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洛溦觉得, 沈逍一定是没听明白自己的话。
“不是的,太史令,下面起火了!”
她试图想拉他起身去看,手触到他衣袖的刹那, 又想起他不喜欢被人触碰, 忙缩了回来。
转念想去楼下喊人救火, 刚扭过身,忽觉得手腕一紧。
沈逍修长遒劲的手指,握上了她的腕间,手背隐现的青筋,映得肤色愈加苍白:
“你要去哪儿?”
他抬起了眼,阒暗的黑瞳注视着她,眼眸深沉,平静的仿佛幽潭无波,细看时却又似有波澜暗颤。
洛溦被那样的眼神震得一愣,嘴唇翕合下:
“我……”
沈逍陡然松开了手,移开视线, 冷声道:
“坐回去。”
洛溦怔怔无措,看了看沈逍, 又朝远处的栏外望了眼,懵然然坐回到观星案后, 拿起笔, 可又哪里真画得下去?
“太史令……”
她鼓起勇气,再度看向沈逍,“下面竹林……竹林烧起来了, 火真的很大。”
沈逍亦抑住了情绪,面无表情:
“与你无关。”
洛溦明白以沈逍的身份, 遇到这种事,自是不会亲自去救火,且璇玑阁四周草木俱无,铺满白珉石地砖,竹林那边的火再大,也是烧不过来的。
但是……
“但是竹林里有人,有官署,司天监的堪舆署就在竹林里,这个时候,应该还有人在值夜!”
他再冷漠,可也不至于连人命都不闻不问吧?
“太史令,真不去看看吗?”
夜风吹过,送来弥散烧燎的烟味。
沈逍手中的笔落下又抬起,许久,声音好似平无波:
“你对堪舆署,很熟?”
“噢。”
洛溦老实交代:“我……去过几次。”
反正今晚扶荧都看见她跟景辰在一起了,瞒也瞒不住。
“太史令还记得我那个同乡景辰吗?他现在就在堪舆署做事,有次夜里我去拿他带给我的糖,回来还碰见太史令了……”
想起那时她死缠烂打非要沈逍教她,硬是把他堵到了梯栏边上,真是好丢脸……
“堪舆署里的文书挺多的,有舆图、还有沙盘,做起来十分辛苦,若是被火烧了就太可惜了!太史令如果没时间管,我可以下楼去看看,确定火势被控制住就回来!”
洛溦眼巴巴望着沈逍。
沈逍盯着笔下朱砂的痕迹,良久无声。
夜空中,有缕缕烟火的气味飘散开来。
他掀起眼帘。
翻涌的烟雾蒸腾而上,遮隐住云间星月,入目之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半晌,他静然开口:
“因为知道我要与你退婚,急着找下家,就选了你那同乡?”
洛溦僵在原地。
她惶然望向沈逍,却见他的视线从夜空落回到星纸上,看也没看自己。
是扶荧……告诉他的吗?
不对,扶荧刚刚才回来,都没见过沈逍。
那……
大概就是齐王了!
他一向跟沈逍不对付,在别人面前或许还肯瞒下她跟景辰的事,当着沈逍,自是忍不住想拿自己的事去打他的脸,让他不痛快。
可沈逍,又怎么会为了这种的事觉得不痛快呢?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他喜欢的人是长乐公主……
“噢。”
洛溦垂了眼,拿不准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齐王那性子,本就不喜欢景辰,为了激怒沈逍,说的话多半不堪入耳。
沈逍虽不会介意她跟了别人,但名义上的未婚妻与人有了苟且,多少……是会觉得丢脸的。
“我……我是太史令跟我提过会退婚以后,才跟景辰……”
她斟酌出言道:“我们……一直克己复礼,没有任何越矩,我们……”
“行了。”
沈逍阖上双目,握住笔:
“你们的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垂目落笔,笔尖触到星纸,却晕染出一团颤乱的污迹。
他盯着那朱砂污迹,倏然撂了笔,站起身,往穹顶下走去。
这时,一身正装的扶禹,也刚好气喘吁吁地上到了梯口。
“太史令?”
他迎面撞上沈逍,忙躬身行礼,将手里捧着的奏册奉上:
“从宫里取回来了,圣上还没用过印,也没知会过礼部。”
沈逍接过那奏册,看也没看,扔进旁边的香炉,快步下了楼。
香炉中腾起一股烟尘,继而明火窜起。
洛溦起身走了过来,无暇顾及其他,忙问扶禹:
“竹林那边的火势怎么样了?有人在灭火吗?”
扶禹回过神:
“哦,武卫已经在灭火了,姑娘不用担心,竹林旁边就是水榭,火势也不会蔓延。”
洛溦松了口气,“那堪舆署呢?”
扶禹道:“火就是从堪舆署烧起来的,由里往外烧得挺严重,反正我刚过去看的时候,整个署房都塌了,还好里面没人!”
长安城官署走水的事,时有发生,司天监以前也遇到过,但夏天起火,这还真是头一遭。
他想起刚才太史令的面色,心里压不住有些忐忑,向洛溦请辞:
“我得跟下去看看,宋姑娘请自便。”
说完,便转身下楼,追了过去。
洛溦独自留在穹顶,回到围栏前,朝下望了望,见竹林那边火势果真比先前小了些,影影绰绰像是武卫的身影来回地在附近奔走着。
她暗吁了口气,回到观星案后坐下。
提笔画了会儿图,想起刚才跟沈逍的对话,又有些心事沉沉。
其实,他知道了也好……
自己不是还打算,求他在景辰出使外藩的事上帮一下忙吗?
洛溦定了定心,决定先认真完成沈逍交代给自己的任务,等再见到他时,再试着解释一下。
她抬头望向夜空,艰难地从流云的间隙中辨认出星位,慢慢完成着星图。
一夜下来,待到寅时太白出现,方才放下了笔。
洛溦起身走到栏边,借着东方绽露的一缕晨曦,低头望向竹林。
火势已经扑灭,林间四周的碧竹尚有存余,但最中间的堪舆署却只剩下了断壁残垣。
洛溦觉得还是该下去看看,收了图纸,转身走下梯口。
刚从穹顶走到八层,见扶荧板着脸匆匆而至。
扶荧盯了她一眼,语气依旧不怎么友好:
“跟我下去一趟,有事。”
说完便转身快步下楼。
洛溦跟了过去:
“什么事?”
“我们捉到了偷袭洛水渡口的匪贼,太史令要你去认人!”
洛溦闻言心头遽震,跟着扶荧,一路出了璇玑阁,进到阁后一处守卫森严的院落。
院落最尽头的房间,石壁铁窗,光影昏暗。
洛溦刚踏进屋门,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对面的石壁前,绑着两个浑身血污的男人。
他们一路被辗转押送至京,中途为避开盘查,被周旌略用了致昏迷的药,如今尚未苏醒。
扶荧关上门,转过身:
“太史令,我把宋姑娘带过来了。”
洛溦循声扭头,这才看见沈逍立在自己身后昏黄的壁灯下,俊美的面庞隐有病色。
两人视线相触。
沈逍移开目光,似乎并不想看她,只漠声吩咐道:
“去看看,是不是洛水掳劫你的人。”
洛溦应了声,跟着扶荧走了过去。
两个人犯被绑在木桩上,都尚在昏厥中,耷拉着脑袋,头发凌乱,浑身污秽不堪。
扶荧将灯举到近前,照清楚二人的面孔。
洛溦猛然呼吸一顿。
陈虎!
庆老六!
她费尽心力,不惜拜托褚奉帮忙寻找的人,没想到,竟然都到了玄天宫里!
扶荧见洛溦神色紧绷,却不吭声,以为她尚没法确定,遂取出根银针扎进陈虎颈间穴道。
陈虎在银针的作用下醒了过来,眼皮沉甸甸地睁开眼。
扶荧拽着他的头发把脸抬高了,再度求证地看向洛溦。
陈虎也看见了洛溦,意识恍恍惚惚的,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渡口的船上,脱皮的嘴唇甫一开合,迷迷糊糊唤了声:
“美人儿?”
洛溦被这猥琐的一声唤勾起记忆,眼前仿佛又是福江惨死、鲜血喷溅了自己一脸的情景,顿时一阵恶寒反胃,身形颤抖地后退了两步。
身后迦南香气靠近,将她笼罩其间。
沈逍语气沉沉:
“认得?”
洛溦用力呼吸了下,定住心神,点了点头,轻咬唇角:
“就是那群匪贼的头目,名叫陈虎。”
沈逍没说话,缓缓与她又拉开了距离,淡声吩咐扶荧:
“带她出去。”
扶荧应了声,上前欲带洛溦离开。
洛溦却迟疑住:
“等一下,我……”
她之前那般急切地想找到陈虎和庆老六,就是想要堵住他们的嘴,不让景辰的身世被旁人知晓!
眼下人就在眼前,她岂能就这样离开?
脑海中电光飞驰的念头容不得她犹豫。
洛溦阖目一瞬,一咬牙,转身从扶荧腰间抽出了剑。
“太史令,这人在船上杀了我家仆,我……”
话没说完,手中长剑已狠戳向陈虎胸膛。
扶荧手里举着灯,又完全没防备,待反应过来出手相拦,却见洛溦的剑尖抵在了陈虎胸口,发着抖,怎么也刺不进去。
到底只是个寻常姑娘,一辈子连鸡鸭都不曾杀过,此刻感觉剑尖抵在了活人的硬梆梆的胸骨上,纵然对方十恶不赦,又哪能真一下子就戳得进去?
陈虎胸前衣服皮肉被剑尖刺破,人顿时清醒了一大半,扭着身子躲闪,一面哑声叫道:
“美人,娘子,连家景辰相公的娘子!”
他不知洛溦姓名,只记得那晚她扑到船舷上的一声“景辰快走”,后来又听疤六提过景辰父亲的名号,嘴里胡乱一阵乱喊:
“老子饶过了你跟你相公,你可不能恩将仇报!你那相公也是我们一路人,大家都是一个道上的……”
洛溦先前下不了的手,这下再不犹豫。
她手腕一转,抬起剑,朝陈虎颈下狠刺进去!
扶荧扔了灯,一掌将剑弹开:
“别杀他,此人留着还有用!”
洛溦顾不得许多,反手再刺,却被扶荧再次拦下。
陈虎闯荡江湖数十年,自有其精明,此刻算是看明白了洛溦的意图,忍不住咳声笑了起来:
“美人是怕我抖出你那小相公的身世?可你再怎么瞒,也改不了他的骨血,你嫌弃老子,不让老子睡,结果还不是跟了个和老子一样肮脏龌龊的匪贼……”
扶荧这下也顾不得拦洛溦了,反手掐住陈虎颌骨,制止他再继续往下说。
洛溦却在扶荧松手的一刹那,铁剑猛冲而出,狠狠刺进了陈虎颈肩!
陈虎挣扎惨叫,无奈被扶荧制住,只能从喉头发出呜咽声。
洛溦双眸湿红,握着剑柄的手不停颤抖:
“你有什么资格诋毁他?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就算没法选择出身,但只要我还在,就断不会让旁人伤他辱他!”
她拔出剑尖,又再刺下。
扶荧出手格开洛溦的剑,正想开口,视线掠过她身后,陡然惊惶失声:
“太史令!”
洛溦循着扶荧的目光转过身。
身后的沈逍,也正定定地望着她。
口中喷出的鲜血,顺着衣襟嘀嗒流下,手下意识地抬至胸前,却依旧挡不住那里窒息的疼痛。
耳畔不知谁的声音,反反复复,复复反反——
“他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很满意……”
“就算人无法选择出身,也无法预知一生起伏,但只要我还在,就断不会坐视旁人伤他辱他……”
沈逍的视线紧绞着面前的少女,仿佛想要析毫剖芒,将她从里到外地看个透透彻彻。
下一瞬,却是胸口一紧。
又一股殷红的血,从嘴里涌喷而出!
第 72 章
“太史令!”
扶荧快步上前, 扶住沈逍。
转头朝洛溦大喊:“快去叫鄞况来!”
洛溦从怔愣中醒过神,扔了剑,跑出门去找鄞况。
沈逍撑住石壁,稳住身体, 目光投向陈虎, 气息微弱地吩咐道:
“杀了。”
扶荧应了声, 转身上前,腰间短鞘中匕首横挥而出,嗤地一声,便划开了陈虎的脖子。
不多时,鄞况背着药箱,急急赶到。
稍作察看,即知情况不妙,忙让人将沈逍送去了璇玑阁的轩室。
洛溦留在药房,按鄞况的吩咐,手忙脚乱地碾了几味药材,再匆匆返回到后院时, 见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扶荧和陈虎的尸首。
扶荧蹲在地上,捏着一页供词, 拉过陈虎的手蘸了血,摁上手印。
洛溦不敢置信, “他……死了?不会是我……”
她确实想要陈虎的性命, 却不记得自己刚才那几剑让他流了这么多血。
“人是我杀的。”
扶荧站起身,收起手里的供词,“反正另外还有一个人证, 这个死了就死了。”
陈虎是头目,作为人证的价值自然更大, 可竟敢当着太史令说出想睡宋姑娘的话,也算是自求死路了。
洛溦想到庆老六,忙问道:
“另外那个人证,你们带去哪儿了?我能……去见见他吗?”
扶荧听她语气焦急,转过身,冷眼反问道:
“你那么着急干嘛?怕他把景辰的秘密说出去?”
洛溦脸色微变,看着扶荧,半晌,语气带着一丝恳乞:
“那你们……能让他不说出去吗?”
齐王说过,陈虎的那艘黑船背后牵连甚深。洛溦虽不清楚扶荧他们为什么会捉到陈虎和庆老六,但沈逍是太后的外孙,如今又跟大皇子走得近,这里面,少不了朝权争斗的谋算。
“景辰就是个普通的书生。”
她恳求道:“他的身世对你们、对你们所谋之事而言根本无足轻重,可对他来说,却至关一生命运,所以你们能不能……”
“宋姑娘!”
