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洛溦从崇化坊回到家, 正赶上快晚饭的时间。
宋行全还未从官署回来,孙氏见到女儿平安,自是谢天谢地,拉着细细询问一番。
洛溦本以为家里一向对自己不闻不问, 也许都不知道她曾经离开玄天宫, 还出了京。眼下见继母显然已知晓, 也不再隐瞒,挑不紧要的地方简单交代了一下。
待孙氏起身去张罗餐膳,洛溦小声质问身旁的宋昀厚:
“你怎么没帮我瞒着家里?你要是不说,他们都不会知道我出过长安。”
宋昀厚回家后,伤已养得差不多,只是当初没来得及去舱室寻回那一千两的银票,白白丢了一副身家,整个人至今都有些蔫嗒嗒的,闻言道:
“一开始我是没想说,但后来那首唱你‘天垂仙台八千里’的歌都传到长安了,我瞒能瞒得住吗?”
洛溦竟不知那歌传得如此快, 不觉窘愧。
她沉默了会儿,向哥哥问起福江的身后事。
宋昀厚道:“他是被我连累的, 福伯那边该补偿我都补偿。尸身是找不回来了,但他到底是咱家的家生子, 我打算在越州族墓那边给他立个衣冠冢。”
人死不能复生, 再有愧疚,除了补偿些钱财,也别无他法。
洛溦想起当日惨景, 心里难受不已,祈愿道:
“只希望官军能早日抓到陈虎, 给福江报仇!”
宋昀厚看了妹妹一眼,“我要是你,就希望他们最好别抓到。”
洛溦不解,“为什么?”
宋昀厚四下看了看,见孙氏不在厅内,只几个下人在厅角准备食案,凑近妹妹低声道:
“你想啊,陈虎他们都知道景辰的身世,一旦落网,把这些事招出来,景辰一个匪贼之后,还想参加科考?做梦吧。”
洛溦闻言顿时怔住。
她返京的一路上,一心只想着景辰平安就好,竟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一层。
宋昀厚见妹妹脸色紧绷,又宽慰道: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齐王殿下因为不想让人知道景辰跟咱们在一起过、坏你名声,对外只说是景辰是领了堪舆署的差事去章门峡,路上被淮州的栖山教牵连,才受了伤,只要没人特意去翻查,这事就曝不出来。”
他看着洛溦,“虽然我其实……也不是特别赞同你跟景辰在一起,但那小子毕竟救过我,我也希望他能顺利考上。眼下太史令的那道谶语应验,百姓都把你们玄天宫的人当神仙,回来的路上我也跟他说了,让他养好了伤,就赶紧回玄天宫,有玄天宫作保,没人敢轻易动他!”
洛溦默默思忖片刻,亦知哥哥说得有理,心下稍宽了些。
转而又想起他之前的话:
“可你为什么不赞同我跟景辰……”
话刚出口,宋行全脸色不虞地踏进厅来。
他刚从官署回来,路上已经听家仆禀报过洛溦回来之事,此时见到女儿并不惊讶,倒是隐隐听见她适才未说完的话,一下子警觉起来:
“你俩在说啥?”
洛溦站起身,“爹爹。”
宋行全还没放下先前的疑问,“刚才你说在什么?你跟景辰?你跟他怎么了?”
宋昀厚帮忙圆话:“我们就只在聊小时候家乡的事。”
他调转话题,“对了爹,今天中书省是不是又有人提东三州的案子?张尚书的女婿,就那个姓黄的,是不是要掉脑袋了?”
宋行全想起朝中之事,一下子也没心情追问女儿了,重重坐到案后,接过儿子递来的茶杯:
“黄世忠和张笈都已经下了大狱,原本该是刑部处理的案子,也交给了大理寺。”
淮州兵乱之后,张家被连番参奏弹劾,扣上了治政不利、草菅人命的罪名,如今淮州府尹黄世忠,以及豫阳县令张笈,都已经被捕至京,下了大狱。
大理寺卿是太后的族弟,巴不得量刑越重越好,而且据说就连张贵妃也被牵连进了行贿大案,新党这次免不了要受重创!
宋行全今日在中书省,提心吊胆地看了一整天脸色。张竦如今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焦头烂额,瞧着宋行全也是一肚子火,骂他无用、女儿婚事一直兑不了现。
宋行全成日被张竦斥骂,心头亦是恼恨不甘,但面上也只能唯唯诺诺,陪着笑脸。
他到底是借着新党的势,才尝到了手握实权的滋味,如今手里随随便便一道政令,就能影响无数人的生活,这种执掌大局的感觉,委实比金钱更让人痴迷。所以虽然在张竦面前挨骂,但转过身,回了户部,就又能找回受人追捧、发号施令的威严,也不觉难以承受。
宋行全喝了口茶,定了定心绪,看向女儿:
“你是跟太史令一起回来的?”
洛溦“嗯”了声,感觉到她爹可能要继续的话题,忙又补充道:
“也不算一起,太史令被圣上召见,走得比我快。”
宋行全若有所思。
新党是圣上扶植起来的,眼下出了事,圣上自然想要保。但太后一定不肯放弃打压的机会,圣上这种时候急召太史令回京,定是想让他帮忙劝说太后。
毕竟整个大乾朝,论身份地位,也还真是没有比沈逍更得天独厚的了,既被太后当眼珠宝贝着,又被圣上无底线地恩宠,无论新党旧党,谁都不敢轻慢!
就可惜,一直成不了他们宋家的女婿。
宋行全想起最近长安城里的各种风言风语,甚至张竦也直接说过,沈逍曾在御前屡次拒婚,态度明确。宋行全自己亦不傻,女儿进了玄天宫,陪在沈逍身边那么久了,他若有心想娶,早就该娶了。
洛溦见父亲一直皱眉不语,知道他迟早还会把话头扯到她的婚事上,斟酌片刻,主动开口道:
“宫里的那些传言,爹爹应该都听说了。我离京之前,太史令就亲口跟我说过,他会解除婚约。我也……不打算嫁他的。”
以前她对着父亲,一直有意回避着这个话题。
但现在不同了,她跟景辰有了约定,在这件事绝不会退让,也无惧让父亲知道。
宋行全回过神,当即发作:
“不打算嫁?你不嫁太史令,还能嫁谁?少给我整天胡思乱想!宫里的传言?现在宫里的传言,都是在说公主见着太史令就躲,他俩根本成不了!”
顿了顿,想起刚才进厅时分明听见过景辰的名字,盯着女儿:
“你该不会是……又想到姓景那小子吧?”
他也是最近才听说,景辰那小子居然也混进了玄天宫,显然跟女儿没少见面,心中愈发疑虑丛生。
“我告诉你,那小子要是敢惦记你,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他得逞!瞎读了那么多书,脑子里装得都是狗屎,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没爹没娘、乞讨长大的,还敢觊觎我宋行全的女儿……”
“啪”!
洛溦把筷子用力拍在案上,狠狠剜了她爹一眼。
宋行全吹胡子瞪眼,“你!”
洛溦知道跟她爹争辩也没用,咬了下唇,站起身:
“我不吃了,回玄天宫了!”
说完,拔脚就往外走。
“你给我站……”
宋行全还从没被女儿这般甩过脸色,一时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转念一想,女儿这是去玄天宫,是回太史令的身边,又硬生生地把气给顺了过来:
“你多给我长点心吧!”
~
玄天宫,观星殿。
鄞况为沈逍把完脉,禀道:
“太史令体内的赤灭毒还算稳定,最近一个月内,可进行一次换血,然后再等几个月,最后换一次,毒性就能全部解除了 。”
又注意到沈逍手上的绷带,拿不准要不要处理,“手上的伤,要治吗?”
沈逍“嗯”了声,抬手解了绷带,吩咐道:
“务必不要留下疤痕。”
鄞况先拿起左手看了看,见掌心处极深的伤痂,像是被尖锐利器所刺,几乎穿破了手掌。
然后又抬起右手,见手背一道划痕,已经愈合得差不多,翻过掌心,见食指下的掌缘处一排伤印,瞧着……竟像是被人用牙齿咬出来的,而且伤口明明已经长好过,又被反复压扯裂开,新旧痕迹交错。
鄞况不敢多问,转身从药箱里取了几个瓷瓶,开始配药,一面说道:
“太史令不想留疤的话,就得让皮肉重新长一回,所以这药最初用上的时候,会很疼。”
沈逍澹然道:“无妨。”
鄞况想起自己刚进屋时,沈逍坐在案后执笔书写、动作流畅自然,要不是自己是个医师,知道他手上的伤深入筋骨,只怕根本猜不到他一笔一画都牵扯着痛意。
这世上大概除了宋洛溦,也没人能忍痛忍到这个地步了。
到底两人都是从小割手换血长大的,忍耐力全都异于旁人。
鄞况调配好了药膏,拿着药匙,上前为沈逍敷药。
沈逍微垂着眼,感受着手上传来的锐痛,斟酌了片刻,缓缓开口道:
“师父去世前,跟你提过,我不太喜欢被人触碰。”
鄞况手中动作微顿,觑了眼沈逍。
他是医师,从一开始接触沈逍时,其实就留意到了几分。
不喜触碰,尤忌异性,不像是病理造成的症状,更像是心理上某种的问题。
最初鄞况不知缘由,也不敢擅自询问,后来师伯冥默先生去世前,跟他说起此事,他方才知道沈逍幼时曾撞见过什么。当即自己亦是惊懵了许久,更加决计不敢在沈逍面前提及这个话题!
眼下听沈逍竟主动说起此事,鄞况不再回避,老实作答:
“是,师伯跟我说过。”
沈逍看着他,“我感到疼痛时,是不是……就不太会介意被人触碰?”
鄞况点了下头,从医者角度分析:
“是这样,太史令的这个毛病,属于是心病。人的身体疼痛时,就会短暂分神,自然也就会减轻心病的负担。”
沈逍沉默了会儿:
“那你可有什么药剂,能让人觉得持久疼痛,但不会太伤身?”
鄞况闻言愣住,抬起眼。
常人求药都是抑制疼痛,哪儿有人专门想受苦的。
难不成,是有什么迫不得已之事,非得要他与人身体接触?
可就算如此,也用不着持久疼吧?
他看向沈逍,见他神色清冷,一双墨眸深沉平静,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
鄞况还是秉承医者操守,老实作答:
“这种药,说实话还真没有。有痛感,那就必然会伤身。”
沈逍闻言,淡淡地“嗯”了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鄞况涂完药,重新裹了绷带,开始收拣药具。
沉默许久的沈逍,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上次你告诉我,宋洛溦曾经因为服药发烧而失忆。”
他停顿片刻,“有没有可能,她会突然想起曾经遗忘过的事?”
鄞况琢磨了下,“大概是什么年岁时的事?”
“不到四岁。”
“那就是第一次来长安的时候了?”
鄞况摇了摇头,“不好说。那时我还没出师,一直是师父在亲自照顾她,所以我也不清楚她当时具体是怎么个状况。”
又道:“但上回我说过,她的失忆不是不能逆转的病症,确实是可以恢复的。太史令,要我去问问她吗?”
“不必。”
沈逍垂了眼,将衣袖拢到缠了绷带的手上。
鄞况埋首收拾药具,猛不丁的,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沈逍那个介意触碰的毛病,尤忌异性,而这么多年能近身接触到他的女子,就只有宋洛溦一个人。
那也就是说……
他突然想要抑制心病,会是因为那个丫头?
可他们两人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沈逍之前从没想过要治这个毛病,怎么现在就突然想尝试了?是觉得有了什么从前没有的机会吗?
鄞况满心的八卦疑问,却没胆子真向沈逍问出口。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要出于为病患考虑的医者角度出发,提出建议:
“太史令之前提到的那个旧疾,我刚才又思考了一下,其实还是一句话,心病需要心药治疗。”
“太史令厌恶的,并不真的是身体被人触碰,而是那些触碰,会让太史令想到不好的事,以至于心生反感。”
鄞况想起师伯告诉自己的那桩旧事,沉默了下。
“其实,男女之事,若能两情相悦,是极其美妙的。太史令小时候觉得不好的事,如今却未必还讨厌,有机会的话,可以多看看,多试试。看的话,一定挑看得顺眼的,一开始可以先隔着帘子看……”
鄞况看着沈逍越来越冷沉的眼神,不敢再继续。
他从沈逍十五岁起就为其侍疾,不知怎的,明明是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却总叫鄞况觉得比对着自己师父还发憷。
他开始低头收拾药箱:
“咳,我这是纯粹从医师的角度在给建议,没有僭越的意思。但凡学医的人,都没有太多忌讳,就比如洛溦那丫头,她在我师父身边长大,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都能接受,都能包容……”
这他可没撒谎,连自己想要毒害师父的大逆念头,那丫头都能表示理解,还有啥是不能包容的?
鄞况一边说,一边麻利收拾好药箱,背好,然后头也不敢抬地行礼告辞溜了出去。
刚出门,恰碰见洛溦拾阶而上。
鄞况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背着药箱继续快步下楼。
洛溦转身盯着鄞况背影,觉得刚才他看自己的神情甚是微妙,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
难道是,刚才在家被她爹气得太厉害,动怒伤肝,以至于面含病色?
她一面狐疑,一面走进殿中。
沈逍坐在案后,执笔而书,没有看她一眼。
洛溦不敢打扰,乖乖坐到旁边,拉开匣子取了算筹,演算之前学的天宫宿度。在嵯峨山的时候,她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沈逍在案后处理公务,她则安静地坐在另一侧算题抄笔记,默契不语,各自专注。
夜风自穹顶泻入,卷起帘缦轻舞鼓动,在幽幽烛影间柔软起伏。
四周静谧的令人沉溺。
洛溦凝神计算了许久,恍然抬眼,见沈逍不知何时已起身走到了自己身边,正垂目看着案上的算式。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
“太史令,我是不是……又算错了?”
沈逍俯身,带着迦南香气的衣袖轻擦过她手背,指尖挪动算筹:
“这里不该直除。”
洛溦定睛一看,果然出了错,忙想伸手修改,但沈逍的手还停在算式上,她不敢乱碰。
她端坐了会儿,感觉沈逍心情似乎不太坏,想起自己与景辰的事,鼓起勇气:
“太史令今日进宫,可还顺利?”
沈逍淡淡“嗯”了声。
洛溦又问:“那你……见到公主了吗?”
沈逍移来视线。
洛溦原本想着,沈逍见到了他的心上人,两人久别重逢、如胶似漆,或许也讨论过沈逍跟自己退婚的事。
可转念想起,她爹说公主现在像是在闹什么脾气,沈逍一定讨厌自己提这个茬儿,忙改口道:
“我是想问……”
她不好意思直视他,微微垂了眼,“想问太史令,会跟我爹提退婚的事吗?”
她实在受不了她爹的冥顽不化了。要想让他死心,非得沈逍亲口跟他说才行!
沈逍慢慢收回手,站直身:
“你想我跟你爹说吗?”
