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洛溦说动沈逍教课, 心里还是没什么底。
就算这一次,她能施计侥幸接触到卦卜结果,甚至调换,那下一次呢?
像张贵妃那样身处权斗中心的人物, 肯定会继续拿自己父兄仕途作胁, 让她以后又改动别的卦卜。
而且此番若是不得已, 改换齐王妃人选的结果,把人家好好的良配换成凶眷,毁了几个无辜女子的姻缘,实在罪过。
但转念一想,以张贵妃的性格,要是最后嫁入齐王府的不是她所希望的联姻对象,指不定会用更极端的手段除掉对方。
所以自己如今提前换了卦卜结果,或许也倒算是一件好事?
她心中百般纠结,亦明白要想彻底摆脱张家的控制,还是得尽快找出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行。
总之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先接触到最后的卦卜文书, 然后再看看有没有办法转圜。
她原本的打算,是做些吃食给沈逍, 在里面加一点令人不适的药剂,在卦卜完成后, 让他短暂离开片刻。
但经过昨晚的初步尝试, 沈逍显然不想吃她做的食物,她便没法给他下药,总不能就堂而皇之在他眼皮子底下翻找文书、甚至篡改吧?
翌日, 洛溦找到扶禹,向他打听沈逍喜欢的食物。
扶禹对帮洛溦讨好沈逍一事颇为上心, 非常积极地出谋划策:
“太史令平日对饮食并不苛刻,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偏好。但有次临川郡主来访,小人陪着郡主娘娘说了些话,听她提过一嘴,好像说太史令小时候喜欢吃桃露酥。”
扶禹作为话唠,跟谁都能聊上几个时辰不带停的,聊得时间长了,别人也自然会跟他多说上两句。
桃露酥这种小食,洛溦是知道的,食材不算太难寻,就是做起来有些麻烦,容易出错。
她让扶禹帮忙寻了材料,又借了鄞况的小厨房开始捣鼓。
鄞况乐得蹭吃蹭喝,还打发了小僮过来帮洛溦照顾灶火。
洛溦碾着红豆,问小僮:“昨天让你带去历法署的点心,他们都吃了吗?”
小僮“嗯”了声,低头加柴,随即又想起什么,道:“那个景郎君现在不在历法署了,就没给他吃成。”
洛溦顿住手中动作:
“那他去哪儿了?”
司天监的生徒学员会在不同署房轮值,但这才过了几天,也太快了些。
小僮道:“好像是去堪舆署了。昨天曹学士不在,我就把点心给了署房里管事的吏员。”
他学着历法署那几个吏员的口气,“他们说,历法署关乎民生,来往的又有皇子贵胄,景郎君总在那里待着也不自在。堪舆署要通宵值夜,每月比其他生徒多拿半两银子,适合像景郎君那种出身的人。”
洛溦捏着碾杵,朝下用力压了几下。
那些人,多半是看曹学士称赞了景辰几句、而长乐公主又因景辰甩了脸色,就捧高踩低,合起来排挤景辰罢了。
贫贱孤儿,偏偏木秀于林,从前在越州就没少受过欺负,更何况在处处讲究权势门第的长安城?
可景辰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博得贵人青睐,就又不得不在人前显露才华。
这种两难局面,根本就无解!
待到做好了桃露酥,出了蒸屉,洛溦先装了一盒,让小僮悄悄送去堪舆署给景辰,然后自己盛好剩下的,带着去了观星殿。
因为答应了上课,沈逍到观星殿的时间比往日早些,也没有上穹顶。
洛溦进到观星殿厅时,只见厅内灯烛高擎,将四周映得金锃,巨大的铜铸浑仪由漏壶滴水驱动着,绕轴缓缓转动。
沈逍一袭水青色长袍,玉簪绾发,背影颀长地立在铜铸浑仪旁。
洛溦思及桃露酥放凉了更好吃,暂将食盒置到了一旁,上前见礼:
“太史令。”
沈逍看着浑仪:
“过来。”
洛溦站去他身边。
沈逍伸出手,转动了一下浑仪上的六合环与三辰环,沉静专注授课:“今日先教你计算天宫宿度。”
“周天有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度,按十二地支的顺序分为十二宫,又分别对应着二十八星宿。”
他指尖拂过六合环上的刻度,“此处的酉宫十度,对应昴宿,昴宿之下,戌宫十二度,对应娄宿。依此类推,你觉得亥宫十六度,应该是哪个星宿?”
洛溦没想到一上来就被提问,有些措手不及,难怪沈逍之前说学习星宗命理的要求很高。
昴宿下面是娄宿……
啊对,景辰画过,昴是白虎之身,娄是狗,白虎要吃狗子……
那狗……又吃什么来着?
原本景辰画的星图她记得滚瓜烂熟,可不知为何,盯着浑仪上的刻度就是想不起来!
洛溦闭上眼,竭力回忆。
再睁开时,却见沈逍从浑仪底座上取过一柄白玉尺。
洛溦从前没少见宋昀厚被戒尺打得手肿,又想起之前沈逍说过他教课会很严苛,忙把手背到身后:
“太史令先别打!我再想想,马上就记起来了!”
沈逍原是想拿尺子讲一下刻度,谁知洛溦竟吓得又是躲又是求饶的。
她胆子不是一向大的很吗?
怎么唯独……好像总是很怕他。
“伸手。”
沈逍默然片刻,示意洛溦。
既然她认定自己是要打她,总不能,好像被她求了两句就不打了。
洛溦耷拉了脑袋,不敢得罪沈逍,抠抠索索地伸出手,把手掌摊开。
她的手白皙柔软,手腕上的伤早已痊愈,掌心那处曾被他轻吮而过的伤口,也只留下了淡淡的一抹粉色。
沈逍的目光在粉色上停留一瞬,探出手指,极快地托住洛溦指尖,玉尺“啪”地落下,随即便撤了回来。
洛溦倒不觉得有多痛,更多的是有点怕,下意识缩回手、蜷到嘴边吹了口气,忙又背到了身后。
“我想起来了,”
她沮丧轻声道:“亥宫十六度是奎宿。”
早不想起晚不想起,偏偏挨打的一瞬间就想起来了!
沈逍亦蜷起了手,负去身后,竭力忽略掉刚才轻托女孩指尖留下的触感。
“奎宿是白虎第一宿,宿形狭长,而周天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度,是按十二均分,因此奎宿无法完全落入亥宫。”
沈逍示意洛溦看向六合环上的刻度,“奎宿起于亥宫十六度,止于戌宫二度七十三分,你可看出其中原理?”
洛溦踮脚仰头,围绕着六合环走了一个弧圈,似有所悟:
“十二宫是等比分,而二十八宿……是按本身长度,除以周天度数来作的分配?”
沈逍没有反驳,伸出手,将六合环朝洛溦的方向拉低了些,“你能在一炷香时间内,算出二十八宿的分度吗?”
洛溦刚松下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
一炷香?
他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她握了握刚刚挨打的手,急忙走到浑仪旁的一张桃木案后,打开了案上的木匣。
白天曾在这儿见过玄天教的文吏运筹,记得算筹都收在了匣子里。
洛溦取出算筹,二话不说就开始专注地计算起来。
一炷香,二十八个星宿怎么可能算得完?指不定待会儿手都要被打烂!
沈逍伫立在铜仪之侧,望着灯下少女不断调整着算筹的纵横,秀眉微蹙、咬唇凝神,却又难掩不愿放弃的坚持。
他想起很多年前,师父也在同样的地方,让自己做过同样的计算。
老头或许有意试探他的专注力,半途突然打岔问道:“那个帮你解毒的小妹妹,你喜欢吗?”
“不喜欢。”
“为什么?”
“若不是她锲而不舍,”
他那时捏着手里的算筹,语调颓冷的不似八岁孩童,“徒儿也就不必苟活了。”
洛溦运筹如飞,脑子里缭乱交织着无数的数字,每算出来一个宿度,便提笔在纸上记下。
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了,但眼看时间就快到了,才堪堪完成了十宿!
洛溦又是沮丧又是害怕,在案后抬起头,眼巴巴望向沈逍:
“太史令能再给我点儿时间吗?一炷香实在太赶了,怎么可能有人能算得出来?”
沈逍走过去,扫了眼案上算筹,“你的办法太笨,若用对了算法,八岁小儿也能在一炷香内算出答案。”
洛溦仰着脑袋,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八岁小儿?
八岁小儿要是能那么快算出来,她顶礼膜拜,管那小儿叫哥哥!
心里不服,嘴上还是得认怂:“我说过的,我学的都是商贾人家理账的法子,真正的算式根本一窍不通。“
她料定逃不过惩罚,期期艾艾,“那这次……是算我错了一道题,还是十八道?总不会……要打我十八次吧?”
倒不是怕痛,就是小时候看多了宋昀厚打肿了双手、几天都没法吃饭,太有心里阴影了!
沈逍不置可否,倾身取过洛溦写了宿度的纸页,在手中展开查看。
既然已经罚过一次,这次再出错,自然也不能突然更弦易辙,不再打了。
至于打多少次……
沈逍数着纸上算错的答案,忽然间,瞥见洛溦像小动物似的从纸页边缘探出脑袋,可怜兮兮地讨价还价道 ——
“要不,太史令折个中,按十二宫的剩余数打好了?那个我算过,还剩八个,两只手分开打,一边四次……”
烛火摇曳,流金色的光影跃动中,洛溦越过薄纸边缘,依稀好像看见沈逍轻轻弯了下嘴角,淡如浮痕般的,一瞬便逝,快到……让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看花了眼。
沈逍收起算纸,面上已是静如冷玉,“等我闲时验算完对错再说。”
洛溦没想到能逃过一劫,长出一口气。
“那我待会儿也找时间,把剩下的部分算完!”
她低头整理着案上的算筹,有些想开口向沈逍请教一下他说那种“不笨的算法”,又怕被他一口回绝。
踌躇间,突然想起今夜其实还有正事,收起算筹,转身谏言道:
“太史令教了我半天肯定辛苦,不如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吧。”
她取来食盒,搁到案上,揭开盖子,把装着桃露酥的瓷碟小心翼翼端出。
桃露酥这种东西,做起来实在费时,锅都得进三次,每次还要重新加料。好在成品很令人满意,润色鲜艳,粉粉亮亮的,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欲!
她抬头去看沈逍,暗蕴一丝期待。
他必须要肯吃她做的东西,她之后才能有接触卦卜结果的机会。
谁知目光触到沈逍脸上,却见他神情陡然变得暗沉。
沈逍看了眼那花朵般的点心,移向洛溦,“谁让你做的这个?”
洛溦暗觉不妙,不敢出卖扶禹,“我……我看最近桃花开得好,就做了这个。太史令,不喜欢吗?”
怎么回事?
他就算不喜欢吃,也不至于这种反应吧?
洛溦有些无措又探究地望着沈逍。
沈逍也紧盯着她。
夜风从穹顶灌入,撩动琉璃灯盏里烛火轻颤。
他的一双墨眸映在烛影中,显得有些分外阴霾。
良久,低声开口,一字字缓慢:
“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吃这个?”
还是说,她对鄞况说了谎。
以前的事,她其实,全都记得。
“我……我猜的。”
洛溦被沈逍的目光紧紧绞住,想起那夜在大理寺为他解毒,好像也曾有那么一瞬间,在他眼中看见过相似的神情。
她有些害怕,仿佛是怕被他又掐住脖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絮絮叨叨道:
“璇玑阁里禁火,送来的吃食都是凉的,这个时节的冷食不容易做得好吃,只有糖藕、青团、春饼什么的……厨房又说太史令不喜欢太甜的,我就做了个只带花香的桃露酥。太史令要是不喜欢,我再换别的,只要太史令想吃,我都想办法做出来。”
她游移着视线,抬起眼,“香椿芽那样的小菜,太史令……会喜欢吗?”
沈逍注视着退到了案边的洛溦。
女孩的手扶着案沿,指尖握紧,显然是在害怕。
可该害怕的,难道,不该是他吗?
沈逍撤回视线,“你不必刻意讨好我。”
他冷冷道:“但凡你做的东西,我都不会喜欢。”
第 32 章
洛溦抱着食盒从观星殿出来, 有些可惜费了那么多工夫做的桃露酥。
她下了阁楼,走到后院院门,抬头远远望见回廊的灯火,迟疑驻足片刻, 往司天监的方向行去。
堪舆署的署房, 在玄天宫与司天监之间的竹林里。
小院, 高台,隐秘僻静。
堪舆术原是以月厌、值星和阴阳八会结合的择日推占之术,从前隶属玄天宫管辖。后来,因为融入了风水术,职能又渐转入了司天监辖内,因此堪舆署房的位置,才定在了这个离哪边都近、离哪边也都远的尴尬地点。
也因为去哪儿都不方便,过于荒僻,晚上愿意在这里值夜的人很少。
洛溦抱着食盒,推开院门时,只见景辰一个人守着铜刻漏, 坐在院中的石台上,微微凑近台栏的琉璃风灯, 正提笔记录着什么。
听到声响,他抬起眼, 认出洛溦, 随即放下书笔,匆匆下台迎来。
“你怎么来了?”
景辰将洛溦引入旁边值夜用的小屋,点了灯。
洛溦放下食盒, 环顾四周,见冷桌冷榻, 一盏孤灯,桌子上放着一碟干豆,大约便是景辰今晚的宵食。
“我带了些点心过来。”
她打开盒盖,把酥碟和小匙一一取出。
景辰帮忙接过,微笑道:“傍晚不是刚送过吗?”
“还有多的。”
洛溦把银匙递给景辰,看着他舀了一勺吃下,“好吃吗?”
“好吃。”
景辰的吃相斯文,却也因常年忙于学业与生活的经历,习惯了速战速决,解决完碟子里的桃露酥,便起身到水缸旁打水,打算清洗匙碟。
洛溦制止住他,“你不用管,我一会儿回去洗。”看了眼屋外石台,“那个刻漏,需要你随时守着吗?”
“也不是随时都要守,每隔半个时辰记录一次,中间的时间我都能休息,看看书什么的。”
景辰一面说着,一面还是挽了袖子,拿瓢打水,蹲在石槽前迅速洗了餐具,擦干。
洛溦盯着桌上豆子大的油灯光亮。
“这灯这么小,又熏人,怎么看书?司天监的人也太欺负你了,非让你来值夜。”
景辰坐到桌旁,笑意温和,“我自己也愿意的,夜里自在,隔几日就能休息一天。而且吃点亏,能让同僚喜欢,有时还会带我去四门学和太学学生的聚会,聊聊诗文,听一下官学先生押的科考题目。”
又道:“对了,前日我见了你兄长,他在西市附近帮我寻了个住处。”
洛溦好久没跟家里联系过,忙道:“我哥真帮你找到了?你满意吗?”
