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马车上, 铺着厚厚的绒毯。
洛溦跌滚下去,没觉得痛,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伏倒在厢角的羔羊软毛间, 难受的呜咽了几声。
嘴里像是有解酒药的味道, 可意识还是恍恍惚惚的。
她伸出手, 扒着厢壁旁软榻的边沿,慢慢撑起身,转过头:
“解酒药,还有吗?”
沈逍坐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淡淡,眉梢眼角却又蕴着一丝晦暗:
“你把我当作谁了?萧元胤?”
洛溦捂着发晕的脑门,摇了摇头。
有那么一瞬间,也不知怎的,她觉得跟自己说话的是卫延那个死匪贼。
不自觉的,就对他有些凶巴巴的, “你胡说什么呢?”
沈逍盯着她:
“过来。”
洛溦身体发沉的厉害,跪坐在地上, 扶着榻沿,朝他挪近了些, 抬起头:
“药呢?”
车厢里暗的很, 偶尔一两丝光亮从窗缝间闪过,照在女孩微仰的面庞上。
眼神迷蒙,还醉的不轻。
沈逍伸出手, 指尖滑过洛溦唇角,掠过她的下颌, 落在她的脖颈上,轻轻摩挲一瞬:
“既肯为了他使这种把戏,就慢慢忍着。难受了,才知道值不值得。”
洛溦下意识地想要偏开头躲闪,却又被他的长指极快地掐住了下颌,动弹不得。
脑海里,夹杂着潮湿水汽的记忆浮泛出来。
她意识清明了几分,嘤咛挣扎:“太史令?”
沈逍松开了手。
洛溦伏倒下去,咳嗽起来,待回过些神,方意识到自己竟半撑在了沈逍的膝上,忙弹开身。
意识还是昏沉的,但一旦反应过来对方是谁,就不自觉谨小慎微起来:
“太史令也……也喝了这什么玉薤酒,也……难受吗?”
伏在膝头的人突然躲开,沈逍兀然觉得心也有些空荡。
他难受了,
她就会帮他不难受吗?
“我难受与否,跟你有何关系?”
他冷冷道:“从前你讨好我,答应嫁我,不过是为你父兄。如今你与他们决裂,又拿了玄天宫的任状,何需再把我放在眼里?”
洛溦止住咳,抬手摁着太阳穴,依稀觉得沈逍的话里似有什么古怪,却又混混沌沌地想不太明白,懵然间,记起自己好像拿玄天宫的监副身份去恫吓过公主,一直都怕沈逍因此朝自己发火。
“太史令是因为我在麟符殿骗了公主,所以生气了对吧?”
她抬起头,醉颜酡红,“你要罚,就罚我好了……”
沈逍看着她,“你骗长乐什么了?”
洛溦愣了下。
他不知道?
怎么公主……没去哭诉吗?
噢,好像公主这一整晚,确实都在避着沈逍。难道她爹以前说的是真的,公主真的厌恶了沈逍,跟他分开了?
洛溦歪着头,醉眼惺忪地瞅着黑暗中的男子身影。
“那我懂了。”
她喃喃道:“公主不要你了,你心里难过,所以你就改喜欢王姑娘了,还故意跟她那么亲近……”
沈逍凝视着女孩眉梢眼角间的一抹怨色,心陡然快跳了几下,语气却抑得平静:
“我喜欢谁,与你何干?”
“当然有关!”
洛溦酒气上头,“你既不是因为公主的事跟我发火,那不就……不就因为我第三局赢了王姑娘,又害得你被齐王灌酒,才要惩罚我吗?”
她委委屈屈:“你要罚,就罚我好了,可是你知道我喜欢景辰,就故意挑他下手,让我虽然没被罚到,也会心痛!你怎么,这么坏……”
洛溦呢喃控诉着,话说得多了,打起酒嗝,趴到榻角,摁住肚子。
车厢阒暗,浮掠的光影映出走马灯般的斑驳陆离。
沈逍长久的沉默着。
一时觉得自己也被玉薤伤了肺腑,喉咙里涌出一股掺杂着血腥气的热意。
一时,又觉得那酒根本醉不了人。
否则他又何以能如此冷静地坐着,而不是对她做些什么。
“如今话说清楚了,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我也没说要去找他。”
“我以后,都不会再去找他。”
……
他早就知道,那两瓣让他总想狠狠堵上的唇片,随时随地,都能吐出些哄人的鬼话,骗得人忘乎所以。
他冷了心,想让她痛,可又分明知晓自己的莫可奈何。
半晌,缓缓道:
“你,就不介意他背德蔑伦?”
洛溦靠着榻角,扭过头,视线朦胧地看着厢壁阴影中的男子。
惝恍中,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打着酒嗝:
“介意,怎么会不介意?我又不是菩萨圣人……”
可她,还是心疼他。
就算那些事都是真的,她也……还是心疼他。
沈逍等了许久,不见女孩再往下说。
又或者,他也不愿再听她说下去。
收回视线,投向窗影,吩咐车夫:
“停车。”
~
翌日,洛溦在玄天宫彻底醒了酒,回想起醉后零零散散的片段,直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混乱的记忆里,她好像跟沈逍一起坐过马车,还一路语气悲愤地抱怨控诉他,后来沈逍实在受不了她了,半路就回了长公主府,扔了银翘过来照顾。
洛溦从榻上爬起,当即寻思将功补过,戴罪立功,可没多久扶荧就送来了沈逍的吩咐,要她即刻动身去洛南,核查洛南道的星象和堪舆纪录。
洛溦暗暗叫苦。
这种时候让她离京,肯定就是因为她得罪了沈逍,要罚她吃吃舟车劳顿的苦头。
原本京城冬至前各种庆典接踵,孟冬末还有庆贺圣上寿辰的万寿节,届时除了大乾本朝的重臣亲贵,外藩的使节使臣也会抵至长安。她本打算过两天就召集司天监和五行署的署官,开始择选吉日、占候天象,以保各方无误,再草拟章程,呈递礼部。
现下沈逍发了话,她又能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呢?
洛溦蔫蔫收拾行装,并同几名文吏,扶荧和侍卫护送着,上车出发。
一行人离开长安,经过州府官道一路南下,渡河后有大小十七八处的观星台和知汛监需要到访,整理记录,核查誊抄。
时节渐冷,这些观星堪舆的官署又大多位置偏远,常常翻一座山就是好几日的工夫,且洛南明明位置更靠南,山里却比北边更早落雪。之前洛溦担心雾气重不易观星,实则好些地方积雪皑皑,夜里星空璀璨无比,倒也得以观测到许多在长安不得见的星象。
如此走走停停,深入至洛南道腹地时,已过了月余的时间。
这日马车出了山道,途径一座市镇,洛溦决定稍停片刻,给随行诸人再置办几身冬衣。
她带着扶荧,找了家成衣铺子,选好衣物,安排送去落脚的客栈。
扶荧跟伙计结账的空隙,洛溦在一旁翻看衣料。
店铺老板以为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买料子,跟过来道:
“料子的花色确实不多,不过整个洛南道都是这个情况,姑娘去哪家都差不多!”
洛溦没打算买衣料,但也顺口接了话:
“为什么都这样?”
“主要最近走商道的货贩太少。”
店主解释道:“春夏的时候,齐王殿下不是派人在这一带搜捕过栖山教匪吗?后来听说掌兵权的换了人,就又没再继续搜了。但架不住百姓心里不踏实,想着之前既然闹出过事,肯定是有问题的,如今也不知这些匪贼还在咱洛南哪儿藏着,愿意过来跑货的商贩自然就少了!”
从成衣铺子出来,洛溦又想起一直揣在心里的那件事。
时至今日,她和景辰终是月缺难圆,可上次他提及庆老六之事,令她心里有了某种猜测,一直想找机会打听出下落,既是为了景辰,也为解自己心中疑惑。
南行路上,她也曾出言试探过扶荧,可惜成效甚微,刚才听店主提到栖山教匪,便又忍不住想起此事。
她带着扶荧进了主街上的一间酒楼,要了酒,一面斟酒,一面看似无意地问道:
“刚才听那店主提到栖山教匪,也不知你们上次捉到的庆老六,有没有再招什么其他的事?”
扶荧的嘴巴向来很紧,摇头,不吭声,却也没拒绝洛溦递来的酒。
他这一路南下,心里一直惦记着京中大事在即,自己却又被安排出来充当低阶护卫,颇是郁闷难言,仰头一杯接一杯。
洛溦见撬不开扶荧的嘴,也不气馁,继续给他倒酒。
过得些许时日,酒楼大门口走进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腰上拴着褡裢葫芦,一进门吸了吸鼻子,露出满意神情。
洛溦正给扶荧倒着酒,抬眼瞅见来人,顿时手一抖,撂了酒壶,开始低头找东西:
“诶我筷子呢……”
扶荧看了眼她碗边的筷子:……
门口那男人被伙计迎入,一面扫视周围餐桌上的菜肴,一面往里走,走过洛溦他们的酒桌,驻了足,盯着上面的羊肉花丝、酱汁虾炙、韭葱蛤蜊羹,赞赏地点了点头。
正要再抬脚,视线瞟到“低头找筷子”的洛溦,眯了眯眼,又看了看桌上的菜。
“绵绵丫头?”
他凑近过来,伸手去就掰洛溦垂低的脑袋。
扶荧哪容他如此放肆,当即横臂扫出,击向那人面门。
“别!”
洛溦无奈抬起头,喊停扶荧,又转向被拳风击得胡须乱颤的老头,尬笑道:
“郗隐先生,你……你怎么来洛南了?”
郗隐快一个月前收到了鄞况的信,说洛溦气血郁结,恐命不久矣,催着他来长安看病。
他从越州出发,一路西行,打算经洛南北上,渡河再去长安,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洛溦。
眼下识破她的伎俩,破口骂道:“你这鬼丫头,以为你埋着脑袋我就认不出你?从小养在我跟前,就喜欢戴栀子花的簪子,吃羊肉佐蛤蜊,我能认不出?跟在你那蠢爹身边待了两年就没学啥好的,净学他那股子的蠢劲去了……”
洛溦抬手摸了下发髻里的玉栀子花簪,暗呼倒霉,抬头见郗隐还在骂,以至于把周围食客的注意力全都引了过来,心中腹诽道,就您老人家这张嘴,我能不躲吗我!
她让伙计重新打包酒菜,将郗隐请回他们落脚的客栈,关上门赔罪。
郗隐被洛溦哄着吃喝一番,心情渐霁,嘴上虽毒,心里却还惦记着她的病情,一面吃,一面给她把脉。
“前段时间应是伤了气血,但问题不大。”
郗隐探查脉象,不觉又有些来气,“鄞况那小子信里说的你跟快死了一样,他是怎么看的病?从前学的东西在脑子里都变成屎了……”
洛溦见郗隐又开始骂起鄞况来了,忙道:
“其实他写信的时候,我却是郁结挺严重的,吃不下东西,夜里也睡不着觉,后来才好了些。”
郗隐问:“怎么好的?那小子除了金线莲,还给你用什么了?”
洛溦觉得应该不是药的缘故,把那晚跟卫延出去,扎了他几刀,又大哭一场的事简单讲了遍。
“鄞医师后来说,因为找法子发泄了一通,郁结的症状才转好了,反正那晚之后我就没再失眠了。”
郗隐若有所思,问了下大致时间点,又重新给洛溦把了次脉,点了点头,问:
“所以那人是知晓你的病症,故意引你拿他出气,助你宣郁?”
洛溦摇头。
那人一介匪贼,怎会有这样的好心,又怎会知晓她的病情?
可是……
眼下听郗隐这般说,又回想起那晚与卫延相处种种,好像确实……巧合的过份了些。
郗隐松开手,“不管这人是不是有意为之,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恣意畅快,情绪松爽,以后有机会的话,多多跟他相处,对你身体有益。”
洛溦嘴角抽搐。
她跟卫延,多多相处?