洛溦听他语气似有一丝怪异,想起他一向瞧不起她父亲,自然……是不愿屈尊去搭理的。
而且以她爹的性子,指不定到时候又卖惨、又要挟,闹得丢人显眼,自己这个想法,还是行不通的。
她面色微讪,垂眸摇了摇头,“不……不用了。”
沈逍一动未动,凝视洛溦片刻,挪开视线,举目望了眼穹顶:
“走吧,跟我去观星。”
第 62 章
后宫, 华恩殿。
张贵妃送走了兄长,瘫坐到美人榻上,手渐握成拳,几欲将指尖抠入榻沿的木纹里。
旁边女官秋兰见状, 宽慰道:
“娘娘不必太担心, 尚书大人虽然语气强硬, 但毕竟将来还要倚仗齐王殿下,不会真的不顾娘娘安危。”
张贵妃冷笑了下:
“若不是本宫还有三郎,只怕我亲哥哥也得跟着上奏,要圣上废了我这个妖妃!当初东三州收的那些钱,都是他和家里的人拿去挥霍了,招揽到的人也都是在为他效力,现在可好,一出了麻烦,就想把所有罪责推到本宫身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适才张竦的语气透着不耐烦,说什么“你不过是个妇道人家, 稍稍受点责罚,降些位份, 凭着圣上对你的宠爱,来日又慢慢升上来便是!我和几名族弟坐的都是实权位子, 一旦被人参下去、取而代之, 将来想要再夺回来就难了!”
又道:“你我的目的,都是想让齐王登上储君之位。你想想,对三郎而言, 到底是在前朝有我这个手握实权的舅父重要,还是你这个后宫嫔妃更重要?圣上五个儿子, 就只有三郎最为出色,你是他生母,不管怎样,圣上出于顾惜三郎的考虑,都不会把你的位份降得太低!而且这次咬着我们不放的是太后娘娘,她老人家更恨你、还是更恨我,你心里最清楚不过。要做低头的姿态,也必然是你做更合适!”
张贵妃越想越气。
待静下心来,又明白兄长的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吩咐秋兰:
“去给本宫准备浴汤,再让人去承极殿请圣上过来。”
临近亥初,永徽帝方才姗姗而来。
他这几日被中书和御史台吵得心烦,好些时日没有来过张贵妃的华恩殿了。
刚入内殿落座,便见九重罗帷轻撩,新浴后张贵妃一头乌发光可鉴人,蹑着莲步走了过来,柔柔倚到他的身畔。
“陛下。”
贵妃抬起皓腕,将凉凉的指尖抚上永徽帝的额角,娇声缠绵:“你都好久没有来看臣妾了……”
永徽帝阖了下眼,感觉那软软的声音漾入鼓膜,仿佛伊人尚在,失而复得。
他的心,不觉也软了几分,开口道:
“要认错,就得有个态度。这般胡搅蛮缠,以为朕就能轻饶?”
他一直借助张家的新党在朝中牵制平衡,也确实尤喜贵妃这副酷似某人的嗓音,从前不管她在后宫怎么作,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次不同。
她的手,竟然伸到了前朝的官员吏选上,犯了后妃大忌,他便是再喜欢,也必是要重罚的。
张贵妃闻言跪倒在永徽帝脚下,肩膀一耸,露出雪似的一段酥颈冰肌,哽咽道:
“陛下明鉴,那帐册的事,臣妾实在冤枉!臣妾在宫里养尊处优,受陛下庇佑,要那么多银钱作何用?都是那黄世忠,仗着是我兄长的女婿,打着我们张家的名号在淮州收受贿赂,又怕别人不买账,便把臣妾的名字也搬了出来。臣妾实在冤枉,根本就不知道被他借用名号,犯下此等大罪。”
语毕,嘤嘤啜泣起来。
哭了会儿,见皇帝没什么反应,缓缓伸出手臂,试探着抚上他的膝头,仰起明艳面庞,又道:
“臣妾的命都是陛下的,陛下怎么对臣妾,臣妾都甘之如饴。只是……只是臣妾不愿陛下受人蛊惑利用,让他人坐享了渔翁之利啊。”
永徽帝低头,看了她一眼。
这句话,倒是戳到了他的心头上。
东三州的事,张家肯定有错,但背后紧咬不放的人,目的还是要拿新党开刀。
放眼整个大乾,有这样用心、这样能力的人,除了宁寿宫的那位,还会有谁?否则那本帐册,明明栖山教从豫阳县衙盗走的,怎么后来就偏偏落到了她的手里?
永徽帝,也不想成了别人的棋子,帮着对方铲除异己。
他沉默了会儿,伸手拉起张贵妃:
“你既知朕为难,就不要一味只想着给自己脱罪。”
张贵妃见皇帝有所松动,立刻顺势抚着他的胸膛,扭身坐到了他的腿上,伸臂环着他的脖颈:
“臣妾知道。”
她如今已满四十,却保养得犹如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丰腴多姿,蹭贴着永徽帝,委屈说道:
“臣妾知道自己不讨太后娘娘喜欢,明日就去宁寿宫脱簪请罪。”
永徽帝道:“那倒也不必,母后既不喜欢你,你去了,也是给她添堵。”
又想到什么,“还有上次你干涉逍儿婚事,实是犯了母后忌讳,知道吗?以后没有把握的事,不要再往身上揽。”
当初他就并不太愿让张家插手沈逍的婚事,若不是被长乐闹得头疼、实在没有办法,也不会放任贵妃胡来,堂而皇之地向沈逍逼婚。
皇帝与太后本就心有隔阂,前朝势力又暗涌相争,这次豫阳帐本的事一出,太后仿佛算准了儿子要为张贵妃求情,索性称病不起,拒绝了皇帝的任何探视。
皇帝见不到太后,自然也求不到情,无奈之下,只得发急诏将沈逍从洛下唤回了长安,让他帮忙斡旋。
张贵妃把头埋在皇帝胸前:
“都是臣妾的错,太过着急为太史令张罗婚事,没考虑周全。”
比起眼前的麻烦,沈逍的婚事再算不得什么要紧事。之前她以为沈逍亲自将宋洛溦从大理寺带出,多多少少对那丫头有些意思,可之后几次提议婚期,都被他找理由拒绝,足见是真不想要那姓宋的丫头。
那他们张家又何必非要强逼着结这桩婚缘,反而把太史令给得罪死了?
“臣妾已经想明白了,既然太史令真不喜欢那宋家女儿,咱们就别再为难了。宋行全如今在户部当差,虽有些作为,但若出了差错,陛下还是该严惩不贷。”
如今新党正缺为东三州顶罪的人,要除掉那姓宋的,给太史令一个合理的退婚理由,再容易不过!
张贵妃知道皇帝特意让沈逍去探了太后口风,又问道:
“那……太史令见了太后,有没有说,臣妾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她老人家满意?”
皇帝道:“朕还没来得及与逍儿细谈。”
想了想,“你先把管理后宫的权力交出来,明日连同凤印账册,送去宁寿宫。”
张贵妃闻言,神色顿时一黯。
垂了眼,半晌,不情不愿地应了声:“臣妾遵旨。”
她伏到皇帝肩头,呼吸微撩着他的脖颈,涂了蔻丹的指尖一点点挪下,思忖着小心说道:
“太史令是太后娘娘带大的,比起陛下,到底还是更亲他外祖母一些。”
觑了眼皇帝脸色,继续道,“上次三郎,是因为太史令那道谶语,才自请去了淮州。臣妾听说突袭洛水渡口的匪贼,好像用的是军中舰艇,这里面会不会……”
永徽帝明白过来贵妃所指:
“你想说,母后与逍儿合谋,将三郎诓去淮州,借刀杀人?”
“逍儿向来不问政事,朕几次劝他进中书,俱辞不受。玉衡天机,朕虽也不全然笃信,但从前昭示兵祸国乱,多有应验。逍儿依天象上奏谶语,合情合理,也并未说过非得要三郎去淮州。是你那宝贝儿子,自己积极主动地自请,要去淮州巡查!”
皇帝冷笑了下,“以为朕看不出来?无非是不满朕给他安排的婚事,借机逃避议婚。”
张贵妃忙低了头:“臣妾怎敢怀疑太史令?淮州闹事的是栖山教,太史令怎可能勾连当年害了长公主的人……”
“长公主”三个字刚出口,贵妃便觉永徽帝身形微僵,显然又在忌讳旁人提及他那宝贝妹妹。
她伴君二十余年,自然知道皇帝最心软的地方在何处。
眼下自己和张家遭贬遭猜忌,在所难免,但齐王是她全部的希望,无论如何也不能失了圣心!
张贵妃觑着皇帝神色,小心翼翼继续道:
“臣妾每每想起长公主,心里就难受的很。”
“以前,最宠三郎的,就是长公主殿下了,几乎是从小抱着他长大的。三郎也敬爱他姑母,比对我这个亲娘都更依恋,当年才刚满十五,一听说能去清剿栖山教匪,二话不说就跟着上了战场!这次听说淮州可能有余党作乱,他自然也是想要亲自去查验的,只怕夙兴夜寐,恨不得杀光那些贼人,一心想为他姑母报仇……”
贵妃搂着皇帝脖子,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软,“陛下若真的觉得三郎去淮州只是为了避婚,就太错看这孩子了。”
永徽帝阖上眼,眼前浮现出往昔种种,半晌,“嗯”了声:
“朕没说三郎不好。你放心,朕会护着他的。”-
翌日,沈逍进宫面圣。
承极殿外,几名刚刚见过皇帝的近臣,彼此低声议论着往外走,遥遥见到沈逍,忙上前拜见。
沈逍神色淡淡,拾阶而上,进到承极殿内。
此处是大乾皇宫最奢美的殿宇,丹楹刻桷,华贵堂皇,殿外廊榭亦围绕着清香怡人的泉池。
沈逍跟着侍官进到殿内,见永徽帝已换了常服,坐在檀窗畔的棋案前。
“逍儿来了?”
永徽帝心事烦郁,见到沈逍,却难得展颜:“来,坐下,陪朕手谈一局。”
沈逍依言入座,执了黑子。
两人默然对弈片刻。
永徽帝缓缓开口:“今日太后身体可好些了?朕好几次去看她,她总说不舒服,见不了人。”
沈逍看着棋盘,“外祖母年事已高,心怀慈悲,如今东三州民怨积愤,自是忧心难熬。”
永徽帝抬眼:
“贵妃已经请了罪,后宫凤印也送去了宁寿宫,还是不能解母后之忧?”
沈逍垂眸弈棋,“恐是不够。”
“母后她……还想如何?”
“臣听外祖母的意思,是想要兵部、礼部和大理寺三司会审,彻查齐王淮州平乱的失职之处。”
永徽帝面色一沉。
贵妃和张家,是他权衡朝争的棋子,必要时,他可以舍弃。
但齐王到底是他的亲子。
大乾建朝以来,还没有那个皇子遭受过三司会审的羞辱。
更何况,兵部、礼部和大理寺,全都是太后的拥趸,议罪上必然不遗余力。
太后这是……狠了心要打他这个做儿子的脸!
沈逍专注弈棋,仿佛不曾看到皇帝脸色:
“臣常年闭门观星修历,不问外务,却也听说洛水渡口死了上百平民,想来朝廷不给出交代,恐不能平民愤。外祖母或许,也是想给齐王一个教训。依臣看,并不全然是坏事。”
永徽帝看着沈逍,“并不全然是坏事?”
沈逍从棋盒中取出一子,缓缓落下:
“臣与齐王一同长大,知道他性情刚直,不喜权术。但他偏又是陛下最为器重的皇子,将来极有可能登上储君之位。他的母家,免不了因此为他筹谋深远、造势护航,即便他什么也不做,也自然有人打着他的名号去招揽布局。”
他顿了顿,“经此一堑,齐王应能明白身居其位、免不了要经营制衡各方势力,与其放任母家背着他胡作非为,不如自己用心,学着识人用人,方不负陛下对他的期许。”
永徽帝闻言沉默住,缓缓靠到引枕上。
沈逍的一番话,委实说中了他的心事。
齐王性格里的缺点,他这个做父亲的,自是最清楚不过,太过刚直,不懂迂回,也确实是该吃点教训。
他抬起眼,看着对案的沈逍。
但凡三郎能有这孩子的一半,自己又哪能那么多烦恼?
模样生得也好,眉眼像他,唇形下颌像他母亲……
从小,就是那么漂亮……
沈逍仿佛全然不曾觉察到皇帝的注视,专注弈棋:
“陛下若舍不得齐王受苦,或许,可以考虑让他联姻王家。臣试探过外祖母的态度,她似乎,并不反对。”
永徽帝回过神:
“朕何时说过舍不得他吃苦?朕就是想让他多吃些苦!省得他总把朝堂想得那么简单,不懂迂回,以为兄弟里就他最出类拔萃。”
顿了一顿,看着沈逍,“朕,又不只他一个儿子。”
沈逍面无表情:
“陛下是不只齐王一个儿子,但肃王身体不好,鲁王和五皇子又都还是小孩儿心性。莫非陛下,是说大皇子?”
永徽帝怔了下。
“他?”
那是他年少时与宫女一夜荒唐生下的孩子,早年就打发去了封地,如今连模样都记不太清了。
沈逍道:“到底血浓于水,经过东三州之事,臣还以为陛下对外戚有了芥蒂,想要启用大皇子。”
永徽帝想起自己这几日因为张家头痛动怒之事,不由得陷入沉思。
他扶植新党二十余年,致使张竦手里的权力过大,竟然做出卖官鬻爵之事,也许确实是时候再引入一股新势力,从旁牵制。
沉吟了片刻,又想起刚才沈逍提议让齐王联姻王家之事。
从前自是不合适,但如今这般形势,倒也是个契机。
“说到三郎的婚事……”
皇帝看向沈逍,“朕其实最关心的,还是你的终身事。贵妃前几日还跟朕说,你既然不喜欢那个宋家女儿,就让朕别再逼着你娶了。”
“朕想了想也是,如今新党被弹劾,宋家难免也会受牵连,你身份贵重,不该跟那样的人家搅在一起,不如就趁早把婚约解了!若是顾忌你师父留下的那道天命,朕不让那女孩子另许人家,以后你想收就收,不必非要受婚约牵制。”
对案沈逍凝视棋局,沉默未语。
眼前,浮现出那人小心翼翼地问他,会否向她父亲提退婚的模样。
眼神楚楚的,像是……唯恐他真不要她似的。
不过一纸婚约,又能锁得住什么?
世间之事,但凡他沈逍要或不要,都由不得旁人决定。
他面色静谧,不动声色将手中棋子稳稳落下,半晌,轻轻颌首:
“好。”
棋盘上,局面渐显,一开始白子占住了腹地,黑子拿住边角且棋走虚形,白子心生轻敌之意,一路强攻,反倒让自己的棋形由实变虚了。
永徽帝不以为忤,反倒牵了下唇:
“朕认输了。”
他满意欣悦地望向沈逍,视线落到他手上的绷带上:
“这伤怎么还没好?上次跟朕说是烫到了,再严重,也该好些了吧?要不要,朕安排御医再给你看看?”
“谢陛下。”
沈逍低头收拣着棋子:
“伤不是水烫,是去洛下探望父亲,为他炼制丹药时,不慎烧到了手,因而会好得慢些,但并不碍事。”
“噢。”
永徽帝眼中的欣色霎时暗淡了几分。
默然片刻,“你也是的,何必自己亲自动手?”