扶荧实在听不下去了,“太史令都那样了,你从进屋开始连问都不问一声,一直就在那儿景辰长景辰短的!你别忘了,你是太史令的未婚妻!你能不能知点儿廉耻!”
洛溦被扶荧吼得一震。
好像只要沈逍身体一出问题,这小侍卫的脾气就特别糟……
“我怎么不闻不问了?太史令一不舒服我就赶回来了啊。”
“再说,我跟太史令……已经解除婚约了。”
她试着跟扶荧讲道理,“太史令自己也知道我跟景辰的事,他都没生气……”
或许,
有那么一点点的介意。
介意她顶着他未婚妻的名号,就跟别的男人搅在了一起。
洛溦看着扶荧,“你一直跟在太史令身边,当知他对我从不在意。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喜欢公主,我跟景辰,我们至少很小心,一直都是在暗中……”
扶荧肺都要炸了。
什么从不在意?
“上巳宫宴那晚,你出了水榭,我就一直跟着你,齐王在花园里堵你,是我出来帮你解的围!夜里你下了船,走路回家,也是我一直跟着你,看你从渡口北行绕去西市,逛了半天才回了家!还有……”
他猛地收声,转过身,泄愤似的抽出剑,往陈虎尸体上猛砍了几下。
洛溦吓得眼皮一跳,惶然无措。
“你……”
她不是很确定,扶荧现在突然提这些事,是出于什么目的。
“那你应该知道,我那时,并没有跟景辰怎么样……”
扶荧扭过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洛溦。
她怎么就想不明白?自己一个能在万军之中取首将性命的绝顶高手,若不是奉了沈逍的命令,怎么可能一次又一次像个低阶护卫似的地守着她?
可是……
太史令都没说过的话,没表露过的情绪,他又怎么敢胡乱说出口?
此时此刻,扶荧只恨自己不是扶禹那个大嘴巴,想到什么就一股脑全说了!
他怒吼了声,转身挥剑,又开始在尸体上乱砍起来。
洛溦觉得扶荧大概是中邪了。
可她还想求一下他庆老六的事,虽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吓得胆战心惊,退到了门口,依旧犹豫踯躅着,不肯离去。
这时,鄞况派了小僮过来,让她立刻去一趟轩室。
洛溦只得暂撇了扶荧,回了璇玑阁。
轩室建在璇玑阁的阁底,连着从前她和沈逍解毒所用的浴池,因而屋内总是弥散着稀薄缥缈的水雾。
此时晨光初显,几缕金色透过窗棱投射水气里,昙昙生艳。
洛溦刚走进屋,便撞见鄞况从浴池那边出来,挽着衣袖,皱着眉,手里捏着银针。
见到洛溦,鄞况忙迅速交代道:
“太史令伤了心脉,这次有点严重,可能会提前毒发,你现在就得跟他换一次血。”
他探了下洛溦的脉象,让她服了颗九芝丹:
“赶紧去吧!”
洛溦昨晚被叫回玄天宫时,就已经做好了可能要随时换血解毒的心理准备。
此刻她想着庆老六,尚有些心事沉沉,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点了点头,转去玉纱屏风后,像从前做过许多次那样,褪了衣物,赤着脚,走进了浴室。
浴池里雾汽氤氲,却不像以往那样浓炼的看不穿透。
沈逍倚在池畔,昏迷不醒,衣物被池水浸湿,紧贴在身上。
洛溦以往跟沈逍换血,都是站在浓白药雾之间,彼此视线朦胧,如此这般光天化日的,就连小时候好像都没有过。
而且沈逍还是昏迷着的……
她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摁了摁身上的亵衣与薄短衬裙,朝外唤了声:
“鄞况?”
鄞况在外面收拾药箱:
“来不及蒸药雾,药就直接放水里了,你照之前那样就好!”
“我马上再去炼几颗九芝丹!”
他背起药箱,拉开轩室的门,又想到什么——
“还有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若有必要,记得好好配合!”
说完,咔地关上了门。
“鄞……”
洛溦又气又无奈,僵立在原地,
半晌,咬了咬唇,缓缓下到了浴池里。
池水里加了催动血流速度的药,人刚入水不久,就感觉触水的皮肤隐隐发热。
洛溦靠近沈逍,见他倚靠在池畔角落,阖着眼,墨发濡湿,薄薄的一层寝衣被水浸湿,锁骨与胸膛轮廓一览无余。
她摸住他的脉搏,静等了会儿,又伸手把他的寝衣拉开了些,让药力更快地生效。
然后取过池岸药盘里的银管,刺进了沈逍掌心的劳宫穴,与自己的双掌贴在了一起。
到底从小到大做过无数次的事,一旦开始,便也没有什么不自在了。
药力催动两人手三阳经的血速。
洛溦感受着自己掌心的血流慢慢汇入对方的穴脉,又从另一只手流转回来,静静地,闭上了双目。
这次解完毒,再来一次,沈逍的赤灭毒就彻底解除了。
等彻底解完毒,他就算再犯别的病症,胸痛吐血什么的,便再没了引发毒性的隐患,总归,能少受些罪。
待会儿他醒来,知道解毒即将大功告成,应该……能心情好些。
自己要不就趁那时,跟他说说景辰的事?
沈逍脾气虽然也不太好,但至少比扶荧讲道理些。
而且景辰好歹也是玄天宫的人,若真被揭出匪贼之后的身世,对玄天宫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洛溦心中各种思绪,纷纷杂杂。
就这般不知过了多久,手臂开始有些泛起酸来。
她稍稍缓了口气,睁了睁眼。
视线开启的刹那,人不觉僵凝定住。
对面的沈逍,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正一瞬不瞬地盯视着她。
他脸色苍白,俊美的五官黏湿着水气,或许是药力的原因,眼眸里暗涌着的猩色,却又极力克制得平静。
洛溦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轻声开口道:
“太史令,你好些了吗?”
从前药雾浓重,一开口,就会吸得人热气上涌,眼下换成了浴水,说话倒不再那么艰难。
见他不说话,洛溦换了口气,又道:
“鄞况说你伤了心脉,可能会提前毒发,让我们现在就换一次血。你现在,胸口还疼吗?还……想吐血吗?”
沈逍一语不发,凝视着洛溦,眼眸深沉,又似有些冷意。
洛溦能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在心里把最近可能得罪过他的事捋了捋。
解释道:“催动血速的药下在了水了,我……我怕药力渗得不够快,才把太史令的衣服拉开了些。”
她想起沈逍不喜欢被人触碰,赌咒发誓,“我发誓,只拉了衣服,没碰太史令,一点都没碰!”
“这个药太史令也懂的,要从皮肤渗进去,如果起效太慢的话,就……”
她絮絮叨叨地解释着。
沈逍盯着那两片泛着水光不断翕和的嘴唇,很想……让它们被狠狠堵上。
她怎么……
就能有那样的本事?
随便动一动唇,就总能吐出些情真意切的誓言。
哄得人……
忘乎所以。
洛溦还在继续检讨着自己近期的错误:
“还有我跟景辰……”
她低垂着眉眼,“我们真的是太史令跟我提过会退婚以后,才在一起的,而且我们一直很谨慎,都是悄悄的……”
话未说完,忽觉得压在自己掌心的手猛然一偏。
沈逍遒劲蕴力的手指交错滑进了她的指间,紧紧相扣的刹那,人已被他抵到了池畔。
洛溦后背撞上池岸,击起的水波漾到面庞上。
她仓皇扬眸,头顶上方却是阴影骤然笼下。
沈逍俯身低头,赤呈的胸膛贴到了她的肩头,激出一阵湿漉漉的战栗。
有那么一瞬,洛溦觉得他似乎是想要……
对她的嘴唇做些什么。
低着头,凑得那么近,呼吸都跟她的纠缠到了一起。
可他分明,又是那般的痛苦。
气息带着颤,堪堪擦过她的唇角,便隐去了她耳畔,压抑低喘。
第 73 章
“太史令……”
洛溦浑身绷紧, 下意识想要伸手推开他。
可两人的手掌还抵在一起,又被他十指紧扣着地推过她的头侧,重重地压在了池岸上。
洛溦的身体,有些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她想起那个山林雨夜, 自己也是如这般的姿势, 被卫延压在了泥坡上, 十指交扣着。
可太史令,又怎会是卫延那样的匪盗淫贼呢?
他是瑶林琼树,如月皓璧,是从前用错了药,宁可自宫自毁都不肯碰她一根手指头的人。
洛溦缓缓抬起眸。
沈逍俯在她身侧,半垂着眼,浓密的长睫上坠着水珠,一向清冷的面容中抑着挣扎与失控。
他显然,是那么的痛苦,就如同先前吐血时的模样……
是昨夜那厥心病似的症状,又加重了吗?
洛溦想起鄞况的话——
“太史令……不喜欢与人有身体接触。”
“身体触碰会让他想起恶心的往事……“
“从医师的角度出发, 我必须建议让他多接触一下。”
“要是哪天他真有所行动了,希望你能好好配合一下……”
难怪, 刚才鄞况又说什么要自己好好配合!
八成是那家伙唆使太史令做这样的事,借此治疗病症。
洛溦暗暗腹诽鄞况的同时, 倒也不再似先前那般的紧绷。
她偏过头, 轻轻唤了声:
“太史令?”
沈逍亦是终于压下了情绪,抬起眼,黑眸暗沉。
定定注视她一瞬, 随即便要撑身离开。
洛溦感觉到他双手的抽离,忙收指握住, “你别走……”
还换着血呢。
她调整身形,始终伸手抵住他的掌心,瞥了眼窗棱上的光影:
“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太史令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
都是鄞况那个庸医乱出主意,教唆沈逍尝试什么亲密接触,结果弄巧成拙,让他根本承受不住,越发的难受,只想要逃离。
若他现在离开,必会搅了解毒,说不定还会让症状变得更严重。
从前郗隐在药庐给那个小姑娘治疗同样的病症,都是循序渐进的。
洛溦紧握着沈逍的手,慢慢抬高了些,凑近他的脸:
“你……你闭一下眼睛。”
沈逍凝视着她。
洛溦的右手还与他十指交握着,食指缓缓抬起,凑近他眉眼,清澈的双眸熠着熟悉的殷切:
“就闭一下。”
说着,指尖已触上了他的眉。
沈逍视线落在她的眸上,徐徐闭上眼。
“你别睁眼啊。”
女孩的声音,跟她的动作一样轻,一样缓,“我以前帮郗隐先生照顾过病人,知道怎么能让你不那么难受。”
她指尖极轻极轻地,在沈逍漆黑修长的眉毛上划过。
“你得先把我想成你喜欢的人,比如你的母亲,比如长乐公主……”
“想象着,是她们在触碰着你……”
纤柔的指,一次又一次,反复来回。
“然后,再想成你不那么讨厌的人,比如,一个天真纯良的小姑娘……”
“完全,不带恶意的……”
她柔柔说着话,手中动作缓而不断。
如此重复了许久,方才停下。
“现在,你再睁开眼。”
洛溦神情期待,“怎么样?睁开眼看到是我,也不觉得特别讨厌了对吗?”
沈逍看着她。
水池里的药力已渐渐散去。
因为说了太多话、到底还是吸进去不少药雾的少女,雪腮潮红,鸦鬓濡湿。
那双从小到大总有些过分明亮殷切的眼睛,又在定定地望着他。
沈逍的心口,空荡荡的。
一时觉得,她其实也没有什么错。
反正从一开始,他都盼着能被她舍弃。
可一时又觉得,她实在,坏的透顶。
捅了他一刀,那么的狠,他好容易试着忍耐住,她又开始握着刀一点点往外拔,非要磨得他五脏六腑都碎不成形。
他都碎了,她又怎能……
不跟着他一起碎?
沈逍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抬起手,如她刚才一般,伸出手指,缓缓凑近。
“闭眼。”
他声音磁沉微哑,居高临下,带着不容拒绝的倨然。
说话间,指尖已触上她的眉。
“这样不……”
洛溦动了动唇,想要劝他别真受了鄞况的蛊惑,着急尝试,欲速不达。
然而沈逍的指尖,已经划过了她的眉弯,擦着眼角滑落,一路清凉游走过面颊,停在了她的唇边。
洛溦微启的嘴唇骤然抿紧,猛地闭上了眼睛。
带着浴水湿意的男人手指,修长有力,仿佛不满她的遽然合拢,压过她的唇角,继续慢慢朝内探移。
停在了两片唇瓣间,摩挲着。
随即又加了力,再往内伸进。
洛溦心脏倏紧,再抵受不住,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闪躲,却忘了自己早已被沈逍逼到了池畔,根本退无可退。
她不敢睁眼,双手又还与他交握着,想要开口说话,一启唇,反倒让他的指尖彻底探进了口中。
柔软的唇舌,含在了男子的指腹上。
两人的身体,俱是一颤。
沈逍陡然阖上双眸。
脑海里,那些陈旧的影像杂乱模糊。
可渐渐的,又似化作了一场惝恍迷离的舞……
衣衫单薄的男女,难舍难分,十指交握,紧贴摆动。
再后来,甚至随着鼓点发出粗重的呼吸,唇舌交缠,汗湿淋淋……
洛溦撇开头,将唇间之物吐了出去,双颊赤红。
颤巍巍睁开眼,却见沈逍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从她唇间抽离的手指,沿着她的下巴,一路掠落到她的脖颈,肩窝,直至亵衣的系带……
至此,方又才重新抬起一双沉沉阒眸,看向她。
少女被抵在了岸畔,湿漉漉的长发漾在水中,衬得玉肤耀目。
沈逍抬起手,伸指触向她鬓边的一缕碎发。
洛溦下意识地扭头避开,簌簌轻颤,却被他轻易制住,容不得退缩和躲让。
“不是说,想帮我不再难受吗?”
他俯瞰低语,语气平静的仿佛只是遵了医嘱,毫无旖念地完成着应做的尝试。
指尖却勾住了女孩的那缕发,如拨弦抚琴般的揉弄着。
洛溦呼吸凌乱,却听他语气始终平静,不似有它。
她竭力定了定神:
“太史令……觉得好些了吗?”
