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沈逍揽住昏厥过去的洛溦, 低头看了她一眼,冷声唤道:
“扶荧。”
扶荧从一旁的屋檐跃下,腰间软剑弹出,须臾间已架在了景辰的脖子上。
他想杀这姓景的, 已经很久, 此刻就等着沈逍一声令下, 即可便能取他人头!
扶荧看向沈逍,眼蕴期待:“杀了?”
沈逍将洛溦横抱而起,抬起眼,见景辰脸色苍白,视线只一瞬不瞬凝向自己怀中的女孩。
杀他,太容易了。
“不必。”
沈逍淡淡道:
“让他好好活着,长长久久地活,好叫他心里其实根本舍不下的那个人,日日亲眼旁观,他是如何伺候我外祖母的。”
随即抱着洛溦,转身离开-
厢房内。
鄞况检查完洛溦的情况, 难得的有些挫败无奈:
“这下我也没辙了。”
他收起银针,“这丫头体内的赤灭毒原就没清干净,鸟峮吧八伞令弃七吾三陆,欢迎加入 又不知从哪儿堵了一口气,五脏六腑都郁结着。”
原以为她跟着太史令去见了那个谁, 心情会好些, 谁知反而更糟了!
“为今之计,要么把她的那件伤心事彻底根除了,要么, 就得让她把情绪给发泄出来,不然这病症只能越拖越严重。”
身后沈逍凝视着榻上少女:
“她哭过。”
鄞况摇头, “掉两滴泪那种不算,我太了解这丫头,从小就特能忍,掉两滴泪就又很快憋回去了!我说的情绪发泄,是要大哭大闹,动手摔东西砸东西那种,说实话我认识她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
他收拾好针囊,想了想:
“不行,我还是得给师父写封信,让他过来看一眼!”
说完,向沈逍行礼,匆匆离开。
烛影稀疏的室内,复归一片寂静。
洛溦的意识,依旧在梦境中翻滚浮沉。
漆黑的夜,湿冷的水雾,甲板上笼罩着血腥的杀戮声和嘶喊声。
她躲避着水匪,扑到船舷上,紧紧抓住了皮筏的牵绳。
水波翻涌,皮筏不断向江心荡去,她用尽了全力,也再拉不住那牵绳。
“放手吧,绵绵。”
黑色的江雾中,景辰的声音冷冷传来:“我接受不了那样的事,你放过我吧。”
水波翻涌,皮筏须臾间已荡去了江心,连同上面的人影,消失在了夜色的黑暗中。
“景辰!”
洛溦失声大喊,睁开眼,惊坐起身。
视线里的身影,却不是梦中那人。
沈逍伫立在床边,定定看着她,视线怔忡,随即撇开。
洛溦醒过神,想开口说些什么,嗓子却一阵难受,伏倒在榻边,剧烈咳嗽了几下。
沈逍朝她伸出手,却又半路收回,转而取过榻边小几上的药露,递过去:
“把药喝了。”
洛溦止住咳,伸手接了药:
“谢太史令。”
沈逍的视线落在帐影虚无处,良久,淡声问道:
“他就这样让你心痛难受?”
洛溦握着药瓶,低着头:“我没难受。”
她调节了一下呼吸,拉着锦衾,慢慢靠着引枕坐起来。
喝完药,低头嗅了嗅药瓶,笑道:
“鄞况居然这么大方,连金线莲都舍得给我用。”
沈逍闻言,朝她望来。
女孩一头乌发垂在单薄的寝衣外,双眸湿红未褪,氤氲楚楚,线条盈润的唇弯着笑意,却是淡白褪色,蕴着苦涩。
沈逍想起刚才鄞况的话。
“心里若难受,就说出来,不必顾左右而言它。”
洛溦抬头怔怔看了他一眼。
沈逍避开她的视线,漠声补充道:“鄞况说的。”
洛溦“噢”了声,垂目盯着手里的药瓶,说不出话。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一颗心麻木的厉害,就好像五感迟钝凝固,整个人跟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了起来,既不觉得悲,也不觉得难过。
“我真的很感激太史令,让我见了景辰一面,如今话说清楚了,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她抠着瓷瓶上的凸纹,“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景辰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理由来伤她的心。
是因为生死相依之时,人做出的承诺只是一时兴起?
还是她其实,根本不该告诉他那样难以接受的事……
洛溦幽幽道:
“若是太史令有一个秘密,并且知道如果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喜欢的人,她一定会嫌弃你,那太史令你,还会告诉她吗?”
夜风撩动帐帘,烛火流光投映在沈逍的侧颜上,镀出一层近乎虚幻的光影。
他静静看着她,眼神似是有些恍惚,良久,缓缓开口:
“既知她一定会嫌弃,自是不会告诉。”
洛溦点了下头,摩挲着药瓶:
“可那样的话,两个人之间便做不到最基本坦诚相待,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就算一开始藏捏着不说,将来,他也是有可能会知道真相的。”
“那我,便选择不喜欢她。”
沈逍移开视线,声音是他向来的冷漠:
“情爱之事,患得患失,不期望有所得,才不惧有所失。”
洛溦怔忡住,半晌,扬眸去看他:
“可那样的话,太史令……不会觉得孤单吗?”
沈逍避开了她的视线,没有说话。
脑海里,恍惚有斑驳的影像浮现。
夜空广袤,星河璀璨,一颗颗星辰仿佛多情的眼眸,静谧俯瞰而下。
山风清凉,吹得整个世界都仿佛销声匿迹一般。
只余,她和他。
“连星空都瞬息万变,又何况人生?”
良久,他低低开口:
“人生来孤单,没有谁,能一辈子永远陪着谁。”-
洛溦留在长公主府,喝了十来天的药。
她自觉身体好了很多,但架不住鄞况依旧整日唉声叹气。
“你这样子下去不行!”
他让银翘做了个布偶,又递给洛溦一把银针:
“来,把这布偶想成你憎恶之人,使劲扎!”
洛溦只觉得鄞况在歪门邪道治病的路上越走越远,抱着布偶:“无冤无仇的,我干嘛要扎?”
“你这郁结之症早晚拖成大病!”
鄞况想起明日就是洛溦的十七岁生辰,半叹气半恐吓:
“你知不知道,世上多少早夭之人都是死在忧思过度上的?原本能活七十的人,指不定十七就那啥了……”
洛溦低头研究着布偶的鼻眼,没说话。
她的身体,自己最了解,看着好像没事,实则胃口大不如从前,夜里也长时间地睡不着觉。
最开始还能掉一两滴泪,到了后来,眼睛一直是干的,一点儿湿意都没有。
虽然明白这样不好,可又仿佛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想要尝试做些改变,却也半分力气都使不上来。
送走鄞况,洛溦喝了药,躺回到床上,又是直直盯着帐顶一个多时辰,依旧没法入睡。
她像前几夜那样,起身穿好衣裙鞋袜,小心翼翼没惊醒外厢里的银翘,出屋走到外面的庭院里。
夜色清凉,桂香馥郁。
洛溦踱至东面的桂树下,仰头望着月色下稀疏的枝叶。
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日梨花树下,两厢依偎。
却好似……
隔了一生一世那么的远。
她收了视线,正要垂低头,忽觉得身体一紧,随即一只戴着皮韘的男人手掌捂到了嘴上,整个人被钳制进了他的怀中。
洛溦震惊之下,下意识扭身挣扎,然后又哪里敌得过身后那人的力气,尚没全然回过神就被他带着跃上了墙头。
那人在屋檐间纵跃而行,不多时,出了长公主府,落入兴宁坊一处荒宅的屋顶上。
洛溦被颠得头晕眼花,挣脱开站稳身,抬起眼看清掳劫自己之人,顿时魂飞魄散:
“是你!”
月光下,卫延斗笠遮住眉眼,声音带着从前的暗哑:
“嗯,是我。”
洛溦用力平复着呼吸,后退一步,四下张望一番:
“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你要是敢往前一步,我就立刻大喊,把望楼的士兵召过来!”
说话间,人继续往后退着,一不小心踩滑在瓦片上,身体失衡趔趄。
卫延手疾眼快,伸臂拉住她,顺势将人拽入了怀中。
“你放开我!”
洛溦想起分别那日他连杀两人、满身是血的模样,又惧又怕,再也顾不得许多,挣扎撕打着想要逃离,却被他轻轻松松就制住了双手。
正要失声呼救,斗笠下卫延却已俯身靠近,蜻蜓点水般的,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
洛溦没呼出的叫喊卡在了喉间,瞪大着眼。
待回过神来,比先前更用力地挣扎起来:
“你放开我!死淫贼!”
这一次,卫延松开了她,一只手还钳着她的手腕,居高临下:
“不喜欢吗?我看你挺喜欢的。”
“我没有!你少胡说八道!”
“是吗?”
卫延语气淡淡,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举至两人之间:
“那你敢逃吗?”
说着,放开女孩的手腕。
双手自由的刹那,洛溦想都没想,手指已握上了匕首铜柄,将刀拔出,狠狠刺进卫延的胸膛。
第 82 章
匕首的刀尖, 刺入了卫延的胸膛。
他一动不动,生生受下。
倒是洛溦震惊于自己的骤然得手,一时有些怔住,握着刀柄的手轻轻发抖。
卫延抬起手, 握住女孩手腕, 把匕首从自己胸口移开。
刀尖带出一缕鲜血, 顺着白刃蜿蜒流下。
“还刺吗?”
他看着她,“不刺的话,我就又亲了。”
洛溦幡然回神。
“你敢!你这个死淫贼!”
说话间,又往他胸口猛扎了几下。
可她到底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又见他始终不避不躲,下手的时候不自觉就少了狠意。
末了,索性一把扔了匕首,转身跑去屋顶脊瓦边,蹲身抱膝,呜咽出声。
一面哭,一面使劲擦拭着脸颊, 恨不得把皮给擦破似的。
卫延捂着胸口,调整了一下内息, 等着女孩哭得差不多了,慢慢朝她走去。
洛溦立刻警觉起来, 左手揭起一块瓦片捏在手里, 瞧见卫延越走越近,抬手就把瓦片朝他扔去:
“你别过来!”
卫延听到风声,眼也未抬, 只略略侧了下身。
瓦片擦着他身侧飞落出去,啪地摔碎在了檐下。
洛溦忙缩靠到瓦脊上, 伸手又去抠下面的瓦片。
卫延却已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语气带着一丝揶揄:
“我若真想对你怎么样,你就算把这屋顶上的瓦全揭了,也无济于事。”
洛溦抠着瓦片的手颤了颤。
扭转回头,见卫延已经坐到了自己身旁,一腿平展,一腿曲起,然后慢慢把手探进衣襟,扯出一块带血的毡皮。
原来这人衣物里有防刺的装备,难怪被自己戳了好几刀还安然无恙!
她顿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后悔之前竟然心软,咬牙讽道:
“无耻之尤!不要脸!既然怕死,又何必大言不惭地问我刺不刺?”
卫延靠着屋脊,查看了下胸前伤口,虽然匕首不算锋利,但到底刺破了皮肉。
尤其第一刀,直直擦刮到了肋骨。
他取了药粉洒上,一面淡然说道:
“我还有大事未了,自然惜命,等将来事成,你若真想刺,就让你刺好了。”
洛溦听得一怔,又见他解了衣襟上药,扭开头,抱膝不语。
这人本事厉害,义宁坊的望楼又隔得太远,她就算真叫破喉咙,怕是也没机会引来官兵。
为今之计,只能暂时拖延时间,等银翘发现自己不在屋里,再告诉扶荧,或能追踪过来救自己。
思及此,她开口问道:
“你来长安做什么?又怎么知道我在哪儿?”
卫延整理好衣袍,“你在宣城闹出那么大动静,满城人人皆知你姓甚名谁,如今住在何处,我要找你,再容易不过。”
洛溦想起上次分别时,是她向褚修自报家门姓名、出卖了卫延一行,暗暗有些发怵:
“你找我干嘛?是想……报复我吗?”
卫延没有答话。
凉风幽幽,他手肘搁在曲起的膝上,抬头望向星空。
半晌,反问道:“你那个观星修历的未婚夫,怎么没跟在你身边?”
洛溦情绪一下子如遇阴霾,垂了眼,没好气地道:
“关你何事?”
沉默一瞬,想起这人既已知晓自己身份,纠结片刻,又道:
“另外,你别误会,我……我上次说的那个未婚夫,跟玄天宫的太史令没有关系……”
卫延依旧望着星空,眉眼藏在笠沿下,看不出情绪。
过了会儿,方道:“为什么怕我误会?”
洛溦抱着膝盖,“因为太史令很好,不该被我牵扯。”
她被这群匪贼掳去后,交代了许多关于自己“未婚夫”的事,譬如什么觉得他“英俊”、知晓他的“秘密”,当时因为心里想着景辰,不以为意,如今再想,若被人把这些事嫁接到沈逍身上,多少是对他的亵渎唐突。
卫延冷冷牵唇,“你既觉得他很好,却还跟别的人定情,就不怕他不高兴?”
洛溦垂着眼,“他怎么会不高兴?他又不喜欢我。”
语毕,又觉得跟这个匪贼多说无益,收了声,不再搭理。
夜空明净无云,一轮弯月皎洁如钩,繁星拱耀。
卫延望着迢迢星河,良久沉默。
晚风渐浓,洛溦等待前来营救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她低着头,尽量缩开跟身边匪贼的距离,心里渐渐升起了焦虑,没好气地说道:
“你刚才不是说有事要办吗?怎么还不走?”
卫延从夜空中撤回视线,掰下一块黑黢黢的脊瓦,递到洛溦面前:
“你把屋顶上的瓦扔完了,我就走。”
洛溦盯着瓦片,有些不可置信,扭头抬眼看他:
“你说话算话?”
卫延“嗯”了声。
洛溦果断站起身,接过瓦,二话不说就扔了出去。
“啪”的一声,脊瓦碎裂在屋下的地面。
卫延又递过来另一片,洛溦也不拒绝,接过来,又扔了出去。
噼啪的瓦碎声,此起彼伏。
她扔得很用力,想着这里虽是处荒院,但周围却未必没有人家,自己把瓦片砸得响些,说不定还能引人来营救。
可扔了百八十片瓦,胳膊都快脱力了,四周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卫延瞧着她捏着瓦片的手都快抬不起来了,问道:
“扔不动了?”
洛溦沮丧不言,把手里的瓦掷出去,堪堪只滚落到了脚边。
卫延道:“要不你亲我一下,我帮你扔。”
洛溦恼羞成怒,起身捡起脚边的瓦片,回头砸向卫延:
“你滚开!”
这一回,卫延没有躲开,任由瓦片砸在自己肩头,看着她:
“你那心上人既没陪在你身旁,此时也不知伴着谁,做些什么。你不如随了我,也让自己好受些。”
洛溦气得发抖,无奈周围能用的瓦都被揭得差不多了,手也再没力气让这恶人吃到苦头,转念想到他的前一句话,心中压抑长久的情绪骤然腾涌而上,猛然失力地坐到地上,捂住脸,泪水潸然而下。
她太累了,累的连自控自抑的力气都使不出了。
那些委屈、心酸、怨怼,顷刻间蜂拥而出。
她辨不清,自己到底难过什么多一些,是埋怨景辰背弃了诺言,还是更怨恨造就了他不得不选择依傍权贵的命运。
无非,要么是他舍弃了她,要么,就是他无奈之下为前程做了抉择。
可无论哪一种,她其实,都不恨他!
若要恨,她只恨世道的不公,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哭也好,恨也好……
从今往后,
她,都只是一个人了……
卫延冷眼望着哭得逐渐声嘶力竭的女孩,待她抽得快要缓不过气来了,终是伸出手,将她拉到身边,手指穿过她后脑发丝,揽住人,摁到自己怀中。
洛溦反应过来,哭泣着挣扎,掐打着他胸前被自己刺过的伤口,指尖都感觉有鲜血浸出来了,却仍不见他松手。
早已脱力的身体,精疲力竭。
她彻底放弃了,由他抱着,继续痛哭流涕。
就这般过了不知多久,眼泪流干了,抽泣声也终于渐渐停歇。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不知谁咚咚的心跳声萦绕于耳。
洛溦抹干净脸颊,抬起头。
卫延松开手臂,沉默了会儿,取出一个狭长小匣:
“给你的。”
洛溦有些怔然地接过匣子,打开。
里面是一支羊脂白玉的发簪,簪头雕琢着的一朵栀子花,花瓣自然舒展,浑然天成。
“这个簪子……”
跟她上次被他掳去时戴着的银簪很像,但又……好看许多。
卫延看她盯着玉簪,却迟迟不碰,移开视线:
“不是我给你的,是阿兰送你的。”
阿兰送的?