“只是为人子的本分。”
沈逍收拾好棋子,起身请辞。
永徽帝道:“以后就算没事,也时常进宫坐坐,陪朕下下棋。长乐那丫头生了场病,也不再怎么缠人了。”
长乐摔了一跤,病愈后见到沈逍就似乎怕的很,对着永徽帝也不再撒娇闹事,整日缩在寝宫,老实了许多。
沈逍应了声“是”,行礼告退。
“逍儿。”
永徽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是带着些许挣扎。
“朕……其实一直想问你,你送长乐花灯,就是想……试探朕的反应对吗?你如今当知,你……”
沈逍伫立原地,没说话,目光落在身侧的绣着金色甪端的垂帘上。
脑海中,陈旧的影像交错混乱。
暗黄的帘,雪白的肤,女人的哭求,男人的淫语。
还有,溅满自己双手的血……
他转回身,声平无波地接过了话:“知道什么?”
永徽帝望着沈逍,胸中滋味难辨。
纵然是帝王,坐拥天下,但人世间终有许多事,亦是求而不得,譬如人死复生,譬如那一点点真心渴望的天伦之乐。
“没……没什么。”
皇帝咽回未完之语。
沈逍也似并不在意,像是想起什么,轻声道:
“臣在洛下,也为陛下炼制了一些丹药,陛下若不弃,可让御医署先行查验,再酌量服用。”
永徽帝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眼睛细纹漾出笑:
“好,好,你能有这份孝心,朕很欢喜。”
沈逍朝皇帝行礼拜辞,告退转身。
越过垂帘的刹那,眼中翻涌的暗沉阴霾,一闪便敛。
旋即,漠然如常。
第 63 章
朝堂之中, 因为淮州兵乱、新党贿案,接连震荡不断。
不出几日,圣上又突然传旨,把南启的大皇子给召进了京。
大皇子少时离京, 在长安毫无人脉, 平日颇喜求神问道, 入京后不久就曾入玄天宫拜谒。太后对这个骤然返京的庶长孙,既戒备,又心存拉拢之意,索性便嘱沈逍与之时常相伴,出入宫廷,熟悉诸务。
沈逍忙于外务,来玄天宫的时间一下子少了许多,却仍不忘给洛溦留下课业。
洛溦每日学得停辛伫苦,无暇顾及旁事,直到景辰身体康复,重新回到了司天监, 她得了消息,方才找借口下了璇玑阁, 找去堪舆署。
如今玄天宫上下,都已经听说过她东行遇险的事。洛溦不想给景辰惹麻烦, 到了堪舆署, 便只说想找他问问淮州栖山教之事,合情合理,并没叫人起疑。
侍从领着洛溦去了堪舆署的匠室。
匠室是制作舆图和沙盘模型的地方, 景辰坐在窗前,埋首调制颜料, 手里粘满了蓝红色膏。
洛溦等侍从告辞走远,方才进屋,慢慢凑近景辰背后,俯身轻问:
“你在做什么呀?”
景辰惊醒回神,扭头对上洛溦视线,瞥了眼门口无人,站起身:
“绵绵?”
他转身走去石槽前,打水洗手。
洛溦跟了过去,靠在景辰脊背上贴了贴,脸偎在他肩头轻停一瞬,又不好意思地立刻分了开来。
景辰转过身。
两人都有些脸红。
洛溦走去长桌前,假装认真研究案上的图纸,一边轻声问道:
“司天监和堪舆署的官长没有为难你吧?也没人怀疑你为什么从章门峡去了豫阳?”
景辰摇头,“没有。我是齐王殿下派人送回京的,送我回来的军长给了很合宜的解释,监里和署里的大人都没有责备过我。”
洛溦也预料到会顺利,眼下听景辰确定,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到底京城里的官员,都还是很买齐王的帐的。
她想到之前萧元胤对自己的纠缠,指尖捋着纸角:
“齐王他……在正事上还是愿意讲道理的。上回的事,他向我道过歉,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他以后再逼我什么。”
萧元胤受了她那一耳光,可见确实有些愧意。但将来会不会再逼迫,说实话,洛溦其实并不是很有底。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眼下,她不想让景辰平白担心。
景辰却似知她所思。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京考。”
他走到洛溦身边,郑重道:“我想过了,无论如何也要考进一榜,进门下省得一个出外藩的职务。外藩风土气候与大乾迥异,愿意去的人不多,这样的职位其实一直很缺人,一旦录用,不出半年便必然能出使上任。”
等离开了大乾,长安的人和事,齐王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就都再烦不了她的心。
他这几日亦沉定了心绪,与其担忧未知的将来,不如好好为眼前打算,眼下只管拼尽全力准备考试,也不介意多干署里的脏活累活,讨好同僚上峰,求举荐、求官学押题,但凡能做的努力,都不放过!
只要他够努力,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儿,他就能带着他的绵绵远走高飞,离开从前的种种一切。
洛溦从图纸上抬起眼,定定看向景辰。
熟悉的眼眸,澄澈而诚挚,可眉宇间,却似又蕴着怎么也抹不平的忧愁。
现在回想,这样的愁绪,好像……自从那天下了黑船,就一直笼罩不散。
是因为,担心身世曝光吗?
洛溦想起宋昀厚说的那些话,心里隐隐沉重。
说实话,她现在并不是特别急切地想要离开长安。
齐王被政事所扰,根本无暇顾及她,而她跟着太史令学习星宗命理渐有所悟,时间久了,也是有些成就感,越发喜欢上玄天宫清静简单的日子。
但待在大乾,景辰的身世随时都是隐患,随时可能让他身名俱灭。
从长远计,他们是必须要离开的。
所以思及此,洛溦没有丝毫的犹豫,握住景辰的手,用力点头:
“好,我们一起走。”
这时,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两人松手分开,抬起头,见是司天监的一名小吏。
小吏上前向洛溦行礼:
“宋姑娘,鲁王殿下来了历法署,想请姑娘过去一下。”
鲁王来历法署,多半又是跟曹大学士讨论算学问题。
洛溦一百二十个不愿过去,但也推辞不了。
她告别景辰,跟着小吏去了历法署。
到了署房外,一抬眼,却见等候在此的并不是鲁王,而是齐王身边的谋士褚奉。
洛溦曾在东行的兵船上见过褚奉,心中讶然之际,还是抑住疑惑情绪,上前与之礼。
褚奉却显然来得急切匆忙,将洛溦请至旁边一间书屋,开门见山便跪行了一个大礼。
洛溦忙将他扶起,“褚大人快请起!”
褚奉站起身,又后退一步,俯身长袖及地,郑重深揖一礼:
“褚某今日冒昧来见宋姑娘,乃是想恳求姑娘出面为淮州兵乱作证!”
他抬起头,“相信宋姑娘已经听说了,淮州兵乱之后,齐王殿下的母家被连番参奏弹劾,扣上了诸多罪名,如今淮州府尹黄世忠,和豫阳县令张笈皆已被捕至京,下了大狱,恐是性命难保。”
洛溦之前听父亲和沈逍都提过此事,说什么东三州被牵连议罪的官员已近百名,全都是新党的党羽门生。
黄世忠是张竦的女婿,张笈是张竦的侄儿,这些东三州的新党官员,跟太后王氏的旧党斗了二十多年,如今被捉到了把柄,自然会被旧党不遗余力地打压。而且淮州这次死了那么多的官兵和百姓,朝廷也必须找出人来担责,给一个交代。
但这些朝权争斗,洛溦并不想卷入其间。
她对褚奉道:
“我一个姑娘家,对朝政上面的事并不太懂,我只知道国有国法,犯了错的人就该受到责罚。”
“我在淮州,确实看见了百姓疫病缠身,流离失所。黄府尹让人守着关口,不许灾民入关求助的事,齐王殿下也是亲眼所见。若是要我对这些事包庇隐瞒,颠倒黑白,恕我没法做到。”
褚奉听懂了洛溦的意思,道:
“宋姑娘思诚为公,褚某也绝不敢撺使遏善!黄世忠他们的罪,齐王殿下也不想宽饶,但眼下太后一党泼来的脏水,全是往殿下的身上在浇!”
“殿下带兵抵达淮州时,正赶上栖山教开始滋事,按理说,他们先闹事、我们后赶到,事后殿下又迅速地控制住了局面,安抚流民,追剿叛党,从举措上看,根本就寻不到错处!”
褚奉攒眉苦脸,“可偏偏后来洛水渡口又出了栖山教屠杀船客地事,死了上百平民。如今他们就咬住了这一点不放,说当时齐王殿下已经入驻了淮州,还让这种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难辞其咎,非要议殿下的罪责,逼得圣上也下了旨,要三司会审齐王!”
不单如此,圣上还把南启的大皇子召进了京,加封了亲王位,由南启郡王升为了豫王,令其主审齐王案。
大皇子声势一夜之间水涨船高,大有威胁齐王储君地位之意。
褚奉看向洛溦,“我听侄儿褚修说过,宋姑娘曾跟他提过一句,说当时在洛水渡口屠杀船客的人,跟袭击豫阳的栖山教匪并不是一路人?”
洛溦点了点头,“我是跟褚将军提过此事,也对齐王殿下说过。”
褚奉道:“褚某此次来,就是想请宋姑娘在明日会审时,当众言明此事!”
若能证明水匪不是当时齐王负责追剿的栖山教徒,那洛水渡口的责任就扣不到齐王身上。
“褚某不要求宋姑娘夸大其词,粉饰齐王殿下在淮州的作为,只想求姑娘见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讲出来。姑娘跟别的证人不同,您是玄天宫的人,只要开口,就无人敢不信!”
虽然宋家父子算是新党官员,但宋洛溦却是太史令沈逍的未婚妻,太史令向来与齐王不睦,他的未婚妻若是肯在这件事上出言作证,绝对没有偏帮的嫌疑。
且她如今更是东三州百姓推崇备至的“慈主”,如若出面为齐王说话,必然也会在平息民怨上有所助益!
洛溦听懂了褚奉的要求,迟疑住。
如果只是实话实说,从道义上讲,她没有理由拒绝。
萧元胤救过她,救过景辰和宋昀厚,在豫阳时力战叛党,她亦亲眼所睹,之后安置灾民、追剿匪贼,也都置措有方,挑不出错处。
但她……毕竟是玄天宫的人,受沈逍庇护,若是帮齐王作证,定是会惹那位不快。
褚奉看出洛溦的纠结,撩袍跪了下来,行礼乞道:
“还请宋姑娘应允!来日若有可供驱策之处,褚某必不推辞!”
洛溦连忙将他扶起:
“大人别这样。”
她听到那句“可供驱策之处”,一直纠扰的心事浮泛而出,踌躇了片刻,问道:
“当初在洛水渡口屠杀船客的那些乱党,你们现在有捉到吗?”
褚奉道:“尚未。但褚修领了齐王之令,一直留在东三州搜寻匪党下落,势必要将他们绳之以法,找到下落是迟早的事!”
若能及时捉到贼人归案,对齐王殿下的处境也是有利无弊,他们自然竭智尽力!
洛溦又问:
“那……搜寻这些匪贼的,就只有褚将军的人马吗?”
褚奉不太明白洛溦问题所指:
“此事与齐王殿下休戚相关,麾下将领自然不遗余力,若是其他官衙有了线索,也必是会第一时间将人交到我们手里。”
洛溦沉默住。
洛水渡口的人证,对齐王十分重要,若被擒,十有八l九是会落到齐王部属的手里。
她若不想景辰的身世曝光,就必须在陈虎和庆老六他们供述之前,堵住他们的嘴。
思及此,她抬起眼,迟疑开口:
“若我答应作证,褚大人……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褚奉见洛溦态度松动,自是喜上眉梢,莫有不从:
“宋姑娘但说无妨!”
洛溦斟酌了一下,“当日我落入渡口贼寇之手,吃了不少苦头,若来日他们被擒归案,褚大人可否让我第一时间见到他们,亲手惩治,以泄心头之恨?”
顿了顿,又道:“这件事,还请不要让齐王殿下知晓。”
褚奉沉吟一瞬,随即明白过来。
这宋姑娘貌美如花,当日落入贼手,多半在清白上有所受损,因此想要第一时间拿住贼人灭口,倒也……不难理解。
“宋姑娘放心,褚某以性命起誓,只要宋姑娘愿意在会审时为齐王殿下作证,他日东三军捉到洛水贼寇,褚某必定第一时间将人带到宋姑娘面前,且不会让他们乱说一个字!”
褚奉身为齐王府第一谋士,该有的精明决计不少,一番誓言立得滴水不漏。
洛溦也再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朝褚奉裣衽还礼:“那便多谢大人。”
她此刻静下心想,太史令就算跟齐王有私怨,但他毕竟是圣人弟子,也是讲道理、讲公正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帮忙破解西市杀人案,将凶手绳之以法。
而且他之前告诫自己谨言慎行,是因为她八字天干带七杀,容易祸从口出,并不是说要她掩盖贼人罪行。眼下自己若不计较祸从口出,宁可命运受舛,自己倒霉,终归不连累别人,太史令就算不悦,应该……也不会太过动怒。
相比起瞒下景辰身世的隐患,别的事,她也顾不得许多了。
褚奉得了洛溦的允诺,仍旧万般谨慎,唯恐她中途改变心意。
翌日清晨早早便派了人来,从司天监将洛溦接出,送到了三司会审的官衙。
三司会审的地点,设在了中书省的紫微台。
褚奉在中书省颇有些人脉,提前将洛溦带进正堂旁边的隔室等候。
隔室内设有暗窗,透过窗格间隙,堂内一应事物尽览无余。
洛溦凑到窗前,朝外望去。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会审要在官衙里过供词,却也没想到,会是在中书省的紫微台。
此处乃是大乾三省六部最机要之地,崇阁巍峨,堂皇之意不逊从前去过的行宫。此时朝外望去,见正堂内轩敞气派,穿着各色官袍的朝臣逐一抵达,陆续林立其间。
洛溦心中不禁微生怵意,怔忡间,又听见堂内有人声宣昭,恭请今日的主副审入座。
按大乾律历,官衙其实并没有审问皇子的权力。
此次因为太后党的推波助澜,外加御史台死咬不放的施压,圣上不得已答应了由礼部、兵部、大理寺联手对齐王失职一罪进行案审。
但齐王毕竟是亲王,为了不在仪制上有所僭越,圣上特意将大皇子召回,令其担任主审。
洛溦透过窗格望去。
见登居主位的大皇子豫王,着一身亲王服冠,腰坠金钩鲽,年近而立,相貌平平。
他是今上十七岁时,与低阶宫女一夜风流所生。因为才智相貌都不出众,生母地位又低,永徽帝也似乎有些懊恼自己早年间的荒唐事,于是在长子刚满十二的时候,就随意赐了个南启郡王的封号,打发去了封地。
此番大皇子奉诏归京,升了亲王位,又主审齐王一案,但因初来长安,到底还有些人生地不熟的局促,此刻坐在主位上,刻意拿出万分傲倨的姿态,掩饰底气的不足。
从旁佐理的,还有圣上亲定的两位副审。
右边,是二皇子肃王,不久前刚病了一场,面有病色,纯粹因为在身份上能压得住齐王,才被特意安排来旁观。
左边那位,似乎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被圣上选来作了副审。
洛溦的眼睛,在窗格前定定睁大。
她还是第一次,瞧见穿官服的沈逍。
从一品的紫色官袍,袖口襟前微露出月白内袍镶边,皎然若雪,尊贵雅致。就那般静静坐于案后,眉梢眼角俱透着疏冷,却是堂内近百的官员里,一下子就能攫住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洛溦适才心中的微怵,倏然增为大怵。
褚奉根本没跟她提过,沈逍会来。
所以说待会儿……
她是要当着太史令的面,帮齐王作证吗?
