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南阜关。
萧元胤扔了马缰, 大步奔上箭楼。
守关的将领古鹏匆匆上前拜倒请罪:“殿下……”
萧元胤朝关外望去。
箭楼外的左右两侧,是夜色中幽暗的南阜山脉,夹在中间的一马平川,形成了一处开阔的空谷地形。
此时空谷中汇满了人群, 大部分都是衣衫褴褛的灾民, 再向远处望去, 能看见有打着火把的骑兵在外围来往奔窜。
古鹏奏道:
“贼人之前强攻了一次,用上了犀角冲,被我们用火油射废了!但他们现在把灾民赶到了前面,末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放箭。”
眼下有了齐王殿下的增援,单凭兵力,他们已有十足的把握对抗关外的贼人!但那些被栖山教鼓动而来的江北灾民,此时也全都集中到了南阜关前,如若此时放箭,必然伤及无辜。
这些从江北道逃窜而来的灾民,一路奔波北上,之前, 一直被拒在关外的山丘林地里。
两日前,灾民队伍里出现了一些栖山教的教徒, 开始鼓动灾民们闯关——
“皇帝老儿吃香喝辣,凭什么你们挨饿?”
“粮食都存在了南阜关里面, 只要能入关, 就有吃的!”
灾民们被煽动起来,密密匝匝奔向城楼前,眼望雄关, 就如同望见了可以救命的仙丹。
只要入了关就能有粮吃、有药治病!只要入了关,一家老小就能活命!
他们前仆后继地冲向关门, 用石头木棒敲砸着城门,发出咣咣不绝的声响——
“开门!”
“放我们进去!”
萧元胤握住腰间剑柄,剑眉紧拧。
他完全没有料到,早在数年前就被清剿得所剩无几的栖山教,居然死灰复燃,还能如此有谋算地利用江北灾民生乱!
看远处那些骑兵调策的轨迹,人数不多,却俨然颇有军阵之意,倒是他从前小瞧了这群乌合之众!
“传令让弓箭手准备。”
他沉声下令道:“上长弓,三排轮替,听本王号令。”
“可那些流民……”
古鹏有些举棋不定,“虽说射杀他们倒是不足惜,但这事若是传回朝中,连累殿下被弹劾……”
古鹏与东三州大部分的官将一样,都是张家新党的拥趸。齐王的前程与声名,便是他们赌上了仕途也要保护的重中之重。
萧元胤闻言冷笑道:
“射杀他们倒是不足惜?谁给你的胆子如此罔顾人命?”
他转身从副将手中取过长弓,吩咐部属:“把南阜关附近所有的军粮与军药调来,投于关下。”
“是!”
齐王麾下俱是训练有素的精锐,领了命令,迅速各司其职。
萧元胤走到垛堞前,搭箭,拉弓,冷凝瞄准,继而摒息掣肘,决然而发。
羽箭呼啸着划破夜空,没入人潮的尽头处。
一名手持火把、驱引灾民的栖山教徒,应声落马,紧接着周围的人群也随之混乱起来。
萧元胤盯着远处骤然熄灭的火把光亮,证实心中猜想。
灾民夜间闯关,犹如无头苍蝇,全凭那些策马持炬的教徒在指引。
射杀骑兵,就等同拔除了军阵的令旗官!
他转过身,向弓箭手下令道:“关外所有骑兵,全部射杀!”
很快,调来的军粮和军药也全部送到。
士兵们从箭楼的箭窗口,用麻绳将物品吊下,投给聚集在楼门口的百姓。
饥民们见到食物,注意力即刻转移,撤离了楼门,前仆后继地涌到墙脚下,争抢药食。
萧元胤观察了一会儿关前的情形,吩咐古鹏:
“待楼门口的百姓被全部引开,你便领一队精兵出城。栖山教自己的人数不多,没了百姓为盾,不会是我们的对手。”
古鹏如今也看出胜局,振奋不已:“末将领命!”
继而又单膝跪地:“刚才末将说了些混账话,还请殿下恕罪!”
他此刻已看出面前的这位大乾皇子,虽是张竦外甥,却跟州府里那些只知谋权夺利的新党官员并不相像。
萧元胤眼下没工夫追究细微末节,示意古鹏起身,沉默一瞬,问道:
“让你守着南阜关,不许灾民北上,是谁的命令?”
古鹏犹豫了片刻,略压低了声:“回殿下,是州府府尹黄大人,就是……张尚书的女婿。”
萧元胤冷笑了下,沉默未语。
这时,一名传令兵疾步奔上城楼:
“殿下!启禀殿下,栖山教另有一队人马从洛水潜入豫阳,眼下已经攻到了县衙!”
萧元胤听到“豫阳”二字,陡然变色:
“什么时候的事?驿馆的人可有撤出?”
传令兵埋低头:“回殿下,已有差不多半个时辰。贼人是从渡口攻的城,驿馆靠近渡口,里面的人应是……来不及撤出的。”
萧元胤当即就往楼下走。
古鹏适才见齐王一直沉稳制敌、面不改色,此时却遽然焦急失措,显然是在豫阳城中有极在意的牵绊,连忙跟着下楼,调遣骑兵供齐王差遣。
萧元胤制止住他,翻身上马,“本王马快,他们未必跟得上。此处关隘紧要,灾民可以进,但栖山教人务必严防!你带着余下官兵仔细清剿,若敢放进来一个,你便提头来见!”
语毕,已扬鞭挥下,纵马疾驰而出。
豫阳渡口附近的巡逻官兵,早已死伤了十之九八。
剩下被俘的几人,被绑了押上运货的马车,送到了此刻已被栖山教徒占领的豫阳县衙。
这其中,也有宋家兄妹和景辰三人。
宋昀厚从马车上被拖下来,站都快站不稳了。
负责押送的教徒,将俘虏驱至县衙大堂。
豫阳的县令张笈亦被擒住,打断了腿,瘫在地上哼哼唧唧。余下官兵也皆挂了彩,毫无反抗之力。
景辰拦住一名押完人、准备离开的教徒。
“你们栖山教说过,不伤百姓。”
他将洛溦拉到近前,“她是个女孩家,什么也不懂,不该受此牵连,烦劳把她放了吧。”
洛溦此时已涂黑了脸,头发也拽扯得凌乱不堪,不细看,再瞧不出令人觊觎之色。
洛溦闻言,攥了下景辰的手,摇头。
她走了,景辰和哥哥怎么办?
刚才在路上为防逃跑,被俘的男子全都被砸打过腿,景辰虽然一直隐忍得像正常人一般,但洛溦知道他伤得决计不轻。
景辰没理会洛溦的示意,继续求那教徒。
教徒看了眼洛溦,拿不定主意,“我得去问问周头儿,你们先在这儿等着!”
说完,出了大堂,与同伙一起拿铁链锁住了门扇。
宋昀厚倚着墙角,滑坐到地上。
他脸被擦破,还渗着血。洛溦想起自己荷包里还有两片药膏,忙蹲身取出,为宋昀厚处理伤口。
宋昀厚嘶了口气,抬手摸了下胸口,对洛溦悄声道:
“我身上,有今晚卖药材得的一千两银票。待会儿他们若肯放你出去,你就拿了银票回长安,想办法……想办法帮我把丽娘赎出来。”
洛溦怔了下,却也顾不得询问丽娘之事,只压着宋昀厚伤口,咬唇道:
“我不拿,要拿你自己拿回长安去!还没到最后关头,哥哥别说放弃的话。”
处理完宋昀厚的伤,她又去看景辰:
“让我看看你的腿。”
景辰摁住袍角,“我没事的。”
洛溦哪里肯听,拿开他的手,掀了袍角,捋起裤腿,见景辰膝下小腿肿得不成样子。
“都是我哥不好,非让你来豫阳……”
洛溦几欲垂下泪来。
景辰原可以在京城待得好好的,要不是因为她哥,何至于被牵连到如此境地!
她抑下情绪,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红肿之处,感觉骨头还好。
只可惜手里没有消肿的药,要缓解疼痛,只能对着伤处凉凉地吹了几口气。
景辰感觉到少女轻柔冰凉的呼吸吹拂到伤处,火辣辣的痛感顿时和缓几分,随之而来的,却又是浑身不受控制地紧绷。
“绵绵,你别……”
他收了收腿,试图避开。
洛溦摁住他,“你别乱动!越动越会肿的厉害!”
景辰拒无可拒,只怔怔望着她继续往自己伤处吹气。
捱到她终于停了下来,他伸出手,帮她把兜帽重新拉好。
洛溦此时的脸,已经涂得又黑又脏,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就这么怕别人看见我的脸呀?”
就她现在这张脸,自己看着都觉得吓人!
景辰却只苦涩笑笑,“我就是怕。”
一旁的宋昀厚,瞧着身畔一对小儿女的相处,欲言又止,纠结片刻,又移开了头,把窜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这时,门外传来锁链响动的声音。
宋昀厚坐直身,觉着教徒或是要来送洛溦走,伸手去摸怀里的银票。
谁知那锁链刚响了几下,又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喝止的喊声 ——
“别管了!齐王杀来了!周头儿有令,赶紧点火!”
“快!火把给我!”
屋外人影攒动,乱成一团。
顷刻之间,明盛的火光在门外腾然而起,预先浇了火油的门扇卷起火舌,风驰电掣般的焚燃起来。
呛人喉鼻的气味,带着炙烤的灼热,将整座屋子紧紧包裹。
屋内的伤兵见状惊恐起来,挣扎起身,扑到门窗边,疯狂拍打:
“开门!放我们出去!”
景辰撑身站起来,上前制止众人:
“大家别乱拍!火势上行,燎了屋梁,稍有震动就容易坍塌!”
他迅速环视一番,走到一张矮案前,挪动试了试重量,“我们一起合力,用这张案砸开正门!”
众伤兵也冷静了下来,各自拖着腿伤走到案边,合力举起桌案,朝一面门扇猛扔过去。
已经被火烧着的木门不堪一击,顷刻就塌陷出一个缺口。
众人架着断腿的同僚,逐一冲了出去。
景辰和洛溦也扶起宋昀厚,用衣物包了头脸,咬牙越火而出。
堪堪跑出门,身后过丈高的木门便轰然倾倒,横于一片火焰中。
屋外庭院浓烟滚滚,一片狼籍,咳嗽声痛叫声此起彼伏。
景辰迅速拍打灭三人身上引燃的火苗,扶着宋昀厚和洛溦逃出了县衙前院。
县衙之外,两股人马已经激战在了一起。
火光之中,周旌略挥舞着手里的□□,一边架住官兵攻势,一边抓住破绽,砍向身侧一名副将。
刀头瞬间贯胸穿过,鲜血喷涌而出,顺着刀身汩汩流下。
周旌略从尸体上拔出刀,朝对面带兵的玄甲将领道:
“萧元胤,你表兄张笈就要烧死了,你还不去救人?啧、啧、啧,不愧皇家子弟,冷血至极!”
他拎着刀,视线环顾四周,大笑了声,“你们这些大乾朝的士兵,也真是可怜!跟着一个连血亲都可以不管不顾的人,将来就不怕割肉饲虎、兔死狗烹吗?”
第 42 章
萧元胤离开南阜关后, 奔至豫阳城,领了城北赶来接应的一支精锐,径直驰往渡口方向。
驿馆内,早已人去楼空, 瓦解狼藉。
再赶到县衙外时, 远远就见火光冲天, 黑烟腾腾。
他心急如焚,恰又与周旌略撞了个正着,两方顿时激战在了一处。
此刻听周旌略在阵前一通挑拨军心,萧元胤冷笑道:
“张笈身为朝廷命官,为国捐躯实属本份!尔等驱赶流民闯关,将百姓逐于剑戟之下,方才是恬不知耻!”
说话间纵马上前,手中长剑劈砍削刺、凌厉决绝,已将数名栖山教徒斩杀倒地。
他勒马回撤,见身后弓弩手准备就位,当即抬手下令:
“全数剿杀, 一个不留!”
弩手拉弦扣机,箭矢急风骤雨般的啸然而出。
周旌略将手中长刀抡圆舞动, 挡下了射来的箭矢,一面吩咐左右:
“撤!”
几人后退至街墙脚下, 攀跃而上。
萧元胤反手取过角弓, 瞬息搭箭瞄准。目光移动间,陡然捕捉到从街墙侧门奔出的宋昀厚。
他急忙厉声喝止住身后的弓弩手:
“停!”
然而前一轮来不及撤回的箭矢,已经飞驰而出。
街墙侧门外, 景辰慌忙侧身护住洛溦,同时拉拽倒宋昀厚, 三人滚落到地。
墙头上,周旌略与几名亲随趁机跃进了一旁的暗巷,消失无踪。
萧元胤五内俱焚,扔弓下马,奔至洛溦面前:
“洛溦!”
夜色中少女虽身裹斗篷,看不清面庞身形,但他偏能一眼认出,那就是她!
萧元胤伸臂去扶洛溦,却见她挣扎起身,扫了眼宋昀厚的情况,随即便扳住身畔年轻郎君的肩头,试图让他转过身来:
“景辰!景辰你没事吧?让我看看!”
洛溦记得清清楚楚,刚景辰护住自己的时候,他身后漫天都是箭雨!
景辰的肩背处,中了两箭。
但好在刚才齐王下令收弓,弩手虽来不及撤回,箭矢却也失了些准头,伤得并不算太惨烈。
他笑了笑,“我没事。”
抬眼间,撞上萧元胤冷锐而揣度的视线,忙垂首问礼:“齐王殿下。”
洛溦摁住景辰的伤口,这才又转向萧元胤:
“殿下,县衙里还有人!都是官府的士兵和官吏,县令大人也还活着!殿下赶紧带人去救他们!”
萧元胤看了她一眼,收回原想要扶她起身的手,站起身,召来部属吩咐救人。
官衙对面的暗巷里,周旌略去而复返,重新跃上屋顶,将身影隐于阴影中。
他取出事先藏在瓦下的弓箭,将手中毒瓶里的药汁尽数浸到箭头,搭弦拉弓,瞄准了县衙门口的萧元胤。
实力悬殊,区区草莽想要对抗整个大乾朝廷,无异于以卵击石。
所以今日明知没有胜算,却费心布这么大的局,就是为了除掉狗皇帝最得力的儿子!
只要执掌兵权的萧元胤一死,其他地方埋下的暗雷便会一个个引爆!
周旌略曲肘引弓,将弦拉满至极限。
可就在这时,一柄凉森森的软剑,抵到了他的脖子上。
“别动。”
身后黑影来得悄然无声,嗓音透着少年郎的清越:“公子说了,不让你杀萧元胤!”
周旌略认出对方声音,依旧拉满了弓,咬了咬牙:
“为什么?今日是除掉齐王最好的机会!”
黑影道:“你少管为什么,反正小爷有把握在你射出这箭之前就割断你的喉咙!你现在收手,我还能跟你去南阜关,帮你杀了那姓古的守将,省得你拿流民当盾牌,听着就下作。”
“那不是我的主意!”
