼,“回宋姑娘,太史令若登穹顶,通常要待到寅末,等太白初现之时才会下楼。”
洛溦咂舌,转回身,继续往下走。
“你也是玄天教的弟子吗?”
她想起沈逍说过,只有皇室和玄天教的人才能上到观星殿。
扶禹又驻足拱手,“回宋姑娘,小人是冥默先生收养的孤儿,但天资欠缺,算是……半个玄天教的弟子吧……”
“那你还是挺不错的。”
至少能知道太白星在寅末初现,比自己强不少。
她见扶禹一直耷拉着脑袋,也不敢看自己,不觉有些莞尔,说道:
“对了,上次你给我玄天宫的凭信,帮了我大忙,我还得再谢谢你一次。”
扶禹这下再绷不住了,腿一滞,膝盖一软,扭身就朝洛溦跪下。
“小人之前眼瞎,不识宋姑娘身份,说了很多僭越之言,还请姑娘莫怪,更别……告诉太史令!”
洛溦忙把扶禹拉起来。
“以前是我自己没告诉你身份,跟你有何相干?而且我这次来玄天宫,是为了修习星宗术数,你是冥默先生带大的,算是我半个师兄,我该朝你行礼才是。”
“小人可不敢当!”
扶禹见洛溦不记恨自己从前眼瞎,依旧还像过往那般客气和善,不由得又愧又窘,郑重道:
“以后宋姑娘但有什么吩咐,小人必当尽心竭力,在所不辞!”
洛溦不想他一直这么拘束,笑道:“我现在就只想赶紧回房间休息,你快些带路吧。”
“好!”
扶禹振作起来,也不埋头缩脑了,领着洛溦下了穹顶最高处的楼梯,一面介绍道:
“宋姑娘的居所安排在观星殿下面的第六层,上穹顶最方便。”
“穹顶上的八、九层收藏了很多古籍和玄天教的经书,姑娘白日没事,能上去阅览,也可以带回居所细读。”
“但凡晴日,日落时分就会开穹顶。若逢细雨,第六层外也有露台可以观天象。”
他唧唧呱呱的,一路引领洛溦下到观星殿,又道:
“从观星殿下楼,一共有三个通道。北面的大楼梯,绕整个阁体盘旋而下,走起来比较耗时,但不太费力。南面的雕屏后,有一条小的石梯道,通往一层偏厅的隔室,不绕,但爬起来有些费力,我们平时赶时间的话,就会用那条小道。然后就是东面的升降轮,那个最省力气,但是得预先启动水流机关。宋姑娘如果要用升轮上楼,最好提前跟我说一声。”
洛溦道:“你们平时都不用升轮上楼吗?”
扶禹摇头,“太史令不喜欢用升轮。以前冥默先生身体不好的时候,太史令偶尔会陪他老人家用升轮上楼,冥默先生仙逝后,太史令就不用升轮了。太史令都不用的话,我们下面的人怎么好意思用?不过宋姑娘是姑娘家,爬楼辛苦,用升轮最为合适。”
洛溦突然想起,萧佑说过沈逍不喜欢坐马车。
那升轮动起来,哐哐晃晃的,跟马车差不多,也难怪他会不喜欢。
这时扶禹觑了洛溦一眼,又轻声道:
“另外……太史令雨天走小道,晴日则走大道。走大道的话,就会路过宋姑娘的房间。”
洛溦对上扶禹意味深长的表情,领悟过来他的用意,一时有些啼笑皆非。
难怪这个扶禹身为沈逍近侍、却不知主人解毒之事,原来是个十足的话痨,随便问他一句,他就能思维发散地还你十句,还额外附赠“出谋划策”,根本管不住嘴。
两人从大道下楼,到了位于六层的居所。
洛溦入内,见里面甚是宽敞,厢房浴室,一应陈设俱全。
扶禹最后叮嘱道:“观星殿里典藏很多,所以楼内忌火。姑娘这里的灯烛皆用琉璃盏,炊室虽有食具等物,但万不能生火。每日餐点,小人会把食盒送到外厢。若姑娘不喜欢楼上送的凉食,也可以去璇玑阁外的厨厅,小人让他们开灶另做。”
洛溦颌首致谢,送走了扶禹。
她忙碌一整天,着实累得有些不轻,也不择床,简单洗漱完,上榻倒头就睡。
一夜梦里光怪陆离,眼前全是漫天星星在旋转。
第二日,拥被而起,人依旧还有些懵懵然。
待完全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来玄天宫的目的,还有临行前跟哥哥的对话,振奋起精神,迅速用完了早点,就上楼去了观星殿。
白日的观星殿,穹顶密闭,寂静空荡。
洛溦上到八层,开始搜阅起书架上的典籍经文。
十日之限,至少,不能被沈逍骂得太狠才行……
她吃早饭的时候就想通了,自己基础不够,就只能拿笨办法来凑。
别的技巧她不行,但因为从小在药庐帮郗隐整理草药,记忆方法被训练得不错,暂时理解不透的东西,就先强行记下好了。
眼下一边观星,就一边准确无误地记录,对她来说还是太难。但她可以提前找出从前的星图,记熟星宿方位,轮到自己画时,脑子里已经知晓大致的方位和角度,速度就能快很多!
洛溦取下几本书,逐一翻阅,寻找春日星空的记录。
连翻数十本,却大多是些历史记录——
“建极三年十二月,牛星不显其常色,其岁五谷不成。”
“彭化二十七年三月,营室二星动摇,陈王兵反。”
偶尔也有提及方位的记载,譬如什么“角宿一,去极九十一度”,“房宿四,距房西南第二星,去极一百八度”,但又没标注日期时间。
洛溦一咬牙,索性笨就笨到底算了!
她把各自记录星象日期和方位的书找出来,抱回居所,对应着找出提及过的所有三月出现的星宿,记下方位。
到了夜里,再去穹顶,尝试在夜空中辨别出所记星宿,画上星图。
如此连续了几日,倒也渐渐开始对星空熟悉了一点儿。
只是,好像也再没看见沈逍来过观星殿。
洛溦暗自欣幸,他不来最好,否则被那人发现自己的绝品学习方法,还不知要怎么讥讽!
到了第五日,洛溦又依样早起登楼,翻找了一摞书,抱下观星殿。
走到下六层的楼梯口,一抬眼见阁栏外灰雾袅袅。
原来不知何时,天竟下起了绵绵细雨。
她迟疑了一下,用衣袖遮住怀里的书,微微倾身,挡住飘雨,迅速朝下层走去。
待行到转角处时,冷不丁对面也冲过来一人,跟她撞了个满怀,袖下的书“哗哗”掉落在地。
洛溦顾不及其他,赶忙蹲身拣书。
那与她相撞之人,扶栏撑起身,扭过身,看清她容貌,骤然怒道:
“你撞我?”
洛溦闻声抬眼,见长乐公主掸着衣裙,半恨半鄙夷地瞪着自己。
她心头一紧,重新裹好书册,站起身,“公主殿下。”
观星殿只有皇室子弟才能进入,是以长乐没法携带婢女,独自一人爬了许久的楼,又急着躲雨,正是又累又窝火之际,偏偏还撞上了最讨厌的人!
“见本宫上楼,不早早行礼,还故意相撞!宋洛溦,你以为你现在住进了玄天宫,就能高人一等,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是吗?”