是等不及被打成栖山教同党,一起上刑台了吗?
想到栖山教,她心底盘桓的事又冒了出来,斟酌一瞬,凑到郗隐身边:
“先生,我能求你帮个忙吗?你若答应了,我就再去做几道菜,外加果茶点心的宵夜,包您满意,好不好?”
郗隐:“啥忙?”
洛溦觑了眼屋外,又凑近了些:
“你以前不是有种药,能把人弄得像喝醉酒似的?今天出手打你的那个小护卫,我有些话想问他,你帮我把他弄晕行吗?”
她在郗隐身边长大,知道这人脾气古怪,正经求他帮忙肯定会被拒绝,所以特意把“今天出手打你”几个字,咬得重了些。
郗隐之前吃了扶荧一拳风,虽没什么实质性伤害,但也确实有些憋屈,被洛溦拱了会儿火,逐渐丧失医者仁心,翻了翻褡裢:
“只有一颗,持续不了太长时间,要快。”
洛溦起身走到门外,把扶荧叫了进来,给他盛了碗蛤蜊羹:
“我点的蛤蜊羹你还没吃呢,秋冬吃羊肉配蛤蜊,最能袪燥,补虚养身……”
扶荧被洛溦摁坐到案边,一听是要他吃东西,并不感兴趣:
“不用了。”
说完,就想起身离开。
后脑处,却传来几点尖利锐痛。
扶荧下意识伸手拔剑,然而肢体一僵,瞬间动弹不得。
郗隐站在扶荧身后,调整了一下扎进他后脑的银针,再又从褡裢中取出一颗药丸点燃,凑到他鼻边,对洛溦道:
“只能问到药丸烟灭。”
洛溦见那烟燃得飞快,面前扶荧坐在原位,睁着眼,目光渐渐失了焦点。
她直入主题:“庆老六现在关在什么地方?”
扶荧意识抗拒得厉害,额头大颗汗珠冒出,但还是抵制不住药力,一字字蹦出:
“武义坊,万记当铺。”
洛溦又问:“那要怎么做,才能把他带出来?”
“我的腰牌。”
洛溦忙伸手去取扶荧蹀躞上的腰牌。
郗隐催促道:“药快燃尽了啊。”
洛溦这下也顾不得收腰牌了,向扶荧最后确认道:
“我现在只要拿你的腰牌,去长安武义坊万记当铺,他们就会把庆老六交给我,对吧?”
扶荧却像是被什么极其艰难的事攫住了心智,意识挣扎得剧烈,眉头紧拧,脖颈上青筋冒得根根分明:
“现在……现在不能去长安。”
洛溦怼到他眼前,“为什么?”
“因为周旌略,要血洗皇城。”
第 92 章
洛溦闻言石化住, 忙又追问:
“什么时候?你怎么知道的?”
“宫庆……”
扶荧吐出两个字,可这时,郗隐手里的丹丸也燃尽了。
少年原本凝固的瞳仁,立刻开始微微颤动。
洛溦后退开来, 问郗隐:“他醒了, 会记得刚才的事吗?”
郗隐拔出银针, 慢悠悠道:“有可能吧。”
就跟醉酒的情况差不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可能有的记得,有的不记得,但肯定会记得一开始被他俩摆了一道。
“那怎么行?他……”
洛溦话说了一半,见扶荧的视线已经定到自己脸上,连忙拿起案上的菜碟。
郗隐手里的银针,重新又扎了下去。
扶荧“咚”的瘫软跌到地上。
洛溦缓过劲来,把扶荧拖靠到一旁,蹲在旁边纠结了会儿,站起身:
“我得马上回一趟长安。”
扶荧的腰牌, 不是那么好拿到的。
这也许是她能找到庆老六,并把他带出来交给景辰的唯一机会!
她求郗隐帮忙:“先生能留在这儿帮我看住扶荧吗?”
不然他一醒, 自己就跑不远了。
郗隐不太愿意,“这小孩我已经惩戒过了, 没必要再浪费时间。“
洛溦却知他的心软处, “可我哥现在还在京城,万一真像扶荧说的,栖山教打去长安, 他也会跟着遭殃。你不是觉得他长得像我娘,一直舍不得他吃苦头吗?”
郗隐听洛溦提到她母亲, 脸上神色几经变化。
想到逝去之人,他对宗门的怨恨又浮涌起来,对洛溦道:
“那你也得答应我,以后不许再学玄天教的星宗术。当日我与师兄翻脸,放弃修习,离开玄天宫,如今你却巴巴儿地去学他那套玩意儿,我老脸往哪儿搁!”
洛溦听鄞况说过,郗隐知道自己进了璇玑阁以后,一度气得跳脚,眼下她没时间讨价还价讲道理,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嗯嗯,我答应。”
有了郗隐帮忙,扶荧一直“病”下去,便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洛溦从护卫里选了两名信得过的带着,余下人等被告知扶荧急病,需由神医照料,暂不能行动,俱留在原处待命。
一应事宜安排妥当,便启程北上。
时已入冬,返程的路途并不好走,几次遇到风雪封山,冰结渡口,又耽搁了不少日程。
进到长安州府地界,已近月末,越往京城靠近,通关的盘查越加严苛。
到了长安城外,更是排起了长队。
排在洛溦后面的几个人,抱怨道:“最近进城盘查怎么这么麻烦?”
有人接话道:“好像是明德门和启夏门,换了由神策军把守。”
微微压低了些声,“前段时间朝廷不是处置了一批官员吗?上头权力交替懂吧?听说今岁的探花郎进了中书省,新官上任,把原本该骁骑营管的地方分出去给了神策军,所以这底下的政策肯定也是要跟着变的。”
闻者叹息道:“唉,大官们阴阳易位,搞得我们跟着受累,这都排了多久了?”
旁边人赶紧“嘘”了声,“你小声点,不要命了?依我看也不全是神策军的新规,明天就是万寿节,肯定是要盘查得严格些!”
“万寿节是在皇城里面,干我们外城啥事啊?皇城墙那么高,还有贼人能爬进去不成?”
洛溦静静听着众人的议论,心忖扶荧所说的“血洗皇城”之事,也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且他被控制时,亦曾说过”宫庆“二字。
而这段时节宫中会设典仪庆贺的节日,就只有万寿节。
洛溦从前在玄天宫看过宫庆方位的吉占文书,里面的戍卫安排密密匝匝,丝毫没有破绽。
就凭周旌略那帮乌合之众,昔日连豫阳县城都守不住,怎么可能打进长安皇城?
也许……并不太可信吧?
队伍慢慢地朝前挪行。
洛溦一行拿着凭信文书,入城门时畅通无阻。
她不敢回玄天宫惊动了人,转去城中另寻了客栈暂宿。
思来想去,栖山教有可能攻袭皇城的事虽无佐证,但既然反正要见景辰,而他如今又有了官职,不如跟他提一句,由他来做判断好了。
洛溦在心里拿定了主意,翌日早上便去了中书省的紫微台。
科考放榜之后,景辰随即被授了从三品的中书侍郎之职,位同中书副首,兼领神策军大小事宜。相比之下,同在一榜的状元和榜眼,各自只才领了五品和从五品的文职。百官们个个心知肚明,若非太后一力保举,哪有此等风举云摇的升官法?
可心里再怎么想,面上也不敢流露分毫。
好在这景侍郎赴任两月,笃实力行,谦谦君子,至道旷夷,倒也让人挑不出毛病。
时值万寿节当日,诸务繁忙,景辰一早便去了承极殿。
洛溦没能在紫微台见到景辰,便掺杂着两人间惯用的暗语,留下一封简短信函,约他去婆娑林相见。
入官署,需用官身,洛溦以玄天宫监副身份留完信,便明白自己返京的消息包不住太久,随即另雇马车,找去了武义坊的万记当铺。
铺主见洛溦一女子前来提人,亦曾有过疑虑,但她手中腰牌无误,身边又有玄天宫的护卫,被催促了几句,还是将人引至后院,开了地窖门。
洛溦担心生变,也不敢在当铺久留,直接让马车在后院侧门处接了人,驶离市坊,停去龙首渠外的婆娑林。
婆娑林间有一座供奉阴间冥司酆都大帝的庙宇,被百姓传言阴气极重,因此即便是白日,也鲜少有人往来。
洛溦摒退马夫,坐进车内,揭了庆老六头上的黑布罩,又解开他嘴上布条,只留缚着手脚的麻绳。
“你还认得我吗?”
她问道。
庆老六被关了数月,早已不再适应外部的光线,目光挣扎良久,方才依稀认出了洛溦:
“你是……船上……连家小相公的娘子?”
洛溦道:“我有些事想问你,你若老实回答,我就把你交给景辰。他看在你与他父亲的交情上,或能保住你的性命。”
庆老六低下眼,不说话。
洛溦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你放心,我不是要问你们幕后受人指使的事。”
庆老六这下松懈了几分,抬起眼:“你要问什么?”
洛溦道:“我知道殊月长公主离世的前一年,陈虎曾经去过渭山行宫,你把他那次的所见所闻,从头到尾再给我讲一次,不必避讳细节。”
陈虎为人自大又喜炫耀,那个故事给身边所有人都讲过无数次,庆老六也早已听得耳朵起茧。
他想了想,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将那故事讲了一遍。
洛溦已经听过故事的前半段,唯独错过了最后的部分。
故事里,陈虎也只是听到了一段对话——
“不可以哥哥……”
“没什么不可以。”
“你是要逼死我……”
“好啊,我们一起死。”
……
洛溦听完一遍,一时没转过弯来,遂又让庆老六重新再讲了一遍。
到了第二遍,心底那点隐隐的猜疑开始蔓散翻涌。
继而紧紧攫住了她的思绪,令得她一下子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怎么会?
她抬起手,攥住胸前衣襟,不敢置信地闭上了眼。
那怎么可能?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陈旧模糊的画面断续闪过——
溅到脸上的碎砾,眉眼冷漠的男孩,满手的血……
庆老六被洛溦的反应惊到,”这故事我听过很多次,就是一武官在行宫迫了女子,娘子何以……“
洛溦撇下庆老六,下了马车。
若只是寻常武官,自然只是一则供人娱笑的鄙淫故事,可若里面的人换了身份,那便是……
那便是……
洛溦扶着车旁的树干,慢慢转过身后靠上去。
过得良久,脑子都始终一片空白。
夜幕渐临,雇来赶车的车夫有些待不住了,抖抖索索地来找洛溦:
“姑娘,天快黑了,这婆娑林……”
瞥了眼不远处酆都庙的庙顶,“不知姑娘还要小的等多久,再不回去,路上可能就要碰到宵禁了。”
洛溦抬头去看天色,恰见皇城方向的暮空中绽出几枚烟花,骤然明亮地划过天际。
承极宫里的万寿宴,开始了。
几匹快马的蹄声临近,景辰一身官袍,在酆都庙前勒缰驻马,视线游移间望见停在林边的马车,快步走了过来:
“绵绵!”
万寿节琐事繁多,洛溦的信送到他手中已是耽搁了不少时间,待他终于有机会脱身而出,赶来与她相见,宫中的寿宴都快开启了。
他走到洛溦跟前,抑住一路急驰的喘息,“抱歉,我来晚了。”
曲江夜那晚,眼睁睁见她饮下那杯玉薤,又眼睁睁看着沈逍将她抱下了宫舫,再有机会去寻她时,她却已被沈逍送出了长安。
洛溦看着景辰,目光在他眉眼间的疲惫中停留片刻,垂了眼,径直道:
“庆老六就在这辆马车里,你把人带走吧。”
她的信里,并没有提到庆老六之事,景辰闻言诧然扫了眼马车,又转向洛溦:”你怎么找到他的?“
洛溦道:”你不用管我怎么找到的,总之我现在把人交给你,你要用他去讨好太后也罢,为你自己筹谋也罢,都是你的事。“
说完,盯着自己脚尖,转身就想走。
景辰伸手想拉她,又怕唐突,扯住她一截衣袖:
“你把他带回去。””为什么?“
洛溦不解,”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的下落吗?我现在把人都给你带来了,为何不收?”