周旌略辩驳道,踌躇半晌,终是松了手。
“行,老子不是怕你,老子是听公子的吩咐。”
他慢慢收起弓,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帐册,扔给黑影,“公子要的那本帐册,从县衙里搜出来的。”
身后的黑影收起帐册,回剑入鞘,目光掠向县衙门外,在人群中定格了一瞬。
继而转回身,跟周旌略一起跃下了屋顶。
豫阳县衙被焚,萧元胤让部属收拾了一下驿馆,将救下的人先送过去安顿,自己又重新带人回了南阜关。
驿馆里到处都是伤员,一片缭乱。
洛溦将宋昀厚和景辰交给医官,自己洗净手脸,便去后院帮忙准备药剂。
忙了快一个时辰回来,见宋昀厚倒是处理好了伤口,景辰竟还在排队,便取了些创药,拉他回了自己之前入住的房间。
“你这箭簇必须马上取出来。”
她将景辰扶坐到外厢卧榻,剪了衣服,查看伤口。
箭伤不深,但创口也不小。
洛溦泼了酒,用火燎过的薄刃剜出箭头,声音微颤:“你忍着点儿,马上就好。”
景辰坐在榻沿,背对着洛溦,扶着膝盖的手指轻轻攥紧,语气却抑得自若,“还好,不痛的。”
洛溦有些气恼。
景辰的伤明明比她哥的重的多,却拖了这么久还没给治,若说因为他不是军营里的官员,但旁边那些受伤的平民也都按伤势缓急处理了。
“一定又是你让着别人。”
她剜着第二支箭头,一面数落道:“你这种伤不是小事,等久了会要命的,该出声的时候还是得出声。”
洛溦取了箭头,重新清洗伤口,然后开始上药。
这时,屋门外传来军靴的脚步声,随即房门被推开,萧元胤走了进来。
洛溦闻声转头,顾不得起身,请罪道:
“殿下恕罪,我手里压着药膏,没法起身。”
萧元胤姿态冷凝地杵在门口,视线定到景辰身上,见他袍摆烧燎了大半,背上衣料又被剪开垂落,露出年轻男子劲瘦的后背肌理。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禁渐渐握成了拳。
景辰意识到齐王的注视,沉默一瞬,撑着榻沿,试图起身。
洛溦摁住他,“你别动!”
按照礼制,她跟景辰是得向齐王行礼,但以她的了解,齐王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不至于非得让伤患给他行礼。
萧元胤移开视线,冷声道:
“本王记得他,他是上次在朝元宫输掉算题之人,肃王兄府里没用的门客。”
洛溦知道上回景辰输给自己,惹长乐公主一直记恨,唯恐齐王这个做哥哥的要帮妹妹出气,忙道:
“景辰如今在玄天宫做事,是司天监堪舆署的人!”
萧元胤看了洛溦片刻,倏然转身,朝外唤道:
“来人!”
一名护卫走了进来。
萧元胤朝景辰抬了抬手指,“把他送去医官那里。”
洛溦忙抬头,“不用去医官那里,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
萧元胤打断她:“本王麾下的军医皆是万里挑一,对付这种皮外伤比你在行百倍。”
扫了眼景辰,“莫不然,待会儿他脱衣缠绷带,还要让你一个闺阁女子伺候不成?”
洛溦欲言又止。
景辰制止住她,“齐王殿下说得不错,还是让军医帮我处理吧。”
他撑着榻沿站起身,宽慰洛溦:“殿下既发了话,必是会有人照顾我的,别担心。”
洛溦起身跟到门口,注视着景辰由护卫扶着,转出了走廊尽头。
身后萧元胤的声音,带着极力克制的隐忍,冷冷传来:
“你说要来豫阳办的私事,就是……为了见这个姓景的?”
乘船东行的路上,他不想过于窥探,没有逼问过她来豫阳的目的,心忖她总之一直在自己身边,无论要做什么,也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
万不曾想到,一到豫阳,身边就凭空冒出来一个野男人!
洛溦走回到榻边,低头收拾刚才用过的药具,一面犹豫着该怎么回答。
萧元胤跟了过去,“本王刚才问你话。”
洛溦无奈,“是,我是来见景辰的。”
她纠结半晌,想着这件事总归是要给个解释。
宋昀厚的差事是齐王额外照拂才拿到的,不能才上任就曝出私下安排人做买卖。景辰也有堪舆署的工作,不能被扣上擅离职守的罪名。相比之下,自己身上沾些污点,对齐王而言,就权当是笑话看看便是!
她继续道:“景辰现在不是在堪舆署吗?堪舆署要时常出京绘制舆图,我知道他这次会来豫阳附近,所以我就来了。这事跟他没有关系,就是我想见他。这些话,我保证,一句假的都没有。”
洛溦抬起眼,脸色坦然。
萧元胤却觉得自己的心像是猛地被狠攥了下,随即热血冲上头顶。
“你跟他,有私情?”
他一字一句,问得艰难。
洛溦脸色微赧,低了头,“我跟他有没有私情,对殿下而言并不重要。”
她要是真跟别人乱来,丢脸的也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沈逍,齐王合该高兴才对。
她将手里的药瓶盖好,调转话题:“栖山教突然出现,我被关去豫阳县衙之前,还听他们说在攻打南阜关,殿下就不怕他们打进来?”
萧元胤听到正事,竭力忍耐了一下情绪,撇开视线,抬手把手臂上的臂鞲用力推紧了些:
“半个时辰前,南阜关被破,涌进来近万的江北灾民。”
豫阳县衙救完人,确认她已经安全,他便直接带着队伍又去了南阜关。
走到半途,斥候来报,说丑时古鹏带兵出城楼,竟在楼外被刺客暗袭所毙,余下兵将群龙无首,着急后退回城。谁知开楼门时又遇伏击,已经开了一半的楼门失了防御,须臾之间,便成了成百上千流民涌入的决堤之口。
萧元胤赶到时,先前围在关外的流民已大部分入了城,但古怪的是,栖山教人却又都消失了。
看样子对方的目的,似乎只是打开关口、让流民北上,再到处放火闹事一番,滋扰搅乱民心,成不了什么气候。
但回想起今夜那些栖山教徒的骑马阵术、兵刃招式,还有试图瓦解军心的挑拨陈词,怎么看,又有些不像是土匪流寇出身的乌合之众。
“灾民入关不要紧,但本王需得彻查清剿混入淮州各城的叛党。天明之后,此处的伤兵会都会转移到后方,你可与你兄长一起同行,先回长安。”
淮州局势未平,接下来要大肆肃清叛党残余,送她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洛溦也知轻重,向齐王行礼致谢:
“谢殿下l体恤部属。那天明之后,我就与兄长和景辰离开,还望殿下接下来诸事顺利,战无不胜。”
萧元胤盯着朝自己盈盈拜礼的少女,先前好不容易抑下的火气,再次涌上了头顶,半晌,缓缓开口:
“你兄长跟你走可以,景辰不行。”
洛溦抬起头:
“为什么?他是我们玄天宫的人……”
“少拿玄天宫来压我!”
萧元胤伸手握住洛溦的手臂,猛地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他一路奔波,跑死了两匹战马。
他也受了伤,不比那姓景的轻。
她送那人离开,眼睛都恨不得贴到背影上,如今跟自己道别,镇定的一点儿情绪都没有!
他实在,忍不下去了。
从南阜关赶回来救她的那一刻,他就想明白了,他不想再忍了!
“我告诉你为什么……”
萧元胤手指用力,声音微微颤抖:“因为本王看上你了,一旦你婚约解除,你就是我的。”
洛溦仰头望着齐王,矢惊无语,微微翕合了一下嘴唇,又旋即紧抿住。
她不是全然愚笨之人,也看得出萧元胤对她有些特别。
可就在不久前,他还讥讽嘲笑她是沈逍不要的人,配不上他的在意。
“殿下若是想拿我跟太史令斗气,实在大可不必。”
洛溦试图挣脱齐王的钳制,“我对太史令而言,就如同蝼蚁物件,殿下戏弄我根本就气不到他!上巳节的纸笺也不是我写的,我对殿下从无觊觎之心,也决计不敢攀附,我便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想与殿下有任何牵连。殿下当知,我答应过不撒谎,此刻句句说的都是实话!”
萧元胤握着女孩的手臂,望着她徒劳又倔强地想从自己手中挣扎开,恍觉胸口一片冰冷空荡,像是生生被谁抓出了一个缺口。
他从小骄傲,有地位、有能力、有相貌,那些被选送到他身边的美人,哪一个不是仰慕乞怜,甚至偶尔被他看上一眼,就激动得簌簌直颤。
然对她而言,他却是她宁可一辈子不嫁,也决计不会考虑之人……
“可笑。”
良久,萧元胤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响起:
“你嫁不嫁人跟本王有什么关系?本王又没想过要娶你!”
“以你的身份,不过也就是让我玩玩。等你婚约一除,只需我一句话,你那贪权慕势的父亲,必会迫不及待把你送到我齐王府的榻上!”
第 43 章
洛溦身体僵住, 不可置信地望着萧元胤,尚能活动的一只手下意识抬了抬,蓄势就想朝他脸上扇去。
可到底,权势压死人。
她若真打了当朝皇子, 会是怎样的罪名, 她很清楚。
洛溦攥了拳, 放低,用力咬了咬唇,抑住情绪。
萧元胤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胸口空茫茫混沌一片,撂开手,转身大步出了房门。
洛溦怔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扭头看了眼窗外天色,心神难宁,快步走去了宋昀厚的房间。
“哥哥赶紧收拾一下,我们坐船回长安。”
她指挥福江,帮忙收拾行李。
昨晚福江被派去送信, 赶上了栖山教徒杀进县衙,亏得他人小机灵, 躲进厨房灶台下逃过一劫,之后也找回了驿馆。
宋昀厚也听说了齐王准备清查淮州的各大城池, 剿杀叛党, 他们这些受伤的兵职人员,都会暂时被转移去潐县的驻军地。
“等天亮了再走吧!”
宋昀厚腿伤并不严重,但还是找了根拐杖拄着, “齐王会派人运送伤员,咱们先休息好、吃了饭再准备不迟。”
洛溦垂了垂眼, 轻声道:“我们自己走,不可以吗?”
宋昀厚判研着妹妹神色:“怎么了?”
“是……齐王殿下跟你说什么了吗?”
他身上伤了,耳朵可还灵敏着,县衙前齐王那声焚心焦灼的“洛溦”,他听得清清楚楚。
之后齐王的贴身医官给他提前治伤,甚至连齐王自己,也亲自来探过他的病情。
宋昀厚也是男人,很快就回过味来。
他们宋家虽然依附了张家,但他老爹堂堂三品大员,见到张竦还得点头哈腰,自己区区一介八品粮草官,何德何能被特殊照顾?
还不是因为他有个人见人爱的妹妹!
洛溦不想跟哥哥说那些细节,依旧垂着眼,整理衣物:
“他没说什么要紧的,我就是……有点担心景辰被人为难。”
之前想不明白为什么景辰会被冷待,眼下,莫约有些懂了。
宋昀厚生意人出身,外面风花雪月的事情见得多了。
男人之间吃醋较劲,动手互殴都不打紧,南极生物峮扒八三凌七企五伞六日更完结文还有开车小视频怕就怕一方权势过大,欺得你拼尽身家都无从反抗。
齐王要是看景辰不顺眼,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让他处处载跟头。
换作往日,宋昀厚定会再权衡掂量一下,但经过昨日一劫,他对景辰委实有些愧疚。
先不提人家分文不取地替自己跑货,单是昨晚从渡口到县衙,若没有景辰一路相护,自己如今还不知死在哪儿了!还有洛溦,要不是因为自己搞出来的事,她一个姑娘家,也不至于来豫阳吃这种苦!
宋昀厚觉得自己这次得以大哥的姿态站起来,护一回妹妹:
“也行,你要是不想再承齐王殿下的情,咱们就先坐民船出发。你也别担心,你和景辰都是玄天宫的人,如今太史令那道‘淮之兵恻’的谶语应了验,百姓都把玄天宫当九天神宫似的膜拜,齐王殿下不会傻到真把景辰怎么样了。”
确定下行程,宋昀厚让福江去找驿馆备好马车,自己去向萧元胤辞行。
萧元胤此时已回了偏厅,正与几名将领围着沙盘研究作战方案。
听完宋昀厚说明来意,他握着军棋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攥紧。
宋昀厚拄着拐杖,摆出一副弱不经风的卑微姿态,求乞道:
“舍妹就是个姑娘家,昨天被吓了一下,什么坏脾气都出来了,眼下就想要回家。那玄天宫的景郎君,原先与下官的表舅同过窗,也算认识,打小就像自家兄弟似的,舍妹也当他作兄长表舅辈的,多有依赖。如此一起同行,也算有个照应。”
萧元胤之前并不知晓景辰与宋家是旧识,此刻闻言,有心想问上两句,却碍于周围还站着好几个等候自己发号施令的军将。
脑海里,又浮现出洛溦看自己的眼神。
仓皇、愤怒、畏惧……
他垂低眼,语气冷淡:“走便走罢,不必特意跟本王说。”
手中军棋缓缓落下,在沙盘中排出围攻的阵型。
待宋昀厚行礼退了出去,萧元胤沉默半晌,吩咐亲随:
“派一队精兵跟着他们,不用跟太近。到了长安州府,再把扣着的玄天宫护卫放出来,送她回京。”
宋昀厚得了齐王首肯,将景辰从医官处带了出来,与洛溦在驿馆门口上了马车,驱往渡口。
天蒙蒙亮,刚经历完浩劫的豫阳渡口,船只七零八落的散乱,火烧后的痕迹处处可见。
听说灾民入关、官兵即将大范围清剿的本地居民,但凡有些财力的,也都携家赶车来了渡口,想去外地暂避风头。
三人找了艘西行的大客船,安顿下来。
巳时船启,洛溦出了舱,走到船尾吹着河风,依旧有些心绪不宁。
景辰见她一直没胃口吃东西,去船家处买了些肉脯,拿油纸包了,又温了一小罐果浆。
他出了炊舱,靠着船舷缓缓而行,不留神两个追撵的小孩从甲板尽头跑来,撞到他身上。
景辰腿上有伤,一不留神绊了个趔趄,手里的果浆也打翻在地。
洛溦在船尾扭身看见,忙奔了过来。
两个孩子里年纪稍大点儿男孩,眼见闯了祸,害怕的一溜烟跑开躲了起来。
年纪较小的那个女娃,摔了个屁股朝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洛溦扶景辰站稳,又弯腰去拉那个小女娃。
女娃娃许是吓坏了,嘶声力竭地咧着嘴狂哭,又或是觉得丢人,死活不肯起来。
洛溦有些不知所措。
景辰抑着腿痛,慢慢蹲下身,径直将孩子抱了起来。
“别怕,没摔坏,好好的呢。”
他柔声哄了几句,“打翻的罐子也不要紧,哥哥保证不告诉你爹娘。”
打开手里的油纸包,捻了块肉脯,“看这个,喜欢吃吗?”