第 64 章
少顷, 齐王萧元胤带着麾下几名参与过淮州平乱的将领谋士,也踏进紫微堂内。
萧元胤自返京以来,一直处在极大的压力之下,晨兴夜寐, 此刻面色难掩憔悴。
换作往日, 但凡涉及党争的轧斗, 他一向不屑一顾,只管拿事实说话,秉公而行。
但这一回,牵扯到了他的母亲。
张贵妃接连数日,在儿子面前落泪哭泣,道:
“我一介妇人,与东三州官员钱权交易于我有何益处?还不是为了三郎你考虑,让你能在储位之争中能多些忠臣良将可用!不然,以太后一党对我们张家的厌恨,随时随地都能在朝堂上谴诋挑刺,抓到一丁点儿的小错, 就要断了你继位的可能!我们朝外若没有兵马,朝堂上也没有能为你造势辩护的官员, 又如何与他们抗衡?”
“你父皇虽然怜惜我们母子,但这次你皇祖母是下了狠心, 非得让我们吃点苦头才会罢休。如今我已交出了执掌六宫的权力, 她却还是不肯让步,非要让你也受些教训方可。”
“我私下问过你父皇的态度,你只需稍稍退让些, 认下几桩平乱不利的错处,但不用真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只挑几名部属出来,把罪名放到他们头上,你只担个治下疏忽的名头,让你皇祖母解一下气,这事情便就过去了。”
张贵妃顿了顿,捻着拭泪的巾帕:
“还有你的婚事……”
“你父皇觉得,眼下让你跟王家联姻,是最好的选择。他让太史令去探过太后的口风,太后并不反对。如此一来,你成了王家的女婿,他们也再无打压你的理由。”
萧元胤听到此处,再忍无可忍,起身就走。
谁知身后张贵妃也跟着站起来,唤了声“三郎”,随即就又晕倒在地。
萧元胤顿在了门口。
到底是十月怀胎生下他的亲娘,如何能说不管就不管?
他无计可施,留下照顾母妃,兜兜转转的,困于宫中好几个日夜。
如今黄世忠和张笈皆已下了大狱,看情形难逃一死。豫阳县衙里搜出来的那本帐册,证据确凿,每一笔钱款、每一桩职位变动,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萧元胤明白,出了这样的事,父皇不可能不对张家、对自己心生忌惮,必然是少不了要防备打压的。
可若是自己就这样认罪,按母妃说的那样选择退让,就意味着要牺牲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部属,牺牲掉他一直苦苦守护的娶妻自由。
萧元胤心中的无力感,难以言绘。
会审正式开始。
大理寺卿王颛上前展开卷宗,宣述兵案始末,列出此番几个案点。读完了卷宗,又按流程,开始针对刚才的案点论述始末。
这种事,自然轮不到齐王这位皇子亲自参与。
他麾下几名参与过淮州平乱的主将,针对王颛提出的案点,将当时淮州的兵力部署、剿匪细节一一交代,表示并无失察之处,恳请兵部核准。
兵部尚书也是王家嫡系,回答得模棱两可,轮到洛水渡口遇袭之事,更是各种挑刺,极力质疑当时东三州的兵力部署。
王颛转向豫王,把卷宗呈了上去,等候指示。
豫王翻了翻卷宗,开口道:
“三弟,别的事件你都不在场,都用不着你亲口解释。但这条,说你当时原本已经赶到了南阜关,却中途突然离开,导致守将古鹏死于栖山教人之手。”
他敲着卷宗,“你且说说,当时为何要突然离开?”
别人不敢审齐王,但大皇子豫王是齐王的长兄,他开了口,萧元胤就不得不答。
萧元胤面色冷凝,如实作答:
“当日离开南阜关,是为救豫阳之困。离开时,我不曾带走南阜关的兵马,也留下了守关的指令。”
豫王“哦”了声,又翻了翻卷宗:
“但南阜关离豫阳那么远,要救,也不必你亲自去救对吧?至于你留下的指令,守关的古鹏……不还是死了吗?”
旁边副将领了张贵妃的指示,上前一步,打算认下罪名,却被萧元胤抬手拦下。
“胜败乃兵家常事。”
他看向豫王,“没有哪个将领在做出任何决策前,能确定算无遗策,也没有哪个将领在迎敌之时,不曾做好了马革裹尸、蹈节死义的准备。这里面包括古鹏,也包括我自己。”
萧元胤少年从军,远征突厥,言谈间自有一股沙场磨砺出的锋利。
豫王被他的气势所慑,微感迟疑,下意识地,朝身侧的沈逍看了眼。
沈逍眉眼冷清,面无波澜,搭在册沿的手指轻轻翻过卷宗的一页纸。
豫王转回头,继续质问齐王道:
“一次决策有误,那第二次呢?洛水渡口那桩惨案,可是死了上百人!你敢说那也不是你的责任?”
褚奉闻言,朝上行礼道:
“豫王殿下,此事适才臣已做过解释,突袭渡口的乃是流窜作案的匪贼,与齐王殿下此次东行的军务并无干系。”
“流窜作案的匪贼?”
豫王扬着手里卷宗,“明明是栖山教逆贼!齐王此次东行的军务,不就是清剿栖山教?怎么叫并无干系?”
萧元胤制止住还欲再解释的褚奉,抬眼望向豫王,勾唇冷笑。
显然,对方是铁了心要逼自己认罪。
他想起宫里传来的消息,太后私下召见了豫王,明里暗里表示,若是给自己定了罪,东三州的兵权就会从此转到豫王的手里。
也对,皇子之中有能力领兵的,除了自己,也就这位大皇兄了。
皇祖母不喜欢他这个孙儿,他早就知道。
也许如今,更恨不得要他跟着张家一起栋折榱崩!
母亲瞒着他胡作非为,父亲眼中他更像个臣子,有些用处,但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他那外姓的外甥,处处顺眼,处处讨他欢心……
不就是要自己认罪吗?
萧元胤掩去眼中略带悒郁的嘲意,缓缓站起了身来。
可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女子声音,自堂侧清婉传来:
“豫王殿下又何以肯定,那些匪贼就是栖山教人?”
群臣集聚的紫微官堂,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少女声音,霎时安静下来。
萧元胤循声望去,见洛溦一袭素衣绯裙,从堂侧下阶而入,缓步走上前来。
主位之上,豫王亦随众人一起看向洛溦。
目光触及之际,不觉惊艳失怔,竟一时忘了询问身份,痴痴道:
“你……你问本王什么?”
他年少时就被打发去了封地,无甚大志可展,终日沉迷花天酒地,也搜罗到了不少美妾佳人。
但面前的少女,眉眼间一抹灵秀夭秾的妩媚,既有几分清稚尚存的纯然,又有山林养出的风流蕴藉,盈盈立于满堂官服男子之间,犹如荒地里陡然绽放而出的花魅,刹时就攫住了他的魂魄。
洛溦朝上行礼:
“臣女当日曾亲历渡口劫案,彼时被掳劫的船客,除了我和我兄长,全都已经死在了匪贼刀下。所以敢问豫王殿下,有谁能证实那些匪贼,一定就是栖山教人?”
当日官兵追来,陈虎着急弃船,匆忙逃跑,吩咐不留活口,后来洛溦亦不曾见有其他俘虏被带上过黑船,想必皆已死在屠杀之中。
豫王终于渐渐回过神来,翻了下卷宗,确实没有看到有人证的记录。
他瞥了眼王颛,见老头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又看向兵部和礼部的人,也都跟王颛一个模样。
豫王纳闷了,只得求助似的朝身边的沈逍望去,却见他视线冷冷,凝在了那位绝色少女的身上。
萧元胤走到了洛溦身边,剑眉紧拧,低头看她:
“谁让你来的?”
他手下的幕僚屡次进言,想要让洛溦出面作证,全都被他断然否决。
闺阁少女,当众承认曾被匪贼所掳,等同自毁名节!
萧元胤顾不得许多,伸手捏了洛溦手腕,“跟我出去。”
洛溦挣脱开来。
“臣女今日斗胆前来,只为亲述当日事实,盼朝廷能早日捉到真凶,为无辜丧命的船客报仇!”
福江就死在那艘船上。
他才十四岁,连句遗言都不曾留下,就被陈虎一刀砍死了!
洛溦刚才坐在隔室里,其实也犹豫过,尤其看到沈逍也在,知道他跟齐王不和,必是见不得自己帮忙作证。
可后来听到满堂的官员为了各自利益,不惜歪曲事实,明明大把的时间精力可以用去捉拿真凶,却宁可用来给根本无错的齐王定罪!
她再坐不下去了。
此刻四下环顾周围官员,将目光又重新转向主位上的豫王:
“臣女曾听匪贼私下交谈,说他们根本不认识袭击豫阳的那伙人。还有,他们逃离渡口时用的那艘黑船,是军中制式,有两排机弩舱……”
萧元胤骤然拉过洛溦,“行了!”
堂内一时暗流涌动,有人甚至惊得低声咳嗽起来。
主位上豫王也终于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了。
这美貌姑娘,显然认识齐王,并且还挺熟。
三司的几位官长也不曾发声询问过她的身份,可见,亦是认得她的。
那她到底……
豫王扭头去看身后随行的文吏。
文吏猫着腰,小心翼翼凑近,压声奏道:
“户部宋侍郎的女儿。”
在场官职较高的官员,都曾在上巳节的宫宴上见过当众“表白”的洛溦,自是知道她的身份,一个个都在暗瞄沈逍的反应,哪里敢出声发问。
只有豫王初来乍到,此时方才弄明白对方身份,愕讶间,又有些恍然顿悟。
难怪,刚才这姑娘一开口,之前还对着齐王部将口诛笔伐的三司官员,一个个都垂头低脑,哑巴不出声了!
他转向身边的沈逍,语气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原来……是你未婚妻啊?”
玄天宫未来女主人说的话、作的证,谁敢质疑?
那这样的话,他们之前布局好的会审结果,又该如何兑现?
沈逍神色清冷,视线从洛溦被拉拽着的手腕,移到了她的脸上,半晌,淡漠开口:
“不是。”
他声音缓缓,却又足以令堂内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已领了圣上口谕,即日,就会与她解除婚约。”
第 65 章
沈逍的话音一落, 原本就气氛微妙的署堂内,顿时静的针落可闻。
洛溦虽然早就知道沈逍打算跟自己解除婚约,却也不曾料到,他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公之于众。
她抬起头, 进入紫微堂后的第一次, 朝他望了过去。
沈逍这时却已垂了眼, 波澜不惊地翻阅着案上的卷宗。
萧元胤趁着洛溦失神的一瞬,拽了她,大步退到堂侧,出了门。
两人一拖一拽,走到了署房外的暗廊下。
萧元胤松开了洛溦的手:
“谁让你来的?”
洛溦低头扯平衣袖,沉默一瞬,“我自己愿意。”
萧元胤心中早有猜测,冷笑了下:
“是褚奉对吧?”
他恨恨转头,“本王还没倒台,他就敢反了!”
洛溦整理好衣袖,抬起眼, 见短短不到一月没见,萧元胤却已明显比从前消瘦了许多, 下巴冒着的胡须青茬也懒得打理,历历可辨的憔悴颓废。
她放缓了些语气:
“我只是来说几句实话, 尽大乾臣民应尽的本分。”
“应尽的本分?”
萧元胤怒极反笑, “那船是军制的事,连我都不敢提,你知不知道这种事说出去的后果?”
洛溦缄默了片刻, 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不蠢,猜得到定是牵扯到什么暗地里的朝权争斗。
“就算有后果, 我也不能撒谎。”
萧元胤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能?从前不是最能撒谎吗?真该说谎的时候,反倒不会了!”
洛溦抬起头,“从前撒谎,都是为自己的小事,洛水渡口上百条人命,我若还撒谎,就没良知了!”
萧元胤又好气又好笑,可心底,却又不能不被这样的话触动。
半晌,抑了情绪,瞥开眼:
“行了,你回去吧。这次会审只是走走过场,给我定罪已是定局,不必你来多此一举。”
定罪是逃不了的,唯一的区别,不过是选择自己扛下罪名,还是转给部属罢了。
父皇到底是帝王,张家插手官吏任免,犯了为人臣子的大忌,自己无论如何都会被夺权打压。
褚奉把洛溦找来,最多只是一道缓解剂罢了。
如今沈逍公开宣告与她退婚,就连那一点点缓解剂的功效,都没有了。
萧元胤仰头望向廊壁上的斗拱,视线定格在螭兽张狂的面容上,想起那日路经皇陵时的感怀怅惘,心境一瞬悲凉。
到底是他天真了,以为单凭一腔热血,就能像开国先祖那样叱咤九洲,开启圣治,国祚万年。
可治国不是夺天下,朝堂也不是只讲孤勇的戮搏场,太多的人情利益,太多的尔虞我诈。
他玩不来这样的政治,更做不出拿袍泽保全自己的荒唐事!
布局这场三司会审的人,显然也看透了他的弱点,故意给出这般艰难的选择。
萧元胤胸中涌出一种什么都不想再顾的情绪,转向洛溦,兀然道:
“跟我走吧,洛溦。反正沈逍也不要你了,我遂了他们的意,交出兵权,去雍州守着突厥人!你跟我走吗?”
洛溦怔怔看着他。
萧元胤此时眼中的萧索之意,是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
她垂了眼:
“我怎么能……跟你走呢?”
萧元胤也回过了神来。
是啊,她怎么能跟自己走呢?她有那个穷书生呢。
萧元胤移开视线,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祖母从小就不喜欢他,现下更恨不得要他的命,母亲瞒着他横行枉法,父亲……不提也罢。
好不容易,遇到个喜欢的姑娘,先是订了亲,如今又心有所属。
他萧元胤这辈子,就注定就是个没人要的命!
“回去吧。”
萧元胤转过身,“好好守着你那心上人,企饿裙巴八叁〇弃七雾三六,制作上传要是再敢掺合朝堂的事,别怪本王拿他出气!”
语毕,撇了洛溦,大步往回走去。
洛溦下意识地跟出两步,想起齐王刚才的话,又停下了脚步。
该不会……
真要拿景辰出气吧?
她呆在暗廊里,踯躅不知何去何从。
过了一阵,褚奉脸色如丧考妣,到廊内找到洛溦:
“宋姑娘走吧,齐王殿下让我送你出紫微台。”
洛溦忙问:“殿下他怎么样了?”
褚奉默然片刻,长叹一息:
“殿下,他自己认罪了。”
扛下了所有罪责,保全了麾下一众部将。
如此一来,东三州和骁骑营的兵权,怕是都留不住了!