洛溦终于伸出手,拿出簪子,摩挲着簪头花瓣:
“阿兰还好吗?还在卧龙涧吗?”
卫延“嗯”了声:
“上次你丢下她跑掉,她哭了很久,说她不够好,没能留住你。”
洛溦想起当日分别时的情形,心中歉疚,抬手摸了摸头发,感觉蹭乱了不少。
她撑开身,侧转过头,拢了拢凌乱的发丝,把玉簪绾进发髻间:
“你回去后,帮我谢谢阿兰,说簪子我很喜欢。”
卫延缓缓移目望来,见月光下少女羽睫微垂,眼尾湿红,发髻间莹白一朵栀子,如其主人般,在夜色中静静绽放。
他收回视线:
“肯放我走了?刚才闹那么大动静,不就是想让官兵立刻来捉我?”
洛溦被他说破了心事,有些发怵,“不是。”
“我干嘛想你被官兵捉去?你若被捉去了,熬不住拷打,必然要供出卧龙涧所在,到时候阿兰他们不就被牵连了吗?”
她站起身,觉得身体虽有些虚脱,可不知怎的哭了一场,精神倒像是清爽许多。反正刚才也拿刀戳过他了,脸就当被狗舔了,看在阿兰的份上——
“你赶紧走吧,不是说还有大事未了吗?去忙你的事好了……”
洛溦一边说,一边往屋沿靠近,探查能逃离的路径。
卫延也跟着站起了身,长腿轻迈,在承瓦的望板上不轻不重地踩了下。
正伸头张望的洛溦顿觉脚下一晃,差点失衡踉跄,忙怂怂急撤了几步。
一转头,便又跌回了身后男子的怀里。
第 83 章
卫延伸手揽住洛溦, 感受着她绾着玉簪的发髻轻轻擦过自己下颌,扶她站稳:
“收了东西就走,不觉得失礼吗?”
洛溦稳住身形,挣脱开来, “你想干嘛?”
卫延道:“我是说阿兰。”
洛溦沉默一瞬, 领悟过来。
也是, 收了阿兰的礼物,自己怎么也该回礼表示一下,可……
她上下摸索一番,刚才半夜被卫延劫走,身上什么像样的首饰也没有。
“要去买吗?”
卫延抬手拉了拉笠沿,漫不经心,“总听说长安夜市繁华,还从未去过。”
洛溦迟疑住。
长安城里大多数街坊入夜后都会宵禁,唯独西市附近的几个坊市通宵不歇,商客络绎。
去那里的话……应该有机会甩掉这个匪贼吧?
再者人那么多,还有巡兵, 他应该不敢再乱来……
正迟疑不决间,腰间遽然一紧, 人已被卫延挟揽着跃下了屋顶。
长安的夜市从酉时开启,处处灯火煌煌, 人潮如织, 流光溢彩。来往的多有年轻子弟,专往那烟花柳巷处凑,引得花楼女子含情睇眼, 或肆意调笑,一派喧闹, 又有吃酒饮茶的三五好友,聚在茶楼酒肆,谈商论贾。
洛溦被卫延半逼着进了夜市,一开始满心戒备,横眉冷对,走得不情不愿,可到底姑娘心性,视线渐渐不觉被两侧的五光十色吸引,时不时也瞟上几眼。
到了最为繁闹的崇化坊一带,大街两侧更是人声鼎沸,满目缤纷,接踵摆设着的各色货摊,吸引着路人流连驻足、讨价议价。
洛溦被一个卖首饰的货摊吸引了注意力,凑过去,开始扫视上面的各种发簪耳饰荷包璎珞。
摊主是个中年男人,热情招呼:
“姑娘想买什么?随便看,我这儿价格全坊最公道!”
洛溦记得阿兰喜欢竹子做的器物,屋前屋后也栽满翠竹,从众多琳琅的首饰中选了一条玉石竹节手链。
摊主拍马道:“姑娘真是好眼光!要戴上试试吗?”
洛溦把链子放在自己腕间比了下大小,“不用,我买来送朋友的,这个怎么卖?”
她抬起头。
摊主这才看清了洛溦的模样,暗呼了声好漂亮的小姑娘,“这个啊……这条链子是纯银的,串的竹节玉石都是正宗和田玉,姑娘若是喜欢的话,就八两银子吧!”
八两?
洛溦晚上匆匆起身,还好裙带上原本就系着个小荷包,里面有差不多一两碎钱。
眼下被那匪贼跟着,断不会允许她回官邸取银子。
她有些不舍地放下手链,“那算了……”
“欸姑娘别走啊!”
摊主忙拦住人:“你走到我这摊子也算有缘,这样,我给你算便宜些,七两!”扫了眼她身后的卫延,“那是你相公吧?你要不让他来瞧瞧,东西绝对值这个价!”
洛溦忙道:“你别瞎说!他……”扭头看了眼人流中岿然不动的斗笠男子,“他是我家的护院。”
转回头,又拿起手链看了会儿。
银链,未必是纯的,玉,也未必是和田的,但关键样式太称心了。洛溦自己也是商户家出身,知道自己刚才一激动没藏住特别喜欢的样子,算是断了讨价还价的后路,眼下不如实话实说:
“我身上就一两银子,你若信得过我,一两银卖给我,以后我常回来照顾你生意,可好?”
“一两?”
摊主似有些无语,“一两真成不了。”
进价都是二两多。
他想了想,“要不这样,姑娘要是真喜欢,我也可以一两卖给你,但你得帮我个忙。”
“什么忙?”
摊主刚才看到洛溦模样的时候,就隐隐生出了这个念头,“也不是什么大忙,就是请姑娘在我摊位前站半个时辰,帮忙展示一下货品。”
再精致的首饰也都是死物,只有穿戴在美人身上,方能显出真正的耀眼夺目。
洛溦明白过来摊主的用意,踌躇不决,“半个时辰?”
“对,就半个时辰,不管来没来客,卖多少,我都兑现承诺!姑娘若不信,我可以立个字据。”
“那倒不用。”
洛溦从前在越州的时候,也曾见过店家这般推销货物,卖酒的让酒娘在店外奉酒给行人品尝,卖成衣的店里伙计都穿着同样款式走来走去,她爹卖药,也请过郎中免费坐堂,吸引客源。
她在长安没什么熟人,这里夜市上来往的又大多是淘便宜货的平民,理应不会遇到她认识的人。
洛溦低头看着手里的竹节手链,纠结片刻,点了点头:
“那就……半个时辰吧。”
摊主大喜,忙从摊位后钻出来,选了几件货源最多的饰品,往洛溦身上穿戴。
卫延一直站着旁边,见洛溦俯身在摊位前跟摊主讨价还价,听了会儿便没再留意,此刻突然见那摊主钻了出来,手里拣了几支簪钗,作势就要去触女孩的头发。
他大步走了过去,捏了摊主手腕,用力折转,“你做什么?”
摊主疼得痛呼出声。
洛溦忙捶开卫延的手,“你快放开!我在试戴首饰!”
卫延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手。
他生平第一次陪人逛市集买东西,倒也不清楚有什么流程。
洛溦忙向摊主赔礼道歉,取过他手里的簪钗,对着摊位上的铜镜,绾进自己发髻间。
摊主发怵地瞅了卫延几眼,又拣了几样首饰,不敢再亲自帮洛溦佩戴,“姑娘自己来吧。”
洛溦随身的衣裙是平日穿习惯的素衣绯裙,样式简单,摊主便特意选了不少颜色亮丽的项链腰饰,如此相得益彰。
洛溦套好两对宝石手镯,抬手再往头上套项链,却被发髻上的发钗卡住了链子,忙转身向摊主求助。
摊主哪里敢再上手,“要不让你家护院帮忙吧。”
洛溦站在摊位前试戴首饰之后,好奇望过来的行人越来越多,走到近前扫视货物的客人也多了起来。
摊主见生意上门,也顾不得惦记先前的仇怨,把卫延拉到洛溦身后,“你,赶紧伺候你家姑娘!”
自己则钻到摊位后,招呼起客人来。
洛溦还抬着手,试图把卡进发钗的项链解出来,忽觉得身后人影笼近。
男子戴着皮韘的手指触到了她的指尖,一手轻轻勾住项链,一手小心翼翼抚住她的发髻,将项链滑过脑后,又伸手慢慢拢住她的长发,轻缓温柔的,自项链间握穿而出。
四周人声鼎沸,语笑喧阗。
洛溦却有些怔怔僵住,有那么一刻,恍惚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在心间划过。
却又完全……
无迹可循。
她回过神,身后卫延已经取来剩下的璎珞项圈,套过了她的头顶。
“我自己来吧。”
她抬手摁向后脑,触到项圈,迅速抓了头发穿过,低头整理了下前襟,然后拿起最后一副腰饰,系到腰间。
一切穿戴就绪,洛溦挪动了一下位置,站到了靠近人流的地方。
她琢磨了一下,抬起双手,摆了个能把所有首饰都展现出来的姿势。
卫延跟了过来:
“你在做什么?”
他之前见洛溦试戴这些首饰,还以为她打算都买下来。
洛溦见行人的视线全汇聚了过来,朝卫延摆了摆手:
“你别管,站一边去!”
她重新摆好姿势。
半个时辰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因为之前长时间地哭过,她眼睛尚有些发肿,但即便如此,仍旧妍姿动人,很快便引得来往路人驻足侧目。
一些活泼些的姑娘甚至走上前来,摸摸看看她身上的首饰,感兴趣地询问。
洛溦一一作答,把她们送去身后的摊位。摊主见状,自是高兴地合不拢嘴。
可除了正经顾客,也引来了一些浮浪之徒。
崇化坊一带,本就是风月所云集之地,几个刚从娼寮里出来的混混,在摊前驻足,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洛溦,交头接耳地哄笑起来。
其中一个肥头大耳的,走到近前,小眼盯着洛溦腰间的环佩,流里流气地道:
“小妹妹,你这光站着不行啊,腰得扭两下,让哥哥听听声音咋样啊。”
说着,在其余几个混混的起哄声中,伸出手往洛溦腰上摸去。
洛溦从前见过隔壁酒娘姐姐送酒的情形,刚才应下摊主提议时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有可能会遇到这种事。大庭广众,人来人往的,她知道对方就是嘴上占些便宜,并不敢真怎么样,遂不作理会,侧身避开,移去了另一边。
谁知她刚挪开,身后肥汉却爆出一声惨叫。
洛溦忙循声扭头,见卫延竟已拧断了肥汉一截指骨,一脚将他踢倒在地,随即大步上前,将手里的断指径直插进了肥汉的眼眶!
鲜血四溅,肥汉发出杀猪般的嘶喊,周围人群尖叫着四下惊散。
其余几个混混一时不知所措,卫延却已扯下摊棚上的毡布,扔到了几人身上,将他们笼扯住,抽出蹀躞中的软剑。
洛溦从震惊中回过神,一把拽住卫延:
“你在干嘛!你疯了!”
这是长安西市,有骁骑卫巡夜的!
后面的摊主也吓得不轻,忙跑出来,“姑……姑娘,你赶紧把身上东西还我吧……”
待会儿骁骑卫来了,他可不想跟这对主仆扯上什么关系!
洛溦忙手忙脚地去摘发钗。
卫延拉住她,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扔出去,拽了洛溦便走。
摊主拣起银票,看清上面的面额,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洛溦被卫延拉着走出一段,嫌他逃得不够快,反手拽了他,疾奔跑出了夜市。
两人拐过几条暗巷,洛溦看了眼背后无人跟来,方才放缓脚步。
“你这个疯子!”
她喘着气,越想越火大,不管不顾地狠狠捶打卫延的手臂,“这里是长安!不是你劫道的荒郊野岭!”
她之前还犹豫着要不要找机会把他的行踪禀报给官府,这下可好,自己倒成了他当街行凶的同伙了!
卫延由着洛溦打了几拳,半晌,冷笑道:
“若我不动手,你就任由他摸你?”
“他又没摸到我!”
洛溦简直无语:
“就算他摸到了又关你什么事?你这个死淫贼也摸过我,还……还亲过我,你怎么不把自己的手指砍下来插眼睛里?”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卫延沉默不语。
洛溦就知道他答不出来,懒得搭理,转身去巷口看看有没有追兵。
“我亲你……”
身后,卫延的声音低低响起,似又因为犹豫而顿住,过得良久:
“你总之也解了气。”
洛溦想起戳他胸口的那几刀,半晌,哼了声,没什么好气:
“那你摸我呢?”
雨夜山林,被他压在泥坡,十指扣得那么紧,仿佛是想要把她摩挲着揉碎了似的,至今想起,都总能激出心底一阵的寒栗。
身后卫延,再次沉默住。
洛溦也后悔跟他提这样的话题,垂了眼,继续往向走。
“因为我曾想过……”
身后男子抬起头,一双黑眸隐在夜色中,定定注视着巷口灯影流光映出的少女背影。
“因为那时,我曾想过,来日我身败名裂,不容于世,你若还愿意陪在我身旁,我便一定好好活着,与你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第 84 章
洛溦脚步定住, 许久,缓缓转过身来。
卫延还站在原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洛溦张了张口,旋即又抿住, 过得片刻, 终是忍不住, 道:
“你有病吧?”
“我干嘛会愿意陪着你?”
“还来日?你现在就已经身败名裂,不容于世了!”
“你这个死……”
正想再骂,忽听见身后巷口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走声。
洛溦顿时警觉,顾不得再逞口舌之快,拉了卫延,赶紧往巷子里跑。
崇化坊一带,她还是挺熟的,东西穿行一阵,认出从前去过的一条院巷,奔了进去,敲响小门。
一个龟公模样的男子应了门, 看到洛溦,微微诧异。
洛溦道:“丽娘在吗?我是她朋友。”
龟公摇了摇头。
洛溦又问:“那玉荷呢?还有墨柳、雪樱……”
龟公听她报出一串名字, 确定不是来捉奸的,开门将她和卫延放了进来。
“玉荷姑娘现在没客, 姑娘报个名姓, 小的去给她传信。”
玉荷是流金楼的头牌,出手阔绰,底下人也愿意给她跑腿传信, 赚个赏银。
洛溦说了姓名。
少顷,得了回话的龟公返转回来, 将她和卫延请上了二楼。
厢房中,玉荷一脸惊喜,怼着洛溦的脸看:
“真是你啊宋姑娘!”
她拉了洛溦坐下,又看了眼卫延,“这位是……”
洛溦现在看到卫延就一肚子火,没好气地答道:“护卫。”
玉荷点了点头,让丫鬟上了茶点,拉着洛溦,激动道:
“我真没想到,宋姑娘你还能记得我!当时我们只知道你跟郗隐先生学过医,给我们开的药膳方子都特别有效,后来才晓得,原来你还是太史令的未婚妻!你不知道这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流金楼里见过你的姐妹都激动坏了!你以前不是来不过好几次吗?可每次都戴着帷帽,就见我们那回被钱九那厮撞掉了帽子,我们才远远瞧见过你相貌,其他姐妹们都羡慕死了,说唯独我们知道太史令未婚妻长什么样……”
玉荷原就是个话多的性子,见到洛溦又极为兴奋,唧唧呱呱地说了半天,又起身抱来琵琶,说要给洛溦唱那首关于她的慈主歌。
洛溦忙摁住她,尴尬的不得了:
“你可千万别唱。”
她调转话题,如实交代:“其实我们今天过来,是因为刚才在夜市惹了点麻烦,想找地方避避。要是待会儿真有官兵找来了,我们马上就走,绝不牵连。”
玉荷问发生了什么。
洛溦将自己被混混调戏,卫延出手打伤人的事简单讲了下。
玉荷道:“那你别担心,我保准官兵不会在意,西市这些混混身上都背着无数案子,宁死都不敢报官的。”
她叫了个龟公,打发他去夜市打探消息,又安慰洛溦道:
“以宋姑娘你的身份,就算是骁骑营来了,也不敢为难你的,太史令一句话,他们就得放人!”