女娃渐渐止住了哭,睁大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景辰。
末了,吸了一下鼻涕,伸出小手接过了肉脯:“喜欢。”
景辰将她放到甲板上,摸了摸头,“没事了,去玩吧。”
女娃咬了口肉脯,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景辰,转身跑去了别处。
景辰拢了拢油纸包,递给洛溦:
“分出去了一块,不介意吧?”
洛溦摇头,“怎么会?”
她收拾好罐子,捧着油纸包,跟景辰慢慢走到船尾。
“我小时候不开心了,你也总是拿吃的哄我。”
洛溦低头,捻了块肉脯放进嘴里,轻声道:“每次吃了你的东西,我就开心了。”
景辰凝视着洛溦,想起刚才宋昀厚在船舱里的闪烁其词。
“是齐王为难你了吗?”
宋昀厚能看明白的事,景辰自然也看明白了。
更何况,他还被特意“押”去了军医处。送他去的护卫,显然擅长揣摩主人心意,让人给他用的药格外虎狼,至今还热辣辣疼。
洛溦咬着肉脯,转过身,望向河面:
“也不算为难,就是……说了些有点无礼的话。”
她不是养在深闺、一无所知的女子,也很早就认识丽娘和那些风月场里的姑娘们,听过太多男人色心色胆的故事。
但或许,因为她从小最亲密相处过的异性是沈逍,见惯了他对自己避如蛇蝎的模样,所以从没觉得对于见惯了美人的皇家子弟而言,自己能有什么过分诱人的吸引力,还那般……赤l裸l裸地直接地宣诸于口。
不过也就是让我玩玩……
你那贪权慕势的父亲,必会迫不及待把你送到我齐王府的榻上……
亏她还以为萧元胤光风霁月,没想到,竟也会说出这样下流的话!
可若是……
若是他真有那样的打算,她父亲……会屈服吗?
洛溦想起那夜在船上,那些因不能被齐王留下而哭泣恐惧的姑娘们,一生命运如飘萍草芥,半分抗争的力量都没有。
她自认不是软弱胆怯之人,但一想到若是自己身处那样的境地,又怎能一点儿也不怕呢?
洛溦抬起眼,对上景辰的目光。
她勉力笑了笑,又咬了块肉脯,“真的没什么,你别担心。齐王一向跟太史令不和,喜欢拿我当斗气的工具,以为羞辱我就能打太史令的脸似的。有时故意拿话激我,不过是一时意气。”
景辰配合着她,笑了笑,半晌,却终是有些情绪难以自持:
“你是……打算拿这样的理由开解你自己,原谅齐王,对吗?”
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去京城当药人,没什么不好,救人一命,终归是善事。”
“住进药庐,也没什么不好,虽然一个人孤零零,成日被郗隐骂,但是身体可以养得很好。”
“京城里的贵人们,也都很好,虽然盛气凌人,但人家有正经的大事要忙,没道理留心一个商户家的小女孩,还会给糖吃……”
河风轻拂,鼓起船尾风旗,投落下忽明忽暗的光影,映在景辰温和雅致的面庞上。
洛溦却有些不敢再看他,转过身,对着河面:
“不是的!我刚才说的都是认真的。齐王反对党争,想要人人皆拿实力做事,以实绩作评,不讲出身之别。以后你科考入仕,若能遇到他那样的帝王,于你、于百姓,都不是坏事。”
“那于你呢?”
景辰一向噙在唇畔的笑容,此刻溢满了苦涩:“你不怕吗?”
英雄难过美人关,史书里宏图远大的男人,哪一个私底下又都光彩清白?
“我很后悔,绵绵,齐王让我出屋的时候,我不该走。我那时,应该留下来保护你,永远都不离开你,纵然我没什么本事……”
洛溦飞快转身,伸手捂住景辰的嘴:
“你不许再瞎说了!那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傻,齐王故意拿男女之妨的说辞来激你,你是君子,又不是他那样的浮浪之徒,自然是要避嫌的。”
景辰抬手握住洛溦的指尖,将她的手从自己嘴边拉开,低下头,慢慢将她滑开的袖口掩好。
少女的皓腕细白如雪,阳光下,依稀能看见一条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粉色割痕。
景辰垂眸盯着那粉痕:“我不是君子。”
他不是君子,他也有私心。
“那晚在堪舆署,你问我,觉得长安好不好……我那时,其实就听懂了。”
他知道她在害怕着些什么,也知道她那时其实,很想听他说一句“长安不好”。
那一瞬间,她是真心实意地厌倦了那里的人和事。
可他那时,没有说实话。
因为长安对他而言,意味着太多太多。
且他,也没有资格,做那个带她逃离的人……
“长安不好,不值得你留下,绵绵。”
景辰抬起眼,“天大地大,这世间总有能让你开心顺畅、不再忧愁、不再担心的地方。你若想逃,就逃吧,无论去哪儿,只要你愿意,只要你不嫌弃,我都愿意一直陪着你。”
洛溦怔怔望着景辰,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了一下,无声却有力地震动着。
“我……我怎么会嫌弃……”
她垂了眼,睫毛扑闪。
景辰也藏起了目光,“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像朋友一样的陪着你、护着你。朝廷每年都有新科进士被安排到边远州府,只要你愿意,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洛溦摇了摇头。
景辰打小就想进御史台那样的官署,边远州府的差事都是仕途艰难之人的被迫选择,哪有人主动申请的?
“我……我不能走的。而且现下我爹和我哥都卷进了党争,我要是走了,我担心……”
可若非父亲卷进了党争,她又何必瞻前顾后,被齐王的一句威胁就吓得坐立不安。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景辰道:“你所求不过一餐一蔬,你父亲却信奉‘富贵险中求’。他有他的追求,也愿意为此承担风险,你也可以有你自己的选择,不必非要为他的决定去负责、去愧疚。”
“我认识你十二年了,绵绵。”
景辰微微吸了口气,隔着衣物、握住她的手腕,指尖微颤地抚过那袖下伤痕。
“十二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是见你背负着那样的责任在活。”
那些藏在心里十多年,一直想对她说的话,终是脱口而出:
“可你应当明白,当年你母亲难产力竭,放弃那颗丹药,把活命的机会让给了你,并不是你的错误,而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若在天有灵,只会盼你好好的。你也大可不必代替她,永无止尽地,去补偿你的父兄。”
哪怕只有一次,哪怕注定艰难,他也希望她能只凭自己心意地去做选择。
不再为任何人考虑,只全为自己快乐。
头顶的风旗,还在簌簌鼓动,
可有那么一瞬间,洛溦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
清风拂过,掠出脸颊上的几缕冰凉。
她下意识抬起手,抚了抚脸。
入手之处,泪湿涟涟。
原来,她从来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原来,早也有人看破了她的心魔。
那些午夜梦回,连自己都不敢去想,不敢去触碰的心病与执念……
洛溦把脸埋进掌心,既想哭,又好像不知到底在为何而哭。
景辰亦有些无措起来。
他知道她会有所反应,却也没想到会让她落了泪。
她是那么坚韧的一个姑娘啊。
他伸出手,抚上她的衣袖,试图哄她:“绵绵……”
洛溦用力吸了几口气,转过身,抽泣着握拳捶打景辰:
“你讨厌死了!你有本事跟我说这些话,为什么我哥一叫你帮忙你就去了?他难道是你的责任?要你专门来淮州被火烧被人打?”
景辰哑口无言,又无奈,又有些好笑,眼神温柔似水。
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帮宋昀厚。
那样显而易见的缘由,她又岂能不知?
这时,先前摔了跤的那个小女娃,拉着个老妇人从甲板另一头走来。
“阿嫫,刚才就是那个哥哥照顾得我,还给我吃好吃的!”
女娃拽着奶奶走进,伸着小胖手,把手里的糖葫芦递给景辰:“给你,糖葫芦!”
老妇人带着孙女来致谢,谁知走到跟前,却见洛溦正哭得梨花带雨,手还捶在景辰胸口。
“哎呀,小娘子怎么哭了?是相公惹你生气了?”
洛溦讪讪收手,扭过头,擦拭泪水。
老妇人见状继续劝道:
“不气,不气哈,相公看着就是个温柔体贴的,对小娃娃都那么有耐心,我孙女回去一直在念叨……”
她把女娃手里的糖葫芦塞给景辰,“来,赶紧哄哄你家娘子!小夫妻没啥解不了的矛盾,哄她吃点甜的,心情都好了!”
景辰拿着糖葫芦,胳膊被老妇人拽到了洛溦的跟前。
事发突然,他也有些怔愣,但十多年相处的习惯,还是让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要……要吃吗,绵绵?”
洛溦的脸红的像火烧云。
老妇人笑道:“看吧,相公都在哄你了!咱不生气了哈,拿着吃口吧!”
洛溦的头已经埋得不能再低了,猛地抬脚就逃。
踏出两步又迟疑住,扭回身,飞快地从景辰手里抽了糖葫芦,谁也不敢看地跑向了船舱。
第 44 章
客船平稳西行, 洛溦白天补了个觉,傍晚醒来,觉得精神好了很多。
之前因为齐王的那些话而被搅乱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她出了舱, 走到甲板上, 见好些乘客都聚在船尾, 围观船家撒网捕鱼。
客船不比兵船,到了天黑时分都是要停泊靠岸的。
此时时近日暮,客船抵达了靠近惊鸿滩的渡口,船家下锚停稳船,又顺便撒了渔网。
孩子们都好奇兴奋,围着船尾嚷着要看捕鱼。过得片刻,见迟迟不收网,又都失了耐心,开始在甲板上追撵疯闹起来。
之前摔跤的小女娃也在,正和另外两个女孩子一起,守着景辰身边, 央他教她们作画。
船上的画具有限,景辰将竹纸打湿了四角, 黏在船舷板上,执笔勾勒线条, 微笑着问孩子们想学画什么。
笔起笔落间, 山水飞鸟、行船踏浪,栩栩如生。
宋昀厚则站在船尾跟船家聊天,见洛溦过来, 跟她八卦道:
“好多人都在议论淮州兵乱的事,说太史令占的那道谶语太灵验了, 真是神人!那些打算去长安投奔亲戚的船客都在说,到了京城第一件事,就是去玄天宫外面烧香祈福!”
他扼腕叹息,“早知道,当初我在龙首渠的算命铺子就该继续开下去,现下生意不知能有多火爆!唉!”
洛溦抬眼朝船尾外望去,见渡口附近前前后后停泊了好几艘大客船,因为彼此停靠得很近,几条船上的客人都聚在船舷周围,跟对面的人聊天闲谈。
豫阳兵乱骤起,有点儿家底的人家,都想法雇了客船,带着妇孺去东边暂避。
洛溦记得曾听齐王提过,水上作战对于兵将和船舰的要求极高,以栖山教的财力物力,不可能造得出像样的战船,因此走水路算是相对很安全的。
夕阳西斜,暮光金柔。
船家终于收了网,捞上来几条肥美的草鱼,孩子们兴奋地围了过去。
景辰也放了笔,站起身来,转头看见洛溦,嘴角扬起笑意。
洛溦有些不好意思,踯躅了一瞬,走过去,不敢看他,只弯腰欣赏黏在船舷板上的画作:
“这几只水鸭子,是刚才那几个孩子画的吧?”
景辰移目看了眼,“那是……她们画的船。”
洛溦:……
船家娘子炙了鱼,又温了些酒,愿意花钱的船客各自买了些,在甲板和船舱里用了晚饭。
宋昀厚从小在外跑生意,一出门最喜欢扎堆交际,跟新结识的几名商贾船客一起吃酒,顺道打听淮州贩货的商机。
吃完了饭,被福江扶回客舱时,人已是有些醉醺醺了。
客船上的舱室有限,出于安全考虑,宋昀厚和洛溦住了同一间屋,中间拉了帷帘格挡。
宋昀厚被福江扶到榻上,人刚坐稳,头一耷拉,“哇”的就吐了。
洛溦上前帮忙,扶住哥哥,吩咐福江:“去找船家,借炊室烧点热水。”
福江撒腿跑了出去。
洛溦推着宋昀厚的肩,试图把他摁到榻上,宋昀厚嘟嘟囔囔地挣扎:“别管我!”
洛溦气得想动手,可又犟不过男子力气,只能跟他僵持着,又气又累。
这时,舱门被推开,景辰走了进来。
“福江让我过来看看。”
他迅速走上前,看了下情形,从洛溦手里接过宋昀厚,“交给我吧!”
景辰扶着宋昀厚,让他弯腰吐干净喉中秽物,拿巾帕擦了嘴,再慢慢放躺到榻上,又起身去屋外取了炭渣倒进秽物,拿苕帚清扫干净。
宋昀厚躺在了床上还不老实,醉眼迷蒙,哼哼唧唧:
“绵绵,绵绵,我怎么看见景辰进咱们屋了?是你让他来的?”
“是,哥哥知道你想骂我!我这次是对不起景辰,连累他受苦了!哥也对不起你!害咱们差点儿死在豫阳,亏得有景辰在……”
洛溦帮景辰扶着簸箕,抬头剜了她哥一眼:
“你现在肯道歉了?肯说谢谢了?没吃酒就没胆子是吧?”
宋昀厚哼哼了几下:
“谁说我没胆了!”
今晚跟他吃酒的两个商户,因为在船上惊鸿一瞥地见过洛溦,念念不忘,居然敢怀着心思地跟他打听,都被他狠狠地灌倒在桌下!
宋昀厚迷迷糊糊的,想起自己妹妹的婚事,皱起了眉:
“其实哥……哥也真是没胆……”
“换作齐王开口,哥也只能怂……”
“但,不光是我!咱爹也得怂……”
“你说……说太史令要跟你退婚,等你退了婚,又没有别的婚事,齐王一开口,咱……咱爹肯定没有拒绝的可能!”
“他是未来的皇帝,就算只是让你做侍妾,大家也只会觉得很合理!”
洛溦身形僵滞,慢慢抬头,死死瞪着宋昀厚。
宋昀厚像是被妹妹的目光吓到,视线游移着,掠到景辰身上,放轻了声,对洛溦悄悄道:
“这一路,我其实也有点看出来了……”
“你如果……如果想考虑嫁给景辰的话,你得跟他说,他必须考进一榜,拿个状元探花什么的,不然,就只能跟我一样,八品小官,根本护不住你……”
洛溦原本还在生气,此刻彻底怔住,紧接着两抹红晕自颊上升起,烧得滚烫:
“你瞎说什么呀!”
她扯过刚才给宋昀厚擦脸的巾帕,也不管上面有没有沾到秽物,狠狠便压到哥哥嘴上。
宋昀厚一呛,吭吭地咳嗽起来。
洛溦扭过头,对上景辰那双瞳仁澄净的黑眸。
“你……”
她立刻垂低了眼,“你别听我哥瞎说,他喝醉了……”
景辰静静看了她一瞬:
“他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听到。”
洛溦诧然地抬起眸,却见景辰眼中笑意淡淡,当即反应过来是被他戏弄了:
“景辰,你!”