~
洛溦被褚奉送回了玄天宫,想着三司会审上的种种,心绪难安。
转念又想起沈逍当着那么多人把退婚的事说了出来,显然是不愿意自己占着玄天宫的名号去帮齐王作证。
可见自己作证这件事,肯定是惹他不快的。
惹恼了太史令,洛溦难免惴惴不安。
好在刚才褚奉答应,之前对她的那个承诺,还是会兑现。若能以此确保景辰的身世不被揭出,就算被沈逍骂几句,也是值得的。
洛溦自我宽慰着,人却还是忍不住有些犯怂,不敢直接回观星殿,在水榭外面乱转了会儿。
原想着或许能去找景辰,又记起他昨夜值了夜、今日休沐,最后兜兜转转的,怂去了鄞况的药房。
鄞况正在药堂里分拣药材。
洛溦坐到他身边,帮忙拣了会儿药材,想起刚好打算给景辰的旧伤寻些药,问:
“这些桑寄生,能分我一些吗?还有川乌。”
说着,开始选品相好的往外拿。
鄞况制止住她:
“别乱拿。”
看了眼她选的药材,“你要是腿脚不舒服的话,我给你另外开药。你过段时间就要换血了,身体金贵,不能自己瞎吃。”
“过段时间?过多久?”
洛溦记得鄞况跟自己说过,沈逍的毒,只需要再换两次血就能彻底解除了。
鄞况道:“就在最近这一个月。”
洛溦又问:“那下下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呢?”
“最近半年内。”
半年?
洛溦思忖道,按照景辰的打算,他若能顺利考中,大约也是半年时间,他们就能离开长安。
那样的话,时间刚刚好。
“那……太史令知道吗?”
要是沈逍知道自己马上能解完毒,心情一好,说不定,就不会再记恨她帮齐王作证的事了。甚至看她辛辛苦苦遭了那么多罪,善心一发,还愿意在景辰出使外藩的事上帮一下忙!
洛溦建议鄞况:“要不你去跟太史令说一下,就说马上能解完毒了,让他高兴一下。”
鄞况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洛溦几眼,低头摘药。
“怎么说起解毒,突然这么积极了?”
他想起上回沈逍问自己的问题,捋着柴胡上的残须:
“我倒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他清了下喉咙,斟酌出言道:“你以前帮太史令解毒时,他可有……对你做过解毒之外的事?”
洛溦不明其意,“什么意思?”
鄞况虽觉得有些挂不住脸,但一直含含糊糊讲话也非他的风格。
“我是医师,你也是从小在我师父身边长大的,咱俩讨论病情,没什么顾忌啊。”
“嗯,你随便说。”
鄞况踌躇了下,决定和盘托出:
“太史令其实有个病症,不喜欢与人有身体接触。”
洛溦怔了怔。
鄞况道:“不是他身体上的问题,而是身体触碰会让他想起恶心的往事,产生胸闷窒痛、难以呼吸的症状。这病,在心上。”
“他……”
洛溦手中的动作顿住。
她抬起眼,翕合了一下嘴唇,旋即又抿住,脑海里闪过从前与沈逍相处的点滴片段。
浴室里被他骤然甩开的手,每一次都要隔着衣物蜷指托扯的动作,莫名其妙的发火……
她欲言又止,望向鄞况,半晌,问道:
“是……什么恶心的往事?”
以前在郗隐的药庐里,曾见过一个相似的病患,是个被坏人侵犯过的小姑娘,总不能沈逍以前也被……
可他天家贵胄,谁敢对他做那样的事?
鄞况能猜到洛溦所思,却也没那个胆子告诉她真相,只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之不是什么好事,你别再打听,也千万别问太史令,反正这也不是重点。”
洛溦也不想深究这样的隐私,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随即又有些不解:“你既不想细说,干嘛一开始又要跟我提?”
沈逍的秘密,她知道一个赤灭毒,就已经够战战兢兢了,现在又非得让她再背负一个。
鄞况把整理好的柴胡放进药盒,斟酌了一下:
“原本这件事我确实不该告诉你,但最近我研究这个病症,想建议太史令试着多与人接触一下。”
他看了眼洛溦,“尤其,是跟女子多亲密接触。”
洛溦直愣愣盯着鄞况,半晌,恍惚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她禁不住霎时红了脸:
“太史令想要找女孩子亲密接触,多得是人选,你看我干嘛?”
她想起前些日子听父亲说,长乐公主在跟沈逍闹不愉快。可就算没有公主,还有一大堆女孩子排着队想跟他接触吧?
去岁上元节,满长安的姑娘都挤在乾阳楼前,跟着了魔似的,又哭又笑地喊他……
鄞况道:
“医理你也懂,不管什么病症,都有个循序渐进的治疗过程。太史令之前从未跟哪个女子亲近过,现下突然塞一个到他身边,恐怕只能让病情更加严重。”
“从小到大,除了那些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你是唯一一个跟他亲近相处过的女子,要试的话,肯定是你最合适。”
“你得明白,我是师伯安排给太史令的医官,为太史令治病是我最重要的职责。现在从医师的角度出发,我必须建议让他多接触一下。你若去问师父,他也会给出同样的治疗建议,甚至比这个更过激。”
“当然,以我对太史令的了解,他应该……还是挺君子的。但要是哪天他真有所行动了,我希望你能好好配合一下。”
洛溦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
“什么叫我好好配合一下?太史令是你的职责,那我难道不算你半个师妹?你平时蹭我饭的时候,怎么不提这种建议?”
鄞况一脸医者的浩然正气:
“我事先说了,只是单纯从治病的角度跟你讨论病情。而且你刚才不还想让他高兴吗?你帮他把病治好了,他肯定高兴啊。”
洛溦“唰”地站起身,“鄞况!”
从前也就罢了,如今她跟景辰有了约定,帮沈逍解毒已是她能接受的极限,岂能还有别的什么乌七八糟。
鄞况提这种鬼建议,显然就是没把自己当人看。
“你以后别想蹭我的吃食了!”
洛溦凶巴巴伸出手,把鄞况面前刚分拣好的药材一顿乱薅,转身出了药房。
第 66 章
洛溦在玄天宫忐忑待了一整夜, 也没有听说沈逍回来。
大概是在陪豫王忙正事,没工夫顾及自己这点儿琐事。
她稍松了口气。
正打算去观星殿看看书,一出门却碰见扶禹气喘吁吁上楼来找她:
“宋姑娘,你父亲来了, 在祀宫外等着见你!”
洛溦下了璇玑阁, 走去祀宫的宫门外。
此时时辰尚早, 司天监的大部分官员都还没进署,宋行全也是赶在去户部应卯前,特意抽时间过来找女儿。
他是昨天晚上的时候,听说了沈逍在三司会审上提及解除婚约之事,当时就差点儿背过气去,连夜跑去张尚书府中求见。
齐王失势,张竦现在如热锅上的蚂蚁,哪儿还有工夫管宋行全的事,没好气地说道:
“你女儿没用,笼不住太史令的心,这桩婚事成不了了, 你好自为之!”
随即就下了逐客令。
宋行全一夜未眠,熬到天亮便来玄天宫找洛溦。
洛溦走出祀宫宫门, 远远看见穿着官服的宋行全,大概猜到了他为什么来, 脚步顿时放慢, 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宋行全着急上前,把女儿拉到一旁:
“太史令说要解除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溦搭着眼皮,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他要解除婚约吗?你自己不信。”
宋行全急道:“那怎么行?你这桩婚事是冥默先生订下的,是天命!怎么能说取消就取消?”
“根本就没什么天命。”
洛溦看着她爹, “那道婚约,难道不是爹你死乞白赖求来的吗?就算你没直接开口求,冥默先生那样的大善人,但凡你在他面前诉诉苦、求求情,说你女儿被占了便宜,嫁不了旁人,他也会发善心胡诌一道天命,当作给我的补偿!这事太史令早就知道,他如今是玉衡的主人,天命是真是假,他难道看不出来?”
宋行全被女儿一顿抢白,说不出话来。
他当年,确实没少在冥默先生面前诉苦。
“可你吃的苦,不也都是实实在在的吗?”
宋行全压低声,“你给他换了十多年的血,凭什么不求回报?你现在就该拿这件事去求太史令,让他给你一个交代!”
洛溦实在听不下去了。
“我不要什么交代!我治病救人,心甘情愿,行了吧?”
“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将来也会有比这更好的姻缘,我为什么非得强求太史令给我交代?爹你如今已经是三品大官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
宋行全抬手指着女儿,气得说不出话。
昨晚去张尚书的府中,除了得知女儿的婚约不保之外,还被告知宋昀厚跟张竦侄女的那桩婚事,也不再作数!
宋行全回家后,宋昀厚得知自己不用娶张家姑娘,竟面露喜色。宋行全怒道:“你还笑?你知不知道张家跟咱们取消婚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咱家马上就要变成弃子,再无用处了!”
眼下新党官员一茬接一茬地倒下,张竦为了保他女婿侄儿,推出去好几批人当替死鬼,如今京中人人自危,唯恐下一个被抄家流放的就是自己。
宋昀厚见他爹急得坐立不安,宽慰道:
“爹你也不用太怕,绵绵跟齐王关系不错,这次又出面帮他作证,张家就算看在齐王的脸面上,也不会真搞我们。”
宋行全从儿子话里捕捉到重要信息,抬起眼,“你什么意思?绵绵跟齐王……是有什么吗?”
宋昀厚担心他爹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忙道:
“那都是齐王剃头挑子一头热,你可千万别瞎打算!绵绵已经有了心上人,对方虽没家世,可万一科考考上了,也是有头有脸的!”
儿子这么一说,宋行全当即猜了个囫囵首尾。
此刻再听女儿说什么“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将来会有比这更好的姻缘”,宋行全忍不住冷笑道:
“你说的是那个姓景的小子吧?”
他啐道,“无家无业的穷小子,也敢觊觎我宋行全的女儿!”
洛溦被父亲的态度彻底激怒,也不再否认:
“他怎么就不敢?我愿意,他就敢!”
“你!”
宋行全气得不行,但到底人在祀宫外面,不敢提声大骂,只得压着怒意道:
“大乾还有王法!没有我这个做爹的同意,你若敢跟他,那就是淫奔,是苟合!我不信你俩敢不要脸面了!“
洛溦也彻底被父亲的话激怒了:
“谁稀罕你同意?等景辰考进一榜,我们就谋个出使外藩的差事,离你、离长安、离大乾都远远的!才不管丢不丢脸。”
“一榜?”
宋行全嗤笑道:“一榜从来都是被世家子弟预定的!他一个没门路的穷生员,敢夸口能进一榜?”
洛溦狠咬嘴唇,懒得再跟宋行全掰扯,转身撇了他,拔腿就回了玄天宫。
宋行全站在祀宫外,气得满面涨红、胸口起伏,又怕被人看到笑话,背过身竭力调整好情绪,方才拂袖往车道上走去。
没走出多远,竟然看见眼下最不想见的人,刚过了龙首渠的石桥,往这边走来。
宋行全刚压下去的火气,腾的一下又窜了上来。
景辰也远远瞧见了宋行全。
他昨日虽休沐在家,实则却不曾休息。
京考在即,他一边准备科考,一边还是托人找了行卷的门路,将上次写的那篇《均赋论》,连同二十余篇诗文,投去了礼部邱侍郎门下。
邱侍郎是爱才惜才之人,看完后颇为欣赏景辰的才气,主动在同僚中传阅诗文,帮他造势。
但有了人情世故,花钱的地方自然不少,景辰又找了份替人润笔的活计,从昨晚一直忙碌至天明时分,几乎不曾阖眼。
此时见到洛溦的父亲,他忙打起精神,态度恭敬地上前行礼:
“宋大人。”
宋行全侧身避开景辰的拜礼,当即就想要出言咒骂,又怕被祀宫外的侍卫看见,一掸衣袖:
“你跟我来!”
他领着景辰,走到祀宫远处的一条偏巷中,确认周围无人,又重新打量了景辰一番。
一袭普通士人缁衣,袖口洗得有些泛白,腰间连个像样的佩饰都没有。
宋行全懒得废话,冷笑了声,径直道:
“我不知道你给绵绵灌了什么迷魂汤,但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了,否则你想都别想!”
景辰见状,明白宋行全已经知晓了自己与洛溦的事,朝他郑重拜行一礼,诚恳道:
“大人明鉴,我对绵绵真心笃挚,一直将她视作此生最珍爱之人。只求大人能允我一些时间,待京考之后,我若得了功名……”
“谁稀罕你的功名!”
宋行全打断景辰:
“你就算考上了状元又如何?无根无基的,顶大天了,不过也就是五品翰林,再熬个十年也未必能及得上我如今的官职!”
更遑论与太史令、齐王之类的皇亲贵胄相提并论!
“我的女儿,若是生来平庸也就罢了,可她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更好的人生,凭什么就让你这小子给毁了?”
“我警告你,你最好趁早跟绵绵断个干净,要让再让我发现你跟她有来往,你就别指望在长安混下去了!”
景辰默然无声。
半晌,望向宋行全,瞳仁澄净,语气依旧谦恭,却多了份不卑不亢:
“大人尽可对我出手,只求别迁怒绵绵。”
他是聪明人,知道宋行全如今正在气头上,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自己的话,与其纠缠不休,不如表明态度就走。
景辰朝宋行全揖了一礼,越过他离开。
宋行全却不肯罢休,勃然大怒:
“你站住!”
他转身望向景辰背影,“你以为你骗到了绵绵的心,就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是吗?”
宋行全微微吸了口气,一字一句:
“要是绵绵知道当初你是怎么到的越州,你觉得,她还能喜欢你,信你的鬼话吗?”
景辰离开的步子陡然一滞,顿在原地。
宋行全冷笑道:
“当年她年纪小,还不到四岁,自然什么都记不得!但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你这个小乞丐,从长安一路跟着我们南下,要不是我看你可怜,时不时让人扔两个馒头给你,你早死在去越州的路上了!”
宋行全朝前踏出两步,继续道:
“我那时就想不明白,那么多南下的马车,比我们有钱气派的多了去了,你为什么偏偏就要选我们的车跟着?一开始我赶了你好几回,还动了手,可没过几天,你就又跟来了,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后来我索性把你当作乞食的野猫野狗,好心没再赶你,由着你一路跟到越州,投靠进我们青石镇的佛寺。”
“可没过多长时间,你靠着几分读书的聪明,又混进镇上的书塾,时不时借由绵绵的表舅,出现在她身边晃荡!”
“她为啥从小就跟你投缘、觉得她喜欢你,还不是你从一开始就故意讨好,事事都按着她的喜好来!”
宋行全走到景辰面前:
“你筹谋了这么久,从一开始,就是算准了今日,不安好心地想要把她骗到手对吧?”
“不是的!”
空旷寂静的长巷里,几支凋谢了的海棠枝桠在巷墙的瓦顶上斜过,颤巍巍的无力,任由风摧。
景辰脸色苍白如纸,原本澄净似水的瞳仁倒映着头顶枝桠阴影,颤抖着波纹:
“不是那样的,我……”
话说了一半,却又无以为继。
宋行全见状冷笑了下:
“编不下去了是吧?”
“我警告你,你从此离我女儿远远的!否则你这些算计、阴谋,我必不瞒她!”
~
洛溦跟父亲吵了一架,回了祀宫。
快要走到璇玑阁的时候,又有些放心不下,踯躅不前。
太史令随时都有可能回玄天宫,以她爹的性子,该不会……一直守在门口,等着拦太史令吧?
若真让他见着了,少不了又要各种卖惨恳求,要不然,就是拿自己解毒的事做要挟。
洛溦实在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
还是得回去一趟,确认她爹已经走了才行!