长乐想起自己这些日子苦苦哀求父皇,也同意自己进玄天宫学术数,却被父皇言辞冷厉地拒绝,心里难受的要命。
眼下看到洛溦,长乐积攒了数日的火气顷刻就压不住了,扬着下巴盯着洛溦道:
“本宫告诉你,你少得意!你以为表哥为什么要留你在玄天宫?那是因为张贵妃成天在父皇面前吹风,要表哥早日跟你完婚,可表哥根本不想娶你,所以才让你留在玄天宫,说你要侍奉玉衡,事关国运,不能出嫁!”
她朝洛溦靠近一步,“就凭你那些下作不要脸的手段,还想攀上若存哥哥,你做梦吧!”
楼外细雨飞斜,落在抱书少女的发梢,染得鬓发微濡。
洛溦沉默一瞬,牵唇笑笑,“既然公主知道我是在做梦,干嘛还要这么生气?我再不要脸,如今住在玄天宫的可不还是我吗?”
“你!”
长乐气急败坏,咬了下牙,不管三七二十一,抬手就朝洛溦脸上扇去。
洛溦侧身躲开,却不料被长乐打到怀中书册,连忙伸手去护。
雨时的梯阶原就湿滑,长乐被挡得身形一偏,脚下骤然就失了平衡,尖叫一声,慌乱中攥住洛溦的手,朝下跌去。
洛溦只觉眼前一花,身体旋滚而下。
恍惚间,身后一缕迦南香气蓦然笼至,修长的手指扶在她的腰间,稳稳托住,又转瞬撤了力度。
洛溦刚撑住身,就瞥见一部先秦的帛书滚向栏下水洼处,顾不得许多,俯身伸手去抓,膝盖“咔”地磕在阶沿上,人跪倒在了栏边。
另一头,长乐扑进沈逍怀里,脚踝却在阶梯上崴了一下,当即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痛叫。
沈逍看了眼洛溦,问长乐:“怎么了?”
长乐摸着脚脖子,泪珠涟涟,“我脚扭了!”
沈逍低头查看了一下长乐的脚踝,“没事。”
长乐哪里肯信,“我不信,我觉得都要断了!都是宋洛溦,她推我!我要告诉父皇……”
沈逍望向洛溦。
女孩此刻已被跟过来的扶禹扶起,没事人一般的,着急弯腰拣拾着台阶上的落书。
沈逍抱起长乐,朝观星殿登阶而去。
洛溦拣好书,摞在怀里,对扶禹道:“你去照顾公主吧,我得回去检查一下书页有没有打湿。”
扶禹刚才眼瞧着洛溦跪倒在了石阶上,哪里肯走人,帮忙把书接了过来:
“那怎么行!宋姑娘别管书了,先检查一下自己!万一有什么问题,太史令肯定会担心的!”
洛溦扭头望了眼沈逍离开的方向,烟雨迷蒙,一双人影早已无踪。
那人哪里会担心她?
她转回头,扶了把栏杆,对扶禹道:
“我们先把书搬回去吧。”
扶禹循着洛溦的视线看了眼,欲言又止。
他这几日跟洛溦接触下来,觉得这姑娘又美又和善,且之前又已经跟太史令那般亲密相处过了,那太史令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挺在意她的吧?
所以他曾想,也许太史令一听说公主过来、便也随之登阁,是担心公主会找宋姑娘的麻烦。
但再又想想,太史令对公主,也挺好的。
以前会让人去买她喜欢的点心,刚才看到她摔倒亦是悉心照顾。
所以也许他刚才过来,纯粹只是为了见公主?
而且,宋姑娘在璇玑阁住了这么久,都没见太史令去找过她……
身为话痨的扶禹,发现自己也想不太明白状况,讪讪闭紧了嘴,收回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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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星殿。
沈逍摒退吏人,将长乐抱到殿角隔室的矮榻上,松开手:
“你先坐下,我给你找点药。“
长乐靠到榻上,眼睛只随着沈逍一举一动,回想起适才自己被他抱着的情形,一颗心怦怦直跳,脸上红晕娇显。
“若存哥哥……”
她一扫先前跋扈模样,“你真好。”
今日这么一闹,加上跟父皇置了那么久的气,让长乐积压的情绪抑到了无可再抑,面对眼前心仪男子的呵护照料,她突然有种冲动,什么都不想顾了!
反正,这里就他们两个人,她索性抛了矜持,将在心里忍了许久的问题,径直问了出来:
“你其实……”
她颤着声:“你其实也是喜欢我的,对吧?”
沈逍取来药瓶,用药匙将药膏一点点挑到绷带上。
半晌,眉目沉静地反问道:“为什么觉得我喜欢你?”
长乐见他没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心里隐隐升出一丝希望。
她撑起身:“因为你一直对我好,照顾我啊!就像我现在受了伤,你会亲自抱着我,给我上药!去岁上元节,你还……还送了我花灯!”
她想到那夜情形,不觉脸颊更烫,“我从没见过表哥你,对其他的女孩子那样。你……你也根本就不想娶宋洛溦!你故意留她在这里,就是想要拒婚,想要等我……等父皇回心转意,对吗?她那么不要脸地缠着你,刚才还敢向我耀武扬威……”
沈逍握着药匙,动作极轻极缓,将绷带上的药膏慢慢抹平。
过得许久,声平无波地开口道:“肃王和齐王,也对你好,照顾你。你若在没有婢女的地方受了伤,他们也会抱你去就医,给你上药。逢年过节,他们不但送你灯,还会送你衣裙首饰。”
他放下药匙,“你也觉得,他们喜欢你吗?”
长乐怔了下,脸色尴尬,“那怎么会,他们是我的亲哥哥!”
沈逍淡淡道:“我与他们,没有差别。”
他侧身坐到榻沿,用绷带缠裹长乐扭到的脚踝。
长乐领悟着沈逍的言下之意,痴痴呆呆了片刻,只觉得荒谬无稽。
“你如何能跟他们一样?”
她坐起身,握住沈逍缠绕绷带的手,“你又不是我亲哥哥!你是我表哥,你姓沈,不姓萧!”
隔室的窗户连通着外廊。
屋外不知何时开始渐急的雨声,哗哗沥沥的,不断击打在阁檐上。
天色昏暗,室内光影渐渐变得晦沉。
沈逍垂下眼,盯住因为被长乐骤然攥住了手、而黏上了暗红药膏的白玉指环。
“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不姓萧呢?”
他牵了下唇角,抬起眼,“或许,我既能是你的表哥,也能是你的亲哥哥。”
长乐满脸不可思议,蠕动了一下嘴唇,可对上沈逍视线的刹那,又不禁浑身僵硬的一动无法动。
她很少见沈逍笑。
或者说,她几乎从不记得见他笑过。
她一向就最是迷恋他身上那种冷淡的气质,虽然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却也因此难以企及,令她越发地想要得到!
然而此时此刻,他对她笑了,可眼神锋利阴霾,似戾似嘲,如同看蠢货一般地看着她,语气却依旧不疾不徐:
“不然为什么,圣上不肯让你嫁给我?”
长乐瞪着沈逍,攥着他的手越收越紧,像是想以此抵挡些什么。
是的,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疼爱自己的父皇,无论如何不肯让她嫁给沈逍。
大乾除了突厥,再无外敌,就算和亲也不需要她这样身份尊贵的嫡公主,也更不需要用她去联姻世家。
若是因为冥默先生的那道天命,她也曾在父皇面前保证过,愿意让宋洛溦以平妻的身份入府,不会伤她性命。反正将来内院都是自己作主,有的是法子让她活得比死了还难受!