这时,福江气喘吁吁地推门闯入:
“不好了姑娘,起……起火了!”
洛溦以为是灶炉烧着了,忙问道:“船家娘子在炊室吗?”
福江摆着手,“不是炊室!是船!渡口所有的船都着火了!”
洛溦闻言大惊,跟景辰奔出舱室,只见最远处、靠近岸边的那艘大客船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直冲夜穹。
相邻的几艘船上,也各有火光蔓延开来。
他们所在的客船,停泊得离岸边最远,但也有火苗窜上了船尾的桅杆,船主带着舟工正试图从下往上泼水,却根本无济于事。
这火势来得突然,刚才在舱中虽听见动静,却也只以为是醉酒的船客在喧闹,没想到竟是这般光景。
船主眼见灭火无望,一咬牙,拿了斧头将桅杆砍断,跟舟工伙计等人合力推进了河里。
弃卒保帅,至少不能让整座船都烧起来!
因为这艘船离大火肆虐的岸边最远,眼下又扑灭了火源,许多邻船来不及逃去别处的船客,要么游水,要么拆了板子当作木筏,带着行李,争先恐后地朝这边躲了过来。
洛溦和景辰扶着船舷,伸出手,帮那些游过来避难的船客爬上船。
一个游水的疤脸汉子抛了根绳上来,朝上喊道:
“上面的小兄弟,帮忙拉一下!”
景辰接住绳子,用力往上拉。
疤脸汉子腿蹬着船板,动作熟练地往上爬。
待快要上到船舷时,景辰拉绳的动作突然顿住。
离得这么近,借着不远处燃烧的火光,他能清楚看见那疤脸汉子的脸,身上的鱼皮水靠,以及反绑在背后的钢叉。
“喂,怎么不拉了?”
汉子抬头,看见景辰的神情,也静默了下来。
两人对视片刻,景辰骤然松了绳,拉住身边的洛溦就往船舱方向走。
“怎么了?”
洛溦带着跑,跟上景辰的步速。
“有水匪。”
景辰神色凝重,“他们应该不只一个人,这些船上的火,极有可能就是他们放的!”
洛溦喘着气:
“我也看见刚才那人了!可……可万一他是船上的船工,需要下水捉鱼什么的,也……也能是那副装扮吧?你确定他是水匪吗?”
“我确定。”
景辰脚步微顿,沉默一瞬,“我敢肯定,他们是匪。”
他回过神,拉住洛溦,“去把你兄长叫醒,不管用什么法子,让他必须清醒过来!我去找船主,看看船上有没有备用的筏子。”
洛溦应了声,奔去舱室。
宋昀厚在榻上睡得正死。
洛溦拎过茶壶,摸了摸不烫,直接浇了哥哥满头。
宋昀厚惊坐而起,目光混沌。
洛溦给他穿上鞋,拉他站起身:
“船上来了水匪,我们得马上走!”
宋昀厚浑浑噩噩,“水匪?怎么会有水匪?洛水上有大乾水师,哪个水匪敢来?”
洛溦也觉得奇怪,但她相信景辰的判断:
“别管了,先跟我走!”
福江这时匆匆找来,“姑娘!景郎君找到一只皮筏,让你赶紧过去!”
两人扶了宋昀厚,奔到船西侧。
景辰向船家要到一只羊皮筏,又劝说船上的其他船客一同离开。船客们的想法跟宋昀厚一致,都觉得洛水上不可能有水匪,刚才的火势只是靠岸的大客船意外走了水,火星顺着河风蔓延到其他船上。现下这艘船离岸边最远,又灭了火,大伙好不容易游过来,干嘛要走?
只有先前给景辰糖葫芦的老妇人,愿意相信这位好心的郎君,带了儿子媳妇、孙女孙儿,一起上了皮筏。
洛溦扶着宋昀厚赶到时,景辰已经跳到了皮筏上,帮忙接过两个孩子,安顿他们坐好抓牢。
景辰朝洛溦伸出手,“绵绵!”
洛溦想让宋昀厚先上,推了推他。
宋昀厚被河风一吹,人清醒了大半,突然猛地一个激灵:
“银票!我的银票还在舱里!”
那张一千两的银票,原本一直被他贴身揣在怀里,晚上出去吃酒,怕喝醉了被人摸去,就暂且压在了榻垫底下。
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就往回跑。
洛溦和福江追了上去。
船尾方向,骤然暴起一阵惊恐的尖叫声。
人群四散逃窜,朝两侧的甲板猛冲而来。
洛溦被奔来的船客撞了个趔趄,刚稳住身形,便见一个彪形莽汉挥舞着钢刀,一路从船尾砍杀过来!
周围所有的人都在惊声哭喊。
宋昀厚醉着酒,脚下不稳,砰地被挤到在地。福江眼见着莽汉的钢刀劈下,冲上前抬手死死抵住。
莽汉粗臂一挥,将福江摔到船舷上,手中白刃一闪,当即砍断了福江的脖子。
鲜红的血柱,噗地喷涌出来。
洛溦被温热的血液喷溅了一脸,顿时脑中空白一片,脚下如同灌了铅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莽汉甩了甩刀上的血,将洛溦上下打量一番,面露惊艳之色,猥琐笑道:
“美人先在这儿等着,爷待会儿再来办你。”
语毕,顾不得理会瘫倒在地的宋昀厚,继续往前砍杀而去。
洛溦僵立了片刻,陡然回过神,转过身,疯一般地朝前追去。
“景辰!你快走!”
她扑到船舷上,见为逃躲水匪的船客们早已斩断了皮筏的牵绳,争抢着跳进水里,试图爬上皮筏逃生。
水波翻涌,皮筏须臾间便已荡去了江心,连同上面的人影,消失在了夜色的黑暗中。
洛溦双眼泪湿,扶着船舷,慢慢地转过身来。
船舷两侧的厮杀与尖叫声,渐渐聚拢过来,她用力地呼了几口气,抑住颤抖,抬起手,拔下了发髻间的簪子。
身后,有悉簌的水声传来。
紧接着,一副浸透了河水的男子身躯,带着刚刚游水爬船的微微喘息,将她从身后一把紧紧拥住!
“绵绵!”
景辰死死抱住怀里浑身发抖的女孩。
他怎么可能会走?
哪怕踏前一步注定是无间地狱,他也绝不可能舍她而去!
第 45 章
船上的人, 但凡逃跑或反抗过的,皆被尽数斩杀。
剩下来的,全被拉到甲板上,除了稍有姿色的年轻妇人, 都要求报上籍贯姓名、签下借据, 让家人交纳赎金。
一个商贩模样的男子哆哆嗦嗦:
“大……大侠, 小人的家产在岭州,就算马上传信变卖送来,也至少要来回两三个月……”
先前那个拿钢刀杀人的彪汉,名叫陈虎,被喽啰们换作大当家,闻言说道:
“你只管把姓名籍贯写下,在欠据上签名画押,我们栖山教自有岭州的兄弟去处理!”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船客,抬起头:
“你们……你们是栖山教的人?栖山教,不是……不是说不伤百姓吗?”
“不伤百姓?”
陈虎踱到那船客面前,拿刀尖挑起他的衣领。
“你们是普通百姓吗?穿这么好的缎子, 坐这么大的船……”
语音未落,手中刀柄一翻, 瞬时便割开了那船客脖子,起身一脚踹开, “还想跟老子讲道义?我呸!”
周围诸人见状, 俱是吓得瑟瑟发抖,有胆小些的,甚至直接瘫软晕厥了过去。
陈虎把钢刀在衣角上抹干净, 来回踱了两步,停在了洛溦的面前。
洛溦此时罩了男子衣袍, 遮了头脸,被景辰扶揽着,但陈虎还是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啧,啧。”
陈虎咂巴了下嘴,“这个美人老子记得,是个绝色!一会儿下了船,就送老子房里去!”
说着,就要伸手去扒拉她身上的衣袍。
景辰格开了陈虎的手,眉眼冷凝:
“你们不是求财吗?我们现下便能出银子赎身,比你们那借据上的数目,只多不少。”
他身后的宋昀厚死里逃生,此刻酒已全醒,但人却吓得发懵,一直扶着船栏战战兢兢,眼下听景辰提到银子,方才有些回神,直起身,点头如捣蒜:
“对,对,我们愿意交赎金!”
他手里有一千两的银票,比借据上的一两百银子多了去了。
钱可以再赚,命却只有一条,如今他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陈虎嘿嘿笑了下:
“难得碰到你们这样爽快的,换作别人,老子兴许也就答应了。”
他伸出刀锋,轻轻在洛溦身上擦过,试图掀开她遮头的一截袍角,“可这等美人,一辈子也未必有机会睡上一次。你两个男的可以交赎金保命,至于这美人,老子当然也不会伤害她,老子……只会好好疼她!”
语毕,伸出粗大黑手,就想去拉拽洛溦。
景辰再度以身相挡,“你出了价,就得讲规矩,否则丢的财路,不止我们这一笔。”
陈虎怔了怔,小眼微眯:“你什么意思?”
景辰朝旁边那些被劫持的船客们看了眼,“你让他们签下借据,留作人质,待家人付了赎金,你照样会杀他们灭口。又或者,你们老巢太远,根本押不了这么多人回去,一旦他们签字画押,就会被就地解决掉,对吗?”
他说这话的声音不大,但还是被旁边几个船客听见,原本已经拿在手里的笔颤抖着跌落在地,再不肯往那借据上多写一个字。
陈虎没想到这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竟然如此了解他们打家劫舍的套路。
“你敢威胁老子!”
他恼羞成怒起来,虎臂一抬,便将钢刀架到了景辰脖子上,当即压出了一道血印。
“你放过他!”
一直被景辰护在身侧的洛溦,猛地挣脱出来,把遮面的衣袍拉扯开,看向陈虎:
“只要你肯放过他俩,我可以跟你走。”
景辰喝止她道:“绵绵!”
陈虎原本还在气头上,此刻乍见美人露出玉容,心头一痒,伸出没握刀的那只手,便朝她脸上摸去:
“哈,上道!等不及让爷疼你了吧?”
洛溦扭头避开他的触碰,暗暗攥紧了衣袖里的发簪。
景辰却比她先一步挡开了陈虎的手臂,挪步站在了她身前,脖颈因此被钢刀压得鲜血淋漓,顺着衣襟汩汩躺下。
他吸了口气,甫一闭眼,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字字冷声开口道:
“都是合子上的朋友,莫损我家马牙储头。”
陈虎闻言僵了一下,重新将视线移回到景辰脸上,带着探究的揣度:
“你说什么……”
景辰睁开了眼,瞳色清幽,衬得脸色微微苍白:
“我说,你不能不讲规矩。”
陈虎盯着景辰,心里默念了一遍那十四字的切口暗语。
这是匪话。
而且还不是一般小喽啰能听懂的匪话。
之前穿着水靠爬船、被景辰松了绳的刀疤脸,也一直留意着这边的情况,此刻见景辰被砍出了血,忙举着火把过来:
“虎哥,怎么回事?”
陈虎咂巴了下嘴,把刚才听到的话向刀疤脸低声复述了一遍,表情狐疑。
刀疤脸的神色却立即激动起来,拨开陈虎架着的钢刀,扳过景辰的肩膀,举高火把打量他的模样:
“你……是不是姓连?”
他想起刚才自己爬船时跟景辰的对视,又问道:“刚才你松了绳子,是不是就是因为认出了我?”
他那时一晃之下也觉得眼熟,可之后囚住了人,也不见景辰对自己有所示意,便又迟迟拿不准主意。
如今听景辰说出暗语,又借火把光亮细细打量了一番相貌,刀疤脸心中便拿定了七八成:
“你……是黄岭寨连老大的儿子,对吧?”
此话一出,周围诸人皆是神色一变。
景辰沉默不语,半晌,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静静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只要你们愿意按规矩,放我们离开,我们愿意出赎金。”
刀疤脸迟疑了一下,将陈虎拉到一旁:
“虎哥,我刚才爬船的时候就觉得有点眼熟,但没敢确认,毕竟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才六七岁。可他刚才说的那句暗语,是我们黄岭寨的切口不假!还有他的模样,特别是眼睛下面的那颗痣,我也不会记错!”
他后退一步,抱了拳,“当年连老大是道上响当当的人物,不少从黄岭出来的兄弟都承过他的情,我也曾被他救过两次,这恩情,不能不报!还望虎哥成全,放了这后生和他的同行!”
陈虎扭头朝景辰和洛溦的方向看了眼,斟酌了片刻,对刀疤脸道:
“既然你开了口,又都是道上的人,我自是不会为难。只不过,咱们这趟不是做自家买卖,拿了别人的好处,就得守紧口风,这船上所有的人,都不能放走,你要留他们性命,也得过了风头才放人。”
刀疤脸听懂了陈虎的意思。
“行!规矩我懂,我待会儿自去跟他说!”
甲板上的喽啰们举着火把,穿行往来,把舱室里能搜罗出的财物全都搜集装箱。之前从邻船逃过来的船客,身上都携了值钱的家当,这些水匪们也不忌讳,扒了尸体衣服,翻找搜罗。
火把光影和人影晃动的嘈杂中,唯有景辰站立着的地方,寂静的犹如另一个世界。
他的身侧后,洛溦抑住脑中飞驰混乱的思绪,慢慢伸出手,握住了景辰的手指。
少年的指上,有薄薄的笔茧,此刻透着凉,像是刚从水里游回来那时一样,冰冷潮湿。
他身形没动,甚至没有回头,任由洛溦握住自己指尖,感受着上面由心房传来的颤动。
十二年。
他最不愿让她知道的事,终究,还是藏不住了。
从回到船上的那一刻他就知道,等待自己的,注定将是无间地狱,万劫不复……
可身后少女柔软温暖的掌心,缓缓覆上了他的指尖,又一点一点地,最终将他的整只手紧紧握住。
她的额角,微微贴近他的肩头,声音极轻、却又是极坚定的:
“你和他们,不一样。”
她一字字清晰而郑重,“不管你父母是谁,你永远,都是我的辰哥哥。”
景辰抬起眼,抑住眼角涌出的热意,望向夜空中的那轮明月,怔怔而失措。
翻搅而又难以言绘的情绪从心底泛出,丝丝绵绵的,将他的一整颗心都填满了。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用力紧紧握住了洛溦的手。
这时,刀疤脸走了过来,像是因为之前被景辰的冷漠弄得有些尴尬,咳了声,问道:
“你刚才,到底有没有认出我了?”
景辰握着洛溦的手,语气比之前镇定了许多:“你是庆老六,绰号疤六,十三年前,我在右林镇见过你。”
庆老六这下也彻底放下心来,“对,就是在右林镇!我就是说你肯定记得我嘛,我脸上这大疤,谁见过没印象?刚才怎么不吭声?怕我不认你?”