洛溦掉转头,往来时的方向返去。
快要到祀宫门口时,没瞧见她爹,反倒撞见了景辰。
洛溦的眉梢眼角舒展出笑意,快步走近:
“景辰!”
景辰脸色苍白,听见声音的一刹才仿佛回转过神,抬眸望见洛溦,费力地弯了弯嘴角:
“绵绵。”
洛溦看清了他的面色,脸上绽出的笑意不觉凝固。
“你怎么了?”
她探头望了眼他走过来的方向,恍然有所悟:
“你是不是……碰见我爹了?”
见景辰没有否认,洛溦顿时有些恼怒丛生:
“他跟你说什么了?”
不用问也知道,必是说了极难听、极伤人的话!
“我去找他!”
洛溦也不想再等景辰回答,径直越过他,气冲冲就想出祀宫去质问宋行全。
景辰拦住她。
“我没事,真的。”
他温声安抚,知她定然不会信她父亲能对自己客气,又道:
“你爹已经走了,就算说过什么,也都是我从小听习惯了的话,真没事的。”
洛溦懊恼地呼了口气,平复着心情。
想着多少得给景辰一些解释,她低头盯了盯脚尖,沉默了会儿。
“太史令,要跟我解除婚约了。”
她轻轻扬眸,看了景辰一眼:
“据说是圣上的口谕,板上钉钉了,所以……你也不用再理会我爹。”
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头。
没有了那道婚约,她和景辰之间,就再没有什么阻碍了。
景辰凝视着面前低眉垂首的少女,胸口的情绪堵塞得让他难以呼吸。
夏日的朝阳,映照着流云飘过,在两人间投落瞬息的薄影。宫门处,已经开始有其他来应卯的吏员,在朝这边走来。
“我得去堪舆署应卯了,你也回璇玑阁吧。”
景辰微微吸了口气,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又道:
“你明晚,能来一下我的住处吗?我有话跟你说。”
洛溦抬起头:“好啊。”
她刚退婚,他就邀她去住处。
是想……
对她说些什么吗?
这般一想,脸颊愈发有些滚烫。
她垂了头,藏起赧色,余光瞥见门口那边来的吏员越走越近,转回身,飞快朝景辰含羞一笑,随即便朝璇玑阁的方向低头行去。
第 67 章
洛溦被父亲这么一闹, 说不在意,但到底血脉相连,不可能真就一下子斩断了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做女儿的, 谁不希望能在终身大事上得到家人祝福, 谁又愿意整天一见面就吵得鸡飞狗跳?
她心绪纠扰, 却也不想一直为这些事郁郁不安,索性去观星殿抱了一堆古籍经书回来,在厢屋里闭门苦读。
一日一夜下来,沉浸其间,倒也分散了注意力,想着景辰此时或许也在埋头读书,彼此心意相通,烦扰的愁绪愈加渐渐平复下来。
翌日用完早膳,洛溦收拾好读完的书册,又重新上楼,去更换下一批。
刚走进观星殿, 抬眼便见满室灯火金光摇曳。
许久不曾被动用过的璇玑玉衡,此刻又被挪至到殿中, 在水力的驱使下,徐徐转动。
沈逍一身素袍, 正站在玉衡之侧, 低头看着手里的长筹。
听到脚步声,他朝洛溦的方向抬了下眼,旋即便又收回了视线, 神情淡漠。
扶禹和另外几名玄天教的文吏,也站在玉衡旁边, 见洛溦抱着书进来,全都不约而同地朝她望来,眼神揣度关切。
太史令退婚的事,现如今,已经人尽皆知。
沈逍将长筹放回青铜凹槽中,静默片刻,示意众人先退了下去。
洛溦抱着书,独自在殿门口忐忑伫立,隔了半晌,终是鼓起勇气,走到玉衡前。
沈逍没说话,继续调整着玉衡上的长筹,素白长袖随着铜环转动的微风轻轻鼓起。
洛溦踯躅了会儿,决定先认怂:
“太史令,齐王的事……”
她知道,她帮齐王作证,沈逍肯定会生气。
“我只是……只是想要帮朝廷尽快捉到真凶。我在会审上说的事,都是真的,不是编出来让齐王脱罪的!”
“我知道太史令一向公正正义,当初帮大理寺破解西市杀人案,我也是亲眼瞧见的,就算……就算跟齐王有些私人恩怨,但在大事上,肯定也是讲公是公非的……”
她朝沈逍又走近了些,扬眸看他,“太史令,能……不生我的气了吗?”
沈逍修长的手指,将长筹用力摁入铜槽,掀起眼帘,看向洛溦。
女孩的面色微恹,透着一丝疲惫与小心翼翼。
他想起刚才扶禹一惊一乍——
“太史令真的要跟宋姑娘退婚吗?这,那……难怪宋姑娘昨天把自己关在居所整日整夜,门都没出……”
沈逍的目光,从洛溦脸上移开,半晌,淡声道:
“因为怕我生气,就担心成这样?不是一向胆子大的很吗?”
他绕行到玉衡的另一侧。
洛溦跟了过去,“我只是……只是觉得太史令会讲道理……”
话出了口,又旋即惴惴。
这话听上去,好像是她暗指他不讲道理似的……
她可没这胆子。
洛溦声若蚊蚋,”太史令……“
她跟在沈逍身边,走走停停,看着他不断调整玉衡上的长筹。
踌躇了下,试着调转话题:
“太史令是在算国运吗?”
刚才的文吏都走了,沈逍如果需要人帮忙,记录一下数值,调一下星盘什么的,她都做得来!
沈逍将最后一枚长筹放进铜槽。
“我在准备退婚的谶语。”
他缓缓开口:“你我婚约,是师父所定,解除‘天命’,也唯有用‘天命’。”
洛溦定定看着面前巨大青铜器外绕动着的玉环。
这上面……
此刻就承载着她的命运吗?
沈逍侧首望向身边少女,见她一语不发地盯着玉衡,神情呆怔,懵然无措。
他沉默一瞬,轻了声:
“跟我过来。”
沈逍走到一旁的桌案后,坐下,取过奏册展开,执笔润墨。
半晌,像是微微踌躇了些许,低低开口道:
“星宗命理之说,我其实,并不太信。”
洛溦愣了下,随即震惊睁大了眼。
沈逍执笔蘸了墨,低头在奏册上书写,一面继续道:
“玄天教的星宗命理,在阴阳五行和历法修撰之上有其道理,但单凭日月星辰,就断定一个人的命运,我是不信的。”
“我只相信,人的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手里。”
洛溦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沈逍的嘴里说出来。
她结结巴巴:“可……可是以前玉衡,不是预测准过很多事吗?冥默先生那道‘飓’的谶语,召来大风,把突厥人都吓跑了!还有太史令,太史令在万年县和西市破的案子……还有上回淮州的兵祸……”
沈逍静静写着书册:
“飓风是天象,精通节气推算之人,亦懂得观云测风。案件皆是人为,只要是人心,就会有破绽。至于淮州兵祸……”
他顿了顿,“新党的人在东三州贿赂公行、凌压百姓,发生兵祸,不该是预料之中的事吗?”
洛溦瞠目结舌,再说不出话来。
她跟大部分的大乾百姓一样,都一直把玉衡看作是知天晓地的神器。如今侍奉神器的沈逍,居然说他不信天命,对于洛溦而言,冲击之大,无异于天翻地覆。
沈逍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侧眸看了洛溦一眼,见她整个人如同吓傻了一般,竟比先前更呆了几分。
他亦有些无奈怔忡。
也许,不是他所有的秘密,她都能承受的。
“我只是说我的想法,玄天教星学流传千年,自有其奥妙,也是可信的。”
沈逍看了眼案上的一个檀木匣,“那里面,就有你的星命宫格,要看吗?”
洛溦这下终于回过神。
星命宫格?
看,她当然要看!
她伸手揭了盒盖,取出里面的帛卷,忐忑展开。
虽不知刚才沈逍是不是戏弄她、居然说他不信天命,但洛溦自己,还是很信这种事的。
不然怎么上回她在嵯峨山一拜神,心愿就达成了呢!
洛溦展开帛卷,定睛看去,见上面画着两个人的星盘,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竟然是沈逍的。
再看字迹与印鉴,原来,竟是当年冥默先生为他们合婚所出的卦卜。
洛溦不觉有些微微面热,举着帛卷,从卷沿瞄了眼沈逍,见他低着头专注写奏册,根本全不在意。
她安下心来,略过前面的婚卜,直接跳到后面,看自己的星命。
上面的批示,只有星格,没有更详细的解释。
洛溦接触星宗命理的时间尚短,很多地方半懂不懂,看了半天,忍不住鼓起勇气,虚心请教:
“太史令,我的田宅宫里有武曲星,是不是……说我会很有钱?”
沈逍眼也没抬,“单是武曲入田宅,判断不了什么,要看同存之星。”
“同存?同存的,是北斗的禄存!听名字就感觉很有钱的样子,对吧?”
沈逍手中墨笔轻走,语气淡淡,“不是你有钱,是你未来夫君很有钱,又或者说,你很旺夫。”
啊?
洛溦脸颊一红,原本还想继续问些问题,顿时也再说不出来。
垂了眼,想到景辰,脸红的愈加厉害。
若是……从自己的星命就能看出未来夫君的情况,那……
她视线游移,掠到下面的男女宫。
男女宫里,有文昌,意思是她未来的夫君能学业有成、金榜题名吗?
洛溦挣扎了许久,觉得这件事还挺重要的,期期艾艾又问沈逍:
“太……太史令,我这个,男女宫里有文昌,是什么意思?”
“男女宫,又叫子女宫,内有文昌,说明你将来的孩子会很聪明。”
洛溦的脸,“唰”一下烫成了红烧云,忙又把帛卷举高了些,再不敢开口提问了。
视线游移间,掠过帛书的前页,见那里写着自己和沈逍的姓名生辰,还有“阴阳契合,天作之缘,婚姻大吉”几个字。
也许……
这帛书上的内容,就只是当年冥默先生为了促成婚约,随便乱写的内容。
不作数的。
可转念想到之前的泼天财运,洛溦又忍不住想,别的东西是假的也就算了,有钱的那一条,还是……希望是真的吧。
她思绪翩飞之际,沈逍已经写完了奏册,放下笔。
“解除婚约的谶语。”
他将奏册递到洛溦面前,“要看吗?”
洛溦放下帛卷,接过奏册,见上面写着大段星象记录与星运解析,末尾用朱砂写着四字谶语:
无往不复。
“无往不复?”
她抬起眼,“是……《易经》里面的话吗?”
沈逍凝视洛溦,见她看完了两人的合婚帛卷,先前那种怔忡失措的情绪显然淡去了许多,清眸莹莹,烫红的脸颊上,羞晕之色尚未消散。
他“嗯”了声,目光落向写着谶语的奏册:
“世上之事,总会有所反复。昨日的是,可以成为今日的否,今日的否,亦能成为明日的是。”
他看向她,“你,懂我的意思吗?”
洛溦在心里默念了几句,点了点头,“就是反反复复的意思对吧?”
就是以前冥默先生算出来的那道天命,现在因为星象有变,不作数了。
她虽然学星宗术的时间不长,但前面几段星象解析的内容也是看得懂的。
沈逍盯着洛溦看了片刻,取过她手里的奏册,合上,道:
“奏册我一会儿送去宫里。以后,你还是继续住在璇玑阁,跟从前一样,没有区别。”
洛溦之前还担心过,自己被退了婚,也许沈逍就不会让她继续留在玄天宫了。
但转念一想,她还得给他解两次毒,他自然暂时还得留着她。
等解完了毒,景辰又能顺利进门下省的话,她应该……就不会再留在这里了。
“嗯。”
洛溦应声点头,想起昨天景辰让自己去一趟他家,又斟酌问道:
“太史令,我今晚,能出去一下吗?”
她编着理由,“退婚的消息都出来了,我得回一趟家,跟父母解释一下。也不用让扶禹跟着我,我怕我爹一生气就瞎说八道。我自己回去,明天一早就回来,可以吗?”
沈逍知道宋行全的德行,见洛溦一副谨小慎微的忐忑模样,收了视线:
“这两日我要陪着豫王交接兵权,你若想回家便回,若觉得烦了,就马上回来。”
洛溦觑了沈逍一眼。
太史令这段日子,真的好说话了许多。
如今知道了他讨厌被人触碰的隐疾,从前对她莫名发火的许多事也能理解了些,并不是脾气真坏的无可救药。
也不知,他小时候到底经历过什么难受的事,才会变成那样……
要是,他能一直这样和善好说话,那她也愿诚心为他祝祷,早日痊愈,跟长乐公主和和美美的,再不吵架,白首偕老。
沈逍像是觉察到洛溦的注视,抬起了眼。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飞快躲开了视线,低着头:
“嗯,我都听太史令的。”
第 68 章
午后, 沈逍递完退婚谶语的奏册,从承极宫出来。
萧佑等在宫门外,迎上沈逍,一脸八卦:
“不是吧, 你真的跟绵绵姑娘退婚了?”
虽然沈逍在三司会审时说是奉圣上口谕, 但要推翻冥默先生的那道天命, 玄天宫的谶语必不可少。
如今沈逍的这道谶语交了上去,圣上才有了降旨解除婚约的依凭。
而旨意一出,这桩婚约,便算是彻底解了。
沈逍不置可否,转而吩咐萧佑:
“你晚上跟我去一下长公主府。”
“去长公主府做什么?你不是让我帮忙招待豫王吗?我今晚可在崇化坊置了极好的酒宴,约了豫王去看歌舞!”
豫王少时去了封地,无人管束,好色风流,来长安后自是有些他喜欢的去处,沈逍无意奉陪,便交给了萧佑安排。
前日三司会审, 齐王不肯以部属顶罪,自己揽下所有罪名。圣上之前原本有意帮齐王开脱, 无奈儿子自己竟不肯买帐,失望恼怒之下, 下旨收了他东三州和骁骑营的兵权, 尽数转交给了长子豫王。
豫王骤得渔翁之利,势头大涨,正是春风得意时。最初刚到长安时还存了的几分小心谨慎, 如今彻底抛却,又被萧佑串掇了几句, 就忙不迭答应了跟他去见识见识长安有名的外教坊,寻一番乐子。
萧佑摇着扇子,语气得意:
“今晚我可是把红玉坊的整座荷荇园都给包了下来。”
他睨着沈逍,“你不知道红玉坊吧?长安教坊之首,歌舞一绝,美人腰软,如何,要不要一起去?反正你今日刚退了婚,也算是恢复了自由身,此时去寻些乐子再合适不过!”
他嘴上调侃,心里却很清楚,沈逍是决计不可能去那种地方的。
岂料沈逍徐行几步,沉默片刻,淡声道:
“好。”
萧佑一时没反应过来,捏着扇子,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沈逍眉眼疏冷,交代道:
“你安排两个舞者,一男一女,少衣,艳舞,隔着帘子。我想看。”
语毕,便继续前行。
萧佑的嘴都快合不拢了,愣了会儿,拔腿追了上去:
“我没听错吧?”
“你居然还知道艳舞?不会真是因为退了婚,就一下子放浪张狂起来?”
“要不你还是别退婚算了,这样放浪的你,我一下子有点接受不了啊!”