沈逍淡淡“嗯”了声,手指再度移动。
洛溦僵硬出声:“别……别再往下了……”
她咬了下唇,语带乞求,“就只碰眉毛,可以吗?”
池水泛着涟漪,映着窗缝透进的光,一下下拍打在岸边。
沈逍手中的动作顿住,掀起眼:
“为什么只能碰眉毛?”
他语气微嘲,“因为你那同乡吗?”
洛溦听他提到景辰,睫毛轻颤了下。
昨夜分别时,景辰那样紧紧地拉着她的手,那样的不舍。
他应该……
会介意的吧?
可是……
洛溦想到景辰,心绪一瞬彷徨。
半晌,垂着眼,微微吸了口气,声音低不可闻:
“要是,要是太史令想……试其他的地方,我也……愿意配合的。”
淡金的晨光中,沈逍的身形仿佛凝固在涟漪波光中,纹丝未动。
洛溦换了口气,继续道:
“我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能帮到太史令,不管是解毒,还是治别的病症,我只是……”
“只是还想求太史令一件事,那些洛水渡口的匪贼,他们胡说了些跟景辰身世有关的话,太史令能不能……不让他们再乱说?”
那天船上的人,也许还不止陈虎和庆老六知道景辰的身世,她堵得了一个人的嘴,却堵不了悠悠众口。
唯有沈逍这样手眼通天的贵胄,能帮忙把整件事彻底压下去。
洛溦明白,自己这种时候提要求,委实有些挟恩图报的嫌疑,可她,真的等不了。
她扬起眸,恳求地看向沈逍:
“太史令?”
池水里的药气,彻底散了去。
沈逍盯着洛溦,好半晌,都似乎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你以为,我就那么想碰你?”
他讥冷道,猛地撤了手,将两人交握着的手指分开,拔了银管,“叮”的一声扔到了岸上。
“滚。”
说完,转身就走。
“太史令!”
洛溦拉住他:
“可是景辰也是玄天宫的人,要是被人诋毁,对玄天宫也是不好的……”
尚未完全退去的药力,依旧催涌着手掌的血流。
殷红的鲜血,自两人的掌心涌出,蜿蜒而下,在池水中晕染出团团痕迹。
沈逍转过身,目光冰寒。
“谁说他是玄天宫的人?”
他胸腔中翻搅着甜腥的血意,一字一句:
“堪舆署已经烧成了灰,按制所有九品以下的吏员都要休官停俸,他一介生徒,早不是署衙的人。”
说完,甩开了洛溦的手,继续前行。
“太史令!”
洛溦又追了两步,身形突然踉跄,心间骤觉寒意蔓延,四肢却腾然火烫起来。
她摁住胸口,急急转身,去拿岸上药盘里的丹丸。
每次换完血,沈逍体内的赤灭毒,就会顺着血液进入到她的体内。虽然她出生时服过血焰天芝所制的血灵丹,身体拥有净化赤灭的能力,但一下子输入那么多毒血,不可能瞬时承受住,所以行动情绪都必须控制得缓缓的,否则毒入经脉,五内如焚。
洛溦慌乱伏到岸畔,伸手去取装着散毒丹丸的药瓶。
她不能毒发……
一旦毒发,必是要昏烧好长的时间……
景辰,还在等着她回去!
景辰……
浸着池水血水的手指,因为骤起的毒性微微搐动。
她刚捏起瓷瓶,又湿滑着落了下去,“啪”地跌落在地上,药丸散了一地。
身后水声急响。
男子有力的臂膀稳稳托住了她。
洛溦却已失去了知觉,意识在烧遍全身的灼烫中坠入黑暗,身体猛地瘫软了下去。
第 74 章
景辰在洛溦离开的两日后, 得知了堪舆署被烧的消息。
长安城的官署多为木质建筑,遇火走水之事时有发生。
通常出现这种情况,非实务的官署都会临时关闭,高阶官员留下复原署内文书档案, 低阶官员则统统休官停俸, 等候官署重启。
景辰在祀宫前, 被守门的护卫劝回,只说让他回去等署衙重启的消息。
但听几名同样遭遇的同僚在宫门外议论,重修官署时间漫长,根本难以等待,但凡有些功名在身的署员,都会找门路转调去其他的衙门。
而像景辰这种没有官身的生徒,想要转调,根本没有可能。
一名同僚向来喜欢景辰恭谦勤快,劝慰他道:
“反正还有一个月就是京考了,若是手头宽裕,不需这笔俸禄, 倒不如回去专心读书,全力准备考试!”
景辰朝同僚行礼致谢。
回崇化坊的路上, 他路过礼部设在兴义坊的官署。
署外观者如市,聚了不少士人。
大乾今岁的京考, 因为年前旱灾的缘故被推迟了好几个月, 眼下考期临近,所有参加考试的生员都已陆续抵京,在礼部查验身份凭证, 完成登记科考的最后步骤。
参加考试的生员名单,按州考籍贯, 公布在兴义坊的官署外。
时下考生名单基本已经排完,备考士子在官署里登完记,出来便流连于公示的名单前,瞟一眼竞争对手,或找一下熟悉的同乡旧识,互通消息。
景辰是徽州解首,名字一直排在徽州考生的第一位。
前些日子他也曾从此处路过,远远便能望见浓墨所书的自己名字。
此刻视线越过聚集的士子,投向高高张贴的名单,下一瞬,人骤然停住了脚步。
他的名字,不见了。
“劳烦借过。”
景辰穿过人群,走到近前,重新将徽州的考生名单从上至下看了遍。
没有。
再移向从前读过书的越州,仍旧……没有他的名字。
他出了人群,进到衙署,向负责接待考生登记的署员询问。
“景辰?徽州?”
署员翻了翻册子,找到记录:
“喔,你的家状没过户部的查验,所以暂时被除名了。”
家状是参加大乾科考的身份凭证,上面详细记录着户籍信息,以及考生相貌年龄等内容。
景辰不敢置信,“请问大人,可知是什么原因没有通过查验?”
“好像是户籍凭信有待核实。”
署员抬起头,“我看登记册里写着你是孤儿,手里只有佛寺的保举。这种情况,是不能参加京考的。”
官署里,还有其他等着办事提问的士人,听到“孤儿”、“佛寺的保举”这等不寻常的字眼,都忍不住好奇地凑过来看热闹。
景辰被看客们的目光围观着,依旧不卑不亢,试图向署员解释:
“在下家状中确实只有佛寺的保举,但当初在徽州参加州考时没有遇到过问题,去岁冬月入京登记,也一应顺利。大人可否再看看前次的登记内容?”
署员被越来越多的人围观着,心里有了压力,又听景辰提出异议,像是显得自己不通公务似的。
他有些不耐烦起来:
“州考是州考,京考是京考,级别都不一样,要求自然也不相同!什么人能考,什么人不能考,难道我还不比你更清楚吗?”
景辰试图讲道理:
“但往年也有考生持佛寺保举参加京考,而且在下入京登记时……”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大乾律法有规定,犯法令者,工商籍者,都不能参加科考!如今栖山教匪贼作乱,我们不查严些,万一让贼寇混进来怎么办?”
署员“啪”地合起了册子:“总之你就算无父无母,也得拿出族人的户籍凭信,单凭佛寺的保举是不能参加考试的!”
说完,挥手示意景辰退开,“下一个,下一个谁要问事?”
景辰被后面的士子挤到了一边。
旁边有人认出了他,窃窃私语——
“那不是景连霏吗?徽州解元,听说最近写了篇《均赋论》,颇得贵人赏识,好多人都在传阅!”
“想不到原来是个孤儿!”
“可孤儿也得有族亲吧?若是族亲都没有,谁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出身?”
众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其中多是看笑话、幸灾乐祸之辈,毕竟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有利的。
景辰出了署房,脑中一片空茫茫的。
官署外的车道上,停着许多外地进京的马车。
路途遥远,家底殷实的考生,自是有亲人相送,一路坐着马车进到长安。
旁边走过来一户操着南方口音的人家,衣饰精致体面,家仆捧着登记所用的文书材料。
特意亲自来送儿子入京的老父亲,边走边谆谆叮嘱:
“爹让陈大人帮你找的那位先生,记得一定去拜访,该使的银两千万别省,家里不缺钱……”
儿子却似有些不耐,没好气地道:“孩儿听过无数次了,知道了!爹你赶紧回去吧!”
父子俩从景辰身边走过。那父亲瞥见景辰相貌不俗、气质清沉,一看就是那种读书厉害的孩子,忍不住又回头多看了一眼,对他笑了笑。
景辰客气颔首,下意识地还了个微笑。
混沌的思绪中,却也恍惚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个说话做事有些粗鲁,却也会怕他饥怕他寒,宁可做着最费力最肮脏的苦工、也要给他买全笔墨纸砚的男人……
给了他一个足以令无数人唾弃的身世。
却也,给了他身为一个父亲能给予的所有。
景辰垂了眼,静默片刻,往外走去。
回到崇化坊,进了客栈。
客栈的老板也在堂内,见到景辰,客气招呼。
长安城里的读书人和考生都算不得稀罕,但能在玄天宫应卯的人,于寻常百姓而言,谁敢不高看一眼?
景辰回过神,与老板见礼。
老板笑着寒暄:“景郎君今日怎么不去玄天宫应卯?”
玄天宫地位特殊,因而堪舆署起火之事,祀宫并未外传,远离皇城的百姓皆全然不知。
景辰也不愿多言,只道:
“我现在不在玄天宫做事了,以后……应该都不会去了。”
老板脸上示好的笑容滞了滞。
“喔,喔,不去了啊?”
见景辰继续往院内走,踌躇了一下,追了上去:
“景郎君!”
老板胖脸上再次挤出笑意,“那今后你要是不去玄天宫了,就打算一直在屋里温书?”
景辰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老板似乎有些为难:
“你看啊……咱们这儿的住宿费包了餐食和浆洗,说实话一直都在亏本。我之前想着,郎君你要值夜,十天有五天都住在官衙,所以价钱特意算得便宜,一月才二两银子!长安城这个地段,哪里能找到这个价钱的单独小院?可要是以后你天天都住在屋里,那这费用……可能就得另算了。”
景辰听懂了老板的意思。
“洗衣做饭,我都可以自己来。”
他恳切道:“不会额外麻烦的。”
绵绵的生辰就快到了。
他手头攒下了十两银子,想着她上次遇险时弄丢了喜欢的发簪,打算重新订做一支,送给她作生辰礼物。
这笔钱,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动的。
老板欲言又止。
洗衣也就算了,但做饭就算不用他们的食材,总也要费些柴薪吧?
那这柴火钱,总得另算吧?
正斟酌着打算开口,瞟见一道熟悉身影进了客栈,忙上前迎住:
“蔡大郎君,你来得正好!当初景郎君的契约是你当的保人,你来帮我算算。”
宋昀厚在生意场上,一直用的是蔡姓的假身份和户籍。当初帮景辰找房子签租契担保时,用的也是假名。
今日他来崇化坊找丽娘,顺道过来找一下景辰,一进客栈就被老板拦住,絮絮叨叨说了半天。
宋昀厚毕竟生意人出身,应付这种事如家常便饭,看了眼景辰,对老板说:
“哪有你这般斤斤计较的?你这儿地段虽还行,但来往的都是些啥人?有几个读书人愿意住你这儿?要么你就换个什么泼皮烂货的住进来,平白生事惹麻烦,转租的那阵工夫还要少收十几天租钱,合算吗?”
一顿说叨,把老板听得晕晕乎乎。
宋昀厚拉了景辰,去了他的住所。
进到屋,四下打量一番:
“我爹他,前些日子去找过你吧?”
景辰给宋昀厚倒了杯水,“是。”
宋昀厚接了水,坐下,斟酌片刻,决定开门见山:
“要不……你跟绵绵的事,还是算了吧!”
景辰沉默一瞬:
“是宋大人,让你来找我的吗?”
宋昀厚喝了口水,眼神有些闪躲。
半晌:“你也别怪我爹势利,他最近因为朝廷新党被打压的事,一直心慌意乱的,京城内外倒下的官员一个接一个,户部里面也一直在传,说秦尚书折子都拟好了,要拿我爹当替死鬼……“
他看向景辰,“你说,若真到了那种地步,你能帮得上我家什么?”
景辰抬起眼,目光澄澈殷肯。
“我说过,只求宋大人能给我一些时日,这次科考……”
他想过了,他还可以去求人,去求赏识他的邱侍郎、周御史……
“你不用再说了。”
宋昀厚打断景辰,想起当日遇袭逃难若非有他相助,自己早不知已死在了何地,心中亦是有些难堪。
“你要是真在乎绵绵,就为她想一想。她跟了你,有什么好处?”
“旁的不说,单说……你那个身世,若有一天被曝出来,南极小动物峮扒八伞另七泣捂散六整理你让绵绵怎么办?她跟了你,一辈子都要提心吊胆,一辈子都要背负污名!”
宋昀厚看了眼景辰渐转苍白的脸色,缓了些语气:
“你别怪我狠心,不讲情分,绵绵是我妹妹,我也想让她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但过日子是长久的事,柴米油盐的,绵绵年纪小不懂事,眼下就知道你侬我侬,将来真要长厢厮守了,你能保证,她肯定不会后悔?”
景辰没有说话,视线落在案上的书卷上。
那里放着洛溦做的小香袋,俏亮的色彩在白纸墨迹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是他挑灯夜读时最爱摩挲在指间的无尽慰藉。
他想起那晚她从身后抱住他,软软轻语。
让他的一颗心,都化成了水。
可也是那一晚……
她被带回了沈逍的身边。
再也,没有回来。
送走宋昀厚,景辰独自枯坐在书案前,直到夜幕渐临,四周光影隐入一片黑暗。
他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站起身,出了门。
穿过喧哗热闹的西市,经兴宁坊,再沿着龙首渠往东,一路过了石桥,驻足在祀宫的宫门外。
宫门的侍卫都认得他,招呼道:
“早上不是说过了吗,堪舆署烧了,景郎君暂时不用来应卯了!”