“很满意。是你兄长拜托一位叫丽娘的同乡帮的忙,屋子在一家客栈里,有个单独的天井院子,很清净,关键平日有人帮忙打理,能省很多事。”
洛溦有些怕景辰被宋昀厚占了便宜,“你别净说好的!我哥没有乱收你钱吧?”
景辰牵唇,“怎么会?租金是我跟客栈定的,一月二两银子,我休沐在家的时候,客栈会管餐食、帮忙浆洗衣物,还是挺合算的。”
一月二两……
以景辰手里的积蓄,能住好几个月。
“那时间刚刚好,”
洛溦很有信心,“等秋天你过了科考,就能搬更好的地方!”
景辰微笑不语,低头用巾帕把刚才洗好的餐具又擦了一遍,整整齐齐放进食盒。
瓷碟触手如玉,光洁鉴人,银匙手柄上雕刻着贵雅的错金花纹。
他没有问,这碟桃露酥原本是给谁的。
那是……哪怕他过了科考、领了朝廷俸禄,也永远无法企及的天家贵胄。
洛溦帮忙盖好食盒,垂着眼,胸中亦有许多的心事,无法宣诸于口。
沈逍不肯吃她做的任何东西,那就算她日日守在他身边,也拿不了卦卜的结果。
张贵妃逼她做的事,眼下看来是很难办到了。
万一张家真的为难她父兄,她爹兴许倒是会认怂拍马保命,她哥那性格就不一定了。
洛溦有心让景辰给宋昀厚带个话,又不愿被他追问始末,甚至为了帮自己出主意,间接牵扯进张贵妃的阴谋里。
景辰留意到洛溦的神色,“怎么了?”
“没事。”
洛溦回过神,“就是……今天遇到一道特别难的题。”
景辰问道:“什么样的题?”
洛溦取过桌上的纸笔,勾勾画画,“就这样,要把二十八宿分进十二个区域……”
景辰一边听洛溦讲题,一边起身取来一个油纸包,慢慢打开。
油纸里,包着他前日去西市买来的饴糖。
景辰揭开油纸,捻了颗放进嘴里,尝过确认没坏,方才将纸包递给洛溦:
“原本想让药房的小僮送去给你的,又怕给你惹麻烦。”
洛溦抬眼,认出是自己喜欢的牛乳饧,忙伸手取了颗含进嘴里,感受着那甜郁的滋味在口中化开:
“你买给我的?”
景辰“嗯”了声,沉吟了下,补充道:“也是你兄长的心意。”
洛溦才不信宋昀厚会给自己买糖,“你不用帮他撒谎,他那个人抠的不得了,才不会花心思去想为我费钱的事!”
小时候,她有一多半的日子都不住在家里,要么在郗隐的药庐,要么,就是奔波在去京城为沈逍解毒的路上。
更多的时候,宋家对她而言,就像个客栈。
她偶尔不回家,只要是出于跟沈逍有关的原因,不管是住药庐、还是长公主府,甚至如今的玄天宫,她爹就可以好几个月甚至大半年都对她不管不问,也不让家里其他人去打扰,她早就习惯了。
景辰不想她踯躅于不开心的事,扯过她写完题目的纸,垂目研究了片刻。
“有个程式,应该能帮你解这道题。”
他取过笔,写下步骤:“你先求一个均值……”
洛溦一边吮着糖,一边微微倾身凑近,听景辰讲题。
油灯昏黄,映得笔下字迹影影绰绰。
洛溦的目光掠过少年执笔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俨然比少时记忆中的更修长,却也更粗糙了许多。除了握笔处磨出的茧,手背皮肤上还皴出了几块深色。
她想起听扶禹说过,堪舆署的职责会涉及画舆图、建沙盘之类的事,所用的颜料生漆等物都需手工精细调制。
以景辰如今的生徒身份,这些活计,自然也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好不容易,一步步的从青石镇到州学,从州学到鹭山书院,再到长安,却还得做这样辛苦的事,他会……觉得失落吗?
可像他这样天资聪颖的少年,大概也只有长安,才能值得吧?
洛溦默默无声。
良久,对上景辰略带疑惑的询问目光,才幡然回神:
“我……我在听呢!”
她赶忙端正学习态度。
纠结了会儿,终是忍不住问道:“我只是……只是有点儿想问你,你来长安好几个月了,觉得长安好吗?”
她看了他一眼,又垂下视线,轻声道:“我有时候……就挺想离开长安的,去个人少清净的地方,哪怕边关岭南,只要每日能吃上自己喜欢的吃食,也会觉得很开心的吧?”
景辰凝视洛溦,良久,笑了笑。
脑海中,浮现出此生第一次踏足长安时的情景。
崎岖狼藉的石子路,挤满了乞丐的贫民窟,还有……让整座城陷入了死寂的殊月长公主殡祭……
“长安很好。”
他伸手帮洛溦拢了拢散开的油纸包,微笑道:“换作边关岭南,可就买不到你喜欢的牛乳饧了。”
*
观星殿。
沈逍拾起案上散落的一枚算筹,执在手中静静注视片刻,扔进了一旁的筹盒中。
南面的雕屏后,连着小石梯道的暗门,发出“喀”的一声轻响。
一名黑衣部属快步入内,将手中书函奉至沈逍面前:
“周御史等了许久,不见太史令回府,便遣属下把这封信送过来。”
沈逍接过,展开,读完,问道:
“周穆还在长公主府?”
部属抱拳回禀:“周御史没敢久留,让府里的暗卫送他回去了,属下也一直跟到了昌平坊,确认没有被人尾随。”
这几日,进出长公主府的武卫谋士个个蓄势待发,就等着箭发于弦的最后指令,可偏偏太史令连着两晚都留在了玄天宫,也不知遇到了什么无法脱身的棘手事。
部属不敢刺探。
沈逍合起手中书函,探入灯盏中,点燃,撂进香炉。
吩咐道:“你去一趟南启,派人盯住大皇子府,等商州那边的消息。”
“是!”
部属领了命,行礼自原路退离。
沈逍默然望着香炉中的余纸燃尽,转过身,从高大的观星殿门走了出去。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夜雨,淅淅沥沥的雨滴,从阁沿檐角叮呤而下。
沈逍静立片刻,缓缓沿阶而下。
四下阒色笼掩,脚下的白石阶梯映着雨光,莹洁朦胧。
下到第六层,转过露台,便是那间每晚灯火不灭的寝房。
然而此时那屋里的灯,却是熄着的。
沈逍的脚步,停了下来。
一层之隔的阶梯下,洛溦一边登楼,一边又捻了一颗糖放进嘴里。
时辰有些晚了,不想麻烦人开启升轮的机关,自己爬楼看看雨景,也是不错的。
她吮了一会儿糖,驻足眺望一下阁栏外的雨夜,再又继续走走停停往上登行。
快到自己住所时,下意识抬头,远远望见一道颀长黑影立在栏边。
她咽下嘴里的糖,思忖着,唤了声:
“扶禹?”
夜里上下阶梯,偶尔也会碰到观星殿的吏员或者巡楼的武卫。
那些人全都是目不斜视地低头上下楼,根本不敢朝她的处所多看一眼,怎么可能这样定定地立在她门口?
但要是扶禹的话……身量又好像没这么高……
洛溦到底相信玄天宫的戍卫能力,觉得不至于进了盗匪,大起胆子,又走近了些。
待终于看清了人,不由得错愕在原地:
“太史令?”
扶禹不是说他下雨天走小道吗,怎地会在这里撞见了……
雨夜里,少女一袭素衣绯裙,鬓发微濡,仰着头,清澈的眼眸中漾着讶然。
沈逍视线掠过她手中的油纸包。
“你去鄞况那里了?”
她住进玄天宫有段时日了,除了去过一次司天监,其余时间若是下楼,便只会是去鄞况的药房。
洛溦循着沈逍视线朝自己手里看了眼。
“哦,不是……”
话出了口,又有些后悔。
就让沈逍以为这是从鄞况那里拿的药包,岂不少了解释的麻烦?
但若之后被他发现自己撒谎,会不会,又用那种阴霾森冷的眼神盯着她,凶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掐她脖子……
“这是景辰……帮我兄长捎来的糖。”
她把手里的油纸包举高了些,揭开一角,“牛乳饧,太史令要吃一颗吗?”
又记起沈逍说过不会吃她做的东西,补充道:“是在西市买的,不是自己做的。”
沈逍的视线落在女孩脸上。
他想起那个叫景辰的书生。
前几天司天监送来了新的生徒名册,上面有那人的名字。可她之前一直留在璇玑阁苦学,或者去药房捣鼓吃食,从没特意去找过那人,沈逍便也不曾再留意过。
此时听她提起景辰姓名,沈逍又扫了眼她手中的油纸包,见里面包着几颗连形状都不齐整的碎饴糖,市井小孩喜欢的便宜零嘴。
“你自己吃吧。”
他越过洛溦,朝下走去。
“太史令!”
洛溦收起纸包,追上沈逍,“太史令明天,还会来教我吗?”
更改卦卜的打算,如今看来是希望渺茫。
但只要没到最后一刻,就也许有别的转圜办法。
无论如何,她得留在他身边,至少,看看被卦象选中的齐王妃会是谁,然后给张贵妃传个信,证明自己并非没努力过!
沈逍被洛溦追拦住,驻足,低头看她。
“你还想我教你?”
今夜她捧着食盒离开时,敛眉垂首,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他以为,在今夜撂下那些狠话之后,她至少会有些难受,不会再愿意黏他黏得那么紧了。
可此刻她拦在他身侧,仰着头,眼里依旧是他熟悉的殷切。
“当然想!”
洛溦知道,自己解题没达到沈逍的预期。
今晚看完了景辰的解题思路,她方才明白,算学这种东西,委实是需要一些天赋的。她喜欢算账,纯粹是出于对赚银子的热情,能弄明白盈利亏损。但更深奥的算学、程式,跟账目完全是两回事。
她能靠着记忆,记下沈逍解题的过程,也能靠着记忆,学会今晚景辰教她的算式。但以她的脑子,没有办法像他们那样,真正地领悟和理解那些错综复杂的思路。
玄天教的星宗命理学,她大概率,是没法轻易学会的。
可现在,她必须一直留在沈逍身边。
所以,即便是猜到沈逍不愿再教自己,洛溦还是厚起脸皮:
“我知道自己不够好,但我愿意努力!要是我再犯错,太史令可以再打我的手。”
沈逍避开她,转过身。
“我可以让别的人教你。”
观星殿里还有别的玄天教弟子,教她绰绰有余。
洛溦跟着他转身的方向,挪站到阁栏边上,抬头望着他,“但我一开始就是跟太史令学,我……我只想跟着太史令学。太史令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她真豁出去了,连自己都觉得是在死缠烂打,羞耻难堪。
沈逍掀起眼帘,看向洛溦。
少女临栏而立,面朝着他,鬓边的碎发被夹着细雨的夜风染得湿濡。
有些好似……从前与他身处药雾间的模样。
漉漉的发,莹莹的眸……
沈逍伸出手,在半空微微顿了顿,继而扯住洛溦臂间披帛,将她拽到靠里的一边,随即松开。
“不好。”
他声平无波,越过她,朝下而去。
第 33 章
洛溦一夜萎靡不振, 第二天早上起来也是恹恹的。
沈逍原就烦她,之前或许还想着传她一些真才实学、做做样子,如今执意不肯再教,怕是实在嫌弃她天分太差。
又或者, 他知晓天机, 早就算出她其实包藏祸心, 所以坚决防患于未然?
洛溦脑子里一团乱。
张贵妃临时给自己做出交代,想必还留有其他的后手,为今之计,还是尽力按之前的计划去试试,至少能给贵妃一个回音,表明自己总算用过心,然后再走一步看一步,兴许能有转圜的机会。
她想起来,按流程,五行署的合婚结果今天就会送去观星殿。
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轻言放弃。
洛溦打起精神, 把昨天的算式复习了一遍,定下心, 待到午后,又去了鄞况的药房。
前日从鄞况那里顺的药材, 还安然无恙地藏在小厨房里。洛溦取出药, 碾成末,小心翼翼地加进了点心里。
到了傍晚,她仍旧如往常一样, 抱着食盒,去了观星殿。
到了殿门外, 瞧见两个署官模样的人,穿着官服,姿态恭顺地立在门口。
扶禹从殿内出来,对两名署官说道:
“太史令核准过五行署的卦卜,说没什么问题。二位先回去,等玉衡的推算结果出来,我会亲自送去礼部,再跟礼部的人一同面呈圣上。”
两名署官看官服虽都是五品官阶,但对着扶禹却十分恭敬,朝他行礼道:
“那有劳了,下官告退。”
转过身,看见洛溦,忙又深揖,不敢多瞧,便躬身退了下去。
扶禹绽笑上前,“宋姑娘来了?”
他显然不知道昨日沈逍跟洛溦之间的谈话,还热情助攻道:“太史令在里面,姑娘赶紧进去吧!今日要玉衡核定亲王妃的人选凶吉,穹顶已经开了,宋姑娘还没见过玉衡运转吧?”
洛溦摇头,“没见过。”
大乾的亲王就三个,肃王已婚,鲁王年少,今日要核定合婚凶吉的对象,肯定就是齐王了!