可父皇,依旧不同意。
还有皇祖母……
祖母无非就是想要表哥娶王家女儿,她萧长乐身上也流着王家的血,为什么就是不可以呢?
还有,还有……沈逍的父亲沈国公……
明明那样尊贵的身份,却偏偏躲去深山皇陵修道,十多年不肯回长安……
长乐突然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
她促着气,摇头道:“表哥你……你不要再胡说了……”
她的头,都快炸裂了……
沈逍将长乐攥着自己的手掰开,重新捋平绷带,一圈圈在伤处缠好,继续发问:
“你知道,王皇后是怎么死的吗?”
长乐听他提到自己的母后,意识清明一瞬,抬手捏住胸前衣襟,竭力平顺气息:
“母后?母后她是病死的啊……”
沈逍面无表情地系完绷带,在长乐耳边缓缓低语一句,随即起身,走去了净手的盥盘前。
长乐仿佛被雷电击中,彻底崩塌,人凝固在原处,瞪大的双眼,几乎要夺眶而出。
“不是的……”
她喃喃道,“不是的,你骗我……”
她生在皇室,纵然骄横任性,却并非对皇家的腌臜肮脏一无所知。
然而沈逍刚刚的话,委实超过了她能承受的范围!
长乐脑海里翻搅闪过无数飞驰的画面,那些曾经无解的疑惑,在这一刻仿佛豁然明亮起来,却也在同一瞬间,裂断了她所有的理智与神志。
她捂住头,发出一阵濒死般的凄声惨叫,紧接着挣扎着从榻上起身,似乎想要逃离这里的一切,却忘了脚上的伤,人从榻沿上翻滚落下,头重重撞到案脚,顿时瘫软在了地上。
盥盘前,沈逍沉静地洗着手,恍若未闻。
指间的药膏,在水中渐渐剥离,荡漾出血一般的红垢。
或许,是他高估了长乐的承受力。
不是每个女孩,都能像那人一样,胆子大的要命,永远挂着笑,成日抱着一摞错书斗志昂扬地在观星殿里窜来窜去。
那个人,若在此处,至少……是不会哭的。
他好像,都从来没见她哭过。
小时候割开了手,鲜血汩汩的流,还依旧扑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殷殷地望着他……
又也许,他曾在梦里见过她哭。
那双明亮而殷切的眼睛,在梦里变得氤氲湿润,濡嫣宛转,哀求涟涟……
沈逍取过巾帕,慢慢拭净双手,转过身,从长乐瘫倒的身体旁漠然走过,行至窗前,猛地推开了窗扇。
窗外,大雨淋漓。
风卷着雨水,飘洒而至,落在他的脸上、衣襟上……
沈逍阖上眼,沉沉地呼吸了一口气。
再睁眼时,目光幽冷无波,如神瞰世人,万物皆为刍狗。
第 28 章
洛溦让扶禹帮忙把书抱回了居所, 逐一仔细翻查了一遍,确认都没有破损,方才放下心来。
观星殿的古籍,每一本都是前人呕心沥血之作, 若出了什么差池, 她第一个要悔恨死。
扶禹不放心洛溦腿上的伤, 坚持要帮她叫医师:
“下楼的时候,宋姑娘分明比我抱着书走得还慢,怎么可能一点儿问题都没有?鄞医师就在后院,宋姑娘就让他瞧上一眼,又不费时间,也免得留下什么病根!”
洛溦被扶禹唠叨得头疼,转念想起自己来玄天宫这么久,还没去见过鄞况,想了想:
“行吧,我自己去找他瞧瞧。”
鄞况是郗隐的徒弟,也是个怪人, 洛溦可不敢差遣他。
她跟着扶禹下了璇玑阁,沿回廊去了后院。
鄞况的药房很大, 两进两出的院落,厅室库房厨房五脏俱全, 后面还接着一个专门晾晒草药的院子, 处处弥散着药材的味道。
下人上前回禀,说鄞况刚刚被沈逍唤去了观星殿。
扶禹闻言一拍脑门,懊恼道:
“咱们走的是大道, 鄞医师被太史令召唤,肯定着急走的小道, 就刚好跟我们错过了!”
洛溦对扶禹道:“太史令都召医师了,可见事情不小。你还是去他那里伺候比较妥当,我反正在这儿等着,总会让鄞医师瞧的。”
扶禹也知她说得有理,不敢再耽搁,跟药房的下人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告退。
洛溦坐进药房的正堂,望着屋外的大雨发了会儿呆,又四下张望一圈,见堂中桌案上乱七八糟堆着不少药材,乱虽乱,却全是价值不菲的上等货,不乏珍品。
她把竹凳拖到案前,挽起衣袖,开始帮忙分拣起案上未整理完的药材。
鹿角胶怕热,需用油纸包好,三七易虫蛀,得多裹几层,放石灰匣子里……
这些事,她从前在郗隐的药庐做过无数次,比画星图可熟练多了。
药材拣了大半,鄞况背着药箱回来了。
一进屋,见洛溦坐在案前,先是连忙上前审查了一遍她分拣的药,确认无误后,才转向洛溦:
“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膝盖磕了一下。”
洛溦放下手里的药材,拉开凳子,把右腿慢慢支出来。“扶禹非要我请你瞧瞧。”
鄞况知她在药庐长大,医者面前没什么男女大妨的忌讳,当下也不多话,上前摸了摸洛溦的膝盖,又让她掀裙露出伤处,看了眼。
“没伤到骨头,一段时日上下楼梯会痛,平时走路慢些影响不大。我给你配瓶药,抹上几日就差不多了。”
鄞况打开药箱,开始瓶瓶罐罐地捣鼓起来。
洛溦看了眼他药箱里的东西,斟酌问道:
“公主,没事吧?”
沈逍又没摔倒,刚才叫鄞况过去,只能是因为长乐公主。
洛溦此时其实有点怂了。
也不知之前怎么就头脑发热,非得跟人家公主殿下硬碰硬。
她要扇自己耳光,就让她扇好了,又不会掉层皮。上次在流金楼被人拿刀划了脖子,不也没觉得有多痛吗?
现下万一有个好歹,陛下追究起来,自家刚升了职的父兄都得受牵连。
鄞况没有立即答话,隔了半晌,道:
“公主脚没事,脑袋可能会有点事,但也不打紧。”
脑袋?
洛溦僵住。
她不记得长乐伤到了脑袋啊。
还是说……她当时没来得及看清楚?
“公主的脑袋,会有什么事?”
万一真是脑袋摔坏了,那自己的罪责……可就大了。
鄞况回忆了一下自己刚才按沈逍吩咐调配的剂量:
“就是出事时那一小段时间的记忆会有点错乱,其他没什么影响。”
洛溦又问:“会留疤吗?”
鄞况摇头,“不会。”
洛溦总算稍稍放下心来。
那可能 ,确实是没什么大问题。
至于记忆错乱什么的,说不定,刚好省了她又来找自己寻仇的麻烦……
鄞况弄好了伤药,装进小瓶,递给洛溦。
又想起什么,道:
“对了,我前几天给师父写信,说你如今成了玄天教的弟子,还要来玄天宫学师伯的星宗命理,你说师父收到信会不会暴跳如雷?”
洛溦从凳子上弹起来,“你给他说这个干嘛!”