景辰揖礼,“我来是想求见一下玄天宫的宋姑娘,可否劳烦帮我传个话?”
“宋姑娘?”
侍卫们面面相觑,“宋姑娘是璇玑阁的人,听说每天晚上都跟太史令待在观星殿里,我们可不敢打扰。”
“对啊,而且这几天太史令也一直在璇玑阁,阁门都没出一次!我们哪儿有胆子随便去传话?”
“要不你明天白天再过来,也许能找到扶管事帮你传话……”
几人都不想惹事,推脱了一番。
他们也都是领公差的人,估摸着景辰大概是丢了差事,想来求个情面。宋姑娘是有名的人美心善,慈主的歌都传遍长安了,也难怪这景郎君会想到来找她。
景辰沉默了片刻,牵了下唇:
“那我不进去,就站在外面等,或许能碰见有人出来,可以吗?”
他一向举止谦谦,对谁都客气,只要不是特别为难的事,侍卫们也不想太苛刻。
“行!站可以站,郎君自便。”
景辰行了一礼,站去了祀宫外的巷墙下。
夜色已深,司天监的大部分署房早已下卯关门,唯有那座巍峨高耸的璇玑阁,依旧灯火通明,璀璨耀目。
景辰抬起头,望向传说中的九天神台。
那是他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所在。
可望,而遥不可及。
景辰凝视着第六层的那一点明亮,须臾不移,心境苍凉空白。
夜空中,不知何时落起了雨。
一滴滴雨水打落在他的头发上,又顺着额头滑落进眼睛。
映着灯火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不堪。
隐隐约约的,他仿佛又回到了七岁那年的雨夜。
客栈外昏黄的灯光,满地的泥泞。
他伸出脏污的手,捡起宋行全让人扔在地上的馒头,拢进残破的衣袖里。
一只白嫩嫩的小手,突然伸到了他的眼前,摊开掌心,露出里面攥着糖饴:
“给你。”
女孩的声音,清清脆脆的。
他抬起眼,第一次看清楚了她的面容。
那双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定定地注视着他。
他竭力弯着嘴角,想朝她笑一下,可浑身伤痛难忍,笑得……比哭还难看。
女孩却微微睁大了眼,伸出小手,捋开他凌乱的头发,露出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面庞。
“沈哥哥。”
她抿起了嘴角,冲他甜甜一笑:
“你长得,好像我的沈哥哥。”
第 75 章
洛溦烧得迷迷糊糊, 意识浑浑噩噩的,像是陷入到深沉的梦境中。
梦里下着雨,小小的她,像是也发着烧, 悄悄跟在福伯的身后, 溜出了客栈。
客栈外面是成排的马棚, 草料和马粪浸在雨夜的湿气里,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忙掏出爹爹给的饴糖,放了颗在嘴里,才觉得好受了些。
马棚外,福伯扔下了两个冷馒头,在泥水里溅出啪叽声响,随即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儿,一道小小的身影,从马棚的阴影中现了出来。
洛溦定定望着那小男孩蹲下身,拣起馒头,揣进了袖中。
他……不觉得脏吗?
洛溦走了过去, 伸出手,把掌心里剩下的那颗糖递给了他:
“给你。”
男孩抬起了头, 凌乱的发丝覆在他额头脸上,看着有些叫她害怕。
可这时, 他朝她轻轻扯了下嘴角, 冷冷的,好像……
长安城里的那个漂亮哥哥。
洛溦一下子不那么怕了,甚至有些不可置信的惊喜, 伸出小手,去拂他脸上的头发。
男孩的面容, 却又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笑意温柔似水,映在明亮的阳光下,眸光熠熠的看着她:
“不是沈哥哥,是辰哥哥。”
“辰哥哥?”
“对,辰哥哥。”
“辰哥哥。”
“辰哥哥。”
洛溦昏昏噩噩,呢喃出声。
鄞况收起银针,在榻边站起身。
身后的沈逍,垂首凝视昏迷中的少女:
“她在说什么?”
鄞况收拾着针囊,“好像在叫什么哥哥,估计是想她兄长了。”
他收好针,开始配药,待调制好,转过身,却见沈逍坐到了榻沿上,俯低身,靠得那般近,以至于从鄞况的角度望过去,竟有些不好意思再看,捏着药瓶,识趣地挪开了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听到了谁呼吸紊乱的声音,鄞况忙转回头,朝床榻望去。
沈逍却已站起了身,眉目冷凝,面色煞白。
“太史令?”
鄞况被他的脸色吓到,上前想要伸手探脉。
沈逍却撇开身,走去一旁,冷声吩咐:
“给她用药吧。”
他站去了窗前。
鄞况扭头看了他一会儿,不敢吭声。
他这几日担忧沈逍的病症,比担忧洛溦更甚。
小丫头这儿就是常规解毒,从前也做过许多次,可太史令那时不时就发作一回的状况,实在毫无规律可循!
鄞况给洛溦喂完药,察看了会儿脉象,走去沈逍面前复命:
“问题不算太大,就是刚换完血,动作太大,情绪太大,毒没控制住。她小时候也遇到过这种情况,用了药,会断断续续发烧,慢慢养着就好了。”
沈逍望着窗外淅沥的雨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低声问道:
“她发烧,还会失忆吗?”
鄞况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她现在已经成人了,体质比小时候好很多。”
他看着沈逍,依稀领悟到什么,试探问道:
“太史令,是希望洛溦失去记忆吗?”顿了顿,“上回我下给长乐公主的那种药……还剩的有。”
沈逍依旧望着窗外。
阴沉沉的夜雨,遮蔽了月色星辰,黑茫茫的好像人的心境。一只夜鹭展翅飞过,无声无息的,孤零零隐入了暗夜的虚无处。
“你的药,”
他缓缓开口:“能让她忘记某个人吗?”
鄞况愣了愣。
“这……”
他之前猜测,是沈逍循了自己的建议,做了些让彼此尴尬难堪的尝试,所以想要抹除洛溦在浴池里的记忆。
可要忘记一整个人……
“除非把她从认识那人开始的所有记忆全抹去,否则很难。”
鄞况实话实说:“我那个药,只能让人忘记昏厥前发生过的事。”
而且眼下他也拿不准沈逍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遂又问:
“也不知,洛溦与‘那人’是何时相识的?如果是最近几天,我或许……可以一试。”
沈逍没有说话。
冰凉的雨水从窗外飘入,濡湿了他的面庞。
脑海里忆起她说过的话。
“……我跟他从小相识,有什么秘密都知道,有什么底子我也都不在意!”
那样的仁慈……
原来,从来都不是给他的。
沈逍的神色淡漠,吩咐鄞况:
“不用了,你下去吧。”
鄞况收拾药箱,行礼退下。
沈逍兀自在窗前静立了片刻,转回身,重新走到榻前。
女孩被施了针,又用了药,面色恢复了一些。因为赤灭的灼燥,身上只覆着薄薄一层锦衾,青丝拢在一侧,垂在衾面上。
沈逍凝视着她,缓缓坐下。
洛溦服了适才鄞况喂的药,体内药力渐渐发效,意识从梦境中迷迷糊糊地抽离,嘴唇翕合了几下,慢慢扬起眼睫:
“辰……”
她苏醒过来,睁开眼,瞥见帘帐间人影晃动,再费力定了定神,见一道熟悉的高挺身影立在窗前。
昏厥前的记忆,徐徐涌进脑海。
洛溦扯开身上的锦衾,竭力撑起身,唤了声:
“太史令?”
沈逍望着窗,语气清冷:
“醒了就躺着,鄞况给你用了药。”
说完,转身往外走。
洛溦却已挣扎下了榻,撩开帘,跪倒在地。
“太史令,之前我求你关于景辰的事……”
她嗓音烧得有些微微沙哑,“我知道,我不该自以为是地跟太史令谈条件,但景辰,景辰他……他真的是很好的人,从没伤害过谁,还求太史令……不要让那件事传出去!”
她体内灼烧着赤灭之毒,需要散热,是以鄞况一直开着窗。
此时夜风夹杂着雨丝,从窗户涌入,拂起女孩坠地的长发,散蔓飘动。
沈逍转过身,望着那满地的柔软青丝,淡却的记忆破空而来。
他声音疏冷:
“先回榻上,我还需要你的血,不想你废掉。”
洛溦听他口气还算平静、似有松动,忙听话地站起身,撩开纱帘,坐回到榻上。
药后的眩晕感,沉沉袭来。
她抬手压了压滚烫的额角,又眼巴巴看向沈逍:
“太史令?”
她肯定,会好好养护身体,再为他解毒,绝对尽心尽力!只是景辰他……
帘帐外,沈逍寂然默立。
“你那个姓景的同乡……”
良久,他低声问道:“是贼寇之子?”
洛溦撑在榻沿的手指,攥了攥。
她知道,自己先前跪地所言,已是等同默认了景辰的身世有污点。
可沈逍那么聪明,性子又那般冷漠,她若不据实以告,根本说服不了他帮这个忙!
她点了点头,如实交代道:
“他父亲曾经落草为寇过,可后来没有了!”
沈逍沉默一瞬:
“你不介意?”
洛溦摇头,“他父亲是他父亲,他是他,我怎会介意?”
沈逍又缓缓道:“但世人会介意。”
“可‘我’不介意。”
洛溦抬起头:
“人又没办法选择谁是自己父母,不该因为父母的罪过而受责难,我不管世人怎么看他,只要他愿意,我就会一直陪着他,永远不退!”
沈逍凝视着帘帐后的那道倩影,唇畔弧度苦涩。
良久,蜷了蜷手指,食指上的白玉指环压进掌心,一字字缓缓问道:
“上次在嵯峨山,你跟我讲你幼时讨好父亲的故事,是……觉得我跟你一样,也想讨好自己的亲爹?”
洛溦有些懵然,不明白沈逍何以突然有此一问,但还是老实地点了下头:
“我……我知道是自己僭越了。”
她那时晕晕乎乎的,换作平时,又哪里敢跟沈逍说那样的话!
沈逍移开的视线。
夜雨自窗外倾入,拂洒在他的发梢衣襟上。
喉间的血腥气,愈渐浓郁。
“好。”
许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似有些轻飘飘的无力。
随即转过身,大步离去。
~
夜雨的祀宫外。
景辰依旧凝视着高楼上的灯火,一瞬不瞬。
雨水浸透了他的衣物,湿答答地贴在身上。
他恍而不觉厌,反倒因此觉得似乎有了某种裹挟的依凭,不再虚浮的厉害。
雨,下了一整夜。
天快亮的时候,脚下落了一地的海棠花叶。
远处的石桥上,传来了匀速齐整的马蹄声。
一辆印着皇室徽记的华贵马车,缓缓驶向祀宫的宫门。
侍卫认出马车,忙整束衣冠,跪倒在地。
马车停住,车帘从里面被撩起。
“太史令在宫里吗?”
这是太后养女临川郡主的声音。
前夜玄天宫失火,太史令有意压了消息,以至于事情隔了一天多才传到宫里。
把外孙视作眼珠子宝贝的太后,哪里还坐得住,急匆匆就召了郡主进宫,要她陪着亲自去沈逍那儿看一眼。
侍卫们俯首应答:“回郡主,太史令在璇玑阁内,不知郡主是否要小的们去通禀一声?”
郡主转过头,朝马车内请示似的看了眼。
靠坐在马车另一侧的王太后,幽幽叹了口气,撩开窗帘,朝璇玑阁望了眼:
“你说说吧,哀家来看自己外孙,还得让人通禀,也就是逍儿,敢容得下面的人这般大胆。”
地上趴着的几名侍卫,听得瑟瑟发抖。
长安城中谁不知晓,太后权倾后宫前朝,是比圣上还不敢得罪的人物!
临川郡主陪笑道:
“这玄天宫供奉着玉衡,难免规矩多了些,定然不是针对母后。”
她朝外挥了挥手,“有谁跑得快的,就去跟太史令说一声吧,我们先进去了。”
说完,示意车夫。
太后放下窗帘,视线回撤的刹那,掠过了旁边巷墙的人影。
“等一下。”
她出声唤停了车。
又重新掀开了帘子,朝外望去。
临川郡主也循着望了眼,当即蹙眉道:
“什么人居然不过来行礼?”
守门的侍卫这才想起景辰还站在外面,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猫着腰跑过去把他拽了过来。
“快跪下!”
侍卫拉着景辰在马车旁跪倒。
太后手中的车帘却愈加拉开,矍铄的目光死死凝在景辰身上:
“不用跪,抬起头来。”
景辰缓缓抬起了头。
太后紧紧盯着他,面上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抑着声问道:
“这是何人?”
侍卫伏地:“回太后娘娘,这位景郎君是司天监的生徒,因为……因为堪舆署走了水,暂且,暂且在外待命。”
景辰这时也终于意识到来者是谁,移目望向那马车中的老妇人,脑中一片空白。
他隐约猜出了她留意到自己的原因。
这也许,意味着他性命的即将终结。
又也许,是他此生能有的唯一机会。
无数的念头,纷杂飞驰,却又好像……一个也理不清抓不住。
车窗后,太后用力呼吸了两下,像是拿定了什么决心,眼中杀意渐浮。
车外的景辰,却在这时垂了眼,俯身在地,雨水顺着长睫落下。
“草民,有事求禀太后娘娘。”
第 76 章
洛溦服了药, 断断续续的一直发烧。
她掌心的伤口差不多愈合后,宋家的婢女银翘被破天荒地宣召进了玄天宫,照顾姑娘起居。
洛溦烧得昏沉,见到银翘, 问她:
“太史令呢?”
上次她求沈逍压下景辰的身世, 沈逍说了一个“好”字, 但中间又曾有过别的对话。
洛溦躺了几天,意识清醒后,越想越不放心。
她想要再见见他,确认一下。
银翘浸着帕子,帮洛溦擦着手臂,摇了摇头:
“奴婢进来快两日了,都没见到过太史令。”
听说玄天宫从来不用侍女,她这次算是沾了姑娘的光,居然能破格进到传说中的神宫,又激动又忐忑,处处谨言慎行, 唯恐闯祸。
见洛溦面露失望之意,银翘想起前些日子那场传得沸沸扬扬的退婚, 安慰道:
“那个叫扶禹的跟我说,姑娘退婚的那道谶语好像有些问题, 要重新写, 所以现在姑娘还不算跟太史令退了婚。扶禹分析,这事说不定有转机,不然姑娘生病了, 太史令为什么不送你回家,而是要奴婢进玄天宫来照顾你呢?”