洛溦如今可不敢再乱惹麻烦,都欠了沈逍好几个人情了,且他如今早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了。但听玉荷口气,沈逍在紫微台宣布要与自己退婚的事,似乎还没传到民间百姓耳中,她也不愿多说,只道:
“太史令不是徇私废公之人,若遇到这种事,他也一定会秉持公正大义的。”
玉荷却是对玄天宫的这位神官最感兴趣:
“宋姑娘再多讲讲太史令的事吧!咱们流金楼的姐妹都对他可好奇了,说他上次只看了钱九一眼就辨出恶孽,真真儿半个神人!他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喜欢听曲观舞吗?最喜欢什么颜色?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洛溦快要招架不住,道:
“那个……有次太史令帮我看八字,说我八字天干带七杀,容易祸从口出,不许我在外面多说话。”
玉荷闻言,忙点头:
“哦,哦,那你什么都别说,免得招祸!”
玉荷这下没问题可问了,有些无聊地四下望了望,见卫延竟然还站在窗边。
“宋姑娘,你那护卫怎么一直站着?”
玉荷招呼男客比招呼女客要熟练的多,起身走到卫延身边,指了下旁边的酒案:
“你坐那儿吧,我让丫鬟给你倒点酒。”
说着,伸手去拉卫延的袖子。
卫延避开她的靠近,冷着脸:“走开。”
玉荷当即尴尬愣住。
她是流金楼的头牌,从来都是她躲着男人,没见过男人躲她的。
洛溦忙过来打圆场:“你别管他,他没见过什么市面,就是个粗人。”
看出玉荷有些窘迫,为表歉疚:
“那要不……你再问我一些太史令的事,能答的我就答。”
玉荷立刻欣喜起来,拉了洛溦重新坐下,想了想:
“那我不问太隐秘的,他上次不是来我们流金楼抓钱九吗?其实好多姑娘都远远瞧见他了,我也看到过他的侧脸,但就转眼的一瞬间工夫,他本人是不是特别好看,近距离看,都没有一点儿瑕疵那种?”
“噢,这个……”
洛溦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没什么瑕疵。”
玉荷又问:“那你平时出入宫廷,还有见过比太史令更好看的男子吗?有人说齐王也挺俊的,可我从没见过。”
洛溦不知该怎么答,“相貌这种事,每个人看法都不一样吧?”
“那你就说你的看法,在你看来,太史令是不是最好看?”
洛溦被追问得避无可避,“那……我自己看法的话,太史令确实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窗旁的酒案边,像是有什么东西“啪”的滚落到地。
洛溦和玉荷闻声回头,见卫延正弯腰拣起地上的酒盏。
确实粗手粗脚的!
玉荷收回视线,无心管这种小事,拉了洛溦,继续一脸八卦:
“那你每天对着他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会不会犯迷糊啊?”
洛溦想了想,摇头,“那倒不会。”
她看见沈逍,岂敢犯迷糊,说时刻提心吊胆都不为过,唯恐触到他逆鳞,惹他动怒。
另一边,玉荷却自觉了然,点了点头,分析道:
“我懂你的意思,再好看的脸,看久了也会腻对吧?之前跟我相好的那个何七郎,虽不及太史令那般,却也算得上俊俏,我跟他好了一段时日,什么都瞧过了,渐渐也就没觉得他有多好看了。还好干我们这行最不缺的就是男人,这个看腻了,就换下一个。”
说着,掩嘴轻笑。
洛溦垂了垂眼,不知想到什么,牵了下嘴角:
“能换得那般洒脱,倒也挺好的。”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洛溦担心玉荷再乱提问,要了纸笔,一面询问她身体状况,一面帮她写了几个药膳方子。
不多时,出去打探消息的龟公返转回来,说夜市那边平息了下去,围观的人也早散了。
洛溦终于放下心来,起身向玉荷道谢告辞:
“因为还有事,不能久留,就此告辞了。玉荷姑娘若见到丽娘,麻烦帮我带声好。”
玉荷闻言微诧:
“丽娘已经不在流金楼了,你不知道吗?”
洛溦亦是讶然。
这事她完全不知道,之前见龟公摇头,还以为是丽娘有客人,不得空见自己。
忙问:“那她去哪儿了?”
玉荷叹道:“她命好,有个叫蔡大郎的相好为她赎了身,听说花了一千两银子,上个月就带她离开了。”
蔡大郎?
洛溦睁大眼,“哪个蔡大郎?”
“以前在龙首渠那边开算命铺子的,还是你们越州的同乡,不知宋姑娘你认识不?”
玉荷道:“啊对,春末的时候,这蔡大郎还来我们崇化坊帮朋友找住处过。他那个朋友,好像也是你们越州的,之前就住在附近的悦廷客栈,是个读书人,可厉害了,听说这次考中了一榜进士,将来就是官老爷了!”
辞别玉荷从流金楼出来,已近子时末。
洛溦心绪忽然变得有些暗沉,走到巷口,对卫延道:
“我去夜市把首饰还回去。”
她刚才已经把身上的首饰全都摘下,打算送还给摊主,要是对方还肯把那个竹节手链卖给自己,她就让卫延带去给阿兰。
“你不用还。”
卫延道:“我付过钱了,买这些应该足够。”
洛溦想起他好像确实扔了张银票,摊主也没追过人,点了点头。
她原是宁可自己当街赚银子,也不想用这匪贼的钱去买礼物送朋友,但现下这般心情,也再无暇矫情。
“那你把这些都带去给阿兰吧,都挺好看的。”
她把包好的首饰递给卫延,道:“你走吧,你要帮我给阿兰送礼物,我不会向官府举报你的。”
说完,便转过身,朝巷子另一头走去。
卫延跟了过去:
“你去哪儿?”
“不关你的事,你赶紧走吧!”
洛溦实在没心情再搭理他,“你要是再跟着,我就喊人了!”
她撇下他,头也没回,继续朝前走去。
夜半的街巷,幽暗漆黑,偶有零星灯影,投映在踽踽独行的少女身上。
她默然穿过两处巷口,拐进了一道两侧院墙低矮的窄巷。
最后,慢慢停在一扇木门之前,抬起头,怔忡默立。
门扇外的嵌墙铜柄上,挂着两盏残破的风灯,在夜风中轻轻晃动着。
记忆里,不知是谁的声音 ——
“这么可爱的灯笼,就该挂出来让路人也欣赏欣赏呀,而且一看就知道这间院子的主人意趣非凡,将来必要鱼跃龙门!”
“我时常住在堪舆署,用客栈这道侧门的时间不多,灯若挂在这里,万一被盗贼摘了去,我岂不气死?”
“你这次一定能考中!玉衡算出来的事,你总该相信吧?”
“嗯,绵绵说的,我都相信。”
……
洛溦走到门前,抬手推了推,里面上了闩,紧闭不动。
她侧过身,倚着门框缓缓滑坐下,环臂紧紧拥住了自己。
许久,丑时的打更声梆梆响起,
远处夜市的繁闹声也渐渐消散安静。
雾露深重,星光渐黯。
洛溦抬手抹干净泪痕,慢慢站起身,用力地吸了口气,朝巷外走去。
离开流金楼的时候,她向玉荷打听到了丽娘如今的住址,就在附近的光德坊西街。
那个地址,洛溦以前曾经去过,是宋昀厚偷偷经营买卖时盘下的一间小院,因为签了长租,一直不曾退掉。
洛溦一路穿街过巷,走过棚户林立的窄道,找到那间宅院,敲响了院门。
门环叩了许久,一个小厮打着呵欠,开了门,“深更半夜……干啥啊?”
洛溦一眼认出是平时跟在宋昀厚身边的人:
“我哥呢?”
她一边问,一边就往里面走,“他是不是在这儿?”
小厮也认出了洛溦,惊醒过来,跟着往里走,“姑娘你怎么来了?”
洛溦前些日子在宋府养病,就觉得宋昀厚奇奇怪怪的,见到自己总是躲躲闪闪,在家住的时间也不多,原来是搬进了外宅。
她撇开小厮,快步穿过通往后宅的庭院,推开了正屋。
屋里的人也听见了动静,正点燃亮灯烛。
丽娘披衣而起,望见洛溦闯了进来,又惊又窘:
“绵绵?”
她上个月被宋昀厚赎出流金楼,养在外宅中,还不曾见过宋家人。
洛溦越过丽娘,走到床前,盯着正在系衣带的宋昀厚,径直问道:
“我问你,你替丽娘姐姐赎身的一千两银子,是哪儿来的?”
宋昀厚闻言,明白妹妹已经知晓了自己为丽娘赎身之事。
他手里的动作滞了滞,末了,慢慢系好衣带,低头穿袜子:
“你问这些做什么?”
他套上鞋,“大半夜的找过来,光德坊晚上有多乱你没听过吗?”
洛溦觉得自己今晚也像被那匪贼带出了些匪气,此刻不管不顾地伸出手,揪住哥哥衣服:
“你不用跟我东拉西扯,我只问你,你给流金楼的那一千两银子,是不是跟景辰有关系?”
之前宋昀厚卖药材给豫阳县衙的同窗,是足赚了一千两,但那张银票留在了被陈虎劫烧的客船上,根本没有拿回来过!
一千两,不是小数,就凭宋昀厚现在的俸禄,十年都攒不够。
宋昀厚被妹妹攥住了衣服,挣脱着想要离开,“你瞎说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
洛溦太了解自己哥哥,看他此时躲闪的样子就转瞬明白过来,禁不住红了眼眶:
“前些日子我问你,是不是说过景辰家状出了问题、被从科考名单上除名的话,你信誓旦旦跟我说,是没有过的事。”
“可若非如此,他怎么会突然……突然……”
“当时船上知道景辰身世的人,除了那帮匪贼,就只有你跟我!偏生就这么的巧,他家状一出问题,你就有了银子给丽娘姐姐赎身!”
“你告诉我,哥哥,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这事跟景辰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宋昀厚面色无奈又尴尬,扭头看了眼妹妹的泪眼,到底禁不住愧疚心软。
“行了,我认!”
他掰开洛溦攥在自己衣服上的手,带着股自暴自弃的丧气:
“是我把他的身世告诉的爹,然后爹让户部同僚给他除了名!那一千两,是爹作为拆散你们的回报拿给我的,行了吧?”
第 85 章
宋昀厚在洛水丢了银子, 回到长安心灰意冷,着急给丽娘赎身,偏这时他依附的齐王失势,张家又跟他退了婚, 借钱的门路条条不通。
那时宋行全正为女儿跟景辰的事头疼不已, 一开始宋昀厚其实想劝父亲遂了妹妹心意, 谁知两父子吵来吵去,宋行全担心女儿真与景辰做出私奔之事,让儿子想办法拆散两人,许以回报,宋昀厚挣扎了许久,终是敌不过银两诱惑,供出了景辰身世。
“我也是没有办法!咱家马上要被贬去涿州,我不能丢下丽娘一个人在流金楼。”
“而且我说的也都是实情,景辰本就是贼寇之子,本就不该参加科考,后来他不也找了门路, 考了试吗?而且听说考得还……”
他话没说完,洛溦就已经抓起旁边桌案上的茶杯砸到了他头上:
“宋昀厚, 你没有良心!当初要不是为了救我们,景辰根本不会回到船上, 更不会让人知道他的身世!他就算是个陌生人, 你也不该恩将仇报!”
她喘不过气,伸手又去抓桌案上的茶具,被丽娘拦住。
丽娘在旁边听了半晌, 也听明白了始末,禁不住双眼噙泪:
“绵绵, 绵绵,都是我的错……你哥是因为我才做出那等事……你别跟他生气了!明日我就回流金楼,把那些银子换回来……”
洛溦见丽娘哭得梨花带雨,拿到手里的茶壶在半空僵住,狠一咬牙,用力摔到地上,转身就走。
宋昀厚捂着流血的脑门,追了出去:
“绵绵!”
他喊停洛溦,“你要去哪儿?你总不会……要去找景辰吧?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打我骂我出顿气就行了,难不成你现在还要跟郡主娘娘抢人?”
洛溦的脚步停了下来。
宋昀厚继续道:“你以为景辰猜不到除他名的人是爹?那小子那么聪明,一听到是户部驳了他的家状,就该知道跟咱爹脱不了干系!可他连求都没来求一下,直接就抱了郡主大腿,足见人家一早就想好了退路,未必就想对你至死不渝!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要换我能跟郡主好上几回、就得个进士一榜的名头,我也乐意啊。”
洛溦抬手捂住脸,身体簌簌直颤。
宋昀厚走了过来,又想起什么,自知有愧地放下身段,哄道:
“今天是你生辰不是?已经过了子时了,先跟我进屋,待会儿天亮了哥做面给你吃。”
洛溦甩开哥哥的手。
“哥哥是笃定了我最后肯定会原谅你,是吗?”
她转过头,看着宋昀厚,“小时候我过生辰,你也做面给我,然后一边看我吃面,一边提醒我,今天也是我们母亲的忌日,若不是因为生我难产,她就不会死。”
宋昀厚面色微尬,“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洛溦道:“是,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可因为这些话,我心里一直觉得亏欠了你。如果母亲没死,你不会在开蒙的时候失了照顾,以至于后来一直读不好书,如果母亲没死,父亲也不会续弦,让你那时日日担心被继母虐待,被万一生出来的弟弟分了家产。这些事如今回头看好像根本不重要,可从我懂事的那一天起,就被反反复复地刻进了我脑子里!”
“我想补偿你,哥哥,从小到大,我都想要补偿你!五年前你来长安,进了太学,纵我知道太史令厌我嫌我至极,但一想到靠着跟他的那桩婚约,能让我的哥哥有了重新读书的机会,我心里就是欢喜的。你不想读书,要在长安做生意,犯了事,我帮你瞒着家里,四处求人,四处借钱,从玄天宫骗出凭信,亲自去寺互狱带你出来。担心你被党争牵连,被用作胁迫的棋子,我跪求齐王,求他帮你,只愿你能安然无恙,事事顺遂……”
“但你呢?”
“你知道景辰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吗?他是这世上唯一懂我这些心事、这些执念的人!”
“可从今往后,我就是一个人了,一个人!”
洛溦说到最后,带着哭腔的嗓音几近嘶哑,满腹的委屈无从言表。
宋昀厚亦有些火起,尤其此刻还当着丽娘的面,做妹妹的句句揭他丑事,属实让他有些挂不住脸了:
“你舍不得景辰就舍不得景辰,提从前那些事做什么?是,小时候我是埋怨过你,但我说的有错吗?母亲本就是因为生你难产力竭,唯一救命的药又让给了你,我也只是陈述事实,又没非要你补偿我什么!”
洛溦死死咬住嘴唇。
母亲之死,一直是她梦魇时挥之不去的心魔,如果可以,她宁可当时死掉的是自己!
宋昀厚说的不错,事实就是事实,即使她穷尽一生、穷其所有,也改变不了那样的事实!
“那不是事实。”
略带暗哑的男子嗓音,从庭门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见夜色中一道高挺的身影,头戴斗笠,缓缓踏近,停在洛溦身边。
“母亲死后,儿子学业随即一落千丈,可见这儿子从前读书全靠母亲照料督促,所以事实是母亲为了照顾这个儿子,殚精竭虑,以至于孕期心力过劳,才会难产。”
卫延不紧不慢地说道:“明明,就是这儿子害死了母亲。”
夜色中灯影昏暗,他鬼魅般地现身,语气泛着冷,莫名瘆人。
宋昀厚僵在原地,“你……你是谁?”
洛溦认出了卫延,抬手拭了把脸上的泪,怔怔呆住。
这个人……
之前在崇化坊不已经让他离开了吗?
卫延看了眼洛溦,轻声问道:“想为你母亲报仇吗?”
说着手探向腰间蹀躞,剑刃寒光骤现,映进宋昀厚眼中,吓得他惶然后退数步。
“你少胡说八道!我母亲的死跟……跟我有什么关系!”
宋昀厚话音里抖着寒栗,明知这人出现得蹊跷,却仍旧不觉被他的话扎了心。
人总是会下意识受心理暗示的影响,就如洛溦小时候被负罪感填满了脑子,从前不曾想到过的可能一旦在心里成了形,便难免如影,如蛆附骨。此后经年,宋昀厚每每再思及母亲,都会忍不住自问,当真是因为自己,她才会死吗?