她望着景辰,沉默一瞬,“你不必多想,觉得承了我什么情,我现在,对你已经没有那种念想了,非得逼你跟我怎么样。”
“这次去洛南,见识了山河壮丽,方知世间之大,人生快乐事何其多,根本没必要拘于情爱小事,伤春悲秋的……”
“我只是,还记着我们少时的情分,只愿你一切都好。”
刚才听完了那个故事的后半段,虽震惊无比,却怎么也想不出能跟景辰有什么关系。
唯一的可能,大概就像齐王说的那样,寒门士子为博上位,只能不择手段。
他被她父兄逼到了绝路,手里又握着那样的皇室秘辛,自是会想着拿去做些交易,谋条出路,或许因此被反噬,从此身陷漩涡,难以脱身。
她问也问过,求也求过,他始终不说,是怕……被她看轻吧。
洛溦盯着自己脚尖,微微吸了口气,抬眸看着景辰:
“你若是受了什么不得已的胁迫,想拿庆老六做交易的筹码,你可以不告诉我真相,但也别拒绝我的好意,无论如何,景辰,我都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景辰望着面前少女清澈的眼眸,心岸几乎溃堤流离。
他那样的伤了她。
他那样的该死。
“你把庆老六给我了,太史令会怎么样?”
他想起那日宫舫上的种种,笑意苦涩,“他若生你的气了,你就不怕吗?”
那人只是被罚了酒,她便担忧得连头也不敢抬了。从前只听她一味抱怨,不曾真见过两人相处,竟不知她的“害怕”,会是那等满目忧愁的模样……
洛溦摇了摇头,“你不用管我,我既然能把人带来,就自有对策。”
她被景辰此刻的目光看得有些心乱,撇开眼,想起先前在信里提过的栖山教之事,问道:
“宫里一切还顺利吧?没人闹事吧?”
景辰回过神,“嗯”了声,“但你既然提了,我还是在城关要处增加了戍卫。”
洛溦点了点头。
她也没觉得栖山教真能怎么样,当初陈虎行刺皇帝,年年潜伏,不也没能成功吗?扶荧的消息也不知是从何得来的,也许是被郗隐的药迷昏了头也未可知,但总归能有所防范,便是好的。
景辰看了眼天色,“时候不早了,我先送你去市坊。”
他还没拿定主意如何处置庆老六,但洛溦的安危最为重要,不能一直跟自己待在一起。
太后用了他这颗棋子,却不全然信任,身边处处都是监视着他的人,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不保。
景辰吩咐亲随接管了马车,扶洛溦上了坐骑,出了婆娑林。
待行出片刻,忽又想起什么,问洛溦:
“你信上说,周旌略之事,是你路上偶然听来的?”
洛溦信上那般说,是担心被旁人看了去,事事皆写得含糊,此刻不愿再瞒着景辰,“其实我是听扶荧说的,不过他那时醉了酒……”
她话未说完,景辰的脸色却已骤变,用力勒住缰绳。
他原以为洛溦从洛南归来,而那边有关栖山教的传闻一直纷扰不绝,让她道听途说了几句也不足为奇,可若那源头是扶荧……
这时,一匹快马急纵而至。
“景侍郎!”
马上军官翻身落地,满脸慌张,“末将奉大人命,领神策军增守九城门,一刻前在延兴门遭遇敌袭,如今已在城关处交上了手!”
话音未落,皇城方向传来一阵轰天巨响。
紧接着,腾烧的火光自宫阙深处遽然爆出,直冲霄汉!
第 93 章
景辰带着洛溦, 纵马沿渠岸进到安兴坊。
一队重甲士兵从启夏门的方向而至,拖着数丈宽的拒马疾驰奔过,一面大喊“宵禁”,一面将两侧惊慌失措的百姓驱赶开, “轰隆”数声将拒马拖置到坊口前, 架出护城防御。
百姓们也看到了皇城那边的火光, 吵杂议论着,一边拖儿抱女,急匆匆往回家的方向赶。
景辰勒住马,解开氅衣披到洛溦身上,再拉起风帽系紧,将她严严实实遮住:
“你先去怀宁坊,我在那里有处宅子,书房里有暗室,护卫会教你怎么进去。”
洛溦为同景辰见面,事先将玄天宫的护卫打发了掉,景辰安排身边几名心腹护送洛溦先行离开。
洛溦放心不下, 正想开口,却见又一队银铠兵马自皇城门驰来。
为首军将看见景辰, 停马道:“景侍郎!快带我去神策营调兵,宫里翻天了!”
说话之人是太后的侄孙王敏显, 在禁军中领副将职, 此时满脸烟尘色,像是刚经历完一场恶战:
“你刚离宫不久,天恩殿那边就出了乱子, 到处都是逆党!”
那些贼人也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的,竟用伏火雷断掉了天恩殿飞檐, 禁军闻声而动,却被堵在天恩殿外的宫道。道内一时火光冲天,点燃了火的箭矢从天而降,附近受到惊吓的宫人们惊声尖叫,发疯一般地不顾宫规礼、禁军刀戟,接踵狂奔,一面大喊:“栖山教杀进来了!”
王敏显和大多数禁军将领皆出身士族名门,不曾有过什么真正的沙场经验,见此情形也有些懵,只觉周围全是人影,奔跑着的,抱头蹲地、混乱失措的,惊叫声一传十、十传百,乱的犹如修罗地狱!
大乾戍卫最严密的地方,怎么就突然进来这么多逆贼?
“我底下的人看见逆党里有骁骑营的人。这事定是豫王勾结栖山教贼搞出来的!守宫城的是他手下的骁骑营,如今全都死的没影儿似的。直他娘地要谋朝篡位,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出身!”
王敏显死里逃生,心有余悸,骂骂咧咧。
景辰问完情况,安抚住他,道:
“我离宫前调了神策军增守各城门,朱雀门和承极门也有人,此刻过去,应保无虞。”
王敏显闻言既惊又喜,若不然他还得去城外的神策营调兵,一来一回贼人早就杀进大殿了!
“太好了!”
转念想到离宫前太后派王喜瑞给自己传的话,犹豫了下,视线扫过景辰身后的洛溦和马车。
景辰表情淡定,“是要交给娘娘的人。”
王敏显点了点头,打马靠拢,凑近景辰,低声道:
“娘娘刚让人传了话,眼下是借刀的机会,既然你手里有兵可用,待会儿咱们一定别手软。”
说着拿手指比了“二”和“四”两个数字,又做了个砍削的动作。
景辰清俊温和的面孔,一瞬凝肃。
半晌,微垂了垂眸,转过身,目光复杂地在洛溦藏在兜帽下的脸上停留一瞬,吩咐护卫:
“你们先走吧。”
护卫们护送着洛溦和马车调了头,往怀宁坊的方向行去。
皇城和城门的混乱,已然波及整个长安,大家都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越是这样,流言蜚语传得越离谱可怕,让人满心恐慌。
无数百姓着急回家避祸,商贾走贩则慌着收摊转移货物,整条朱雀大街上一团遭乱,妇哭儿啼。
洛溦与随行诸人刚转进接连西市的坊口,就听见身后一队人马由北急冲而至。
莫约是赶着去哪儿,队伍里的武卫们开始驱赶堵住了路口的车马百姓:
“让开!”
“赶紧让开!”
武卫们先是一顿挥鞭,后又取下枪戟,戳推着障碍物。
被武卫们挡护在队伍中央的,是一脸惶然失措的大皇子豫王。
直到这一刻,他都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前一刻他还坐在父皇的寿宴上喝酒笑谈,享受着前来敬酒的朝臣们的阿谀奉承,可下一刻天恩殿那边就传来消息,说守着皇城三门的骁骑营反了,还还放了栖山教的逆贼进宫。
自从齐王被夺权,骁骑营便转由豫王直辖,领兵的将领焦丰、赵三溪,至少在明面上看着,都是他从南启带来的亲信。
豫王依稀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摆了一道。眼下谋朝篡位的罪名几乎坐实,难逃诛九族的命运!
幸而跟在身边的妻弟姜兴有几分机敏脑子,趁乱寻了个机会扶他出了侧殿,逃离禁宫。
“姐夫莫慌,东三州的兵权不还在姐夫手里吗?我们先出长安,去商州,再从长计议!”
姜兴在南启是有名的膏粱纨绔,前段日子听说豫王在京城混得顺风顺水,刚死乞白赖地求着跟了过来,还没来得及见识长安的花天酒地,就遇到这种事,也是自觉倒霉透顶。
豫王想到手里的兵权,心绪稍定,明白总之眼下必须尽早逃离长安,方能有一线生机!
此时姜兴唆使随行武卫,驱赶着周围的百姓,让他们让出道来。
一名武卫的戟尖挑住一辆板车上的竹篓,狠狠掼到地上,竹篓里的婴孩滚了出来,嚎啕大哭,母亲扑了过去,却被马蹄踏到了背上,凄声惨叫。
“豫王殿下。”
之前被武卫驱挤到街边的洛溦,原是不想插手管闲事,此刻见状也再有些隐忍不住,扯缰往豫王的方向靠近了些:
“能否请殿下约束部属,眼下宵禁,百姓们也都着急回家,如此驱赶只会让人心更恐慌,不如让护卫维持住秩序,逐一通行,都能走得快些。”
她与豫王之前在紫微台和曲江宴上有过接触,算是有几分交情,且先前并没听见王敏显和景辰的对话,只道豫王此刻是因为公务需要借道快行。
豫王被人喊破了身份,却是顿时汗毛惊竖,望将过来:
“放肆!什么人在胡言乱语?”
天色已黑,灯火稀疏,到处都是人影。
洛溦没了办法,只得抬手摘了兜帽,亮明身份:
“是我,玄天宫的宋洛溦。”
谁知玄天宫三字一出,周围百姓顿时围聚过来——
“是玄天宫的慈主娘娘!”
“皇城现天雷,长安是不是遭天谴了?”
“城门也封了,是突厥人杀进长安了吗?”
……
豫王认出了人,迟疑一瞬,制止住武卫继续推攘。
一旁的姜兴盯着洛溦的方向看了会儿,琢磨片刻,转过头对身边的亲信迅速交代了几句。
亲信领了命,下马闪身挤进人群。
不多时,街边的一家油铺突然爆出熊熊烈火。
火舌自油铺腾舐夜空,随即向周边扩散开去,将整条大街上照得一清二楚。
原先还在围聚的人群一下子惊恐逃散,混乱成一片,身形单薄的妇人和孩童们更是被推挤攘到地上,无力哭喊。
洛溦忙吩咐护卫救人,自己也翻身下马,扶起被挤到近前的几名妇人和孩子。
刚直起身,忽觉腰间一紧,随即便被人掳上了马背,直冲而出-
帝宫。
承极宫内外,此时已乱作一团。
周围可调用的兵力全都退去了大殿,戍卫殿内的皇亲贵胄和藩国使臣。
殿外失了指挥,兵部尚书耿荣临危受命,领一队人马杀出,试图与赶来救驾的神策军里应外合。
暗夜中的宫阙,四处火光冲天,肆意蒸腾。时有凄厉的惨叫声,自宫巷间回荡传来。
耿荣刚带人踏上通往朱雀门的花林宫径,冷不丁侧面杀出一身形魁梧之人,手中钢刀当胸横举,径直挥来。
耿荣年轻时也上过战场,但二十余载养尊处优的日子到底消磨了锐利,侧身躲避的刹那,人已被对方来势汹汹地踢翻在地,喷出一口鲜血。
周围的兵士,与宫林间涌出的贼人拼杀到了一处。
耿荣爬起身,瞬间又被人攥了衣领,转过头,瞧见火把光亮中的一张黑脸。
他又惧又怕,面上强撑出气度,怒斥道:“你这犯上作乱的贼寇,速速放手,本官或可饶你性命!”