扶禹向洛溦行礼告退:“小人待会儿要进宫,得去换身衣服,就不能伺候姑娘了。”
洛溦回过神,“那你赶紧去换衣服,我不用人伺候。”
她与扶禹道别,抱着食盒,走进了观星殿。
此刻天色尚未全暗,但阁顶的穹窿已经完全开启。
夜风簌簌而入,吹动满室灯火金光摇曳。
以往封禁于屏后的璇玑玉衡,眼下被挪至了穹顶正下方。高大古老的青铜仪体,外部围绕着无数的玉环,与象征地体的铜质方框,正在铜管水利的作用下,徐徐转动。
沈逍站在玉衡前,手执一枚形似卦爻的玉筹低头解读,素白长袍当风而扬,神姿高彻。
听到脚步声,他抬眼朝洛溦望来,目光停留一瞬又随即收回,看不出情绪地将手中玉筹放回铜框凹槽内,转向一旁吩咐道:
“星曜,毕宿十五度,去极七十八度,量天尺上记二十,二九,四十一,五十六……”
旁边的桌案后,另有四五名玄天教的文吏,屏息凝神,各自记录下沈逍推衍出的数值,一面调整星盘。
洛溦见此阵仗,自是不敢打扰,知趣地退到一边,找了个角落里的案几放下食盒,自己坐到旁边。
她第一次瞧清楚玉衡的全貌,也是第一次见玉衡被启用,心里其实亦是由衷好奇。
既然沈逍没赶她走,她当然不介意趁机旁观一下。
洛溦拢好裙摆,微仰着头,满怀崇敬地瞻仰传闻中能断识天意的神器。
玉衡中心的铜管里注有活水,流水自上而泻,推动着仪体徐徐转动,速度比起旁边的铜刻漏,不偏不倚地快了一拍,显然是遵循着什么规律。
繁复的玉环铜框,咋看下好像毫无章法,但洛溦凭着这几日描绘星图所积累的基础,依稀能辨出,上面嵌入的那些形似卦爻的长筹,实则像是对应着夜幕中的星辰。
她支肘托腮,旁观许久,不知何时,视线又渐渐落到了神器旁边那清冷出尘的男子身上。
此时夜空尚未全黑,星辰亦未完全显露,但沈逍却好似能单凭记忆,眼也不抬地随时报出玉筹所对应的位置,随即又立刻推算出量天尺上的数值。
他是……
从小数着星星长大的吗?
过得半个多时辰,玉衡的运行,渐渐放缓下来。
最后,彻底停下。
桌案旁的文吏检查了一遍记录,向沈逍行礼禀道:
“太史令,册上五人的星神、命宫以及星格皆已推算出了结果,星盘和量天尺上的数值也已记录完毕,烦请太史令过目。”
沈逍走到案前,接过文吏递上的帛书,垂目阅过。
几名文吏都有些紧张,躬着身,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试图解释:“因为司天监修正的新历尚未完成,玄天宫内的星历表也未能更新,所以推算生辰干支以及七政四余的数值,也……或许有偏差。”
沈逍倒没有洛溦想象的那么严苛,也没说要打人手心,面无波澜地阅完手中记录,淡声道:
“无妨,你们先下去吧。”
文吏们如蒙大赦,收拾了一下算具,退出了大殿。
沈逍在案后坐下,取过笔,开始在奏册上批写占卜结果。
洛溦见他情绪似乎不太坏,暗掐掌心,给自己打了点气,拎着食盒,走了过去。
桌案上摆放着一摞五行署送来的文书,另有刚才文吏画下星盘、记录数值的帛书。
沈逍执笔在奏册上写着星命批示和谶语,偶尔抬眸看一眼帛书上的内容,笔下字迹俊逸隽美。
洛溦伸长脖子,朝奏册上瞄了一眼。
张贵妃想让她把壬申年九月出生的候选人定成大吉。
壬申年……
洛溦视线逡巡,找到了,壬申年九月!
她飞快往后扫了眼,看到批语里有“凶”、“忌格”的字眼,还欲再细读,沈逍却已停住了笔,转过身来。
“谁让你来的?”
他望着她,眉目清冷。
洛溦忙把手里的食盒抬了抬。
“我……我昨天想了想,太史令说不喜欢我做的吃食,可能是嫌我手艺不好,所以今天花心思做了一份玉露团,想请太史令尝尝。”
这玉露团是宫中才有的点心,洛溦特意找扶禹要了食谱,做起来只觉得简直考验耐性,光是将酥酪定型就费了大半个下午,之后还得再雕刻,再佐以花露着色。
好在成品让人看着很有食欲,里面加的“料”也融合得天衣无缝。
只要他能吃上一口……
“不用。”
沈逍撤回视线,握着笔管的指尖攥了攥,“我以为,昨日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洛溦也觉得自己死乞白赖。
“但我就是不想放弃。”
她绕到另一边,蹲在案旁,微微探出些头,从下往上地看着沈逍:
“我觉得太史令只要吃上一口我做的玉露团,肯定会改变看法!这点心放凉了就不好吃……”
一面说着,一面拎起食盒,放到案上,试图再看一眼奏册。
沈逍也在同一时刻扔了笔,伸手制止,指尖触到盒柄,恰巧摁在了洛溦的手背上。
柔软滑腻的细肤,揉进掌心,带出一缕近乎颤栗的感觉。
洛溦正欲偷瞄奏册,却不料被沈逍摁住了手。
她移去目光,只见男子手指修长、骨相蕴力,不偏不倚地压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洛溦动了动手腕,想抽出手来,却觉得沈逍的指尖也同时用了力,微微收紧。
像是……不肯松手。
洛溦疑惑抬眼,撞进那一双深幽的墨眸。
他凝视着她,目光紧绞着。
可眉宇间,却又分明又有一丝嫌恶。
洛溦想起上次在浴室,自己不小心手滑,差点与沈逍十指相扣,他好像……也是这样的神情。
是又要发火了吗?
她赶紧再用了些力抽手,指节蹭过他食指上的白玉指环,摩挲出一丝痛意。
沈逍如醉初醒,陡然撤回手,脸色微微泛白,哑声道:
“拿走。”
洛溦感觉他要动怒,见好就收,抱着食盒退回到之前的角落。
事到如今,不认怂不行。
她原本,也就没抱什么希望。
只是至少想看看册子上的批语,然后给张贵妃递个话、表个忠心,让她不至于真的对家中父兄出手。
而且,虽然名册上没有写明入选之人的姓名,但洛溦能猜到,张贵妃属意定为大吉的那位壬申年九月女子,应该就是她的外甥女张妙英。
她受过妙英的相助之谊,也见过那张写着“祈与三郎凤友鸾交”的笺纸,猜得出妙英多半也确实对齐王有意。如若可能,自然也希望朋友能得偿所愿。
可眼下,她根本连奏册上完整的批语都看不了。
洛溦沮丧地坐到案后,心乱如麻地坐了会儿,见案上筹盒里放着算筹,随手取了几枚,漫无目的地摆弄着。
也罢,张贵妃交代的事如果办不成,那最坏的结果,便是她家人受牵连。
要是真到了那种地步……
洛溦暗自咬了下嘴角,大不了她就一起跟去江北道,总能想到应对法子的!
沈逍亦枯坐许久,方才重新握起笔。
指间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那些柔腻的印记。
他拧了眉,将注意力转到笔下,抑住笔尖的微颤,重新撰写起批语。
半晌,搁笔,用印,合起了奏册。
另一边,洛溦听到册子合起的响动,抬头望了眼,忍不住又直起了身。
沈逍仿佛觉察到她的注视,掀起眼帘。
洛溦吓了一跳,忙扭回头,垂了眸。
这时,扶禹匆匆走了进来。
他此时已换了正装,手持麈尾长柄扇,头戴青玉子午冠,然而脸上却是神色紧绷,匆匆行至沈逍面前,喘着气:
“太史令,齐王殿下突然来了!”
上个月齐王刚回京,就来玄天宫大闹了一场。彼时因为玄天宫戍卫森严,齐王带着亲兵也没法闯入,还在扶荧手里吃了亏,最后愤然离去。
但今次不同。
扶禹道:“齐王这次是从司天监过来的,就他一个人,也没带兵,所以武卫们也没理由拦。”
玄天宫毕竟是为大乾皇族所建的祀宫,只要不闹事,谁也没理由拒绝一位皇子的到访。
“而且,扶荧也不在,万一齐王跟武卫们动手……”
扶禹话说了一半,殿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齐王萧元胤一身玄色常服,带着沙场磨砺出的锋利矫健,大步踏进了观星殿。
扶禹连忙收口,转身拜礼:“殿下。”
他心里暗暗咂舌,同样都是皇室子弟,颖川王爬个楼就跟丢掉半条命似的,齐王一路急速登楼,几乎赶上自己同一时间进殿,竟是连气儿都不带喘的。
倒不愧是亲自领兵打过突厥,千军万马里闯出来的人……
沈逍眼也没抬,径直将手里的奏册扔进案边的铜炉,面无波澜地吩咐扶禹:
“你先下去。”
扶禹忙行礼退下,临走前瞟了齐王一眼,见他虽依旧倨傲冷凝,却也不像是来闹事的,稍稍安心。
萧元胤在殿门口站了会儿,似乎也不愿跟沈逍过分亲近,隔着半个殿室,开口问道:
“为我选妃的名册,现在是不是在你手里?”
沈逍没否认,淡淡道:“你想如何?”
萧元胤往前走了几步,决定直话直说:
“名册里有几个人,我不想考虑,你想办法把她们名字除了。上次你那小侍卫在行宫对我动武的罪责,我便不追究了。”
沈逍扫了眼案上写着五名女子生辰八字的帛书:
“你想考虑谁?壬申年九月这位?”
洛溦听到壬申年九月,不禁坐直了些身,朝沈逍看去。
萧元胤正朝沈逍案前走近,余光忽瞥见角落人影一动,移目观之,见竟是上次从自己身边溜走、已有很久不曾见到的宋洛溦。
他目光一时凝濯,半晌,想起沈逍刚才的问话,缓缓答道:
“那册子上的,我谁也不考虑。”
第 34 章
沈逍抬起眼, 目光在齐王脸上停留一瞬,又移向洛溦。
洛溦见齐王都走到了跟前,只得起身同他见礼。
她知道沈逍跟齐王不和,上次就因为自己说了句要客气, 就把她赶下船, 且她眼下被张贵妃逼得焦头烂额, 看着贵妃的宝贝儿子也实在提不起什么敬意。
“殿下万安。”
洛溦略显敷衍地屈了下膝。
萧元胤也不着恼,默默打量了一下洛溦与沈逍之间隔了半殿的距离,勾了勾嘴角,走去沈逍面前。
“你那个叫扶荧的小侍卫,自从上巳节在行宫动用兵刃、意图行刺,被骁骑营通缉捉捕,已经消失了大半个月。我知道他是冥默先生收养的孤儿,于你如同手足,你必然不愿见他今后一辈子东躲西藏。你现在只需动动笔,将册子上所有女人都判定成与我无缘,我便不再追究扶荧的事, 你也没什么损失。”
沈逍慢慢卷起案上帛书,“我若不答应呢?”
萧元胤最见不得沈逍这种不可一世的样子。
“你可以不答应, 我也可以拒绝接受你卜出来的结果,我不是龙首渠外的那些愚民信众, 会相信真有什么天命!”
“就连你自己, ”
萧元胤看着沈逍,转过头,又瞥了眼洛溦, “你也不会真信什么姻缘天定!你要是真信这玩意儿,就不会不听你师父的天命之言, 以你未婚妻侍奉玉衡为由,几番拒绝我母妃提议的婚期。”
洛溦正在想难怪这么久都没见过扶荧,却没想到话题突然扯到了自己身上,一时关心不是、不关心也不是,只能目不斜视地继续研究案上算筹,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沈逍收卷帛书的动作顿了顿,语带轻嘲:
“你信与不信,都不会妨碍圣上让你娶虞钦的女儿。不管我在奏册上写什么,只要你还想登上大乾储君之位,就只有这一种选择。不想接受的话,大可回去向你舅父哭诉。”
萧元胤垂着身侧的手渐握成拳。
相似的话,他王府里的幕僚们也曾说过,但沈逍说这话的语气,着实让他想动手揍人。
但今日毕竟有求而来,但凡沈逍肯帮忙,事情就会容易解决许多。
他强压下火气,肃色道:
“不错,我舅父是你们口中的外戚权臣,我母亲是宠妃,但我未必就想仰仗党争。”
他这些年迟迟不肯回京,除了战事所需,另一重原因就是不想被赐婚联姻,卷进世家之争。
“我十三岁随军,十七岁正式领兵,在雍州与突厥人打,在淮州与栖山教打,见多了朝堂上的派系党争之弊。战场上粮草殆尽,军士们不得已以冰雪树根果腹,京中各路官员却忙着计算得失,为了邀抢头功、为扶持门人党羽升迁,拖延决策。为防对家得利,甚至不惜阻碍赈济援兵,哪怕明知前线将士会因此无辜枉死!”
“我萧元胤活到今日,确实享过家族之利,但即便我母亲不是张家人,我也照样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大乾的朝堂上!但凡我有能力改变,我恨不得立即就涤尽那些乌烟瘴气,灭了你这些天命鬼话,只叫人人皆拿实力做事,以实绩作评,不讲什么出身之别、门阀之争!”
萧元胤看着沈逍,“不管是虞相的女儿,还是我舅父的女儿,我都不会娶。要娶,我只会娶我自己喜欢的。”
沈逍掀起眼帘,回视着萧元胤。
血脉相连的两人,容貌虽不形似,却又有种相似的傲倨之意,静静流淌于渊渟岳峙之间。
沈逍忽然移开视线,看了眼洛溦。
女孩手里还捏着算筹,目光却已望向了萧元胤,神情错愕惊讶,仿佛撞了什么邪神。
沈逍垂下眼,“点心凉了吗?”
洛溦还在发愣,隔得许久,陡然感觉有两道冰冷的视线定向了自己,方才回神。
“什……什么?”
她转向沈逍。
刚才,是他在跟自己说话吗?
她心中刚刚阵雷滚过,一方面惊讶于齐王居然还有如此光风霁月的一面,另一方面,听他斩钉截铁地说不会娶张妙英,想起张贵妃交给自己的任务,一时不知该喜该忧。
齐王拒婚,妙英必然伤心,但若是齐王说动了沈逍帮他改卜辞,那是不是……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沈逍盯着洛溦,见她恍不自知地又朝萧元胤的方向瞄了几眼。
“不是给我做了点心吗?拿过来。”
他冷声道。
洛溦:……
不是吧?
刚才求了他半天都不吃,怎么现在突然想吃了?
是被齐王气饿了吗?
她心里走着马,起身从食盒里取出盛在瓷碟上的玉露团,和银匙一起放在托盘上,小心翼翼端起,朝沈逍走去。
走了几步,又顿住。
不行,这玉露团里加过料,虽然只是会让人想去一下净房,但既然眼下事情已有转机,那是不是……没必要再喂给沈逍了?
不然,万一他事后起疑追究……
正犹疑间,冷不丁地,一双大手伸进了托盘。
洛溦震惊抬头,见萧元胤竟然连碟带匙地把点心拿去了自己手里!