他掏出个药瓶,往景辰脖子上的伤口处倒药粉,一面继续说道:“右林镇见面那会儿,你爹关了寨子已经有几年了,我当时已经跟了栖山教,有别的任务在身上,就没能送你们去定襄。后来你们去哪儿了?老大他如今可好?有没有给你添几个弟弟妹妹啥的?”
景辰沉默一瞬,“你离开后不久,我父母就去世了。”
庆老六愣住,手里药粉撒了一地,“怎……怎么回事?”
这时,船尾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哨。
“渡口西边的河湾里跟着官兵,正往这边过来!”
报信的喽啰看清楚远处火把暗号,从桅杆上滑下,大声禀报着。
陈虎提着刀骂了句:“贼娘的!”随即吩咐手下,“没写完借据的也别管了,直接砍了,娘们儿能带就带上船,不能带的也砍了,总之船上不留活人,赶紧给老子撤!”
甲板上顿时乱成一团,砍杀声、尖叫声再次响起。
事出紧急,庆老六也顾不得再与景辰叙旧:
“官军来了,但我现在还不能放你走,咱们另有撤退的船,你马上跟我过去!”
景辰弯腰拣起地上衣袍,重新罩到洛溦头上,隔绝开四周可怕而血腥的杀戮。
庆老六一直好奇洛溦的身份,见状看了她一眼,问道:
“这位姑娘是……”
景辰拢好洛溦身上的衣袍,将她轻轻揽住:
“她是我娘子。”
第 46 章
洛溦被景辰用衣袍拢住, 扶揽着,随庆老六退到了船舷。
脑中一片混乱的宋昀厚,也撑着船栏,被几个喽啰推攘催促着, 跟了过来。
陈虎往夜空中射出一支带火苗的响箭。少顷, 一艘黑帆的船艇自河水西北面急速驶来。
那船除了帆黑, 露出水面的部分亦被通体漆成了黑色,在夜色中犹如一尊鬼影,荡悠悠地飘近。
洛溦透过袍布缝隙,隐隐瞧见那黑船下方有两排窗口。
她记得萧元胤曾说过,那些是机弩舱,用于水战时的远程制敌。
黑船靠拢,降帆,却没下锚,而是直接抛了绳索过来稳住船行,准备随时撤离。
喽啰们手脚麻利地在两船之间搭了木板,攀爬跳跃过来。
洛溦跟着景辰, 也踏上木板,慢慢走上了黑船。
身后, 陈虎已经点燃了客船,大声催促着手下人把装了箱的财物抬上黑船, 加速撤离。
江面的东边, 一艘大乾的兵船疾驰而来,远远似有呼喝之声,紧接着, 便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
因为隔得尚远,大部分箭矢都落入了江中。
陈虎跃上木板, 眺望片刻,道:“直他娘的,是机弩箭!最近的水师驻地明明在鄄县,他们是怎么这么快就找上门的?要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老子剁烂他!”
旁边副手抱着箱子,“要是提前漏了风,官兵早就来了,看这反应,有可能是巡江偶然路过,又或者咱们刚干的那几条船上有紧要的人,朝廷悄悄派了兵船,跟在附近。”
陈虎啐了口唾沫,也没工夫分析,“先撤吧!让老七他们赶紧上帆,进惊鸿滩!”
庆老六领着景辰三人,下到甲板下的舱室,一边对景辰说道:
“这船是兵船,没有像样的船舱,大伙都挤通铺,你带着媳妇,肯定不方便。”
他先将宋昀厚领到大通铺的角落,对他道:“你就在这儿歇着,要是有人找你麻烦,就报我疤六的名号。”
然后把景辰和洛溦带到靠南的一间小室前,开了门:
“这是个小储间,最多能挤两个人,但好在可以关门,不叫人瞧见你娘子。”
庆老六把锁链和锁钥都交给景辰,“进去就从里面把门锁上!放心,六叔承着你爹的恩情,会好好护着你们!”
说完,上了木梯,掀开甲板的翻门,钻了出去。
舱室里一片黑暗,只余壁角一小块天窗,透着些甲板上的火把光影。
景辰走到宋昀厚面前,“宋兄……”
宋昀厚此时心力交瘁,又想到福江惨死、皆因自己放不下银票,愧疚悔恨,如同被抽了魂魄。
他朝景辰挥了挥手,“疤六的话,我都听到了。这种情况,他既能护咱们周全,我又有何资格计较你身世?你什么都不用跟我解释,只需好好护住绵绵就是。”
说完,瘫坐到通铺角落,扯了条被子,也不嫌脏,脱力地将头埋了进去。
景辰亦知轻重,转回身,拉洛溦进了储室,用链条锁了门。
储室狭小,漆黑不见五指。
景辰四下摸索一番,找到一些装着生牛皮和禽鸟羽毛的麻布袋,想来是为制作箭弦和箭羽而准备的材料。
他将麻布袋挪摆了下,堆出一个简易的“坐榻”,扶洛溦坐下:
“冷吗?”
洛溦摇了摇头,揭开罩在身上的衣袍,“你冷吗?”
她想起景辰之前从皮筏上跳水游回,衣服全部湿透,伸手摸了下他衣角。
“你把湿衣脱了吧,披我哥哥的袍子。”
洛溦罩身的衣袍,是被拉去甲板前,景辰从宋昀厚身上脱下、用来遮挡她头脸的,眼下进到储室,锁了门,也没必要再用了。
景辰迟疑了下,“还是你披着吧,我衣服一会儿就自己干了。”
洛溦知道他不好意思,“我不会看的,这里一点儿光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你要是介意,我闭上眼睛好了!你若冻病了,接下来谁照顾我和哥哥?”
她把袍子塞到景辰手里,转过身,“我闭上眼睛了。”
景辰没再拒绝,解了衣带,脱下湿衣,把宋昀厚的衣袍裹到身上,重新系好。
洛溦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衣物声,虽然明知什么也看不见,但还是一直紧紧地闭着眼睛。
景辰小心翼翼,不让湿衣沾到洛溦,但储室狭小,换衣时掠出的风动,轻拂过女孩后颈,带出骤然的清凉。
洛溦愈发垂低了头,半晌,低低问道:“好了吗?”
黑船已入江心,似乎因为要躲避追兵,航行的速度很快。头顶的甲板上,不断有喽啰们奔来跑去的脚步声、说话声传来。
可这间狭小而漆黑的储室之中,却好似……安静的,有些过分。
景辰换好了衣服,却迟迟没有出声。
即便明知她什么也看不见,他还是有些不想让她转身,不想让她睁眼。
仿佛如此这般,自己那些不堪的过往,就终不会袒露在她的眼中。
过得良久,他终是轻轻地“嗯”了声,低声道:
“我刚才,告诉庆老六你是我娘子,是为不让恶人有所觊觎,你……你别介意。”
洛溦忙摇头:“我不介意的。”
话出了口,又意识到似乎回答得太利索了些,禁不住有些微微脸热,虽然明知他看不见,也不敢再转回身去。
景辰沉默了会儿。
“我父母的事,我得给你交代一下。万一以后庆老六他们提起,你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洛溦依旧背对着他,垂着眼,“嗯。”
景辰微微吸了口气,又沉默了会儿,方才开口:
“我本姓连,祖父家,曾是薄有田产的农家。在我父亲十多岁时,家乡连番遇到水灾蝗灾,族人尽数饿死。我父亲走投无路,进了匪寨落草为寇。”
“或许,因为曾经历过濒死绝境,他做事有股不要命的狠劲,过了大概十余年,渐渐升成了寨子里的头领,最后,又成了黄岭寨的匪首。”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他带人下山劫道,遇到一个被歹人追杀的年轻女子。他出手救了她,但也……没有放她走。”
“那个女子,就是我的母亲。”
“我母亲是个孤女,自小在尼庵长大,生得貌美,读书习字很有天赋。我父亲一见到她,就生出占有之心,先是恐吓,又是讨好,半逼半哄我母亲必须嫁给他。一开始,我母亲一直哭,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委身歹人,可她一个孤女,在匪寨待得时间长了,最后……又哪能不屈服?”
洛溦默默垂首,依稀好像明白过来,为何在豫阳遇袭时,景辰那么害怕被人瞧见自己的容貌。
景辰继续道:
“我母亲在尼庵长大,熟读佛经,心地纯善。嫁给我父亲之后,时常规劝他弃暗投明,改邪归正。”
“后来我出生时,母亲难产,父亲在产床前立下誓言,只要母子平安,他就答应我母亲的要求,解散黄岭寨,与妻儿寻一方僻静之所,安安稳稳地过正经日子。而最后,他也兑现了承诺,在我三岁那年,彻底关了匪寨,带我和母亲离开了黄岭。庆老六,就是在那时出了寨,重新寻了山头。”
“一开始,我们一家人回到了父亲的老家,找回族中旧田,过了两年普通农户的生活。父亲种地,母亲操持家务,教我认字读书。我最初的习字、算学、画艺,都是……跟着母亲学的。”
景辰提到母亲,语气中有淡淡的温柔,随即沉默下来,过了会儿,方又继续:
“后来,村里有人把我父亲曾经落草为寇的事给揭了出来,官府派兵来捉,父亲只得连夜带着我和母亲逃走。从此,就再没回过家乡。”
“我们四处流亡,好几次,碰见父亲从前在匪道上的兄弟,都曾劝他重操旧业。但父亲答应过我母亲要改邪归正,宁可做最费力最肮脏的苦工,也要清清白白地赚钱。为了躲避官兵,我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长的时间,到了我六岁多时,我们一家又逃去武州,也就是在那里的右林镇,遇到了庆老六。”
“跟他分别后不久,我们就遇到了追兵。我父母……我父母他们……”
洛溦一直静静地聆听着,直到此刻,终是忍不住转回了身,伸出手,摸索到景辰的一只手,轻轻握住:
“景辰……”
景辰的手指,冰凉而僵硬。
良久,语气艰难地开口道:
“绵绵,我的父亲对我而言,是一个会疼我爱我,会在最后时刻用身体帮我和母亲挡刀的男人,我仰视过他,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是恶人。今夜你在船上见到的那些事,他……都做过。”
洛溦握住景辰的手,用力的,“我说过,不管你父母是谁,你都还是你,是我的辰哥哥。”
景辰在黑暗中怔怔地睁着眼,努力想要看清女孩的容颜:
“绵绵……”
洛溦朝前靠近,抚着景辰的衣袖,慢慢倚靠到他肩头:
“不是说好了,要带我离开长安吗?你可不能反悔啊。”
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又有着乡音的柔软。
景辰感受着少女温软的身体依偎在了自己臂间,心间滚烫的犹如烙铁,灼得他呼吸困难:
“我……我不配的……”
洛溦伸手去捂他的嘴,黑暗中找不准方向,指尖触到了他的嘴唇。
她忙收回手,一时羞窘难堪。
“我才不配。”
她垂着头,半晌,低低道:
“我告诉过你,我一直用自己的血帮太史令解毒。你可知道,是怎么解的吗?”
景辰摇头,“我不知。”
“其实,直接割我的血,喂给他,也是可以的。但那样的话,我就会失血太多,他毒还没抑下去,我可能就死了。所以冥默先生让郗隐想了个法子,利用药力催动手三阳经的血流速度,再以铜管连接掌心劳宫穴,直接把我们身体里的血液置换一遍。”
说到这里,洛溦沉默住,过得片刻,方又才开口道:
“那个催动血流速度的药,需要……需要从皮肤散入,所以……”
她咬了咬嘴唇,“所以我们换血的时候,是不能穿衣服的。也不是完全不穿,就是……就是……”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埋得不能再低了:
“反正就是,我已经不清白了,是人都会介意的,你也会介意的……”
她的手,还握着景辰冰凉的手指,这一刻,却被他反手握了住,紧紧拢在掌心。
“你觉得我会介意这样的事吗?且莫说治病救人,原就没什么好忌讳的,就算……就算你与太史令曾有过什么,我也根本没有介意的资格。”
景辰的嗓音有些泛哑:
“我只愿你……能让我住进你心里,只愿你不要嫌弃我……”
“我都说了不嫌弃了!”
洛溦的话出了口,又意识到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禁不住满面涨红,由着景辰握了自己的手,把脸埋低,额角轻靠在他肩头。
船下的水流,逐渐变得湍急起来。
黑船似乎在河面上调了个头,驶入了一条狭窄的河道,骤然迎上的一个浪头,将船身高高抛起、又跌下。
洛溦被颠得身形一晃,差点儿失了平衡。
景辰不再犹豫,伸出手臂,将她揽进了怀中。
每一次的波浪起伏,都将怀中的女孩朝他又一次地送近,每一次的靠近,都让他的心不停地颤抖。
他紧紧地拥住她,仿佛唯恐一松手,她便会如梦境般消失不见。
“绵绵别怕。”
他柔声道:“我们一定能顺利逃出去的。”
“以后,你若不想去边远州府,我便努力考进一榜,到时候,能进门下省,求个出使外藩的职务,扶南、西域、天竺……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好?”
洛溦把滚烫的面颊藏到他臂弯里:
“嗯,我都听你的。”
第 47 章
黑船在起伏的浪涛中前行了许久。
储室里的两人, 静静相拥着。
但到底才刚刚经历了血腥杀戮,心中再多的缱绻情愫,都似有些沉甸甸的。
洛溦在心里又默默回想了一遍景辰的身世,只觉得心疼至极。
虽然他刻意把语气放得轻松, 仿佛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 那种家破人亡的感受,必是难以承受之痛。
“后来,你就一个人去了越州吗?”
她轻声问道:“武州离越州那么远,你那时那么小,一个人,怎么能走那么远?”
景辰动了动唇,又沉默住。
过得半晌,道:“其实离开武州以后,我先是跟着进京乞讨的流民,去了长安。那时殊月长公主刚在渭山去世,整个京城都在行丧, 我偶然看见……”
他迟疑着,蓦然停顿了下来。
洛溦追问:“你看见什么了?”
景辰有些举棋不定。
那样的猜测, 说出来,到底是对是错, 是福是祸, 他实难判断。
这时,门外的舱室里,穿来一阵咚咚下梯的脚步声响。
陈虎带着喽啰们, 从甲板退了下来,关上扇门, 骂道:
“狗娘贼的!”
陈虎似乎累得够呛,啐了几口,“那官船也它娘的不要命了,老子都进惊鸿滩了,它还咬着不放!”
一个副手道:“许是朝廷不知道惊鸿滩里暗礁四布,是连渔船老手都不敢出入的绝险之地。”
陈虎道:“不知道正好!让它追,触礁弄死它娘的!”
有喽啰推测道:“这朝廷的船死追着咱们不放,不会是咱们这次劫的货里面,有啥值钱玩意儿吧?”
旁边的人表示异议:“咱们这次动的都是民船,船客身家也算不得有多好,依我看,应该是因为栖山教打进了南阜关,朝廷觉得没面子,逮着栖山教的影儿就想杀鸡儆猴,才死咬着咱们不放!”