“贼寇?”
晃动的火光中,周旌略笑得瞠目睚眦:“旁人叫我贼寇倒也罢了,唯独耿大人你叫不得!”
耿荣见他竟知自己姓名,不由得怖畏更盛,“你……你是谁?”
周旌略将耿荣提拎起来。
“你看清楚了,你爷爷我,晋王府亲勋翊卫旅帅周旌略是也!”
他一字一句,“二十年前,拜耿大人所赐,我一家满门皆成逆党,死无全尸!”
说完手中钢刀一晃,”噗“的一声便捅进了耿荣腹间,继而用力转动刀柄。
耿荣发出凄厉惨叫,想起二十年前的旧事,魂飞魄散:
“那……那些事不是我做的!是虞钦奉圣上密令,我……”
周旌略不等耿荣说完,拔出钢刀,往他脖颈一抹,将其头颅斩断,提到了手中。
焦丰退了过来,扫了眼耿荣尸体,“老大该留着姓耿的!咱们不是要逼皇帝认罪翻案吗?这也是个人证!”
“人证多的是。”
周旌略把刀刃在尸体上抹干净,“晋王案也好,渭山行宫案也好,老子都有的是人证!”
郭酒娘死前留下的,是人证,卧龙涧里那些像阿兰一样,以为家人是逆贼伏诛、迄今不敢踏出涧口半步的孩子也是人证,甚至那位神姿仙彻般的人物,他,也是人证!
这时,赵三溪带着人从朱雀门方向匆匆赶来,喘着气急道:
“不好了老大,神策军的人杀进来了!公子让咱们立刻出宫!”
“不可能!”
焦丰不敢置信,“神策军的营地不是在外城吗?怎么这么快就能过来?”
他们的计划周详,万无一失,但却是基于完全掌控住皇城一带兵力部署的前提。
若是神策军突然杀进来……
周旌略此时杀红了眼,根本什么都不顾,“老子不管那么多,杀进去!”
赵三溪拦住周旌略,“那颍川王殿下我们也不管了吗?我们现在上殿,就得亮明身份。一旦我们亮明晋王旧部的身份,颍川王殿下就活不了了!”
周旌略瞪着赵三溪,“不是让李壮去带颍川王出城了吗?”
“李壮的人在延兴门被神策军拦下了!”
神策军,又是神策军。
“直他娘的!”
周旌略仰天怒骂,大吼出声。
他攥着刀柄,纠结良久,到底没法不顾萧佑性命。可就算翻不了案,也要让皇帝老儿吃上苦头!
“去把承极宫外的伏火雷点了!”
周旌略吩咐下去,随即带着亲随出了林径,找到提前备下的坐骑,翻身上马。
朱雀宫道的尽头,卫延策马等候在夜色中,神情隐于斗笠的笠影下,晦暗难辨。
见周旌略等人撤了出来,他挽缰调转马头,往外驰去,余人跟了上去。
一行人奔出不久,便与领兵驰过朱雀门的景辰和王敏显撞了个正着。
“全给本将军拿下!”
王敏显立刻发号施令,“一个不留,格杀勿论!”
可这时,承极宫的方向突然爆出接连的轰隆巨响。
王敏显这下也顾不得擒贼了,对景辰撂下一句:“这里交给你了!”
随即带着一队精锐,往承极宫方向赶去救驾。
余下的队伍,双方冲杀在了一起。
周旌略此时恨极搅了自己计划的神策军,什么也不想便打马挥刀,砍向显然是神策军首领的景辰。
景辰身边的副将长枪挑出,格开周旌略的攻袭。周旌略顺势滚身下马,挥刀劈向了副将身下坐骑,战马痛楚嘶鸣、前蹄高扬,瞬间将副将甩下了马背!
而周旌略的前胸也被马蹄踢中,人被掀翻在地,喷出一口鲜血。
卫延策马上前,伸出手,将周旌略拉到自己坐骑上。
这时一名侍卫自朱雀门疾驰而至,勒马于景辰身边禀道:
“景侍郎,宋姑娘被豫王的人带走了!”
景辰遽然变色,扯了缰绳就要调头。
对面的卫延却也已纵马而出,越过景辰的刹那,取过弓箭,搭箭在弦,反身瞄准。
夹杂着巨大劲力的箭矢,迎面破风而来。
“噗”的一声,没入景辰胸口,将他钉落下马。
第 94 章
豫王此时尚未被缉, 拿出亲王令牌,一路疾驰出了长安州界。
洛溦被掳上了马,刚开始还觉得颠簸难受,后来晕了过去, 便也没了知觉。再醒来时, 迷迷糊糊的, 感觉自己像是身处营帐之中。
豫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我们现在着急回南启,你带着她就是个累赘!”
姜兴道:“姐夫上次从曲江宴回来,不是跟我说,这个宋洛溦是齐王心尖上的人,两人下棋喝酒都是搭伴的吗?眼下姐夫的罪名难以洗脱,不如索性反了!若反,将来最大的敌人就是齐王,咱们有他的心上人在手里,不管是进是退都多了道筹码!”
豫王拿不准主意。
他现在犹如没头苍蝇,除了姜兴指的这条路, 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对策。
那日宫舫双陆赛上,齐王如何待洛溦, 他看得一清二楚。有了这丫头在手里,确实等同有了对付齐王的筹码。退可以保命, 进, 指不定还能诱杀齐王,彻底除掉祸患。
他不再反对,撂下话:“你要留就留, 总之天一亮就得启程去商州,拿了兵就回南启!”
说完, 掀帘出了帐。
姜兴扭过头,盯着毯子上的洛溦,慢慢蹲身凑近。
美人果然生得标致,难怪之前跟太史令订了亲,如今又把齐王迷得神魂颠倒的。
姜兴忍不住伸出手,往洛溦脸上摸去。
洛溦原本已醒,此刻再装不下去,睁开眼扬手就挡过去,这才发现自己手腕被绑了绳,另一头系在了一旁的帐柱上。
姜兴见美人醒来,也起了兴致,饶有趣味地盯着她扭动手腕挣扎:
“乖乖,还是个烈性的……”
他就喜欢烈性的。
眼下尚在逃亡途中,离天亮也只剩一两个时辰,姜兴原本也就想着摸弄一番,没真打算真怎么样。可如今美人脸莹莹映于灯下,倔强扭抗,反倒激得他邪念丛生,什么都不想顾忌了!
反正都是要拿来做棋子的,不如先让自己尝尝滋味,看看到底有什么妙处,能勾得齐王五迷三道。
姜兴一双细眼将少女上下打量,手同时伸了过去,开始扯她的领口。
洛溦反应过来他的意图,挣扎得愈加厉害,“你别碰我!”
她推搡着,无奈力气悬殊,手腕又被绑系住,根本躲逃不开。
转念想起豫王一直跟沈逍走得近,朝帐外喊道:
“豫王殿下!我是玄天宫的人……”
话没说完,就被姜兴死死摁住了嘴巴。
“玄天宫的神女是吧?巧了,爷就喜欢玩你这种圣洁不可冒犯的!”
但到底怕她的喊叫把豫王招来,坏了自己好事,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出来。
洛溦的下巴被用力捏住,不得不张开了嘴,随即那药丸便在舌尖融化开来。
她猜到那是什么,拼了命挣扎,却被姜兴摁得死死的。
“爷也不喜欢用这种手段,可谁让你不听话呢?这次让你遭点儿罪,下回你就乖了。”
姜兴觉着那药咽得差不多了,松开手,一把拉开了洛溦的衣襟。
衣襟下,是女孩素白的亵衣,包裹着让人血脉喷张的曲线。
洛溦趁着姜兴松手的刹那,猛地翻过身,手指卡进喉咙,用力将咽下的药液吐了出来。
可她这一转身,上身整片的衣裳便被姜兴从背后撕扯了开来。
纤细的脖颈,雪白的后背,姜兴呼吸骤热,伸手抓住女孩的头发,把她拉近到身前。
“别躲了,一会儿爷就让你什么圣洁都不顾了……”
洛溦虽呕出了药液,但那药丸化得太快,到底没能吐全,整个人霎时又热又晕,嗓子发不出一点儿响声,被姜兴死死扯住头发的一瞬,犹如被拖上砧板,无力反抗,任人刀俎。
她闭上眼,流下泪来。
姜兴壮硕的身体压了过来。
洛溦眼前发黑,满心绝望,纵知发不出响声,依旧忍不住用尽全力地嘶喊惊叫起来。
药力的作用,让她的哭喊听上去更像是哀求的吟哦。
而压到她身上的人,却终于停下了动作。
洛溦不敢置信,转回头,只见姜兴仿佛僵住,满面惊悚,脖子上架着一把寒光肆溢的长剑。
视线顺着那剑往上看去,男子戴着斗笠,面色阴沉。
洛溦泪水簌簌而下,“卫延……”
卫延的剑,抵在姜兴颈侧,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让他尸首分离,可他受不了这人肮脏的血液污了她,伸手捏住姜兴后颈,将他狠狠掼了出去。
谁知姜兴手里还攥着洛溦的一绺长发,跌滚间将女孩也带翻了身。
浑圆的肩,亵衣两侧雪色的肤,遽然坦呈无遗。
卫延忙扯过毯子,裹到洛溦身上。
姜兴趁着这一瞬间机会,拔出藏在靴间的匕首,扑了过来。
卫延护住洛溦,忽觉腰间一凉,低头看了眼刺进自己腰侧的匕首,面无波澜地抽出,随即转身贯入了姜兴肩膀,拉划而下,挑断了他整条胳膊的手筋。
姜兴发出杀猪般的凄厉惨叫。
洛溦泪眼迷蒙,依稀瞧见鲜红的血不断爆洒在帐面之中,她捂住耳朵,把头埋进毯子里,蜷作一团。
周旌略进来的时候,姜兴已面目全非地倒在了血泊中,濒死抽搐。
卫延拭干净手,上前抱起洛溦。
周旌略禀道:“豫王已经控制住了。”
卫延淡声吩咐:
“杀了。兵符带走,尸体烧掉,不留痕迹。”
他抱着洛溦出了帐,把她送进马车。
马车里铺着绒毯,卫延取过几个软垫放到厢角,把洛溦慢慢扶靠过去。
裹在身上的毯子滑落,露出女孩泪痕交错的脸庞,唇色微微泛白,双颊却覆着一层嫣色。
卫延伸手摸了摸她额头,觉得有些烫。
洛溦却立刻撇开了头,哑着声:“别……碰我。”
卫延触在她鬓边的手指蜷了蜷,继而慢慢收回,半晌,轻声道:
“那你好好躺着。”
他抬手摁住腰间伤口,直起身,往外退去。
洛溦抬起迷蒙泪眼,望向卫延转身的背影,瞥见他腰后侧大团浸染的血迹,动了动唇,却又旋即抿住。
绝望无助的那一瞬间,回头乍然看见他的脸,她没法否认,一颗心刹那有种什么都不想顾忌的塌陷……
可再听见周旌略的话,转念想起他们才是长安之变的始作俑者,又不觉惧恨交加。
更难以启齿的是,或许因为刚才姜兴在她身上留下的余悸尚未褪去,又或许,是那没吐干净的药丸的缘故,他一碰她,她就浑身难受,只想躲开……
洛溦的心,惶惑彷然。
慢慢靠着垫子,曲起双腿,紧紧抱住自己,把头埋进了膝间。
周旌略等人处理完事,驾了马车,下了山道。
辗转行出半日,路过市镇时,有人买了衣物送进车厢。
洛溦此时心情已平复了许多,取过衣物一件件换上,再整理了一下发髻,推开车窗,朝外望去。
马车再次驶出了市镇,转上山路,越往上走,覆盖山头的雪色越加浓厚。
一行人最终抵至峰峦凹处的一座山寨,之前在昌野镇见过的一个青年,来接了洛溦下车。
寨子不大,更像是临时落脚的藏兵地,几座木屋错落,周围雪山高耸,莹白耀目。
洛溦被引进一间木屋中,屋中央烧着火,周旌略蹲在炉火旁,低头拧着袍角上的雪水,抬头见洛溦进来,让开身:
“公子说你有些发烧,先过来烤着火,我派了人回卧龙涧拿药材,阿兰也会过来照顾你。”
洛溦环视一周,没看见卫延。
“他……”
正想开口询问,却见一名部属匆匆入内,对周旌略低语了几句。
周旌略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好,扔了手里准备劈砍的柴薪,抬脚就出了屋。
洛溦在屋中怔立了会儿,慢慢走到火炉旁。
火光的暖意拂到面颊上,反倒让她愈感不适。她站开身,走到门外,抓起地上一小团雪,抵到发烫的面颊和脖颈上。
一抬眼,瞧见周旌略出了对面的木屋,朝自己大步走来。
“公子被姜兴刺了一刀,现在情况不大好。”
他似有些焦头烂额,也懒得遮掩,径直吩咐洛溦:“你跟我来。”
周旌略将洛溦带回到刚才烤火的地方,翻找出一个干净的小碗,然后抽出腰间短刀:
“我需要一些你的血,你自己割,还是我来?”