“本王也有些饿了。”
他端着点心,看着洛溦,“你走到这儿就定住不走了,是不是看出我今晚没吃晚饭?”
萧元胤执起银匙,径直三下五除二地,把碟子里的玉露团吃了个干净,然后把餐具放回到托盘里,问洛溦:
“你做的?”
洛溦低头看了眼光光净净的碟子,又抬头看了眼萧元胤,“你……”
你完了。
沈逍体内有炽热的赤灭之毒,吃点料,最多也就去一次净房。
萧元胤这样的普通人,只怕要把半条命交代在里面。
洛溦手心冒汗,下意识地朝沈逍看了眼,见他也正盯着自己,墨眸幽冷。
她翕合了下嘴唇。
人命关天,现在可没工夫管他们两表兄弟为了争口吃食的幼稚斗气!
“我……我现在马上就再做一份,给太史令送来!”
她飞快地朝沈逍行了个礼,收拾起餐具托盘,拎起食盒就退出了观星殿。
萧元胤目送洛溦离开,转回身,对沈逍道:
“她点心做得挺好,比宫里的还好。你既不想娶她,估计也不怎么想吃她做的东西,我就帮你笑纳了。”
沈逍看着萧元胤,面沉无波。
半晌,缓缓从案后站起身:
“你合婚的卦卜,我改不了。”
他走到璇玑玉衡前,夜风自头顶穹隆呼啸灌入,拂鼓起一袭云水般的宽袍。
“但天机有示,淮州近期会起战祸。”
沈逍从铜框凹槽里取下一枚长筹,执在手中,翻看片刻,“你若领兵去了战场,或许能阻延你的婚事。”
“淮州会有战祸?”
萧元胤对淮州颇为熟悉,“怎么可能?那边的栖山教早就被剿得一干二净,再无可能生事,你如何知道会有战祸?”扫了眼沈逍身边的玉衡,“我可不信什么天命。”
淮州远离边境,唯一的兵患,无非就是栖山教匪。萧元胤八年前刚满十五,就曾随当时的军帅崔安去过淮州,清肃栖山教余党。就算彼时有些许漏网之鱼,在他看来,也理应成不了什么气候。
沈逍道:“前日东方天象,荧星系军,明则国昌,动则兵出。我只是据实而言,你去或不去,明日我上奏朝廷的谶语,都不会变。”
萧元胤沉吟住,在心中细细衡量。
淮州是他从前的驻军地,有没有战祸,他都不介意去一趟,就当探视昔日部属袍泽。
去了,能暂缓父皇赐婚之事,想办法转圜。
若无战祸,正好证明沈逍妖言惑众!
就算真有,他亦无惧。
“好,明日早朝,我等着你的谶语。如若一切顺利,你那小侍卫的罪责,骁骑营就不再追究了。”
他半点儿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多待,该谈的事谈拢了,便也无需再拖泥带水。
萧元胤转过身,大步离去。
“萧元胤。”
身后沈逍唤停他。
风声呼啸,吹动满室星图纸卷簌簌作响。
烛影摇曳间,沈逍似乎踌躇了片刻,继而缓缓开口:
“你既然知道我不打算娶宋洛溦,就不用再拿她来激我。”
萧元胤转过身。
良久,慢慢挑起剑眉:
“咱们俩,到底是谁在用她激谁?”
他往回走了两步,“既然你把话都挑明了,我也不妨直说,我就是看上她了!萧佑那小子前段时间总在我面前唧唧歪歪,问我是不是想要跟你斗气,才会对宋洛溦格外在意,但我告诉你,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不需要任何动机理由,也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你那份喜欢是真是假,你只需夜里一个人脱了衣服躺在榻上,就能知道自己心里真正想的是谁!”
萧元胤望着沈逍,勾了下嘴角,“不过像你这种从小到大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的人,八成什么也不懂。”
他冷冷一笑,转过身,大步出了观星殿。
夜色终于全暗下来,风过流云,露出漫天星月之光。
沈逍袍袖轻扬,寂然孤立如谪仙临世。
他垂下眼,看了看手里握着的玉衡长筹。
筹缘不知何时已深深攥进了掌心,压得白玉环也嵌进了指节。
一直藏身梯梁的扶荧纵身跃下,迟疑着走到近前,开口道:
“太史令,齐王这是打算去淮州了?要不要通知周旌略,让他提前带人过去部署?”
刚才他在梁上,把太史令和齐王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扶荧如今的年纪,已能听得懂齐王那话里的意思,不觉有些面红耳赤。
他有心骂几句武夫粗鄙,又怕再触碰到那个话题,引得太史令愈加动怒,想了想,又道:
“江北道那边的已是箭在弦上,只要太史令肯下令,齐王这次必是有去无回!”
沈逍将长筹重新拢入掌心,抬起眼,看不出丝毫情绪:
“你去一趟淮州,告诉周旌略,让他留下萧元胤的性命。”
扶荧有些讶然,却也不敢质疑沈逍的决定,抱了抱拳,领命退下。
空旷的大殿之内,夜风幽凉,独留沈逍,再无旁人。
他低头再度望向指间。
红印的边缘,此时已经渐有血珠渗出,沾染在长筹上,勾勒出筹面繁复的纹路。
沈逍默然良久,继而将长筹狠狠砸向玉衡。
古老的青铜器,连带着无数的玉环铜框,被击打得簌簌颤动,发出一连串丁零当啷的脆音。
在寂静空荡的殿堂中,久久回响。
第 35 章
洛溦急慌慌冲进鄞况的药房, 翻找出参苓、白术,手忙脚乱地碾成粉末,也来不及烧煮,直接拿热水泡了, 捧着杯子就跑了出去。
还以为洛溦又过来做吃食, 正端碗过来蹭饭的鄞况:……
洛溦捧着水杯, 几乎带着小跑,快速走回到璇玑阁。
刚到大门口,便恰巧撞上萧元胤从阁内大步而出。
洛溦暗吁了口,也顾不得许多,上前将他请到一旁的环廊里,奉上水杯:
“殿下刚才吃了点心,或会有些口渴,这水……这药茶是消食的,请殿下喝一口。”
萧元胤接过洛溦递来的水杯,凑到鼻前闻了下。
“参苓白术?”
他看着洛溦,仰头一饮而尽, 将水杯递还:
“你给本王吃了什么?巴豆?”
他刚才一路从观星殿走下来,已然觉得腹中有些不对劲, 眼下见洛溦如此,当即便猜了个大概。
洛溦没想到齐王竟然还懂这个, 咬了咬唇, 张望四下无人,声如蚊蚋:
“不是巴豆,但也……差不多。”
萧元胤笑了起来, 难得见一向狡黠倔强的小野猫露出这般怂样,只觉可爱的紧。
“上兵伐谋, 本王行军打仗时,什么阴招没见过?给突厥人粮草下料,比你放得更狠。”
洛溦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似乎没有动怒,暗松了口气,屈膝告罪道:
“臣女不是故意想伤害殿下,这件事都是误会,还请殿下勿怪。”
萧元胤想起那份点心本来是要端给沈逍的,挑了下眉,又慢慢思忖起来。
“你跟我来。”
他伸手在洛溦胳膊下托了托,令其起身,却又没有松手的打算,继续握着她的小臂,往通往司天监的回廊走。
洛溦不想被他这样拉着,试图挣脱,“齐王殿下!”
萧元胤盯着她,“本王得找个靠近净房的地方待着,以防不测,你这个始作俑者,也理应该跟着。”
洛溦被他说得臊皮,却没法反驳,只得耷拉了脑袋,跟着他一路走到毗邻竹林的水榭。
萧元胤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见流水泉声叮叮,不至于被人听了壁角,方才驻足,松开了洛溦。
“说吧,”
他转向她,“你为什么在给沈逍的点心里下药?”
洛溦整理着被他拉扯过的衣袖,犹豫了片刻,低声开口道:
“是贵妃娘娘……她拿我父兄做威胁,想让我把辛未年的那位改成相冲忌婚。”
她抬起头,“但殿下刚才也看到了,我根本就没办法接触到奏册,怎么做得了手脚?若非被逼无奈,我也不会想出这样的损招。”
萧元胤沉默下来。
他对自己母妃的手段十分了解,知道这绝对是她做得出来的事。
他默然半晌,道:“母妃行事不会不留后手,故作强硬,多半也只是在恫吓你。”
换作往日,洛溦一定不愿与齐王有过多纠缠,更不会对他直言无隐。但今夜听了他一番话,尤其是那句“只叫人人皆拿实力做事,以实绩作评,不讲什么出身之别、门阀之争”,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的看法起了些转变。
此刻见他似乎并无护短之意,她踌躇了下,后退一步,撩裙跪地道:
“臣女知道,殿下既能爱护麾下部将,必然不是凌下之人。臣女父兄虽非德才配位,但罪不至被用作胁迫的棋子,连性命都岌岌可危。所以……还请殿下向贵妃娘娘进言,请她……放弃那样的打算。”
萧元胤伸手将洛溦扶起。
“这件事,你不用再理会了。若母妃再为难你,你便找人递信给我。”
他垂眼看着她,“以后也不须太过客气,动不动就下跪的,本王不喜欢看你谨小慎微的样子。”
“殿下肯出手相助,臣女铭感五内。”
洛溦不再跪了,却还是认真行了一礼。
萧元胤瞧着她一副死也不听自己话的倔强模样,不觉有些又好气又好笑。
半晌,放缓了些语气:
“你也不必太为你父兄担心。你父亲如今已是从三品侍郎,听说精于数目,也有些长袖善舞的能力,就连父皇也赞过他新呈上来的赋税度支谏表。我母妃虽性子强,但朝堂上的事她并不能直接干预。至于我舅父,他是聪明人,不会单凭着喜恶就做决定,只要你父亲能为他所用,做出些实绩,他绝不会因为内宅婚嫁之事就自断臂膀。”
眼下江北道水患,往年承担的赋税缴纳不上,还眼巴巴等着朝廷救济。倒也是宋行全商贾出身,于钱财数目上较常人敏锐,颇懂得一些抠钱省钱的妙招,想出一招平摊度支的法子,起草出一份为州府开源节流、实则是帮朝廷省钱的谏表,确实得圣上赞了两句。
洛溦自从进了玄天宫,已经好久没回过家了,更不知前朝的政事。
她明白自己父亲确实是有些搞歪门邪道的能力,但京城到底是世家的天下,不是单凭商人的那点小聪明就能永保身家的。眼下齐王既然肯显露上位者的公允,她便也不吝求道:
“臣女一家能有如今际遇,背后的原因,殿下应该清楚。今夜殿下见过太史令,也亲口问过他,当知他定然不会与臣女结亲,总有一日,臣女一家会被视作弃子,不再对任何人有用。殿下既然也不喜党.争,可否……找机会规劝家父几句,让他莫要在派系争斗中陷得太深,只安安分分做好实事,也算对朝廷和百姓有些用处,将来不管朝中局势如何变迁,总还能找到一方安生之处。”
萧元胤看着洛溦。
他生在皇室,见多了祈愿家族势大之人。以那宋行全的行事章法,能生出洛溦这样的女儿,倒也是件奇事。
不过转念想想,自己和母亲,又何曾像过?这般思量,倒是和洛溦有了共通之处。
他思忖片刻,道:
“我近日要去一趟淮州,身边缺一名粮草官,我记得你兄长是东仓的计史,刚好能填了这个缺。他跟着我,母妃便为难不到他,我也能借机敲打一下你父亲。”
洛溦没想到齐王给的、比自己求的更多,一旦兄长跟在齐王身边,便等同拿到了不被贵妃作胁的保命符,还能学些治军的实务。
她忙行礼致谢:“多谢殿下!”
“别急着谢。”
萧元胤制止住她,道:
“若想我帮你,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洛溦抬头,心头微紧,“什么事?”
她是真心感激,但若他又要逼问她给沈逍解毒的秘密,她实在办不到。
“以后,不许再跟我撒谎了。”
月色疏朗,映在萧元胤英武的面容上。
他想起这些日听说她搬进了玄天宫,又听萧佑那厮叨叨了许多打趣的浑话,倒令得他终于正视内心,反思起自己对洛溦的态度:
“但凡你对着我总说实话,就如刚才那般,我自然也会和善待你,不至于较着劲地欺负你。”
洛溦目光闪烁,“臣女怎敢不对殿下说实话?当初撞见殿下和颍川王那次,真的是一时失措……”
“那何蕊跪垫里的驼花粉呢?”
萧元胤扶了扶腰,抑住腹中尚未完全消除的不适,“你连泻药都敢下给我,还敢说那驼花粉不是你下的?”
洛溦垂了头,神色窘迫,半晌,嗫嚅道:
“行吧……那事臣女认了。”
萧元胤将她神情尽收眼底,“那你答应了,以后都不许再跟本王撒谎?”
洛溦想了想,“以后但凡我对殿下说出口的,都不会是谎言,可以吗?”
沈逍解毒的事,她实在不能说。
萧元胤道:“好。”
他有心再问往事,但腹中到底有些抵受不住了。
“等我从淮州回来,再与你计较。”
他摁了摁腰侧,深深看了洛溦一眼,摇头笑笑,大步朝司天监而去。
洛溦站在原地,目送萧元胤背影离去。
不会他一回来,就要抓她去写驼花粉的供词吧?
洛溦站在水榭旁怔怔伫立,依旧有点不敢相信,烦扰自己多日的难题就这样解决了。
过得良久,方又才突然记起,自己说过要再做份点心给沈逍送去,忙又重回到药房,凑出做玉露团的食材,重新生火,碾料,上屉,忙活了半天。
待点心出锅,时间已经过了子时。
洛溦拎着点心,回到观星殿。值夜的文吏说太史令已经去了穹顶。
她便只得抱着食盒,又拾阶上了穹顶。
子时的风,清凉沁人,皎洁月华,如练似水。
一袭宽袖素袍的沈逍,并没像往常那样坐在观星案后描绘星图,而是迎风立在月台的围栏畔,不知在凝望着什么。
夜空明月,璀璨星河,祀宫外灯火阑珊的长安城,静静将他笼罩其间,仿若一幅如梦似幻的画作。
洛溦停驻脚步,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走过去。
“太史令?”
她将声音放得极轻,“我重新做了份点心,工序有点复杂,所以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沈逍寂如冰塑,仿佛没听见她说话。
洛溦知道他今晚脾气不好,也没指望他真会吃,反正张贵妃那件事也解决了,他吃不吃都无所谓。
“太史令要是不想吃的话,那我……就先告退了。”
刚好,送去堪舆署给景辰吃。
洛溦拎起食盒,行礼转身。
身后,传来沈逍疏漠的声音:
“放弃了吗?”