眼前剑光闪过,宋昀厚跌坐到地上,大喊了一声。
洛溦拽住卫延的手,“别!”
她此时也想亲手砍宋昀厚几刀,却到底不想让他丢了性命,况且丽娘闻声奔出,已扑在宋昀厚身上,这匪贼杀起人来颇为疯狂,洛溦不敢再让他待下去。
“你跟我出去。”
她扯住他的衣袖,见拽不动他,撒了衣袖,转而径直握住他的手,“走啊。”
少女柔软温腻的掌心,覆到了男子青筋微凸的手背上,继而十指滑入他指间,紧紧相扣。
卫延脑中一白,回神之际,人已被洛溦用力拉出了庭院。
两人一路出了宅门,转入光德坊的窄巷之中。
洛溦甩开手,面向巷墙竭力平复了一下情绪,抬手抹干净脸上残泪,转过身:
“你跟着我干嘛?不是让你走了吗?”
这人能找到这里来,只怕是刚来跟了自己一路。
想着自己之前各种的神伤难过,包括跟宋昀厚的对话,兴许都被他瞧去,她又窘又恼,赶他离开:
“你不用跟着我,看我笑话,赶紧走吧!”
卫延站在巷墙下,神情隐在斗笠投下的阴影中,指尖微蜷,拢住残留的柔腻印记。
半晌,冷声道:“你是可笑,劝旁人说人无法选择父母,无需为父母的罪过受责,却不懂得劝一下自己。”
洛溦扬起头,“你什么意思?”
卫延低头看她,视线落在她面颊斑驳的泪痕上,没再说话。
洛溦沉默了会儿,扭头看了眼天色:
“要解禁了,你走吧,现在离开长安,我不会向官府举报你。”
说完,旋身就走。
卫延拉住她,“你要去找谁?”
洛溦停住了脚步。
这人真是有病,就算问,也该是问去哪儿才对吧。
身后卫延的声音带着几许讥嘲,想起她今夜坐在风灯下的模样:
“你那心上人,既懂你的心事执念,却连自己亦任由着你父兄拿捏,你还想要找他?”
洛溦听懂了他的意思。
“跟你没有关系。”
她试图把手从卫延的钳制中挣脱,“我也没说要去找他。”
如今知道了真相,她心中难过,愤怒,愧疚,自责,可事到如今,她又能如何挽回?
也许正是因为被自己父兄逼迫到那样境地,景辰才会选择与她一刀两断。
洛溦抬起头,望了眼晦暗夜穹,将眼角涌出的酸意逼了回去:
“我以后,都不会再去找他。”
宋昀厚该挨千刀万剐,但他说的那句话没有错。景辰遇到了事,却什么也不肯告诉她,转身就投靠了郡主。她和他之间,若连最基本的坦诚相待都做不到,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
他既选择了委身权贵,那她……只愿他能得偿所愿,前途无量。
卫延垂下眼,看着两人交握着的手,低声道:
“你最好别骗我。”
他语气里,有种刻在骨子里的轻世倨傲。
洛溦心中的悲伤顿时转化成愤怒,使劲扭着手:
“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不傻,跟这匪贼相处了一夜,隐约觉察到他对自己,也许不只是想劫色想报复那么简单。
特意跑去长公主府找她,亲完她又让她刺他,她一哭,他就趁机抱她,介意混混摸她,说些什么长厢厮守的鬼话,之后还跑到她哥面前给她出头……
洛溦咬了咬唇,努力让语气显得凶狠:
“我警告你,你最好别对我有什么企图!不管你有什么肮脏龌蹉的打算,总而言之,绝对绝无可能!”
卫延沉默一瞬,看着她,“你怎么就笃定绝无可能?”
“你说呢?你这个死匪贼……”
洛溦顿了顿,到底有些害怕激怒他,不敢再骂得太狠,道:
“我虽不是什么名门世家出身,但至少也是讲道德纲常的,你这种……这种背德之人,跟我绝不是一路的。”
说完,忙又用力挣脱了一下手。
卫延依旧凝视着她,指间却仿佛一瞬失了些力,任由她抽出了手。
洛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成功挣开了,连忙往前跑了几步,跟他拉开距离。
转回头,见他靠着巷墙,笠沿下神情难辨。
“你快走吧,别跟着我了。”
看他好像没有再追过来的意图,她急急撂下话,撇了头,拔腿快步跑离了巷子。
寅末,义宁坊解了宵禁。
洛溦从正门回了长公主府,又被侍卫送回了居所。
银翘正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冲上前:“姑娘你去哪儿了!我早上起来没见到你,都要急死了!”
她昨晚也不知怎么睡得死死的,醒来时都天亮了,到处找了一圈不见人,刚想要去禀报太史令,恰撞见侍卫护送洛溦回来。
洛溦洗漱更衣,又休息了会儿,估摸着正门的消息已经传去了沈逍那里,兀自纠结了片刻,起身出屋,打算去主动招供。
到了沈逍所居的猗兰阁,发觉鄞况竟也在,正收拣着药具。
屋里弥散着淡淡的药味。
沈逍坐在美人榻上,一袭雾灰色长袍,玉簪绾发,像是刚早起沐浴过。
洛溦没敢直视,上前裣衽行礼:
“太史令。”
沈逍抬起头,幽幽看了她一眼。
鄞况正准备去看洛溦,见她竟自己过来了,走过去探查了一下她的脉象,表情渐露欣喜:
“郁结的症状好了许多啊!怎么一夜之间变化这么大,不会是昨晚你找什么法子发泄了一通吧?”
洛溦听他这般说,意识到前院侍卫还没把自己早上从外面回府的事报过来。
想想也是,毕竟太史令日理万机,总不能因为自己这些小事,一大清早就打扰到他……
思及此,她亦有些后悔找了过来,决定长话短说道:
“是这样的,昨夜我在园子里散步,被匪贼掳出府,刚逃回来……”
鄞况不可置信地“啊”了声,“匪贼?进长公主府?”
沈逍看了鄞况一眼。
鄞况想起刚才处理的那些伤口,猛然呛住,咳了起来。
沈逍看着眼睛红肿未褪的洛溦,淡淡问道:“什么样的匪贼?”
洛溦含含糊糊,“他……他蒙着脸,看不清样子……”
回府的路上,她反反复复纠结了许久。
看在阿兰的份上,她可以放走卫延。
但那人到底是栖山教头目,这次来长安,也不知要谋划什么大事。万一危及到长安百姓,兹事体大,她还是得跟官府说一声!
洛溦斟酌着,向沈逍谏言道:
“我怀疑那人是栖山教的,太史令能不能……跟京兆府说一声,京城里可能有匪贼,让他们防患未然?”
第 86 章
沈逍对上女孩殷切正义的眸光。
半晌, 不紧不慢地“嗯”了声,“我看着办。”
洛溦放下心来,再次行礼:
“谢太史令。”
说完就要告辞离去。
鄞况拦住她。
“等等,今天不是你生辰吗?”
他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小瓷瓶, “送你的。”
洛溦接过, 打开瓶盖闻了闻, 只觉香气扑鼻:
“这是什么?”
鄞况指着自己眼圈,“我配的养容膏,独家秘方,下次再哭肿了眼,夜里抹上一圈,第二天起来保准不被人瞧出来。”
洛溦被鄞况调侃,剜了他一眼,收起瓷瓶,行礼致谢:
“谢谢鄞医师记得我生辰。”
鄞况嘿嘿笑,“你嘴上说谢,未免少了些诚意。我这人向来嘴馋, 可惜今日你生辰,按习俗不能让你下厨……”
他转向沈逍, “要不太史令在府里给洛溦办个生辰宴,让我顺便蹭点吃食?”
洛溦见沈逍抬眼朝自己望来, 摇头道:
“不用, 不用,我不怎么过生辰的!”
她转向鄞况,“今日也是我母亲的忌日, 所以我从来不怎么过生辰的,更不要说宴饮什么的……要不, 等下次你过生辰,我做一桌子菜当回礼好吗?”
鄞况瞟了眼沈逍,略有些尴尬地笑道:“那也好,也好。”
洛溦行礼告辞,退了出去。
鄞况收拾着药箱,咳了几声,又瞟了眼沈逍,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做主人的不吭声,我张罗个什么劲儿?什么从不过生辰,吃顿饭而已,又不放烟花……”
沈逍坐到书案后,取过昨夜周旌略送来的密函,展开。
半晌,像是听烦了鄞况的唠叨,淡声道:“她既说了母亲忌日,不过,就随她不过好了。”
“什么母亲忌日不过?我师父那么在意她母亲忌日的人,从前在药庐都会给她过生辰!”
“太史令就没看出来?那丫头分明就是见你这个主人的不吭声,才没好意思答应。”
鄞况想着自己错失的晚宴,扼腕叹道:
“她如今跟太史令的婚约半退不退,玄天教弟子的身份又名不正言不顺的,心里可能觉得等解完了毒就会被打发掉,是没什么脸面让长公主府给自己办生日宴。换我,也是不敢指望让太史令为我庆生的。真要不过,干嘛收礼,这点都看不出来……”
嘀咕着收好药箱,拎着出了门。
书案后,沈逍默然良久,“啪”的合上函册,扔到了一边。
洛溦回到居所,洗了个澡,躺到榻上。
她昨夜在外晃荡了一整夜,身体真有些累了,但好像自从屋顶上大哭完一场,心头那种时常堵塞着的负重感便消散退去,气顺了许多。
此刻躺在榻上,再没了先前入眠的那种艰难,不多时,便已沉沉睡去。
一觉无梦,睁眼时,已是午后。
她起床下榻,没有惊动银翘,自己去外厢找水喝。
转过屏风,却见沈逍坐在靠窗的茶案前,一袭素袍宽袖,手执竹勺,对釜煮茶。
洛溦惊得僵住,有些不知所措:
“太史令?”
沈逍没抬眼,轻轻将一盏茶推到对案,“过来喝茶吧。”
洛溦走了过去,坐下,茫然举杯,啜了口。
柑橘味的茶,很香。
她喝了几口,觑向沈逍,不敢打扰,静静等了会儿,见他放下竹勺,方才问道:
“太史令,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逍面上波澜不显,“鄞况说今日你生辰,我既是主人,理应有所表示。”
“啊?”
洛溦不好意思起来。
这个鄞况!
为了自己蹭吃蹭喝,就拼命拿她当幌子。
她低着头,羞愧道:
“真的不用,而且这段时间因为我的私事,已经给太史令添了很多麻烦了。”
自从上次在鸿儒门见到景辰,自己就是各种病症状况不断,一会儿被送回家,一会儿又在长公主府昏倒,鄞况明明是只照顾沈逍的人,如今倒像成了自己的专属医师。虽然她是药人,沈逍也总说需要她的血,要她好好养着,但到底,还是给人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沈逍在心里默默咀嚼着她的话,缓缓开口:
“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后?
打算?
是问她将来有什么计划吗?
洛溦捏着茶杯,“就……先帮太史令解毒,等解完毒……”
等解完毒,也就距离现在不到五个月的时间。
到那时,自己对沈逍再没什么用处,也不知还能干些什么。
继母孙氏从前说过,太史令迟早会娶妻会成家,他未来的妻子,定是容不得自己这个前未婚妻继续留在玄天宫的。上回临川郡主也说,太后在考虑沈逍和王琬音的婚事,所以反正不管沈逍将来是尚公主、还是娶王家千金,自己都得趁早打算,识趣地自请离开。
从前以为能跟景辰远走天涯,可如今,他再也不愿意跟她一起了。以后离开了玄天宫的话,难道就只能……跟父兄去涿州了吗?
洛溦想起昨夜跟哥哥的争吵,想起他们对景辰做的事,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再见到父兄。
可不回去依靠父兄的话,她一个女子,又能去哪儿?
洛溦垂头抠着茶杯,沉默下来。
沈逍凝视着少女,目光掠过她发髻间的栀子玉簪,伸出手,缓缓将一个锦盒推到她面前:
“送你的生辰礼物。”
洛溦震惊抬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眼沈逍,再又看向案上的锦盒。
“送我的?”
太史令居然会送自己礼物。
洛溦怔怔揭开盒盖,见里面放着一卷帛书和一本文册。
她先拿起最上面的帛书,展开来,见竟是一道告身任状。
“这……”
她看清任状内容,不由得睁大了眼,结巴起来,“这……怎么……”
窗畔的茶汤再次沸煮起来,沈逍执起竹勺,轻轻搅动:
“大乾虽少有女官入仕,但亦有先例。从今日起,你便是玄天宫的从四品监副。”
洛溦将那任状从头到尾读了两遍,依旧不敢相信,掀起眼帘,呆呆望向沈逍。
沈逍神色疏淡,“玄天宫与司天监一样,署内九品司历以上的职位,终身不得升调,也不得致仕。你若不愿,可以即刻将任状投入这炉火中,否则从此以后,你一生一世,都要留在璇玑阁中,侍奉玉衡。”
侍奉玉衡这样的话,洛溦以前就听过,可如今却是不同。
朝廷命官,而且还是玄天宫的监副,那是连党争都动摇不了的位子!
“可我……我不够格的。”
又蠢又笨,学什么都学不好!
“够不够格,不由你说了算。”
沈逍揭开鹾簋,取过银勺,“至少你对星宗命理笃信不疑,已是胜过我许多。”
洛溦如坠云雾,恍恍惚惚。
半晌,放下帛书,又拿起锦盒里的那本册子:“这个是……”
她展开册页,见上面写着两段的星象记录与星运解析,似曾相识。
沈逍搅好茶汤,放下银勺,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是解除你我婚约的奏册,还缺最后的谶语。你既已是玄天宫监副,有向圣上呈递奏册的权力,这道谶语该如何写,奏册又该何时上递,以后就由你来决定。”
洛溦早就听说,她与沈逍解除婚约的正式旨意一直没下,好像是因为沈逍不满意之前的谶语。
她看着奏册结尾处的空白,茫无头绪:“我……不知道怎么写。”
之前那个“无往不复”,洛溦其实觉得就挺好的,但毕竟是要用来推翻冥默先生定言的谶语,沈逍都拿不定主意,换作她,更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啊!
沈逍给自己倒上茶,雨过天晴色的茶盏举在白皙的手指间,不紧不慢:
“那就慢慢想,想好了再写。”
洛溦觉得这件事实在太难了,奏册拿在手里,就如同拿了个了烫手山芋。
她连星宗命理的皮毛都没学明白,就要出谶语推翻大圣人卜算的定言,打死她也没脸做这种事!
沈逍仿佛看穿了洛溦的犹豫,“实在不想写的话,也可以把任状投入炉火,以后就不用再理会玄天宫的差事。”
洛溦看向那份告身任状,拿起握在手里,咬唇纠结。
她才舍不得烧掉!
原本就很喜欢玄天宫的生活,尤其眼下,有了这任状,即便是她将来彻底与父兄翻脸,即便将来玄天宫有了女主人,她都能安安稳稳留在任上,一辈子不用致仕,一辈子不会无处可去!
所以……
这根本就是她没法拒绝的事!
反正,以后太史令跟长乐公主或者王琬音议亲,自己也会着急把这奏册递上去,总会想办法帮她把谶语写出来的……
思及此,洛溦下定了决心,捏紧手里的任状,站起身,向沈逍郑重行礼,献表忠诚:
“蒙太史令不嫌我愚笨,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今后一定笃学不倦,认真学星宗术,认真画星图,全心全意地为玄天宫办事!”
想到从前学业上各种丢脸的事,又愧疚自省道:
“还有算式,我也会努力学,不会因为遇到一点儿困难就耍赖叫苦,晚上观星的时候,我也保证不打瞌睡,再困都会睁大眼睛!”
沈逍听她越说越离谱,举盏挡了下唇角,淡声道:
“行了,坐下吧。”
洛溦坐了下来,仍旧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把任状和奏册放回锦盒,小心翼翼收好,抬眼见沈逍伸手去拿竹夹,忙倾身先取了过来。
“太史令是要添茶吗?我来吧!”
她用竹夹匀搅沸水,然后从茶则里取了茶末,洒进水涡中央,盯着茶汤,搅得尽心尽力:
“以后太史令有什么想做的,都可以吩咐我!”