其余众人纷纷附和。
陈虎琢磨着:“自从卫教主仙去以后,咱们栖山教就被朝廷剿得七零八落,这次拿下南阜关的也不知是哪一支的兄弟。等将来联络上了,说不定能归到咱们这边,一起干!”
储室里的洛溦,被陈虎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将声音抑得极轻,问景辰:
“听他的意思,他们跟袭击豫阳的那拨人一样,都是栖山教的,但……又不是同一个支派?”
景辰“嗯”了声,也压低声:
“卫符经在二十多年前就被处死了,之后栖山教就成了一盘散沙。我以前听父亲说过,这些残余下来的旧部散落至各个州府,接纳当地的盗徒山匪壮大声势,想来各有各的利益要维护,未必能再聚到一起。”
“都不是什么善类……”
洛溦想起惨死在陈虎刀下的福江,心里又恨又难过,可转念想起景辰的父亲也曾是那样的人,又默默地收了声。
景辰仿佛觉察到她的尴尬,抬手抚了下她的发顶,“没事,你说的是对的。”
这时舱室里,有个新加入的喽啰问道:
“我听说卫教主仙去以后,有教里的兄弟为了给教主报仇,杀进了渭山行宫,把狗皇帝的妹子都给干掉了?这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旁边立即有人哄笑起来:
“皇帝妹子的事,咱不知道,但大当家有个渭山妹子的故事,比干皇帝妹子更带劲!”
“对,虎哥再给新来的兄弟们讲讲呗!”
陈虎被属下奉承怂恿着,让人先去问了下甲板上的情况,确认追兵的兵船被甩得差不多了,才大马金刀地清了清喉咙,开始讲起往事:
“江湖上一直传,说当年在渭山行宫杀了长公主的事,是咱们栖山教干的。这话,可以说有几分真,但也说不准到底有多真。
当年卫教主还在的时候,咱们栖山教还不是现在这种一盘散沙的样子,那是有长老、有祭酒,有组织的。后来教主仙去,几个长老都彼此不服,推不出一个能做主的,吵吵闹闹了许久,后来也不知是谁提议了一嘴,说只要谁能杀了皇帝、为卫教主报仇,就让谁继任做新教主。
于是连着好几年,都有人尝试去刺杀皇帝。
但京城的戍卫,不是一般的严。别说皇宫,就连靠近皇城的市坊都有骁骑卫盘查身份,根本进不去。于是,大伙就把目标集中在了长安以外的几处行宫,赶在每年狗皇帝去行宫游玩的时候,闹了那么几场。但,都没得手。
皇帝妹子死那年,咱们应该也有人去闹过,但那时教内已经散得七零八落、分出了好几个派系,具体是哪边的人去闹的,闹没闹成功,事后大家都没通过气儿,也就搞不清到底是谁做的。加上那事刚出来不久,狗皇帝就在三十州府剿杀栖山教,死了无数的人。就算那事真是咱们的人做的,估计那出手的弟兄也死在这场清剿中了。”
新喽啰问道:
“那……大当家的那个渭山妹子故事,也是跟行刺皇帝有关?”
周围听过故事的人又都笑了起来。
陈虎摸了摸下巴,“也算有些关系。”
他说道:“皇帝妹子死之前的那一年,我刚满十八,正是有血性的年纪,也想跟风去试试刺杀皇帝。”
“我先是在长安潜伏了一阵,听到消息说皇帝要去渭山行宫避暑。我一寻思,那渭山行宫建在山里面,下手的机会肯定多,于是就赶在皇帝过去之前,提早混进了行宫,在里面等着。”
部属中有善于迎奉之人,拍马道:“大当家果然计谋高深,知道守株待兔,等着皇帝老儿进陷阱!”
陈虎咳了声,取过酒囊喝了口酒。
他当着弟兄们,自是要把话说得漂亮些,实则当日他为了混进行宫,钻过狗洞,又在粪池里熬了两天两夜,还只是潜入到行宫偏僻处的一个荒院里,一直窘困匿伏着。
但这都不是重点!
陈虎喝完酒,“我在里面待了差不多十来天,吃过御厨做的酒菜,还在皇家的温泉里泡过澡,算是享受了一番狗皇帝的逍遥日子。”
“有一天傍晚,我正躺在榻上休息,突然听到了推门声和说话声……”
他那时已经被困在荒院里十来天,外面日夜都有禁军巡守,根本连出去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行刺。陈虎饿了几日,最初的斗志早已消灭殆尽,只想着等狗皇帝返回长安、撤了行宫禁军,便重新逃出去。
“我听到动静,就连忙下榻,藏到了榻底,打算伺机而动。从榻底下望出去,我看见一男一女进了屋,男人的靴子上用金线绣着只长了角的狮子,估摸是个武官之类的人。”
喽啰问:“那女的呢?”
陈虎说到了重点,语气逐渐猥琐:
“那女的,是被那男的抱着进来的,赤着一双脚。那脚啊,啧啧,又白又嫩,脚趾因为紧张有些蜷着,指甲透着粉色。那时我就寻思……”
他嘿嘿笑了几下,“换作伺弄老子,她的这双脚,怕是比她的手更好用。”
喽啰们皆起哄地笑了起来,时不时交换几句不堪入耳的秽词艳语,打笑着。
又问:“然后呢?就直接开干了?”
陈虎摇头,“那女的似乎不愿,软绵绵地被抵在了墙上,嘴里叫唤着不要不要,还挣扎得挺厉害。”
喽啰道:“嗐,这时若是虎哥出去,让那娘们儿见识到什么是真男儿英姿,定是再不会嚷嚷不要。”
众人又笑了起来。
储室内,洛溦实在听不下去了。
换作往日,或许还能再忍忍,眼下她与景辰身体相贴,稍一凝神就能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只觉窘迫异常。
她抬起手,捂住了耳朵。
景辰也意识到了尴尬。
血气方刚的年纪,怀中又揽着心爱的女孩,纵然明知那些话肮脏龌龊,却也难免叫人心跳加快。
他拢过衣袖,覆到洛溦头发上,帮她掩住了耳朵。
门外的调笑声渐渐散去,陈虎继续讲述奇遇 ——
那男人颇是动了情,一直哄那女子,手上动作却是不停。
那女子哭了起来,挣扎间求道:“不可以哥哥……”
男子停了停动作,过了会儿,低声道:“没什么不可以。”
女子眼泪落得愈发厉害,“你是要逼死我……”
男子笑了起来,“好啊,我们一起死。”
说完就把女子拦腰抱起,扔到了榻上。
喽啰们再次哄叫起来:
“带劲儿!”
“行宫里的女人身份都不普通,该不会,是武官绑了宫女嫔妃,准备用强吧?”
“皇帝的女人也敢睡,有种!”
“可那女的管人叫哥哥,说不定是旧识亲戚之类的。”
“你小子没被人叫过情哥哥吧?”
其余人口干舌燥地追问下文:“大当家,那后来呢?”
陈虎喝了口酒,卖起关子来:
“想听后来的事?想听今晚就给老子打起精神,上甲板轮班守着,等彻底甩掉追兵,回到寨里,我再继续说!”
事实上,那男人刚把女子扔上榻,就觉察到那床榻被人睡过,当即就抱了人出屋,没过多久,禁军就冲进来搜人。幸而陈虎机警,趁着那对男女出门之际,便也遛了出去,藏在院墙下的狗洞里,方才逃过一劫。
只是这种藏狗洞的丢脸事,自是不能跟手下人细讲。
喽啰们皆失望唏嘘。
储室内,洛溦还捂着耳朵,头藏在景辰的臂弯里。
恍惚间,觉得景辰的呼吸像是微微急促了一瞬,身体骤然僵滞,仿佛是被什么突如其来的念头攫住了心神。
她松开手,抬起头:“怎么了?”
景辰回过神,竭力平复了一下情绪,半晌,轻声道:
“没什么。”
可洛溦仍旧感觉他心跳得很快。
是不是……
这么一直靠着,到底有些太亲密了些?
她微微拉开了些距离,把发烫的面颊靠到了景辰的衣袖上。
景辰镇静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们话说完了,你也先睡会儿,我守着你。”
洛溦捏着他的袖角,“嗯”了声,“你也睡会儿,反正门锁着。”
黑船在湍急的江水中,又冲撞了莫约一个时辰,行速渐渐放缓下来。
陈虎带着人,去到甲板。
不多时,庆老六下到舱室,敲了敲储屋的门:
“船快靠岸了,你们出来吧。”
又去角落唤醒了宋昀厚。
景辰之前脱下的湿衣尚未全干,但他还是依旧换了回来,把袍子罩到洛溦身上。
洛溦如今知道了景辰父母的故事,很配合地裹上了衣袍,又用地上的灰土涂黑了脸,跟他一起出了屋。
宋昀厚夜里发起了烧,浑浑噩噩地睡了一会儿,被庆老六扶着上了甲板。
景辰和洛溦也跟了出去。
此时已是寅时,夜幕深蓝,边缘处透着淡淡的曦光。
黑船靠停在河谷的水波平稳处,下了锚,放下了来往岸滩的舢板。
陈虎指挥着喽啰搬运劫来的财物。
庆老六带着宋家兄妹与景辰三人,跟着运货的人上了舢板,渡至岸边。
岸边有前来接应货物的人,赶着敞篷的马车。
庆老六在货物间挪出空地,对景辰说:
“你带着你娘子和内兄上马车,还有四五十里地,等进了寨子,再好生休息。”
他原是想直接放人,但规矩不得不依,现下宋昀厚又生了病,庆老六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只打定主意进了寨要好生照料,又向赶车的兄弟放了话,嘱咐细心周到。
景辰先扶宋昀厚上了马车,又送洛溦坐到她兄长旁边。
洛溦伸手探了探哥哥的额头,还好,烧得不严重。
马车摇摇晃晃上了路。
颠簸行驶了大半时辰,林间开始有了晨光。
因为还有赶车的两个喽啰在前面,洛溦一直没开口多说话。
此刻见天光渐亮,她侧过头,看了眼景辰。
景辰也在看着她。
狭窄黑暗的储室里,两人曾有过那般亲密的相处,此时相望于晨曦之中,彼此眉眼清晰可见,洛溦禁不住羞涩赧颜,一瞬间,便又垂低了眸。
景辰的脸色微微透着些苍白,笑意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握住了她的手,静静拢入掌心。
马车出了树林,行进山谷,地势变得平坦起来。
马夫扬起鞭子,让马儿快跑了起来。
眼看就要抵达谷底的岔口,忽听得山谷上方一阵轰隆隆巨响。
紧接着几十根檑木,夹带着山石如急雨般滚下。
拉车的马受惊而起,前蹄高扬地嘶鸣起来。
山谷上方一队官兵,像是刚风尘仆仆地赶到,朝下提声高喊道:
“奉齐王殿下八百里急传军令,特来擒拿匪寇!尔等立刻缴械投降,可免一死!”
第 48 章
洛溦所在的马车上, 装的全是劫来的财物。
喽啰们领了陈虎的交代,把东西看得比人命还重,见前方檑木拦路,忙催促马车车夫:
“冲过去!赶紧冲过去!”
拉车的马受了惊呀, 嘶鸣挣扎着, 不肯动弹。
车夫只得咬了咬牙, 拿带铁蒺藜的鞭子狠狠抽了马几下,激得马儿振鬣长嘶,方才如离弦之箭般的冲了出去。
车厢遽然晃动,景辰扯过装着锦缎料子的布袋,抵在宋昀厚的身侧,自己则揽住洛溦,以免她撞到车壁。
洛溦被晃得头晕眼花,却意识到,现下突然有了获救的机会。
庆老六虽然感念旧情,愿意出手相助,但这群匪贼的头目显然是陈虎。
陈虎残暴好色, 若真被带去了匪盗山寨,时间一久, 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景辰也似乎有相同的想法,低下头, 与洛溦交换了一个眼神。
洛溦轻声问道:
“我们……要不要找机会跳车?”
马车是敞篷的, 护栏不算太高,能轻易翻过。
后面不远处就是官军的追兵,只要跳车, 就有获救的机会。
虽然……洛溦也不愿再见到齐王,但相较之下, 肯定还是匪贼更可怕。
景辰道:“现在跳车,定会重伤。”
他扭头观察了一下车速和地面状况,“等齐王的兵马追得再近一些,车又进到山林之中,速度慢下来,地面也没了砾石,我们再看。”
洛溦点了点头,“嗯。”
马车后方,官军骑兵追逐的马蹄声渐渐逼近。
车厢前的两个喽啰,一面回头张望,一面骂骂咧咧,指挥车夫道:
“进林子!去豹子岭,把他们往沼泽地引!”
车夫挥鞭,调转了方向。
马车渐渐驶入了草木繁茂的林地间。
景辰观察了片刻,捏了捏洛溦的手,压低声:
“现在可以了。你慢慢挪到车栏旁,找准时机就跳下去。”
又叮嘱了句,“记得一定要护住头。”
洛溦看了眼宋昀厚,问景辰:“那你们呢?我们不一起跳吗?”
景辰摇头:“我们若一起跳,马车的负重骤减,他们必会觉察。陈虎不顾庆老六求情,也要绑我们进寨,必有他的考量。若我们此时被发现逃跑,他底下的人,说不定会射杀我们。”
他们三个人里面,洛溦的体重最轻,跳车最不容易被发现。
景辰又道:“他们刚才说,要把官军引进沼泽地。一旦进了沼泽,这些士兵大半都活不了。眼下离沼泽地应该还有些距离,你马上跳车,还能提醒他们不要中计。”
他看着洛溦,“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哥哥顺利脱险。”
林间稀疏的光影,被树荫切割得点点碎碎,洒落在少年清俊的眉眼间。
洛溦回望着景辰,心头千般纠结。
她并非柔弱寡断之人,也知晓事态轻重,只是,此刻要她舍下他,独自逃生,亦是万般艰难。
“要不……你跟我哥哥先跳?”
她试图讨价还价。
景辰摇头,看了眼宋昀厚:
“他腿上有伤,又发着烧,必须有人推一把才能翻过车栏。你力气不够,我必须留在他后面。且他意识昏沉,没法开口跟官军解释明白,所以也不能第一个跳。”
他看了眼车外地面,催促洛溦,“快走,这里土软。”
说着,松开她,伸手扯过一个装着布料的袋子,阻挡住喽罗的视线。
洛溦没法再犹豫,伏低身,慢慢挪到了车栏边。
木板拼接的护栏,随着马车的奔驰剧烈晃动着。
洛溦倚到木栏边,探头观测着车速和地上植被。
待车头再一次调转方向、转过一株老松树时,她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从栏上翻跃下去。
身体重重地跌到了地面上。
好在泥土松软,地上又堆积着层层松针,倒并不觉得有多痛。
洛溦迅速撑起身,见马车继续疾速地向前奔驰,显然没有觉察到她跳了车。
她稍松了口气,随即立刻掉转身,朝追兵的方向疾奔而去。
官军的骑兵队伍,飞驰着马蹄,从对面急纵而至。
洛溦举起手,朝他们用力挥舞。
为首的骑兵军长看见洛溦,勒马减速。
洛溦难掩欣喜,快步上前。
可就在这时,一阵密匝的箭雨,自西边的树林间迸射而出。
军长中箭,跌下马来。
紧接着,又有一队人马从西面林间冲出,与官军的骑兵拼杀到了一处。
霎时间,马匹哀鸣,兵刃出鞘,视野里铺天盖地的全是两军交战的刀光剑影。
洛溦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胆战心摇,连忙后退。
亏得有了之前遇险的种种经历,尚不至于吓到失去判断。退离开箭矢飞驰的战场,想着此时景辰和哥哥大概也已经跳了车,不如先去与他们会合,再做计较!