洛溦怔住,“为什么?”
“反正就是需要!公子为你挨了一刀,我想拿你的血喂他,不行吗?”
洛溦渐渐反应过来,“你们是缺药材,怕他失血太多吗?可是单喝人血,也不会有用的。”她看了眼门外,“而且这种天气,你把我的血装碗里带过去,也用不了了。我知晓一些医术,我去看看他吧!”
说着就转身往外走。
周旌略黑沉着脸,语气带着豁出去的意味:
“你就算过去了,也得喂血给他!他身上,有赤灭毒。”
洛溦朝外走的步子骤然滞住,良久,转过身。
赤灭毒?
可是……
她嘴唇翕合了下,“可……你怎么知道,我的血可以解赤灭毒?”
周旌略数日恶战,几番波折起伏,愤懑,沮丧,乃至有种连命都不想要了的冲动。
他昂起脖子:
“我当然知道。”
到了这种地步,他也懒得藏着掖着了,“赤灭之毒,源自域外,十三年前,是我把它带进了中原。我下手毒害的第一个人,是殊月长公主,第二个人,是长公主的儿子。你说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洛溦脑中轰的一声,人差点失了力,退靠到门框边,不可置信地盯着周旌略:
“你……”
“对,我!”
周旌略不避不退,接过话:
“我,本是晋王府亲勋翊卫旅帅,二十年前随晋王殿下北征突厥,可圣上为除长兄,突断增援,致我八万同袍惨死异乡,晋王被俘,裂尸示众,我们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也成了叛兵逃犯,家人被诛,妻离子散,连我那刚会说话的女儿……”
他顿了一顿,抬头抑住情绪,片刻方又才继续:“我为了复仇,辗转筹谋,所幸曾在王府任职,熟悉宫禁,十三年前,终于让我有了靠近皇帝的机会。我拿着剧毒,潜进了他的马车,可谁知,里面的人并不是皇帝,而是殊月长公主。”
洛溦神智稍回,喉间发哽,“所以……你就杀了长公主?”
“我没想杀她!”
周旌略想起当日情形,心中冲击亦是难以承受,不由得暴躁起来,“我是恨不得让皇帝全家都死光!但老子再恨也不想杀女人,那毒,是她自己抢去的。我也没想到她儿子会藏在车里!”
他顿了住,大口呼吸了几下,一把抓过洛溦:
“总之今日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天冷割不了血,你就过去喂!”
说着,拽着洛溦就出了屋,大步走去对面的木屋。
木屋里,光线晦暗。
屋子的最里侧,卫延靠在榻角,双目紧闭,身体微颤,已然失去了意识。
旁边照顾的部属站起身,对周旌略道:
“刀伤没有恶化,就是这毒症……大概先前动了情绪……”
周旌略点了下头,示意部属退出,自己将洛溦拉到榻前,手里短刀往她腕间一划:
“喂他血,我在外面守着,他不好,你就别出来!”
说着,将洛溦推到榻上,自己出屋关了门。
洛溦被推得伏跪到卫延面前,腕间涌出鲜血,她却一时恍然无感。
视线,定定凝濯于面前男子的脸上。
他此时终于摘了斗笠,阖起的墨睫鸦黑似羽,与他看上去那么寻常的面容,显得格格不入。
脑海里,无数的念头纷杂飞驰,却又好像……一个也抓不住。
血珠顺着指尖滴落。
洛溦回过神,缓缓将手递了过去。
男子微凉的唇,触上她的腕间,带出一丝让她立刻想要逃离的颤栗。
可下一瞬,他睁开了眼,呼吸沉重,眸色阒幽,修长的手指握住了她的腕,攥紧。
洛溦望着他,身体和声音都在轻轻发抖:
“你……”
“到底是谁?”
第 95 章
木屋之中, 光影晦暗。
卫延眼神沉沉,回视着洛溦:
“你觉得我是谁?”
洛溦看着他,双唇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良久, 撇开眼, 盯着帐帘角落的阴暗处:“你还能是谁……”
她竭力吸了口气, 一字一句,“你这个死匪贼。”
他怎么可能是那人?
那个人是天上月,是岭上花,是她从小到大,多看上两眼都会觉得亵渎了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他?
他也,不能是他。
“你救了我,我该还你的情。”
洛溦不想再多说,闭上眼,径直把手腕压到卫延嘴边,“你先解毒吧。”
卫延紧紧凝视着洛溦。
半晌,握紧掌中纤细的手腕, 举近,缓缓张开唇, 舐过渗血的伤口,吮了上去。
男子濡湿微凉的唇舌, 激得洛溦浑身一阵战栗。
先前拿雪团压下的那些热意, 恍不自觉地又窜了上来,热血冲滚过四肢百骸,又朝着下腹汇聚。
喉间发紧, 渴的厉害,既想要推开身上的一切, 又忍不住……想贴近腕间的那点濡湿清凉。
她极力抑着不适,嘴唇咬得发疼。
卫延感觉到她的颤抖,抬起头:
“疼?”
洛溦惶然睁眼。
心里又闪过先前的那个念头,愈发觉得荒谬可笑。
他怎么可能是他?
那个人,那么的冷,冷到他们分别前最后一次的相处,眼见着她跌滚下地都不置一顾,满脸的厌烦。
她摇了摇头,见卫延松开了自己手腕,收回过来:
“你能……等一下吗?”
甫一开口,声音却是哑的吓人,像极刚被喂了药时,说什么都像是带着乞求的吟。
她背转过身,想要站起离开,却被卫延从身后拉住了手。
“到底怎么了?”
他伸出手,去触她额头。
洛溦下意识地就想甩手想挡开,可心里那隐秘的猜测就摆在那儿,挥出去的手,又不敢真打到他,不受控制似的就顿在了半空,由他捉了住。
卫延握住洛溦的手,一触之下,只觉烫的吓人,又浸着汗意,全然不像寻常发热。
他扳过她的肩,把她转朝向自己。
女孩一双明眸像蕴满了水,氤氲湿润,鬓角发际全是细密的汗珠,原先尚有些泛白的嘴唇不知何时变得红润莹透,像是有些喘不过气似的,朝他微微张着。
卫延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下,跳得剧烈。
洛溦也知再隐瞒不住,咬着唇:
“我,被姜兴下了药……吐了大半出来,但可能还有一些……没吐干净。”
卫延回过神,蹙了眉,“为何现在才说?”
洛溦沉默住。
她其实也没想到,这药的药性这般古怪,欢迎加入企,鹅八八伞令七弃呜伞流正理本文先前一个人的时候明明好好的,可现下越是被他触碰着,就越是起效得猛烈。
但这样详尽的解释,她羞于启齿。
“也没什么要紧的,这里又没药,我原想等回了长安再说……”
说完,想要抽回手,却被卫延握得紧紧的。
他看着她,先前心口的撞击开始变得缓慢,发沉。
他都不知,姜兴还给她下了药,那般轻易地就让人死了。
可要恨的,何止姜兴?
最应受苦的,不就该是她自己吗?
那么的有本事,从洛南千里迢迢地跑回长安,就为了跟姓景的纠缠不清,把自己弄到如此境地!
“回长安?”
卫延冷了心,语气也泛着寒:“还能等那么久。”
是打算,去找景辰帮她吗?
“既没什么要紧,就如你所诺,把毒给我解了。”
他动了气,想叫她吃些苦头,知道教训。
说着,扳在她肩头的手便反转,收拢,从身侧后拥住了她,另一只手将她渗血的腕抬到唇边,俯身吮了上去。
“你等一下……”
洛溦张口制止,声音却颤的羞人。
力气挣脱不开,只得咬了嘴角,强忍不语。
忍一忍,就过去了……
反正从小到大,她就最能忍痛。
这种难受,总不能比痛更难忍……
可身后的人,却像是故意使了坏,拥她拥得那么紧,后背都是热气,燥热难捱。
嗓子越渐干涸的厉害,却又不想要水,感官都仿佛集中去了腕间的那一点清凉,模模糊糊的,大概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窘耻的,想要立刻死掉。
是她,又哪里惹到了他吗?
冒出来的念头,被立刻摁了回去。
他又不是那人。
他只是卫延。
他救了她,她报恩帮他解毒。
就这样忍一忍,一会儿就过去了……
可身体,还是禁不住越来越紧绷。
意识,也逐渐混乱模糊。
说不出的难受,委屈的想哭,身体又软又烫,使不出半点的力气。
捱到最后,竟就真的泣吟出了声,抽着气。
卫延被那一声一声压抑着的低吟啜泣,搅得气息缭乱。
不是说不要紧吗?
不是还打算熬着回长安吗?
是因为想要的那个人不在身边,才这么难过吧。
时值冬日,两人身上的衣物不少,可如今皆早已湿透,透着从她身上传来的热意,无孔不入的,惹得他也滚烫难受。
下颌蹭着的她的发丝,散发着熟悉的香气,染了温度,愈发浓郁。
卫延亦再抵受不住,放开了些她,可谁知女孩身体软的像水,就那样的软软偎着。
又还在哭,猫儿似的,抓挠着人心……
他用力呼吸着,扣在她腕间的手不觉攥紧,手背上青筋凸显。
随即松了开,一把将她摁倒在榻上,抬手压住了她的唇,恶狠狠的:
“闭嘴。”
身下的少女,长发凌乱,泪眼嫣红,睫毛都沾了水珠,轻轻颤抖。
一滴汗,顺着卫延的发梢,落进了女孩的鬓间。
他陡然回神,想到了什么,忙扯过旁边上药时解下的腰带,蒙到了她眼睛上,系紧。
再又抬手,摸了摸被汗水浸卷了边角的易容面皮,缓缓揭下。
洛溦遽然被蒙了眼,眼前骤变一片漆黑,一颗心霎时快要跳出胸腔,忙抬手去扒拉,却又被卫延捉住,扣紧。
腕间的伤,再一次被他含了住。
她差点儿叫出声来,死死咬住嘴角。
视觉的缺失,迫使其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这一回,她不但又感受到了萦绕腕间的濡湿清凉,还能听见那清凉之间,浅浅的水声……嗅到他身上因为滚烫热度而再掩藏不住的淡淡迦南香气……
洛溦如遭电流击中,浑身紧绷,再顾不得自己声音听上去何等羞耻:
“你……你先放开我……”
“求你了……”
卫延抬起头,盯着女孩脸上逐渐被泪水染湿的腰带,想象着下面那双眼睛的模样。
氤氲湿润,濡嫣宛转,哀求涟涟。
就如同,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那样。
年少时,初识此间欲l念,夜里梦里,全都是她。
第一次梦见时,污了床榻,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她。
他怎么可以……
会想做跟那人同样的一种事?