沈逍扬起眸,直到女孩手中动作停下,朝自己抬起眼来,方才移开了目光。
洛溦表了一番忠心,见沈逍依旧神色淡淡,似在遥观窗外庭园景致,估摸着自己这点儿忠心对他而言,属实没什么份量。
长公主府里多的是仆从,玄天宫里更是人才济济,何需自己瞎献殷勤?
所以她更想不通,太史令为什么突然这么好,送她这样贵重的生辰礼物?
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洛溦搅着茶汤,记起刚才沈逍说,是鄞况让他来的。
那或许,是跟治病有关?
她回想起最近跟他的相处,觉得沈逍那个介意被人触碰的毛病,好像……好了许多。
鸿儒门外,他拉她手臂,宋家门口,他扶她下马车,虽然都隔着衣袖,但她能感觉到,他没再像从前那样,手指绞进她衣物里,百般不想触碰到她似的提拎着。刚才两人同时去取竹夹,手指几乎快碰到了,他也没躲闪。
所以上回她在浴池里配合他治病,应该是有了些成效吧。
该不会……是鄞况那家伙又想让她继续“配合”,才让太史令来送礼吧?
想起那次浴池里的情形,洛溦窘迫难堪,面红耳热,要真是那样,她宁可用别的法子来报答。
茶汤香气萦绕鼻息,洛溦想到什么,抬起眼:
“太史令想吃点心吗?上次我在嵯峨山做的薄荷糕,我记得太史令说还不错,要不我现在去做一些?”
沈逍的视线从窗外缓缓收回,落回到她身上,一双墨眸清冷深邃,仿佛不带任何温度,却又映着棂外的天光熠灿,看得她怔怔一愣。
“今日是你生辰。”
他轻声道:“可以下厨吗?”
“可以的!往年我母亲忌日,我也要做祭拜用的糕点的。”
洛溦见沈逍似没有拒绝之意,殷切道:“鄞况说的那习俗是长安才有的吧,我家乡多出商贾,没太多讲究,又不是什么蔑伦悖理的罪过,不忌讳的!”
说着,就要起身去厨房。
对案的沈逍,却似蓦然有些沉默住。
茶釜里茶汤沸煮翻涌,他看向那蒸腾雾气,眼里的熠色消散暗去。
“不必了。”
他舀水浇进茶釜,止了沸,“我还有事。”
说着,便站起身,衣袂清冷地自她身边掠过,眉眼低垂地朝外走去。
洛溦扭头望向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一时茫然无措。
刚刚明明……
觉得他是愿意吃点心的。
她回想了一下先前的话,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提到祭拜用的糕点?
她家是普通人家,祭拜用的糕点和寻常点心一起做,一起吃,也觉得无所谓。但沈逍是天家贵胄,事事都讲伦理礼则什么的,肯定会觉得有些晦气!
洛溦有些后悔说错了话。
但转念又觉得,太史令这样冷冰冰、容易生气的样子,倒比突然给自己送大礼更让她适应些。
如此想来,送礼之事,多半真是架不住鄞况唠叨才答应的,毕竟玄天宫内部的职位,也就是太史令一句话的事。
可到底……
还是给了她礼物。
洛溦走回到案边,重新从锦盒里取出那份任状,展开又反复读了几遍,嘴角不自觉地弯出了笑意。
从今往后,自己也是有俸禄的人了!-
沈逍说的“有事”,似乎也确有其事。
洛溦生辰的当晚,他便带着人离了长安,说是去了泾阳的知汛监处理公务。
扶禹得了沈逍的吩咐,接洛溦回了玄天宫,熟悉监副的诸项事务。
监副的职责大多在文书方面,有些繁琐,却不算太难。洛溦心存感恩,干劲十足,学得很认真。
到了第五日,按制,她又跟着扶禹入了宫,在御前谢恩。
大乾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授官,是制授,按规矩在承极殿外跪拜谢恩即可。
但这一次,皇帝却特意传了旨意,想要亲自召见新任的玄天宫监副。
朝会之后,御前侍官到承天门外,引领了洛溦和扶禹至承极偏殿外的丹墀下暂候。
内侍官与扶禹相熟,寒暄过后,道:
“圣上还在跟虞相议事,你与宋监副在此稍等,一会儿我看到虞相出来就带你们进去。”
洛溦还是头一回来承极宫,又欣喜又紧张,时不时也四下张望一番。
帝宫所在,入目之处俱是巍峨堂皇。阶顶是白玉石砌的宽大方形殿庭,四通高台长廊,朱柱金扉,檐牙高啄,就连周围噤声肃立的禁卫们,也都是精挑细选的英武俊才。
丹墀下的石柱上,雕刻着繁复花纹。
洛溦的视线落在柱顶的一只狮子上,忽而有些怔住。
半晌,转头向内侍官求证:“那个狮子……头上是不是有角?”
内侍官循着看了眼,“那不是狮子,是甪端,通四夷之语的神兽。”
扶禹不愿洛溦被人纠错,帮腔道:“我其实一直觉得,甪端就跟狮子长得差不多。”
“还是不一样的。”
内侍官道:“你看仔细点,只有体型和脑袋像狮子,头上是犀角,身上有鱼鳞。普天之下,唯有君王一人能以甪端为饰,所以别处不常见,大部分人乍一看,都只觉得像狮子。”
洛溦沉默着,脑海中似有无数的零散片段飞驰而过,却又一个也抓不住。
这时,不远处的廊桥上走过几人。
扶禹瞥到最前面的年轻人,禁不住脱口而出:“咦,那不是……”
内侍官也看了眼,语气多了几分微妙:“嗯,就是你们玄天宫出来的那位,如今太后娘娘身边的大红人。”
洛溦回过神,举目望去。
景辰一身玄色缁衣,跟随着引领的内官,正走过廊桥,往宁寿宫方向而去。
内侍官对扶禹小声八卦道:“科考成绩出来了,这位不是状元就是探花,听说才刚二十岁,从此就鱼跃龙门了。”
扶禹附和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想到洛溦,扭头看了她一眼。
重重宫阙妍影中,女孩眸光恍惚,仍旧怔怔凝视着廊桥方向。
神情复杂的,难以言绘。
第 87 章
宁寿宫中, 瑞香静焚。
太后倚坐在榻上,聆听王颛和几名旧党心腹大臣的禀奏。
内官引领着景辰入内,太后抬了抬手,示意景辰坐到身边的案侧, 吩咐王颛等人:
“继续说。”
王颛等人瞄了眼景辰, 见那郎君生得温润清俊、气度翩翩, 坐在太后身边如芝兰玉树般的,又想起各自家中妇人间的传闻,神情俱是玄妙,不敢多看。
待收敛心思,继续奏报近日朝中变动,向太后奉上一卷名册:
“齐王案之后,张竦自断臂膀,眼下三省六部空出的职缺都在这上面。”
太后翻着名册,时而眉头紧蹙,时而神色稍缓,最后将名册扔到一旁, 冷笑道:
“长安州府的兵权,连残羹都没剩下。”
她挥了挥手, 让王颛等人退下,取了佛珠绕在手中转着, 看向景辰。
“皇帝利用豫王分权这件事, 你看明白了?”
景辰拣起被扔到一旁的名册,放回到案上:
“圣上惯用权衡牵制之术,但圣心始终在齐王身上, 所谓既用不任者疏,他日齐王必与豫王成二虎相争之势, 娘娘无需烦恼。”
太后阖上眼,转着佛珠,神情稍稍转霁,道:
“可哀家年纪大了,总怕哪儿一闭眼就再睁不开。族中子弟无一人可用,等哀家一走,长安的世家就得一个个被皇帝给铲干净。”
她沉默一会儿,重新睁眼,看着景辰,“科考成绩哀家问过礼部了,具体位次虽还得由皇帝说了算,但哀家保你一个从三品的官职也是能办到的。大乾五个皇子,肃王和鲁王完全不成气候,豫王与齐王,如你所说,日后尚不知鹿死谁手,唯一剩下的就是五皇子,年纪还小,哀家现在在犹豫,是让你进内廷做他老师,还是进中书经手实务。你自己,怎么想?”
景辰沉默一瞬,看了眼案上的名册,道:
“现如今娘娘更需要中书的人,长安州内没有兵权,总是不安心的。”
太后倚到凭几上,看了眼景辰。
“你倒也真是个聪明孩子,学什么都快。”
顿了顿,“哀家要取兵权,耿荣那个和稀泥的靠不住,你进中书,眼下是最好的时机。虞钦老朽,又因齐王之事受了牵连,你过去了,虽只是他的副手,却也能直接调管六部,掌控住神策军。”
“只不过紫微台不比内廷,人多口杂,你现在这样的身份过去,必是要受些委屈的。”
景辰闻言笑笑,“无非是负俗之累,小时候便已习惯。”
太后盯向景辰,一瞬心绪有些复杂,放下佛珠,伸出手,抚上他的脸。
“你莫怪哀家给你安了这般不堪的名份。”
她用手挡住景辰鼻下的半张脸,露出俊秀眉眼,“你这眉眼,长得实在太像先帝年轻时。虽然他不到二十就被酒色掏空身体,宫内外记得他从前长相的人寥寥无几,但总还是有人记得的。”
手掌又往上挪了挪,挡住眉眼,“若你不笑,嘴角下颌这儿,就会有些像逍儿。虽也不易觉察,但哀家不能冒这个险。”
太后松开手。
“所以,你现在只能是因为长得有些像先帝、因而被哀家看上的身份,如此哀家才能正大光明地庇护你扶持你,不管怎么地违背常理,都不会有人质疑。这一点,你无论如何都必须咬死了,哪怕对着临川,也是如此。”
景辰颌首,“我明白的。”
少顷,太后的近侍王喜瑞从外面进来,躬身上前,向太后低声禀奏了几句。
太后适才刚和缓了几分的面色,顷然阴霾,一掌拍在几沿上:
“简直胡闹!玄天宫监副?”
王喜瑞道:“因只是从四品,又是偏职,太史令有制授的权力,无需通过吏部。”
太后抚着心窝,“这个死丫头,也不知施了什么妖术,把逍儿勾得五迷三道的,之前明明是打定主意要跟她退婚的,如今退婚的谶语一直不出,还做了玄天宫的监副,难怪从前会投靠张氏那贱人,都是一样的货色!”
她心头气急,看了眼景辰:
“哀家当初就不该心软,听了你为宋行全求情的话,饶他性命,合该趁着清理新党,给他安个诛族的罪名!”
景辰忙起身请罪,“娘娘息怒。”
太后平复了下情绪,想着景辰曾在流亡中受过宋家恩惠,道:
“你既与宋家人相熟,就去劝劝那丫头,让她离逍儿远远的,否则别怪哀家不留情面。”
~
洛溦跟着内侍官进到承极殿内,朝上行礼:
“玄天宫监副宋洛溦,参见陛下,叩谢陛下天恩浩荡。”
永徽帝倚坐在龙椅上,抬手示意平身:“起来吧。”
他最近也不知是否为党争所累,身体时常病弱乏力,此刻刚跟虞相以及几名六部重臣议完事,神情难掩疲惫。
但这个宋洛溦,他还是想见一下。
洛溦之前并不知道圣上会召自己面见,好在昨天刚熟记过玄天宫的六署要务,也是能说个一二的。
她按照昨天记过的近日事项,逐一朝上禀述,大致就是新历法修纂进度、元庆宫择址卜算等事宜。
永徽帝判研打量着垂首奏述的洛溦。
当初新党失势,宋行全随即就被张家选中当替死鬼,因此皇帝曾让沈逍尽早解除婚约,以免受岳家祸连。
后来这宋家女儿又在紫微台为齐王作证,京中官眷议论纷纷,传言她与齐王纠扯不清,贵妃更是因此对宋行全生了杀心,不惜落井下石要定其死罪。
偏这时,倒是太后那边出了面,保下了宋行全性命,改罚贬去涿州。
能让太后做出这种退让的,在永徽帝看来,也就只有沈逍他自己了。
所以说,之前是因为被张贵妃逼迫着,心生叛逆,才执意要与这女孩退婚?如今宋家被新党放弃,没了牵连,反倒不介意留在身边了?
皇帝是男人,倒不介意沈逍身边多几个红袖添香的美人,但他也曾在上巳宫宴见过洛溦为父解围的一幕,记得这丫头除却一副好容貌,还颇伶俐有胆色。
美人是好,可若心机太重,甚至如传闻中所言那般,在沈逍与齐王之间挑拨生事,那却是留不得的。
大殿之上,洛溦奏述着六署要务,心思却亦有些飘忽。
脑海里,终是想起了黑船之上,陈虎那段略带猥琐的讲述——
“从榻底下望出去,我看见一男一女进了屋,男人的靴子上用金线绣着只长了角的狮子,估摸是个武官之类的人。”
“那女的,是被那男的抱着进来的,赤着一双脚。”
“女的似乎不愿,软绵绵地被抵在了墙上……”
再之后的话,因为实在不堪入耳,她便紧捂了耳朵,躲在景辰臂弯,没再往下听。
可她记得清楚,陈虎讲完故事之后,有那么一刹那,她感觉到景辰的呼吸变得微微急促,身体僵滞,仿佛是被什么突如其来的念头攫住了心神。
那时她以为是两人靠得太过亲密,他或许情难自禁,才会那般反应。如今再回头细想,两人彼时相拥已久,景辰不可能偏赶在陈虎讲完故事的那一刻突然情动。
一定……
是他听到了故事里的什么内容!
陈虎跟自己一样,不知道长角的狮子是意喻天子的神兽,但景辰肯定懂的,所以后来才会画了那只甪端,压在书桌上。
他一早就知道,故事里的男人是当今圣上。
而且……自从那天下了黑船,他眉宇间,就一直笼罩着怎么也抹不平的忧愁。
洛溦想着心事,原本记得滚瓜烂熟的奏报内容,变得磕巴起来。
一旁的扶禹见状捏了把汗,悄悄在旁边给她递词。
洛溦回过神,忙捋了下思绪,把先头的话重新接上。
却不知,永徽帝瞧见她磕磕巴巴的走神模样,反倒放下了心来。
待她禀完,倚在龙座上咳嗽了会儿,抬手摁了摁发痛的额角:
“好了,既已领了职,以后就恪尽职守,好好侍奉玉衡,侍奉太史令便是。”
洛溦行礼谢恩,退了下去。
扶禹陪着洛溦出了殿,擦了擦脑门的汗,小声道:
“刚才怎么忘词了?昨天明明都能倒背如流了。”
洛溦心绪缭乱,“刚才谢谢你了。”
两人退至殿阶,由宫侍引领着从廊桥西行,走到甘露台附近时,远远瞧见太后身边的内侍王喜瑞站在台檐下。
洛溦从前在王喜瑞手里吃过苦头,避之不及,缓了脚步,准备吩咐宫侍改道。
可就在这时,王喜瑞身后又走出一人。
步履温文,清举如竹,一身寻常士子缁衣不掩其一身风姿,临风而立。
洛溦的步子,停了下来。
王喜瑞快步上前,略显敷衍地对洛溦行了个礼:
“宋姑娘,景郎君有话跟你说,请吧。”
洛溦抬眼,越过宫桥,与景辰静静对视一瞬。
熟悉的眉眼,映着熟悉的温柔笑意,只是面色苍白的厉害。
她走了过去。
垂在身前的手紧绞着,“你……”
“你……”
两人同时开了口,又同时顿住。
景辰望着洛溦显然瘦了一圈的脸,心如刀割,却依旧挂着笑,视线掠过不远处的王喜瑞,踱至台栏旁,轻声道:
“上次让你离开长安,为什么没走?你父兄,不是要去涿州吗?”
洛溦听到“父兄”二字,浑浑噩噩的神思一下子清明了几分,快步跟到景辰身边。
“是我爹……我爹他把你从科考撤名了对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想起那日在长公主府里,他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心中酸楚:
“是……因为我爹做的那些事,你才要跟我分开吗?”
景辰望着台外的层层宫阙,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现在说这些,再没有意义。你离开长安吧,若你还记得我们从前的情分,或是想要补偿我,就听我的话,离开长安,永远别再回来。”
“我不走。”
洛溦望着他,眼圈泛红,“从前有个人说他会带我走,可他食言了,所以如今我哪儿也不会去。”
景辰似有些再承受不住心口的剧烈撞击,阖上眼,半晌,放弃一般,轻声道:
“我能说的都说了,你不肯走的话,那便切记……事事小心。”
说完,倏然转身就走。
洛溦被他的冷漠刺痛,狠咬了下唇,再顾不得许多,挡住他,质问道:
“是因为圣上吗?”