她转过身,重新朝马车驶离的方向跑去。
刚跑出几步,忽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逼近,随即黑影笼下,骑马者伸手攥住她衣领,将她提拎到了马背上。
洛溦惊声挣扎,人却已被撂到了马背上。
仓惶间,抬眼去看骑者,依稀瞥见是个年轻男子,相貌寻常,戴着斗笠。
男子眸光清冷,见她望来,伸出戴着皮护具的修长手指,一言不发地将她重新按了回去,如捕获的猎物般横伏在他面前。
洛溦此时已经看清他没有穿军甲,显然不是朝廷的官兵,一颗心顿时沉了下来。
男子扯缰调头,策马疾驰,纵至俯瞰两军交战的山丘之上。
马速极快,洛溦抓着马笼头,竭力将身体坐直起来。
身后男子双手握着缰绳,她一坐起身,整个人就如同被他圈在了臂间。
柔软的发丝蹭过下颌,斗笠青年身体微滞,瞬间与女孩拉开了些距离,却也没有再次按她回去。
一个中年男子打马过来,向斗笠青年请示道:
“公子,咱们有胜算,要不要给他们全灭了?”
洛溦听那声音有些熟悉,抬眼望去,见竟是放火烧了豫阳县衙的那个周姓头目!
若说之前她心中还尚存了一丝侥幸的希望,此时遽然瓦解冰泮,忍不住颤声道:
“你们,是栖山教的贼寇?”
周旌略将目光移到洛溦脸上,瞧见她抹了黑灰的面颊,啧了声,忽略她的提问,转而看向她身后的斗笠公子,调侃道:
“公子费了这么大工夫,怎么……是个黑脸姑娘?”
又瞥了洛溦一眼,嘿嘿笑道:“不过老周我眼不瞎,等洗干净了,肯定是位大美人。”
斗笠公子神色淡漠,不置可否,静静观察了片刻坡下战况,声音微哑地吩咐道:
“让下面的人,留一半的活口。”
周旌略应了声“是”,随即打马下了坡。
洛溦此时的一颗心,如坠冰窟。
她哥哥和景辰,现在全指望这些官军的兵马相救。
要是这群栖山教匪击败了官兵,就等同灭了景辰他们获救的希望!
若再被捉回到陈虎的手里,有了逃跑的罪名,庆老六也未必能保下他们……
洛溦心乱如麻,脑中电光火石,用力调整了几下呼吸,暗掐着手心,转过身,对那斗笠公子说道:
“你……是栖山教的头目?”
那人远眺战局,目不斜视,看也没看她。
洛溦盯着他的反应,手从身侧悄悄抬起,摸到自己的鬓发,再往上,小心翼翼地将发簪抽了出来,握进袖中。
她朝他靠近了些,再次开口:
“你可知道,这些骑兵都是齐王殿下的?”
斗笠公子终于有了反应,朝她垂下眼,语气疏漠:
“齐王的骑兵又如何?”
洛溦握着发簪的手,慢慢挪到他身侧,视线一瞬不瞬地凝着他:
“齐王殿下战无不胜,你们偷袭了他的部属,他肯定会发火报复,到时候倒霉的只能是你们。”
他比她高许多,即便是坐在马背上,仍旧有身量的差距。此时垂目看她,头上斗笠的笠沿拉得很低,遮去了大半眉眼,可洛溦偏能感觉到,他眼锋里透着能刺穿她的寒。
他看着她,声平无波:
“你倒很了解齐王。”
洛溦“哦”了声:
“大乾百姓,谁不了解齐王的威武事迹?”
话音落下的刹那,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急挥而出,将发簪尖头直刺向斗笠公子的脖颈!
她看得明白,他是这群栖山教匪的头目,下面战事的决策全由他在发号施令。
她这一刺下去,若能将其重伤,应该就能让那些乌合之众乱了阵脚。
那样的话,官军也许就能赢,景辰和哥哥也能得救!
洛溦用尽了全身力气将簪子扎下,只盼一击命中。
谁知那人仿佛长了第三只眼,堪堪在她抬手的刹那便已挥掌格开,反手将她手腕钳制住,翻转半折在空中。
他手上戴着拉弓所用的皮韘,护住了手指,手背却裸露在外,洛溦扭腕挣扎,簪尖划过他手背,拉划出一串血珠。
“你这个死贼寇!”
洛溦一击不中,手腕被死死钳制住,之后再无偷袭的可能。
她想到落入匪贼手里的下场,还有刚才周旌略那句“等洗干净了,肯定是位大美人”的污言秽语,心中滚过一片冰凉。
无非,就是皮囊惹眼。
她一咬牙,手腕拧折,把依旧攥在指间的发簪调转了方向,人便陡然撞了过去!
手动不了,但人能动,她今日就先毁了这张脸,叫陈虎那样的人也看不下去!
洛溦朝簪尖狠命撞去,落在旁人眼里,倒更像是要引簪刺喉,了断自尽。
斗笠公子呼吸一窒,来不及思索,便已伸出左手挡在了簪前,继而右手化掌,猛地劈在了洛溦的颈后。
洛溦顿觉眼前一黑,失了意识。
男子攥了攥自己几乎被簪尖刺穿的手掌,托住瘫软下来的女孩,心头一阵气血翻滚。
还敢说,不论遇到什么问题,都能想办法化解?
才区区十几日不见,竟是……连寻死都学会了。
他垂下眼,凝视怀中之人。
半晌,泠然拂过氅衣,盖到了她的身上。
第 49 章
洛溦连日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奔波, 这一晕倒,竟沉沉昏睡了许久。
待意识回复,再度醒来时,睁开眼, 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竹屋之中。
“你醒了呀?”
一个圆脸的村户少女, 听到榻上窸窣声, 从窗边站起身,走到洛溦面前,研究了一下她的面色,欣喜道:
“睡了一天一夜,肯定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水!”
洛溦撑起身,尚有些浑浑噩噩,环顾四周,“这是哪儿?”
女子倒了水走回来,“这是卧龙涧。”
她把水递给洛溦,笑了笑,露出一对梨涡, “我叫阿兰,是周大哥让我来照顾你的。”
除了照顾, 据说还得防着这姑娘自伤。
阿兰想不明白,这么漂亮的姑娘, 怎么会舍得伤害自己?
水送到了嘴边, 洛溦下意识地喝下两口。
周大哥?
昏倒前的记忆,如潮水般地涌进了脑海。
洛溦遽然挡开阿兰再度凑近的水杯,抬起眼:
“你……你也是被他们捉来的吗?”
阿兰愣了下, 摇头。
洛溦盯着她:“那你……是栖山教的人?”
阿兰想了想,点头, “应该算是吧。”
洛溦掀开被褥,越过阿兰,步履有些踉跄地下了榻,望屋外走去。
阿兰追了过去,“你干嘛呀?你鞋袜都没穿!”
洛溦拉开门。
竹屋位于山峦之间,远处川涧蜿蜒,河岸开阔平底延至山脚,周围竹林葱郁,隐约可见村屋座座。
完全是跟她昏迷时不一样的山川植被!
她是……被带进了贼寇的匪寨了吗?
洛溦想到景辰和宋昀厚,转身询问阿兰:
“送我来的人,就是那个姓周的,还有……还有那个戴斗笠的,他们有没有说,他们把朝廷的官军怎样了?”
“戴斗笠的?”
阿兰愣了愣,“你是说卫延卫公子吗?他们什么也没跟我说呀。”
架不住被洛溦急切地望着,又努力想了想,“好像……好像我听下面的人聊天,反正,是咱们赢了!”
洛溦身子顿时有些发软,抬手扶住门框。
栖山教赢了的话,那景辰他们……
阿兰伸手扶住洛溦,“你怎么了?”
她实在一头雾水,明明周大哥安排自己照顾这姑娘时,千叮万嘱要妥帖周全,还半开玩笑似的说他欠着这姑娘半条命,万不能有闪失。
可眼下瞧着,这姑娘怎么更像是周大哥他们的仇家似的……
她放缓语气,小心翼翼地劝哄洛溦道:
“要不,还是先回床上躺着吧?我扶你过去。”
“不用了。”
洛溦吸了口气,站直身,径直走回榻边,穿上鞋袜,然后掉头就往屋外走。
阿兰追了出去:
“姑娘!”
山村与脚下蜿蜒穿弋河流之间,是大片的竹林。
此时初夏午后的阳光正明媚耀眼,竹林间碎光婆娑。
洛溦不管不顾的,沿着村屋之间的山道,一路奔至竹林尽头。
连接涧水的草场上,接踵停着十几辆马车,旁边围站着五六十名劲装结束的贼寇。
除了贼寇,又还有些村户装扮的老人和孩子,也围在马车左右,探头看着热闹,时不时交谈笑闹几句。
洛溦跑近的刹那,最先被几个孩子注意到,抬起手指着让大人们快看。
随即,其余的人也都停下了手中动作,朝她望来。
周旌略的一只脚,还踏在车辕上,正弯腰从车上的木箱里取出一支倒钩箭向众人展示。
觉察到动静,他扭头朝洛溦看了眼,收了脚,站直身来。
之前洛溦在豫阳被捉去县衙,一直斗篷罩头,不曾被人看到过容貌。这次被带回卧龙涧时,脸上又涂了灰。
眼下,还是周旌略第一次瞧清楚她的模样。
只见猗猗绿竹之畔,少女倏然止步,身上穿着的阿兰的细布旧裙、洗得已有些发白,却因此映衬得容颜愈加殊色夺目。
周旌略咂了下嘴,扭头给了旁边看呆了的部属一拳,“去请公子过来。”
自己迎着洛溦,大步走了过去。
洛溦从竹屋跑出来的时候,心里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此刻乍见河岸边乌泱泱的人马,难免有些发怵,下意识抬手摸向发髻,却发觉髻间只有支钝头的木簪,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
好在她起床之际,曾迅速查检过自己身体,知道并未像她之前畏惧的那样,遭恶人凌l辱过。而且,这群贼人既然专门安排了一个姑娘来照顾自己,可见暂时也没有什么龌龊的打算。
她心中稍定,打起精神,面对周旌略。
“周……周头目。”
她明白自己此刻没有硬碰硬的能力,只能迂回着放低语气:
“我曾在豫阳见过你,你当时亲口说过,你们只杀官军,不伤百姓。”
同样的质问,客船上也有人问过陈虎,想到那时陈虎的反应,洛溦垂在袖间的手指,不觉微微攥紧。
“所以……能不能请你们遵守承诺,送我离开?”
客船上的惨况还历历在目,暴虐残忍的杀戮、无辜横死的福江……
洛溦心里,恨透了这些栖山教徒!
但她必须活着离开,去找景辰,去找哥哥!
“只杀官军,不伤百姓?”
周旌略重复着洛溦的话,手里还握着之前从马车上拿的倒钩箭,一下下在掌心漫无节奏地敲着,一面打量着洛溦:
“你跟大乾官府,没有关系吗?那你说说,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父亲兄弟夫婿,有没有做官的?我可告诉你啊,我们栖山教不但有的是门路,还有专门辨识谎言的道法,你现在若是说一个字的假话,就别怪我待会儿手下无情!”
洛溦编好的话都窜到了嘴边,可听到最后一句,又有些犹豫。
这群贼人神出鬼没的,当初连豫阳县衙里的官员名字都能调查得一清二楚,否则也不会因为宋昀厚认识那位许丞吏,就把他们捉去了县衙。
自己现在若是全盘撒谎,风险实在太大。
她垂低眼,答道:
“我父兄是有公职在身,但父亲是管账的,兄长是管粮的,都不是军将,也没跟你们打过仗。”
她朝周旌略福了一礼,放低姿态恳求道:“我一介女子,更不曾妨碍过你们什么,就请英雄大人大量,放我走吧。”
周旌略见这么漂漂亮亮的一个小姑娘委屈求情,也不打算再戏弄她了,正要开口,余光一闪,抬起眼帘,瞧见一道长身玉立的人影出现在竹林边。
周旌略收回视线,清了下嗓子,又继续盘问起来:
“那你夫婿呢?女子出嫁从夫,你夫婿是做什么营生的?”
洛溦抬起头,“我……尚未婚嫁。”
话出了口,又随即有些后悔。
目光掠过操场的马车旁,见那些年轻的贼寇们依旧不停地朝自己侧目,时不时还满脸带笑地彼此交头接耳一番。
她想起景辰母亲的遭遇,虽没被强逼着失了身,可处在那样的环境里,软磨硬泡着,最后还不是只能委身贼匪。
周旌略继续发问:“没有夫婿,那可有订亲?有未婚夫吗?”
洛溦忙道:“有!”
周旌略来了兴致,“未婚夫是怎样的人?你满意这桩亲事不?”
洛溦听到“未婚夫”三个字,下意识地,想到了沈逍。
可他都马上要跟自己退婚了,还有什么满不满意的。
但,若是自己现在答一句“不满意”,也不知这些贼寇会不会乱来,强给自己点个鸳鸯谱什么的。
“他……他很好。”
洛溦垂眸沉默一瞬,语气渐渐流畅,“他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很满意。”
她想起那晚在储屋之中与景辰的约定,心里泛起酸酸甜甜的柔软。
她和他,也算是订下了白首之约吧?
所以从今以后,在她心里,景辰才是那个跟自己有婚约的男子对吗?
周旌略不知洛溦所思,只飞快朝她身后的竹林边瞄了眼,黑脸上扯出道笑、又极快压平,肃声继续审问:
“那你未婚夫做什么营生的?可是官军?”
“不是!”
洛溦连忙抬头否认,“他在观星修历的地方做事,跟官军一点关系也没有。”
“观星修历?”
周旌略咂巴了下嘴,“这种神叨叨的营生,感觉没什么前途,你不考虑换个人?”
“不换!”
洛溦态度坚定:“肯定不换!”
再怎么,也比你们做匪贼的有前途好不好?
周旌略余光瞧见竹林边那人已经越走越近。
“当真?”
他回想起此生初遇那人时的情形,心中滋味复杂,看向洛溦,语气突然肃沉起来:
“所以将来无论发生什么,即便你未婚夫穷途末路、声名狼藉,你都会对他不离不弃?”