银翘也是个话痨, 跟扶禹简直一见如故,刚认识了一天多就聊成了朋友。
洛溦现下无暇关心谶语到底出了什么纰漏,吩咐银翘道:
“你帮我去一趟崇化坊的悦廷客栈,问问景辰一切可好。”
银翘“啊”了声。
“姑娘你怎么还惦记着那个景郎君?”
她出府之前,听见宋行全和宋昀厚在家里大吵,几次提到景辰的名字,显然宋行全的态度十分厌恶。
银翘自小长在商户家,也想不通那个景郎君到底有什么魅力,屋无一间、地无一垄的,比起这玄天宫里,各种吃穿用度,钟鼓馔玉,连洗手的盥盘都错着金,回家乡若与人说起,旁人都只道她定是做了仙梦!
“我现在也出不去的,宫门口都有侍卫,我平时要拿个什么东西,都是找扶禹要,连璇玑阁都不能出的。”
洛溦吩咐:“那你让扶禹去一下,就说我求他帮忙,一定要去。”
银翘百般不愿,但到底洛溦是她主子,从小待她又极好,只能点头:
“那我……去跟他说说。”
洛溦让银翘从妆台的匣屉里取出一个荷包。
“这里面有四两银子,你让扶禹也带去,交给景辰。”
之前沈逍说,堪舆署被烧,吏员需要休官停俸。
若是署衙有这样的惯例规定,她也不能强求什么,反正科考将至,景辰全心全力在家温书,并不算坏事。
就是他如今,怕是没剩多少银钱了。
银翘接了荷包,又开始不情愿起来:
“姑娘你关心他也就罢了,怎么还倒给他钱啊?景郎君他……他也太没用了吧?
洛溦烧得昏沉,没力气恫吓银翘,气息微喘地笑道:
“我就喜欢倒给他钱,他没钱我也喜欢,你赶紧去吧。”
银翘拿着荷包出了门,找到扶禹,把洛溦的话重述了一遍。
扶禹揣了银子,也是百般为难。
换作往日,也许他就应了,可这几日侍奉在太史令身边,他再愚钝也看出有些不对劲了。
纠结了许久,还是决定先去向太史令请示。
观星殿内。
沈逍坐在案后,批阅着五行署的奏册,一面聆听着扶荧的奏报——
“……户部那边挖出了以前东三州税帐上的缺漏,要推几个人出来担责,据说秦思晋打算把宋行全报上去,若是定了罪,至少要贬官三级,罚逐出京。”
沈逍走笔未停,语气轻淡,“张竦不打算保吗?”
扶荧摇头。
“我听周穆大人的意思,自从太史令宣告要与宋姑娘解除婚约,张竦就彻底放弃宋家了。”
又问道:“周大人也想问问太史令,听说太史令把退婚谶语的奏册给拿回来了,可还打算跟宋姑娘退婚,他又需不需要为宋家权衡一下?”
沈逍未置可否,沉默半晌,换了话题:
“宫门的侍卫,都问过了吗?”
扶荧点头:
“那天在场的每个人,我又都审了一遍,说是姓景的来想求见宋姑娘,被侍卫拒绝后,就一个人站在宫门旁的巷墙下等着。”
“然后早上太后过来,瞧见大家都在行礼,唯独就那姓景的还站着,就叫停马车,撩帘看了他几眼,问了身份。然后那姓景的突然就伏到了地上,说他有事求禀太后,太后犹豫了会儿,居然也答应了,让临川郡主下了车,又让所有人暂避了会儿,后来问完话,就带着景辰坐车离开了。”
“因为侍卫们一直不敢直视太后,后来又被摒退得远远的,所以太后娘娘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他们也不敢确定。”
“反正姓景的现在就突然进了国子监的广文馆,在里面准备进士科考,明显是受了庇佑!”
“还有那个栖山教的头目,叫庆老六的,我也审了好多次,说景辰确实是从前黄岭寨匪首的儿子,庆老六当年几乎是看着他出生的。他母亲是山寨掳来的孤女,没有家人赎救过,之后也没投奔过亲族,应该的确是个孤女不假。”
扶荧分析揣测道:
“太史令觉得,太后娘娘肯提携景辰,会不会是因为党争的缘故?我听说景辰写了篇什么文章,颇得礼部邱侍郎赏识,那邱侍郎本就是太后旧党的人,如今旧党在朝中夺了新党不少的职位,正是用人之际,或许邱侍郎之前,就向太后娘娘举荐过景辰?”
沈逍静静执笔而说,沉吟未语。
那人,确实有几分才华,之前帮忙画出西市杀人案图像,周穆也曾在他面前提过。
但能让外祖母初见之下就允以启用,必然,还曾用过别的工夫。
长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攀龙附凤之徒,若因身世所绊,末路穷途,更是难免不择手段。
这时,扶禹拿着荷包,匆匆进到殿内。
扶荧一见是这八卦大嘴巴,忙收了声,抱臂站去了一旁。
扶禹朝沈逍行完礼,开始转述洛溦的请求:
“宋姑娘想让我去一趟崇化坊的悦廷客栈,问问她那个同乡景辰的情况。”
他预感这些话不会让沈逍高兴,说得小心翼翼,又把荷包放到案上:
“还让我送些银子过去,我掂了一下,大概有四两多……”
银翘其实还跟他说,她家姑娘平时最省了,一下子拿出这些钱,怕是把家底都清空了。
但这样的话,扶禹打死也不敢当着太史令说出来。
沈逍将视线从荷包上撤回,吩咐扶禹:
“你先下去。”
扶禹欲言又止。
扶荧在旁边早就恨不得把这傻货的脸给瞪出两个洞来:
“太史令让你下去。”
扶禹平日除了太史令,最怕的就是扶荧了,明明比自己还小几岁,总是凶神恶煞的,聊正事也从不带自己,就可惜……确实打不过。
他委屈巴巴地行礼退下。
扶荧盯着扶禹出了大殿,转回头,想要说些什么。
沈逍却已合起了书册,淡淡吩咐:
“上次让你准备的兵防图呢?”
扶荧“噢”了声,关了殿门,从南面雕屏后的暗室取了图纸,铺陈在玉石地砖上。
巨大的羊皮图纸,长宽各不下一丈七八,亭楼街坊,山川水路,俱是栩栩如生。
扶荧抽出腰间软剑,一面指点舆图,一面奏禀道:
“朱雀三门的骁骑营,如今已转由豫王直辖,领兵的将领焦丰、赵三溪都是周旌略的人,我昨晚在长公主府也跟他们对过步骤。”
手中剑尖移动,“过了承天门,就是禁军的辖区,到时候,焦丰会带人先潜入宫苑,断掉天恩殿飞檐,并在此处放火,等禁军被引过来后,就会困在这里的宫道中……”
扶荧沿着东西纵向,将布局一一点出,收起剑,请示道:
“若一切顺利,寅时前就能控制住承天殿,到时候就怕周旌略那家伙按捺不住,直接就想大开杀戒,毕竟当初给他们栽上叛军头衔、又请旨诛杀叛军家眷的虞钦和兵部那几个人,到时也会在殿内。太史令,要不要我一直跟着他?”
沈逍重新取过一份奏册。
“不必。”
他静然吩咐,“他舍不得萧佑死,一定不敢乱来。”
扶荧想了想,似有所悟,“我懂了,颍川王就是周旌略的软肋!难怪太史令会特意选这个时候让他们见一面……”
书案后,沈逍听到“软肋”二字,展开册页的动作微微一顿。
抬起眼,再度瞥向案角的那个荷包。
浅绛的绸面,绣着小小的一朵栀子。
商户家的女儿,不会不喜欢钱,那日看到星命里的财运,笑得眉眼弯弯。
若说从前高看萧元胤一眼,是因为她曾说过的“倾慕世家风姿,想跟门第高的人结交”,那景辰呢?
因为是那人……
所以,什么都不介意了吗?
扶荧见沈逍沉默下来,循着他的视线瞟了眼。
太史令好些日子没再去看过宋姑娘,病色仿佛恢复了几分,但之前两次吐血的情形,还是历历在目的惊心!
扶荧抱拳请命:
“太史令,要不我去杀了那姓景的算了。”
沈逍缓缓抬眼,墨眸深幽。
扶荧被看得有些心慌,却不惧:
“我就是……就是看不顾那厮胆大包天,拿着玄天宫的俸禄,居然还敢觊觎宋姑娘!”
“烧了一座堪舆署,还不够你闹吗?”
沈逍收回视线,取过朱笔。
“让扶禹按她的交代,把银子送去,再告诉周穆,宋家的事,不必权衡。”
他低声吩咐,笔杆压在食指的白玉指环上:
“她与景辰如何,跟我没有半分关系。”
第 77 章
广文馆是国子监下面的一个书院, 专供备考进士科的官学士子在考前闭门修读。衣食住行,皆有专人照料。
洛溦听完扶禹所述,长松了一口气。
之前景辰跟她提过,礼部的邱侍郎颇为赞赏他的文章, 想来或许特意找了门路, 赶在开考前把景辰举荐进了官学。
进了官学, 不但衣食起居无忧,还有先生帮忙答疑押题,如此一来,景辰期望考进一榜的机会,又增加了不少!
“那你把银子给他了吗?他……有说些什么吗?”
扶禹道:“我只托了广文馆的人转交,没能进去,说是马上要考试了,不许外人打扰考生。”
洛溦点了点头。
现下备考最为重要,确实不该再多打扰。
她安下心来,喝药也认真了许多。
只是从前遇到毒性反噬的情况,都是直接住进郗隐的药庐, 养个一年半载,现下留在玄天宫中, 虽然鄞况的药也很好,恢复速度却没有在药庐里快。
洛溦时而昏睡, 时而精力稍稍恢复, 惦记着景辰的科考,想起自己迄今拜过的神里,属嵯峨山神最为灵验, 又让银翘做了个神位供奉,一有空就去诚心祝祷一番, 祈愿景辰科考一切顺利。
大乾的进士科考分为三场,每场之间一般会隔开数日。之后放完榜,按习俗,会由皇帝在曲江畔举行曲江宴。
今年因为推迟了考期,而临水的曲江宴又必须赶在天气还不太冷的时候举行,照顾到圣上和皇亲贵戚的宴饮安排,所有考试、阅卷、放榜的时间,都极其紧凑地赶着期限。
下旬的第三日,迎来了进士科的最后一场,一旦考完,考生就能返回家中,与家人重聚,等待放榜。
洛溦午后醒来,用了药,精神稍霁,这时银翘来告,说继母孙氏来了祀宫外,送了些应季衣物,似乎还另有些话想说。
银翘抱着孙氏送来的包裹,禀道:
“玄天宫不许人随便进,我让夫人把她要说的话告诉我,我再转告姑娘,但夫人又好像不愿意,挺为难的,所以打发我上来看看,说若是姑娘身子好些,能去宫门见她一下便去,不然她就回府,让姑娘好生将养身子,不必记挂。”
洛溦了解孙氏的性子,明白定是遇到什么为难之事了。
她更换衣物,下了璇玑阁,去到祀宫外。
孙氏见洛溦出来,忙让婢女把她扶进马车里,挡了风。
又瞧她瘦了一圈,病容未褪,心疼懊恼道:
“本不该下来的!万一又着凉了怎么办?”
她并不知道洛溦为沈逍解毒之事,只道女儿从小体弱,时常风寒落病。
洛溦宽慰笑道:
“没事的,已经好多了,玄天宫里的药都特别好,比咱家以前越州铺子里的最上品都好,母亲不必担心。”
孙氏听女儿语气俏皮,想笑又笑不出来,眉眼苦楚。
洛溦猜了个七八分,“是爹爹……让母亲来找我的?”
孙氏眼眶一红,低了头,捻着帕子。
“从前想来看你,你爹总是不许,说怕打扰你。如今倒好,在家里成日念叨着我,非要我来。”
前几天,宋昀厚其实也被遣来过一次,但祀宫外的侍卫像是领了上峰的吩咐,但凡宋家父子来求见,一律不予通传。
宋行全无奈,只得半逼半叨着,打发了孙氏过来。
孙氏过来,侍卫倒是网开了一面,传了话,是以才有眼下见面的机会。
孙氏定了定神,对洛溦道:
“最近朝廷里翻了天,都在说张尚书和齐王失势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太懂,但如今你爹也受了牵连,说是户部的决议已经下来了,要以失职为由,贬你爹去涿州作州司马。”
“你爹……非要我来跟你说,说他知道这次受党争牵连,被贬难免,但他不想离开京城,一旦外调,就再难有归京的机会。”
“所以,所以想让你去求求太史令……”
孙氏说完,面色愧疚。
她是妇人,最清楚身为女子得不到娘家撑腰,反而要转过去求男方的丢脸与难堪。
换作自己做主,定是舍不得让洛溦去做这种低眉求人之事,但无奈自个儿性子软,又无亲生子女依傍,只能事事受丈夫拿捏,听其差遣。
“母亲无需自责。”
洛溦也清楚这件事定是父亲逼迫了继母。
“可这事……我也求不了太史令。”
上回她借着给沈逍解毒治病挟恩图报,让他压下景辰身世的秘密。
现如今景辰科考顺利,还进了广文馆,可见太史令并没有食言。
自己已欠了这样的人情,又哪有脸再去为父亲求情?