她黑白分明的清眸逼视着他,“黑船上陈虎讲的那个故事,里面的男人,就是圣上对不对?”
景辰目光一震,随即移开眼。
洛溦捕捉到那一瞬的端倪。
“你去太后和郡主身边,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系?”
“你告诉我,景辰!我不信……我不信你是会为了功名利禄出卖自己的人。”
之前见他发誓,她是有过动摇,信了他当真走投无路,选了那样耻与人提的捷径。
可今日见到那神兽图案,再想起过往种种,纵然在心里仍旧无法串联出答案,却让她脑中一瞬清明。
他是景辰啊。
她认识了十二年的景辰。
“好,你若不告诉我,我就去问圣上,我现在就去!”
她什么都不想管了!
“绵绵!”
景辰的假面碎开,一颗心沸煮煎熬。
他唤停她,看了眼不断朝这边探究望来的王喜瑞,终是缴械投降:
“好,我可以给你解释,但现在不行。”
洛溦转回身,看着他,眼角泪湿。
景辰移开视线,压低声:“后日曲江宴,你能去吗?”
洛溦想都没想,“能。”
台廊另一侧,王喜瑞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
景辰点了点头:
“那我等你。”
第 88 章
大乾的曲江宴设于京考放榜之后, 由皇帝在曲江畔的隆庆宫举行,赏赐考中的进士,夜宴游江。
除了中榜的新科进士以后,朝中五品以上的公卿大臣也会携家眷赴宴, 趁机择婿。
时逢庆典, 礼部的请函照例会送至京中各衙署, 玄天宫自然也在其中。
因为太史令向来不喜这种场合,以往玄天宫就算收到请函,也不会真有人去,然眼下他离京去了泾阳,礼部的请函便送到了身为监副的洛溦手里。
她不作声张,处理完公务,捱到申时下了璇玑阁,径直要了马车前往隆庆宫。
扶禹得知洛溦去了曲江宴时,马车早已驶出祀宫。他又气又急,赶紧让人备马,追了上去。
太史令离京前, 曾特意嘱咐过,绝不能让宋姑娘到处乱跑。经过上回洛水之事, 扶禹也事事不敢大意,尽可能的寸步不离。前日洛溦在宫中被圣上召见, 之后又与景辰碰面之事, 他也是快马传信地向太史令禀奏了过去。
但到底,还没彻底习惯洛溦如今的监副身份,凡事皆不用再经他的手就能做出安排, 一时大意,竟让她招呼不打就离开了玄天宫!
马车上, 洛溦一路催促车夫疾行,不多时,便抵至了隆庆宫外。
她亮了请函,报明身份,由禁卫护送至正宫宫门。
由此再往前走,便不得再携随从护卫。
她下了马车,过宫门,想到今日便能再见到景辰,听他解释,不由得心情忐忑,连引路宫人向她开口询话,亦有些神思恍惚。
曲江宴的宴会场,分作了男女两处。
男客处,圣上携宗亲重臣,与诸新科进士们聚于崇华池畔曲水流觞,赋诗兴怀、考较才华。女眷们,则被引至临水的麟符殿,以案为渠,以茶代觞,飞花行令。
麟符殿毗邻曲江,庭院临水,遍种鲜花绕藤的水杉。殿内四面连通外庭,门扇大开,其内烛色流金、衣香鬓影,年轻的女眷们围绕着雕渠流水的长桌,将盛着茶水的竹盏放入流水中,也如士人般流觞行令,谈笑风生。
女孩子们到底话多,行令作诗的间隙,也会聊些八卦,有相熟的女郎询问礼部尚书的孙女王琬音:
“听说昨日一榜的进士去面了圣,最后排名可出来的?”
科考进入一榜的考生,最后皆是由皇帝亲定前三名次,也就是所谓的三鼎甲。
王琬音出身门阀王氏,又是太后的侄孙女,向来端庄矜持,与人寒暄都只是垂垂眼帘,便当打过招呼。此番因被点的状元亦出身王氏,且排名如今也不是秘密,她遂也不拿乔,如实道:
“状元是我族兄王郢,榜眼是卢家的卢克贞,探花是徽州景辰。”
王郢和卢克贞都是长安世家子弟,情况早被姑娘们摸清,一人已婚、一人其貌不扬,恭维议论了片刻就没了兴趣。
倒是那探花郎,名字尚不为人所熟悉。
科考前三的成绩向来差距不大,能被点为探花郎的那位,自是容貌最佳者。所谓待字闺中怀春女,谁人不爱探花郎,在座闺秀纷纷好奇起来,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打听起景辰的情况。
但,也有听过闲言碎语的人,虽不敢贸然吭声,却忍不住暗暗觑向临川郡主的女儿闵琳。
闵琳此时陪坐在案首雕漆几旁,与长乐公主对下双陆。
新党失势,张贵妃被夺了权,太后又上了年纪,此番主理女眷夜宴的差事,便落到了公主萧长乐的头上。
萧长乐自从上次玄天宫摔了一跤,醒来后不知为何,一想到表兄沈逍就觉得心慌发怵,渐渐的,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对他迷恋。
可念想虽断,但以往因为喜欢他而有过的那些情绪,却也还是记得清楚。
这其中也包括那次景辰输了筹赛,让她丢脸发火的事。
长桌旁不断被提及的景辰姓名,隐隐传了过来。
长乐捻着棋子,冷笑讥道:
“姓景的一介寡廉鲜耻之徒,也配让她们这般惦记?若不是怕说出来脏了自己的嘴,本宫倒不介意好好帮他宣扬一下他暗地里的身份。”
对案的闵琳闻言,手里摇骰的动作微微顿住。
她也在上巳节的那场筹赛见过景辰,彼时便被他不卑不亢的君子气度所吸引,还曾悄悄跟茹贞咬过耳朵。
但到底身份差距太大,之后又听说他离开了肃王府,便没有再多记挂。
可不久前,这位郎君却住进了她母亲的郡主府,还被她远远撞见过几回。
闵琳知道自己母亲喜欢在府里留养年轻伶人,也听过一些令她难堪的闲言碎语,但她清楚,景辰跟她母亲绝不是传闻中的那种关系!
她偷觑过两人相处,彼此间客气有礼,母亲甚至带了一丝小心,断不是素日对待那些伶人的态度。
闵琳留了心,暗中让人悄悄打听,得到的回音却竟又牵扯到了太后娘娘身上。
这对于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少女而言,无疑是锥心的打击。
从前听父母争吵,母亲常说“男人七老八十肖想小姑娘就理所当然,女人凭什么就不能更爱年轻郎君”,恍惚觉得也是有道理的。可如今这年轻郎君成了景辰,却着实……让她心里觉得难受。
她暗自坚信着,景郎君,一定不是那样的人。
正思忖间,瞥见一位身着细钗礼衣的少女,自杉藤屏风后踏上殿来。
闵琳认出来人:“宋姑娘?”
洛溦进隆庆宫时,一心只想着与景辰见面之事,心绪恍惚。身上的女官礼衣又形似命妇,虽中单和蔽膝的制式稍有差别,但因被授过高品官阶的女子本就极少,常人大多并不熟悉衣制,阴差阳错的,竟被宫人引来了麟符殿。
刚进殿,就听到了长乐的那句讥讽。
长乐也看见了洛溦,当即沉了脸色:
“你来做什么?你父亲不是被贬官了吗?”
曲江宴的女客皆是五品以上官员的家眷,宋行全被贬涿州司马的旨意已下,家眷再无赴宴的资格。
长乐提了声,殿内当即安静起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齐刷刷朝洛溦投来。
身后内侍官忙凑到长乐近前,神色微尬地禀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宋家女郎如今已是玄天宫的监副……”
长乐自从对沈逍断了念想,便没再过分关注玄天宫的事,且授官属于前朝事务,尚不曾传进她的耳朵。此时听闻宋洛溦竟做了神宫监副,不由得脸色一阵白一阵黑,冷笑道:
“监副又如何?既是官身,就该去崇华池,跑这儿来现什么眼!”
洛溦不疾不徐,上前向长乐行礼请罪。
“臣失礼,俶扰了殿下。”
长乐翻了个白眼,摇着扇子,懒得搭理。
洛溦却又直起了身,牵唇微笑了下,“但臣执掌玉衡,见祸害生,不得不言,因此才特意进殿面禀殿下。”
她反手取过腰间麈尾,执于手中,在雕漆几前来回踱了几步,又转过身,环视殿内:
“玄天宫昨夜夜观天象,见荧惑与填星会而斗,主有祸行,昭示东南,启问玉衡,言惟北有斗,又招口舌兴谗谤。今日入隆庆宫,路经此处看更多精品来企鹅裙八吧三凌七其武弎刘,见殿宇坐向东南,屋脊尖挑,暗喻火势,火克金,正应了先前的口舌之祸。”
摇了摇头,一脸惋惜,“实是可叹可惜。”
长乐瞪着洛溦,“你在胡说些什么?”
“殿下是在质疑玉衡所示之天机?”
洛溦转过身,乌发轻挽,素带缓束,带着笑,神色却冷冷逼人。
长乐窜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玉衡所示,连她父皇都敬若天启,她心里纵有一百个不愿意,也不敢轻易当众诋毁。
洛溦莞尔笑道:“噢,可能是臣先前之言过于晦涩,没让殿下听明白。简而言之,就是今日在这里谤议过他人者,皆会惹祸上身,家宅不宁,恶病缠身,夭寿短命。”
她话音一落,殿内立刻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长乐也勃然变色,“你!”
可她没法质疑,也不能怒,一怒,反倒坐实了自己就是那个犯了口舌之祸的人。
洛溦施施然朝长乐行礼:
“臣已禀奏完毕,便先行告退了。”
她眉眼间原就有种山林隐逸养出的风流蕴藉,又因跟在沈逍身边时久,关键时将那人冷傲的模样学得惟妙惟肖,转身出殿,面上神情一瞬冷凝。
身后整座麟符殿陷入寂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人再发出半点的议论声。
这厢一阵耽搁,崇华池那边的流觞宴已近尾声。
戌时,赴宴的士子与宾客便会前往浮屿泽,乘船夜游。
洛溦看了眼天色,心知赶去崇华池已是来不及,便吩咐宫人引领自己去了浮屿泽。
浮屿泽位于隆庆宫与曲江之间,由人工堆筑出的百座小屿将整片湖泊分隔开来,其间水行迂回,如置迷宫,加之两侧岛屿宫灯璀璨,意趣非常。
洛溦抵至湖畔,见彩船鳞次而泊,既有可容百人的高大画舫,也有精致小巧的宫艇。
她摒退宫人,正想另寻守船禁卫打听,一个侍从模样的人自廊柱后上前,轻声唤了声:“宋姑娘。”
洛溦循声回头。
那侍从道:“小的是景郎君派来的,请宋姑娘随小的来。
他奉了景辰之命,其实从洛溦刚入隆庆宫便一直暗暗跟随,无奈她身边跟着宫人,此刻方能上前说话。
洛溦随侍从离开泊船处,转去御湖临水的枫林畔。
夜色中,远处湖面散落的岛屿如同蛰伏的水兽脊背。洛溦伫立枫树之下,见微风拂过脚下水面,涟漪折映着花树间的宫灯,漾出起伏的亮色,明暗交替,一如自己此刻难宁的心绪。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耳边水波声响渐骤。
一艘宫艇自东而来,擦着岸畔驶停在了面前。
景辰一身绯色衣袍,立于船头,看见她的一瞬,眼角唇畔久蕴的苦涩中浮出温柔。
洛溦亦怔望向他,待船停稳,握住他朝自己伸来的手,踏上了船头。
引路的侍从上了船,取过竹篙,将宫艇慢慢撑离岸边。
景辰引洛溦进到船舱,坐至窗畔案边。
案上放着一个油纸包。
景辰伸指展开纸包,递到洛溦面前:
“你喜欢的牛乳饧。”
洛溦盯着那饴糖,又看向景辰,没有动作。
“我不是来吃糖的。”
她看着他,“我来,是想听你的解释。”
景辰拢着油纸包的指尖蜷了蜷,垂了眼,半晌,道:
“陈虎故事里的男人,确实是当今圣上,但这件事,你万不能对旁人提及。”
洛溦见他终于愿意开口,心里升起些希望,点了点头:
“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那故事她虽只听了一半,却也明白当时皇帝对那女子用了强。皇帝强幸宫中女子,也许算不得有罪,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有拿出去宣讲的道理。
“可那件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并没有什么关系。”
景辰低声道:“我只想让你知道,大乾皇帝未必圣贤,皇权社稷也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稳固,你有机会就该趁早远离,不要再留在长安。”
说完,便不再吭声。
洛溦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这就是你给我的解释?”
她紧抿着唇线,“说了半天,还是想要我走?”
景辰望向船窗外,远处船灯璀璨,星布湖屿之间。
他缓缓道:“上次三司会审齐王,你当着紫微台近百朝臣说劫匪黑船形为军制,你可知,那军船源自何处吗?”
洛溦摇了摇头。
景辰沉默一瞬,“那船,是兵部尚书耿荣奉太后密令,暗中安排给陈虎的。他们在洛水渡口杀了上百人,为的,只是给齐王定罪名,扳倒新党。”
洛溦嘴唇微启,又旋即抿住,想到惨死的船客和福江,一时哽得无法言语。
景辰拢了拢装着饴糖的油纸包,推到她面前:
“绵绵,朝权争斗的残酷,是你根本没法想象的。如今我已跟了太后,将来必定无法脱身其间,你留在长安,对你对我,都是危险隐患,你懂吗?”
洛溦盯着被景辰推到自己手边的糖包,眼角泛酸。
“我不懂。”
他为什么就能觉得,他无法脱身其间,她就一定愿意走,而不是留下来陪他一起面对呢?
“你是嫌弃我蠢笨吗?因为你如今见识过那些大权在握的女子如何运筹帷幄,觉得我既没脑子、又无权势,根本没法跟她们相比,且又怕被她们知晓你跟我的过去,就急着赶我走是吗?”
景辰的一颗心如被针毡裹挟着,“绵绵……”
洛溦抓起案上的糖包,推开船窗,一把扔了出去。
“你不用再拿这些哄小孩的东西搪塞我!”
她看着他,“既然你不肯解释,那我就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决意要跟我一刀两断,连朋友也不能做了是吗?”
景辰回望着她,神情痛苦,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揣着那样毁天灭地的秘密,每一步都走在生死边缘,有今朝、无明日,又如何能拉她同置险境?
他不是没有想过,也许,他能让她再等等他。
十年,八年,或许再快些……
可他,舍不得。
洛溦望着景辰,迟迟等不到他的回答,心中已有了答案。
“好。”
她垂了眼,“我其实也没指望能怎么样,我哥和我爹对你做了那种事,我也没脸再纠缠着你不放……今天把话说清楚了也好,以后我跟了别的男人,也不会觉得对你有什么亏欠。”
景辰搁在案沿上的双手,轻轻蜷紧,澄澈瞳仁中藏住苦楚:
“你是说……太史令吗?”
洛溦咬着嘴角,想起景辰到底介意自己为沈逍解毒之事。
“是又如何?”
她睨着他,眼神委屈又倔强,“我跟太史令的婚约还没正式解除,说不定哪天就成亲了。”
景辰欲言又止,“绵绵……”
洛溦站起身就走。
船身却在这时被涌近的水波颠了下,剧烈地晃动。
景辰忙起身,伸手扶住身形踉跄的洛溦。
船身一荡,她脚下趔趄,撞进他胸膛。
记忆里那些熟悉的印记刹那间纷至沓来,两人俱是一瞬沉默。
洛溦抬起头,看着他,忍住泪意:
“你既不想跟我有什么纠葛,还管我做什么?”
景辰说不出话,只能无力地又一次轻唤她的名字,“绵绵……”
“你到底有什么样的苦衷,景辰?”
“若是你介意我父兄害过你,介意我曾经跟太史令……那样相处过,你不要我,我可以理解。但我不想你把我推开,一个人置身危险,就算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你?”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景辰,为了你,我可以与任何人为敌的!”