洛溦觉得周旌略问得未免也太详细了些,但眼下人为刀俎,也只得极力耐着性子。
“他那样好的人,必不会遭遇你嘴里的不幸。”
她想起客船上景辰冰凉的手,想起他说起身世时微微颤抖的嗓音,垂了眼,一字字认真道:
“就算人无法选择出身,也无法预知一生起伏,但只要我还在,就断不会坐视旁人伤他辱他。只要我一直陪着他,他便不会穷途末路,也无惧声名狼藉。”
身后走近的那道人影,陡然停住了脚步。
周旌略问到了想要的答案,见好就收,朝人影抱了下拳:
“公子,人交给你了。”
随即赶紧溜之大吉。
洛溦一头雾水,循着周旌略刚才的目光,转过头,抬眼望去。
只见卫延戴着斗笠,一袭粗布灰袍,默然站在她身侧后的不远处,纹丝不动。
天上流云拂过,遮蔽住刹那日光,令他半遮的面容愈加神情难辨。
洛溦又扭头去看周旌略,见那家伙已跑去了岸边的马车处,一脸严肃地指挥起部属搬抬木箱。
他这是,打算把自己留给卫公子处理吗?
洛溦有种上当受骗的泄气,但又委实不愿追去匪贼环伺的马车旁。
她踯躅片刻,暗咬了下牙,转身走向卫延。
“刚才那个周……周头目说了,我如实回答了他的问题,便会送我离开。”
她眉眼微垂,目光触到卫延左手上缠着的绷带,忙瞥向一旁,问道:
“你们,能送我走吗?”
这里山峦围绕,植被陌生,洛溦想尽力争取到有人相送一程的机会。
卫延静静注视她片刻:
“你想去哪儿?这里离最近的市镇也要快马两日。”
洛溦听他的口气似乎没有拒绝,抬起头:
“不用去市镇!只要……只要送我去你掳……去你带我上马的那个地方就行!”
卫延沉默一瞬,似乎想开口问些什么,却终又忍住,淡声说道:
“好。”
他转过身,“跟过来。”
洛溦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也没想到,他会亲自送她过去,一时竟有些疑惑犹豫。
但机会难得,总不能试都不试一下。
而且这人之前阻止自己自伤,后来也没什么不轨之举,或许……也不是特别坏的恶人?
她踌躇片刻,呼了口气,赶忙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卫延沿着竹林朝涧畔而起,衣袍迤迤,随风扬出起伏弧度。
他身高腿长,姿态挺拔,行动间有种劲俊之意。
洛溦跟得有些吃力,抬眼盯向他的背影,看得久了,又觉得那劲俊之间,好像蕴着几分云水淡然、神姿高彻的闲适……
莫名的,竟让她想到了沈逍。
可那人是天之骄子,断不会出现在这种村野荒郊之地,更不会戴着农家斗笠,穿着粗布做的衣服。
再说,殊月长公主不是死在栖山教的手里吗?
沈逍要是真来了,还不得把这里每个人都掐死?
涧畔的水草地上,几个孩童一边牧着马,一边玩耍嬉闹。
卫延让他们牵来自己的坐骑,转过身,执缰走到洛溦面前:
“上马。”
洛溦上前扯住马笼头,一脚踩进马镫,努力翻身上马。
主人的个头高,这马的个头也高,洛溦几番用力,还是踩不上去。
身后的卫延像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抓住了她后背的衣料。
洛溦感觉男子修长的手指绞进了自己的衣物间,像是有些不愿触碰她身体似的,捉着衣料向上提拎。
她微微一愣,忍不住回头朝他望去。
卫延似也意识到了什么,松开了手指,掌心迅速滑至女孩的腰间,甫一用力,将她托上了马背。
随即自己翻身上马,坐到她身后,攥了攥执缰的手,默然调整着呼吸。
第 50 章
卫延递给洛溦一条黑巾:
“把眼睛蒙上。”
洛溦接过黑巾, 有些迟疑。
什么都看不见的话,万一他把自己带错了地方……
卫延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
“卧龙涧是我们的藏兵之地,不能让外人知晓路径,等出了前面几座山头, 你再摘下。”
洛溦“哦”了声, 依言绑上了黑巾。
卫延纵马而出。
洛溦蒙着眼, 耳边只余风声猎猎。
身后的男子一路沉默,握缰的双臂拢在她身侧,却一直很小心地没有蹭碰到她。
她渐渐地放下心防,不再那么紧绷。
如此疾行了莫约一个时辰,周围的光线像是一点点暗了下来。
卫延慢慢勒缰减速,低头凝视洛溦。
半晌,开口道:“不必再遮眼了。”
洛溦抬手解开黑巾,见两人进到了一片密林之中,四周杉木松木高大,跟她跳车时那片树林的模样很像。
应该……是同一片山地吧?
她仰起头,越过高大的树冠, 查看太阳的方位,一面问卫延:
“刚才在路上我听到过水流声。我们是不是……经过了一条水流很急的河?”
卫延“嗯”了声。
洛溦在心中默默回忆计算一番。
“你确定我们走的方位是正确的吗?”
她指了指天上的太阳, 分析道:
“现在快傍晚了,太阳在西。我被你们带走的那天早上, 太白星在河岸之北, 所以我来的方向应该是在西北,跟你现在走的方向不一样。“
身后卫延沉默片刻:
“你还懂用太白星来辨识方位?”
洛溦听他口气带着几分质疑,严肃辩解道:
“我不但懂用太白星辨识方位, 等晚上星星出来了,你往哪里走, 就算只偏了一点点,我都一清二楚!”
亏得从前沈逍严苛,逼得她把星位记得滚瓜烂熟,别说错了方位,就算只是偏了些角度,她也能一眼就看得出来。
“听上去像是不错的本事。”
卫延挽着马缰,“但我常在这一带劫道,路比你熟。”
洛溦本还想再争辩一下自己对方位的质疑,听到“劫道”二字,想再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垂了垂眸,瞥了眼卫延手上的绷带。
右手,只覆了薄薄一层,应是被她上次握簪挣扎时划破了手背。
左手,则缠得厚厚的,应是……挡她簪尖时被狠狠刺了一下,看上去挺严重的。
眼下荒郊野外,万一,他突然记恨起之前被她偷袭,伺机报复什么的,她可是半点儿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思及此,洛溦放缓了些语气,示好道:
“既然觉得我本事不错,那……我也可以教你一些识星辨位的知识。”
卫延道:“不必了。”
洛溦心听他拒绝得干脆利落,暗道,她还不想教呢!
要教也是教假的,把你们都带坑里去!
日光渐渐西斜,林间光线愈发暗淡下来。
又行了莫约半个时辰的距离,洛溦遥遥望见不远处的林间空地上,马蹄痕迹凌乱交错,显然曾有过兵马厮杀的恶战。
再往东面望去,不正是自己当初被卫延掳上马带去的山丘吗?
她连忙出声:“就是这里!”
说完,也顾不得马高,就急切地攀着马笼头滑落下地,朝自己最开始跳车的方向急跑而去。
四周林木深幽,半点儿人影也没有。
洛溦一边急走,一边四下张望着,待辨认出那株自己跳车时见到的老松树,急忙奔至近前。
湿软的泥地上,落满了松针。
她绕着老松的树干走了两圈,没有发现车辙的痕迹,又重新转回原地,用脚拂开地上松针,再找了一次。
还是没有。
最后索性走到记忆中马车离开的方向,蹲下身,用手扒拉开地上的落叶,细细查找。
卫延拴了马,跟了过来:
“在找什么?”
洛溦含糊其辞,“我……我之前丢了要紧的东西,过来找找。”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们不是答应了要放我走吗?现在把我放在这儿就可以了,你回去吧!”
说完,低下头,继续拂着落叶。
林子不久前像是下过雨,地上的泥土有些潮湿黏软,好多原本该有的痕迹都被冲刷掉了。
洛溦仰头看了眼愈渐西斜的太阳,站起身往北走。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时马车,确实是朝北面去的!
洛溦四下张望着,想要大喊几声景辰和宋昀厚的名字,余光却瞥见身侧后,卫延依旧缓缓地随行着。
他怎么……还跟着?
洛溦咬了咬唇,把准备唤出的名字又咽了回去。
这姓卫的显然是会武功的,让他撞上景辰他们,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宋昀厚虽不是军官,却到底是在军队里任职的,正触了这些栖山教人的禁忌。
她转回身,远远冲着卫延说道:
“你回去吧!别再跟着我了!”
喊完,转过身,朝前疾跑而去。
暮光西敛,山林间光影愈发暗沉。
洛溦一路张望,跑跑停停,刚下放缓步速喘口气,兀一抬眼,望见前面的山石旁边倒着的一个巨大阴影。
再一定睛,不正是那天乘坐的敞篷马车吗!
她再顾不得喘气,快奔到近前。
马车倾斜歪倒在地,驮载的箱笼一片狼籍,两个喽啰和马夫的尸体瘫倒在车附近,伤口鲜血干涸,死前像是经历过一场恶战。
洛溦的一颗心绷得几乎静止,一时觉得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她定了定神,扶着倒地的车辕,挪到车厢后面,扒拉开箱笼,再拽出那些装着绫罗绸缎的袋子。
每拉开一件遮挡物,心就像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似的,既想看到人,又更怕真看到人。
车厢里翻了个乱七八糟,没有发现。
她又转到旁边的灌木矮林间找寻一番,依旧毫无所获。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洛溦也彻底没了力气。
哥哥和景辰,都不在这里。
也许,这是好事。
他们一定提前跳了车,躲去了安全的地方。以景辰的聪明,他们必然会安然无恙!
洛溦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可眼角却忍不住泛起了酸意,嗓子哽疼的厉害。
景辰是聪明不假,但宋昀厚还发着烧,他们两个的腿又都受过伤,万一,万一……
洛溦无力地扶住车辕,“哥哥……”
“没找到吗?”
卫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洛溦扭身回头,见他戴着斗笠,站在夜色中。
“我不是让你别跟着我吗?”
她此时心烦意乱到了极点,也累到了极点,连假意讨好他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这车上全是财物,你要想劫道,就都拿着吧,别再跟着我了。”
卫延面无表情。
他知道她在找谁。
当日扶荧在豫阳县衙门口最先认出来的人,就是宋昀厚,另外还有个扶荧不认识的年轻男子,莫约是宋昀厚的随从。
她要找的,无非就是那两人。
可那等连妹妹都护不住的男人,死了,也挺好的。
他默然注视着夜色中女孩的身影,见她背对着自己,转回身,像是不愿让他瞧见似的,极快地抬了下手,抹了抹眼角。
夜风清凉,带着几缕山雨欲来的沉闷湿意。
卫延移开视线,淡声道:
“你既然心有牵挂,就别再想着寻死。”
洛溦拭干了眼泪,咬唇抑住情绪,心道,你才想寻死!
卫延见她没回头,沉默一瞬,又道:
“跟我们交手的那些官兵,被放走了一些。你要找的人,或许被官兵带走了。”
洛溦闻言立刻转头,朝他走近了些:
“真的吗?”
她想起昨日他在山坡上发号施令,确实说了句“留一半活口”。
可是……
“你们栖山教不是专门杀官兵的吗?为什么会放他们走?”
“放他们走,自有我们的打算。”
卫延语气淡漠,仅此一句,便再无下文。
洛溦明白他不打算透露太多信息。
她想起陈虎在黑船上曾说过,烧豫阳县衙的那支栖山教、跟他们不是同一个派系的,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又问道:
“这辆马车也是栖山教的,你认识马车主人,知道他们的寨子在哪儿吗?”
卫延依旧言简意赅:“不知道。”
洛溦见从他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无心再跟他纠缠:
“那你去取车上的财物吧,我走了。”
她撂下一句,便抬脚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如果景辰他们跳了车,肯定会第一时间去找她,她要再回自己跳车的地方看看!
夜色已深,山林中四处寂暗,只有微弱的星月之光,勾勒出树木植物的阴沉轮廓。
洛溦踩在洒落松针的泥地上,窸窸窣窣的声响,在空旷漆黑中此起彼伏。
她很小的时候,就住进了山里的药庐,郗隐怕她晚上乱跑,讲了许多山林野地的鬼故事。
此刻走在林间,一边走,一边忍不住下意识地盯向树影浓重处,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会突然从黑暗中冲出来。
身后,远远传来了脚步声,像是刻意想让她知晓,每次踩在落叶上,都微微用了力。
洛溦扭头看了眼,辨出卫延的身形,既有些无语,又有些……莫名释然。
纵然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比妖鬼野兽好吧?
她不再出言驱赶。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了许久。
树梢间,传来一阵唰唰的水打树叶声。
初夏山间的雨,来得既快又急。
洛溦驻足仰头,观察了下雨势,正想四面张望,找个能避雨的地方,突然听见远处似有马蹄声响。
卫延迅速上前,拉住她,退到旁边斜坡的山石下,掩住了身形。
成群结队的马蹄声渐渐抵近。摇曳的火把光亮,在树林间投落出拉长的影像。
骑马走在前方的男人,带着几分谨慎小心,开口谏言道:
“齐王殿下,我们在这附近都找了一天了,还是没有发现。要不,我们沿着惊鸿滩往南走,再找找?”
山石下,洛溦听到“齐王殿下”四个字,先是一愣,随即起身而出,作势就要开口呼唤。
卫延却反应得比她更快,一把拽过她,抬手捂住了她的嘴,曲肘将她压在了坡下。
洛溦挣扎起来,可又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
斜坡上方,另外一个幕僚也附和谏言道:
“此番淮州生乱,渡口又死了这么多百姓,朝廷里弹劾不断,殿下需得尽快赶回长安,向圣上解释,否则……”
“行了!”
萧元胤的声音,透着懊恼与疲惫,“再找一次!本王不信找不到!”
洛溦拼了命地挣扭着。
这是她能脱身的最好机会!
不但能自己脱身,还能求齐王帮忙找人!
可捂在她嘴上的手,蓄满了力量,不容她有半点脱声的可能。
洛溦试图掰开卫延的手指,却被他用另一只手轻易制住。
她扭动着身体,努力想偏过头,卫延身形一僵,不受控制地撤了些力,她连忙挣脱,却又再次被他迅速摁住。
她气极恨极,趁着刹那松动的时机,狠狠朝他的手咬了下去。
她咬得那么用力,仿佛将压抑了整日的情绪尽数转化作了力气,牙齿没入了皮肉,鲜血顿时蔓涌浸出。
他始终一动不动。
身体肌肤的接触,明明令他比她更想逃离,可那入骨的痛意,却竟让他一时忘了颤抖与挣扎。
马蹄声,渐渐远去。
火把的光亮,也逐渐转黯。
林间的雨水淅淅沥沥,两人的衣物都已经浸透,湿答答的黏在身上,唯有身体相贴的地方,还蕴着力度相搏时摩挲出的烫人温度。
夜风吹过,将他斗笠上蓄积的雨水震落下来,滴进了女孩的眼里,又从眼角滑落。
他凝视着她,恍惚想起,在梦里也曾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氤氲湿润,濡嫣宛转,哀求涟涟……
让他,忘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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