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卫延微微撤了力, 将带血的手掌,从女孩的嘴上挪开。
洛溦立即再度挣扎起来,可四肢却依旧被控制得牢牢的。
她看向卫延。
斗笠的阴影下,他的眉眼晦暗难辨。
洛溦哀求道:“你放了我, 我保证, 绝对不会告诉他们你在这儿。我可以发誓!”
卫延没说话, 凝视着身下女孩,攥在她手腕上的手指朝前滑动,蓦而交错着,覆进了她的指间,十指紧扣,压进了潮湿的泥土。
他两只手上都绕着绷带,可洛溦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男子修长有力的指节,温热地摩插进她的掌心与指间,纠绞着濡湿的水汽,擦缠出濡湿的黏稠感。
那种被压制侵略所带出的颤栗, 击得她心跳一阵发麻,语无伦次地继续求道:
“我说得都是真的, 肯定不会出卖你们!我……我知道你们栖山教为什么会反叛,也知道你们有自己的苦衷, 但我就是一个寻常女子, 只想过普普通通的日子,你放我走吧,求你了!”
夜色浓重, 她看不清卫延的脸,却似乎能感受到斗笠阴影下像有什么情绪在蕴集着。
有那么一瞬, 她觉得他像是凝成了一尊冰塑。
可下一刻,身体又绷紧出骇人的力度与遒劲,像一头随时准备扑杀自己的野兽。
但最终,他只是深吸了口气,遽然松开了她。
洛溦站直身就想跑。
卫延长臂展出,毫不费力地就拽住了她,语气沉沉:
“他们骑着马,你跑得再快也不可能追上。想去官府的话,明日我送你。”
雨势尚未停歇,林间的地面已湿成了软泥。
洛溦低头看了眼自己陷进泥水里的鞋袜,满心绝望。
她根本,就不敢再信这姓卫的话。
先前见他肯答应相送,又一路在夜色中静静随护,还以为他并不太坏,不至于如妖鬼野兽一般……
可刚才的种种才让她彻底看明白,他不但坏透了,而且指不定还跟陈虎一样的淫猥不堪,脑子里全是癫邪怪癖!
洛溦抬头望向卫延:
“你能……保证送我去官府吗?”
这样的话问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多此一举。
卫延漠声道:“就算我不保证,你又还能去哪儿?”
他将她拽到近前,拉着她,往先前拴马的地方行去。
夜雨淅沥,簌簌沙沙地击打在头顶的树叶上,地面上的水气夹杂着泥土与草植的气息,在林间弥散萦绕。
洛溦的手腕,被卫延隔着衣袖攥着,人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的身后。
只觉满腔绝望。
到了拴马的地方,卫延解了缰绳,依旧像之前那样,托着洛溦的腰送她上了马背,自己翻身坐到她身后,握缰调头,策马而出。
两人一路上,彼此沉默无言。
待行出了一段山路,卫延终于再次开口,吩咐洛溦道:
“你转过身来坐,面朝我。”
洛溦浑身一僵:“为什么?”
卫延声平无波,“我说过,不能让你看见进出卧龙涧的路。”
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转过来。”
洛溦沉默了会儿,抓着马鞍和笼头,慢慢调转坐姿,打横坐在马背上,把脸朝向了卫延。
他比她高许多,即便是坐着,她的视线也只堪堪对着他的下颌。
洛溦垂低视线,尽量将脑袋埋低。
雨势渐弱,却难免迎风潇潇,飘落的雨水瞬间浸湿了女孩的颈背。
卫延低头,迟疑一瞬,抬手褪了身上的外袍,甩至身前,将她的身体包裹住。
原本已经靠得很近的两具身体,此时骤然被布料缠绕。洛溦不受控制地朝前扑了扑,鼻尖和面颊沿着男子脖颈的曲线轻轻擦过。
卫延呼吸一滞,仓皇间,将手中缰绳挽进被咬破的伤口中,狠狠拽紧,抑下了那想让他立即推开她的冲动。
夜雨那么冷,两个人的身体却靠得那么近,仿佛不受控制地,想要攫取彼此的温度。
卫延纵马疾驰,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了卧龙涧。
洛溦被送回到了阿兰的竹屋。
阿兰扶着浑身湿透的洛溦进了屋,连忙在屋里生了暖炉,又烧了热水让她洗浴:
“姑娘赶紧泡一泡热水,把头发也洗了,待会儿我帮你弄干,洗了就舒服了!”
阿兰一顿忙碌,将洛溦送进浴室,自己退到浴室的竹搁屏外,整理刚脱下的衣物。
洛溦好不容易有了离开的机会,如今又被带回了卧龙涧,心中失望之情难以言表。但此刻一身又湿又冷,也没什么可矫情的,谢过阿兰,听话地泡进浴桶。
温热浴水浸过身体的刹那,积攒了整夜的疲惫与萎顿,一下子侵袭而出。
屏风外,阿兰拎起一件长袍,问道:
“这件外袍,是卫公子的吧?刚才见他送你回来,身上都没有穿外袍。”
洛溦窝在水里,累得有些说不出话,但阿兰对她很好,她不想冷脸待人。
“嗯。”
她打起精神,在浴桶里坐直身:
“你能帮我拿去还给他吗?”
她可不想留着那人的东西!
阿兰愣了下,随即扑哧轻笑了声,像是有些羞赧:
“我倒是想,可卫公子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见到的。除了周大哥,我好像……都还没见谁跟他私下说过话呢。”
她想到什么,隔着屏风问洛溦,“所以姑娘你肯定是挺重要的人,才会连着两次被卫公子亲自送来,对吧?”
洛溦觉得自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落到了这姓卫的手里。
她沉默一瞬,向阿兰打听:“他是你们这里的首领吗?”
等哪天逃出去了,她一定到官府举报贼首!
阿兰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按理说,我们这里管事的应该是周大哥,还有之前的姚二哥,大小事都是他们两人拿主意。卫公子很少来卧龙涧,我在这儿住了十三年,也只见过他两三次。但是,周大哥好像又很听卫公子的话,就像这回……”
她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这回卫公子一来,就下令处斩了姚二哥,谁都没敢说些什么。”
洛溦扒着桶沿,“他为什么要杀这里管事的人?”
阿兰也不是很确定,“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姚二哥在什么南阜关拿百姓做了人盾,坏了规矩。”
那可是真的行刑,场面好生吓人。
“姚二哥在卧龙涧管了很多年的事,也算有些声望,可卫公子一来,当真是说杀就杀了。”
“听说好多人求过情,都没用。后来还是姚二哥自己认了罪,还在刑台上给公子和周大哥磕了头,说他急功近利、坏了规矩,该死,然后就咚咚喝了一盅酒,自己趴在断头台上了……”
阿兰低头叠着衣服,回想起那时情形,不觉叹道:
“当时我都看哭了。但后来想想,人犯了错,就是要承担责任的,或许卫公子做那样的决定也挺难的,要不是姚二哥犯了错,谁会愿意杀自己兄弟……”
洛溦扒着桶沿冷笑。
做匪贼的都心狠手辣,什么人不会杀,还偏要在人前装得光风霁月。
难怪,自己之前也被他的表象给蒙骗了。
阿兰整理完要清洗的衣物,拎着木桶,出了浴室。
洛溦坐直身,打算梳洗一下头发,一抬手,视线瞟到指甲缝里的泥痕,又重新将手泡回了水里。
脑海里,又浮现出之前被卫延摁在坡上的情形。
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滑进了她的指间,十指紧扣,压进了潮湿的泥土。
他扣得那么紧,仿佛是想要把她摩挲着揉碎了,嵌得与他融为一体似的……
洛溦被这样的念头激出一阵羞耻的寒栗,连忙拿过浴桶旁的刷子,开始使劲刷自己的手。
刷完手,想起那人的腿也曾抵在自己身侧用力禁锢,又忙蜷起腿,沿着腰线一路使劲往下刷。
还有坐在马背上时,她的鼻尖、脸颊,触到了他的脖子……
洛溦索性把整个脑袋都浸进了水里。
但是……
按理说,那厮要是真对自己动了什么邪念,头一天将她掳上马打晕以后,就能干坏事,根本不用等到今天。
是因为今晚贴得太近了,才会……那样吗?
到底,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像景辰那样,谦谦君子、温柔守礼,都抱着她了,手也从来不会乱动。
洛溦想到景辰,心底压抑着的无助与悲戚,又陡然涌了上来。
她扔开浴刷,扶着桶沿,慢慢把额头埋到手背上,抵御着胸腔里漫溢而出的情绪。
他们一定会平安的。
齐王的军队既然都找到了那里,景辰和哥哥,多半是被官军救走了!
姓卫的不也那样说过吗。
洛溦默默整理着心绪,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又从头到脚地洗刷了一遍,起身出了浴。
翌日。
一大清早,周旌略便派人来找洛溦,把她和阿兰接去了草场。
莫约有二十多名的贼寇,劲装打扮,集结在了两辆马车旁边。
洛溦走到马车前,见车厢底的暗格全部掀开,露出防潮的油布和里面整齐码放的弩弓和箭盒。
周旌略走了过来,对洛溦说道:
“我们要出去办事,等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就顺道把你搁去附近的州府官衙。”
他挥手示意几名部属加快搬运兵器,又继续道:
“待会儿等马车上的货装完了,就可以上车。阿兰也跟着同去,在路上陪着宋姑娘。”
交代完安排,他便跟着副手离开。
阿兰听说要带自己出门,欢欣雀跃起来,忙跑回去竹屋收拾行装。
洛溦独自站在马车前,消化着刚才周旌略的话,有些不敢置信。
这么说,那个姓卫的居然没有失言,还真打算……送自己去官府?
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正思忖间,一抬眼,恰见卫延正从竹林那头走了过来。
晨光中,他依旧一身粗布衣袍,戴着斗笠,手上的绷带,像是又厚了一圈。
他也看见了她,脚步缓缓停下。
洛溦的目光,还停留在他手上的绷带处。
继而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微微握紧,抵在裙侧,用力拭过。
像是,要抹掉某种令她异常烦恼的印记。
第 52 章
马车准备就绪, 一行人离开卧龙涧,上了路。
一辆马车里装了些掩人耳目的货物,另一辆马车则分配给了洛溦和阿兰乘坐。
车窗外钉上了挡板,遮得严严实实。
洛溦明白, 这是因为卫延他们不想让自己知道进出卧龙涧的路径。
她倚坐到窗边, 留意着窗缝中阳光的投影, 再根据马车途经的山貌,努力分辨行路的方向。
车队先是朝西,行出了一段山路,再向南上坡。之后,又开始东行,远远能听见流水声……
洛溦将这些特征一一记进了心里。
周旌略和这帮栖山教徒,当日曾火烧豫阳县衙,攻打南阜关。那个叫卫延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劫道杀官军,并且还姓卫,说不定, 跟从前的栖山教主卫符生沾亲带故。
若有机会,自己还是应该把这些贼寇的藏身之处上报朝廷!
可是……
洛溦的目光, 落到对面的阿兰身上。
如果朝廷真的派兵来清剿,像阿兰这样看着像寻常百姓的人, 也会被当作叛党诛杀吗?
洛溦斟酌了一下, 向阿兰打听:
“我看卧龙涧里有很多老人和孩子,他们……也是栖山教的吗?”
阿兰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算什么人。我听周大哥他们聊天, 说在外头,他们倒是都自称栖山教徒。可卧龙涧里面的人, 比如我,也没经历过什么入教仪式,都不知道栖山教到底是干嘛的。我觉得我们就跟寻常村户人家的百姓差不多,犁田种菜,过着普通日子。”
阿兰告诉洛溦,卧龙涧里的大部分住民,都是二十到十几年前迁居进去的。
最初迁进去的那批年轻人,成长,结亲,又有了下一代。
洛溦想起以前跟齐王聊天,曾听他讲过雍州军屯的事,心中不觉暗思,这些栖山教徒施行的不就是军中的屯田制吗?利用百姓开垦耕种,帮他们养着兵力。
“你们在里面住了那么久,”
洛溦问阿兰:“就没想过要出去吗?”
听上去再如何世外桃源,毕竟是由卫延、周旌略这些杀人放火的贼寇管着,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贼窝。
阿兰沉默了会儿:
“涧里上了年纪的人,大多都不愿意提自己的身世。”
“我反正记得很清楚,我在入涧之前,跟我的家人一起,都被官军追捕过。”
她低头捋了下衣角,“那时我大概四五岁吧,记不清是为了什么,只记得我阿爹和阿弟,都是被官军斩杀,死在我面前的。也就是说,我家人是犯了事、为朝廷所不容的罪人,莫约,原本就是山匪之流。”
她顿了顿,朝洛溦抬起眼,略带尴尬地笑了下:
“宋姑娘你说,像我这样的身份,就算出了卧龙涧,又能怎么活?”
洛溦看着阿兰,恍然间想到景辰的身世,不觉也沉默了下来。
那样的身份,男人或许还能想办法另谋出路,女孩子的话……就真的难了。
换作自己,可能也想不出该怎么活。
阿兰见洛溦怔怔不语,自我鼓励地笑了笑:
“不过宋姑娘也不用为我担心,周大哥说了,总有一天,他会想办法让我们堂堂正正地走出去的!”
马车行了一整日,傍晚时分,抵达了一个叫昌野的小镇。
入镇前,周旌略等人换了装束,改扮成了商户模样。
周旌略甚至易了容,刮了胡子,还上到马车,让阿兰帮忙把他的眼圈涂黑了些。
阿兰边涂,边忍不住哧哧笑。
周旌略也有些挂不住脸:
“要不是最近盘查这么严,我也舍不得我那一把胡子!脸上其他地方动手脚都容易弄,就眼睛不好搞,又改不了形状颜色,哎,你再笑,我可就哭了啊!”
大乾的城关盘查本就严格,但凡进入城镇,所有通行人员皆要出示记录着身份信息的公验凭证。
一般拿不出来凭证的,要么是逃奴,要么就是流民浮浪户,都会直接被守门士兵带去府衙。
如今淮州兵变,东三州一带的城关盘查更是严之又严,唯恐漏掉一个乱党。
周旌略是当初在豫阳闹事的罪首,又露过脸,自是最为小心翼翼,不得不舍弃留了许久的胡须。
待画完眼圈,他整束衣装,问阿兰和洛溦:
“如何,我看上去可像是商团的管账先生?”