景辰望着怀中女孩清亮的眼眸。
他想起那晚漆黑的储舱里,他也是这般的拥着她。
船底波浪翻涌,每一次的起伏,都将怀中的女孩朝他又一次地送近。
每一次的靠近,都让他的心在不停颤抖。
她是这般的美好,好到他唯恐一松手,她便会如梦境般消失不见。
“你上次说……”
他迟疑不决,艰难开口:“庆老六现在在太史令的手里?”
洛溦点了点头。
景辰问:“那你可知他被关在了何处?”
洛溦摇头,“不知道。”
心忖他既已投了太后,自是有办法把他父亲的事压下去,眼下追查庆老六的下落,“是因为……他是洛水案的人证吗?”
景辰看着洛溦,没说话。
这时,外面传来了吵杂的人声:
“这不是探花郎的船吗?合该去敬上一杯!”
余下人起哄道:“该,该!走,都过去!”
景辰越过船窗的缝隙,见对面一座画舫靠拢过来,上面全是今年的新科进士。
曲江夜游,只有三鼎甲能有单独的宫艇,余下的进士们,则挤乘在画舫之中。适才水波翻涌,便是因这画舫靠近过来。
此时船身晃动得愈加厉害,端着酒盏的士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踏上了甲板。
洛溦从景辰怀中撑开身,有些不知所措。
景辰安抚住她,掀开船帘,出舱应付。
洛溦不想再让景辰的名声受损,忙退到舱尾,伸手去推后舱门。
可上船的士子们终究太多,一两个喝高了的,趁着景辰在甲板被围住寒暄,还是笑闹着扯开了船帘,跌跌撞撞地钻进舱来。
进舱的士子们留意到了舱尾的少女,怔愣片刻,当即高声起哄起来:
“探花郎金船藏娇啊!”
洛溦忙埋低了头,挡住面容。
就在这时,船尾一沉,像是有人从旁跃将了上来。
紧接着后舱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闪入,顺势将因为舱门开启、而身体前跌的洛溦,抱进了怀中。
第 89 章
洛溦一头撞进男子胸膛, 鼻间闻到一股酒气。
抬起眼,视线撞上齐王萧元胤两道浓黑剑眉下的目光,忙撑脱开,站直身来。
听见起哄声从前舱钻入的士子们, 刚进来就瞧见这一幕, 顿时尴尬局促。
景辰也回到了舱中, 遥遥与洛溦对视一瞬,转向萧元胤。
萧元胤伸手拉住洛溦手臂,朝众人道:
“本王与玄天宫的宋监副来向探花郎致贺,正说去船尾吹吹风,诸位要一起吗?”
士子中不乏世家子弟,对坊间那些齐王与洛溦的传闻亦有耳闻,见状哪里敢去打扰,只隔着舱躬身行礼,口颂些诸如“殿下礼贤下士、辞尊敬贤”之类的场面话。
萧元胤拉了洛溦,出了后舱门,站去了船尾上。
湖风拂面, 洛溦回过神来,望着萧元胤:
“殿下……怎么来了?”
萧元胤从腰间解下酒囊, 喝了口酒。
“你们玄天宫那个叫什么禹的,跑到崇华池到处找你, 被本王瞧见了。”
扶禹出了璇玑阁, 一路追来了隆庆宫,以为洛溦去了士子群集的崇华池,跑过去找了半天却没找到人, 反而被萧元胤留意到。抓来一问后,萧元胤当即就猜到, 洛溦是来找景辰的。
洛溦听完始末,朝萧元胤行礼致谢:
“谢殿下刚才解围。”
要不是他刚才突然出现,自己和景辰被那帮士人撞见单独相会,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
萧元胤没说话,兀自仰头又喝了口酒。
洛溦见他不吭声,有些尴尬,踯躅片刻,找话题问道:
“啊对了,今晚没见到殿下的表妹张姑娘,她是有事没能来吗?”
洛溦已经很久没见过张妙英,但一直记着她从前的相助之谊,适才在麟符殿扫视一圈,却并没见到她的身影。
萧元胤倚着船栏,晃了晃手里的酒囊,道:
“我舅父如今处境不太好,她来了也是受委屈,还不如在家里待着。”
顿了顿,“且舅母有意让她进宫,兴许也在闹脾气吧。”
洛溦愣住。
进宫?
那是做圣上的妃子吗?
可是……
“可是张姑娘她……她明明……”
洛溦觉得难以接受,但也没法把张妙英的心思宣之于口。
萧元胤知道她想说什么。
张妙英找过他,甚至扑到他怀里哭过,可他又有什么办法?连他自己,都要娶王家五娘了。
萧元胤望着脚下粼粼波光。
“她是世家大族的女儿,从一出生就被教导着凡事需以家族权益为重。如今我母妃失宠,张家又只她一个还算出众的女孩,有那样的打算,也在意料之中。”
“从前,到底是我天真了,以为人只要够努力够用心,就总能达成所愿。如今方知自己何等之愚,生在帝王家,又哪能真正地做自己,还妄想……”
他顿住,转过头,看了眼洛溦,没说完的话收了回去,扭过头,举囊喝酒。
洛溦听齐王语气颓然,又想起太后为构陷他所行之事,不觉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那殿下……以后有什么打算?”
“回雍州。”
萧元胤没想隐瞒,“回去至少能拿回兵权,重新开始。”
他愿意学着妥协,但终不会放弃原有的志向,承天及地,涤清朝堂,总有不负他男儿意气的一朝。
洛溦明白过来齐王的打算,诚心祝愿:
“听说雍州年年与突厥开战,挺危险的,殿下过去了,还望多保重。”
“担心我?”
萧元胤借着醉意,又看了洛溦几眼,继而转过身,视线越过舱壁,落向船头甲板应付众士子敬酒的景辰,道:
“你那心上人如今表面风光,暗地里的名声可不好。你要是嫌弃他了,本王愿意让你考虑我。”
洛溦垂了眼,“我不信那些话。”
萧元胤道:“我起初也不信,他既有了你,又怎能做出那种事?但这种出身低微的男人,又往往是官场里最不择手段的,因为他们没有退路,只要能向上爬,便无所不用其极。”
凑近了些,“我母妃向来对宁寿宫盯得很紧,说景辰夜里在那儿留宿过,还有好几次被瞧见皇祖母摸他的脸。”
洛溦实在听不下去了:
“你住口!”
她想辩驳些什么,可又说不出话来。
景辰刚才,由始至终,都没有解释过他跟太后的关系。
向自己打听庆老六的事,多半……
也只是为了帮太后掩盖当初洛水嫁祸的人证。
萧元胤凝着洛溦的脸色,把酒囊递了过去。
“喝一口?”
怕她嫌弃,“我都是直接倒嘴里的,没挨着。”
洛溦看了萧元胤一眼。
能帮他翻案的人证,她明知道在谁手里,却不能相告。
又或者,齐王其实早就知道那件事背后的人是他祖母,却也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
他和她,还有景辰……
好像世上每个人全一样,都总会有无能为力,身不由己的时候。
洛溦接过酒囊,仰起头,咚咚喝下几大口。
一口气没顺过来,呛得眼泪直流。
萧元胤笑了起来,伸手拍她的背,“你这小野猫似的……”
正说话间,一艘流金耀灿的宫舫驶近过来。
船头琉璃风灯将周围水域照得一瞬明亮,映在了齐王和洛溦的身上。
宫舫船头,豫王扶着船栏,俯身笑道:
“我说三弟怎么坐小船走了,原来是佳人有约啊?”
语毕又转过头,瞥了眼身畔素袍当风的沈逍,表情微妙。
洛溦抬起眼,看清对面画舫上的人,吓得打了个酒嗝。
太史令不是去泾阳了吗?
怎么会……突然来了曲江宴!
她隔着水雾与琉璃灯,与沈逍冰冷的目光对视一瞬,霎时又是一阵咳嗽。
自己在麟符殿胡诌的那些玉衡天启,该不会……
已经被太史令知道了吧?
豫王如今正是踌躇满志之时,自是不愿放过拉拢新科进士的机会,此刻摆出皇长子姿态,派出侍从,邀请艇上诸人去宫舫赏灯。
士子们受宠若惊,却得知舫中还有女眷,不敢真作逗留,上了甲板向豫王行礼问安后,便各自退去。
唯独景辰身份不同,既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又听闻已内定了中书侍郎之职。豫王亲自携了手,引入舱内,道:
“舱中女眷从前皆与景探花见过,无需过分拘礼。”
宫舫之中明亮宽敞,内里与殿室无二,雅致堂皇。
垂挂藕合色纱帘的凸窗旁,长乐公主手摇绢扇,斜靠在美人榻上,另两名女子站在窗前眺望湖景,闻声皆抬眼望来。
洛溦望见长乐,又越过她身后的窗棱,瞄了眼依旧在舱外凭栏而立的沈逍,想着自己打着玄天宫旗号干的事必是已被公主哭诉给了她的表哥,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萧佑这只花狐狸也在,走过来看了眼齐王,又看了眼洛溦,笑得意味深长:
“堂兄是特意去寻宋姑娘了?”
萧元胤有心帮洛溦遮掩,从她手中取过酒囊,低头拧好囊塞,语气泰然:
“是,我去寻她,然后瞧见探花郎的船上热闹,就一同去凑了凑。”
他收好酒囊,转向洛溦,“要不要去旁边岛上走走,散散酒气?”
萧佑拦住他们,“别走啊,今日难得碰见,怎么也得好好聚聚才行!”
他合起扇子,环视左右,提议道:
“要不大家一起玩局游戏如何?”
闵琳年纪小,玩心最盛,闻言从窗边走了过来,“佑表哥想玩什么游戏?”
萧佑拿扇柄支着下巴,寻思难得把齐王和洛溦双双留下了,怎么也得想法子把沈逍弄进来,方有热闹可看!
但那家伙性子冷清,玩什么都有拒绝的理由。
萧佑想了想,道:
“上回上巳节,宋姑娘曾与鲁王和景探花比赛过筹算,不如……”
“谁要玩那玩意?”
长乐摇扇哼笑道:“我们又不是玄天宫的,算不来,难道就坐在旁边干看?”
她正翻来覆去记恨着之前洛溦在麟符殿的羞辱,哪里还能再给她显露的机会?
要不是现在大皇兄和齐王都在,她说什么也要好好责罚这个死丫头!
长乐摇着绢扇,“要玩就玩双陆吧,大家都会。”
大家都会,除了那个乡下丫头!
她看着萧佑:“不是有种三轮定胜负的多人玩法吗?你做博令官,这里所有人一起对局。”
到时候输的,就只有宋洛溦!
一旁豫王拉着景辰说完了话,正转过身来,听到要玩双陆,微微皱眉:
“双陆?那不是姑娘家才喜欢的吗?”
长乐本想反驳说京中世家子弟也爱玩双陆的。
可转念想起自己这位大皇兄早年就被送去了穷乡僻壤的封地,指不定跟那宋洛溦一样,也不会双陆。
他如今势头正高,又得了长安和东三州的兵权,连外祖家都不敢对他小觑。长乐身为皇女,将来一世浮沉都仰仗未来天子,平日再骄纵也是不敢轻易得罪实权兄长们的。
遂把话又咽了回去。
萧佑思忖片刻,“那不如这样!船上女客刚好四人,适合对局,我来做博令官。对局的四人,再在男客中选一人做自己的酒官。凡输一局,酒官就罚饮一盏,喝什么由赢者决定,十局后再加罚一次,如何?”
全部一起玩双陆的话,沈逍那厮必然不会参加,如此强行捆绑,他怎么也逃不脱。
萧佑支着扇子,狐狸眼笑得狡黠。
豫王对拼酒之事显然比博戏感兴趣的多,抚掌附和:“好!就这个!”
吩咐内侍官:“去按颍川王的交代准备。”
萧佑走到洛溦身边,“绵绵姑娘,你准备选谁当酒官?太史令还是齐王?”
洛溦试图推辞:“我不会下双陆的。”
萧佑道:“双陆很简单的,一多半都是靠掷骰子,没什么技巧,而且你现在若走了,就缺了一个人。”
洛溦扭过头,见宫人们已经开始准备桌案,豫王也已下了令,这种时候她再走,必是有些驳人颜面。
况且景辰……
她下意识地朝他望了眼,见他也正看向自己。
洛溦瞥开了眼,带着几分嗔怨地不再看他,可心里却又忍不住担心,在座的这些贵女们,会不会……没人愿意选他。
萧佑一心想看沈逍和齐王的好戏,在旁边热心建议道:
“依我看,双陆下得不好的,就应该选酒量好的做酒官,下得好的,就选酒量差的,这样酒官才不会吃苦头。”
洛溦根本不会下双陆,清楚自己待会儿必定输得惨烈,听到萧佑如此说,立刻掐灭了选景辰的念头。
齐王看了她一眼,“选我吧,我不介意多喝。”
对面的长乐原本想选齐王,见状,没好气地盯了哥哥一眼。
萧佑瞥见长乐的怨色,笑道:
“公主要不就选沈表哥?”
长乐摇头,“不用。”
换作从前,她定是想都不用想,一定会选沈逍,可自从上回在玄天宫摔了跤,再看着表哥,总有些莫名的怕……
萧佑微讶,帮忙环视一圈,“那要不……你选景探花吧。”
他支招道:“公主是这里双陆下得最好的,让探花郎少喝些酒,也能体现大乾公主爱护才俊的仁心。”
长乐略带鄙夷的冷冷一笑,“本宫再有仁心,也不是拿来贱使的。”
洛溦闻言,朝长乐看去,正想开口,却见闵琳走了过来。
“我选景郎君吧。”
闵琳对景辰略显腼腆地笑了笑,裣衽行礼,“有劳了。”
她尚未满十四岁,面容还带着些孩子气,可规规矩矩行礼的一瞬,却已有大姑娘端庄的模样了。
景辰也还了一礼,“不敢。”
宫侍奉了豫王之令,去甲板上将沈逍请回。
长乐忙站起了身,走到豫王身边:
“那我选大皇兄吧。”
最后剩下的王琬音,自然跟男客中剩下的沈逍作了对。
宫人们已经摆好棋盘,洛溦就近坐到东南角,开始低头研究盘上的图案。
看着挺复杂的,根本不像萧佑说的“没什么技巧”。
萧元胤走过来,教她道:“你先掷这两个骰子,然后根据骰子数目移动棋子,一般有三种走法……”
斜对面的王琬音,撩了纱帘从凸窗中走出,正撞见宫人引领着沈逍进舱,忙垂低头,掩去了面上的一抹赧色,上前行礼:
“太史令。”
沈逍已听宫人禀告博戏之事,此刻抬眼越过王琬音,见洛溦坐在了桌案东南,萧元胤半俯着身凑近在她身边,低声说着些什么。
女孩刚喝过酒,脸颊上还有淡淡的酡红,时不时扬头看一眼萧元胤、询问几句,嫣色映在灯下,如桃花盛绽。
沈逍移开眼,一言不发,也没理会王琬音,径直坐去了一旁摆着茶案的榻上。
萧佑见一切准备就绪,摇着扇子,站到博令官的位置:
“准备好了,我宣布开局了啊。”
宫人焚香捧灯,侍奉左右,将棋局照亮。
豫王和齐王站在案侧,分别立于长乐和洛溦身后,景辰亦站到闵琳身侧后,伸出一只手,轻撑在朱色舱柱上。
博令官先行掷骰,给出指令:
“三轮定一胜负,以棋盘上剩子最少者为赢家,南角先行。”
洛溦刚听齐王大致讲了下双陆规则,一直低头蹙眉地研究着,此刻听到“西南先行”,抬起头,望了过去。
西南角处,闵琳掷骰,然后挪动棋子,又随即扭头看了眼景辰,似是想征求他的看法。
景辰对闵琳客气颔首,鼓励地笑了笑,收回目光时,不易觉察地朝洛溦望了眼,清俊的脸上满是柔和之意。
洛溦瞥开眼,微咬了下嘴角。
之前小艇昏暗,没瞧清楚景辰身上的绯色探花袍,如今宫灯如昼,才发觉那绯袍衬得他面白如玉、清风朗月,有种以前不曾见过的潇洒风流之意。
此刻瞧他站在闵琳身边,竟也……挺顺眼的。
像他这样的郎君,倘若一早就出生在世家名门,必是被无数高门女子倾慕的对象吧?