洛溦停下脚步,转回身。
沈逍望着栏外。
一片晦暗夜色中,竹林畔的水榭处,依旧波光隐现。
“讨好我那么久,终于坚持不下去了?”
他缓声问道:“是因为……萧元胤吗?”
洛溦的心快跳了几下,“太史令什么意思?”
沈逍没有答话。
良久,方才又淡淡开口:
“师父定下的那道婚约,很快就能解除了。”
长乐醒来之后,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一见到他就心悸恐惧,再不提要嫁他之事。
圣上放了心,便也不会再力主兑现与宋家的婚约。
他想要解约,随时,都能办到。
洛溦暗吁了口气。
原来,是想说这件事……
她还以为沈逍洞晓天机,算出自己这段时间讨好他的目的,想要兴师问罪呢。
“哦,好。”
她早就知道他想解除婚约,对此也一向没什么意见,乖顺点头:
“太史令想什么时候解除,都可以。”
沈逍转过头,看向她,神情目光,一如既往的清冷沉静。
可洛溦偏偏觉得,仿佛有那么一瞬,他好像……会突然走过来掐死自己。
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子,僵立难动。
沈逍朝她走近。
却终只是,面无表情地越过了她。
衣袂萧瑟,默然走下了穹顶。
第 36 章
翌日寅末, 帝宫早朝。
玄天宫一道‘淮之兵恻’的谶语,令得朝野震动。
扶禹以玄天宫随侍的身份,也一起进了宫。归来之后,事无巨细地向洛溦讲述自己的上朝经历:
“太史令进了大殿, 上奏司天监星象所示, 荧惑守角, 主兵乱,指东方,又有玉衡推衍天象,得了‘淮之兵恻’的谶语。”
“这谶语一呈上去,圣上就马上下诏了!让门下省起草了旨令,发往江北三州。”
“后来,圣上又把兵部的人召了进去,商议了许久,最后出的结果,竟然是齐王自请出京,要去淮州巡查叛党余孽!好像齐王说什么万一玄天宫的谶语是真的, 他要防患未然,提前去布防……”
扶禹因为没有进入大殿的资格, 早朝时一直站在丹墀下,旁观旁听了一大堆八卦。
“再后来, 退朝出来的时候, 我看见虞丞相的脸都黑了,还有齐王的舅父张尚书,也拉垮着一张脸。旁边有人议论说, 他们两家的女儿都被选作了齐王正妃候选,如今正在诹选的流程中, 齐王离京,诹选的流程就会中断,也难怪他们会生气!”
“又还有人说,淮州是张家新党的势力范围,以往出了什么问题,弹劾的本子还没送进京,就被压了下去。但这次齐王要是去了,有些事想压、就未必能再压下,那尊煞神可是根本不把他舅父放在眼里……”
扶禹不知之前齐王来找太史令的目的,揣摩着,认定里面还有别的什么大阴谋:
“我觉得啊,齐王自请巡查,其实就是想去找太史令谶语的茬儿。”
他一向有些对齐王犯怵,没什么好印象,叨叨道:“上回太史令出了道文政有失的谶语,让圣上下罪己诏求雨,齐王就气得不行!可结果怎么着?就是下雨了!这次也一样,齐王要闹就闹,反正太史令也离京了……”
洛溦早就听齐王提过会去淮州,猜测他是事先与沈逍达成了什么协议,对于早朝传出的消息并不觉得十分意外。倒是听到扶禹的最后一句话,不觉微微怔住:
“太史令……离京了?”
扶禹闻言,也有些愣住。
“太史令下了早朝就离京了,宋姑娘不知道吗?”
这么重要的事,太史令居然没跟宋姑娘说。
“太史令要去商州,那边的嵯峨山上修有观星台,能看到长安看不见的天象。”
璇玑阁修得再高,也比不上山峰高耸,且深山里不受其他光源干扰,能观测到的星象要多的多。
“太史令每年都会去一次商州,估计以为宋姑娘早就知道吧。”
扶禹担心洛溦难受,又解释道:“而且大乾皇陵也在那边,太史令的父亲沈国公就住在皇陵附近,太史令要去拜见国公、祭祀长公主,忙的事多,就难免不能面面俱到。”
洛溦其实也只是惊讶而已,闻言点了下头,“那是自然。”
~
按制,太史令离京,祀宫能得三日休沐。
玄天宫和司天监的吏员分批轮休,洛溦也终于得空回了一趟家。
宋家如今,已搬入了长兴坊的四进大宅。
孙氏接到女儿回家,颇是高兴,领洛溦进了新寝院,一面介绍新添置的席床屏风,一面又唤了新买的仆婢们前来见礼。
“长兴坊里多住着有头脸的官宦人家,你父亲如今官职不低,凡事都讲个体面,说是等你出嫁时,人多些看着也风光!”
洛溦小时候一多半的日子都不住在家里,家里的大小决定、添什么陈设仆婢,她都习惯了很少干预点评。今日归家之后,孙氏领她参观新居,又取来为她新置办的夏衣首饰等物,一一展示,洛溦也全都没什么意见,一应都只说好。
只现下突然提到出嫁,洛溦想起沈逍已经明确提出要退婚,斟酌片刻,觉得还是得让孙氏稍微有些准备,遂道:
“我如今在玄天宫侍奉玉衡挺好的,将来说不定就一直留在那里,嫁不嫁人都难说,父亲母亲也不必想那么太远。”
孙氏沉默下来,打量洛溦神色。
她这段日子与周围官家女眷来往,也听了些闲言碎语。
大多都是说太史令不满跟宋家的婚事,一直拖着不定婚期,连圣上都没办法。更有甚者,有些嫉妒宋家攀了皇亲的碎嘴子人,私下议论说当年郗隐在玄天宫混不下去,流落去山野村地,因为心里不甘,才特意捡了洛溦这个美貌徒弟,送去玄天宫秽乱清修。因为郗隐也精通阴阳五行,提前改了洛溦生辰,恰与太史令配得天衣无缝,是以才骗得冥默先生占出一道天命姻缘。
孙氏听得气愤不已,但苦于嘴笨言拙,敌不住那些官家女眷皆拿出一副“我们也是别处听来,纯粹出于好心,才转告你”的嘴脸,一团子火气无处发,只能自己强忍着。
眼下听洛溦也似乎不对这桩婚约抱希望,孙氏的心一沉,屏退婢女,拉女儿在榻边坐下:
“嫁人之事,可容不得你胡说,正经人家的姑娘,哪儿有不嫁人的?从前在越州也罢了,你现在是官籍女子,过了十八再不婚配,便有官媒上门来保亲了!”
孙氏与丈夫不同,内心并不赞成死磕跟皇家的婚约。如若能选,她宁愿洛溦找个家世相当、知疼知热的郎君。
“你马上要十七了,若是……与太史令的婚事实在靠不住,你更是得提早为自己打算!”
她顿了顿,“你父亲的性子,你再清楚不过,如今他尝过权势的甜头,自是不肯再轻易舍弃这泼天富贵,就算你嫁不了太史令,他也会再给你另寻一门亲事,必不会容你一辈子不出嫁、被人当作笑柄!到时候再选夫婿,也必然逃不过权衡利弊,指不定,还不如现在。”
洛溦垂了眼,“我若留在玄天宫修习,侍奉神器,圣上也逼不了我嫁人的。”
孙氏道:“你一向聪颖,可到底是个姑娘家,有些事还是不太明白。我问你,你不嫁人,那太史令也不娶别人吗?他若有喜欢的人,娶进门当了夫人,那夫人岂能容得下你继续留在玄天宫?”
孙氏想起满长安关于太史令爱慕长乐公主的传言,又道:“要是以后太史令娶的夫人,是像公主那样有权有势的女子,别说你还想留在玄天宫,就是你一直待在家里不嫁人,她心里可能都会觉得膈应,非得找个什么男人把你给配了去。你觉得,公主能会愿意让你配个怎样的夫君?”
洛溦默默咀嚼着孙氏的话,心里亦有些凌乱。
如果不考虑终身大事,留在玄天宫对她而言,是个不错的选择。那里清净,日子简单,也不至于再遇到被太后绑去那样的麻烦,若是有朝一日真学会了玄天教的术数,能像沈逍那样解读玉衡天机,谁也不能质疑她,甚至也许,连皇室的人都不用怕了!
可事实上,以她的资质,多半……是没法很快学会的。
而且刚才母亲的话……
说到底,沈逍留自己在玄天宫,无非就是想拖延婚事。如今他都说了很快就能解除婚约,到时候,就算自己不走,长乐公主也会急着赶她离开的。
孙氏将洛溦的神情尽收眼底,握着她的手道:
“绵绵,母亲问你,若真不能嫁太史令,退而求其次,你想……找个怎样的夫君?”
孙氏一直将宋家兄妹视为己出,只可惜儿子叛逆,女儿又常年没养在身边,做继母的难免有些距离感,很多话,平时都是问不出口的。
洛溦垂了头,“我没想过这些事。”
孙氏又道:“那若是出身差点儿,但人品好、有才干的,你愿意考虑吗?”
洛溦依旧垂着脑袋。
她委实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但也不想驳了孙氏的面,半晌,轻声道:“我从不看重出身的。”
孙氏心里有了数。
将来万一婚约真的作废,女儿身上多半会被泼些脏水,再想嫁进世家豪族作正妻,怕是不会容易。要么,就是进大家族作侧室,要么,就是找个清寒些、需要依附宋家的。孙氏自己,其实也更偏向后者。
“行了,我会留意的。”
孙氏拍了拍洛溦的手,见她有些窘迫,也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道:
“去见见你哥哥吧。也不知怎的,齐王殿下突然点了他随行去淮州,可太史令的谶语不是说那边可能有兵乱吗?我有些不放心,想让他多注意些,他又不肯听我唠叨。”
洛溦依言去了宋昀厚的处所。
宋昀厚正在收拾出发去淮州的行装,听妹妹转述完孙氏的担心,不以为意:
“我打听过,那边前些年是有栖山教的人作乱,不过早就被崔帅和齐王清理干净了,现在就算有兵乱,也不会是什么大阵仗。你没听说那边灾情严重,谷米都被炒到每石五百文?就凭栖山教那帮穷匪,自个儿肚子都填不饱,还想集兵干仗?最多也就是些抢粮的小打小闹,能敌得过齐王殿下的精兵?”
齐王萧元胤自领军以来,鲜有败仗,这点洛溦也是知道的。
她叮嘱哥哥道:“你到底没有战场经验,就算小打小闹,也得多加小心。遇到危险,最好一直紧跟在齐王身边,他是皇子,身边防卫肯定是最好的。”
“我要押送粮草,哪儿能一直跟着齐王?”
宋昀厚踌躇了一下,“而且,我还有点私事,中途需要去一趟豫阳城。”
洛溦问道:“什么私事?”
宋昀厚道:“上回我不是说过,要多攒银子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吗?我先前囤了些药材,加上老家旧识的货源,零零总总能凑够十车,若运到长安市面上卖,能有七八百两进账。但江北道现在有瘟疫,药材价暴涨,还极难买到。我有个太学同窗如今在豫阳县府当差,愿意以官府名义收了这批药,给我足一千两。我想着,一则跟官府交易,收账有保障,二则豫阳离老家的货源也不算太远,我及时把药送过去,能早日帮忙救治百姓,也算善事一件,老天都得保佑我赚钱。”
“但你现在领着齐王的差,怎么能半途跑去做买卖?”
洛溦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要不你就牵个线,让你同窗跟老家旧识交易。你要赚钱,以后还有机会,不急着非得马上。”
宋昀厚埋头清点行装,没答话。
他急于去豫阳做这笔买卖,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父亲作主,给他定下了同张家的婚事,让他娶大三岁、嫌弃前夫身体不好而和离的张竦侄女,婚期定在了今年秋天。
宋昀厚心里并不乐意,但犟不过老爹,且他一门心思在赚钱上、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闹了几次也就懒得管了。
谁知前些日子为帮景辰找住所,宋昀厚跟幼时的旧识丽娘,又多了些来往。
两人自小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后来丽娘家道中落,被叔伯卖入烟花地,宋昀厚和洛溦也时常送药,帮丽娘和她的姐妹们治病。
这些年宋昀厚忙着搞钱,根本没工夫考虑自己的感情问题,如今突然订了婚,婚期还近在眼前,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丽娘,其实一直都存了那么点心思。
他从小热衷做生意赚钱,想来,也只有丽娘那样有市井气、聪慧又善左右逢缘的女子,才能真懂他的抱负,跟他有共同语言!
宋昀厚动了心思,想要赶在娶妻前为丽娘赎身,不然等张家的女儿进了门,他连纳丽娘为妾的机会都没有。
但丽娘是流金楼的头牌之一,老鸨不让宋昀厚脱层皮,绝不肯放人。
是以豫阳这趟买卖,他必须得拿下!
洛溦等了半天,也不见哥哥吭声,追问道:
“哥哥,我跟你说话,你到底听见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
宋昀厚盖上箱笼,“这事你就别管了,我肯定还是以正经差事为主,到时候最多去豫阳一天,结个账,其他的事,我自有别人帮忙料理。”
“谁帮忙料理?你从前那些坑蒙拐骗的合伙朋友?”
洛溦想起上回兄长被抓进牢狱之事,心有余悸,“你现在是打算跟官府做买卖,那些人怎么靠得住?”
宋昀厚道:“我早就没跟那帮人来往了,分钱的时候一个个跑得风快,出事就把老子卖出去,还一个劲儿追债!我也是考虑到要跟官府做买卖,得找个风度好、能应付住场面的,所以……”
他突然顿住,有些心虚地看了眼洛溦,半晌,嘀咕了声:“所以我就让景辰去了。”
洛溦最初没听清。
待反应过来,一把扯住哥哥衣服,“你说谁?景辰?”
宋昀厚赶忙自我辩护:
“我没逼过他啊!那小子现在不是在司天监的堪舆署吗?堪舆署研究风水,时常派人到各处画山水风貌,刚好有个署官要去豫阳那边,想找个画画好的人跟着,景辰就去了。他那也算是当差,有额外的薪俸赚!”