阿兰答不出来,“我都从没见过商团的管账先生,怎么判断像不像?商团,就是贩货的团队吗?”
“差不多吧。”
周旌略从怀里掏出几份文书:“我们现在扮的是洛阳茶商,外出做买卖,另外那辆马车里有五十袋上等名茶,要拿去跟兖州的客商交换茶具瓷器,然后经洛水,贩去洛阳。你们记住了啊。”
他把其中一份文书交给洛溦:
“你呢,现在是我们商团的当家娘子,姓赵,这上面写的籍贯年龄体貌,跟你都挺符合,待会儿稍微把脸涂黑点,衣服穿厚点。”
又拿了份给阿兰:“你呢,是赵娘子的婢女。”
洛溦接过文书展开,翻来覆去察看一番,见竟与真的公验凭证毫无区别,完全辨不出真假。
也不知这帮贼寇,是如何得来的。
阿兰认真接过自己的凭证,努力记忆角色要求,又再次确认道:
“我现在是婢女,照顾当家娘子,周大哥是管账先生,那……这个商团的大当家,就是我家娘子,对吗?”
周旌略看了眼洛溦,笑了笑:
“哪有娘子自己单独出门跑生意的?咱们商团的家主是卫公子,也就是当家娘子的夫君。不过现下他改姓许了。”
阿兰忙掰着手指,念叨着记下。
一旁的洛溦,闻言怔住。
缄默一瞬,立即把手里的公验凭证交给阿兰:
“要不我们两个换吧,公文上年纪都差不多,你当娘子,我做奴婢伺候你,我做饭挺好吃的。”
阿兰愣住,有些不知所措,望向周旌略。
周旌略扯过凭证,重新塞给洛溦:
“瞎闹什么?她连商团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让她扮娘子,不是明摆着让我们露馅吗?”
凶巴巴地盯了洛溦一眼,“我可警告你,你如今小命还捏住我们手里,可别想着使坏!”
说完,麻利下车遁走。
傍晚入镇的时候,果然遇到了十分严苛的盘查。好在周旌略准备的各种文书天衣无缝,虽耽误了些时间,最后还是顺利进了镇,找了一家客栈入住。
客栈老板十分热情,帮忙置放好车马货物,引领诸人入内,一面诉苦道:
“唉,最近官军到处搜查叛党,风声鹤唳的,大家都不敢出门,害得我这儿好些日子都没生意!”
周旌略呵呵道:“上头老爷们哪管百姓之苦,都忙着邀功卖政绩呢。”
“谁说不是呢?”
老板附和了几句,又道:“听说齐王殿下好像也在找什么人,翻来覆去地搜,有时都入夜了,还有官兵到我这客栈来寻一圈,闹得鸡飞狗跳的……”
他领着诸人穿过中庭,进到一个隔开的后院。
“反正也没别的客人,这后面整间院子就都包给你们,清净,还带个花厅。”
老板开始分配房间,把靠外的几间房给了周旌略手下“干粗活的”,好一些的几间,给了看着更体面的管事人,最后转向“商队”的当家和当家娘子:
“二位家主,自然是住本店最好的上房厢屋,里面有水房、浴池,外面还带个小花园。”
洛溦戴着帷帽,撇开脸,没说话。
卫延也依旧戴着斗笠,笠沿拉得很低。
周旌略帮忙接过钥匙,“行了,老板赶紧张罗晚饭吧。”
洛溦瞥见卫延去了房间,哪里敢跟过去,杵在花厅里,一步不挪。
还好阿兰收拾完行李,就出来陪着她说话聊天,待伙计送来晚饭,又一起跟其余几个随行的熟人用了饭。
周旌略让手下关了院门,自己掏出来几本账册,摊在旁边的桌案上,一边吃饭,一边皱眉翻阅。
阿兰好奇起来:“周大哥在干嘛?”
“看账册。”
周旌略没好气:“也不知写的是什么玩意儿……”
证明商团身份的各种文书,都是公子事先找人准备好的,原是没什么问题。但眼下各处盘查得紧,刚才傍晚入镇时,守门的官军拿着账本翻了好久。
周旌略见状,便有些不放心了。
再继续往前走,经过的城池更大,盘查必然更为严谨。万一谁心血来潮,拿账册来盘问自己这个“管账先生”细节,答不上来,必是要露马脚。
阿兰拽了拽洛溦,“宋姑娘,要不你帮周大哥看看?”
洛溦扭头扫了眼账册上的内容,看上去,居然还真是正经商户人家写出来的。
周旌略翻着册页,骂骂咧咧:“这破账也不知是谁记的,刚才还是‘入’,这又变成‘出’了?”
洛溦瞥了眼,“那是税项,同一笔用作了不同目的,你翻翻之前的流水。”
周旌略埋头查找了一下,想起公子好像提过洛溦是商户出身,索性把账本朝她挪近了些,翻到其中一页,问道:
“那这里又是什么问题,之前盘查的官军盯着这页看了好久。”
洛溦才不想帮周旌略,甚至巴不得他们被官府识破,立马抓起来!
但想到阿兰,又不能真愿意官府把这里所有人都捉去,扣上逆党罪名,否则就算是阿兰这样的女子,也多半难逃一死。
她迟疑着接过账册,看了会儿,发现了问题,问周旌略:
“这几个数目,是你后来自己改的吧?”
周旌略“嗯”了声,“咱们这次就只带了五十袋茶,有些数目对不上,我就自己改了一下。”
洛溦指出问题:“记账的数值,不是这样写的。”
她让阿兰帮忙取来纸笔,提笔写字,“但凡账目,为防被人更改数值,都会把字体写得越繁越好。比如这里的‘十’,务必要写作‘拾’……”
一边解释,一边把其他的数值,也用记账字体写了出来。
阿兰虽然识字不多,但也好奇地靠近过来,旁边其他几个年轻人,见周大当家向人请教,也都围过来看热闹。
洛溦见自己被这么多人围着,心中念头一闪,转向阿兰,对她道:
“记账并不难,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等哪天你离开了卧龙涧,在外面找到正经营生,还能派上用场。”
周旌略听出洛溦话里有话,微微眯起眼,盯着她:
“啥意思啊?咱们现在的营生,就不正经了?”
洛溦云淡风轻,继续写着字:
“正不正经,各人自己心里有数。当然,像周大当家这把年纪,想要再改行,肯定不易。但像这里的这些年轻人,还有卧龙涧里那些不知事的孩子,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有弃暗投明的机会,学一技之长,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她之前听阿兰提到身世,也曾觉得若是顶着罪人之后的身份,想要完全回归普通人的生活,确实不易。
可现在发现,周旌略明明就拿得出毫无破绽的户籍证明,只要他有心放人,为什么,就不能给这些人选择的机会?
周旌略被洛溦质问,看了眼阿兰,冷笑道:
“弃暗投明?我不妨告诉你,她若真离了卧龙涧,决计过不上安稳日子。在朝廷的眼里,人就算换了身份,也换不掉父母给的骨血,照样是罪人!”
洛溦望向阿兰,见她立刻垂低了头,显然是因为周旌略的话感到尴尬难受。
自从知道了景辰的身世,洛溦尤甚厌恶这种拿血脉说事的做法。这姓周的贼寇,搞不好就一直是用这样的说辞,假托朝廷之口,来精神操控被他们带进卧龙涧的人,留在深山,给他们耕田犁地!
“人又没办法选择谁是自己父母,为什么要因为父母的罪过而受责难?”
洛溦撂了笔,盯着周旌略,“不然照你这种想法,谁人祖上没有几个坏人,谁人血脉里没有几分罪恶,那大家都不要活了,就成天坐着自责自虐好了!”
周旌略一直觉得洛溦就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偶尔被自己恫吓几句还瞧着挺委屈的,没想到居然还能有凶悍怼人的一面。
“我是说朝廷……”
他正想据理反驳,一抬眼却看见卫延不知何时进了厅,立在隔架前。
周旌略咽了声,麻利收起账册:
“行了,行了,天也黑了,大家赶紧各自回屋睡觉,明早还要赶路!”
他看了眼洛溦,又瞄了眼她身后,咳了声,“你们也听店家说了,最近风声紧,官军入夜了都有可能进来查人。你们各自谨记现在的身份,别露出破绽了,记住了!”
桌案旁的部属皆应声领命。
洛溦听到“睡觉”二字,先前怼人的气势一下子荡然无存。见众人皆收拾东西回屋,她拉了下阿兰:
“今晚我们一起睡吧。”
阿兰迟疑道:“可我刚才帮你放行李,看你跟卫公子的那间屋里就一张床,也没有下人的隔间,我们……总不能让卫公子出去吧?”
洛溦正欲再言,周旌略却已经把阿兰给拉了起来,“赶紧回屋,别磨磨唧唧的!之前不是给你安排过,住在李壮他们旁边,遇到什么事也能及时带你撤。”
一边说着,一边就拽着阿兰走了。
洛溦呆在案边,望着一下子空荡起来的花厅,脑子里有些懵懵然的,缓缓站起身,扭过头,竟见卫延就站在自己身后。
她不觉心跳一快,警觉道:“你……你在这儿干嘛?”
卫延依旧带着斗笠,晦暗难辨的目光扫过洛溦,随即转身:
“我睡地上。”
语毕,便往两人的厢屋方向而去。
洛溦听他主动提议睡地上,稍稍宽了些心,踯躅片刻,慢慢跟了过去。
厢房内的陈设还算洁雅宽敞,连接水房和外面的小花园,但也确如阿兰所言,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
卫延从榻上取了床被褥,扔到卧房另一侧的角落,盘膝坐了下去。
洛溦偷瞄了他几眼,见他离自己那么远,貌似……不像有什么歪心。
或许,只要不像上次那样贴那么紧,他出于维护自己头目形象的考虑,应该,不会在下属的隔壁乱来吧?
洛溦努力镇定心绪,一边暗中观察,一边整理了一下阿兰送进来的行装,然后去水房匆匆洗漱一番。
回来之后,就迅速放了床帘,缩上榻,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
卫延熄了灯,窸窸窣窣的,像是也去了一下水房,回来之后,躺去被褥上,便再没了什么动静。
洛溦总算彻底放下心来,裹在被子里,暗呼了一口气。
她白天精神高度紧张,夜里纵然千般想要警觉,时间一长,到底抵不住疲意袭来,熬了半晌,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朦朦胧胧的,好像听到什么喧闹声遥遥响起。
洛溦正睡得深沉,一度以为尚在梦中,刚刚抽离出意识,突然感觉身边的榻面一沉。
紧接着,卫延高挺的身躯顷然压近,隔着被衾,将她摁住:
“别出声,官军搜房。”
第 53 章
洛溦惊出一身汗, 差点就要出声,却被卫延隔着薄衾捏住了下颌。
她回过神,调整了一下呼吸,挣扎着将衾角拉开了些, 压着声道:
“我不会出声的, 你赶紧走开!”
他上次带给她的心理阴霾还没退散, 此刻又突然靠这么近,还是在床上,她哪能不害怕?
卫延撑起身,下了榻,走去房间的另一头。
洛溦刚松了口气,却见卫延收拾起地上被褥,又折返回来,将被褥扔到榻上,自己也翻身上了榻。
洛溦忙往后缩:
“你要干嘛?”
卫延冷着声:“说了,官军查房。”
洛溦戒备地瞪着他,渐渐明白过来。
他俩现在扮作夫妻, 身份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要是待会儿官军闯进来, 发现夫妻二人不睡在一处,定是要起疑的。
洛溦道:“你不是答应过, 要把我交给官府的人吗?我现在就可以自己出去!”
黑暗中, 卫延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你若是现在出去,立刻就会出卖我们。”
洛溦咬了下唇。
是, 她当然想出卖他们!
要不是顾念着阿兰的性命,她根本就不会老实配合这帮贼寇!
床榻原本不小, 但突然多出来一个身高腿长的男子,空间顿时便变得有些逼仄。
洛溦裹着被子,又竭力往后缩了缩,身体紧贴住冰冷的墙面。
卫延侧头盯向不断朝里“蠕动”的女孩,莫名有些好笑:
“我都没怕,你怕什么?”
洛溦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卫延不语,一把扯过被褥,挡在了两人中间。
洛溦这下,好像明白过来他刚才那话的意思了。
她顿时血往上涌,“就你这肮脏龌龊丑陋之辈,我就是死,也不会多看一眼!”
明明不要脸的就是他,山林雨夜,湿漉漉的手指缠在她指间不停插来插去,现在还敢装出一副高傲不可亵渎的模样,来讽刺她是更危险的存在?
洛溦只恨自己不是宋昀厚,满肚子生意场上学来的污言秽语,否则此刻必是要将这姓卫的骂得狗血淋头!
屋外的脚步声渐渐逼进。
后院里,不断传来开门、喝问、关门的声响,还有客栈老板在一旁陪着笑的解释声——
“哎这就是最后一间了,小店最好的上房,住着刚才那商团的家主夫妇……”
军官直接拿刀拨了门闩,不给反应的机会,径直便带人走了进来。
卫延不动声色,将挡阻在他和洛溦之间的被褥拉回到自己身上,抬手掀开床帘:
“怎么了?”
军官拿着火把照了照,见年轻男子相貌并不符合通缉画像,再往床榻里面扫了眼,见少女侧身裹着被衾,许是被火光所扰,微微偏了下头,一缕青丝自衾沿垂落,姿态却并无什么异样。
卫延放下了床帘。
周旌略跟了进来,也客气陪着笑脸,悄悄塞给军官一张银票:
“军爷,我家少夫人在这儿呢,年轻娘子面皮薄,身份凭信什么的我都保管着,军爷可以到我房间查验。”
军官看了看银票上的数目,又举着火把四下照了照,带着部属退了出去,“走!”
屋门被重新关上,屋外火把的光亮,渐渐远去。
洛溦扭身从被子里探出眼,张望一瞬,又将目光收回,不经意间掠过身畔的卫延。
此刻隔挡在两人之间的被褥被他拉开,视线再无阻隔。
远去的火光逐渐暗淡,刹那一瞬,勾勒出男子的侧颜轮廓。
洛溦还从没瞧过卫延不戴斗笠的模样,一晃之下,见他鼻梁高直,眸色似蕴静泓之滟,比平日看上去极其普通的面容,多出几分惊艳之色。
大概……是侧脸生得比正面好看的那种人吧?
卫延不动声色,将被褥重新挡到两人之间:
“别看我。”
洛溦回过神,大窘,“我是在看官军走了没有,谁稀罕看你?”