那种,逼得他母亲宁可去死的事。
他那么的厌恶着让他变得如此的女孩,那么的避之不及,可偏生,还是中了她的毒。
推不开,舍不掉,忘不了。
哪怕时至今日,明知道她不想要他,明知道她心里想着别人,他都还是会想起她,梦见她。
她怎么,就能这么的可恶?
既然不想要他,为何偏要给他念想,让他自以为是地尝过被人爱着的滋味,如蛆附骨似的,再也放不下了。
卫延的唇,再次贴去了她腕间,不自觉地用了力。
洛溦求告无门,也终于意识过来,他就是故意的。
存了心的,要让她难受。
他怎么,就能这么坏?
把她当傻子似的戏弄。
身体发抖,泣不成声,意识抽离,又忍不住……恨他恨得清晰。
因为不是那人,因为披着匪贼的皮,就能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地欺负她,是吗?
他既要做匪贼,她又何需怕他?
洛溦再次挣扎起来,手被压制得牢牢的,可腿还能动,恍惚间记起他腰间有伤,不管不顾就曲起膝,狠狠撞去。
但绵软的身子,又哪能使得出什么力气,与其说是撞,倒更像是夹了一下。
手腕间的水声,骤然停歇下来。
继而那点清凉的濡意,缓缓撤了去,淡淡的迦南香,也离得远了。
洛溦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能得一口喘息似的,张着嘴,用力呼吸。
卫延俯身看着嫣唇微启的少女,脑中的嗡鸣声,仍旧持续不绝。
她蒙着眼,脱水的鱼一般喘息着,攫住了他视线的唇,红透了,润着水光。
总是……想被他狠狠地堵住。
那里面软软的舌尖,也曾抵在他的指间,让他想起那场惝恍迷离的舞,还有梦里他与她做过的许多事。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骨血都是脏的。
背德,蔑伦。
她反正,都不会要他。
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他现在,又不是沈逍。
他只是她嘴里的淫贼。
那便,做个淫贼好了。
卫延伸出手,摁向洛溦曲在自己腰侧的膝,压下。
洛溦感觉到他松开了自己的手腕,连忙抬手,去掀眼睛上的蒙巾,可卫延却又顺手抽了她腰间帛带,一下子缚住了她的腕。
紧接着,手被推过头顶,一点清凉,滑过面颊,停在了她的唇边。
洛溦心脏急跳,张口欲呼,却又怕一开口,便是上次那般被攻城掠地。
她脑中轰然,陡然意识到什么。
又赶忙掐断了那样的念头。
根本,不敢再想。
停在她唇边的那点清凉,似在等待着什么。
许久,见她不语,又沿着她的下巴,一路掠下,脖颈,肩窝,再往下……
洛溦再承受不住。
残存的一点理智,也顷然崩裂,什么都顾不得了,什么都不再管了。
是他,逼她的。
她颤着声开口,泪水簌簌:
“你是想对我……做圣上对长公主做过的事吗?”
第 96 章
卫延的动作, 遽然停了下来。
榻帐之内,一时安静的杳无声息,只有女孩低低的泣声,纠绞着男子骤然压抑的喘息。
洛溦蒙着眼, 什么也看不见, 却似乎能感受到卫延身上绷紧的冷凝与微颤。
他一直看着她。
浑身的血液凝固, 像是随时会碎裂开一般。
然而开口时,语气平静的仿佛没有任何情绪:
“周旌略,跟你说什么了?”
她既来给他解毒,必然是周旌略对她解释过什么,但那人胆子再大,也必不会敢提这样的事。
洛溦只想逃离,抑着抽泣,扭动手腕:
“你先放开我,我就告诉你!”
她指尖好不容易勾住了系带的结,正要试着解开,却被他俯身攥了住。
迦南淡香的烫热气息又靠近过来, 暗哑的声音响在耳畔,“先回答我的问题。”
洛溦被激出一阵战栗。
她知道, 自己惹到他了。
谁都不会愿意让母亲遭遇过的那种事被人知晓,甚至当作笑谈。
但这, 是他逼她的。
他自己要做匪贼, 要行淫贼之事,既然是匪贼,就没理由为长公主的事发火, 不是吗?
被他逼得承受不住,抽着气, 逃躲不过。
“不……不是周旌略,是十四年前有栖山教的贼寇潜入过渭山行宫,见到了……见到了那些事,我便是听那贼寇说的!”
洛溦别开脸,挣脱着手,竭力跟他拉开距离。
这一回,卫延没有再摁住她,由着女孩的手从自己掌心滑了出去。
四周空气,再次变得安静凝固。
洛溦默默喘着气,委屈羞愤的同时,又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隔得许久,觉得声音那么颤了,轻声开口道:
“那贼寇其实……并不知道那个男人就是圣上,只以为是个寻常武官,所以也不曾传出去,污了长公主的名,所以你……”
说到此处,又随即抿住了唇,不再往下。
卫延静静望着洛溦。
视线,落在她紧紧抿起的唇上,一瞬不瞬。
这是……
在可怜他吗?
怕他觉得难堪?
他伸出手,修长手指抚上女孩的脖颈,收拢,指节沿着她雪腻的肤,轻轻摩挲一瞬。
指下的皮肤,立刻变得火烫起来,女孩刚刚抑止住的抽气声又急促起来,微启着唇,委屈干涸如同急着想吃糖的孩子。
他牵了下嘴角,溢满苦涩轻嘲。
明明自己也都快碎了,还想着可怜他?
可他……
生来不就是该让人觉得可鄙可怜吗?
卫延缓缓松开了手。
洛溦终于透过气来,扭头偏去一边,大口地呼吸着。
身边的迦南香气淡散了去,床榻边沿仿佛传来什么动静,又一瞬归于平寂。
洛溦感觉勾着系带的手指重获了自由,忙摸索着解开了结,扯松,腾出手来,然后一把拉下了蒙在眼睛上的腰带,挣扎着撑起身。
榻帐外,卫延已大步走到了门前,拉开了屋门。
屋外飘扬的雪蜂拥卷入,扑洒到他身上。
雪风鼓起男子身上一袭寻常素布的衣袍,皆因裹着主人的一副好身躯,亦显得神姿仙彻,如圭如璋。
洛溦撑起了身,手伸到了帐帘上,握着帘缘,却迟迟不敢掀开。
卫延出了屋,关了门。
洛溦这才如缓过一口气般的,靠回到身后的软垫上,眼泪簌簌直下。
身体,一直还有些打颤,后来渐渐冷却平复,没有人再乱触碰,也就不再那么难受了。
腕间的伤口,被他拿腰带绑过,却反倒因此止住了血。
洛溦拥过裘被,靠着软枕,将伤口举到外面,另一只手拭着眼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伤心什么,又或者……更多的是害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复杂,心口沉甸甸的。
积累的疲惫侵袭全身,哭过的眼皮很快变得沉重,不知不觉的,人拥着裘被,沉入了睡梦。
梦境里,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长公主府。
屏风外,那个漂亮小哥哥正低头盯着手里的东西,长久的默不作声。
就在她等啊等,等得实在按捺不住好奇,终于从藏身的屏风后走出去的那一刻,小哥哥突然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案上,另一只手抓起旁边的厚重大砚台,狠狠砸了上去。
飞溅的碎砾,击到了她的小脸上。
她下意识地闭紧了眼,又慢慢睁开,看见地上散落的白色小碎片,忙蹲下捡起一块大点儿的。
好像是……
什么白玉器物的碎粒。
她抬起眼,见男孩握着砚台的手还紧攥着,另一只手浸满了血,压着一个白玉的圈环。
他也正朝她望来,目光因为被窥破了秘密而戒备凝冷,黑曜石般的幽沉。
她记得那个白玉环,是男孩姨母拿给他的,说是他母亲的遗物,从前日日戴在身上的。环原本有两个,连在一起,所以叫连心环,可有意思了。
但此刻她的注意力只在男孩流血的手上,心都拧疼了,趴到案边不停地给他伤口吹气,仰头问道:
“疼不疼啊,沈哥哥?”
洛溦的意识,在梦境中浮浮沉沉。
过了不知多久,掀开眼皮,恍惚看见阿兰坐在自己身边。
见她醒来,阿兰激动地端了杯水过来喂她喝下,又跑出了屋去跟人禀报,待再回来时,手里端着碗药:
“宋姑娘喝药吧!我们卧龙涧的大夫也跟来了,说你没什么大碍,喝了药再休息会儿就好!”
洛溦还有些迷迷糊糊,就着阿兰的手喝完药,又被按回躺下,再次睡了过去。
次日彻底清醒时,已是快傍晚的时间。
洛溦下了榻,虽觉身体还有些虚,但精神已好了很多,洗了澡,换上阿兰带来的衣物,坐到窗前梳挽头发。
阿兰一边帮忙整理衣物,一边禁不住讶道:
“姑娘流了好多汗,床榻都湿了,幸好没着凉!”
洛溦想起昨日自己与那人衣衫湿透、紧贴在一起的情形,抬手挽发的动作,一瞬僵硬。
阿兰不知洛溦所思,以为她够不着,走过来,拿起案上的簪子帮她绾发。
“这簪子真好看啊。”
阿兰摸了摸玉簪的簪头,问洛溦:“这个是栀子花吧?”
洛溦从铜镜里盯着阿兰,目光又移向自己发髻间的簪子,半晌,怔忡着慢慢反应过来什么。
她抬起手,把簪子抽了出来,撂到一旁:
“你待会儿帮我扔了吧。”
“为什么啊?”
阿兰不解:“这么好看的簪子!”
洛溦垂了眼,“我戴着总遇到麻烦,感觉有点不吉利。”
这样啊。
阿兰“喔”了声,觉得这也勉强算是个理由吧。
她收起簪子,重新用系带帮洛溦梳了个发髻。
洛溦心绪稍定,想起阿兰是卧龙涧的人,斟酌问道:
“你们周大哥,有提过长安那边的事吗?”
她来雪山的路上,听车外周旌略与部属说话,大致明白他们此次在长安的计划没有成功,并且好像还在神策军手里吃了大亏。
所以看来自己提前给景辰送去的消息,还是有用的。
阿兰的神情沮丧起来。
“我也不是很清楚,本来周大哥这次带着李壮他们出涧的时候,还跟我说,很快也能让我出涧,过上普通人的日子,可是现在看样子……好像还是不成的。”
“不过昨天我逼问李壮,他倒终于肯跟我说我的身世了。”
“原来我阿娘从前是在秀织坊做活的,因为针线特别做得好,被荐去了长公主身边伺候。十三年前,长公主死在渭山行宫,据说死得有些不光彩,皇帝要掩盖真相,就坑杀了随行的一百多名宫人,还给他们安上了暗通栖山教的罪名,说是因为里面有人勾结逆党,才害了长公主。”
“那里面,就有我阿娘。”
“我当时年纪小,也不知缘故,只记得官军冲到我家,杀了我阿爹和阿弟,我在米缸里躲了三天三夜,后来周大哥找来,才把我救出去的……”
阿兰说起旧事,语气幽微,沉默片刻,又振作起来:
“不过李壮说,卫公子是很厉害的人,总有一天会帮我们洗脱罪名的!到时候我就可以出涧,住进城镇里,像宋姑娘跟我说的那样,学一技之长,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对吧?”