洛溦心思翩跹着,西边的王琬音已走完了棋。
萧佑朝她示意:“东南。”
洛溦忙收敛心思,略带紧张地掷出骰子,看了下点数,一个三,一个五。
按照刚才齐王讲的规则,她现在有三种走法,该选哪一个呢?
洛溦捏住棋柄,有些犹豫不决。
身后萧元胤开口道:“你随便下,输了我喝酒便是。”
话虽如此,洛溦扫了眼即将接自己走下一手的长乐公主,想起她刚才鄙夷景辰所说的话,心里万般不想让她得了便宜。
她没想过能赢得了长乐,更不敢当着沈逍再欺负他心心念念的表妹,但至少……得设点障碍,不让长乐赢得太轻松吧?
一旁的长乐,也似乎看出了洛溦的犹豫,嗤笑了下:
“我三哥都放话了,你就快点下好了,磨磨蹭蹭的好像真能想出什么策略似的。”
洛溦盯了长乐一眼,余光收回,瞥见景辰扶在朱柱上的手朝上挪了一挪。
随即他指尖曲起,在柱面上看似随意地轻敲了几下。
那是……
只有她能看懂的暗语。
第 90 章
洛溦小时候住在药庐时, 景辰每逢旬日无课,都会走山路去探望她。
河边树下,她教他辨草识药,他教她作画下棋。
有时遇到下雨, 她也会带他去药庐。
药庐里, 郗隐老脸贼厚地掺合小孩子的游戏, 景辰便会悄悄站到旁边,给洛溦打手势,帮她把郗隐杀得片甲不留。
此刻她望向他指尖轻触舱柱的动作,又垂眸看了眼棋盘,当即便明白过来他的暗示。
她还有些生着气,不想承他的情,但已经看懂了的提示到底印进了脑子里,落棋的一瞬,总不能刻意往错的方向走。
下意识的,就还是依了他,换了方位。
一旁长乐盯着洛溦的步骤, 微微诧然,但还是不惧, 挑了下眉,跟进下一步。
又轮到了闵琳。
这次闵琳落完棋, 仍旧回头看了眼景辰。
景辰也依旧鼓励笑笑, 手继续扶在柱子上,移目凝观棋局。
王琬音接了下一步,学着闵琳的模样, 也回头看了眼沈逍。
沈逍坐在茶案后,握着茶杯, 眼都没抬一下。
王琬音垂目掩去眼中尴尬,姿态端庄地转回身,坐得笔直沉默。
再下来,轮到洛溦。
这次她学乖了,从一开始就不去看景辰,哪怕余光瞥见他撑在柱子上的手又动了动。
但就是不看!
凭着自己的想法,胡乱下了一步。
旁边长乐看着她落棋的地方,立即嗤笑了下,迅速跟进,赢面骤增。
最后一轮。
闵琳照例转头去看景辰,却见探花郎似有些走神,不知在想着什么,手扶着舱柱,眉眼轻垂。
她回过头,研究棋局,身边王琬音却已接了下一手,赢出一枚棋子。
几人下棋的实力,到底还是有差距的。
一局结束,长乐赢五棋为胜,闵琳三棋居中,洛溦与王琬音各一棋并输。
萧佑合扇支颐,笑道:“那就请堂兄和表兄领罚吧!”
按规矩,赢方的酒官,可以指定输方受罚的酒种。
豫王对齐王这个眼中钉自是不想手软,但碍于沈逍也要受罚,折中选了不算特别醉人的寒潭酿。
宫人奉上酒盏。
洛溦转过身,有些抱歉地看了眼萧元胤。
萧元胤笑笑,伸手取过盏,一饮而尽。
茶案旁,沈逍也接过了酒,一语不发地饮了。
王琬音暗攥衣袖,想开口致歉,却又连沈逍的眼神都捕捉不到,只得下决心再不能输。
罚完了酒,第二局便又开始。
洛溦头一局侥幸赢出了一枚棋子,算是摸到了点门路。
双陆的下法,越是开始的步骤,越为重要。
因她头一手用了景辰的策略,局布得不错,后面乱走也没有错的一塌糊涂。
思及此,她忍不住掀起眼帘,朝柱畔望去。
景辰也正看向她,温和神色中又有些难以言绘的艰涩复杂。
洛溦垂了眼,想起之前小艇上他揽着自己,也是这般的神情。
还问她知不知道庆老六的下落……
就是想擒到洛水案的人证,帮太后掩盖罪行对吧?
又或者,把人送去交给太后,讨好献媚?
洛溦被萧佑催促着,掷骰,落棋,心绪一片混乱。
转念忽而又想到,太史令一向跟齐王不睦,既然扣住了洛水案的人证,为什么……没有交给太后呢?
洛溦对朝政之事,向来不怎么关心,如今因为景辰的缘故,方才开始细细思量。
待回过神来,棋局已经进到第三轮。
低头一看,自己马上就要输了!
洛溦忙凝目研究棋盘,可脑子里翻来覆去的还是洛水案、栖山教、庆老六……
蓦然间,纷杂中又似有一道光亮闪过。
若说太史令扣住人证不放,是另有所图。
那景辰明明知道人证就在沈逍手里,却也没有告诉太后,而是悄悄向自己询问所在,是不是……
也有他的打算?
洛溦扬起眼眸。
朱柱畔,景辰见她再次望来,恍然又有了活气,手指沿着柱面迅速滑动一瞬,轻敲了两下。
洛溦咬着嘴角,睨着他,怨他,也自怨。
半晌,终是照着他所示,将手中的棋子落了下去。
这一步,算是力挽狂澜,将原本必败的局势给拉了回来。
一局结束,长乐赢,王琬音输,闵琳和洛溦居中前后。
王琬音这下连端庄的坐姿都快维系不住了。
沈逍却神色淡淡,接了宫人奉上的酒,再度饮下。
豫王在京中甚为倚仗沈逍,不想得罪,对长乐半开玩笑说道:
“皇妹也别总逮着王家表妹赢,换个人试试不好吗?”
长乐自是更想让宋洛溦吃瘪,但也不知怎的,那丫头嘴上说自己不会双陆,下起来却时而错的离谱,时而又妙的出奇。
简直没有章法!
第三局开始,长乐开始转而阻截洛溦,每一步,都往她的棋路上堵。
洛溦也意识到了。
她刚才既然已经看了景辰,用了他的暗示,眼下便再没了矫情回避的道理,反正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也懒得自己下了。
他怎么指挥,她就怎么落棋,一路顺畅无比。
这一局,长乐的全副心思都用在了阻截洛溦上,反倒失了以往必占的赢面。
三轮过后,输的人,依旧是王琬音。
但赢家,竟却成了洛溦。
萧佑终于等到好戏上场,忙兴奋催促道:
“齐王兄,你是宋姑娘的酒官,快选酒,帮宋姑娘罚沈表兄!”
洛溦没敢相信自己竟赢了长乐,回过神,忙扭头去看萧元胤。
萧元胤常年混迹军中,对各种烈酒都熟的很,没等洛溦吭声就已吩咐下去:
“拿玉薤吧。”
玉薤乃是前朝名酒,别名“千日醉不醒”,军中有人要做截肢接骨手术时方才会拿出来用上,一饮必醉。
洛溦对酒不了解,但听萧佑笑着抽了口冷气,猜测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转头去看沈逍。
宫人捧着酒盏,恭奉上前。
沈逍依旧神情疏漠,伸手取盏,举至唇边,一口饮尽。
放回酒盏的一刹,眼帘微掀,朝萧元胤和洛溦的方向看了眼,眸色冰冷。
洛溦的心不禁快跳起来。
明明觉着沈逍是在回对齐王的挑衅,可偏又感觉那目光像是直勾勾落在了自己身上。
吓得她先前脑子里的那些胡思乱想,也都一瞬蒸发掉了!
她不想得罪沈逍。
绝对不想。
他是她的顶头上峰,是给了她官身的大恩人,她从没想让他吃苦头。
可谁知道齐王就这么幼稚,非得把游戏玩成这样……
不能怪她吧?
洛溦怂怂垂头,强装镇定地排摆着棋盘里的棋子。
新局又启。
萧佑转向王琬音,正要开口让她起局,却见沈逍素袍轻展,站起身来。
“骰子。”
沈逍停到王琬音的身侧,朝她伸出手。
王琬音愣了下,有些不敢置信。
这种结对的双陆博戏,确实允许酒官帮忙掷骰。
但如此配合的玩法因为显得太过亲密,寻常关系的男女间极少这样做的。
而且就算他帮忙掷骰,下棋的人还是自己,万一再输,错也还是在自己身上……
王琬音心思缭乱,盯着沈逍伸来的手,到底没法拒绝,面色微赧地将两颗骰子放进他掌心。
琉璃灯下,男子手指漂亮遒劲,捻住白玉骰子,轻轻掷出。
一个三,一个五。
王琬音定了定神,按着点数,移动棋盘里的棋子。
洛溦抬起眼,再次去捕捉景辰的提示,却发觉如今沈逍站到了案侧,恰将斜后方的朱柱挡了个严严实实。
根本看不到景辰!
那这……
她咬了下唇角,只能重新低头,按着自己的想法挪棋布局。
她之后,长乐,闵琳,依旧是正常发挥的水平。
再次轮到王琬音的时候,沈逍又捻了骰子,帮她掷出。
一个二,一个六。
数目不大。
但对王琬音而言,却是刚刚好!
双陆走棋一半靠运气,一半靠策略,但这种多人快速的博局,能用的策略不外乎三种,那么把点数分别用到两枚棋子上,要么在同一棋子上做两次移动,这其中又有点数相反的两种选择。
王琬音自己都不曾觉察到,她其实一直有个走法选择上的习惯。双点差距低于三时,会用第一种运棋策略,而大于三时,便会使用第三种的走法。
此刻她看到沈逍掷出的点数,下意识辅入第三种策略,当即便看出棋局中的机会,禁不住地微微吸了口气,连忙落了棋!
这一步,几乎断了接下来洛溦的生路。
不管掷到什么数,好像……都没什么赢面。
萧元胤负手站在她身后,笑了笑:
“随便下,天塌了本王给你顶着。”
萧佑合扇抵颌,迫不及待等着看好戏。
可洛溦胡乱下了一通,一局结束,赢的人是王琬音,输的……
却是闵琳。
萧佑亦有些愣住,但还是照规矩询问沈逍:
“太史令打算让景探花喝什么?”
沈逍淡淡道:“玉薤。”
宫人捧着酒盏走了过来。
洛溦不着痕迹地歪头探颈,试图看清景辰那边的情况。
可沈逍还站在原处,挡住了视线,她只能看见景辰伸手从托盘里取了酒盏,饮尽后,又放了回去。
既然太史令喝了这什么玉薤,还能面不改色地帮王琬音掷骰,那应该……不是特别烈吧?
洛溦在心里自我宽慰着。
一旁豫王笑道:“沈表弟跟王家表妹很是心意相通啊,配合得这般默契十足!”
王琬音闻言,立刻羞赧地低了头。
沈逍却面无表情,待众人的关注移去旁处,方才微抬眼皮,朝洛溦的方向扫了眼。
女孩却似根本没有留意,像是卯足了劲,开始全神贯注地研究起了棋盘,数着盘上的画格,时不时还回头询问萧元胤几句。
这次她可真得用心下了!
新局再启。
沈逍依旧帮王琬音掷骰。
修长手指探出,收回,蜷握。
洛溦聚精会神,全副心思地思索运棋。
可谁知第三轮王琬音又得了个绝佳的点数,一下子就坐稳了局首!洛溦忙想退而求末,帮闵琳挡住最后一名的厄运,然而卡在中间,进退不得。
闵琳,又成了输家。
宫人再次端来玉薤,奉至景辰面前。
洛溦有些坐不住了,装作跟齐王说话,把身子偏出去一大截,回首时,瞥了眼景辰的方向。
景辰已将饮空的酒盏放回托盘,撑了下朱柱,稳住身形。
洛溦的脸,也唰一下子开始泛白。
赌气归赌气,但她知道,景辰从小在佛寺长大,平时滴酒不沾的,读书后或许因与同窗应酬、学着能喝一点,但这什么玉薤酒,显然比她原先想的厉害许多!
新局又启。
又是王琬音赢,闵琳输。
又是玉薤。
洛溦这下终于隐约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旁边的沈逍,欲言又止:
“太史令……”
沈逍却垂着眼,将棋骰扔回盒中,看也没看她。
身后萧元胤似有所悟,不觉挑眉冷笑。
“下局你输吧。”
他俯身撑着桌案,凑近洛溦,轻着声:“从一开始就输,我等着喝酒,省得你这般魂不守舍的。”
洛溦听懂了他的意思,既窘迫,又有些涩然。
趁着送酒罚酒时的混乱,她转过身,对齐王道:
“那……等殿下去了雍州,我会日夜祈祷突厥人不在边境生事的。”
她能回报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萧元胤看着女孩一脸认真的模样,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余光瞥见沈逍冷幽幽的视线,对洛溦轻叹了声:
“你就是个傻的!”
萧佑再次宣布开局。
这一次,洛溦上来就开始乱下,也不管别人,就只顾自己往死局里钻。
一颗棋子,都没法逃出生天。
可没想到,跟她同样处境的,还有闵琳。
她是自求死路,闵琳却是用尽了办法,还是被堵了回去,一颗棋也没逃出去。
如此一来,赢的还是王琬音。
输的,却是洛溦和闵琳两个人。
闵琳扭头看了眼景辰,再摁不住满眼担忧。
玉薤她是知道的。
再喝下去,会死人的!
闵琳转向豫王,“大表哥,要不……我们玩别的游戏吧?”
豫王等了半天,连口酒都还没喝上,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沮丧。
“不是说要满十局嘛,再等等。”
他看了眼景辰,“我看探花郎还好的很,不碍事!”
他常年走马章台、眠花宿柳,来往宾客都是喝得发癫张狂才算尽兴,景辰既然还能自持,那在豫王看来就根本没醉!
豫王发了话,闵琳也不敢再说些什么。
洛溦原本想开的口,也再开不了。
郡主女儿求情都不管用,何况是她?
眼见着宫人又端来两杯玉薤,分别送去了齐王和景辰的面前。
景辰再次接过,端着酒盏的手,险些不稳。
萧元胤看着宫人奉来的酒盏,正要伸手,却不料洛溦倏地站起了身,抢先一步,将酒拿进了手里:
“这酒闻着挺香,殿下可否让我也尝尝?”
说完也不等齐王反应,便扬头将酒一饮而尽,空盏撂回了托盘上。
一股辛辣自腹间窜起,胸臆间全是翻涌的灼烧酒气,随即狂咳不止。
萧元胤回过神,咒骂出声,连忙扶着洛溦拍她脊背,又让宫人去取解酒药。
洛溦咳得昏天黑地,意识也瞬间恍惚。
她发誓,她真没想到,这玉薤酒会是这般凶猛!
她只是想借机装装醉什么的,好让这棋局散了去……
浑浑噩噩间,听见齐王还在骂自己。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屋子的皇亲权贵,她总得有个理由,才能拒绝继续玩下去吧?
洛溦支肘撑到案沿,努力稳住身形,但眼前的事物越来越天旋地转,整个人都像是飘起来了一般。
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撑着案沿的手肘一折,整个人遽然歪倒了下去。
~
意识浮在半空,荡漾了许久。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身体仿佛恢复了几分清醒,却仍旧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晃动。
车声辚辚,马蹄轻敲。
晃得这么厉害,像是……在行走的马车里。
可身体又被固定得紧紧的,连脑袋都枕在坚实的臂弯里,一呼一吸都是有些熟悉的味道。
洛溦朦朦胧胧地睁开眼,蹙着眉。
眼前是一片素白重锦的衣料,映着窗缝间投入的月光,细密的织纹隐约可见。
再往上,视线影影绰绰地,扫过男子琢玉般的脖颈和下颌,撞进了一双寒潭似的墨眸。
洛溦觉得自己好像认出了他,又有些醉眼惺忪的没法确认。
恍惚间,记起自己心里最关心的事,嘟囔着开口问道:
“景辰他……没再喝酒了吧?”
宫舫上的那什么游戏,应该也散了吧?
那居高临下的男子,瞳仁透着冷意,一语不发地凝视着她。
半晌,缓缓撤开抱着她的手。
马车一晃,洛溦身体失了凭附。
“咚!”的一声,跌滚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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