宋昀厚支起双手,试图挣扎出妹妹的拽扯,“而且我让福江也跟了去,帮忙跑腿什么的,只是遇到要应付场面、核对账目的时候,才会让景辰帮一把。关键找别人,我也信不过啊!再说上回我辛辛苦苦帮他找房子,让他反过来帮帮我怎么了?”
洛溦气得不行,“你就是挟恩图报!他现在还是应考的生徒,要是被发现当值的时候做生意,科考资格都要被取消!”
宋昀厚也有些挂不住脸,“我真没逼他。我就……倒了些苦水,那小子心善,就主动提出帮我……”
第 37 章
洛溦撇了宋昀厚, 也不等父亲回来一起吃饭,匆匆就赶回了玄天宫。
去到司天监一问,才知景辰今日一早就已经出了京。
她有心想让人把景辰召回来,又拿不出什么合理的借口。她毕竟没有官职在身, 景辰外出又是领了司天监堪舆署的公差, 她有什么资格阻挠别人的公务外行?
洛溦在玄天宫踯躅良久, 找来扶禹,试探问道:
“我能离开玄天宫,出京到外地去一趟吗?”
大乾朝女子单独上路,即便走官道也并不容易。若无家人相陪,各种出入城关、入住驿站的文书凭信,必须准备得滴水不漏。
因而洛溦寻思,若是能拿到玄天宫的公文凭信,不论出京,还是找寻堪舆署的人,都能事半功倍。
扶禹闻言道:“宋姑娘想要去哪儿?”
他领了沈逍的吩咐,要随时跟着洛溦, 连早上回宋府也是一同去问了安的。
洛溦自然没法明说原因,只含糊道:
“我最近修习遇到一些疑问, 也想到长安外面的山上观测一下星象,可以吗?”
扶禹怔愣了片刻, 瞅着洛溦闪烁其词的模样, 觉得自己渐渐回过味来。
宋姑娘才刚开始入门学习星宗术,哪里需要专门外出去山里观星?肯定,是听说太史令去了嵯峨山, 心里舍不得,也想跟着去找太史令罢了!
扶禹思忖纠结道:“宋姑娘要是想去见太史令的话, 那也……也不是完全不可以……”
洛溦意识到扶禹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忙想解释,但听到后一句“也不是不可以”,逸到了嘴边的解释,又咽了回去:
“那就是说,想去见太史令的话,就可以出京了吗?”
扶禹依旧有些犹豫。
他当然愿意在这种事上帮洛溦一把。
但出京,到底不比去长兴坊。虽然玄天宫和司天监时常有吏员外出、绘录长安以外的山河星象,但洛溦身份特殊,又是姑娘家,外出总是不方便的。
他斟酌了片刻:
“只要不出长安州界,就相对不太难办。或许……我们可以先上路,路上我再派人去请示一下太史令,要是他不同意,宋姑娘和我就马上折返回来?”
太史令每年去商州,都会在洛水的知汛监停留几日。宋姑娘现在出城的话,大概两日就能追上他,表一番心意,到时就算太史令不悦,最多责备几句,遣他们回来便是。
洛溦只着急出京,顾不得其他,闻言点头道:
“我没问题!”
现在走的话,一路官道、官驿,很快就能追上景辰!
沈逍肯定不会同意她去嵯峨山,或者她都不用等他发话拒绝,一旦追到景辰,只需随便寻个担心安危的缘由、让景辰护送自己回京,万事就迎刃而解了!
事情敲定下来,洛溦便催促着扶禹准备起来。
好在玄天宫地位特殊,又时常有吏员出入京城,扶禹办妥一路的通行文书颇为驾轻就熟。
他见洛溦催促得紧,猜测她或是有什么要紧话想对太史令说,遂特意安排了一辆轻便马车,另有四名护卫,加车夫一行七人,赶在傍晚前便出了长安。
夜里到了第一家官驿,洛溦向驿站官员打听,有没有长安祀宫的其他人也在此入住。
驿官摇头,“没有。”
洛溦倍感失望,翌日一早,又再次早早出发上路。
一路驶入宁民地界,夜里再到官驿,依旧没找到景辰。
驿官对洛溦道:“昨日倒是有位京城司天监的大人入宿过,但只是短暂歇脚,说是夜里要赶去附近山谷做绘录,丑时就带着人骑马上路了。”
洛溦打听了一番随行诸人的形貌年纪,发现景辰果在其中。
只不过,如果对方一路骑马,自然会比她坐马车走得快,除非路上遇到什么意外、耽搁了行程,否则极难追上。
洛溦怀着最后一点儿希望,继续又追了一日。
到了第三日午后,马车驶抵洛水,扶禹提前让护卫去知汛监传了信,说宋姑娘特意来相送太史令。
洛溦此时,已经近乎完全不抱希望了。
连追了三日都没找到景辰,再往南走,就要出了长安州的管辖范围。沈逍也自然不会允许她跟他一起前行,看来半路阻拦景辰的打算,是要彻底落空了!
马车到了知汛监,扶禹扶着洛溦下车,却见先前去传信的护卫匆匆折回,禀道:
“太史令不在知汛监。同行的吏员们说,太史令两日前就离开洛水,去了商州。”
扶禹愕然。
往年他不用照顾宋姑娘,每次都会跟随太史令一起去商州。玄天宫执掌五行堪舆,涉及山土阴阳背向、水行气势之事,知汛监每年就等着这几天向太史令呈报水势记录,沈逍每抵此处,都会在洛水畔滞留几日。
怎么偏偏今年没有留?
扶禹询问了几名随沈逍一同离京、留在了知汛监整理记录的吏员,被告之“好像是沈国公身体抱恙,太史令便先去了洛下皇陵”。
这下扶禹为难了。
他确实想帮洛溦向太史令示好,但真要带着她一个姑娘家出长安州界,他也属实没有这个胆量。
洛溦看出扶禹的为难,想着追上景辰也是希望渺茫,苦笑了下:
“那就在这儿休息一晚,明早回长安好了。”
扶禹松了口气。
当夜,一行人便留宿在了知汛监。
知汛监掌管洛水汛事,建在毗邻河岸之地。翌日洛溦上了马车,绕至回京官道,闻水声掀开车帘,见远处水波浩荡,沆漭辽阔。
扶禹想起洛溦昨日没能见到太史令,此刻神情亦难掩失望,提议道:
“宋姑娘要不要去洛水边看看风景?这一带的河景特别好,反正来都来了。”
说话间,示意车夫将马车驶近河岸。
洛溦戴上帷帽,下了车,缓步行至水滨,抬手微微掀开被河风吹鼓起的帷纱,望向苍茫辽阔的水面。
此时正值朝阳东升,波光粼粼,犹如夜间银河变幻了颜色,坠落苍茫平原之中。
她合起掌心,暗暗祈祝,既然自己拦不到景辰,若他真去了豫阳,只愿他一切顺利,事事顺遂!
正阖目凝祷之际,河岸上的官道尽头,传来一阵密集有序的马蹄声。
洛溦转过身,只见一队重甲骑兵自官道北方疾驰而来,印着大乾皇族徽记的旌旗张扬飞舞。
被簇拥在最前方的将领,驱策着一匹玄色神骏,气势凌傲而轩昂。
扶禹认出了旗帜上的皇族徽记,暗道不好,忙走到洛溦身边禀道:
“糟了,完了,是齐王殿下!他肯定是要带兵往淮州那边去,眼下撞见咱们玄天宫的人,说不定要故意刁难!”
真是倒了几辈子的大霉了,出了京城还能撞上这尊煞神!
萧元胤勒住缰绳,腰背笔直地挺坐于马背之上,视线紧凝向水滨处的那道倩影,黑色大氅被河风吹得猎猎舒展。
纵然离得尚远,又还隔着帷帽,他偏就一眼便认出了宋洛溦。
又或者,自从那晚一别,她就一直未曾从他脑海中离开过。
从前出征行军,一路风驰电掣、心无旁骛。如今再见路边百卉含英、莺啼燕语,莫名毫无道理的,总能……想起那人。
此时萧元胤望向水畔朝阳中素衣绯裙的少女,一时恍觉如梦。
他将缰绳马鞭扔给亲卫,翻身下了坐骑,朝洛溦大步走去:
“你在这儿做什么?”
洛溦也看见了齐王,一面惊讶于竟在此处重逢,一面敛衽行礼。
正欲答话,旁边的扶禹就已代劳开了口:
“宋姑娘是来送太史令的!待会儿殿下的队伍一离开,我们就要从官道返回长安了。”
就差没把“您赶紧走吧,别挡道”几个字写在脸上。
萧元胤扫了眼扶禹。
这里不是长安,他可不介意让玄天宫的人吃些苦头。
萧元胤抬了抬手,两名随行的亲卫当即上前,架住扶禹双臂,猛地将他按跪到地。
“本王有问你话吗,就敢随意插嘴?”
他走到扶禹面前,“你主子狂悖,带得下面的人也任意放肆,今日本王倒要帮他好生管教管教!”
洛溦知道扶禹是担心齐王向来与沈逍不和、怕被他迁怒欺负到她,才出言开口的。
她上前拦住萧元胤:
“殿下恕罪!河边风大,扶禹是怕臣女戴着帷帽说话不清,才帮忙答话的!我们确实是想来给太史令送行,但太史令已出发去了商州,我们轻车快马,不便再远行,就准备马上回长安了。”
萧元胤转向洛溦。
特意来洛水送沈逍?
怎么他就不想相信呢。
萧元胤做了个手势,让亲卫将扶禹带了下去。
官道马车旁的那几名玄天宫护卫,也随即被黑甲军团团围住。
“上次你答应过我,不再对我说谎话。”
他看着洛溦,“你特意从长安跑到洛水,就是为了给沈逍送行?”
洛溦在帷纱后咬了咬嘴角,良久,“臣女自己的话……其实,还想往豫阳那边去,有些私事。”
私事?
萧元胤蹙起的眉头松开,旋即又微挑了下,心里对她的私事好奇的很,却又不想再显得过分八卦,有失男儿气度,遂道:
“那好,刚好我也要去豫阳,便送你一程好了。”
他转过身,召来随从吩咐了几句。
洛溦虽然也想继续东行,却绝对不愿意跟齐王一路。
“殿下,臣女……”
萧元胤已让人牵来了她的马车,姿态中大有不容拒绝之意,又道:
“你兄长押后督办粮草,待到了豫阳时,我让他过来汇合,也能与你见上一面。”
洛溦扭头朝官道上望去,见不断挣扎抗议的扶禹已被拖拽去了队伍后方。随行的四名玄天宫护卫虽皆是个中高手,却不敌对方人多势众,亦是无力反抗。
萧元胤循着她的视线看了眼。
“那几人以下犯上,我必是要惩罚的!先暂且扣押些时日,待你回来,再放他们送你回京。”
他朝洛溦伸出手,语气强势不容推辞:
“上车吧。”
第 38 章
洛溦无奈上了马车, 随齐王大军沿官道又南行了数里。
她心中思量一番,想着既然拦不住景辰,若能在豫阳再见到兄长,或能跟他一起想法更改计划, 不至于真闹出事来。等再回了长安, 因是被齐王强邀着同路, 倒也能想出许多解释的说辞来。
有了这般思量,虽是被萧元胤不容拒绝地带上了路,她总算还是渐渐定下心来,也没有再硬碰硬地跟他反抗。
队伍抵达大乾在洛水的水军营。
洛溦下车时方知,原来齐王是打算带前锋队伍乘船东行。水军营预先准备好的数艘高大船舰,此时俱已停泊在了洛水河中。
她戴着帷帽,跟随萧元胤登上了主船。
主船船身高大,首昂尾高,前中后各自立有桅杆,挂着皮质的风帆,甲板宽敞, 后半部设有船舱,舱顶则建有露台。
洛溦第一次登上这么大的船, 难忍好奇,从左舷走到右舷, 四下张望。
萧元胤聆听完掌舵舟师的奏报, 走到她身边:
“军营里没有可用的婢女,要先委屈你一下。待路过潐县,我再让县令送两个人来伺候。”
洛溦忙道:“不必麻烦, 臣女路上就一直待在船舱,不会有什么事, 非得需要人伺候。”
萧元胤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唤了个小僮来,令其先送了洛溦去船舱休息。
船舱里陈设一应俱全,为防止物件掉落,所有的家具都固定在了船板上。洛溦关上门,摘了帷帽,坐到窗边的榻角上,推开舱窗。
水面碧涛起伏,岸边水工们高声传送指令,拔锚启航。不多时,巨大的船身晃晃悠悠,荡入江心,徐徐向东而行。
洛溦知道军中不宜女眷行走,且也有些怕被齐王盘问,一直留在舱内,闭门不出。
谁知到了傍晚时分,小僮前来叩门,说齐王殿下相请一同用晚膳。
洛溦踯躅了片刻,明白再没法推脱,只得更换了一下衣物,去了甲板上方的露台。
此时夕光正艳,金色的晚霞晒落船舷,萧元胤褪了军甲,穿一身质地华贵的暗紫纹玄色锦袍,襟前微露出银线挑绣的白色内袍镶边,临风坐在凭栏的食案边,有种往日少见的闲适之意。
见洛溦走近,他抬手摒退侍从,上下打量她一番:
“你怎么穿成这样?”
洛溦马车上所带衣物不多,此时换下了绯色裙装,改为全素,又将挡风所用的青色长褶束成道袍模样,发髻间珠钗全无,只挽一支木簪。
她行礼坐下,道:
“军中不适合女眷出入,臣女想着自己既然是玄天宫的人,士兵们又大多尊崇术法,不如就打扮得像位神人道姑,不被他们看作普通女眷。将来若有人议论,殿下也大可说是请臣女来卜卦护航的,不至于落了什么口实。”
萧元胤握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卜卦护航?什么神鬼邪说,本王可从来不信!”
嘴上说着,心头却是微微一陷,想到她竟也为自己着想过,纵然他并不真害怕遭人非议,但难免胸口有些软软的。
他视线扫过女孩不着脂粉、却因此显得格外雪腻的面庞,又望向舷外河景,举手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洛溦取箸选了几样菜,拔到碟中逐一品尝,一面说道:
“玄天宫所修习之事,并非神鬼邪说。就比如观星修历,若没有历法作参考,百姓一年的农事都无法提前安排。粮食若种错了时节,没了收成,殿下的军队吃什么?”
萧元胤看了看洛溦吃的菜,也挑了几箸同样的,道:
“历法是历法,沈逍整日守着那破青铜器捣鼓的却又不同。”
洛溦咬了口炙虾,道:
“臣女虽还参不透玉衡的玄妙,但却知道太史令曾以天机破解过万年县和长安的大案。西市的那桩连环杀人案,殿下听过吗?”