再说,听闻沈逍前些日子就搬回了长公主府,自从雨夜那晚一别,她就不曾再见过他。
孙氏也知洛溦为难。
她原就不想女儿拉下脸去做求人,道:
“我只是帮你爹传话,你愿不愿意,我都不逼你,回去也会劝着你爹。只是现如今你退了婚,就算有侍奉玉衡这样的理由,到时候我们举家搬去涿州,你爹一定不肯让你一个未嫁女独自留在长安。”
洛溦忙抬起头:“可我必须留在长安。”
景辰还在这儿呢。
孙氏不知女儿所思,却也不想她跟去穷乡僻壤,点了点头:
“我知道,上次我不是说,要帮你物色合适的婚配人选吗?我按着你的要求,悄悄相看了几家郎君,有家姓柳的,家主是四门学的郎官,孩子比你大一岁,看着温文有礼,若你愿意考虑,我就去跟你爹说说,看能不能早点把亲事订下,如此你就算去了涿州,也很快能嫁回京来。”
洛溦这才意识到,继母还没从父兄那里听说自己与景辰之事。
她不想再隐瞒,垂了垂眼,神色微赧:
“母亲或许不知,我已跟景辰有了白首之约,等他科考结束,放了榜,就会去家里提亲。”
“景辰?”
孙氏从前在青石镇见过景辰,也算是从小就认得。
这段日子在家,她没少听宋行全父子吵架提到景辰的名字,现在听洛溦这般一说,方才知是涉及到了她的终身事。
“可……”
孙氏语气犹疑,“可大郎不是说景辰家状出了问题,从科考名单上被除名了吗?”
洛溦如闻惊雷,愣了片刻:
“不可能,他明明进了国子监的广文馆,今日便是最后一堂考试。”
孙氏也拿不准了,“我也是前段时间听大郎跟你爹提了一嘴,许是……听错了也未可知。”
洛溦虽听继母如此说,心中到底有些放心不下。
毕竟过了这么久,景辰一点音信都不曾捎给自己。
即便广文馆管理再严苛,他若有心求人,总是能找到办法带一两句话的……
孙氏瞧着女儿脸色发白,摸着手也是冰凉的,担忧道:
“要不我再回去问问大郎?”
洛溦缓过神,摇了摇头,抬起眼:
“母亲现在若是无事,可否载我去一趟考场,我想看看景辰。”
她原想着景辰今日考完试,必是要与同窗等人出去庆贺,打算明日再去找他。
眼下听了孙氏所言,忐忑不安,本就一直想要去见他,如今更是要亲眼确认一下方能安心。
孙氏举棋不定,但看着女儿一脸忧色,又思及考场离此处不远,纠结片刻:
“去可以去,但你到时不能下车。”
洛溦明白母亲所虑,点了点头。
按鄞况的交代,她现在是不能离开玄天宫的,可洛溦顾不得许多,吩咐银翘去跟扶禹说上一声,便径直跟着孙氏驾车离开了祀宫。
今日是进士科最后一场考试,考场设在了务本坊的鸿儒阁。
马车到了务本坊,只见考场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等待考生退场的家人或仆僮。
鸿儒阁毗邻中书省,戍卫森严,等候的场地被坊街隔成了内外两处。平民百姓大多候在外场,五品以上官眷的马车,则能沿着皇渠再往内行,一直抵至鸿儒门前。宋行全如今的侍郎身份尚在,车夫亮明身份,将车驶了进去。
此时已近申时,前来等候的马车陆续增多,其中不乏贵胄世家,高车大马,气派临人。
孙氏是个怕跟熟人寒暄的性子,眼下又是来看非亲非故的郎君,自是谨小慎微,吩咐车夫将车停去了角落处。
不过时,又有一辆官眷的马车停了过来。
车里的两个中年妇人先是撩着帘子望了会儿,后来索性让婢女将车帘卷起,挪到近前,一面闲聊,一面等着鸿儒门开启。
孙氏听那声音有些耳熟,认出其中一人乃是秦尚书家的表亲徐氏,京中官眷中有名的碎嘴之人,之前在长兴坊传洛溦婚约闲话的,就有她。
两妇人说话声时高时低,偶有几句内容飘来,听着像是徐氏陪表姐来等儿子出考场。
孙氏唯恐被瞧见,被迫打招呼,忙让婢女把窗帘拉得严严的。
申末酉初,鸿儒门开启,陆续有考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有家人相迎者,就地停了脚步,神情或激动或沮丧地回答询问,或者隔着车帘,跟车里的女眷交谈几句。
洛溦知道孙氏怕让人瞧见,遂让车夫将马车微微斜转,挡住了门,重新停稳,这才撩帘向外眺望。
视线,在一个又一个走出来的考生身上急切掠过。
直到……
一身士子缁衣的清俊郎,肃肃徐引,拎着笔砚箱缓步而出。
景辰!
洛溦忍不住攥紧了车帘,一直高悬的心终于松懈落下。
孙氏忙拦她道:
“瞧见了就行!可千万别过去!长安城里认识你的人也不少,你现在若出去见他,必是要遭人议论的。”
孙氏没敢告诉女儿,因为她前些日子在中书省为齐王作证、之后又被沈逍当众退婚,京中官家女眷私下已将她当作了笑柄在议论。
洛溦也不想给景辰惹麻烦,明白自己现在不能过去:
“母亲莫怕,我不会出去的。”
只是这么久不见,实在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她将车帘又微微卷开了些,朝外望去。
就在这时,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朝景辰迎了过去,屈膝行礼,然后接了他手里的笔砚盒,将其引领至对面的一辆马车前。
那婢女和马车,皆是点饰精美、金玉为缀,贵气难掩。
旁边的徐氏也瞧见了那马车,忙同身边表姐议论道:
“那不是临川郡主的车吗?是闵郡马家里今年有人科考不成?怎么没曾听过?”
表姐也是个爱八卦的,“闵大人家中没有这个年纪的子侄,再说,以郡主跟闵大人的关系,哪里会特意来关心他家子侄?依着郡主向来的喜好,倒有可能是……”
声音低了下去。
徐氏跟表姐交头接耳地低语了几句,掩嘴轻笑,又艳羡叹道:
“唉,到底是皇家贵女,怎么玩都行,就算哪天把闵大人给休了,夫家也不敢说什么!不像咱们……”
表姐语气微妙,重新望向景辰:
“不过你说这样年轻的郎君,比郡主一半的年纪都小呢……”
“这有什么?裕宗那朝的平城公主,六十岁了还养了好几个十七八的呢,这种年纪,自有这种年纪的好……”
两妇人开始重新审视起对面的景辰,眼神里添了一抹意味深长,从脸到身材,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又低声笑语起来。
洛溦坐在车帘后,将那两妇人的对话听了个断断续续。
手里捏着的车帘,渐渐攥紧。
再度朝对面望去,只见那华贵马车的窗中,伸出来一只妇人的手,着金戴玉,将一方帕子抛给婢女,让她给景辰擦汗。
景辰微垂着眼,面色淡然,却不避不躲,由着那婢女用帕子在自己发际间拭过。
洛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似有密密实实的针毡压到了自己的心上,一呼一吸都万般艰难。
旁边两个妇人低语的玩笑声,越来越刺耳。
洛溦唇线紧抿,猛地一掀车帘,出了马车。
旁边妇人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鸿儒门外等候的女眷虽多,但像洛溦这般的妙龄少女却鲜有一二,一袭绯裙妍妍,衬得稍带几分病色的面庞愈加楚楚。
她甫一下车,周围所有的人都不觉投来了目光,尤其那些刚出考场的士子,不觉皆放缓了脚步。
对面的景辰,也循着众人的目光望了过来。
澄澈的眼眸凝在洛溦身上一瞬,随即,便又移了开,继续面色温淡地聆听马车中的人说话。
仿佛,刚才只是瞧见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
洛溦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要不然,就是他没看见自己。
毕竟这里,这么多的人……
她抑制住情绪,忽略身后孙氏撩了车帘急切制止的一声“绵绵”,抬步朝对面的马车走了过去。
孙氏这一出声,倒被旁边的徐氏给认了出来,随即反应过来洛溦的身份,立刻兴奋地跟表姐八卦起来。
洛溦朝马车越走越近,车畔的婢女注意到异常,转过头向她望来。
景辰的目光,也再次朝她投来。
洛溦连忙弯起唇角,向他露出一道柔柔微笑。
景辰却依旧像看见陌生人一般,转开了头。
若说前一刻洛溦的心中尚存一丝侥幸,以为景辰没看见自己,那眼下这一刻,她是彻底绝望。
离得这么近,他肯定看见了她。
看见了,却不相认,是……有什么苦衷吗?
她颤着视线去看他的手,期冀他能像从前那样,给自己一些暗示。
可他的手垂在身侧,一动未动。
洛溦的脚步,停了下来,定在离马车两三丈的地方,正是鸿儒门前最人来人往的通行空地。
周围无数揣度的眼光,凝聚在她身上,
有官眷也认出了她,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那好像就是宋侍郎的女儿,被太史令退婚的那个!”
“宋家今天也有人科考?”
“不是吧,宋侍郎就一个儿子,听说早就从官学退学了,靠着齐王殿下谋了个差事。”
“难怪,都在传这姑娘跟齐王殿下走得近。”
“走得近又如何?现在都被退婚了,齐王也要娶王家的千金了……”
洛溦听见那些窃窃私语的低声议论,垂了眼,不敢再看景辰。
这般不堪的自己,若被人瞧出与他相识,一定会给他惹麻烦的。
周围还有他的同窗,甚至老师呢……
他若真跟自己说话了,必是,会让人说闲话的……
洛溦心中这般想着,眼角却终究还是禁不住涌出了热意。
她忙低了头,想要转身离开。
可就在这时,四周的窃窃杂音,好像一瞬间突然静谧了下来。
身后,传来沈逍疏冷的声音:
“不敢过去吗?”
第 78 章
洛溦闻声转头, 见沈逍一身官服,像是刚从旁边的中书省过来。
她怔怔望着他,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他拉了胳膊, 径直走向了临川郡主的马车。
婢女见沈逍走来, 忙迎上前, 屈膝行礼:
“太史令。”
“姨母在车里?”
沈逍冷声问道,视线淡淡掠过车畔的景辰。
婢女欲言又止。
沈逍朝马车走近,忽觉得手里拉着的那人拼命用力抗拒,似是不愿再往前一步。
他暗生嘲意,转回头,却见洛溦低着脑袋,眼角湿红隐现。
沈逍默然注视她片刻。
到底,软了心肠。
随即一句解释也没留,转过身,拉了她往宋家的马车走去。
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汇了过来,就连旁边一直聊天八卦的徐氏和表姐都赶忙闭紧了嘴, 怔愣愣望着沈逍亲自把洛溦送进了宋家马车。
车里的孙氏,更是紧张的不知所措。
她五年前就知道了女儿的婚约, 但这还是头一回跟沈逍见面,见他送洛溦坐下, 只一个俯身伸手的动作, 便透着疏远淡高,贵不可攀。
旁边婢女战战兢兢,想帮忙又不敢上前, 最后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礼,退出了车外。
车帘落下的一刹, 沈逍移目望向远处,见对面的景辰终于抬了眼,神色恍惚地朝这边望来。
沈逍面无表情,冷声吩咐车夫:
“走。”
洛溦一直低垂着头,身前双手微微绞着,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情绪。
孙氏在一旁看得忐忑不安,有心开口问两句,又怕当着贵人的面说错话,小心翼翼瞄了眼沈逍。
沈逍这时也将目光从洛溦的方向收回,与孙氏视线撞了个正着,一双眼睛如寒潭般的,看似没有什么情绪,却叫孙氏没由来的心底泛凉。
马车辚辚行出皇渠,转进了人潮如织的朱雀大街。
孙氏如蒙大赦,忙叫停了车。
“我前些日子约了秀织院选料子做冬衣,要不,你和太史令先回玄天宫……我选完料子再让车回来接我,反正离得也近……”
她话虽是对着洛溦在说,人却下意识朝着沈逍颔首行礼。
她内向口笨,但却也不傻,看得出太史令显然不想她继续待在车里。刚才整个鸿儒门外的人都看见了太史令送洛溦进马车,她现在回不回避,都免不了明日蜚语传遍京城。
孙氏心绪复杂,行完礼,匆匆下车。
车帘刚落下的一瞬,洛溦强忍了许久的情绪,便顿时冲涌而上。
一滴泪涌了出来,接下来成串的泪水,再止不住。
她背转过身,藏起了脸。
车夫领了孙氏的吩咐,继续上路,往龙首渠的方向行去。
洛溦落了会儿泪,想起沈逍就在身旁,竭力抑下喉间哽意,抬手抹干净泪痕,慢慢地将心绪克制平复。
“太……太史令……”
她背对着他,试着客气寒暄,声音却仍有些哽,“今日怎么,怎么也会去考场?”
鸿儒门虽然毗邻中书省,却实际并不顺路,或许,是有认识的人也在考试吧。
沈逍沉默了半晌,开口道:
“明算科考试,有道题的解法有争议,曹学士请我过来看看。是道天元术构建的高次程式。”
洛溦点了点头。
半晌,又迟疑着慢慢转回身,见沈逍身形俊逸地靠着车厢壁,微阖着眼,白皙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紫色袍面上,紧抿的唇线透着对万物的冷漠疏离。
马车转过坊角,在石子路沿上轻磕了一下,摇晃起来。
沈逍漆黑修长的眉,不易觉察地蹙了蹙,搭在袍面上的手指微微攥紧。
洛溦想起什么,撩开车帘:
“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
沈逍睁开了眼。
一双墨眸幽暗,静静向洛溦望来。
洛溦不想被他瞧见自己哭过的样子,重新侧转,背过身,轻声问道:
“我……我听说太史令不喜欢坐马车,要不,我让车夫去寻匹坐骑来?”
车厢内的空气,凝滞了片刻。
厢角的银熏球,寂然吞吐香雾。
沈逍缓缓开口:“谁告诉你,我不喜欢坐马车?”
洛溦不想出卖萧佑,含糊道:
“就……其实我第一次跟太史令坐玄天宫升轮的时候,也留意到了……”
这也是事实。他平时的话很少,但好像在升轮里、在马车上,仿佛是为了缓解某种紧绷的情绪,话会下意识地说得多一点点……
沈逍望着女孩的背影,良久,撤回视线:
“我是有些不喜,但也不会因此就不复堪命。”
洛溦听他语气凛冷,怕他被自己说破了弱点,又要生气动怒,再不敢提找坐骑的事。
“那要不……”
她斟酌片刻,“我把车帘和窗户打开些?”