帐内的光线,再度晦暗了下来。
女孩的呼吸声像是带着恼怒,气鼓鼓的。
但只要他稍稍一动,她便立刻像兔子似的,怂怂贴去了墙边。
卫延又好气又好笑,撤回视线。
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往事。
他沉默片刻,兀然缓缓问道:
“上次你说,你未婚夫……是观星修历的?”
“是又如何?”
洛溦这下找到了自证的机会:“他英俊非凡,胜过你这种荒野匪盗千倍万倍!我既看过他的模样,旁人在我眼中,自然只是猥獕不堪入目!”
卫延道:“所以说到底,你无非也只是看人皮囊,为色相所惑罢了。若哪日他褪了皮囊,露出阴暗肮脏的底子,你只怕逃得比谁都快。”
洛溦怒斥:“你少胡说八道!”
卫延波澜不惊,“你怎知我一定是胡说八道,再亲近的人之间,也是有秘密的。”
“就算有秘密又怎么样?我跟他从小相识,有什么秘密都知道,有什么底子我也都不在意!他就算背负再多,也比你们这些贼寇强千倍万倍!”
洛溦一顿输出,转念又一想,跟这种匪贼辩解纯粹就是浪费时间。
遂气哼哼裹了被子,转身拿脸贴墙,不再吭声。
卫延侧过头,凝视女孩背影片刻,收回目光,望向黑暗中的帐顶。
从小相识,什么秘密都知道。
有什么底子,也都不在意。
当真,都还记得。
也当真,都不在意吗?
“人又没办法选择谁是自己父母,为什么要因为父母的罪过而受责难?不然照你这种说法,谁人祖上没有几个坏人,谁人血脉里没有几分罪恶,那大家都不要活了,就成天坐着自责自虐好了……”
“就算人无法选择出身,也无法预知一生起伏,但只要我还在,就断不会坐视旁人伤他辱他。只要我一直陪着他,他便不会穷途末路,也无惧声名狼藉。”
他闭上眼,握了握缠着绷带的手。
食指的指节处,没了指环,只余一道浅浅的戒痕。
掌沿被她咬破的伤口,倒是拉扯出一阵锐利的疼痛。
他睁开眼,又一次看向洛溦的背影。
女孩气咻咻地裹着被子,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缕发丝还垂在被子外面。
卫延缓缓伸出手,触向那一缕头发,指尖轻轻勾住。
冰凉软滑的感觉,令他一瞬恍惚颤栗。
他不觉用力,将发丝绞进手掌伤口里,借着那一抹陡然而生的痛意,压住了胸中蔓延出的窒息与挣扎。
洛溦拢着被子,突然觉得头皮一紧,忙扭转回头。
卫延松开了手。
洛溦警惕地盯了他一眼,又朝屋外的方向看了看,没好气地说道:
“外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官军肯定已经走了,你要不……还是回地上睡吧。”
黑暗中,卫延抑着气息沉默片刻,伸出手,一把扯过被褥,翻身下榻而去。
*
一夜相安无事。
翌日启程,重新上路。
因为早已远离了卧龙涧,不再担心泄露路线,洛溦马车上的窗板被拆了去,换成了窗帘。
她撩帘望出,见马车前行,一直是在往南走。她记得周旌略说过,他们假扮的商团是要去兖州做买卖,并且要等事情办得差不多、能安然全身而退时,才会放了自己。
可这样的话,她便会离淮州和长安越来越远,再想去寻景辰和哥哥,就又要耽搁许多时日。
若有机会,还是得尽早地离开这群人!
车行至午后,抵达了宣城附近。
这里是洛水地界往南的最后一道城关,再往南走,就将进入兖州边境。
也因如此,此处的关卡盘查更为严苛,离城关尚有两三里地的距离,道上就已经排起了长队,马车、牛车堵了一路。
早上经过的好几处盘查点,通告栏上已经开始出现洛溦的画像。只是或许画师赶得匆忙,画的样子略有偏颇。眼下到了宣城,周旌略不敢大意,让阿兰又给洛溦的脸上涂了层姜黄的敷粉,再画粗了眉毛,还打算用特制的软胶皮粘在轮廓起伏处,掩去原本容貌。
洛溦从前不知还能用软胶皮改换相貌,趁着阿兰调制胶皮的工夫,取了一小片,对着窗帘缝隙透入的光,细细研究。
这时马车外,一队黑甲骑兵打马经过,被拥堵的车辆阻挡了行速,提声吆喊避让。
洛溦忽听见有人声似曾相识,忙把车帘再撩开了些,探目望去,看清勒马指挥黑甲骑兵的那名将领,竟然是齐王的副将褚修!
当日她随萧元胤乘船东行,褚修便随行左右,有几次吃饭时碰见,还曾互相见过礼。
洛溦脑中思绪,一刹那电光火石般地纷杂疾驰,视线游移,扫了眼马车周围的栖山教匪,莫约有九、十人。马车的前方,周旌略坐在马背上,似乎担心被人认出,垂低了头,却又始终挡在了卫延的坐骑之前。
车畔的黑甲骑兵,在褚修的指挥下,见缝插针地逐一通行而过。
眼看着整支队伍就要全部走完,洛溦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下去了,狠攥了下手心,深吸了一口气,掀帘喊道:
“褚将军!”
马车周围的气氛,顿时骤然凝固。
阿兰扔了手里的胶皮色料,拽住洛溦手臂,惊慌失声:“宋姑娘,你在干嘛!”
洛溦拉开阿兰的手,安抚地握了握。
之前她一路乖乖配合,除了没法确定能安然逃离,最大的原因便是担心自己一旦揭露卫延他们的身份,头脑单纯的阿兰不懂撒谎自保,必是会被定罪成乱党,难逃一死。
但眼下遇到了褚修,算是熟人,只要自己好言相求,理应能有转圜的余地!
车外褚修听到唤声,已循声望来。
洛溦想起自己脸上还姜黄敷粉,担心褚修一时认不出来,忙又说道:
“我是玄天宫的宋洛溦!前些日子我与齐王殿下在船上一起用膳时,还是将军帮忙送的酒!”
褚修尚没来得及反应,却忽觉马车前方,有两道极冷的视线投了过来。
杀机寒彻。
第 54 章
褚修到底是跟随齐王征伐过突厥的将领, 思绪尚未及归笼,动作已然作出了反应,当即拔出佩刀,传令道:
“围住马车!”
周旌略也一直警惕防备, 褚修的手刚探向腰间, 他这边也对守在马车旁的部属疾声下令:
“动手。”
两名护在马车旁的部属, 当即飞掀开鞍下皮垫,亮出兵刃。当中一人晃出细长玄铁铁链,将末端坠着一枚带倒钩的铁流星,径直大力击向褚修面门!
褚修身形后仰,避开了袭至面门的铁流星,同时手里长刀横推而出,继而上挑,直斩铁链,一面下令道:
“除了马车上的人,余等格杀勿论!”
黑甲军从惊慌失措的百姓队伍中策马挤回,围聚过来。
周旌略拔出马鞍下的钢刀:
“走!”
洛溦只觉马车骤然一晃, 随即调转了方向,直冲而出。
她挣扎稳住身形, 扒着车窗探头朝外,见像是车夫得了周旌略的示意, 要驾着车往官道外的荒野里驶去!
此时她若再不脱身, 困于这群匪贼之手,待被追究起自己出卖他们的罪责,只怕难逃一死。
洛溦看了眼有些不知所措的阿兰, 伸手拉她:“跟我走,我们一起跳车!”
阿兰抽出手, 反握住洛溦的手,“宋姑娘你别走!”
她再呆蠢也看明白了,刚才这宋姑娘就是故意要向那些官军求助,故意要让他们跟周大哥的人动手的。
阿兰自小生活在卧龙涧,不太明白栖山教到底坏在了哪儿,而那些官军才是她实实在在的畏惧!
马车驶进荒岭,颠簸得愈加厉害。
洛溦眼见劝不动阿兰,只得用力将自己的手挣脱出来,对她道:
“若哪日你落到官府手里了,便说你是玄天宫宋洛溦的朋友,记住了!”
语毕,一咬牙,推开车厢后门,径直便跳了下去。
这一跳,因为没有准备,比上次在山林可痛多了。
洛溦不敢耽搁,竭力撑起身,扶着旁边的一株树站了起来。
身后马蹄声急促,两股缠斗中的兵马,疾驰而来。
卫延纵马在前,远远望见跳车的洛溦,当即勒缰减速。
洛溦抬头看见卫延,当即浑身冰凉。
好在身后又有两骑黑甲官兵,也紧追而至。
两人搭弦拉弓,羽箭疾发而出,射向卫延。卫延手中长剑遽然弹出,利落侧身,在空中挽出一片刺目的银光,将羽箭尽数斩落。那两名黑甲军士抓住这一间隙,同时围攻而上。
正与褚修斗在一处的周旌略,见状急喊:“公子小心!”
卫延冷冷牵唇,姿态毫无惊惶之意,先是微微后仰,避开袭至面门的长枪,随即右手长剑横扫而出,甩向冲在最前方的军士,左手击在另一人的马笼头上,同时借力而起,侧旋而过的刹那,抽出那人箭囊中的一把羽箭,狠力刺入了那人的颈侧,将其拽下马来。
三人同时落地。
卫延反手拔出第二人颈侧的羽箭,带出噗的一股鲜血,随即大力钉入了第一人的胸膛!
对面的树下,洛溦如坠冰窖,惊恐地望着卫延撇开惨叫的军士,在自己面前站起身来。
他的衣襟和斗笠上,血珠滚滚而落。
洛溦撒腿就跑。
褚修正挥刀与周旌略战得难分难舍,见洛溦朝自己猛奔而来,唯恐误伤到她,忙抬手架住周旌略的攻势,吩咐左右:
“快来人护住宋姑娘!”
洛溦也明白两军混战时不该往战场上跑,可身后那般可怕的卫延,着实让她吓得再不顾一切!
周旌略眼见洛溦跑近,手中长刀不觉也撤了些力。
褚修感觉到对手的迟疑,也来不及细想原因,挥刀将周旌略架开,同时挽缰侧马,朝洛溦伸出了手:
“宋姑娘!”
洛溦奔至近前,拽着褚修的手,被他大力拉上了马背。
周旌略的刀,再劈不下去,纵马撤后几步,回头见卫延已反手取过弓箭,搭弦拉弓,对准了洛溦和褚修所乘的战马。
“公子!”
周旌略见他周身冷意凝结,显然真是动了杀心,忙勒马道:“宋姑娘在那边!”
他现在就只后悔,当初在豫阳县衙合该违抗命令,直接杀了齐王,也就没今日这种事了!
卫延手中弓弦拉满,视线一瞬不瞬地凝向对面马上的少女,半晌,终是陡然撤力,吩咐道:
“走。”
周旌略呼哨示意,召集部属调转方向,迅速纵马退隐至荒林间。
褚修意欲追赶,但眼前救下的宋姑娘,是齐王殿下千方百计在找的人。两相权益,还是确保宋姑娘的安危最为紧要。
他下令让一队人马继续追踪逆党,自己引了余下队伍,先将洛溦护送进了宣城。
进到宣城县衙,县令得知是齐王庇护下的贵客,不敢怠慢,腾出府邸,又遣了仆婢侍奉。
而洛溦眼下最着急的,却是找寻兄长和景辰的下落。
褚修道:“宋姑娘勿要担忧,令兄已被救下,此刻人已经送到了潐县军营疗伤。”
洛溦闻言惊喜不已。
“那景辰呢?”
她追问道:“就是跟我哥哥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
褚修想了想,似乎不记得在名单上看到过:
“当时洛水渡口遇袭的消息传至,齐王殿下来不及南下,便以八百里急令调遣了洛南道的军马,去惊鸿滩阻截贼寇,谁知途中遇到贼寇同伙伏击,折损了不少人马。好在最后控住了防线,等到了殿下的援军赶来,又搜救了些伤兵和遇袭的人,其中就包括宋大人。”
“送去潐县军营的,肯定不止宋大人一位,但因为经手的也有洛南道的军署,平时不直接归我们调遣,或许记录会有出入,末将待会儿再派人去核实一下。”
洛溦想起那晚在夜雨山林、与齐王擦肩而过之事,方知竟是那般堪堪地错过了兄长。
再转念一思,哥哥那时高烧伤重,景辰不可能放任他独自一人,必是一直留在左右。如今宋昀厚既已得救,景辰自然也会无恙,想来也是被送去了潐县。
她拜托褚修帮忙查证,又道:
“今日跟我一起的那些贼寇,也是栖山教人。为首的周旌略,便是当日火烧豫阳县衙的罪首,只是他如今易容改换了相貌。还有那个戴斗笠的,叫卫延,像是栖山教的大头目。”
洛溦取过纸笔,将同行中几名紧要人物的年纪、相貌、身份凭验信息,以及准备去兖州的打算,一一述清,交给褚修:
“同行者里还有个叫阿兰的女子,是路上照顾我起居的人,与贼寇之事无关。烦请褚将军告诉部将,若是找到她,请别为难,带来交给我。”
褚修接过洛溦所书,看完不禁大喜。
有了这些讯息,追捕起逆党来便是事半功倍!
“宋姑娘放心,末将会传令下去,不会伤害女犯,若找到了,第一时间带来见姑娘。”
说完,着急将消息送出,匆匆向洛溦请辞,退了出去。
洛溦在官邸暂且安顿下来,捱到用完晚膳,心却依旧迟迟定不下来。
有意想要再去打探一下景辰的消息,又想起褚修说过,从宣城到潐县,就算马不停蹄,也要一整日时间,哪能那么快就有回复?
她等到子时,终于说服自己暂且平复心绪,先行上榻休息。
刚躺下不久,屋外走廊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一身风尘仆仆的萧元胤,大步踏进屋中,径直走到榻前,伸手掀开了床帘。
洛溦一听到动静,便已合衣坐起,此刻甫一抬眼,企饿裙八把弎另弃七伍三留整理上传恰与齐王焦灼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屋内灯火昏暗,只余窗边的一盏夜明灯。
莹莹灯影中,帐中的少女仰着面庞,定定抬望,手下意识地攥合了一下衣襟,神情中难掩一丝慌乱与戒备,仿佛是在勇敢地直面什么洪水猛兽……
萧元胤只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捅了个窟窿,满腔想说的话语都顷然填塞了进去,一个字再吐不出来。
他想起两人最后一次的对话,想起她那时看着他的表情,想起若不是她急切逃离、又何至于陷入那般的险境!