鄞况道:“我就纯粹想气他,谁让他以前让我吃那么多苦头?还有,你有空的话,就多过来做药膳给我吃。师父最馋你做的吃食,吃不到,把自己气出一身毛病,也不用再拿徒弟试药了,啥好药毒药都能直接往自个儿身上试,多方便!”
洛溦觉得鄞况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哪儿有成天巴望自己师父生病的徒弟?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当年也没少给郗隐的饭菜里加过料。
也就跟鄞况……差不多八斤半两吧?
洛溦觉得再待下去,自己搞不好真要被鄞况带歪,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想起最近一直盘桓心头的疑问:
“我听郗隐先生说过,我小时候服重剂驱完毒,有时会发烧烧到脑子,醒来后会忘事情。是不是……也像公主那样,有一段时间的记忆错乱?”
鄞况摇头,“那怎么能一样?她那个是被我……被磕到头导致的记忆错乱,记不住经过,但事发时的感觉还会保留,比如我笃定她这次醒来以后,看到楼梯会下意识感到害怕。你那个,是记忆和感觉完全缺失了,一丁点儿的印象都没有。”
“不过,我记得你也没烧过几次吧?”
他回忆了一下,“从我接手照顾太史令以来,最多也就一两次?再小一点儿的时候,我还没出师,就不知道了。”
洛溦又问:“那我那些缺失的记忆,能再找回来吗?”
“目前肯定不能。”
鄞况略微放低了点儿声:“太史令的毒,不是还没解完吗?你继续帮他换血,体内就会继续有余毒。帮人恢复记忆的药都是重剂,你现在用了,等同毒上加毒。”
他宽慰洛溦,“按师父的估算,你再跟太史令换两次血,他的毒就完全解了。到时候,我再慢慢帮你调理用药,你耐心等着吧!”
洛溦辞别鄞况出来,发现雨已经几乎停了。
她按原路返回,走到阁阶处,远远看见璇玑阁前停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几名宫婢模样的侍女恭候在车前。
沈逍正踩着白珉石阶缓步而下,怀抱着还在昏迷中的长乐公主,小心翼翼地,把她送进了马车。
洛溦忙侧转过身,藏住自己。
虽然上回在密室听太后说沈逍“利用长乐”什么的,可沈逍自己,并没承认过。
反倒是今日公主一出事,他就心急如焚地亲自抱了她去用药,心之所念,溢于言表。
这种时候,若是让沈逍瞧见自己这个害他心上人受伤的“罪魁祸首”,还不知要怎么发火?
洛溦觉得,还是得先找地方避一避,等沈逍气消得差不多了,再回来请罪。
她退回来路,重新上了回廊,打算去竹林那边躲一会儿。
刚走了没多远,便瞧见一位锦衣少年,被几名侍从簇拥着,匆匆从竹林的另一头走过来。
鲁王远远瞧见洛溦,绽笑如花,立刻换了小跑。
“宋姑娘!”
他停到洛溦面前,“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太巧了!”
洛溦与鲁王见了礼:
“殿下是要去玄天宫吗?”
鲁王点了下头,又马上摇头:“我今日,其实是陪皇姐来上课的。”
原来长乐前些日子央着要进玄天宫,圣上不许,她不甘心,打听到鲁王的算学师傅如今在司天监兼职,便找了鲁王带她来司天监,说也想跟着曹大学士学算术。
谁知一来司天监,就遇到个小插曲,气得长乐课也不想上了,气咻咻地就要跑去璇玑阁找沈逍。
鲁王等了半天,还是决定自己过来看看。
“不知宋姑娘,可有见到我皇姐?”
洛溦不敢隐瞒,将长乐跌倒之事简单交代了下,又道:“刚刚好像宫里的马车来了,可能是要接公主回宫。”
鲁王忙吩咐随从,令其前去打探情况。
少顷,随从返回,禀报说公主已经上了车回宫,身体似乎并无大碍,太史令待会儿也会跟着进宫。
鲁王略略放心,转向洛溦,殷勤邀约道:
“今日来司天监听老师授课,遇到几道十分有趣的题目,宋姑娘有空的话,不妨也去看看?”
洛溦一听要看题,直打退堂鼓:
“要不……殿下还是先回宫,去看看公主吧?”
鲁王身后的幕僚,忙谏言道:“殿下最好不要此时回宫!今日虽是公主半逼着殿下带她来的司天监,但万一圣上迁怒,少不了要责罚殿下。还是等属下先去宫里问清楚情况,再回去不迟!”
鲁王是个书呆子少年,是以张贵妃往他身边安排的全是人精,关键时刻哪儿能放任他自己拿主意?
鲁王本人也不是太想回宫。
今日能偶遇宋姑娘,机会实属不易,怎可以轻易浪费?
“我知道,不会回宫的。”
鲁王应付完幕僚,转向洛溦,眼巴巴的,“我就想请宋姑娘去看看题,行吗?”
很明显,他今日非要请动她不可。
洛溦也没辙了。
她其实跟鲁王一样,也需要找地方“暂避风头”。
干脆,难兄难弟地一起搭个伙算了!
再说,她也想帮景辰再打听一下司天监考试的事。
“那臣女恭敬不如从命。”
洛溦从袖中翻出纱巾覆了面,把丑话说到前面:
“不过今天事多,可能没时间仔细研究题目,还望殿下莫怪。”
“不敢,不敢。”
鲁王大喜,连忙让人引路前行。
到了司天监的历法署房,见厅堂当中,曹学士正被吏员、学子们簇围着,在案前运筹计算着题目,神情专注。
周围围观的诸人,亦是个个屏息凝神。
洛溦不想引人注意,示意鲁王不要打扰。自己拢了衣裙,轻手轻脚走了过去,远远旁观。
案上摆着一道程式。
洛溦看了会儿曹学士运筹的动作,不太能摸出头绪,心中暗祷,待会儿鲁王可千万别真拿这题来问自己!
正思忖间,突然见曹学士缓缓停下,然后朝她的方向抬起了头来。
不是吧?
怕什么来什么吗?
洛溦心脏骤紧,作势就想蹲身藏起来。
“那个……”
曹学士的目光,停在了她的前方,开口问道:
“景辰,这一步,你觉得该怎么算?”
围观的人群中,适才一直低头整理着算筹盒的少年郎,直起身,略作沉吟:
“此时在千位直除,即可得出第二个未知数。”
他抬起眼,面上神情带着惯有的温和雅致,“先生以为如何?”
第 29 章
曹学士听完景辰的回答, 抚了抚白胡子,流露赞叹神色,正要开口,余光瞥见了人群之外、一袭裙钗的洛溦。
“那是……宋姑娘吗?”
曹学士颤巍巍起身, 领着一众子弟向洛溦行礼。
洛溦忙上前扶住学士, 又与诸吏见礼。
鲁王也走了过来, 扶老师坐下,随即开始研究起案上的程式。
曹学士与洛溦寒暄:“听闻宋姑娘一直在观星殿研修?”
洛溦尬笑,“对……最近一直在研修星象。”
周围诸吏皆知玉衡就在观星殿,闻言当即面露崇敬艳羡之色。
一个吏员大起胆子,“上次某等斗胆请宋姑娘指点算法错误,也不知,姑娘今日能否有时间赐教?”
洛溦就怕他们问这事。
“噢,那个算法……”
沈逍倒是告诉过她,错在何处。但他明显更想让司天监这帮人自己把错误寻出来,而不是由她来转告。
洛溦斟酌了一下,学着沈逍的口气, “我看了下那个算法,也大概知道了错在哪里。但, 要是就这样告诉了诸位,这次倒是能交差了, 可下次呢?若哪日我不在了, 诸位又当如何?”