萧元胤冷笑道:“他那是碰巧,换作本王去查,必然也能找出真凶!且那犯人才被他审了一次就死在牢中,到底是真是假也未可知。”
他喝了口酒,“你以为沈逍义薄云天、为民除害,其实他闹那一出,无非是想帮皇祖母扶王颛一把,不让大理寺被刑部弹劾追责。这些朝堂上的把戏,你一个女孩家自是看不懂。”
洛溦听齐王口气不悦,不敢再辩。
她知道这两表兄弟谁看谁都不顺眼,这次齐王非要带自己同路,想来大半原因就是想借此羞辱沈逍。
她不再多话,垂头吃饭。
萧元胤见洛溦突然沉默下来,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搁了酒杯,扭头去看西沉的落日。
他其实,只是看不得她帮沈逍说话罢了。
洒金的波光倒映着晚霞,犹若万顷琉璃。
萧元胤看着粼粼河水,想起什么,清了下喉咙,放缓语气:
“我记得你说过,你母亲乘船渡洛水时遇见微雨,便给你取了‘绵绵’这个小名。”
洛溦颌首,“嗯,臣女大名小名都是这样来的。”
萧元胤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依旧凝望着水中夕影,脑海中又浮现起今晨乍见她时的情形。
数百年前,曹子建曾在洛水畔写下了“华容婀娜,令我望餐”的词句,然彼时他望着朝阳中素衣绯裙的少女,恍惚只觉,即使曹子建笔下的洛神再现,相较之下,也必不过尔尔……
萧元胤伸手取过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举至唇边,一口饮尽。
他终究不是萧佑那等绮襦纨绔之徒,有些酸话,纵是心中辗转千回,也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洛溦见齐王一个劲儿地喝酒,也有些无所适从。
她试图调换话题:“之前见到随行的另一艘船舰,舱下有几排开口,是打仗是用来射箭的吗?”
“那是机弩舱,水战时可远程制敌。”
萧元胤讲到自己擅长的话题,给洛溦解释了一番机弩的原理和用法,又听她好奇追问探讨,心绪渐渐松弛下来,话也不自觉地说得多了些。
洛溦又问:“那这次去淮州,会跟栖山教水战吗?”
她曾听兄长讲过栖山教的事。
大乾的江北道因物产丰富,所承担的赋税也相对更多。先帝还在位的有一年,因为水灾,几乎颗粒无收。官府没有及时开仓赈粮,还照旧征收赋税,以至江北一带民不聊生。一个叫卫符经的佃户偷偷开了豪族粮仓,救济灾民,之后被豪族护院捉住,打得差点儿丢了性命。
那些受到救济的灾民乡亲愤慨不已,集结起来,救出了卫符经,又杀了不少前来平乱的官兵。事态演变至此,卫符经只能带着乡民逃进了江北山中,一开始只是避祸,后来却因不断有人来投靠,形成了一股防抗朝廷的叛军势力,“栖山”二字,也是由此而来。
萧元胤道:“父皇登基之初,就派房潜平叛了江北,卫符经也在建德被凌迟处死。后来栖山教的余党为了给卫符经报仇,在渭山暗杀了殊月姑母和随行的百名宫人,父皇震怒,派兵在江河南北、三十州府剿杀任何可疑之人。我十五岁时,也曾随崔帅去淮州清肃过余党,那时卫符经最初招揽的人早就被杀得一干二净,所谓的栖山教众,大多是托名壮势的盗徒山匪,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更遑论能打什么水战。”
洛溦的故乡偏安一隅,对于朝廷剿杀叛党之事并无经历,但殊月长公主命丧渭山之事,她倒是知道的。
“既然暗杀了长公主的是栖山教,为什么上次在朝元殿的宴会上,周御史又会说长公主之死没有定案,要朝廷重新彻查呢?”
萧元胤道:“周穆是御史台有名的言官,脾气又臭又硬,什么事都会想方设法查找漏洞。他的理由是当初栖山教教首已死,余下的只是些乌合之众,根本没有能力去行宫刺杀皇族。但当年事发之事,父皇也身在渭山行宫,手下的御林卫更与栖山教的余党交过手,自然知道始作俑者是谁。至于刑部没有定案,是因为父皇根本就没让他们查。父皇与殊月姑母,从小感情就极好,姑母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宫里人都不敢提及长公主这三个字,刑部的人更不敢当着父皇的面、去询问姑母死时的状况,久而久之,这案子也就没人再问了。”
“其实小时候,姑母最疼我。每次我跟沈逍打架,虽然父皇总偏心沈逍,但姑母都会帮我说话,护着我。”
萧元胤想到早逝的亲人,亦有些伤感,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洛溦觉得话题变得有些沉重,取过玉箸帮萧元胤布了些菜,试着让气氛轻快起来:
“殿下小时候还跟太史令打过架?臣女完全没法想象那种场面……”
主要,是没法想象沈逍跟人掐架的样子。
萧元胤垂眼,看着盘里的食物,又抬望向洛溦。
夕阳隐入地平,四周光影变得朦胧,他感觉酒意有些微微上涌,牵了牵嘴角:
“怎么就不能想象?五年前你我在长公主府初遇那晚,我不就是准备找他打架吗?”
洛溦夹菜的动作顿住。
五年前?
长公主府?
怪不得,她什么都不记得。
那时刚换了雾药,解毒剂的量特别大,之后散药发烧,大概,烧得什么都忘了。
萧元胤见她沉默不言,笑了下:
“也罢,之前恨你骗我,总觉得窝着火,难免霸道强横了些,让你一聊到这件事就害怕了是吧?其实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你若实在不想提过去的事,我便也不再逼你。到底是我自己眼拙,那时以为你是沈国公的私生女。谁知原来你竟是沈逍的……”
他顿了顿,倒酒喝了一口,“我只是,心里有些气不过罢了。”
洛溦脑中思绪飞驰。
既好奇想问自己那时到底都做了什么,可又怕泄露了解毒之事。
半晌,斟酌开口道:
“沈国公……有私生女?”
萧元胤啜着酒,没有立即答话。
旁人皆道沈国公与殊月长公主鹣鲽情深,是以长公主仙逝后,国公一直留在了皇陵旁相伴。但在他这样从小长于皇室的人来看,沈国公对姑母,其实也没有那么深情。只是这些涉及长辈私事的话,他不愿过多议论,遂只道:
“怪只能怪,沈逍那惹人嫌的性子,从小定是连他父母也受不了。姑母明显就更喜欢我,看着沈逍笑都笑不出来,沈国公也一样,几乎不怎么搭理那小子。想来国公出身门阀大族,若是对独生儿子失望,又碍于皇家颜面没法纳妾,有几个私生子女,也不足为奇。”
“还有你那时的模样,小野猫似的……”
萧元胤摩挲着酒杯的杯沿,抬眼看向洛溦:“哪有寻常女孩敢像你那样,一点儿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洛溦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撇开头,暗忖大概那时自己假冒身份、戏弄了萧元胤,才让他一直有些气不过。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臣女当日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她从小在生意场耳濡目染,也不是忸怩之人,取来酒杯,斟满,敬向齐王:
“此刻便自罚一杯,还请殿下以后都别气了。”
萧元胤注视着洛溦举杯一口气饮尽盏中酒,有些好气又好笑。
“行了,既然话说开了,你以后也别再臣女臣女的,听得我心烦。”
他站起身,走到船边,展开双臂撑在舷上,感受着河风扑面,忽觉有种很久都未曾体会过的畅快。
她说话做事,总有些太过聪慧,太……称他的心意。
以至于此刻远望河畔万顷平原,思及来日继天立极,承袭萧氏江山,正所谓逐鹿关山,囊尽九州,好一番男儿意气。
然若少了身边的这朵解语花,也不过,只觉怅然若失。
第 39 章
船队沿着洛水, 一路向东而行。
不出几日,随行的军将幕僚,差不多都已知道太史令的未婚妻与齐王同行。
因洛溦总作一身道姑装扮,夜里还时不时在舱门外观测一番星象, 掐指计算, 船上诸人莫不对她肃然起敬, 不作多想。
谋士褚奉甚至还向齐王谏言道:
“军中之人多迷信,当年又有冥默先生一语退突厥的神迹,对玄天教的膜拜之心可谓是五体投地。听闻宋姑娘的兄长已与张尚书府上定亲,因此也算是殿下的亲戚,殿下不妨与她在公众场合多亲近亲近,彰显玄天宫拥戴殿下的态度!”
其余众幕僚也纷纷称是。
萧元胤掌管着东三道的军权、外加京城骁骑营的调动,素日公务繁忙,早起便在船舱里听了一个时辰的繁冗奏报,此时端坐主位之上,正研究着水师送来的机弩箭头,闻言微微挑起剑眉, 对褚奉笑道:
“你倒替本王想得周全。”
“臣不敢。”
褚奉知道齐王向来反感玄天宫妖言惑众,难得见他突然肯听这方面的谏言, 忙又趁热打铁道:
“此番殿下东行,也是为避开圣上赐婚的压力。虞相为人太过墙头草, 娶他女儿对殿下助益不大。张尚书的千金本就是殿下表妹, 用不着特意亲上加亲。以老臣愚见,殿下既有消除党争、捭阖纵横之意,不妨考虑与王家联姻, 以此也能让太后看到殿下的胸襟!当下之计,殿下或可让宋姑娘先出一道谶语传出, 暗示殿下与王家有姻缘,试探一下太后的态度。宋姑娘虽只是位女郎,但到底是太史令的未婚妻,在外人看来,他二人夫妻一体,宋姑娘的谶语,自然也是灵验的!”
诸人又纷纷称是。
萧元胤依旧垂着眼,把玩着手里的弩箭头,眉头却渐渐拢聚到一起。
半晌,将箭头“铛”的一声扔到案上:
“本王向来不信神鬼邪说,谁给你的胆子,出这样的主意?”
褚奉吓了一跳,与众谋士面面相觑。
可刚才明明……
不是接受得挺好吗?
~
船队经过潐县时,县令送了几个婢女上船。
萧元胤将洛溦唤来,让她亲自挑选。
婢女们被送进到船舱,跪成一排。
洛溦逐一打量过去,心里有些犯愁。
她倒是不介意有同龄的姑娘相伴,只不过她眼下要扮清修女道士,这些婢女一个个妆容艳丽,指甲上的蔻丹一时半会儿都洗不干净,感觉实在跟自己人设有点儿不搭,且她又不是非得让人伺候,遂道:
“马上就要到豫阳了,到时我跟兄长见完面便会返京,真没必要用婢女,就让她们回去吧。”
洛溦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几名女子就低泣起来。
其中一名年纪最小的,甚至朝前膝行了几步,匍匐在萧元胤脚下,不断磕头:
“求殿下千万别送奴回去!求殿下垂怜!”
洛溦吓了一跳,忙蹲下身试图制止女孩,又仰头去看萧元胤。
萧元胤皱起了眉,挥了挥手,命人将这些女子全都带了下去。
旁边县令派来的嬷嬷,见状战战兢兢,解释道:
“齐……齐王殿下,这些姑娘都经过精挑细选,里面好几个都是以前京中官宦人家的小姐,因家里犯了事,才被没入了贱籍,一直养得清清白白的……刚才不知怎的,许是见到殿下威仪,太过紧张,才失了分寸,还求殿下恕罪!”
齐王派人来要婢女时,没有说是给谁用,县令会错了意,特意选了美人送来讨好,谁知弄巧成拙。
萧元胤扫了眼嬷嬷,冷笑道:“回去告诉你们县令,让他少动些歪心思,省得下回没入贱籍的便是他的妻女。”
嬷嬷吓得连连叩首,应了声,哆哆嗦嗦地退了出去。
一旁的洛溦,此时也回过味来,不觉怔怔不语。
萧元胤站去窗前的长案旁,取过淮州的军防奏册展开,扭头看了眼洛溦:
“没事了,本王已经将她们都打发了。”
洛溦回过神,有些担忧,“她们……为什么那么怕被送回去?县令会惩罚她们吗?”
萧元胤现在倒想把那县令绑来重罚一顿。
“你管那些人做什么?我又不会收,跟我们没关系。”
给他送女人的事常有,但当着宋洛溦的面送,委实让他有些觉得丢脸。
洛溦不知齐王所思,还在耿耿于怀,“我其实……有点后悔,早知道她们会那么害怕回去,我就该选两个留下。刚才那个小姑娘看着好小,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萧元胤的脸越发挂不住了,捏着奏册:
“又不是我让他们送的!”话出了口,又觉得不对,“我是让他们送婢女,但没让送那样的。总而言之你别再想了,不过是些罪臣之女,父兄钻营权术,命该如此,不需你操心。”
洛溦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了目光。
萧元胤也意识到自己或许又说错了话。
他低头将手里册子展开,心不在焉地阅过一遍。
半晌,轻声缓缓道:“你也别瞎想,你父亲跟的是我舅父,再如何失势,也不至于落到那等田地。”
话虽如此,但谁都明白,宋家的际遇,靠的是洛溦和沈逍的婚约。一旦沈逍退婚,宋家遭贬,必然也是难免。
洛溦走到窗边,望向夜风中的河水。
“我没瞎想,就算想,也是有理有据地想,不然,也不会求殿下想法儿提点我父亲。”
萧元胤的目光,从奏册上抬起,落在了女孩的身上。
她此时面朝窗外,身侧琉璃灯的柔光映照在颌边耳畔,勾勒出异常动人的沉静侧颜。
他一向喜欢她机敏慧黠的模样,然此刻船外素月柔辉、清河共影,窗畔纤影婀娜、愁语绵绵,萧元胤一时竟不觉有些心神悸动,想着将来不知谁能将她得了去,日日含吮那两片软软的樱唇,夜夜听她如此刻般哀哀婉语,再轻揽入怀,怜悯爱抚,实可谓人间至幸之事矣……
“大乾律法,父兄之罪,不涉出嫁之女。”
萧元胤努力移开视线,“你要是怕了,就早点儿找人把自己嫁出去。”
洛溦听齐王一个大男人突然跟自己聊起嫁人,不觉窘迫起来:
“什么嫁不嫁人的,殿下请勿要拿我打趣。”
萧元胤盯着她,“怎么,沈逍不肯娶你,你还打算为他守一世不成?”