他颤了颤手,松开了床帐。
半晌,立在帐外,放缓声音问道:
“有受伤吗?”
顿了顿,“若有哪里不舒服,记得唤府医来瞧。”
洛溦此时也定下神来。
“我没事,先前褚将军……已经遣人来看过了。”
大事当前,她也不愿再纠结之前跟齐王的那段难堪,在帐内匆匆整理好衣裙,挽好发髻,下榻向萧元胤见礼,又道:
“栖山教人的情况,我已经跟褚将军交代过了。”
洛溦抬起头,见萧元胤一身尘色,像是不知骑了多久的马赶来,额前发丝都浸着汗。
她垂了眼,想起那晚雨夜,听见齐王身边的幕僚提及“淮州生乱,渡口又死了这么多百姓,朝廷里弹劾不断”,道:
“那帮贼人的巢穴,我或许……也能画出大概的位置,他们跟袭击渡口的匪贼虽不是同一路的,但殿下若能早日擒拿到贼首,审出始末,就算朝中有人追责,也能及早解释清楚。”
萧元胤凝视着面前垂首进言的少女,心中如被烙铁灼烫着。
如若可能,他宁可她一见面就甩自己一个耳光,而不是又一次如解语花般的,为他的处境出谋划策。
但凡,她不是这般称他的心……
他又何至于,说出那等混账的话来?
洛溦上报完自己所知的栖山教情况,见萧元胤寂然不语,一时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情绪。
但至少,不像是打算翻出之前的那件事,跟她再闹上一场。
她遂积攒了几许勇气,惦记着困扰整夜的担忧,抬眼看向萧元胤:
“听说我哥哥被送去了潐县军营,不知……景辰是否跟他在一起?”
萧元胤满腔的遐思心绪如凝冰霜,霎时沉了脸。
他盯着洛溦,冷声道:
“景辰死了。”
第 55 章
洛溦闻言, 脸色瞬间变得灰白。
“不……不可能!”
她猛喘了一口气,连忙抓紧自己胸前衣物,脚下踉跄差点撞上身后的床榻。
萧元胤忙伸手将她扶住,又气又恨:
“他有什么好的?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穷书生, 就值得你如此?”
洛溦沉浸在悲恸之中, 一个字也听不见, 抬手想去捂自己耳朵,无奈手腕也被萧元胤死死攥住。
萧元胤垂低眼,见女孩面色苍白如纸,终是败下阵来:
“行了,他没死!行了吧?”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你要是再这样,本王指不定……就真让他死了!”
洛溦身形僵住,抬起眼,先是怔愣愣盯了萧元胤片刻,继而眼角湿意泛出,意识尚不及回复, 人已抬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在空旷的寝屋中漾开。
他比她高大许多, 又是在那般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出的手,女孩的掌掴, 只堪堪划过了萧元胤的下颌。
他是习武之人, 早在巴掌甩来之前就看清了洛溦的动作,明明可以抬手阻挡,却偏偏一动未动, 硬生生受了她这一掌。
屋内的气氛,一时凝固的针落可闻。
良久, 萧元胤沉沉开口:
“行了,这下扯平了,不恨我了?”
洛溦回过神,看了眼自己的手,不敢相信自己真打了萧元胤。
天家贵胄。
就连长乐公主对自己动手,她都只敢躲、不敢还手,何况是大乾未来的储君,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帝王的男人。
洛溦用力调整了下呼吸,声音依旧有些发颤:
“景辰……他在哪儿?”
萧元胤盯着她,想笑又笑不出来。
上次他那般轻辱她,她想打他的手都举了一半,却还是放了下去。
今日只是开玩笑说了句要那书生性命,她竟是想也不想就给了他一耳光。
萧元胤走到案边,倒了杯冷茶喝下,待镇静下来,开口道:
“他受了点伤,现在人在潐县。因他不是军中之人,不便住在营地,我暂且把他安排去了县衙。”
倒不是身份不便,才安排去了别处,而是那小子跟在宋家兄妹身边的消息若是传出,难保不会影响到她的名声。
一个沈逍也就罢了,他萧元胤看上的人,岂能再跟别的男人有所牵连?是以景辰曾跟她在一起过的事,他比任何人都更想瞒得死死的!
洛溦走近了些,“他伤在哪儿了?严重吗?”
萧元胤捏着水杯,半晌,没好气地说:
“反正死不了。”
他赶到惊鸿滩的那晚,在山林靠近沼泽的地方,找到了景辰和宋昀厚。
那时景辰浑身是血,显然经历过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身上的伤,连随行的军医看到都吓了一跳。
宋昀厚倒是还有些意识,但发着烧,浑浑噩噩的,说不清妹妹到底去了何处。
萧元胤在山林间反复搜寻了两夜一日,最后只是无功折返。
后来回了潐县才问明白,当日宋昀厚落下马车时惊动了匪贼,贼人勒马捉人,景辰拼死力战三人,几乎丢掉性命。宋昀厚烧得昏昏沉沉,扶着重伤的景辰在林间蹒跚乱走,最后倒在了沼泽旁边。
萧元胤不想洛溦过分担心,只轻描淡写地讲了个大概,又道:
“他一个年轻男人,受点伤没什么大不了,我以前在雍州受过的伤,比他严重多了。”
洛溦听闻景辰没有性命之忧,总算心神稍定。
她想起那夜在林间与齐王的擦肩而过,明白若非他执意搜寻,景辰他们未必有获救的机会。在这一点上,就事论事,萧元胤算得上是她恩人。
她收拾情绪,走上前,朝萧元胤敛衽一礼:
“殿下相救大恩,洛溦铭感五内。”
萧元胤别开头,“起来,别动不动就跪啊拜的,还没你刚才甩我巴掌来得真情实感。”
洛溦慢慢站直起身。
她是真心想谢他,但刚才那一掌,也确实折了他的傲气,让两人原本就有些尴尬的关系,愈发有些难堪起来。
她整肃了一下情绪,把话题转回到正事上来:
“我被贼寇掳去后,曾听他们的贼首提过一句,说当日他们在惊鸿滩放走一些官兵,似乎是故意的。也不知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玄机?”
萧元胤与洛南道官兵汇合后也听闻了此事,心中已有所猜测,问洛溦道:
“你之前说,在惊鸿滩掳走你的栖山教人,跟袭击渡口的匪贼并不是同一路的?”
洛溦点头:“掳走我的那些人,领头有个叫周旌略的,便是放火烧了豫阳县衙之人。他虽为草莽,但除了官军,并不会滥杀无辜。而袭击渡口的,领头之人叫作陈虎,行事就是个穷凶极恶的匪徒,杀人如麻,掠劫钱财,跟那个周旌略还是有点不太像的。”
萧元胤回想当日攻打豫阳那帮人的骑马阵术、兵刃招式,还有县衙前试图瓦解军心的挑拨陈词,确实不像是土匪流寇出身的乌合之众。
但既然对方自称栖山教,想必多少还是有些牵连。
他踯躅一瞬,看向洛溦,“那些贼寇,真没伤你?”
若让他知道那帮贼匪动了她,他必是要将那群人逐一剥皮凌迟,方消心中之恨!
洛溦垂了眼,摇了摇头,“遇到陈虎的时候,哥哥和景辰一直护着我。周旌略他们,还算讲道理,没为难我。”
除了那个卫延。
洛溦想起那晚被他摁在坡下的情形,忍不住蜷了蜷手,在袖子里用力拭了下。
“我先前跟殿下提过,周旌略他们的藏兵地,我或许能辨出大概位置。等见到景辰,以他的画技,应该能把我记下的路线画出山水风貌,届时在找舆图比对,便能确定位置!”
萧元胤听洛溦又提起景辰,盯了她一眼,收回视线:
“周旌略现在还在逃往兖州的路上,清剿巢穴之事,暂且不急一时。”
姓景那小子,手筋都差点断了,还能画什么山水风貌?
萧元胤想起景辰醒来得知洛溦失踪后,第一件事就是挣扎起来,画她的画像,求自己张贴寻找。
受过重创的手,握笔战战巍巍,可画出来的人,竟也有六七分的神似……
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萧元胤胸口莫名有些发堵,一时也辨不清是什么滋味,又看了眼洛溦,缓声道:
“你先休息吧,明日,我带你北上。”
眼下东三州的兵乱暂时控制住了,但朝中的局势却开始乱了,萧元胤需要尽快北渡洛水,一方面安抚灾民,另一方面也是为返回长安未雨绸缪。
齐王转身出了门。
洛溦坐回到榻上,一时还没完全缓过劲来。
想到景辰总算安然无恙,先前的担忧稍减,如今齐王打算带自己北上,待路过潐县,便能与他重聚!
心中自此,也算有了些可以倚靠的期盼。
翌日,萧元胤部署完宣城与兖州的军防事宜,留下褚修坐镇督守,点了一支精锐随行,亲自携洛溦北行而上。
不多日,队伍便抵至了洛水南岸。
沆漭辽阔的洛水,烟波浩渺,依旧是从前模样。岸畔渡口的观庙前,挤满了船客百姓,烟火焚香四溢。
南岸上,萧元胤勒马询问左右:
“怎么聚了这么多人?”
幕僚道:“殿下有所不知,自从太史令那道‘淮之兵恻’的谶语应了验,百姓对玄天宫的神迹越发笃信,加之先前洛西渡口遇袭的事传开,人心惶惶,如今但凡准备坐船出行的人,临行前都会来观庙遥拜玄天宫。”
萧元胤闻言冷笑了声,“拜玄天宫?难不成沈逍那家伙,还能帮他们斩杀贼人不成?”
幕僚尴尬陪笑了几下,又道:“除了拜玄天宫和太史令,好像……也有拜宋姑娘的。”
萧元胤面上的冷笑敛了去,转过头,“拜她做什么?”
幕僚道:“豫阳县衙里有位姓许的丞吏,听说是宋姑娘兄长的同窗。流民涌入南阜关之后,进来不少染了瘟疫的病人,东三道药材难寻,灾民的人数又多,好在那许丞吏拿出两张方子,说是宋姑娘从前师从郗隐先生学的偏方,用材便宜易得,效果又极好。殿下下令开仓赈灾之后,县衙每天在城门口发药剂,救了不少人,灾民们都知道玄天宫的名号,本就怀了份崇敬之心,渐渐的就把宋姑娘的名字也传开了。”
幕僚又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初咱们乘船经过潐县时,殿下送还了县令所献的几个美人,下令给她们安排好归宿,说是玄天宫宋姑娘心慈人善,特意为她们求了情?”
萧元胤颌首,“本王记得此事。”
幕僚道:“其中一名女子乃是州府名伎,歌辞一绝,特意为宋姑娘写了首歌,如今正在百姓间传唱开来。”
幕僚清了清嗓子,学着女郎婉转歌喉,唱了一段:
天垂仙台八千里,
幽蕙芳蕴,
琼珉耀殿堂,
岂谓寻常?
由来众生苦,
望凌波,
慈主生,
手捻天机香满身。
萧元胤听完沉吟不语。
脑海里,浮现出那晚洛溦临窗而立的情景。
素衣木簪,青色长褶束成道袍模样,再朴素纤淡不过,只静静凝望着船外的素月清河,却令得他一时心神悸动,遐思翩跹。
诚然是……
岂谓寻常。
他在马背上转身,望了眼身后洛溦的马车,吩咐幕僚道:
“歌还行,但你以后不许唱了,回头另找个嗓子好的歌伎,把这歌完完整整地唱一遍给宋姑娘听。”
幕僚惭愧领命:“是。”
队伍渡过洛水,进入北岸的商州地界。
离潐县,又近了一步。
齐王府的谋士褚奉,却在这时派人快马传书给萧元胤,言及朝中局势,催促他尽快返京。
淮州的这场兵乱,将东三州与江北道的治政纰漏,顷刻间全都掀了出来。
之前江北水患,染了瘟疫的灾民都往更富庶的东三州里涌,祈望能混口饭吃、得到救治。包括淮州在内的东三州,官员大多依附张家的新党,而江北道那边则多是王家旧党的势力。新党官员不想错失在朝廷弹劾旧党赈灾不利的机会,眼睁睁看着灾民死在南阜关外,也死活不肯放人进州。
如今栖山教带人冲破南阜关,灾民大批涌入,虽得齐王下令,眼下皆被妥善救助,但昔日州府所为,到底也是再隐瞒不住。
各路弹劾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要求严惩东三州的新党官员,并将栖山教生乱的罪责也推到了新党身上,说若非淮州治政不利、草菅人命,灾民也不至于受乱党煽动,助其妖焰滋长!
新党反攻亦是不遗余力,说江北道故意放任流民北上,就是想让淮州吃不消,坐等弹劾的机会。此外之前朝廷往江北道发放的赈济都是按人头算的,旧党官员营私贪污,导致该发的赈济不曾发到百姓手中,才有了之后种种。
永徽帝整日被吵得头痛心烦,又深恶栖山教作乱之事,已经相续下令将东三州的几名大员押去了长安。
褚奉向齐王谏言道:
“眼下朝中的参奏与弹劾不断,殿下应立即赶回长安,向圣上禀明始末,以免有心之人歪曲事实,最后将失职失察之罪扣到殿下身上!”
随行的几名幕僚,亦纷纷称是,催促萧元胤尽快返京。
按照原本的路线,队伍会先经过潐县,再转东行。如今出了这样的状况,萧元胤也知轻重,下令调整了路线,直接便往长安返行。
洛溦在驿馆听说了此事,找到齐王,提议道:
“殿下返京确实最为要紧,但我兄长还在潐县,朝堂上的事我也帮不了什么忙,不如就在此地辞别殿下,自己去潐县探望兄长便是。”
萧元胤望着女孩那殷切的模样,岂能答应。
什么探望兄长?
他不用猜都能知道,她去了潐县,第一件事就会想方设法去看那姓景的!
萧元胤纵然在心里反复规劝自己,要大量,要有男儿气度,且那区区景辰,如何争得过他这当朝皇子?但一想到当日在豫阳,洛溦望向那人的神情,就又不由得心塞气堵。
转念又一想,此次改道返行,必然会经过洛下皇陵。
听闻沈逍那厮,此刻就在皇陵。
腹背受敌,内外夹攻,朝堂朝外,就没有一件事能让他省心!