众吏听她如此说,俱不由得惭愧起来。
洛溦见他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又道:“不过呢, 我可以告诉你们,论证的运算过程, 本身并没有错。”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似有所悟,“若是论证运算无错,那就是……错在初始值了?”
会是哪个初始值呢?
几名吏员立刻回到自己桌案,翻查起记录来。
其中一个戴巾帻的吏员想起什么,一面翻找,一面对同僚们抱怨道:
“昨天我让景辰看算法,他也说可能是初始值有误,你们还不信!看吧,如今宋姑娘也是这么说的!”
其余几人讪讪接话,支吾其辞,朝景辰的方向看了眼。
洛溦也跟着看向景辰,语气自然地接过话,道:
“原来景郎君也看出了问题啊。”
曹学士看看洛溦,又看看景辰,“你们,认识?”
鲁王从算筹中抬起头,为老师解惑:“景辰跟宋姑娘在朝元宫比赛过算学。”
比赛的题目本也不难,不知怎的景辰就自己认了输,后来,听说人也离开了肃王府。
谁知他今天和长乐来到司天监时,竟撞见了刚考入监内学的景辰,听说是两日前经人举荐来应考,颇得监正青眼,如今暂以生徒身份留在了司天监,在各署房打理杂事。
鲁王对这些研学之外的琐事并不关心,但是长乐当即冷了脸。
她想惩处的人,如今没有困苦潦倒,反倒有了司天监这样的好去处,叫她如何忍得了!
长乐当场就想发作。
但碍于曹学士的情面,她没在司天监闹起来,甩了些脸色,就干脆跑去了玄天宫找沈逍。反正她来祀宫,就是为了见沈逍,这下刚好有了借口!
谁知上楼时碰见了洛溦,才又有了先前的一出。
此时洛溦瞧见景辰,再想起之前鲁王所说的“小插曲”,心中已猜出大概经过。
她抑了下情绪,望向景辰,客气问道:
“不知景郎君如今在司天监负责什么事宜?”
景辰揖礼,“不敢,小人只是监内生徒,平日多在各署房帮忙整理文书星图记录。”
“那正好。”
洛溦道:“我刚好想参考一下司天监里的星图记录。不如景郎君现在就带我去找找?”
鲁王忙站起身,“宋姑娘要什么星图?让景辰自己去找就好!这里这道题,宋姑娘还没看呢!”
洛溦才不想看那道题,面露为难之色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吧八散令期其勿弎六:“那星图是观星殿要用的,交给旁人办,我不大放心。”
她抬出观星殿,鲁王也不好多言了。
曹学士亦道:“既是事关紧要,还是宋姑娘亲自去比较妥当。”
他转向景辰,“你且听宋姑娘调遣,今日不必在我署房听差了。”
景辰朝曹学士行礼告退,引领洛溦出了厅门。
两人沿着监内长廊行至尽头,又上了一段楼梯,来到书库。
书库吏员听说是观星殿需要调用记录,自是不敢怠慢,又得了洛溦吩咐,不敢过多窥探,稍稍介绍一番后,便很自觉地退了出去。
洛溦一口气走到书库尽头,终于有机会跟景辰说上话了。
她驻足站定,转向景辰,眼神惊喜:
“你什么时候进的司天监?”
她自从进了玄天宫,就一直待在璇玑阁埋头苦学,连楼都没下过,完全与世隔绝,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就两天前。”
景辰微笑道:“上回你跟我提过司天监考学之事,我便留意打听了一下,刚好从前鹭山书院的一位师兄,如今就在司天监的历法署,帮我举荐入考。考得还算顺利,师兄对我也挺照顾的。”
景辰将近日之事稍作交代。
洛溦道:“我就知道你考试不会有问题!”
当年鹭山书院来选人,整个越州,就只他一人通考过关,把她表舅羡慕得好几天吃不下饭。算学和画技,又是他在诗文之外最擅长的,投考司天监再适合不过。
她记起刚才帮景辰抱不平的那个吏员,想来就是他的师兄,询问得到确认后,略感宽心。
“那你以后也留在历法署房吗?我刚才看曹学士挺欣赏你的。”
景辰收拾出靠窗的桌案,又弯腰拿过软垫:
“我适才不过是运气好,恰巧碰到会做的题目,而且我现在还只是生徒学员的身份,难谈去留。”
司天监的学员,需要先在司天监和玄天宫的各署房轮值一年,再经考核,最后由各署官长依据成绩选人。
“曹学士出身明算科,人脉也都在明算科。但我还是想先试试进士科,若考不上,再想其他出路不迟。”
大乾京考分明经、明算、进士等诸多种类,但凡有治政志向,想要将来进到实务官署的读书人,都会选考进士科。
但进士科,也是最难考的。景辰的师兄就是屡考进士不中,才退而求其次,转了明算科。
“你怎么可能考不上?”
洛溦信心十足,“你学识肯定没问题,如今又进了官署,能结识到有才学有门路的人,总会有机会的。”
进士科考,最让寒门学子担忧的不是学问本身,而是没有家世声名,极容易在评卷时被善于造势的世家子弟挤下来。所以能结识到人脉,找贵人行卷,提前把名字传进考官耳中,才能不在阅卷时被区别对待。
“先别说我了。”
景辰在坐席上铺好软垫,示意洛溦过来坐下,“你的腿,是有些不舒服吗?”
刚才上楼梯的时候,明显见她有些吃力。
洛溦没想到自己走那么慢,却还是被景辰瞧出了端倪。
“没什么大事。”
她不想瞒他,走到案后坐下,漫不经心地说道:“就刚才跟长乐公主打了一个小架。”
她把事情经过大致讲了一遍,不想景辰为自己过份担心,又随即调转话题:
“公主今天,有为难你吗?”
景辰重新再拿了两个软垫给洛溦,“你别担心我,当着曹大学士的面,她不可能真把我怎么样。”
他沉默了会儿,“公主撞见你时说的那些事,你觉得是真的,还是她故意气你?”
洛溦把垫子支到肘下,抬手摘了面纱。
“应该……是真的吧。”
她回想起长乐得意洋洋的语调——
你以为表哥为什么要留你在玄天宫?那是因为张贵妃成天在父皇面前吹风,要表哥早日跟你完婚,可表哥根本不想娶你,所以才让你留在玄天宫,说你要侍奉玉衡,事关国运,不能出嫁!
洛溦原就想不明白,沈逍为什么会那么好心,让自己进玄天宫学习,还肯亲力亲为地教她。
如今弄明白了他的真实目的,也挺好的,至少不用再胡思乱想了。
景辰想起传的沸沸扬扬的关于洛溦公开示爱、爱慕沈逍至深的传言,欲言又止:
“你,不介意吗?”
洛溦把摘下的面纱叠好,摇了摇头,“不介意。我早就跟你说过,太史令不会娶我,如今他为此使些手段,也在意料之中。而且,他想要我侍奉玉衡,就会很认真地教我星宗命理术,让我有些能唬弄住人的真才实学。这对我而言,难道不是顶顶的好事?”