说着,转身把车窗拉开了些。
黄昏的凉风,自窗外吹入。
洛溦尚未痊愈的热症骤然在额间一阵浮涌,禁不住呛咳了声。
沈逍伸出手,“啪”地关上了窗。
“不必拿苦肉计来献殷勤。”
他盯着她的后颈,声线里透着一丝压抑的阒暗:
“莫不是,又想求我什么了?”
洛溦怔住。
“我……”
余光中,他摁着窗框的手指,曲线优美,骨相蕴力。
脑海中,那日浴室中的种种浮泛闪过,同他做过的事,还有那些求过他的话……
她领悟到他适才的言下之意,不觉窘迫难堪:
“我没有什么想求的……”
转念间,却又想到了景辰,想到了临川郡主。
她相信景辰的为人,相信他绝不会像那些妇人所言,去做什么以色侍人之事。
可他若有什么苦衷,又为什么不通过别的法子,给自己一点点暗示呢?就像从前在朝元行宫偶遇,他都能打手势安抚自己,今日她却看得明明白白,他就是铁了心地不愿理会她。
如若可能,她只想立刻就向他当面问个清楚明白!可这其间,不管是涉及到了什么理由,若真牵扯到了郡主那样的皇家贵胄,那自己,还真的只能求沈逍帮忙……
洛溦心思纠结,又觉酸楚心痛,禁不住喉间哽意再度翻搅上来,低了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逍移开了眼。
半晌,朝外吩咐道:“去长兴坊。”
宋宅所在的长兴坊,离此地最为近便,掉了头,只再前行半个坊的距离便至。
马车驶到宋府门外,宋行全正站在门外空地上,背着手,监督工人遮换屋顶的悬鱼瓦兽。
长安城内官宦云集,等级森严,不光官服俸禄分得精细,官员宅邸的制式也大有讲究。
宋行全升了官之后,一是为了合乎身份,二也是存了些炫耀之意,花重金将新宅大门翻修了歇山顶,加了五品以上京官才能用的悬鱼瓦兽,好不气派。
岂知才短短数月,他就在朝廷党争中失了利。
贬职的公文虽然还没正式下达,但这条街上住的全是官宦显贵,其中不乏等着落井下石之辈。宋行全再三权衡,为防被人参奏越制,还是暂且将悬鱼等物遮换一下,待来日若有转机,再放回去不迟。
正心怀怅惘之际,见孙氏的马车归来,知道她今日去找了洛溦,忙走到车旁:
“如何,可曾见到绵绵?”
洛溦掀开帘,一面止着咳,一面跟宋行全解释:
“母亲去秀织院了……”
宋行全见竟是女儿回来了,也顾不得管孙氏去哪儿了,径直问道:
“那她跟你说的事呢?你有去求太史令吗?”
洛溦闻言忙提声制止她爹:
“爹!”
却又因此带出一串咳嗽,一面朝宋行全摆手摇头。
宋行全就猜到洛溦定然不肯去求沈逍。
父女俩上次在祀宫外见面,几乎吵到了要断绝关系,宋行全回家之后,一想到洛溦上回跟自己撂过的狠话,就气不打一处来。
此刻对着女儿,口气不由得有些强硬怨怼:
“上次你为姓景那小子跟我闹,我也不计较了!但这回关我宋氏一门兴衰,无论如何你也要想办法去求一求!你不是也帮昀厚求过齐王吗?这次求一下太史令又有什么不同?你小时候不就挺会黏他吗?整日哥哥、哥哥的追在人家屁股后面,就算做不成夫妻,去说几句软话又如何为难你了?”
洛溦挥着手,满面通红,咳得要透不过气来。
身后的车帘,被人从里面缓缓撩开。
沈逍一袭紫色官服,眉目清冷,伸手扶在了洛溦的肘后,将她送下车。
宋行全先前教训女儿的气势,顿时荡然无存,张大着嘴,满脸憋得通红。
沈逍将洛溦一路送进府门门槛,松了手。
宋行全疾步跟了过来,指挥门房处的仆妇上前扶了洛溦,转身向沈逍拜行大礼:
“有劳太史令亲自护送小女!”
他为了不让同坊的官员看见自己遮换悬鱼瓦兽,特意选了黄昏吃晚饭的时间在门口监工,趁着暮色昏暗,没什么来往的人,不会被人瞧去了当笑话传。
然而此时此刻,却恨不得所有的人都赶紧出门围观,亲眼见见身穿一品官服的太史令,竟然扶着他女儿进了他宋家的大门!
沈逍看也没看宋行全,径直越过,随着搀扶洛溦的仆妇,朝内行去。
第 79 章
宋行全还保持着行礼的姿态, 见状有些尴尬地慢慢回直身,整束了一下衣冠,快步跟了过去。
他被沈逍无视,早也不是一次两次。
想当初刚升了从三品不久, 早朝时终于能有资格候在大殿外, 那日正逢齐王请旨巡查淮州, 一向走路带风、目不斜视的萧元胤,路过丹墀下时,却蓦然放缓了脚步,与宋行全寒暄。
彼时齐王是公认的大乾储君,未来天子,特意驻足向宋行全招呼,甚至还颇为客气,周围同僚俱是艳羡不已。
宋行全亦是受宠若惊,事后站在丹墀下腰板都挺得更直了,昂然接受同僚的各方阿谀奉承。
没过多久,沈逍也来了。
一袭宽袖白袍, 姿态清冷贵致,不似齐王傲倨张扬, 却更令周围诸官愈加恭谨小心,个个垂首屏息。
行过丹墀下时, 沈逍停下脚步, 伸手接过侍者捧着的帛书,目光掠过四周群臣。
宋行全见太史令的视线移来,不觉心绪一振。
寻思女儿的婚事得圣上金口玉言认下, 人也住进了玄天宫,迟早面前这位九天之上的太史令大人, 就该称自己一声“岳父”。
或许刚才齐王的屈尊示好给了宋行全额外的勇气,他蠕动了一下嘴唇,在沈逍目光触及自己的刹那,满脸堆笑,开口问礼:
“太……”
然后沈逍视线静幽幽扫过,仿佛根本没觉察到他的存在,一晃即逝,取了帛书,随即拾阶登台,进了大殿。
宋行全僵在原地,隐约听到周围有压低的笑声传来,只恨不得立刻找个土堆把自己给埋了!
他自此,也算习惯了沈逍的公然无视,如今瞧见对方竟肯亲自送洛溦回家,难免有些不敢置信的又惊又喜。
仆妇扶着洛溦,穿过连接前后院间的月门,进到小巧内院。
院中一汪莲池,荷香清幽。
婢女甘草闻声出来,忙上前接了姑娘,又扭头往后看了眼:
“那个……”
洛溦此时已止住了咳,转身循望,见沈逍竟也一路跟了过来。
她摒退仆婢,走回到池畔,朝沈逍裣衽一礼:
“今日有劳太史令相送。”
原想再加一句不需再送了,转念想起她爹就跟在后面,沈逍若是此刻掉头回去,必会被她爹缠上。
沈逍站在暮色余光中的莲池畔,静静看了洛溦一眼:
“不必谢,我说过,我还需要你的血,不想你废掉而已。”
说着,便迤迤然从莲池对岸走了过来。
洛溦垂着头,视线随着池水夕光间漾动的倒影,瞧着沈逍一步步走近。
她现在,属实没有心情招待他。
“那……那就请太史令在这儿稍等。”
反正鄞况也快来了。
下车前沈逍传了话,让车夫去玄天宫接鄞况过来,算算路程,理应很快就到了。
洛溦领着沈逍,进了堂屋。
宋家的这座新宅院,她住过的次数有限,屋里的大部分家具陈设也都不熟悉,又不好意思去榻上躺着,遂引沈逍在窗边茶案旁坐下,两相无言。
等了许久,也不见甘草和其他婢女进来。
洛溦有些尴尬,低低咳嗽了两下,想起什么,抬眼望了下窗侧的百宝架,站起身来。
架子的最上面,放着一个乌木小箱子。
洛溦伸手去够,差了点距离,又踮起脚,好不容易触到了箱角,抠着指头,艰难挪动。
沈逍盯着她的背影半晌,站起身,伸出了手。
紫色官服的衣袖,自少女身后拂至,头顶的木箱稳稳滑入了她的手中。
洛溦感受着笼罩而至的迦南气息,抱住木箱,垂眼致谢:
“谢太史令。”
她把箱子放到案上,重新坐下,揭开了箱盖。
屋里其他的陈设她不熟悉,但这个小乌木箱子,却是当初从越州一路带进京城,装着她从小到大积攒的一些“珍藏”,熟的不能再熟。
洛溦翻找了几下,取出一个小瓷瓶,摘了瓶塞闻了闻,倒出一粒药丸,放进了嘴里。
沈逍刚撩袍在案后坐下,抬起眼,见状修眉微蹙:
“乱吃什么药?”
洛溦想起之前他说需要自己的血、不想她废掉,忙解释道:
“不是乱吃,这是从前郗隐先生给我的木犀丸,退烧极快,比鄞况的有效果多了。”
沈逍扫了眼案上木箱,见都是些杂乱的旧物,小瓶子,小匣子,甚至还有些一看就是小孩子玩具的东西。
“既是有效之药,鄞况为什么没给你用?”
洛溦盖了瓶塞,把药瓶塞回到木箱里。
“噢。”
她迟疑了下,想着待会儿鄞况过来,自己也瞒不住,如实道:
“这药起效快,就是……就是有点会让人腹痛。不过对身体无害的!”
“是吗?”
沈逍语气显然不信,“世上还有能令人痛,却不会伤身的药?”
说着,便伸手去拿那药瓶。
“肯定没什么害的,不然郗隐先生也不会拿给我……”
洛溦试图盖上箱子,无奈沈逍的手已探了进去。
他在一堆杂乱之物寻了片刻,没找到刚才那个小瓷瓶,倒是触到压在瓶瓶罐罐下的一件软物,顺势往外扯了出来。
垂目望去,见是一个白布做的娃娃,眉眼用黑线细细缝出,身上穿着水青色的小衣袍。
沈逍注视着那娃娃,面色微凝。
洛溦忙把娃娃拽了过来,有些尴尬:
“这是我小时候的玩具……”
担心他还要去找那药瓶,又解释道:
“待会儿鄞况来了,我会跟他老实交代的,那药真没什么问题,肯定不会影响我以后帮太史令解毒!我就只是……只是想要快点好起来。”
沈逍回过神。
搭在箱沿上的手缓缓收回,淡声道:
“急着去找景辰?”
洛溦被他说破心事,脑袋越发垂低,看着手里的布娃娃。
半晌,轻声问道:
“太史令可知道,景辰怎么会认识临川郡主?”
沈逍面无表情地合上了箱盖:
“听说他自己去求见过外祖母,当时姨母也在。”
自己求见?
洛溦沉默下来。
若说是为了行卷,求到贵人面前,也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景辰那么有才华,能得到太后和郡主的赏识,亦在情理之中。
但……
递帕子擦汗那样的事……
跟行卷还是不一样的吧?
临川郡主喜欢豢养伶人面首之事,京中亦时有传闻……
洛溦竭力想压下那些纷杂的胡乱思绪,头却禁不住越垂越低,半伏着身,伸指触了触手里布娃娃的脸,心中酸楚浮泛。
小时候,一直觉得这娃娃有些像景辰,柔柔软软的。
这世上,到底能有什么原因,让明明那般温柔的他,突然选择对自己视而不见,一丁半点的暗示都不肯给?
她绝不能相信,他是会为了富贵荣华,宁可舍弃真心与自尊的人。
她想见他,想听他亲口解释……
屋外的夕光,彻底暗了下来。
甘草总算捧着茶盏茶杯,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屋内。
先是非常煞有介事地行了个大礼,奉了茶,再逐一点燃灯烛。
她跟洛溦院中的其他几个婢女,其实早就想进来伺候姑娘,无奈却被宋行全叫了过去,不许她们进屋打扰,直到捱到掌灯时分,才细细叮咛了一番,放她们出来伺候。
甘草不敢惊扰贵人,点完灯,退出屋前,才攒足了勇气,偷偷瞄了眼那位传说中的谪仙神官。
他其实,好像根本没留意到屋里进来人了,又或者更确切的说,虽然知道进来了人,却也毫不在意,就如同对方是空气中的微尘一般,不足为道,视线落在了对案低头不语的姑娘身上,又好似……茫然并无焦点,一身官服明明气度华贵非常,在他的身上,却无端显得格外冷漠疏淡。
但却是……
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甘草轻手轻脚退出了屋子,赶去为小姐妹们回答各种八卦提问。
过了不久,宋行全带着闻讯匆匆赶来的鄞况,也进了屋。
鄞况一进门,就闻出了木犀丸的味道,没好脸色地盯向洛溦:
“你吃木犀丸了?”
洛溦醒过神,看见鄞况,支吾道:“就吃了一颗……”
“一颗也够你难受!”
鄞况探查洛溦的脉象,又有些忍不住气:
“你是不通药理还是怎么的?为什么要吃这个?”
洛溦没敢吭声,听见鄞况问“为什么”,下意识地瞥了眼沈逍,生怕被他抖出答案。
沈逍却只淡声吩咐鄞况:
“既已吃了,你对症下药便是。”
鄞况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洛溦,没再吱声,坐去一旁调配药剂。
宋行全站在门口,观察片刻,上前假装旁观鄞况配药,叹道:
“唉,这丫头从小就离不得药,等以后搬去了涿州,地偏人稀的,也不知好不好找药材……”
洛溦明白她爹要开始卖惨了。
此时木犀丸也渐起了药效,腹间的痛意开始慢慢弥散。
她咬了咬唇,没什么好气:“爹你别说了,我不会跟你去涿州的。”
宋行全叹道:“这事也由不得你定啊,爹现在要被贬官过去,咱们一家人总不能分开吧?”