洛溦从铜镜里注视着阿兰,心中五味杂陈,用力对她弯了下嘴角:
“嗯。”
时值暮后,周旌略和部属聚在对面的木屋里烤火吃饭。
洛溦跟着阿兰行到门口,先小心翼翼朝里面扫视一圈,不见卫延,方才走了进去。
周旌略抬头看见洛溦,起身走了过来,先示意阿兰坐去吃饭,然后问洛溦道:
“你饿了没?”
洛溦摇了摇头。
她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出来晃悠,生怕遇到那人,可又不能不亲自过来一趟,问问周旌略接下来的打算。
正想要开口,周旌略却从旁边提了个食篮过来:
“没饿正好,把药给公子送去,人在寨子后面,沿着中间的路过去就行。”
洛溦宁死也不愿接这活儿:
“干嘛要我去?”
周旌略扭头看了眼围着火堆吃烤羊肉的部属。
“大伙都在吃饭,就你不饿。”
盯着洛溦,“怎么,觉得我们出身微贱,不能使唤你?就只许你使唤阿兰,饭也不让人家吃,又出去跑腿?”
“当然不是。”
“不是就拿着!”
周旌略把食篮塞给洛溦,推她出了屋。
屋外没有下雪,天光映着雪色,灰白茫茫的一片,四周山峦如堆琼积玉,皑皑巍峨。
洛溦拢了下阿兰带给自己的毛织斗篷,沿着周旌略说的道路,拖拖沓沓地往寨子后面走去。
越往前走,地势越高,待登转过一段石阶,眼前视野陡然开阔。
峰峦之下,是一片开阔的湖面,结着冰,映照星月之光,皎若明镜。
两侧雪峰高耸如斧斫,寂静矗立,如同传说中守护山林的神祗,沉默驻于天地之间。
洛溦被这样的美景所震憾,纷杂的心绪安宁了几分,恍觉天地之大、人之渺小,再多的愁苦忧思,百年之后,亦不过苍茫尘埃,不值一提。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总不可能躲一辈子。反正,也往他心口捅过刀了。
真的刀,诛心的刀……
比起从前生死一瞬的险境,比起落到像姜兴那样的人手里,这点儿难堪算得了什么?
她一面给自己打着气,一面攥紧食篮朝前走去。
山道尽头,熟悉的身影伫立在峰崖之畔,裘衣斗笠,衣袂翻扬。
洛溦刚下好的决心,又陡然飘忽起来,停了脚,咬着唇,视线巡逡一瞬,见旁边山洞前有个石台,轻手轻脚走过去,把食篮放到了上面。
转过身,正想赶紧走人,突听见身后脚步声踩在雪地上,不疾不徐的,朝自己靠近而来。
她身体骤然变得绷紧。
“周旌略让你来的?”
卫延的声音,在身后低低响起。
洛溦听他声音还是卫延,揪起的心稍稍落下几分,挪着脚尖转过身,也不看他,瞅着石台上的食篮:
“噢,嗯,他让我送药给你。”
说完旋身就走。
“等一下。”
卫延的语气不带什么情绪:
“等我喝完,把碗带回去。”
他说着,摁住腰间的伤口,缓缓坐到放食篮的石台上,伸手揭开了篮盖。
洛溦趁着他低头的一瞬,偷偷觑了一眼。
模样,也还是卫延。
于是心,又回落了几分。
卫延端起碗,开始喝药。
他喝得很慢,也不知是嫌烫还是嫌苦,每喝一口,便要停上片刻。
洛溦暗咬牙根,扭头看了会儿山,又望了会儿湖,最后抬眼去看天上的星星,忽又想到什么,忙收了视线,盯着自己脚尖。
药终于喝完了。
卫延把碗放回到食篮,盖好篮盖:
“拿走吧。”
洛溦忙松了口气似的走了过去。
可卫延就坐在篮子前面,两条大长腿支着,后面就是山壁,她的手不碰到他就根本伸不进去。
她无奈道:“你能让一下吗?“
卫延抬起头,一双眼深沉沉的:
“不能。”
离的这么近,洛溦没法不再看他。
视线交汇,目光紧绞,心底苦抑的诸多情绪不受控制地窜涌上来。
他就是存心的。
她一早就该知道,他是个多么坏的人。
“那你自己拿回去吧!”
洛溦凶巴巴撂了话,扭头就走。
脚下吱吱地踩着雪地,转过山道弯处,又蹬蹬下了结冰的石阶,一不小心差点儿滑倒,踉跄着停住了脚步。
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在原地,咬牙抬头望着天,半晌,重重的呼了口气,又转身走了回去。
卫延仍旧坐在石台上,孤绝的,犹如一尊融入雪景的冰塑。
洛溦大步走过去,用力将他朝旁边推开了些,径直越过身,一把将食篮给扯了出来。
动作太快,地又滑,推在他身上的手不自觉地借了点力,稳住身形,被他顺势半扶半握地,捉去了指间。
“为什么回来?”
他淡声问道。
洛溦想抽出手,垂眼瞥见他没戴皮韘的手握着自己,手指修长遒劲,食指指节处一圈浅浅的戒痕。
她忙移开眼,没好气地道:
“你以为为什么?我如今跟你们这群匪贼待在一起,自然不敢得罪,事事都得言听计从,才能央着你们早些送我回长安……”
卫延沉默半晌:
“回长安,打算做什么?”
“回长安……”
洛溦气咻咻的话,顿在半途。
回了长安,自然……只能是回玄天宫。
她的任状终身不能致仕,是要待一辈子的。
可回玄天宫的话……
回玄天宫的话……
洛溦突然抬起眼,盯着澹然握着自己手的男子,许久,都吐不出一个字。
天高海阔,广袤无垠。
可唯独她,好像一早就落进了谁的网。
怎么逃,都出不了他的掌心。
第 97 章
洛溦拽了食篮下了后山。
少顷, 吃完饭的周旌略,带着大夫来探望卫延。
山中取暖全靠明火,木屋里的空气过分干燥,只此间洞中有一小汪暖泉, 是以大夫才建议卫延搬入洞中养伤, 便以恢复。
大夫查看完卫延伤势, 面露欣然,“公子腰上的伤没有再恶化,体内的赤灭毒也暂时压制住了。只是这毒潜藏心脉,公子切记不要动太大的情绪,不然又可能触发。”
更换完外伤药,重新缠好绷带,大夫告辞离开。
周旌略独自留下,奉上密函,向卫延禀道:
“豫王的事没传出去,赵三溪拿他的兵符去商州调走了三万精兵,送去了南启。王府里那个侍妾生的庶子如今十二岁了, 之前豫王奏请过想要册封世子,朝廷诏书还没下。眼下那孩子听说豫王牵涉谋反, 知道自己也撇不干净,便央着赵三溪带兵留在了南启, 总之如今东三州的大部分兵力, 都在咱们手里,也亏得公子当机立断。”
卫延接过密函,神色平静, “长安那边呢?”
“皇城戍卫交给了神策军,暂时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周旌略询问:“公子是要马上回京吗?阿兰说宋姑娘问起过长安的事, 大概是想回去了,反正她或许也猜出了公子的身份,不如就一起走吧。”
之前卫延毒发,周旌略走投无路,对洛溦说了实话,也做好了被她猜出真相的准备。
他曾在卧龙涧“审问”过洛溦对未婚夫的态度,一直笃信她对沈逍情根深种、什么都不介意,所以觉得就算真让她猜出来了,也未必就是坏事,是以先前向沈逍请罪时,就曾道:
“我看宋姑娘也是深明大义的,不会不理解我们的苦衷。之前我只说公子病了,她就立刻主动要去看你,说自己懂些医术、能帮你,那时她还根本不知我们真正的身份,只当我们是真的匪贼。她对顶着匪贼身份的公子都能如此,更何况是玄天宫里那位?”
卫延低头读着密函,默然不语。
过得片刻,吃完饭、收拾好碳柴的李壮,也带着阿兰过来送东西。
周旌略瞅着忙里忙外的阿兰,既无语又无奈。
刚才明明交代过,若有东西要往这儿送的话就让宋姑娘来,这傻孩子咋就那么不开窍呢?
周旌略问她道:“宋姑娘呢?”
阿兰蹲在炉边加碳,仰起头,“宋姑娘刚才下去就回屋了,也没吃饭,我看她脸色有点发白,像是不舒服,就劝她先休息了!”
卫延从密函上抬起眼,看向阿兰。
正想开口,目光捕捉到她发间的一点玉色,神色渐转幽沉:
“哪儿来的簪子?”
阿兰循着他视线抬手摸了摸,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宋姑娘不要的,让我拿去扔掉,可我瞧着挺好看的,就有点舍不得。”
卫延寂然半晌,随即又撇开眼,握拳抵抑着喉间陡然升起的甜腥气,压着声,低低咳嗽起来。
周旌略也认了那玉簪,回过神来,让阿兰赶紧摘了,接过来奉至卫延面前:
“公子,这……”
卫延眼也没抬,止住咳,合起手中函册,吩咐道:
“明日,送她一个人下山。”
~
翌日一早,周旌略派人送洛溦出山寨,下了山。
到了山下市镇,又另有人拿文书凭信,将她送去了附近的官驿。
不多日,郗隐与尚在昏迷中的扶荧也“恰巧”途经此地,接了洛溦,一同乘马车返京。
洛溦见到玄天宫的文书与护卫,便已回过味来,定是那人知晓自己偷偷返京之初,就猜到扶荧遭遇变故,当即便派了人去洛南接应。
郗隐对于玄天宫护卫突然到了洛南、并把自己“请”去与洛溦汇合之事全不在意,倒是在“看守”扶荧的日子里发现这小孩的体质特异,开始沉迷于拿他试用各种药剂,乃至如今到了马车里,还时常拿银针在他身上试验。
洛溦制止道:“先生让扶荧醒来吧,我现在已经用不着他继续昏迷着了。”
郗隐哪里肯听,“被我试药,那是福气,但凡试过以后,体质都会更好。你看鄞况那小子从小被我试药,现在就百病不生!再说,这小侍卫要是醒了,你从他那里偷囚犯的事不就包不住了?”
洛溦之前,也一直很怕自己偷走庆老六的事曝露出来,必会引沈逍震怒。
可如今,相比起心里其他许许多多的、隐秘或显而易见的畏惧,庆老六的这件事,竟也似乎算不得什么了。
马车一路北行,数日后抵达长安。
入了城门,尚未驶进朱雀大街,一名得了信的京兆府官员便骑马追来。
“郗隐先生!”
官员满头大汗,拦住马车,“圣上有令,请郗隐先生即刻入宫!”
万寿节逆党生乱之后,整个长安州府处处风声鹤唳,洛溦一行人北上途中,无论是通关行路,还是投宿官驿,所遇之盘查又俱比先前更严苛了许多。
宫中的消息虽封得严密,内廷焦头烂额遍寻名医之事却也下达到了州府,郗隐刚至万年县,便有驿官将其即将入境长安之事禀了上去。
此时不但京兆府亲自出面拦人,禁卫也闻讯纵马而至,将郗隐的马车一路护送入皇城,径直驶过承极门。
永徽帝身边的内侍官将郗隐迎下马车,又与跟随下车的洛溦见礼:
“宋监副。”
洛溦认出是之前见过的内侍官,向其还礼,又询问事由。
内侍官一面引路,一面压低了声,向两人禀述始末:
“万寿节栖山教匪入宫闹事,用伏火雷炸了承极宫外的殿阶,贵人们受惊奔出殿,肃王殿下和鲁王殿下都不幸中了流矢。鲁王殿下所中之箭伤了肺腑,御医们也都束手无策,圣上一听说郗隐先生来了长安,昨夜就派禁卫去了九处城门候着!”