景辰凝视着洛溦。
想说的话,逸到了嘴边,终又咽了回去。
有些事情,他根本,没有资格去置喙评论。
“嗯,只要你觉得好,那便好。”
他笑了笑,走到存放星图的书架前,试图让气氛变得积极起来:
“既然下了决心要好好学习,那说说看,你想找什么星图?我刚来也不熟,但会尽量帮你找。”
洛溦闻言,在心里想了想,气势骤然颓唐:
“就……那种最基础的,能把三月份星空全标出来的,一百二十一个区域都标满的那种……”
景辰见她好像一下子蔫了,“怎么了?”
洛溦恹恹道:“我最近,反正发现自己特别蠢,怎么都记不住。”
景辰走回到案前,微微倾身,“你哪里蠢了?记忆力也很好,从前那么多草药都认得。”
洛溦以前也觉得自己记忆力不错,但这次满天密密麻麻的星星,着实有点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关键还得争分夺秒:
“草药有形状,有颜色,看多了自然记得!那些星星都长一个样,我记住了方位角度,就忘了名字,还得不停赶时间……”
而且沈逍还极度严苛,给指示都不带重复的!
景辰帮她琢磨了会儿,揣测道:
“那你可能是需要有图形帮助,才容易记住的那类人。”
他坐到案后,取过一张纸,蘸了墨汁,开始落笔。
“你别急,我在书院的时候,学过简单的天象知识,能帮你理理。”
景辰在洁白的纸面上点画着星宿,过得片刻,放柔了声,又道:
“还有,公主的事,虽然刚才你没说,但我看得出,你有些怕因此被牵连受罚,对吗?”
他笑了笑,视线专注于笔尖,“你大可不用担心,且不说你原本就没有错、也没有推过她,单凭她在你面前提过圣上与贵妃间的私密事,她自己就不敢真地追究此事。倘若是旁人追究,你也只需拿出这点,就足以大事化了,让对方比你更想掩盖始末,所以别怕。”
洛溦慢慢地抬起头,望向景辰。
雨后初晴的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洒在少年郎的发梢眼角。
论五官容貌,他算不得有多漂亮,但身上那种温柔闲适、却也永远不卑不亢的气质,让他整个人宛如玉石一般清辉润泽。
好像从小到大,自己总能在这样的辉柔中得到安宁……
洛溦的心,慢慢被一种暖暖的情绪填满。
她有些不知该如何表达,半晌,支着下巴幽幽叹了声:“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特别希望,你才是我哥哥。”
景辰放下手中墨笔,换了蘸颜料的彩笔,良久,轻声道:
“原来你希望我是你哥哥啊。”
他好像,是在复述她刚才的话,又好像是在质疑,语调里带着家乡柔软的尾音。
洛溦也就自然而然地接了话:
“小时候是那样啊,我不是还管你叫辰哥哥吗?”
谁让宋昀厚只想赚钱,从不陪她玩呢?
景辰低头作画,豁然一笑,“是啊,我记得。”
明亮的阳光,静静闪耀在他翘起的唇角上。
他停了笔,将画纸朝洛溦挪近了些,指着上面颜料未干的猫头鹰,道:
“你看这猫头鹰头上的毛角,这叫作‘觜’,跟二十八宿里的觜宿同名。我在猫头鹰的毛角里,点出了觜宿三颗星的位置。”
他重新蘸了些颜料,又在觜宿的下面,画了一株人参。
“这株人参,代表参宿。你要记得人参是名贵的药材,所以里面的三颗星亮度很高,又叫作将军星。”
他抬起眼,看着洛溦,“你下次记不住位置的时候,就想着是猫头鹰要偷人参吃,所以它飞在参宿正上方,因为没偷吃到,心里黯然,所以它的三颗星都比参宿的暗很多。”
洛溦看了看画纸上栩栩如生的猫头鹰,又看了看人参,又转回去看猫头鹰,然后“哧”一下笑了出来。
“这个法子不错,真的!”
她这回当真一下子就记住了,“景辰你好厉害!”
景辰看着洛溦,也笑了。
“我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瞎扯什么。”
他蘸了颜料,继续作画:“牛宿里的星特别多,最上面的织女星你肯定知道,我在这儿画个姑娘。姑娘的河对面,这三颗竖着的星,分别是河鼓一、二、三,其中的河鼓二就是牛郎星。我给他画面鼓,你就想着他为了吸引河对岸姑娘的注意,每天都要打鼓。可惜打完鼓,织女也不理会他,他就生气扔了鼓槌,去弄了两面招摇的彩旗,左边是左旗七星,右边是右旗七星……”
洛溦听得直想笑,又怕声音引来了旁人,捂着嘴,暗咬自己的手指。
景辰也有些忍俊不止,画画的笔尖微颤,“牛郎的左右旗也都没能引起织女的注意,于是他又牵来了自己的耕牛。牛呢,可能有点不乐意被人当作讨好姑娘的工具,所以位置拉开得有点远……”
洛溦实在受不了了,伸手去夺景辰的画笔,“你这编得什么乱七八糟!给我,我来编!”
景辰举高画笔,闪躲笑道:“我这个是很有道理的,你不知道牛宿旁边就是罗堰双星吗?这牛不乐意,决定离家出走,游去了堰坝……”
“什么呀!给我笔!”
窗外阳光正好,照得纱影柔和朦胧。
将少女与少年嬉闹的身影,静静投映在了银河迢迢的画作中。
第 30 章
洛溦收好星图, 寻了个借口向鲁王告辞,返回玄天宫。
经过景辰的一番开解,她心情好了很多,抱着星图走在回去的长廊中, 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些。
行过快一半, 要穿过中庭竹林时, 突听身后有人唤停自己。
洛溦回头,见是鲁王身边的那个幕僚。
幕僚将洛溦请至竹林一角,确定四下无人,行礼道:
“贵妃娘娘有话要小人带给宋姑娘。”
他适才快马进宫去打探消息,顺道向贵妃请示。张贵妃听说鲁王与洛溦在一起,便令幕僚带来一则吩咐。
“娘娘说,陛下正在为齐王殿下择妃,正妃的人选八字刚送至玄天宫。娘娘让宋姑娘想办法,把其中出生在辛未年的那位判为相冲忌婚。”
幕僚递上一小截纸条。洛溦接过,见上面写着五个女子的生辰八字。
出于公正选择的原因,每个八字的主人姓名没有被提及, 但以张贵妃的能力,自然能打听清楚谁是谁。
幕僚一一指过纸上八字, “壬申年九月那位,应为大吉。其余的, 次吉或相冲皆可。”
待洛溦阅完, 幕僚又要回纸条,径直在手里团了,放进口中嚼了咽下。
洛溦猜得出张贵妃的目的, 但这件事,委实有些难办。
“玄天宫为皇族合婚, 皆是由五行署操办,我如今只在观星殿,根本接触不了这些内容。”
她这段时间,从扶禹那里了解过玄天宫的各署分工。
玄天教溯源而上,承袭是战国邹衍所创的阴阳五行术,博大而宏辩,泛涉堪舆、星占、卦卜,甚至基于五行轮的医术。
玄天宫内的职权分工,亦是相当细化。像齐王那样极有可能成为大乾储君的皇子,婚事关乎国运,更是慎之又慎。
洛溦如今只堪堪开始认星星,离掌握星占星运术还差了十万八千里,更不可能影响到五行署的推演结论。
幕僚见洛溦不愿配合,口气强硬起来:
“小人只是替贵妃娘娘带话。娘娘说了,不管用什么办法,她的交代都必须办到!还请宋姑娘,多考虑考虑父兄的前程。”
他走近了些,“眼下江北道一带流民集聚、瘟疫不断,户部和东仓都正缺人手送赈灾粮药过去。听说此前去那边的人,十个有九个都回不来。”
“宋姑娘,可听明白娘娘的意思了?”