瞟了眼沈逍的方向,“你眼下也没婚约了,自然要跟着父兄,哪儿有姑娘家不跟家人待在一起的?”
洛溦抑着腹痛,只想让她爹赶紧走:“谁说我没婚约?我有的。”
景辰答应过她,她相信他不会食言。
不管有什么误会,只要他肯解释,她就愿意相信……
旁边鄞况也被宋行全吵得烦躁,接话道:
“她有婚约的,整个玄天宫都知道给礼部的谶语还没送过去,她和太史令的婚约还没解,宋大人赶紧先出去吧,别在这儿妨碍我配药!”
虽则沈逍在紫微台当众说过要解除婚约,但皇室一直没有正式下旨,说是谶语要改。
宋行全也有心再多问两句,却被鄞况又不耐烦地甩了一袖子药露,尴尬半晌,到底不敢当着沈逍跟玄天宫的人叫板,讪讪告退出去。
案畔洛溦亦有些窘迫,她说的婚约,并不是鄞况嘴里的那个,但眼下腹痛难受,也懒得辩解了。
鄞况配好药,喂洛溦吃下,重新给她把脉。
“吃了木犀丸,你的烧确实能退得快些,但还得养几天……”
他探了会儿脉,又皱起眉,“怎么这般的气血郁结?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这可不好,本来病症就延绵。”
鄞况收回手,想起刚才宋行全诉苦被贬官的事,看了眼沈逍:
“要不,求太史令想想办法,别让你那么伤心郁结了。”
沈逍抬起眼。
鄞况低头收拾药具,继续对洛溦道:
“咳,我这也是为太史令考虑,毕竟再等几个月,就是最后一次解毒了,你把身体养好,才能对他有益不是?还有其他的那些病症……”
洛溦摁着肚子,打断鄞况:“我没有什么伤心事。”
想起之前沈逍在马车上的讥嘲,垂了眼,“我也不会求什么,帮忙治了病、就总要这要那的,岂不是挟恩图报,亏你还是医师。”
鄞况道:“挟恩图报也不全然是坏事,既然能图报,就至少证明恩施得还不错,对吧?”
说着,瞄了眼沈逍。
沈逍的目光却落在了洛溦的脸上,一晃便敛。
收回时,掠过她手里的布娃娃,眉目静寒。
“你小时候,不就挺会黏他吗?整日哥哥、哥哥的追在人家屁股后面。”
“沈哥哥,你能跟我玩一会儿吗?沈哥哥……”
“沈哥哥,等我回了越州,就做一个跟你一样漂亮的白布娃娃……”
“沈哥哥,我好喜欢你……”
……
沈逍移开视线。
“好好养病。”
他沉默良久,冷声道:
“过几日,我带你去见景辰。”
第 80 章
临川郡主进到长公主府的轩室中, 见沈逍临窗而坐,姿态疏漠。
窗前置着暖炉,煮着茶,水声咕噜, 炭火噼啪。
临川郡主定了定心绪, 走过去, 拢了下织锦披帛,坐到沈逍对案,笑道:
“逍儿今日这么好兴致,请我过来喝茶?”
她早年失恃,幼时便被王太后选中,养在宫中,陪着沈逍母亲殊月公主一同长大。后来殊月离世,太后亲自抚养了沈逍几年,但男孩年纪渐长,不能一直住在宫中,且又拜了冥默为师, 时常需要在宫外走动。太后出宫不便,便让临川郡主接管了照顾沈逍衣食住行之事。
太后性情强势, 临川郡主虽倚靠着养女身份得了不少便利,但也从小被太后压制得唯唯诺诺, 没什么主见。
而她的这个外甥沈逍, 却恰恰是从小就极有主见的孩子。因此在照顾他的这件事上,临川郡主只管得了长公主府里的上下一干仆婢,管不了外甥本人。两年前沈逍正式接掌玄天宫之后, 她更是连长公主府的大小庶务也都再插手不了了。
沈逍斟了杯茶,递到对案, “姨母请用。”
临川郡主含笑接过,喝了一口:
“去岁进贡的顾渚紫笋,难得你这儿还有。”
沈逍道:“还有不少,待会儿让人给姨母送去府上。”
临川郡主眉开眼笑,正要接话,对案沈逍却已又开了口,直奔主题:
“听说姨母府中,最近住进了一个叫景辰的人,从前是我玄天宫的生徒。”
临川郡主举着茶盏,咽下嘴里的茶,点了点头:
“是有这么一回事。”
沈逍问道:“是他主动向姨母自荐枕席的?”
临川闻言脸一红,“逍儿你……”
当年她在马球场上对闵侍中一见钟情,借着太后的势力硬是让对方解了婚约,娶了自己。结果夫妻二人婚后一直不睦,成婚二十余载只得了闵琳一个女儿,临川也渐渐对中年发福的丈夫失了从前的热情,时常招些年轻俊美的伶人到府中歌舞助兴,在京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大乾民风开放,她又是皇室女,背后还有太后这个强大后盾可倚靠,只要夫家的人不闹,便不会有人说些什么。
只是眼下被外甥这般直白提起,临川到底脸上有些挂不住。
沈逍揭开鹾簋,取过银勺,往茶汤里加了些盐:
“我没有窥探姨母私事之意,只是景辰曾经是我玄天宫的人,才想问问他是如何进的姨母府中。”
临川郡主被沈逍请来之前,也猜到可能会被问及此事,所以曾匆匆请示过太后,知道该怎么答。
“玄天宫那边的事,我瞒你也瞒不住,就是那次陪母后去看你,在玄天宫门口遇见了那人,他求见母后,就这样认识了。”
“其实吧,”
临川看了沈逍一眼,啜了口茶,“你可能也知道了,看上他的人是母后,不是我,只因为他现在还是白身,入宫并不方便,所以才暂且养在我府里。”
轩室角落的髹金黑漆屏后,隐隐传来一声响动。
沈逍不动声色地盖上鹾簋,将郡主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姨母的意思是,景辰是外祖母的面首?”
临川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明晃晃用这样的称呼总是不好,就算是个解闷的人儿吧。大乾民风开化,母后守寡三十年,身边能有人伺候,也是好事。”
临川自己也有些纳闷,那年轻人单看相貌,也算不得顶顶好,当时在马车里也不知跟母后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让她老人家就看入了眼,后来自己跟着坐进马车,就瞧着母后一直摸着景辰的手。
临川不是太有主意的人,更不敢质疑太后的喜好,总之她老人家说喜欢,那便是好的吧。
“我以前,其实也给母后举荐过人,她都不大看得入眼。但这个景辰,我探过母后的口风,应该是挺中意的……前段日子的夜里,我偷偷把人往宫里送过好几次。等过几天科考成绩一出来,母后就会催着礼部放榜,到时必是会给他一个官身,方便他出入内廷的。”
她觑了眼沈逍的反应,见他表情淡淡,继续道:
“这事儿姨母不瞒你,一则因为母后平日最疼你,难得这次有个她看顺眼的人,将来若是圣上说些什么,你得帮忙劝着。”
“二则,母后也想问问,景辰跟你那未婚妻宋洛溦,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不瞒你说,上次你在鸿儒门外碰见我的马车,当时车里,坐的其实是母后。”
沈逍重新又为郡主斟了一盏茶,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们是同乡,景辰与她表舅是同窗,后来一起在玄天宫,也有过往来。那日在鸿儒门,她其实是去等我,碰巧看见景辰而已。”
临川点了点头:“景辰也是这样说的。”
她饮了口茶,想起太后的交代,“那总之你跟宋家的婚约,还是得尽早撇干净,虽说你尊重师父,想在推翻他的谶语上再三郑重,但眼下朝中的局势乱的很,能尽早撇清关系就尽早撇清,母后还想着让你和王琬音……”
话说了一半,见沈逍握着茶勺的手停顿住,临川话音顷刻弱了下去,像是半途漏了气,渐渐变得微不可闻。
她深知外甥从小话少,但若惹到了他,必是字字冷怼攻心,让自己这个做姨母的好几次捏帕垂泪,夹在中间难做人。
总归话是带到了,她踌躇了下,也不再多言,将话题转回到朝局上,又闲谈坐了会儿。
送走了临川郡主,沈逍慢慢收拾好茶具,站起身,走到轩室角落的髹金黑漆屏侧。
屏风后,洛溦脸色煞白,唇线紧抿,明明看见沈逍靠近,身体却一动也动不了。
沈逍盯着她。
“出来吧。”
他淡声吩咐,转过身。
洛溦怔怔走了出去,望着窗边沸煮着的茶水,想起刚才临川郡主的那些话,心中一片流离彷徨。
沈逍注视她片刻,“还想见他吗?”
洛溦点了点头:“嗯。”
不管别人再怎么说,她只愿意相信景辰,只想听他解释。
临川郡主被请来长公主府的时候,景辰也被“带”了过来。
洛溦跟着沈逍,出了轩室,进到长公主府的后园。
海棠树下一道熟悉的身影,逸朗清举,温润孤立。
洛溦怔愣一瞬,继而忍不住就要冲过去,却被沈逍拽住了手腕。
“不用跑。”
他冷着声,半晌,松开了手。
洛溦垂首,抑了抑情绪,朝前走去。
花树下,景辰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一段时日不见,他消瘦了不少,就连眼睛下的那颗痣都显得格外凄楚。
他看着洛溦,强自勉力一笑,溢满着苦涩,却依旧恬淡温柔,朗朗好似濯过新雨的柳。
洛溦望着那笑容,差点掉下泪来。
“景辰……”
她此刻再顾不得其他,一下子便扑进了他怀中。
景辰身形僵滞,垂落身侧的双臂微微抬起,似是想拥住怀中的女孩,却又在最后一刻停顿住,挪向洛溦的衣袖,将她拉开了些。
洛溦感受到景辰的抗拒,抬头看他,五味杂陈,彷徨失措:
“你到底是怎么了,景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吗?”
景辰的视线,落向远处的沈逍,想起自己被那小侍卫“绑”来、一路听其鄙夷所言,明白洛溦也已听过如今京中的那些传闻。
他费力牵了下唇:“发生的事,就是你看到的那些,我投靠了太后。”
洛溦仰着头,试图捕捉他回避的目光:
“是因为你科考遇到麻烦了吗?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之前孙氏说,曾听宋昀厚跟父亲争吵中提及景辰的家状出了问题,被从科考名单上除了名,后来洛溦在宋家养病,也曾询问过宋昀厚,可他却只咬定从未说过那样的话……
洛溦也不知该信谁。
可,就算真有那样的事,景辰为什么不来找自己,不让她一起想主意?
景辰抬眼望向一旁亭阁的飞檐,想起那晚雨夜中的高楼灯火,阖目沉默。
“我找你,你就能帮我吗?”
半晌,他轻声开口,语气已是冷静自持:
“就如你父亲所言,京考一榜从来都是被世家子弟预定,我没有靠山,没有背景,甚至身世还有污点,不是单凭你编出来的玉衡谶语,就能轻而易举地考中。”
他看着洛溦,“我只是,选了一条更简单的路。”
洛溦嗓子微微发哽,努力弯出一道笑:
“我明白的。”
她用力点头,“走捷径没有什么不好的,你是因为怕我因此轻视你,才故意避着我吗?我真的不介意的,景辰,我完全理解……”
“你不理解。”
景辰退后一步,转身,跟洛溦拉开距离。
“若是……”
他沉默半晌,艰难开口,“若是传闻中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呢?我为了功名前程,跟太后和郡主……”
洛溦弯出的笑意僵凝住,一点点散去。
“不会的。”
她试图朝景辰走近,“你不会的,景辰,你那么好……”
“我不好!”
景辰再度避开了她,面色泛白,唇畔笑意苦涩难言。
他望着洛溦,仿佛是拿定了什么主意,缓缓举起右手:“我发誓,我跟太后和郡主,确实有……耻与人提的关系。”
洛溦的脚步定住,望着景辰抬起的右手,只觉得那手仿佛是伸进了自己的胸腔,抓住已经裂开了的心,连血带肉地,一下子扯了出去。
“你骗我。”
她心口空空,脑中茫然。
“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不信。
他是景辰啊,是宁可舍弃生命也要同她在一起的人!
她喉间哽咽的厉害,伸手去拉景辰衣袖,试图将他举着的手臂拽下。
“你别骗我了,好吗?是我……是我不好,我不该非想着要你考进一榜,让你那么辛苦……”
她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翻涌着无助的乞求:“我们不要什么功名了,我不介意一辈子粗茶淡饭、平平常常,真的!我们现在就一起离开长安,好不好?”
景辰的心,也在剧烈地颤抖着。
他抽出衣袖,竭力不去看她,一字一句说道:
“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长安的,你自己走吧。”
洛溦却仿佛没听懂他的话,还在仓皇地试图替他解决横亘彼此间的阻碍——
“还有你身世的事,你也别担心,陈虎已经死了,庆老六也被捉了起来,太史令答应过我,不会让那些事传出去……”
景辰背转过身。
“你放过我吧,绵绵。”
他用尽全力吸了口气,“你跟太史令……”
他无力地闭上眼,颤着声,“你同他做过的事,我没办法接受。我,跟所有的男人都一样,接受不了那样的你,你放过我吧。”
洛溦尚未说完的话,堵在了口中,整个人如同被抽了魂魄,怔怔呆立。
世间一切的困难,她都有勇气跟他一起去面对。
唯独这件事……
是她无可逆,无可变,永远也没法洗净的污迹。
洛溦的一颗心,发紧的厉害,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面前的人影模糊,视野发黑,恍恍惚惚间,她想起了那间漆黑的储仓,想起他曾与她两相依偎,许下诺言……
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幸福……
原来,终究不过是南柯一梦。
洛溦脚步踉跄地后退了两步,身体随着意识,遽然掉落深渊,无所攀附般地坠倒下去。
景辰闻声转身,正瞧见洛溦坠下的一刹,强撑的假面顷然破碎,冲了过去:
“绵绵!”
然而视线中的少女,却已落入了身后沈逍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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