“话说回来,人家绵绵姑娘那么好,你退婚干嘛啊?”
“你信不信,这一退婚,萧元胤决计不会放手,你就等着瞧吧。”
沈逍停住脚步,侧目盯了萧佑一眼。
萧佑顿时感觉周围凉飕飕的。
沈逍移开视线,思忖说道:
“你以豫王的名义,给齐王和肃王下个帖子,请他们今夜赴宴。”
齐王?
萧佑有些不解:
“肃王兄也就罢了,齐王正在气头上,我拿这种理由请他赴宴,他定是不会来的!”
沈逍波澜不惊,“不来更好。”
圣上分夺齐王兵权,目的就是为了敲打这个儿子。
这种时候,豫王都肯主动邀约,与弟弟修补关系,齐王若不肯应邀,反倒坐实了怨恨兄长、不服圣裁的罪名。
所以不来,更好。
入夜,沈逍由扶荧护卫着,随萧佑进到艳名远扬的红玉坊。
红玉坊隶属京城外教坊,虽是歌舞寻乐之地,却也是贵族名流方有资格出入的场所。内里崇阁琳殿,彩焕螭头,待转入内庭之后,景致又遽然玲珑雅致起来,泉石花木,皆非凡物。
得知今夜有贵人入园,一路闲杂人等早已被提前清退。
领路的女子腰肢婀娜,轻纱罗裙,玉蝉花钿,始终温柔含笑,将一行引至了红玉坊最为堂皇却亦极为私密的荷荇园中。
荷荇园名虽为园,实则是一座修筑于荷塘中央的水榭。园外桥畔守卫森严,甫一踏上廊桥,便遥闻其间萦迂乐声,清丽婉转,技艺上乘,绝非寻常靡靡之音。
几人跟着领路的美人进入榭内,见数名衣裙单薄的美艳舞姬正翩然起舞。早一步携部属前来的大皇子豫王,此时已喝得有几分醺然,握着酒盏,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朝自己半跪而下的一名舞姬。
那舞姬口衔瓷杯,胸衣半露,以一种分外妖娆的姿态扭着身,微仰过头,乌黑的发髻似坠非坠,抬手提壶将口中酒杯斟满,凑到了豫王面前。
豫王常年偏居南启,何曾见过此等撩拨舞姿,痴痴怔怔地从美人嘴里取过酒杯,口干舌燥地一饮而尽。
周围几名臣属在一旁起哄调侃,抬眼见沈逍与萧佑走了进来,忙放了酒盏,上前行礼。
沈逍视线在豫王的一名护卫身上稍作停留,吩咐萧佑:
“你去陪着大皇子吧。”
自己则走去僻静一角,令扶荧挥退了前来侍酒的美人,在酒案后缓缓坐下。
教坊使提前领了萧佑的吩咐,待贵客入席,便命人放下了客座前悬垂的冰丝纱帘。
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帘,只见流光折耀的舞池中,美姬逐一俯身行礼而退,继而鼓乐声起,节拍逐渐快了起来。
一名体态丰盈的胡姬,踏着节拍旋身而入,扭舞至舞池中间。
她上身衣衫单薄,除却胸前嵌着宝石的皮围布,再无寸缕,下肢短纱轻裹,长腿尽露,眉眼间蕴着热烫情意,嫣笑妩媚。
沈逍移开了视线。
旁边扶荧吓了一跳,忙请示道:
“太史令要喊停吗?”
沈逍摇头,取过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吩咐扶荧:
“昨日交代你的事,去办吧。”
扶荧看了看舞池,又看了眼沈逍,抱拳行礼退下。
沈逍静静饮了口酒,再度抬眼,朝帘外望去。
舞池乐曲的鼓点声越来越急,胡姬扭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发辫上的铜铃光芒闪耀,叮当作响。
不多时,一名身材健硕的男舞者也进到舞池,打着赤膊,舞动双臂,绕着圈靠拢胡姬,与她身体纠缠交叠,不断做出各种大胆的姿势来。
沈逍眸光骤敛,垂目盯向手中杯盏。
半晌,又轻攥酒杯,迫使自己重新缓缓掀眸。
纠缠舞动的男女,目光绸缪,难舍难分,十指交握,紧贴摆动。
再后来,甚至随着鼓点发出粗重的呼吸,唇舌交缠,汗湿淋淋。
“太史令厌恶的,并不真的是身体被人触碰,而是那些触碰,会让太史令想到不好的事……”
“其实,男女之事,若能两情相悦,是极其美妙的……”
“……洛溦那丫头,她在我师父身边长大,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都能接受,都能包容……”
沈逍举起杯,凑近唇畔,将杯中烈酒尽数徐徐饮下。
这时,又有侍者引领着几位贵客,走了进来。
萧元胤的脚刚踏进堂内,顿时停住,盯着场上的舞者:
“放肆!”
他剑眉骤拧,转头吩咐侍者,“还不让他们退下!”
场上的丝竹声嘎然而止,领头的乐首知道萧元胤的身份,不敢怠慢,忙做手势让舞者退了下去。
萧佑从豫王身边站起身,上前圆场:
“啊?齐王兄不喜欢这种舞?没关系,没关系,我让她们换别的!”
一面说,一面传下吩咐,又见肃王和鲁王也来了,上前招呼入座。
萧元胤被引到豫王旁边落座。
豫王刚才正看得起劲,突然被打断,心中甚是不爽。但之前听了谋士劝谏,知道面上的工夫还是要做足,打着哈哈与众人寒暄了几句,又道:
“三弟来得正好,为兄刚才正念叨你,唯恐这次主理会审之事伤了你我兄弟感情!”
他斟了酒,举向齐王,“兄长也是职责所在,还望三弟莫要记恨!”
萧元胤来得也并不情愿,但身边也跟着幕僚,知道这酒不能不喝。
他凛然举杯:“臣弟不敢。”
仰头喝尽,又再斟一杯,“适才打扰皇兄观舞,只因四弟年纪尚小,一时心急唐突,望皇兄勿怪。”
说完,自罚一杯。
豫王抬眼望去,“四弟也来了?四弟也有十七了吧?也不小了!不必那么拘束!来,跟兄长喝一杯!”
鲁王大约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埋着脑袋,十分窘迫,直到跟着哥哥们入了座,偷偷瞥见舞姬都退了出去,方才慢慢抬起头。
见豫王招呼,他也忙举了杯,陪饮一盏。
萧佑吩咐侍女撤了帘子,给诸客斟酒,又重召了一批美姬入内,分坐到各客身侧斟酒布菜,又重起了丝竹雅乐。
一时间满屋莺燕环绕,花团锦簇。
被分至沈逍身边的美人,上元节曾在乾阳楼前一睹过天人之姿,此时抬眸认出神仙似的太史令,禁不住激动地暗咬嘴唇,握着酒壶的手簌簌轻颤。
沈逍眼也没抬,避开美人的靠近,冷声道:
“下去。”
美人讶然失措,“太史令,奴……”
萧佑忙朝那美人挥了下扇子,示意其退下,转向沈逍戏谑道:
“我说沈太史,沈表哥,你现在恢复自由身了,正是该恰意风流之际,对着美人也好歹怜香惜玉一些,看把人姑娘吓得都快哭了。”
旁边一直半垂着脑袋的鲁王,这时抬起了头,有些迟疑地看了眼沈逍,又转向萧佑:
“表兄跟宋姑娘,是……真的解除婚约了吗?”
丝竹声乐中,萧佑摇着折扇:
“当然是真的,玄天宫退婚的谶语都递到了御前,明日礼部的诏书就会正式下来。今日这个酒宴,就是庆贺表兄退婚成功,今后潇洒恣意,不拘形迹。”
鲁王闻言,给自己倒了杯酒,壮胆似的仰头喝下。
然后又倒满一杯,起身走到沈逍的案前。
“表兄,那我……”
他借着胸腹间窜起的一股热意:
“那我……我以后若是求娶宋姑娘,表兄不会……不会介意吧?”
第 69 章
鲁王的话问出了口, 场内骤然安静下来。
好在教坊的丝竹班子都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奏乐声连哑咽的刹那都没有,依旧婉扬轻徐。
萧元胤最先反应过来,皱了眉, 喝止弟弟:
“你胡闹什么?坐回来!”
鲁王满面涨红, 态度却是认真:
“我没胡闹, 我是真心的!反正我也没娶亲,我……”
他一向潜心学业,不喜交际,今夜得知兄长赴约,央着同来,皆因听说了宋姑娘被退婚之事,想要来向沈逍亲口求证。
萧元胤此时也算想明白了弟弟所思,沉声冷笑了下:
“你没娶亲又如何?你与其去问跟她已经不想干的人,怎么不先问问她自己的心意?若她已另有了心上人,不愿嫁你,你莫非还要强夺不成?”
鲁王愣了下, 结结巴巴起来:
“宋姑娘……已经另有了心上人吗?”
可她不是刚退婚吗?
萧元胤没说话,挪开视线, 兀自仰头痛饮了一盏酒。
一旁的萧佑巴不得有好戏看,弯着一双狐狸眼, 从旁拱火道:
“我听齐王兄的语气, 似乎对宋姑娘心属何人很了解啊?啊对,听说宋姑娘前段时间去淮州,就是跟齐王兄一路同行的!对吧?”
“莫非这期间……”
萧佑摇着扇子, 偷瞥了眼沈逍的方向,“有些我们不得知的故事?”
萧元胤沉默地连饮了几杯酒, 转着空盏,半晌,蓦而勾唇一笑:
“对,是有你们不知的故事。”
旁边鲁王瞪大了眼,看向哥哥,“哥你真的跟宋姑娘……”
他对政事并不关心,但这次舅家被淮州兵案牵连,同母兄长又受三司会审,鲁王多多少少还是关注了些时事,也听说了洛溦不惜名节受损、前去紫微台为齐王作证之事。
此刻他怔怔愣愣,恍惚有些想哭:
“那哥你……你也想娶宋姑娘吗?”
要是这样的话,自己根本不可能争得过啊!
萧元胤不吭声。
鲁王转向堂兄萧佑,看了他一眼,觉得实在不靠谱,只能鼓起勇气,又转向沈逍:
“表兄可知……”
“不知。”
沈逍半垂着眼,淡漠开口:
“我只知今日午后,圣上给礼部传了旨意,定下了齐王与王家五娘的婚事。”
此话一出,堂内又是一静。
齐王手里的酒杯,被他缓缓捏紧。
他牵了下嘴角,看向沈逍:
“太史令不用着急断我后路,我从没说过,宋洛溦的心上人是我。”
沈逍回视向他:
“当然不是你,她到底是我玄天宫的人,眼光不会差。”
齐王豁而一笑:
“这点我同意,她眼光不会差。”
语毕,朝沈逍举了举杯。
旁边萧佑看得恨不得立刻起身助威,让两人赶紧打起来,打起来!
沈逍这时却瞥了眼窗外,径直忽略掉齐王,站起身。
“失陪。”
随即眉目清冷地出了堂榭。
他自小性情孤僻,讨厌人多吵闹之处,宫中宴会时常连面都不露,有时就算难得露上一面,也很快离开。
眼下见他出了水榭,余下诸人虽觉有些尴尬,但倒也习以为常,被萧佑玩笑着圆场一番,很快便又渐恢复如常。
沈逍出了荷荇园,扶荧亦从窗前撤了身,跟了过去。
待行至无人处,低声禀道:
“齐王和豫王都在这儿喝酒,所以骁骑营没人管,事办得很顺利。我暂时把周旌略带来的那两个人藏去了兴宁坊,等天明解了宵禁,就能带回玄天宫。”
沈逍颌了下首,吩咐道:
“告诉周旌略,让他立刻出京。走之前,出来见我一面。”
语毕,便让人引路出了红玉坊,随即又避开人迹,转至西面的一条暗巷中。
不多时,扶荧带着先前豫王身边的那名护卫,跟了过来。
扶荧跃上巷墙,确保无人尾随。
“护卫”则抱了拳,向沈逍行礼:
“公子。”
声音语调,却是很长时间没有露面过的周旌略。
去岁周旌略奉沈逍之命,让部属扮作五行教方士接触偏居南启的豫王,言天象昭示他有践祚之相。
豫王初时并不敢信,道:“齐王尚在,岂有本王践祚之机”,方士却又道:“来年初夏,淮州兵乱,齐王身死,殿下入京,若再得高人相佐,必承大统!”豫王将信将疑,直到前月淮州果真发生兵祸,虽则齐王未死,但其余种种皆已应验,遂从此对方士之言深信不疑,从此奉为上宾。
借着这条线,周旌略的人手渐渐渗透到豫王左右。此番豫王入京,尤甚倚仗沈逍,亦是听从了方士指点,又见通天晓地的太史令愿与自己亲厚,愈发信了自己的践祚之相。
周旌略鲜少与豫王直接接触,这次冒险入京,一则,是因为捉到了当日火烧洛水渡口的匪贼头目,需要押送进京。
二则,是想要见萧佑一面。
沈逍在巷壁前站定,看向周旌略:
“今夜见到了萧佑,觉得如何?”
周旌略抬手摁了摁脸上易容的胶皮,语气有些沮丧:
“不如何,眠花卧柳,一心只在男女之事上,毫无雄才大略,跟晋王殿下相比,实乃天壤之别!”
他长叹一息,“想当年晋王殿下何等英雄,即便是落到突厥人手中,受尽折磨,也始终不屈。没想到唯一留下来的这个儿子,却是个绣花枕头!”
等了二十年,终于见到昔日主上的遗腹子,却是失望至极。
沈逍之前已几次试探过萧佑,知他明明猜得到父亲之死有疑,却更愿意选择明哲保身的那条路。
“你也不必对萧佑苛刻,他身份特殊,能如今日这般,已是万幸。昔日圣祖时废帝之子,从出生到故去,一字不识,终身不曾踏出宅院一步。萧佑虽无心复仇,但总算活得潇洒畅快,晋王若有知,亦当感欣慰。”
周旌略仰头望着夜空,良久无语。
当年远征突厥,明明胜算在握,朝廷却突然断了增援,之后晋王被俘,裂尸示众,他们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也成了叛兵逃犯,孤魂野鬼,无家可归。
“都是皇帝造的孽。”
周旌略忿恨道:“为固皇位,不惜借敌手除掉亲兄长,为其龌龊私欲,不惜……”
他看了沈逍一眼,掐住了话头。
半晌,斟酌问道:“公子就是因为知道颍川王难成大业,才决定在豫阳饶过齐王性命?”
沈逍没有说话。
周旌略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萧元胤肯在三司会审上以一己之力抗下罪责,而不是选择拿部将顶罪,虽非明智,却很难不让他这个军武出身的人心生敬佩。
周旌略沉默了会儿,转念想起刚才酒宴上齐王的那些话,看向沈逍:
“啊对了,公子当真跟宋姑娘退婚了?”
周旌略玩笑道:“那小丫头一心都在公子身上,现下公子不要她了,她不得伤心死?”
沈逍垂了眼,淡淡道:
“若真肯伤心放弃,也未必不是坏事。”
周旌略笑了声:
“瞧这话说的……难道公子以前就没伤过她的心?但她还不是一心一意地思慕着公子?在卧龙涧我都把她吓成那样了,她都没改口。老周我虽是粗人,但好歹带了几十年的兵,审了几十年的犯人,识人言语真假还是有自信的,她当时分明真情流露,决计掺不了假!”