幕僚意味深长地盯了洛溦一眼,抱拳拱了拱手,随即转身离开。
洛溦原有的好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她参与不到占卜的过程,唯一能按张贵妃要求给出占卜结果的办法,只能是想法子偷偷更改。
但这……也几乎没可能办到!
洛溦想起从前妙英提点过自己,张贵妃手段强硬,容不得下面的人办事不利。如今沈逍拒婚不娶,宋家这颗棋子对贵妃而言,已经大有成为弃子的趋势。
倘若再办不成眼下这件事,如今在张竦手底下就职的父兄,多半会受刁难。
张家擅长操控官场,只需安排个明升暗贬的调令,将她父兄遣去流民灾乱之地,到时若要再使什么手段,哪怕取人性命,都自有千百种法子掩盖!
或者,她可以去求太后?
但上次沈逍把自己从太后跟前带走,显然触了那老太太的逆鳞。
此刻去见她,等同羊入虎口。
又或者……
她可以去求沈逍帮忙?
但那人原就看不起她父亲,自己今日又害得他心上人摔伤。
他怎么可能帮她?
洛溦心事沉沉,走回了璇玑阁。
到了阁门口,发现扶禹已经等在了那儿。
扶禹道:“宋姑娘总算回来了!小人刚回玄天宫,听说姑娘带着伤就去了司天监,本想过去找,又怕路上错过,正犹豫呢!”
洛溦有些提心吊胆,“太史令也回来了吗?”
扶禹摇了摇头,“太史令回了长公主府,只遣了小人回来。”
虽然沈逍什么也没吩咐,但扶禹琢磨着,太史令让自己回来,或许是想让他看看宋姑娘的情况。于是他先去鄞况那里问清楚了洛溦的伤势,让人传话回了长公主府,又命人提前开启了升轮的水流机关。
洛溦问:“公主没事吧?”
扶禹道:“没事。”
长乐醒来之后,只隐隐记得自己是因为雨天地滑,失足摔了一跤。
她没闹腾,宫里自然也就没有追究。
扶禹引领洛溦乘升轮上了楼。
“姑娘既然伤到了膝盖,这几日就好好休息。若需上下楼拿书什么的,只管吩咐小人就好。”
洛溦此刻心思全然不在养伤上。
她问扶禹:
“上次你跟我介绍了一下玄天宫各署的分工,类别有些多,我总还觉得有些不清不楚的。比如圣上选秀、皇子纳妃,那些待选闺秀的八字都是先送到五行署,由他们测,对吧?”
“对,但凡皇室宗亲候选的合婚八字,都送去五行署。”
“那……五行署测完,就直接回呈礼部了吗?”
扶禹道:“不一定,要看所涉婚事的重要程度。若只是普通选秀,或者皇子纳个侧室,单由五行署测过八字即可,但若之后要封妃位,就要再经卦卜。遇到封后、或者亲王迎娶正妃,程序就更复杂些,卦卜结果最后要由五行署上交太史令,让太史令以星宗命理术核准后才能回呈。”
洛溦一听最后还要通过沈逍核准,当即如霜打茄子般的蔫了。
这么层层把关的,她如何去插手卦卜结果?
“那……”
她最后问道:“从八字送到五行署,完成所有卦卜,再上交到太史令手里,一般需要多少时日?”
“人数不太多的话,一般七日左右。”
七日……
洛溦在心里算了算,自己的星图考试就在五天后。
也就是说,考试结束的两天内,五行署就要把结果呈报给沈逍。
那她根本就没有多少时间,去准备或者转圜贵妃交代的任务。
洛溦回到处所,一夜难眠。
翌日起身,强迫自己将心绪平定下来,先好好准备五日后的星图考试。
景辰画的那张“故事图”帮助很大,洛溦将上面的画作反复看过几遍后,星宿的位置很快就印进了脑海。
白日认真看图,夜里又上穹顶比对星空,重新尝试描画星图,果然感觉速度快了许多。
如此依样而行,连续几日来往于住所与穹顶之间,不断观察记录方位度数,直到将星宿位置烂熟于胸。
她有把握,考试那晚就算阴云密布,也能准确无误地把星位给画出来!
可就只是……张贵妃让她办的那件事,依旧迟迟还想不出对策。
到了考试当天上午,洛溦下了璇玑阁,去鄞况那里取腿伤的药。
鄞况正在读郗隐的回信,读得火冒三丈,见洛溦过来,对她道:
“待会儿我配几味药给你,你帮我做进糕点里,我快马寄给师父,让他老人家好好在茅厕里待上几天!”
洛溦哪儿敢接这种活:“我可不干,他现在上了年纪,茅厕里待久了要出事……”
小时候有次给饭菜的巴豆下多了,差点儿没让郗隐拉得腿软,掉进茅坑里。
鄞况丝毫不心慈手软,阴测测道:“他年轻时试过很多药,体质跟旁人不同。我这有几味药,药力比巴豆更猛,药效作用在他身上却是细水长流。”
他将“珍藏”取出,逐一给洛溦讲解一遍毒性,问道:“如何?你觉得哪种放糕点里,味道比较合适?”
“都不合适!”
洛溦让鄞况绝了念头,自己心中却有主意一闪而过。
她悄悄顺了些药,对鄞况道:
“不能帮你报复师父,但我能做些好吃的给你,要吃吗?”
鄞况以前吃过洛溦做的饭菜,念念不忘,“那当然。”
洛溦趁热打铁,“那我以后能随时用你药房的小厨房吗?”
鄞况点头,“随便。”
小厨房平时主要用来制作药剂,厨具不多,做不了什么太华丽的菜肴,但稍微精致些的点心还是没问题。
洛溦翻找了一下食材,拿糯米粉蒸了一大锅山药红枣糕。
待枣糕热气腾腾地出了屉,她先留了一小盒给鄞况,又另外装了一大盒,让药房小僮送去司天监给历法署的曹学士和吏员,特别叮嘱让上次帮忙找星图的景郎君,一定吃上两块。
最后,又仔细选了些滋补类的药材,碾磨成粉,重新又蒸煮了两锅膳食。
一直忙活到天已全黑,方将剩余两锅中的食物装好,小心翼翼地拎着,回了璇玑阁。
这一晚,明净无云,星月满天,观星考试显然会如期进行。
洛溦上到穹顶,远远便瞧见沈逍已经坐在了观星案后,沉静执笔而绘。
好多日未见,他眉目仿佛又清冷了些,听到声响,连眼也未抬一下。
洛溦上前行礼:
“太史令。”
她将食盒放到旁边的小几上,揭开盖子,讨好笑道:
“我知道太史令今夜要来,特意做了些点心小食。这个是紫苏膏,里面有紫苏、肉桂、陈皮、甘草,再加蜂蜜、良姜,尤为润肺。穹顶上风大,吃点这个,可以防风寒之症。”
又端出一盏热饮,“这是仙人饮,里面用了苍术、枣姜和杏仁,有明目之效。太史令夜观星象,眼神劳累,用此汤饮亦可舒畅些。”
沈逍停下手中的笔,移来视线。
几日不见,女孩像是瘦了许多,单薄地立在月影夜风中,一双明眸楚楚殷切。适才行动间步履虽缓,但或是因为摆弄沉重食盒,到底还是能让人瞧出膝盖的伤没有好全。
他瞥开眼,漠声道:
“我没病,留给你自己用。”
洛溦听他口气冷漠,像是还……拐弯抹角骂她有病,心中不觉忐忑。
虽然长乐公主现下记忆错乱了,但当时刚跌下楼、人还清醒时,倚在沈逍怀里口口声声说是自己推的她。
沈逍那么在意公主,就算现在拿不出证据惩罚自己,也必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她将汤盏放下,牵裙跪到了沈逍身侧:
“那日公主摔伤,真不是我推的她。只是怪我说话没分寸,惹得公主动怒想打我,然后我怕怀里的书被打到,就伸手挡了一下,谁知就让公主脚下失滑……”
洛溦抬起右手手指,“总之我发誓,这就是当时实情,若我有半句假话,我就……”
沈逍握着笔,截断她:“你不必说了。”
洛溦张了张口,又怕再引沈逍动怒,只敢垂眸轻声嗫嚅道:“真是那样的……”
她垂低了头,眼睫轻颤,嘴角紧抿的弧度纠结着一丝无奈。
沈逍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会儿,放下笔,伸出手,似乎想将女孩从地上拉起来,可指尖刚刚探出,便又收了回来。
良久,开口问道:
“长乐,跟你说什么了?”