第 56 章
改道行路不出两日, 队伍便抵至了位于洛下的大乾皇陵。
皇族经过皇陵,按制必是要入内行祭拜之仪。
萧元胤数日为政事所扰,进到祖陵,见先祖坟茔苍凉, 唯剩长巷鸱尾、螭兽张狂, 尚载昔日逐鹿中原的睥睨风采。
眼下正处于政斗漩涡中的他, 思及人生短短,白驹过隙,亦不免心怀怅惘,兀思良久。
一番祭拜耽搁,到了傍晚,一行人留宿在皇陵卫邸。
皇陵卫邸经历代扩建,倚山傍水,深宅幽旷,最尽头的一处宅院里,住着沈逍的父亲沈国公。
沈国公自妻子殊月长公主离世后,一直隐居洛下皇陵, 以皇陵卫的身份陪伴亡妻左右,平日炼丹修道, 不问世事。
萧元胤与这位出身门阀的姑父,实则算不得有多亲密, 但因感念姑母从前的爱护, 还是精挑细选了诸多礼物,前去拜见,
见面时, 亦是执晚辈之礼,问安道:
“姑父。”
沈国公如今四十来岁, 年轻时曾是长安有名的才俊,人称京都佳郎,才华相貌皆无可挑剔,如今在深山中隐居十数年,依旧能窥见往昔风采。
他客气含笑,扶起萧元胤:“殿下多礼了。”
视线扫向其身后的洛溦,问道:“这位是……”
洛溦上前行礼:
“宋氏洛溦,户部侍郎宋行全之女,见过国公大人。”
她今夜,根本就不想来,无奈被萧元胤强逼着来作陪。
依着她与沈逍的婚约,沈国公原该是她未来的家翁,虽说沈逍明确表示过会解除婚约,但眼下如此相见,终是有些尴尬违礼。
可萧元胤非要坚持,说什么“沈国公是我姑父,你兄长是我未来表妹夫,都是亲戚,见一下不算越矩”。
沈国公示意洛溦免礼,打量了她几眼,“宋侍郎的女儿?你就是逍儿的……”
一旁萧元胤接话道:
“她虽与沈表弟有一纸婚约,但表弟已言明不会兑现,退婚是迟早的事,侄儿便也不再拘着礼了,还望姑父莫怪。”
他今夜特意把人带来,就是有几分想表明态度,自己属意这个原本该是沈家妇的女子,想要提前向国公和沈家赔个罪。
沈国公饱经世故,随即也明白过来,淡淡道:
“我已是方外之人,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更管不了。既然来了,先坐下喝些茶吧。”
他入了座,吩咐侍从上茶。
萧元胤坐到国公旁边,问了几句身体康健的话,再闲聊起皇陵祭祀之事,间或谈起京中熟人亲戚,又交代一番近况,与寻常晚辈无异。
洛溦捧茶坐于下首,聆听两人闲谈。
沈国公淡雅文儒、知礼客气,言谈之间,颇有门阀清流的宽绰温和,与冷冰冰的太史令并不太像。
只是他们所谈的人和事,她大多一概不知,更插不上什么话。
她有些百无聊赖,又一直觉得有些尴尬,默然枯坐,视线游移间,被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攫住了注意力。
说是画,实则更像是个符号,当中一个方框,框中又有一圈浑圆,周围写着“仙、明、霄、汉、垒、层”的单字。
洛溦望着那图,恍然有些出神。
萧元胤陪沈国公说着话,注意力却始终不离洛溦,余光瞥见她转了头,盯着某处怔愣发呆。
他纠结几番,终是移来视线:
“看什么呢?”
洛溦幡然回醒:
“嗯?没什么,就是那幅天元图。”
她以前,曾在玄天宫的书里见过同样的一幅图。
沈国公也抬起眼,循着洛溦目光看了一眼,神色和蔼:
“宋姑娘也懂天元术?”
洛溦摇头答道:“不太懂,只知是用来建解算学程式的方法,从前在玄天宫的藏书里见过。”
她想起那本书上密密匝匝孩童字迹的笔记,顿了顿,道:
“太史令,应该是很擅长天元术的。”
她对沈国公淡远和蔼、始终没让自己感到过难堪的态度心存一丝感激,也愿意说些讨长辈高兴的话,心想,逢人父母,褒赞其子女,终归不会出错。
就算是她爹那样的,在家里把宋昀厚骂得狗血淋头,可但凡外人赞一句“大郎颇精明干练”,她爹嘴上“哪里哪里”,嘴角可是根本合不拢的。
然而此时主位上的沈国公,闻言却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转回头,又另起了话题,跟萧元胤聊了起来。
仿佛沈逍的好与不好,都跟他全无关系。
辞别沈国公出来,洛溦仍有些奇怪。
太史令要退婚,国公没什么反应,听人赞太史令所长之处,亦没任何动容。
若说是方外之人,不问世事,可跟齐王聊起京中的熟人亲戚,也没见沈国公全然不关心啊。
身旁的萧元胤,仿佛看出了洛溦的疑惑,负手道:
“早就跟你说过,沈逍那性子,从小连他父母都嫌烦。小时候做完先生布置的课业,他巴巴儿地拿去给姑父看,有两次我瞧见姑父直接掉头就走,理都没理他。这次听说他特意赶来洛下为姑父侍疾,姑父也只是见了他一面,便打发了。”
他扫了眼洛溦的反应,“今日你也瞧见了,我姑父出身世家名门,言谈举止皆令人如沐春风一般。沈逍那小子却自小孤僻,又爱施阴计,不想娶你,偏要弄出个侍奉玉衡的借口推延,换作本王,喜不喜欢,都会光明磊落,岂会那般阴鸷谲诈?”
他今天特意带了洛溦来见沈国公,一则,是因为自己既然打定了主意不想放手,而洛溦毕竟还跟沈家有一纸婚约,出于对姑母的敬重,他有必要在长辈面前坦诚心迹,堂堂正正地表明自己的打算,方不愧大丈夫行事之坦荡。
二则,刚才见她在沈国公面前出口称赞沈逍,萧元胤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所以也不介意洛溦通过沈国公的反应,彻底看清沈逍到底有多不讨人喜欢!
洛溦暗忖沈国公出身名门,长公主又是金枝玉叶,对子女的要求恐怕也是常人难以想象,否则像太史令那样聪明又好看的孩子,怎可能有父母不喜。
她思索了一番齐王所言,转念又意识到他那句“喜不喜欢”的言下之意,不觉心头一紧,放缓了脚步。
离开宣城一路北上的这段时间,因为萧元胤忙于公务,周围又有幕僚将领相随,与她单独相处的时间寥寥可数,即便是相处,也多谈些譬如清剿栖山教的正事。
洛溦曾以为,他既然受了自己那一耳光,理应也是为之前说的那些混话感到歉疚,不至于再生纠缠之心。
他到底是未来储君,不可能总执着于这些情爱小事,时间久了,自然也就淡忘了。
可就在两日前,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去潐县的要求,今日又当着沈国公,明里暗里一顿胡说八道。
洛溦抑了许久的情绪,终是有些压不住了。
她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萧元胤:
“齐王殿下。”
萧元胤亦驻足,回望向她。
洛溦道:“我一直视殿下为大乾未来的君王,真心想要敬重追随。”
“那日在玄天宫,殿下痛斥朝中派系党争之弊,说如若可能,只叫人人皆拿实力做事,以实绩作评,不讲什么出身之别、门阀之争。因为这一句话,我不再对殿下持有成见,并且愿意许下永不欺骗的承诺。”
溶溶月色中,少女的眼神清亮,一字字郑重诚恳:
“豫阳一行,殿下与我都亲睹过民生之艰。灾情未解,百姓流离失所,新旧两党却忙于推脱责任。这种时候,殿下理应把时间和精力放在政务上,不要再想无谓之事。”
萧元胤看着洛溦,一瞬不瞬的目光渐转暗沉。
无谓之事?
她就是……这般看他的吗?
他心里有些发堵: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管过政务?淮州兵乱已平,各地清剿余党皆已部署妥全,南阜关放进来的那些灾民,也在每日照着你开的方子喝药,难不成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只顾风花雪月、以私废公的纨绔不成?”
洛溦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那景辰呢?”
她看着萧元胤,“殿下说自己不讲出身之别,却口口声声以‘穷书生’唤之,刻意将他与我分开,全靠着手中权势滔天,行仗势欺人之事。殿下与那些追花逐浪的纨绔,又有什么区别?”
萧元胤凝视着月下少女灼灼的眼眸,一颗心如被烈火炙烤着。
“那你想我如何?”
他一字一句问道:“你若是我,你又能如何?”
他也恨自己以权谋私,恨自己情难自控,倘若那景辰只是个寻常读书人,有能力有才干,与她毫无牵连,他也愿意像对褚奉那些人一样对他,招揽重用,庇护提拔,甚至听其谏策!
可他萧元胤到底还不是圣人,有情,有欲,有痴心,有妒恨。
他真心喜欢的人,眼里只看得见别人,他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从此放弃吗?
洛溦盯着萧元胤,意识到他竟然是真的不打算放手。
她懒得再与他分辩,低了头,快步朝下走去。
沈国公的宅院之外,有一条沿山而建的长石阶,两侧柳枝窈窕,疏影浮动。
萧元胤在石阶底追上洛溦,伸手捉住她的胳膊:
“洛溦!”
洛溦试图抽出手腕,可根本挣不过他,“殿下请自重!”
萧元胤纠结一瞬,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却见石阶尽头的林径处,银盏风灯的流光轻晃而过。
一个手持灯柄的青衣小僮,微微躬着身,引领着身后一袭宽袖素袍的男子,徐徐走近。
皎月凝霜,映出那人清冷昳丽的五官。
萧元胤攥在洛溦的臂间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继而转念想起,她的心根本就不在那人身上,又觉自己戒备的有些可笑。
他站直身,冷声招呼:
“沈表弟。”
沈逍登阶踏近,看也没看萧元胤,目光轻扫而过,落在了洛溦的手臂上。
第 57 章
洛溦感觉萧元胤没抓得那么紧了, 忙将手挣脱了开来,向沈逍敛衽行礼:
“太史令。”
自从玄天宫一别,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沈逍了,可这一路上, 却没少听别人议论他。
一道‘淮之兵恻’的谶语应了验, 原本就崇敬玄天宫的百姓越发笃信。驿站渡口, 凡有人提及,必颂一声“真神人也”。
她到底是玄天宫的人,心里更是清楚,玄天宫不但是自己的保命符,如今亦是景辰的栖身地。且上次她私自跟着齐王东行的事,沈逍多半已经知晓,要想不受责罚,此刻讨好的态度必须要端正。
洛溦朝向沈逍走近了些:
“太史令……是来看国公大人吗?”
沈逍眸色阒幽地看着她,想起那天她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的一幕,淡声问道:
“你也来看我父亲?”
洛溦“嗯”了声:“刚才跟齐王殿下去拜访了国公大人……”
话出了口,又立即后悔, 想到沈逍一向与萧元胤不和,自己跟着齐王到处乱跑、还晃去了他父亲面前, 指不定下一句就要发火或者讥嘲,治自己擅离玄天宫的罪。
她小心翼翼地, 觑了眼他的反应。
沈逍将女孩的表情尽收眼底。
若不是刚才亲耳听见她那句“殿下请自重”, 他或许,真会狠狠治她的罪。
就像那晚在浸透夜雨的泥坡上,逼得她语无伦次, 凄凄哀求。
他沉默了会儿,面无情绪, 将手里的一个螺钿紫檀匣子递给洛溦:
“拿着,跟我来。”
语毕,径直越过萧元胤,继续拾阶而上。
洛溦正被齐王纠缠得心乱,也不想再继续跟他待下去,且自己毕竟是玄天宫的人,自是要听沈逍的命令行事的。
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檀匣,作势就要跟上。
萧元胤负手冷笑:“站住。”
洛溦想到哥哥和景辰还在齐王手上,脚下又一顿。
台阶上,沈逍失了耐心,居高临下地转过身:
“齐王莫非不知,昨日御史台上疏弹劾,参奏淮州府尹黄世忠、豫阳县令张笈贪污赈济粮款,逼死南阜关外三千灾民,牵连出的大小官员不下五十人,全都是你舅父的党羽门生。”
萧元胤面色一沉。
黄世忠封了南阜关、不肯放灾民入关施救之事,他一早便知晓,就算朝廷不查办,他自己也不打算放过。
他冷声道:“我舅父是我舅父,我是我。淮州之祸,我自有说法向父皇交代,无愧于心。”
“你还真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
沈逍自阶上俯瞰而下:
“豫阳县衙失火那天,弄丢了一本帐薄,里面的每一条,都记着贵妃与东三州官员的财权交易。这本帐簿,听说,已经到了外祖母的手里。”
他眸色微嘲,“大乾建朝至今,还没有哪位废妃的儿子,能最后登上九五至尊的位子。”
这时,齐王府的一名幕僚匆匆奔至,快步上到萧元胤身边,对他附耳奏禀了几句。
萧元胤脸色骤变,抬眼看向沈逍,视线又掠过他身畔的洛溦。
洛溦此刻,也已听明白了状况。
她介意齐王对自己的偏执,但在正事上,却从未觉得他有什么过错。
她捧着檀匣,下到萧元胤身边:
“殿下若有政事处理,就尽快赶回长安吧。之前我说的那些话,句句肺腑,烦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勿再耽于此间。”
萧元胤看着洛溦,心口撞击得厉害。
总是这般善解人意,倒叫他越发显得卑劣了……
他凝视洛溦,唇畔似有苦意浮闪,随即迅速转身,朝下走去。
踏出几步,又想到什么,停住脚步,侧首道:
“你兄长……他们,我会让人送回长安,不必担心。”
扫了眼沈逍,“好生照顾她。”
语毕,眉宇冷凝地大步离去。
夜风吹过,石阶两侧的柳枝轻轻晃动,拂动出凌乱的绰影。
青衣小僮执灯上前,沈逍转过身,神色漠然,继续登阶而行。
洛溦望着齐王背影消失在庭院月门,因他答应放过景辰而彻底松了口气,继而重新转头,快步跟上了沈逍。
重新又回到了沈国公的宅院,小僮报上名号,却被少顷返回的侍从告之,说国公已经就寝了。
洛溦心中暗讶。
她和齐王刚从沈国公那里出来不久,国公明明看上去精神正好,怎么这么快就休息了?