他学着洛溦当时的口吻,复述道——
“就算人无法选择出身,也无法预知一生起伏,但只要我还在,就断不会坐视旁人伤他辱他……”
周旌略幽幽叹道:
“要是有哪个姑娘对老周我如此,我就是马上死了,也值了!”
夜风轻拂,流云蔽月。
沈逍轻声道:“你死了,她岂不是孤身一人?既知给不了幸福,又何必招惹?”
周旌略抬眼望向沈逍,见他容颜隐在巷壁的阴影中,看不出情绪。
他想起初次相遇的那日,八岁的孩子,身上溅满母亲的血,满眼绝望。
周旌略笑了下:
“嗐,我那都是瞎说,有那么好的姑娘,我干嘛死?公子算无遗策,必是早为宋姑娘做好了打算,必会护她周全。”
局近收网,箭在弦上,公子虽然嘴上不认,但这种时候选择退婚,显然就是不想让人看破他的软肋。
周旌略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木匣,递给沈逍:
“对了,这是上次公子想赔给宋姑娘的簪子。”
洛溦在山林被掳,举簪自伤,那簪子被折了簪尖。沈逍让卧龙涧的匠人照着原本的款式,重新做了一支白玉的。
他接过周旌略递来的木匣,打开。
匣间发簪静躺,玉质温润,羊脂净白,簪头雕琢着的一朵栀子花,花瓣自然舒展,浑然天成。
沈逍垂目不语,伸指轻抚了下簪头花瓣,线条俊美的面容蔽于夜色中,影影绰绰。
半晌,合上匣子,收起,吩咐周旌略:
“你即刻离京吧。”
周旌略是朝廷通缉的要犯,自己也明白不宜在长安久留。
他点了点头,向沈逍抱拳行礼,辞行转身,出了暗巷。
待他走远,扶荧从巷墙上跃下,请示道:
“太史令还要回红玉坊吗?”
沈逍“嗯”了声:
“不要走原路,选人少的地方绕过去。”
扶荧刚才已经把周围的布局摸了个一清二楚。
出了街口,再往东,是几条人迹稀少的巷子,前面靠着繁闹街坊,后面却是极为清静。
扶荧在前带路,穿过两处路口,拐进了一道窄巷。
就在这时,巷子一侧的矮墙,突然发出开锁和门闩抽动的声响。
沈逍加快步速走过,下意识抬手摁了下胸口,护住怀中木匣不被跌出。
身后,却传来了熟悉的少女嗓音,在暗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你觉得我们这两盏灯,挂在这里好不好?”
沈逍陡然停住了脚步。
第 70 章
矮墙上的侧门, 从里面被拉了开来。
洛溦探出头,四下迅速张望一番,见窄巷里寂静无人,只有远处巷口连着大街的地方, 偶尔有映着灯火的人影掠过。
景辰跟了过来, 说道:
“还是挂在里面吧, 我把那两个旧的换过来。”
洛溦今夜来见景辰,路过西市时看见有卖花灯的,造型可爱又少见,想起景辰住所的风灯好像有些破了,就顺便买了两盏。
“为什么不挂外面啊?”
她拎起小鱼灯笼,在手里转了转:
“这么可爱的灯笼,就该挂出来让路人也欣赏欣赏呀,而且一看就知道这间院子的主人意趣非凡,将来必要鱼跃龙门!”
景辰今夜约了洛溦过来,原是一直有些心事沉沉,然而此刻望着少女眉眼明亮的模样, 也忍不住弯起了唇角,道:
“我时常住在堪舆署, 用客栈这道侧门的时间不多,灯若挂在这里, 万一被盗贼摘了去, 我岂不气死?”
西市一带的人口杂乱,尤其像这种靠近风月地的街巷,时常有盗贼混混出没。
洛溦这下也明白过来, 自然舍不得让她的小鱼灯笼被坏人给顺了去:
“嗯,那好, 就照你说的,把这两个挂在里面,旧的换过来!”
说着便拎着灯笼,退进了院子。
景辰跟了过去,取了竹竿,帮忙摘取屋檐下的旧灯笼。
摇摇晃晃的灯影,映在他清俊的面容上。
洛溦抬头望他,想起昨日祀宫门口他彷徨的脸色,轻声道:
“太史令这两天要陪大皇子,我可以后天再回玄天宫。待会儿我打算回一趟家,跟我爹把话说清楚。”
无论如何,都不许他再拿话去伤景辰了。
景辰取下旧灯,提在手里:
“昨天的事,其实是我不好,不关宋大人的事。”
她父亲有担忧的权利,反倒自己因此情绪低落,却属实不该在她面前流露,惹她担心。
景辰将手里的灯与洛溦的换过,把新买的两盏小鱼灯挂到了屋檐下,语气歉疚:
“是我一开始没把事情解释清楚,错在我身上。”
洛溦听他一直说是自己的错,拿不准她爹到底说了什么,才让景辰这般自责。
“是因为……科考的事吗?”
她想起昨天她爹说什么一榜从来都是被世家子弟预定,言之凿凿的。
景辰沉默一瞬,从她手里重新接了旧灯,温柔笑了笑:
“一会儿跟你说,行吗?”
说完,走到侧门外,将灯挂到嵌墙的铜柄上。
也不知,他心里压了怎样沉重的事,好像今夜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透着某种难以言绘的艰涩。
连那一句“一会儿跟你说”,都好像……带着难掩的挣扎与犹豫。
洛溦凝望向门外景辰的背影,突然快步走上前,伸出手,从身后环住了他。
“你别担心了。”
她靠在景辰背上,轻声道:“你肯定能考上的。”
景辰转过身。
洛溦松开手,明眸莹莹,“从小到大,你每次考试都是第一,从没失败过!”
这种时候,最怕的就是被别人的几句话挫伤了自信,不战而自溃,失去斗志。
她绽出鼓励的笑容,“你知道吗,我跟太史令学了这么久的星宗术,已经很厉害了。观星殿里的神器玉衡,我也一直悄悄在学着用,昨天才帮你占了道谶语,说你这次一定能考中!”
她抬眼望着他,“玉衡算出来的事,你总该相信吧?”
月明风清,灯影稀疏。
景辰低头,凝视身畔少女,目光缱绻。
半晌,抬起手,在她发顶温柔抚过:
“嗯,绵绵说的,我都相信。”
洛溦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以他的聪明,大抵是瞧破了自己故意夸大其词,但她真的也不是全然撒谎,冥默先生用玉衡算出来的那道星命,分明就说她未来的夫君很有钱!
她未来的夫君……不就是他吗?
她靠到景辰怀中,低着头,轻声嗫嚅道:
“那……反正到时候,我爹就不会再拒绝咱们的婚事了!你以后,也别再为考试的事忧心忡忡了,好吗?”
景辰伸臂揽住女孩,心间滚烫的情绪犹如烙铁。
半晌,扯出一道笑来:“好。”
两人静静相拥了片刻。
“绵绵,”
景辰低头,“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说。”
他松开洛溦,拉她退回院中,转身关上了门,闩上。
洛溦本来以为自己大概能猜到他要说什么,可眼下瞧着他闩上了门,一颗心不禁咚咚直跳:
“什么事,还得关起门来说呀?”
景辰重新拉起她的手,“你先跟我进屋。”
洛溦蓦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还要……进屋啊?
她微垂着眼,跟着景辰,缓缓踏上台阶。
待会儿进了屋,他不会……还要关门吧?
洛溦的头垂得愈低,为自己的胡思乱想羞红了脸,紧紧握住了景辰的手。
可就在这时,身后的院墙上,突然传来一声响动。
洛溦与景辰闻声在阶台上驻足回首,却见夜色灯影中,一柄剑鞘破风击来,劈在二人之间。
两人相握的手,被骤然袭至的大力,震得仓皇分来。
洛溦大惊失色,禁不住叫了声,待看清来人面容,又只觉不可置信:
“扶荧?”
她睁大了眼,“你怎么……来这里了?”
扶荧落地站稳,收起剑鞘,抱在胸前,狠狠吸了一口气。
继而撇开头,极力掩去脸上的怒意,公事公办地冷声传令道:
“宋姑娘,玄天宫有事,需要你立刻回去。”
洛溦愣了下,“什么事?”
扶荧没什么好气,敷衍答道:“不知道,观星殿的图出错了。”
图错了?
洛溦想起,自己前些天好像确实画了一幅星图存档。
“是前天的星图吗?”
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问扶荧道: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扶荧终于移来的视线,冷飕飕的目光却是落到了景辰的脸上,一字字道:
“整个大乾,就没有小爷找不出的人。”
洛溦知道扶荧确实有些本事,所以是一路追踪到这里的吗?
那自己跟景辰的事……
她扭头看了景辰一眼。
景辰与扶荧对视着,仿佛从对方眼中看懂了些什么,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身边的洛溦:
“绵绵……”
扶荧的剑鞘瞬间再次袭了过来。
这一回,狠狠击在了景辰的手背上。
洛溦急声制止:“扶荧!”
扶荧丝毫不给面子,黑着脸冷声道:
“你立刻马上跟我回玄天宫,不然下次小爷用的就不是剑鞘了!”
洛溦拉过景辰肿起的手背看了眼,扭头瞪向扶荧。
她自认一向跟这小侍卫相处得还算不错,怎么今日一见面就闹成了这样?
就只是为了让她回去改一张星图吗?
洛溦瞪着扶荧,突然想起,这少年上一次这般火急火燎的,还是那晚在大理寺沈逍毒发的时候。
所以说这一次……也是因为沈逍的赤灭毒发作了,扶荧当着景辰又不好明言,只能凶巴巴催着自己赶紧走?
鄞况确实说过,她跟沈逍的下一次换血,就在最近的这一个月内。
若是那样的话……
她还真的只能马上回去。
洛溦踌躇片刻,转向景辰,抬眼看着他。
“可能……是太史令需要我回去。”
景辰知道她为沈逍解毒的事,但当着扶荧的面,她没法直说。以景辰的聪明,定能听懂她的意思:
“我……我先回一趟玄天宫,等太史令不需要我了,我就马上过来,好吗?”
救人性命,不是儿戏,景辰那么善良,不会不明白的。
然而此时景辰却握着她的手,紧紧的。
“绵绵……”
他欲言又止,清透的眼眸中溢满了浓重的情绪,就好像只要此刻一松手,便会永远失去她似的。
洛溦被那样的目光凝视着,一颗心忽而有些酸酸涩涩。
景辰不可能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他不想让她走,或许其实……
还是介意她为沈逍解毒的事吧?
就像她爹说的那样,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真的不介意。
易地而处,换作景辰与别的女子解衣相对,即便是为了救人,自己心里也会多少有些不舒服的。
“对不起景辰,我……”
洛溦满心愧疚,垂了垂眼,又旋即抬起,“可我,我不能不去的。”
她答应过冥默先生,也明白自己一门的存亡皆系于此,就算这些都不复在,哪怕对方就只是个陌生人,她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景辰凝视着少女眼中的纠结,半晌,费力地弯了下嘴角:
“好,你去吧。”
可握着她的手,却迟迟无法松开。
世上那么多的人,为什么……
偏偏要是沈逍呢?
身后扶荧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拉了洛溦一把:
“走了!”
说着便拽了她走向院门,手中长剑弹开门闩,大步而出。
进了朱雀大街,扶荧找来辆马车,二话不说把洛溦推了上去。
洛溦在车厢里坐稳,见扶荧冷着脸抱剑坐到了对面,微微压低了声向他确认:
“太史令不舒服,对吗?”
不舒服?
扶荧想起刚才沈逍的模样,恨不得即刻就回去杀了那姓景的!
他现在也记起来了,当初在豫阳县衙门口看到的第三人,根本不是什么宋昀厚的随从,而是那姓景的!
也就是说,宋姑娘从那时起,就跟他搅到了一起!偏生自己眼瞎,怎么就偏偏不认得!
扶荧越想越气,握紧拳头,狠狠砸了几下自己脑袋。
洛溦吓了一跳,伸手制止:
“扶荧!”
难不成沈逍骤然毒发,已经危在旦夕了?
可鄞况就在玄天宫,再棘手的症状,也是能抑制住的啊!
她心里七上八下,到底也还是由衷担忧,到了玄天宫,不敢耽搁,径直就快步跑上了观星殿。
鄞况背着药箱,刚从殿内出来。
洛溦忙拦住他:“太史令怎么了?”
鄞况也有满腹诘疑想要反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沉默一瞬:
“人在穹顶。”
洛溦蹬蹬跑上了穹顶。
远远望见沈逍一袭素袍猎猎,依旧像从前那样,寂寂坐于观星案后,默然执笔。
洛溦遽然松了一口气。
还好吧。
她定住心绪,缓缓走上前。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药味。
洛溦嗅出了丹参和五味子的味道。
这显然,不是压制赤灭毒所用的配方,倒像……从前郗隐拿来治厥心痛的重剂。
她想起鄞况说过,沈逍还有个不喜被人触碰的毛病,症状就跟厥心痛差不多。
所以……其实是那个病犯了吗?
洛溦走到观星案前,一面行礼,一面微微斜探着视线,打量沈逍的状况:
“太史令?”
月色下,沈逍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疏冷。
听见她的声音,眼也不抬:
“去画图吧。”
洛溦愣了下。
她这般急慌慌地跑回来,居然又被安排画图?
太史令看上去好像也没多大问题,不用去陪大皇子玩吗?
“我……”
洛溦站在原地踯躅了片刻,见沈逍没有要改变主意的迹象,不怎么情愿地坐去了自己的观星案后。
扶荧强拉她回来,大概是见沈逍起了别的病症,担心因此催发体内毒性,所以想让她留在他身边,为防万一。
那若是这样的话,自己这个“药人”,暂时还真走不了。
洛溦在心里说服自己接受了现实,铺好纸,看了眼刻漏,开始画图。
只是今夜的天气并不太好,阴云密布的。
偶尔浮云流散,露出片刻的月色星光,亦只是稍纵即逝。
洛溦艰难地画完几个区域,侧头去看沈逍,欲言又止。
他依旧眉眼低敛,神情清冷,看不出什么情绪,手里握着的笔像是长时间定在了同一个位置,迟迟未动分毫。
看吧,这种天气,就连太史令也画不了星图的。
洛溦心里腹诽,却不敢真怠工,鼓了鼓面颊,重新抬眸去看夜空。
云真的太多了,好多地方都看不清楚。
特别是东南角那边,层层云雾越积越厚,飘忽流动的速度却又极快……
洛溦盯着那团“云雾”,越看越觉得有些奇怪,猛不丁的,吸了吸鼻子,随即倏地站起了身来。
她撂下笔,径直跑向围栏旁,探出身,朝下望去。
只见高阁之下,连着水榭的整片竹林,燃起了熊熊烈火。
里面一应的所有,包括一整座堪舆署,全都置身火海之中!
浓烟滚滚,直冲九霄。
洛溦骇然失声,转身奔回沈逍跟前:
“太史令,堪舆署……还有整座竹林都烧起来了!”
沈逍眼也没抬,盯着手里笔毫饱浸的朱砂,在星纸上压出血一般的痕迹,蜿蜒徐流。
语气淡漠,不带一丝情绪:
“坐回去,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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