洛溦见沈逍像是肯听自己解释了,忙抬起头:
“公主告诉我,说贵妃娘娘一直给圣上吹耳旁风,要给太史令早日定下婚期。但因为太史令不想……不想成亲,所以就让我进了玄天宫,以侍奉玉衡为由,绝了出嫁的可能。”
她想起景辰教自己的话,“我没想到公主竟会打听到圣上和贵妃娘娘之间的私语,一时惊讶,就说了几句不敬之言。”
这件事捅出来,沈逍要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为长乐遮掩,大事化小,不再追究了吧?
夜风忽起,拂动少女额前的一缕碎发,打着卷儿地掠过了眼眸。
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此时多了几许略带焦急的迫切,一瞬不瞬地抬望向他。
是想……向他求证吗?
沈逍将目光从她的那双眼睛上挪开。
“那不是什么私语。”
他不带什么情绪地说道:“宫里皆知,我以你在玄天宫修习为由,拒绝了圣上为我择选婚期。”
洛溦怔住。
那些关于婚事的讨论不是私语?并且还宫里皆知?
这样的话……
景辰教她拿这事做要挟的招数,还能行得通吗?
夜光案面的柔柔荧色,映照在洛溦难掩失望的面容上。
沈逍重新握起笔,捏在指间,许久,缓缓落下:
“你先画星图吧。”
洛溦回过神,起身移到自己的观星案后,坐下,取过纸笔,慢慢在石案上铺开摆好。
沈逍扫了眼刻漏,“戌中了,你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洛溦狐疑地朝他偷瞄了一眼。
沈逍这是不准备再追究公主受伤的事,直接就让她考试了?
是景辰的那招到底起了些作用,还是沈逍觉得要拿自己修习当拒婚的挡箭牌,多少得尽快教她点东西?抑或者,他通晓天机,早就算出她其实是个好人、没有推过公主,就不跟她计较了?
洛溦思绪胡乱,却也无暇细想,润了润笔,抬眼望向星空。
戌中,左起一二,天市左垣一。
她飞快垂目,笔尖在星图上迅速点画。
还好练了这么多天,单是瞄上一眼,心中便已有大概位置!
饶是如此,还是不敢大意。
洛溦全神贯注,连呼吸都是缓缓的。
一百二十一个区域,从最西北的天市垣,再到东面明亮的井宿三,然后继续往下……
沈逍也绘着星图。
身畔少女神情专注,下笔流畅,画完了第一轮,又开始用朱砂标出星运变化。
一点儿的犹豫,都没有。
他想起这几天六楼的灯烛,整夜通宵达旦地亮着。
甚至有两晚遇到阴雨,她仍旧去了住所旁的露台,举着伞,仰望夜空,手里指指点点。
即便是,已经知道他留她在玄天宫的目的,还是……毫无退意吗?
月色皎洁,夜风自栏柱间泻入,吹拂起邻座两人的衣袖,在案沿边轻轻触碰一瞬,又旋即分开。
洛溦标完了第二轮,又重新检查了一遍。
一个时辰内的星位变化其实不大,以后万一让她记录一整夜的星图,那就费力了!
她瞥了眼刻漏,见时间差不多刚好,揭下星图,略有些提心吊胆地奉到沈逍面前。
“我画完了,太史令觉得怎么样?”
沈逍放下自己手中的笔,将洛溦的星图拉到案上,凝目研看。
她的记性不差,一次就能记住他推演程式的步骤。
眼前的星图,也似乎……找不出错误。
“鄞况说,你小时候失忆过?”
他轻声问道。
洛溦被问得一愣,心想鄞况怎么也跟扶禹一样,长着个大嘴巴。
“也不是失忆,就是有几次吃完解毒药发烧,一小段时间的事记不清了。”
她话出了口,又有些后悔。
或许再说得严重凄惨些,沈逍瞧她也遭过罪,就不惦记为长乐公主出气了。
沈逍静静看了她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星图的基本画法你已经掌握。”
他将案上纸图慢慢收卷,递给洛溦,“交给观星殿的文吏归档,再让他们誊抄一份送去司天监。”
洛溦闻言大喜,明眸放光。
“真的没错吗?”
她接过星图,握在手中,一时不觉唇角轻扬。星图送去司天监的话,那景辰也会知道自己通过考试了吧!
沈逍见她笑得得意,道:“你现在能辨识星宿的大概位置,但还不懂星曜的顺留伏逆……”
星曜的顺留伏逆?
洛溦忙道:“我知道这个的!我这几日也看了些玄天教的经书,知道什么是七政四余。” 掰着手指,“紫气木之余,月孛水之余,罗睺火之余,计都土之余。”
她鼓起勇气:“既然如今我能画星图了,太史令,可不可以教我一些星占和星宗命理的入门知识?我顶着玄天教弟子的名号,一点儿不会阴阳五行也太让人起疑了。”
最多两三日,齐王的合婚卦卜结果就会送到观星殿,她时刻跟在沈逍身边,才有机会能接触到卦卜文书。
苍天保佑五行署算出来的结果跟张贵妃想要的一致!这样她就什么都不需要做了。
沈逍见洛溦倚在自己案旁,微仰起头,一双明眸倒映着星月之色,满蕴恳求。
他转开目光,望向栏外阑珊虚无处。
“学星宗命理的要求很高,我可以让别人先慢慢带你入门。若我教你,必定严苛,你迟早受不了。”
洛溦听得心里直打鼓,面上维持殷切微笑:
“可我只想太史令教我!只要太史令肯教我,不管怎么对我,我都受得了!”
等了片刻,见沈逍犹如冰塑般静默不语,却也并没再反驳,忙抓住时机:
“那……就从明天开始教,对吧?”
她匆匆起身,“我这就去交星图,然后再找几本星曜的书先自己看看!但凡有口诀什么的,我都事先背熟!”
一面说着,一面已收拾星图食盒等物走去了楼梯口,小兔子似的溜了下去。
穹顶猎猎的夜风中,沈逍寂然而坐。
半晌,垂眼看向自己指上的白玉环,摩挲着慢慢握入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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