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沈逍。
沈逍却像是早就预料到这样的情形,对侍从平静说道:
“上次见父亲咳疾未愈,我便炼了些丹丸送来。”
侍从是沈府的家生子,对沈逍以国公府的名号相称,闻言道:“那请世子随小的来。”
沈国公常年修道服饵,所用的丹药成分里时有金石之物,或易燃,或易发散,存储法子各不相同。
侍从不敢大意存放,引了沈逍进到东院的斋堂:
“国公的药饵都放在此处,不知世子所送丹药需不需要矾石镇放?这里棉纱石灰都有,若需别的东西,小的也能去取。”
沈逍第一次进这间斋堂,环顾四周:
“找个带格子的药匣,再煅些白矾。”
侍从应了声,领命退下。
沈逍走到隔架前,取了些油纱,坐到了桌案后。
“过来。”
他看向洛溦。
洛溦捧着螺钿檀匣走过去,放到案上。
沈逍揭开匣盖,用药匙将丹药逐一取出,再轻轻裹上油纱。
莹莹烛光中,洛溦留意到,沈逍的双手都缠着细纱的绷带。
她轻声问道:
“太史令的手受伤了?”
沈逍声平无波:“炼丹时烧到了。”
洛溦“哦”了声,点了下头。
炼丹是很容易烧到手。
侍从送来药匣,又退到屋外煅制白矾。
沈逍将包好的丹丸,小心翼翼的,一粒粒放进药匣的格子里。
洛溦插不上手,无所事事。
空屋孤灯,咫尺两人,她偷瞄了几次沈逍,见他始终神色疏漠,似乎……并不打算责罚她偷跑出京的事。
她心里惴惴,视线游移着,瞥见斋房的墙壁上挂着几幅两仪四象的图画。
显然沈国公对术数算学,是真的挺感兴趣。
所谓家学渊源、言传身教,也难怪,太史令的算学天赋那般卓绝超群,令人惊艳。
洛溦忍不住又觑了眼沈逍,想起那晚他站在玉衡之侧,素袍当风,眼也不抬,却知星辰,无需算筹,却能时时报出量天尺的数值。
这人大概,是从小就将天元术这样的东西,刻进了脑子里吧。
就只是……因为性格太差,才不被父亲喜欢吗?
想想其实,也挺可怜的……
沈逍垂目处理着丹丸,感觉着女孩柔柔的视线凝在自己脸上。
他手中动作渐缓,最后终是停下:
“不许再看了。”
洛溦回过神,窘道:“我……我没看。”
她忙离了桌案,四处乱走了片刻,索性退到屋外,旁观侍从炼制白矾。
看了会儿,想到什么,问侍从道:
“你的这些煅白帆,能给我一点吗?”
侍从之前见过洛溦与齐王来访,也知道她是沈逍的未婚妻,对她客气恭敬:
“姑娘自便。”
洛溦道了声谢,拿小钵取了些煅白矾,返回屋内,找来药杵碾碎,又挤了些浸油纱所用的油膏,细细调合在一起。
反正无事,做些药,也算打发时间。
她坐到小几旁,开始专心致志地调制起矾膏。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后熟悉的迦南清香散蔓而至。
沈逍的声音,低低响起:
“在做什么?”
洛溦低头捣着药杵:
“我反正没事,见有材料,就做个治烧伤的膏药给太史令。这方子是跟郗隐先生学的,燥湿收敛,水火烫伤都能用。”
她调好了稠膏,转过身,“太史令要试一下吗?”
犯了错误,还没受罚,又惹到他不高兴,自然是逮到机会就得献点殷勤。
沈逍默然而立,盯着她手里的药膏,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语气带着轻轻的嘲弄:
“攀上萧元胤出京游历了一圈,怕我生气,又打算讨好我了?”
洛溦忙道:“不是的!”
等了半天,他终于还是要翻自己偷跑出京的帐了。
“这药是我诚心想做给太史令用的。”
她解释道:“至于我跟着扶禹出京的事,原本,原本我们是想去洛水送别太史令,可太史令提前出发去了商州,没找到人,反而在路上遇到了齐王殿下,就阴差阳错的……上了他的船。”
她眼巴巴望着沈逍,“我说的,都是真的。”
沈逍凝视着定定望向自己的女孩。
扶禹已被他让人从齐王兵营中带出,供述了她特意去洛水为他送行、却被萧元胤强行带走的经过。
她对萧元胤的态度,今夜他亦亲眼看到了。有几分牵绊,却也绝非坚不可摧。
更何况,她自己亲口说过,她的未婚夫,是世上最好的男子。
他移开目光,“姑且便信你。”
洛溦长吁一口气,对沈逍笑了下,想起手里的药膏,转回身,找了个小药盒。
“这个药膏,真的比一般的烧伤药好用!”
她将药膏舀到小药盒里:“我反正先装起来,太史令要是哪天伤口不舒服了,可以试试……”
女孩执着药匙,忙忙碌碌着。
“不恨我吗?”
沈逍望着她的背影,蓦而出声。
洛溦愣了下,有些不确定他在问什么。
身后沈逍沉默一瞬,“那晚我对你说,师父定下的婚约,很快就能解除。”
洛溦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微微赧颜。
原来是说这个呀。
她重新舀起药,摇了摇头:
“我为什么要恨?就因为太史令不愿娶自己不喜欢的女子吗?我没有那么不讲道理。”
她一直都很明白,沈逍是天上月、岭上花,是仙姿高彻、不可亵渎的大乾神官。
她从没敢想过,他会能心甘情愿地娶她。
他执意退婚,她是有过苦恼。
忧心家人前程,忧心自己的将来……
可如今,她有了景辰。
那个人,不介意她的过去,也愿与她一起努力,好好度过余生,无论坎坷苦难,无论命运起伏!
她心里,有了这样美好的甜,自然看谁都多了一份宽容。
更何况,玄天宫还是她目前最能倚仗的保命符。
她真心喜欢那里,也真心敬仰沈逍通天晓地的能力。
洛溦垂着眼,“我一开始就知道,冥默先生订下的那道婚约,太史令是被逼着接受的。太史令从不曾欺骗过我,也没有利用权势胁迫过我,我一直都知道,太史令,不是个恶人。”
烛光似水,倾泻在少女因为微微低头而滑落的发丝上。
沈逍凝视着那如水的青丝。
一时,禁不住指尖微蜷,想起那夜缠绕掌心的冰凉软滑,曾令得他恍惚颤栗。
另一时,却又觉得那浓密的黑色好像涌进了他的眼里,晕染开来,无限地蔓延伸展着,仿佛一堵阒幽的墙,将两人隔在了不同的世界。
“你怎知,我就一定不是恶人?”
他轻声问道,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
洛溦盖上药盒。
“太史令当然不是恶人。”
她站起身,转向沈逍,见他神色如常,疏离沉静,像只是无聊之际与自己闲谈一二。
说实话,这段时间漂泊在外,她见识过陈虎那等奸掳烧杀的恶徒,还有卫延那种时不时叫自己心里发麻的淫贼,甚至就连齐王也曾说过让她忧惧仓皇的急色之词。
如今再看沈逍,简直就是高山景行,如圭如璧!
就算再如何冷漠严苛,再如何嫌自己避自己,都反而让她感到更安心。
“真正的恶人,就比如栖山教的那些人,真的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太可怕了。”
洛溦先前担心受责的情绪松缓了下去,又见沈逍似乎也愿意跟自己聊几句,忍不住话也多了起来:
“太史令你不知道,我这次在豫阳,亲睹栖山教攻入城里,简直太吓人了,又是放火,又是杀人,半座城都火光冲天的……”
她略过宋昀厚和景辰做药材生意之事,只挑见过的杀戮惨况,跟沈逍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末了,大胆谏言道:
“太史令算出了淮州的兵乱,让朝廷有了未雨绸缪的时机,等回了玄天宫,不如……再用玉衡算算那帮栖山教人的贼窝所在,让朝廷及早出兵清剿了他们!”
第一件事,就把那姓卫的淫贼匪首抓住,严惩不贷!
沈逍默默听完洛溦的献言献策,面无表情。
“今夜你告诉我的这些话,以后,不要在旁人面前提起。”
洛溦不解,“为什么?”
为朝廷提供贼匪下落,不是好事一桩吗?
沈逍倾过身,拿起案上盖好了的小药盒,淡着声:
“因为你八字天干带七杀,容易祸从口出。”
洛溦愣了片刻。
“太史令看过我的八字?”
他可是半个神人的太史令啊!
她顿时好奇起来,抬头望向沈逍,“那我八字里面……还有什么?”
“是不是今年特别不顺,有血光之灾?还破财?”
“其他,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沈逍将药盒收进了袖中,抬起眼,瞥见洛溦像只小兔子似的,在他的身侧探着头,还在眼巴巴地等着答案。
“别问我。”
他借着身高的优势,偏过头,掩去眼中神色:
“好好待在玄天宫学上几年,别再到处乱跑,就能自己看了。”
第 58 章
上巳宫宴的时候, 皇帝将上洛的逐鹿行宫改名逐鹿苑,赐予沈逍作别苑之用。
洛溦随沈逍离开皇陵后,便跟着他去了这座宫苑。
宫苑是依照皇家规则所造的园林别宫,处处巧夺天工, 景色秀丽, 自是不在话下。
扶禹此时也随侍在别苑之中, 见到洛溦,万分欣喜,上前行礼:
“宋姑娘!”
两人自从知汛监一别,已经许久不见,洛溦还记得扶禹被齐王的人强行押走的情形,担心问道:
“齐王的那些部将没欺负你吧?”
扶禹嘿嘿笑道:“一开始有点凶,后来淮州兵乱,到处都在传咱们玄天宫未卜先知的神迹,水兵营里那些人瞧见我,一个个客气的不得了!”
他讲起自己被“扣押”期间的趣事,与洛溦又各叙了一番经历。
沈逍回到逐鹿苑, 径直去了书房。
扶荧跟了进来,禀道:
“豫阳的那本帐册, 我按太史令的吩咐,悄悄放到了太后寝宫。两份抄本, 一本送去了中书省, 一本送去了圣上面前,都没留下什么痕迹。他们要怀疑,应该也只会怀疑到太后那边。”
说完, 又掏出一份书信奉上:
“这是周旌略传的密函。他已经离开了南启,留了两个人在大皇子府里, 府邸外也安排了眼线。大皇子虽然不满齐王未死,但基本也算定了心,现在只等着太史令给他铺路进京。”
沈逍接过书信,低头读完,放到香炉中烧尽,问道:
“袭击洛水渡口的人,查到了吗?”
“查到了身份,确实是从前栖山教的一支,领头的叫陈虎。如今官府和我们的人都在找他,只要人还活着,最后肯定跑不了!”
扶荧顿了顿,“但据我所知,陈虎带着的那帮栖山教徒,人数不过三四十余,大多是些年轻匪盗,没什么实力,平时只做些劫道抢渔船之类的小活。这次能在洛下渡口连续袭击五艘大客船,之后还能在齐王水兵的追击下全身而退,属实匪夷所思。”
“还有他们逃离时用的那艘快艇,制式极像军中所用,只是被刻意涂了黑漆。”
扶荧犹豫了下,“若是宋姑娘之前曾被陈虎他们所掳,或许,我们可以向她查问一下细节?”
沈逍在案后展开信纸,提笔书写,缓缓道:
“不必。这些栖山教人的背后,必然有朝廷党争势力在推波助澜,多半,是外祖母的人。宋洛溦的父兄站了新党,她自己也与萧元胤交好,这种时候,最好不要牵扯进来。”
与萧元胤交好?
扶荧微微睁大眼:
“太史令的意思是,宋姑娘跟齐王相好?”
沈逍顿住笔,掀起眼帘,冷幽幽看了扶荧一眼。
扶荧吓得垂了脑袋。
沈逍收了视线,继续写信。
他不蠢,看得出宋洛溦对齐王,或许没有太深的男女之情,却颇有几分敬重之意。
毕竟是大乾的战神,又曾经在豫阳救过她,以她那单纯无知的眼力,必是将萧元胤看作了能救黎民于水火的大英雄。
沈逍将写好的书信递给扶荧:
“送去御史台交给周穆,让他按照信上的罪名,继续递奏疏弹劾新党和齐王,务必逼到张竦放弃维护齐王母子。”
扶荧应了声,接过书信,发现下面还另外有一封薄函:
“另外这封是……”
他疑惑望向沈逍。
沈逍神色淡淡:
“这一封,拿去给崇文馆的徐纪,让他给你补几节词文课。于你以后,有利无弊。”
眼也没抬,挥了下手指,“去吧。”
扶荧:“……”
~
洛溦休息了一夜,早起收拾准备。
扶禹牵了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来寝院里找她:
“宋姑娘觉得这马如何?我选了好久,整座马厩就这匹性子最温顺,脚力也好!待会儿我们出发去嵯峨山,你就骑这匹,我帮你牵着绳。”
洛溦一愣。
“我们……不直接回长安吗?”
昨天离开皇陵时,她旁敲侧击地问过沈逍,得知他不打算继续留在洛下、准备返京,还以为是马上就要回长安呢。
扶禹表情微妙,朝洛溦眨了下眼:
“宋姑娘特意从长安出来,不就是想跟太史令一起去嵯峨山观星吗?我专门帮姑娘去求了太史令,他答应了,还让我帮姑娘选了匹上山用的坐骑。”
洛溦一脸茫然。
她早就把当初离开长安时编的借口忘得一干二净。
齐王走之前,答应了会送宋昀厚和景辰回长安。她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早点回到长安,查看景辰的伤势,而不是再去什么嵯峨山,白白又耽搁一段时日。
“去嵯峨山的话……”
她问扶禹,“要待几天?”
扶禹道:“这个说不定。天气好,观星顺利,就一两天吧。若是天气不好,遇到下雨,十天半月也是有可能的。现在初夏,不是雨季,雨天不容易遇到。”
他帮洛溦出谋划策:“但我知道一个求雨特别灵验的符,姑娘要是想跟太史令在山上多待几天,我现在去帮你画一张?”
洛溦忙拉住他,“你可千万别!”
她才不想多待,赶紧看星星,看完了就走!