“自然不是。”
洛溦垂了眼,“我只是……不想嫁人罢了。”
那日继母对她说的话,她其实,也都听进去了。
只是孙氏不知,她从小为沈逍解毒,虽无越矩之事,但曾在他面前衣衫尽除……按世俗的观念,就再算不得什么冰清玉洁了。
照她爹的说法,是男人都会介意那样的事,以后就算她想嫁人,也实在不是什么易事。
萧元胤听了洛溦那句“自然不是”,心情转霁,注视着她,笑道:
“不想嫁人?我怎么记得,你上巳节写的那道笺愿,倒像是挺想嫁人的。”
洛溦愣了愣,随即想起那笺纸上“祈与三郎凤友鸾交”的几个字,当即脸颊滚烫。
“我说了那不是我写的!”
她早就想再跟齐王解释一下这件事,又不好意思主动提,忙转向他,赌咒发誓道:
“我发誓真不是我写的,我怎么可能会对殿下有那种想法?我答应过对殿下不会再撒谎,殿下现在需得信我。”
上巳之后,萧元胤其实也想过,那笺愿可能真不是洛溦写的。
毕竟天底下排行第三的儿郎又不止他一个,她又否认得那么干脆,或许是侍卫找错了也不无可能。
然而此刻她恳切地望着他,赌咒发誓地说她怎么可能会对他有那种想法,萧元胤脸上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
他到底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实权皇子,该有的傲气,比常人只多不少。
“行了,不是就不是。”
他撤回视线,似笑非笑:
“沈逍都不想要的人,本王难道会在意吗?”
说完,将奏册扔到案上,快步出了船舱。
走出一段路,当即又有些后悔。但要调头回去,亦绝非心底那份傲气所能允许的。
萧元胤在甲板上顿住脚步,沉默一瞬,召来随从吩咐道:
“去传话给潐县县令,让他别为难今夜送来的那些女子,安排些好归宿,就说玄天宫宋姑娘心慈人善,特意为她们求了情。”
~
船队从潐县出发,再往东,行了数日,抵至淮州重镇豫阳。
洛溦在渡口下了船。
收到了消息的宋昀厚,交接完粮草事宜,亲自赶来接妹妹。
“你怎么一路跑到淮州来了?”
宋昀厚沿途征办粮草,路过潐县时接到齐王派人送来的口信,方才知洛溦竟也跟着出了京。
此时齐王抵达淮州,下船后便带人去了豫山附近的几处驻兵关隘巡察。宋昀厚备了马车,先送洛溦去豫阳县府的驿馆。
洛溦坐进马车,径直问宋昀厚:“景辰在哪儿?”
宋昀厚就猜到妹妹跑出京城是为了景辰:
“福江昨日给我传过信,说景辰刚去柳杨渡清点完药材,大概今明两日就能送来豫阳。等货一到,我就马上安排送他回去,行了吧?”
宋昀厚先前之所以找景辰帮忙,主要是因为他督管的军粮粮仓皆在远离县外的驻军地,他没有借口长时间擅离职守,专门来豫阳县内做买卖。
可眼下不同了,齐王殿下特许他进城来陪妹妹,有的是时间机会,用不着再让景辰帮忙。
“你也别担心,景辰那小子聪明,专门要了堪舆署给洛水画地貌图的差事,在渡口水路耽搁几日问题不大,不会有事的!”
洛溦懒得听她哥解释,“你自己不想擅离职守,就撺掇别人擅离职守,他运货的事要是被上峰知道了,一辈子就完了。我懒得跟你说!”
她转身背对着宋昀厚,拨开窗帘看向车外。
豫阳靠着洛水,来往人口很多,此时大街上人影憧憧,间或夹杂不少外乡来的流民。
洛溦见那些外乡客大多衣衫褴褛,稍微富足些的,能有辆独轮车推着老人小孩,条件差些的,一家老小俱是赤脚行在了路上,捧碗四处乞食。
宋昀厚凑过来看了眼:
“这些都是江北道流窜过来的灾民。我昨天押送粮草去南阜关时,听说那边更惨,还有好多染了瘟疫的灾民,都想往豫阳城里挤。豫阳靠着洛河,常年富庶,但真要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也是吃不消的。所以南阜关那边增派了上千精兵把守,说是坚决不许放灾民入关。”
洛溦望着窗外,“都是大乾的子民,既然豫阳富庶,就算是怕散播了瘟疫、不肯放人入关,想法送些粮药过去救济也是好的。还有江北道那边,遇到灾情不出手管治,就这样任由百姓流离他乡吗?”
宋昀厚道:“这你就不懂了。豫阳这边不肯管,依我看,是因为淮州官员大多依附新党,而江北道那边多是王家的人,要是淮州帮江北道度过难关,岂不是自断了打压对手的机会?至于江北道那边放任百姓北上,说不定是巴不得让淮州吃不消,甚至出兵清剿。”
宋昀厚自小在买卖场里摸爬滚打,黑心事见多了,“只要淮州敢镇压流民,朝堂上新党就会被弹劾!而且朝廷之前发放的赈济都是按人头算的,这些流民死了,江北的官员还能在账目上再做做手脚,多贪上一笔,何乐而不为?”
洛溦听得心寒无比,想起那夜萧元胤在观星殿对沈逍说的那些话,放下窗帘,久久沉默不语。
第 40 章
兄妹两人到了豫阳驿馆, 安顿下来。
宋昀厚派人给在县府当差的同窗带了话,准备交接药材的买卖事宜。
洛溦写下两张方子,交给哥哥,道:
“今日街上的那些流民, 特别是小孩子, 看上去都有些水肿的症状。官府若是舍不得用好药, 可以煎些茅根水、再做些葱白脐贴,先发放下去。这是我从前在郗隐先生那儿看过的偏方,用不到多少银两,你拿给你同窗看看。”
宋昀厚也是从小做药材生意的,接过方子看了眼,道:
“行,茅根也是刚上市不久,应该容易筹集,你且在驿馆休息,我去跟他说。”
宋昀厚安顿好妹妹,便出了门。
洛溦留在驿馆, 待到晚上戌时时分,宋家的小厮福江找了过来。
“姑娘!”
福江这段日子一直在外奔波, 晒黑了一大圈,见到洛溦, 问完安, 禀道:
“大郎君让我来告诉姑娘一声,货已经交了,一切顺利, 让姑娘不要再担心。”
“货都已经交了?”
洛溦原以为宋昀厚出趟门,只是先过过条款, 谁知货竟也恰巧运抵了豫阳,宋昀厚便直接领着同窗去渡口验了货,一次性就把事情全办妥了。
她倒了杯水给福江,问:
“那景辰呢?他也到豫阳了吗?”
福江咚咚地喝完水,“景郎君跟我今天申时就到了豫阳渡口,下货的时候被好一顿盘查,亏得景郎君沉得住气,没让人看出咱们那商籍的文书有问题!”
这一路上,全靠有景郎君出面帮忙,才能事事进展得那般顺利,不然单靠他一个半大小子,根本扛不住事。
福江唧唧呱呱,将自己是怎么去柳杨渡接货、景辰又如何处理了卖家和押车的账目争议,以及两人怎么把货运到豫阳的过程,迅速给洛溦讲了一遍,又道:
“景郎君还有差事在身,咱家大郎君就催他赶紧走,免得姑娘你担心。现下,正送他去渡口坐船呢!”
洛溦又气又无语。
她是想景辰赶紧回去,但也没说人家到了豫阳、面也不见,就这么打发了吧?
她还有事要跟他说呢!
洛溦记得渡口离驿馆不算远,让福江找驿官要了马车,赶去了渡口。
豫阳与长安不同,夜里没有宵禁,渡口一带到了晚上,还有不少商船上下货物,人头攒动,熙来攘往。
福江沿着岸边来回跑了两圈,在一艘要出发东行的客船前,找到了宋昀厚和景辰。
洛溦走上前,揭了斗篷的兜帽:
“景辰,哥哥。”
宋昀厚见妹妹找来了渡口,责备道:
“不是让你在驿馆等着吗?大晚上的乱跑什么?”
他的身后,景辰抬眼朝洛溦望来,温和眼神中浮泛出一丝欣喜。
洛溦直接掠过她哥,扯了景辰衣袖,走到一边,问他道:
“你现在要去哪儿?”
她原是积攒了一肚子斥责的话,想骂他蠢、骂他傻、被宋昀厚利用,可真见到了面,又哪里说得出口。
景辰道:“我领了堪舆署的差事,要勘绘章门峡一带的舆图,此刻便要坐船过去,你也尽快回京吧。”
宋昀厚虽然没直说洛溦来豫阳的原因,但一个催着他离开,说什么“你早些走,绵绵也早些安心”,景辰脑子不笨,很快便想明白了答案。
他心中充溢着柔软的情绪,望着面前满脸关切的洛溦,却也只能劝她尽早返京。
洛溦此时恨死了宋昀厚。
章门峡是洛水上有名的险峻之地,每年触礁沉没的渔船不计其数。景辰特意要了章门峡的差事,就是因为那里地形峭峻,中途离开一两天也能找到借口,不让人发现他擅离职守!
她恨不得把哥哥揪过来再骂一顿,让他好好道歉,但也明白没法再耽误景辰的行程,从怀里掏出一封书函:
“你路上千万别赶时间,遇到水流不安全的地方,宁可绕道走陆路。”
她将书函交给景辰,“这次我跟齐王东行,好多人都知道了,反正也瞒不过,我就以我的名义写了份调函,说你是我叫来豫阳帮忙做事的。万一你上面的署官追究你失职,你就把这个给他看,他便罚不了你。”
景辰凝视着洛溦焦急负疚的双眸,笑了笑:
“你不必担心我,我一切都计划得很好,不会有任何麻烦。这件事,是我主动提议要帮忙的,你千万别同你哥哥置气,他还许了我二十两银子的报酬呢。”
二十两?
你都不知道他这趟赚了多少!太不要脸了!
洛溦扭过头看向宋昀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宋昀厚假装没看见妹妹的注视,见船家开始催促登船,上前招呼景辰道:
“行了,该走了,等回了长安,我请你去崇化坊吃酒!”
他上前攀了景辰的肩,正欲再说几句场面话,突然听见渡口南岸爆发出一阵巨响。
众人皆惊讶抬头。
只见夜空之中,无数燃了火的巨大竹球从对岸船上弹射而出,橙红色的火光熊熊蒸腾,在夜幕中拉出一道道刺目的亮色。
火球落地,砸在周围的船篷与货车之上,溅出暗藏其间的火油石漆,轰然爆发出直冲云霄的火光!
人群顿时开始尖叫起来,你争我赶地朝北边接踵狂奔。
载货的板车被推翻在地,来不及下船的妇孺们惊恐哭喊。
南岸的泊船处,飘来一传十、十传百的惊叫声:
“是栖山教!”
“栖山教的人来了!”
“栖山教杀进豫阳城了!”
宋昀厚拉住洛溦,跟着人群也往回跑。
洛溦扭头去看景辰,见他也跟了过来,伸手将她的兜帽拉起,护住了她头脸。
“快走!”
几人跑过渡口旁边的一条暗巷,听见身后马蹄声急促,也不知是兵是贼,只连忙藏进巷中,找了间没关门的院落躲了进去。
宋昀厚听马蹄声渐弱,吩咐福江:
“你跑得快,赶紧去县衙找今晚见过的那位许丞吏,让他带人来渡口!”
许丞吏便是今天从宋昀厚这里买药的人,是他昔日在太学的同窗,福江今日也曾见过。
福江应了声,撒腿跑了出去。
藏身的这座院落,因为坏了门闩、一直开启,开始不断有其他从渡口逃来的人涌入,各自藏入暗黑的阴影之中,惊惶不已。
不多时,巷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喊杀声,靠近渡口的一面火光冲天,夹杂着源源不断的兵刃交接声与惨叫声,在夜色中回荡开来。
躲藏的人们愈加惊恐,胆小些的妇孺更是缩到了一处,又怕引来恶人,不敢出声哭泣,只能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巷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近。
几名官兵模样的人,伤重踉跄地奔进了院子,尚未稳住身形,便被身后追来的栖山教徒挥刀斩杀。
藏身的孩童们任凭大人如何掩嘴,终是吓得失声大哭。
火把光亮中,几名栖山教众簇拥着一名头目模样的人,踏进了院子。
躲藏的人们惊叫起来。
那头目从随从手里取过火把,高高照亮,提声道:
“莫怕,我们只杀官军,不伤百姓!刚才可有渡口的官军藏进此处?待我们料理干净,自会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
这时,一个缩在水缸后的男子站起身,哆哆嗦嗦地朝宋昀厚伸出手指:
“有!有!我刚才听到他让人从县衙带兵过来!他是官府的人!”
宋昀厚不可置信地扭过头,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几名栖山教众给拖了出去。
洛溦忙抓住哥哥衣袖,也被连带着拽出,顿时踉跄失了平衡。
景辰手急眼快,上前扶住洛溦,对那头目说道:
“我们只是商户,并非豫阳官府的人。大人若不信,我身上就有商人的户籍文书,可供查验。”
他身上的商籍文书,是这次宋昀厚专门找关系弄来的,几可乱真。
头目闻言,抬了下手,示意教徒暂且放开了宋昀厚。
可那水缸后的男子见状,唯恐被扣上撒谎的罪名,忙道:
“小人没有撒谎!他们……他们说认识县衙的许丞吏!”
头目朝身边熟悉豫阳县衙的喽啰看了眼。
喽啰答道:“不错,是有个姓许的丞吏。”
头目抬起的手,遂又放了下去。
宋昀厚当即被几名教众摁在了地上,脸在挣扎中擦到了石块,顿时血流如注。
“哥哥!”
洛溦心急如焚,想要冲上前去,却被景辰用力揽住。
“别冲动。”
景辰伸手探到她的兜帽下,将手里的黑灰迅速抹到她脸上,“别让他们看见你的脸。”
栖山教虽号称不伤百姓,但大多都是匪盗出身,像洛溦这般的绝色女子落入他们手中,只怕比死更难受。
这时,一个教徒匆匆从外奔入,向那头目禀道:
“周头儿,齐王的兵马要到南阜关了!咱们的人还没能把关口打开!”
周旌略咬牙骂了声:“没用的东西!”
指了下宋昀厚等人,吩咐道:“把这些跟官府有牵连的人都带走!我今天要火烧豫阳县衙,杀光朝廷走狗!整个淮州都是他们张家的人,我就不信齐王见死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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