午后一行人离开逐鹿苑,向西而行,抵达离上洛不远的嵯峨山脚。
这座山据传是黄帝铸鼎之地,建有祭祀庙宇,常年香火不断,也因为这个原因,上山的道理修得平整易行。
洛溦纱衣帷帽,坐在马背上,扶禹骑马行在她侧前方,帮忙牵着缰绳,行出一段山路后,又教她学着自己控马,慢慢的,也能驱策自如了。
诸人沿山道上行,抵至山巅观星台。
沈逍下马登阶。
负责常驻于此的吏员,早已候在了阁外,上前行礼相迎:
“下官拜见太史令。”
又转向跟过来的洛溦,“拜见宋姑娘。”
扶禹提早让人给观星台传过话,却没提过洛溦也会来,见过礼,一面往里走,一面悄悄问吏员:
“你咋知道是宋姑娘?隔着帷帽就能认出她身份?”
吏员笑道:“来嵯峨山拜神的香客,也都会来这里的观星台外面拜拜,最近因为太史令的淮州谶语应了验,来的人特别多,也都会提到宋姑娘,说她最近一直在东三州到处行善、慈名远扬,下官又见她跟在太史令身边,哪能猜不到?”
洛溦走在扶禹和吏员的前面,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窘迫惭愧。
齐王找人给她唱过曲,她也听过那些传闻,心里羞愧得不行,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做,只是白白沾了玄天宫的光罢了……
吏员引领着沈逍和洛溦,进到了台阁里的书堂。
堂内存放着过去一年的星象记录。
吏员将沈逍请至主位,呈上需要他审定的录册图纸等物,又禀报了一些细则,便行礼退了出去。
沈逍静静翻阅着录册文书,半晌,择出其中的一卷星图,递给洛溦:
“这是嵯峨山初夏的星图,你看看,跟长安的有什么不一样。”
洛溦摘了帷帽,坐到沈逍身侧,接过图展开。
图上的星辰,显然比长安多出不少,有好多,竟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
“好多不一样!”
她不禁也感到由衷惊奇,指着图上的几颗星星,凑近沈逍:
“比如这几颗星都落在了奎宿里,可之前在长安,中间这两颗,我从来没瞧见过。”
沈逍垂目,凝视女孩额边的发丝。
几缕碎发,因摘掉帷帽的动作太快,拂扰得有些凌乱茸软。
他想起那晚雨夜驰行,她坐在马背上,面对着他,濡湿的发丝蹭过他的下颌,也是……茸茸软软的。
“嗯。”
他移开视线,面无情绪,“那是奎宿三,实则为一对双星,在长安城是看不出来的。”
双星?
洛溦忍不住在心底称奇。
以前看的书里面倒是有提过奎宿三,但都是当作单星来对待的。
她把星图又捧近了些,仔细辨认了会儿,取过了纸笔,记下位置。
原本只想着迫于无奈跟来看一下星星,看完就赶紧走,可人真来了,又听吏员刚才在背后一顿夸夸夸,感觉不认真做点事,良心上实在过不去。
将来,若真能学些本事,即便只是从旁辅助,帮朝廷抓几个贼匪什么的,也不算枉担了个虚名,被百姓白白称赞了一回。
洛溦抄记了一番,从纸上抬眸,见身边沈逍依旧凝目翻阅着文书,神情专注,矜贵清冷浑然天成。
她心中愈加惭愧。
太史令之所以能成为玉衡传人,就是因为人家既有天资,又刻苦认真。
像自己这样的,原本就天分有限,还不勤加苦学,又怎么可能学得会玄天宫的星宗术?
洛溦沉定下心,重新再研看了一遍星图,仔仔细细地将图里在长安看不到的星象,逐一誊记。
夜色渐至,她收拾好文具,又跟着沈逍登上了阁外的观星台。
观星台建在山顶最高处,视野辽阔高旷,无边无际的璀璨星河,近的仿佛咫尺可触。
洛溦仰着头,看得有些痴痴呆住。
沈逍坐到观星案后,往香炉里加了些香料,慢慢铺开案上画纸:
“过来。”
洛溦坐了过去,瞄了眼沈逍面前的图纸:
“我也要画星图吗?”
她知道夜里要观星,刚才便提前做了准备,把从前的星图默摹了好几遍,现在非要画的话,应该……不会被骂得太惨。
星案边,博山炉里的香料静静焚燃,馥郁的气息在夜风中弥散开来。
沈逍伸出指尖,轻拂纸卷边沿:
“不是一直想学星宗命理术吗?嵯峨山,是大乾唯一曾观测到隐曜紫气的地方。今夜,我教你辨识隐曜。”
洛溦不敢置信,“真的?”
又怕沈逍待会儿嫌自己愚笨,赶紧摆出求知若渴的端正态度:
“我在玄天宫的时候,就预习过隐曜的基本知识。紫气是九曜之一,也是四余星之一,每二十八年绕行一周天。但我在玄天宫存档的星图里,从没看见过有人画过紫气,是因为只有嵯峨山才能看见吗?”
沈逍道:“隐曜并不常见,而紫气更为难现。传闻昔日黄帝得天下时,紫气曾现于北斗。此曜一旦出现,必有皇权迭替发生。”
他示意洛溦:“你抬头,看能否找到带赤方气的星辰。”
洛溦依言抬起头,视线在星河中搜寻着。
一边找着星星,一边请教沈逍:“太史令刚才说,紫气若现,就会有皇权迭替。那……要是今晚看到紫气,那不就是……”
身畔沈逍“嗯”了声。
指间,缓缓缠绕住她的一缕长发。
洛溦寻觅着夜空中的赤方气,既想看到,又怕真的看到:
“皇权迭替的话,是说……皇子继承现在的皇位,还是说,会有……其他外姓人篡位?”
沈逍淡声道:“你希望是谁?”
洛溦鼓了下面颊。
听他的口气,好像这种事,还能由她说了算似的。
“我就是个普通百姓,按普通人思维,自然……是子继父业。”
大乾最有可能继位的,应该就是齐王了吧。
圣上的几个儿子,除了大皇子她没有见过,其他几位,好像都不能跟齐王相比。
但这话,她可不敢当着太史令的面说。
沈逍却仿佛看透了她的所思,缓声道:
“萧元胤一直以为自己在皇子之中超群拔萃,地位无人能撼动,可连这星空都瞬息万变,又何况人生。”
洛溦这下真不敢再开口了。
太史令指不定有读心的本事,一下子,就把她心里想说的话给接了……
她努力睁大眼睛,继续仰头找着星星。
也不知是不是盯得久了,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又怕被沈逍批评,不敢懈怠,眨了眨眼,用力呼吸了几下。
身畔博山炉里的甜香,散入鼻息,令得她意识一瞬恍惚。
迷迷糊糊间,好像听见沈逍又说了句什么,却已成了耳畔模糊不清的低吟。
夜风微凉,将周遭一切都吹掩得销声匿迹。
夜空广袤,星河璀璨,一颗颗星辰仿佛多情的眼眸,静谧俯瞰而下。
沈逍侧首凝望向身畔少女,手里绕着的发丝,徐徐绞进了掌缘的伤口里。
下一瞬,洛溦在熏香的作用下彻底失了意识,身子一软,瘫软下来。
沈逍攥了攥手,绞在伤口的发丝拉扯出一缕锐痛,随即伸臂,将女孩揽进了怀中。
第 59 章
洛溦第二日浑浑沌沌醒来, 已近午时。
她完全想不起自己昨晚是怎么睡着的。
起来之后,她去问扶禹。
扶禹也不是很清楚:
“昨晚我们都在下面守着,观星台上就只有宋姑娘你和太史令两个人。反正我一直等到快寅时的时候,才看到太史令抱着你下来。”
洛溦记得自己刚上观星台的时候, 才堪堪入夜。
好像也没看多久星星, 怎么一下子就待到了寅时?而且……还是让太史令给抱下来的?
她大为窘迫。
一定是这段时间奔波流离, 作息混乱,又好久没有观过星,眼睛盯得久了,人就犯困。
好不容易沈逍愿意教她一点星宗学的知识,居然就那么睡着了,真是太丢脸了!
洛溦用完午食,心情忐忑地去了书堂,见沈逍坐在案后批审文书,眉目沉静,神态专注。
她越发惭愧,也不敢出言打扰, 瞥见案边堆了不少展开过的图卷,走过去, 轻手轻脚地帮忙收拾卷好。
沈逍执笔轻书,眼帘也不曾抬一下。半晌, 方才轻声开口:
“睡好了?”
洛溦收拾图纸的动作顿了顿, 偷觑沈逍一下,语气尴尬:
“我……”
她知道他本就挺厌烦她的,从前不得已抱她出太后密室, 都是拿手指揪着她的衣物,把她半托举着给弄出去的。
昨晚她睡得那么沉, 连自己都毫无知觉,还不知遭他嫌弃到了何种境地……
洛溦低着头,请罪道:
“我昨晚也不知是怎么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求太史令恕罪,我真的不是有心的。”
沈逍抬眼看她。
女孩低眉敛目,手里图卷的系带在指间绕了又绕,唇角轻咬。
沈逍移开视线:
“不怪你。山里空气好,容易入眠,今晚多穿些衣服。”
洛溦愣住,慢慢扬起头。
沈逍已经执了笔,继续写起批语。
今晚?
她不敢置信,“太史令今晚,还会再教我星宗术?”
她以为经过昨夜的“试课”,他一定失望至极,就算不责备,也决计不会再教她了。
沈逍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
“既然来了嵯峨山,自然是要教你。”
洛溦欣喜万分,连忙表态:
“今晚我一定认真学,绝不打瞌睡!”
她利索整理完案上的图卷,又开始誊抄笔记,提前预习好可能会涉及到的知识。
时间飞逝,黄昏,日落,星起。
洛溦忙里忙外地进出奔走了一番,赶在跟昨晚差不多的时间,准时上了观星台。
沈逍已经坐在了观星案后。
抬眼,见洛溦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洛溦觉察到沈逍的注视,坐下揭开食盒,拿出一碟薄荷糕,主动向他展示:
“这个是薄荷糕,吃了可以提神,不打瞌睡!”
她打定了主意,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睡过去,所以原本想找些药材熬个醒神汤,但山里买不到药材,时间又有限,遂只做了份薄荷糕,亦有提神之效。
她端着碟子,看了眼沈逍,出于礼节想问他要不要吃一块,却见他已眉目微冷地移开了视线。
洛溦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以前就说过,但凡她做的东西他都不喜欢,没必要自讨没趣,认真学观星就好。
洛溦把糕碟放去案角,铺好纸笔,请示道:
“太史令,我今晚还是找紫气吗?”
沈逍“嗯”了声。
洛溦准备充足,暗自给自己鼓了鼓劲,抬头望向星空。
她思考过,昨夜那般盲目找寻,又费眼,又容易看岔。
所以今天她先拿纸笔把星空按区域标记,再分开来一个个细找,定能事半功倍。
她握住笔,低下头,开始在画纸上标分区域。
案旁的博山炉,静幽幽吐散着馥郁香气。
洛溦标好区域,举头按照分区的顺序在星辰间逐一寻找,没过多久,觉得眼皮竟又开始有些发沉。
她忙伸出手,拿了块薄荷糕咬进嘴里。
凉丝丝的感觉顺着嗓子咽下,眼睛……好像又能睁大些了。
洛溦吃完糕,眼不敢停,继续寻找赤方气。
夜风吹鼓起女孩衣袖,轻轻拂过邻案,触到沈逍执笔的手。
他静默一瞬,抬起眼,看向身畔的洛溦。
女孩依旧聚精会神,寻找着群星中那抹难辨的赤色,时不时还抬起手指,对着星空指点数过。
一双清澈的明眸,睁得亮晶晶的。
沈逍凝视她片刻,目光掠过案侧的博山炉,缓缓放下了笔。
洛溦看了会儿星空,感觉困意再次袭来。
她一面按顺序数着星辰,一面伸出手,去拿碟子里的薄荷糕。
指尖触到案角,却没碰到碟子。
又四下摸索了一圈,依旧空空如也。
洛溦心下疑惑,目光从星辰间收回,望向案角。
装着薄荷糕的碟子,居然不翼而飞!
再移目四下张望,发现那碟子竟然是“飞”去了沈逍的案上,并且里面装着的糕点,只剩下了最后一块!
洛溦愣愣盯着碟子,又抬眸看向沈逍。
沈逍凝神研究着案上的星图,一边缓慢从容地伸出手,取过碟子里最后那块薄荷糕。
洛溦如同见了鬼:
“太史令,你……”
沈逍闻声望来,面无表情,”何事?“
洛溦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案上的空碟,欲言又止:
“这个薄荷糕……”
沈逍循着她的视线垂了垂眼。
半晌,“嗯,还好。”
还好?
什么还好?
那是她的提神药好不好!
洛溦内心澜涛汹涌,嘴里却不敢真抱怨出声。
而且吃都吃完了,总不能……让他吐出来吧?
再说他是太史令,身份摆在那儿,真想吃她的点心,她也没理由不给。
洛溦咬了下唇,讪讪扭回头,继续看星空。
没有了提神的薄荷糕,很快,眼皮又开始打架了。
她掐了掐掌心,懊恼自己委实没用。
明明睡到午时才醒,到了晚上,竟然一点儿的夜都熬不了。
也许,真是不能一直盯着星星看,太容易费眼睛了。
可如果不认真找赤方气,又会被沈逍嫌弃不认真下工夫。
她偷瞄了身旁一眼,见沈逍吃完了糕点,提着朱砂笔,正全神贯注地描绘着星运轨迹。
仿佛是觉察到她的注视,他移目看来:”找到了?“”没,没有。“
洛溦忙收回目光,抬眼去看星星,可眼皮直打架,困得都想哭了。
“太史令,”
她低着声,“你打算……什么时候回长安啊?”
脑袋浑浑噩噩的,又不敢睡,心里最惦记着的事,脱口就问了出来。
沈逍垂目运笔,“你着急回长安?”
“也不是特别急……”
洛溦看他愿意跟自己说话,也不介意多说两句,趁机休息休息眼睛。
她转向他,解释道:“我兄长这次在淮州受了伤,我想着若是能早些回长安,也能方便照顾他。”
不是她不愿学习,是嵯峨山的风水肯定跟她八字相冲,睡眠宫犯煞,她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只想回长安,去见哥哥,去见景辰……
沈逍淡淡道:“你兄长比你年长,何需你照顾。”
他挪笔入砚,眼也没抬,“既然受了伤还能回长安,证明他的伤不致死,既然死不了,便也不用你着急回去。”
洛溦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沈逍一向冷漠,却也没料到会冷漠无情到这种地步。
“可国公大人生病了,太史令也会关心,也会着急,还会亲自炼制丹丸。我对我兄长,虽非寒泉之思,却也是怀着同样的骨肉亲情,有什么区别……”
话说出了口,随即立刻后悔。
她是不想在玄天宫待了,才敢用这种口气跟沈逍说话,还拿自己跟他比……
肯定是太想打瞌睡,连脑子都抽筋了!
她敲了敲头,小心翼翼地朝身边的人投去一瞥,寻思只要他一露出发火的迹象,自己就立刻自责请罪。
沈逍感受到她的注视,蘸朱砂的动作微微顿住,俊眉轻移,看了过去。
女孩还在矜矜望着他,如履如临,似有种谨慎的窥探,见他投来目光,又忙微微垂了眼帘。
他想起那晚客栈同榻,她也如这般地斜眸流盼,悄悄窥探。
被抓到后,气咻咻裹着被子,一面怂怂缩躲,一面还嘴不饶人——
“我既看过他的模样,旁人在我眼中,自然只是猥獕不堪入目。”
“就算有秘密又怎么样?我跟他从小相识,有什么秘密都知道,有什么底子我也都不在意。”
……
是真的,都不在意吗?
沈逍捏着朱笔,缓缓道:
“你怎么知道,我做丹丸就一定是出于寒泉之思、骨肉亲情?或许我,只是为了一点点求而不得的念想罢了。”
他说完,静静望向她,墨眸深幽,像是等待着什么。
洛溦被沈逍这般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心莫名快跳起来。
他此刻眼神复杂难懂,好象带着讥嘲,很不在乎,又好像……带着一丝畏怯。
可是沈逍又怎么会流露出畏怯的神色呢?
洛溦仿佛被攫住了神思,懵懵恍惚着,困意愈加袭涌。
差点……
就要打出一个呵欠来。
她忙垂了眼,用手腕压了压下颌。
“我明白太史令的意思……”
她想起沈国公屋里的那张天元图,又想起自己在玄天宫看见过的孩童笔记,轻声道:
“其实我小时候,也有过那样的念想。”
眼皮发沉,话也就多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了郗隐的药庐。我爹他……可能因为不想让冥默先生不高兴,说什么也从不去探望我,甚至有时候我偷跑回家,他也会立刻把我送回去。”
“可我那时太小,不懂他为什么那样,就只觉得是自己不够好,没法让爹爹喜欢,所以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先想,能不能让爹爹高兴,他一高兴,就会多喜欢我一些……”
“我那时居然还想过,要是能在山里建座鱼塘就好了。爹爹喜欢钓鱼,就算不为我,为了鱼,也能偶尔来看看我吧?”
想到那时的天真傻气,洛溦弯了下嘴角,似是想笑,却又带出一股想打呵欠的冲动。
她抬起手,压了压嘴角,手肘撑到案沿上,支着脑袋:
“但我没有太史令这样坚持。我小时候想要的、渴望的,长大了,就未必再想要了……”
她肯定是脑子抽筋了,犯困犯到成了扶禹那样的话痨。
她都不记得,自己这辈子跟沈逍说过这么多无聊的话……
洛溦用力地吸了口气,鼻息间涌入一股熏香的香甜。
撑着案沿的手肘一折,整个人歪倒了下去。
沈逍飞快伸出手,挡在她额头与案角之间。
女孩身体瘫软,伏倒在了他的膝上。
沈逍身体一滞,一动未动,仿佛凝固成一尊冰塑。
过得良久,方才慢慢低头,垂目凝视。
夜风带着微潮的露意,吹拂起少女耳后发际间的碎发,细细绒绒的,柔软的让人悸动。
沈逍移开眼,望向夜空中的那轮明月,恍惚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某种绵绵软软的东西给塞满了。
“这世上……”
他低低开口,带着些许的莞尔,又似无奈的呢喃:
“还有比你更坚持的人吗?”
第 60 章
数日下来, 洛溦的观星进展缓慢。
沈逍在嵯峨山的公务倒是处理得差不多了,该审定的记录和图纸也都审阅完毕,却迟迟没有提返京的事。
洛溦觉得,多半是自己拖了后腿。
沈逍好不容易来一趟嵯峨山, 肯定也想认真研究一下这里才能见到的隐曜, 但自己这个学徒助手实在无用, 安排给她找的星星一个都没找到,拖延进度。
再这么下去,保不齐哪天沈逍没了耐心,就把她一个人丢在嵯峨山,强令学完了才能回长安!
洛溦心里焦虑,也跟风学着上山的香客,悄悄跑去嵯峨山神庙里,虔诚祈祷:
“山神在上,求保佑信女头脑开光,一夜之间洞彻学识,融会贯通!”
“就算实在学不会, 也请让太史令立刻带我回长安。”
想起沈逍根本没法理解自己想见兄长的迫切,又道:
“他那人冷心冷性, 在长安那么多的亲戚,外祖母舅舅姨妈表兄弟的, 估计他谁也都不挂记, 但他心心念念地喜欢长乐公主,那就请山神让公主给他写封信,召他回长安吧!”
“信女愿意三天, 哦不,十天食素, 只求山神应允!”
如此,日日在神庙里跪拜祈祷。
到了第三天,没想到,宫里竟真的传来了诏函!
诏函送至的时候,洛溦正在观星阁的书堂里,按沈逍的吩咐计算天宫宿度,听到扶禹所禀,忙撂了算筹,探头凑到近前,盯着那份金银平脱的函册:
“是……长乐公主给太史令写的信吗?”
她语气急切,呼吸都微微绷紧。
扶禹看着洛溦,欲言又止。
宋姑娘当真很在意太史令啊,一听说是宫里来的信,就担心是公主跟太史令鸿雁传情,连声音都发抖了。
沈逍接过诏函,展开读完,面上波澜不显,吩咐扶禹退了下去。
抬起眼,见洛溦仍旧眼蕴焦灼,像是眼巴巴地在等着答案。
他不置可否,澹然合起函册,扫了眼案上的算筹:
“题解完了?”
洛溦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没解完的算题,忙重新坐好,摆弄算筹:
“没,还没……”
面上一脸悻悻,忍不住的,又朝那函册偷偷瞄了一眼。
沈逍将女孩表情尽收眼底,缓缓把函册放到一边。
“信,是圣上写的。”
半晌,他开口道:“圣上有事,要召我即刻回京。”
洛溦神色骤转惊喜,扬起眸,“真的?”
沈逍静静看了她一眼:
“真的。”
~
有了皇帝的御诏,一行人不再在嵯峨山耽搁。
沈逍传令下去,收拾准备了一番,便出发重新上路。
因他被急召入宫面圣,过了万年县便换了快马进京,洛溦则乘了马车,由扶禹护送着迟行一步。
一路顺遂,没遇到什么风波。
入了长安,扶禹先将洛溦送去了宋府,见她顺利进了宅门,方才离开。
宋家大宅的正门,如今刚新翻修了歇山顶,按照家主如今从三品的官职加了悬鱼瓦兽,气派惹眼。
洛溦越槛进了宅门,却不曾再往里走,站在门内,目送着扶禹和马车离开,随即转身交代了门口管事几句,便又匆匆出了府。
一旦自己回了家,再想找机会出去就难了。
趁着她爹还不知道她回来,她得先去看一看景辰!
洛溦出了坊口,再从光德坊西街穿过西市,找到崇化坊外。
崇化坊是长安有名的风月之所,商铺林立,摊贩声喧,往来之人亦是鱼龙混杂,跟宋家现在所在的长兴坊,恍若两个世界。
洛溦一路询问打听,找到了景辰跟自己提过的那家客栈。
客栈堂内的酒客,投来不怀好意的揣度目光。店家小二问明来由,领着洛溦进了内院,一面道:
“景郎君是读书人,又是在玄天宫做事的贵人,咱们这里给他安排的住所在客栈的最里面,最为清静,又靠着坊东的窄巷,自带一个开在巷子里的小侧门。姑娘下次若来,可以直接走侧门。”
洛溦跟着小二穿过内院,走到了景辰的居所外,见果如所述,两面院墙,其中一面上开了个小侧门。
当中的一块地,围出了一个面积不大的小院,种着三两株花树,晾晒着衣物。
侧门的对面,便是主屋,屋檐上挂着两个有些旧了的风灯。
洛溦谢过领路的小二,走上屋阶,见门扇未关,午后阳光泻于堂内。
景辰正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提笔撰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抬起眼,微显苍白的面庞映在日光中,莹润如玉。
“绵绵?”
他刚站起身,洛溦便已快步奔了过去,扑到他怀里:
“你吓死我了!”
景辰也撂了笔,拥住洛溦:“我没事的,你呢,一切可好?”
他被齐王派人送回京,路上已经得知洛溦安然获救,跟在了太史令身边。
“你怎么可能会没事?”
洛溦抬头看着景辰:“我回去找过你,也看见过那辆马车,那些匪贼……他们那么凶残……”
她听齐王讲述得轻描淡写,但心里清楚,景辰一介书生,怎么可能在三个贼人手下全身而退?
景辰宽慰道:“真的没事,贼人虽然凶残,但我提前有了准备,就占了先机。毕竟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关键时候也是能使些招数的。”
他松开洛溦,将当日如何发觉惊动了匪贼、与其搏斗的过程稍作讲述,又看着她:
“倒是你,我听说齐王是从另一伙栖山教人的手里救下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心里担忧焦灼,恨不得返京途中就找去洛溦身边,但亦知她与沈逍同行,自己若去,必是为她徒增麻烦,且齐王派人送他回京,说是送,实则跟押解差不多,又岂能容他离开。
洛溦想起那个死淫贼卫延,才不愿跟景辰细说自己被绑去卧龙涧的经过。
“就是被他们劫了,然后打算带我跟他们去兖州,但也没把我怎么样。”
她含糊交代一番,又调转话题,视线掠向案上纸页:
“你刚才,是在写考试的文章吗?”
大乾的进士科考,主要考的就是背和写。
除了在五经、三礼、三传共十一部典籍中抽查注疏或上下文,每个考生都必须完成五道时务策和诗赋。有时候,还会临时加考箴、表、铭之类的写作。
景辰“嗯”了声,“我写了篇《均赋论》,打算投给礼部的邱侍郎,作行卷之用。”
此次淮州之行,让他亲睹大乾赋税制度的陈弊,江北道历年的重税额,不但间接导致了这次流民北上,也是当年栖山教揭竿而起的根本原因。写下这篇策论,既为行卷所需,亦是有感抒发。
洛溦没学过政论时策,拿起文章看了会儿,觉得反正怎么看都很好!
放下纸,又好奇地环视景辰的书桌,顺手帮他把摆乱的书册摞好。
“等下次我来,给你带几个芸香草的小香袋,你放到这些书卷里,可以防潮防虫,味道也好闻!”
书籍金贵,景辰的很多书都是自己拿便宜竹纸誊抄而来,不易保存。
桌子上的书很多,案角几本籍册的最下方,压着一张画纸。洛溦扯出来,见上面画着一只长了角的狮子。
“狮子也能长角吗?”
她依稀想起,好像……在哪里也曾听过这种说法。
景辰神色微变,将那画从洛溦指间抽出,折揉成团,笑了笑:
“我画着玩的,别看了。”
洛溦也觉得那狮子画得有些急促,线条发颤,暗忖景辰是怕自己笑话他画得不好,着急藏画,抿了下嘴,也不说破:
“那不看画,让我看看你的伤吧!”
她拉了景辰,出屋走到院中。
院子里有株梨树,已经到了落花的季尾,地面上的花瓣莹白似雪。靠台阶的地上栽着几丛栀子花,开得正盛,香气沁人。
洛溦拉景辰在梨树旁的竹凳上坐下,借着日光,查看他的伤口:
“伸手。”
景辰伸出手。
洛溦挽起他的袖子,见他右手小臂上一道一尺来长的刀疤,虬结狰狞,触目惊心。
“这是马车上的贼寇弄的吗?”
她心疼不已,原本还想让景辰帮忙,画一下进出卧龙涧的路线图,现在根本再舍不得让他动笔了。
又伸手去挽他的裤腿,“那在豫阳受的腿伤呢,好了吗?”
景辰摁了摁裤脚,终是抵不过洛溦坚持,让她看了眼。
“还有些肿。”
洛溦又直起身,想要揭他的衣服,看看背上的箭伤。
景辰制止住她,“不用看了,绵绵。”
他一手按住衣领,一手握住洛溦的手指,将她拉开,温和一笑:“真的没事了。”
阳光越过头顶枝叶,落在景辰清透的瞳仁中。
他微笑看着她,依旧像从前那般的温柔,可洛溦却好像看到了一种下意识的退却与避让。
“你怎么了,景辰?”
“是伤得特别严重吗?”
他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忍着,怕她担心。她定定看着他,眼神明亮,漾着几分少女柔柔的羞怯:
“就算严重,你也别不好意思让我看呀,以前都可以看的,现在……现在就更可以看了吧?”
在那艘黑船的储室里,他们向对方袒露了不愿对旁人提及的秘密,剖白过难以启齿的卑怯。
他们的心,曾经贴得那么近,纵然没有三盟海誓,她也能断定,那就是他和她的嫁娶之诺。
她从前没跟谁定过情,不知该是如何的相处模样,但至少好像不该……这么客气吧?
而且明明刚刚见面的时候,他伸手抱住她,也是很热情主动的呀。
思及此,洛溦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低了眼,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景辰意识到了女孩的敏感,握住她的手,缓缓覆进掌心:
“绵绵,我……”
他只是怕,怕他不够好,从前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伤口真的已经好了,就是不怎么好看。”
“要不,我们一起看花好吗?”
他伸出手,拉她挪到自己身畔,“虽然也没剩几朵了,但肯定比我的伤好看。”
待她靠近了自己,两相依偎,又放柔了声,低头在她耳畔道:
“我只想绵绵的眼睛,永远只看见世上美好的东西。”
洛溦耳尖一烫,差点笑出声。
什么呀?
这就是……读书人的傻气情话吗?
她抑了抑嘴角的笑意,循着景辰的视线,扬头望去。
碧绿的枝叶间,几点雪色在阳光下白的耀眼。
洛溦的心,渐渐沉定下来,把头轻轻靠到景辰肩上,感受着他紧紧相握的手掌热意,羞声道:
“那等你考完试,就去见我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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