说话间,两人被引进了甘露台南面的华英殿。
殿内弥漫着浓重药味,十多名御医聚于外殿之中,个个愁眉苦脸,满面惶恐。
到了内殿,只见靠内的床榻帘帷层层,另一边的紫金榻两侧,分别坐着眉头紧锁的永徽帝,与静静转动腕间佛珠的王太后。
永徽帝掀眼看见郗隐,顿时神色转霁,抬手示意内侍官:
“不必见礼了,带神医去看四郎。”
太后却盯着跟进来的洛溦,沉了面色,“这丫头怎么也来了?”
郗隐从前为沈逍解毒时,就与皇帝和太后打过交道,尤甚不喜这个老妖婆,闻言转身就走:
“不是皇帝说她是我徒弟吗?徒弟跟着师父有啥问题?不许她来,那我走好了!”
永徽帝忙站起身,“神医留步!”
又转向太后,欲言又止,“母后。”
一旁洛溦也劝郗隐,“先生既然已经来了,就请先看看吧,那么多御医都治不好的病症,应是极棘手罕见的。”
鲁王一向待她友善,绝没有明知对方受伤而不相助的道理。
郗隐被洛溦的话说到心口上。
他生平最喜欢的,就是研究疑难之症,治别人束手无策之病,当下又被洛溦劝了几句,“哼”了声,撩起帘帷,走去了床边。
洛溦朝皇帝和太后行了一礼,跟了进去。
床榻上,鲁王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坐在榻边的张贵妃双眼红肿,听闻神医来了,忙起身道:
“郗先生一定救救小儿!”
郗隐最怕见人哭哭啼啼,挥着手,“老夫尽力而为,你先到外面去。”
打发了张贵妃,开始查看鲁王的情况。
内侍官也跟了进来,旁观了会儿郗隐的神情,见其眉头渐蹙,心知不妙。
“烦请先生一定尽力,哪怕是拖上一拖……”
内侍官踯躅片刻,压着声道:“之前中流矢的还有肃王殿下,可惜肃王殿下一向体弱,熬了许久,前日还是薨了。若现在鲁王殿下也……圣上定是承受不住。”
郗隐察看着鲁王胸前的血洞,“老夫不管那么多,能活就治,不能活就不必浪费药材了!”
一旁的洛溦,却是呆呆怔愣。
没想到肃王殿下竟然……
薨了?
帘帷外,张贵妃盯了眼太后,抿紧唇线,“咚”的一声在永徽帝面前跪下。
“求陛下为四郎作主!”
她俯身磕头,“一定彻查始末,擒出真凶!”
永徽帝头疼欲裂,“你先起来。”
一场宫变,长子谋逆,次子身死,已经够让他心烦意乱的了。
张贵妃抬起头来,目光再次投向太后,怨恨含泪:
“臣妾就只是想查明白,为什么肃王和四郎身上的箭会是神策军的?”
太后不慌不忙地转着佛珠:
“贵妃看着哀家做甚,逆贼既有本事勾结豫王,控制骁骑营,还在宫中埋下伏火雷,弄到官制的兵刃又有何稀奇?”
她扫了眼皇帝,“依哀家看,当初齐王再不中用,陛下也不该借豫王去分他的权。一直养在外面的孩子,能靠得住什么?听说现在把东三州的兵都调去了南启,朝廷将来有的头疼。”
太后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又戳破皇帝当初打压张家的盘算,永徽帝面子也有些挂不住,道:
“神策军并非那逆子在管,箭矢如何丢失尚无定论。”
太后转动佛珠的动作停下,朝皇帝看去:
“陛下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怀疑神策军也勾结了逆贼?陛下可别忘了,景辰亦被逆贼重伤,堪堪拣回一条性命,据说伤他之人还是那个戴斗笠的逆贼贼首,若真有什么勾连,他岂不是拿自己性命去施苦肉计?”
帘帷内,洛溦听闻太后之语,帮郗隐捧住的针囊差点从手中掉落。
郗隐查看完鲁王的情况,走出帘帷,对皇帝道:
“也不是完全没希望,可以一试,就是有些费药。”
张贵妃如同溺水之人摸到浮木,眼绽希望,转向皇帝,“陛下……”
永徽帝也松了口气,不住点头,“神医只管用药,朕让整个御医署都听神医调遣!”
郗隐并不信任别的人,只吩咐洛溦道:
“我去御医署看看他们都有什么,你留在这儿,帮我盯着病势起伏,该记的就记下。”
洛溦从小在郗隐药庐帮忙,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的习惯和要求。
女孩从帘帷中跟了出来,神情还有些沉浸于先前纷杂思绪中的凝滞怔忡,回过神,应道:
“嗯。”
这样也好。
反正,她也不想回玄天宫。
如若可能,最好,一辈子都不用回去。
郗隐的药方,基本每天都会换。每换一次,洛溦就会按照他的要求,从旁帮忙记录病势变化。
如此在宫中守了数日,鲁王的面色渐渐似有好转。
这一晚,洛溦守着宫人给他喂完药,又坐到榻边的脚踏上摸探他的脉象,忽觉得鲁王的手指像是动了动,忙抬起眼,见鲁王泛肿的眼皮费力地掀了掀,仿佛是认出了她,呢喃了声:
“宋姑娘……”
洛溦惊喜不已,忙握住他的手:
“殿下?”
鲁王回握住她,却很快眼皮一沉,又昏睡了过去。
洛溦起身想去找郗隐,却发觉鲁王握着自己的手竟是攥得紧紧的。
她试着挣了下,又怕太过用力,惊扰到病人心神,便索性由他捏着,默默等着郗隐过来。
殿外夜色渐深,等了许久,也不见郗隐从御医署回来。
洛溦连守了几日几夜,疲乏难抑,靠在榻沿上,不知不觉地打起盹来。
迷迷糊糊间,又想到了景辰。
也不知他如今卧病在床,是谁人照料,谁人关心?
倘若伤他的贼首真是那人……
那自己……
洛溦脑中一片混沌,眼角又不觉溢出了泪珠,毫无知觉地莹莹挂着。
恍惚间,感觉像是被人捏住了手指,一根接一根的,慢慢掰了开。
她昏沉地睁开眼。
撞进眼帘的,是一片素白重锦的衣料。
她的神思陡然绷紧,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盯着衣料上细密的织纹,怔忡刹那,又忙重新闭上眼。
沈逍坐在榻沿上,慢慢分开了洛溦与鲁王交握着手,垂低眸,凝视着趴躺在自己腿边的女孩。
女孩像是还在熟睡,可呼吸却变得微微急促。
他伸出手,抚过她眼角泪痕,又缓缓移向她的脖颈,指尖摩挲在她剧烈跳动的颈脉上。
郗隐忙着救鲁王,扶荧身上的药力散了,醒了,他便也自然知晓了她到底骗走了怎样的消息。
不但骗走了消息,还千里迢迢地送进京,送到那人的手里,让他们苦心筹谋数年的计划功亏一篑。
沈逍凝视着女孩越来越颤抖的睫毛,低声开口:
“知道怕了?”
第 98 章
洛溦的呼吸, 顿了顿。
继而心底情绪滚涌。
她是害怕,怕到回京都快十日了,都还不敢回玄天宫。
从知道他是卫延的那一刻起,从慢慢串联起过往种种、在心里有了隐秘猜测的一瞬起, 她就那么害怕地再见到他。
如今再想到景辰, 那种害怕与畏惧里又添杂了某种更强烈的情绪。
她缓缓抬手, 摁住沈逍抚在自己颈间的手指,继而一点点扬起睫毛,看向他。
玉琢般的下颌,寒潭似的墨眸。
她一直,都知道他长得好看。
却从不知,他竟也能用这样凝濯纠结的目光,这般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
从前他看她,好像都是一晃即敛的。
偶尔与她视线相触,也总让她觉得带着些嫌恶似的随即冷冷移开。
她根本,不敢想。
如今,更不愿去想。
他跟那个午夜带自己上屋顶、任她在怀里痛哭流涕的男子, 会是同一个人。
若不是同样身中赤灭,若不是扶荧竟会知晓周旌略的计划, 若不是渭山行宫里的那个故事……
她根本,就不敢去想。
洛溦一语不发地回视着沈逍, 良久, 微颤着启唇,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曲江宴后的马车里,我曾对太史令说, 若我犯了错,太史令怎么罚我都行, 但,请一定不要伤害景辰。”
沈逍也依旧垂眸凝着她,眸色阒幽,被她摁住的手指一点点用力,反转,继而交错滑进了她的指间,紧紧扣住。
语气漠然,不带温度,也无所退让:
“不然呢?”
帘帷外,传来张贵妃的声音,像是刚在殿外碰到了郗隐,正一面走,一面询问着豫王的病情。
郗隐似被她问得有些烦,道:“耐心等着便是,哪有什么药是立竿见影的?”
宫人上前向张贵妃行礼,禀道:“娘娘,太史令来看鲁王殿下。”
鲁王遇刺得蹊跷,张贵妃唯恐次子再遭毒手,令人将华英殿守得死死的,一应药剂全要经宫侍尝过才肯喂给鲁王。
换作旁人来访,必是少不了要先通传禀报,然沈逍地位不同一般,此时张贵妃亦不敢怠慢,看了眼帘帷,问宫人:
“太史令在里面?”
帘帷后,洛溦试图挣开被沈逍扣握住的手。
张贵妃示意宫人撩起帘,走了进来。
洛溦手中扭搅的动作停住,微垂了眼。
这些时日,张贵妃因为洛溦与齐王的那些传闻,私下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挑剔戒备,若不是还需用她照顾鲁王,早不知甩了多少脸色。而洛溦自己也断不想让贵妃看自己拉拉扯扯的笑话。
张贵妃对着沈逍,极为客气,视线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停留一瞬,半点情绪也没敢露,微笑寒暄道:
“听说太史令前些日子去蒲州核查堪舆纪录了,是刚回京吗?”
沈逍“嗯”了声,站起身来:
“回京听说鲁王遇刺,便来看看,顺便带宋监副回玄天宫。”
他语气一如既往的淡然疏漠,指间仍旧扣着洛溦的手,拉了她,朝往外走去。
洛溦哪里肯跟他走。
可硬要当着这里这么多人的面挣扎反抗,又委实太过难堪。
出了帘帷,抬眼瞧见郗隐,犹如看到救星,忙禀道:
“郗隐先生,刚才鲁王殿下醒了一下,还认出了我。”
转向沈逍,也不看他,低着眼帘,“我得留下照顾鲁王殿下,就……就暂时不回玄天宫了。”
沈逍置若罔闻,对郗隐道:“鄞况一会儿入宫,来替换宋监副。”
郗隐一听说鲁王醒过,顿时欣喜,也顾不得其他,打开药箱取了银针针囊就往里走,嘴上应道:
“鄞况来也好,绵绵丫头也熬了几天了,换吧换吧!”
洛溦简直无语,伸出尚且自由的另一只手,拽住郗隐:
“先生,你之前不是说不让我学星宗术吗?我要是回了玄天宫,马上就去推演术数、画星图,你不生气?”
郗隐想起这茬儿,停下脚步,转回身。
他确实说过,不许洛溦再学星宗术。
正要开口,沈逍却已先他一步:
“师叔不是想要扶荧试药吗?他,也可以换。”
郗隐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看了眼沈逍,又瞅了眼洛溦,最后扫过两人交握着手,依稀领悟到什么,暴躁叹气挥手:
“嗐,行了,你俩赶紧走!别在这儿耽误我治病!”
洛溦跟着沈逍出了华英殿,借着宫人奉来裘衣的机会,用力抽开了手。
这一回,沈逍没有再坚持,由着她跟自己拉开了距离,面色清冷,转身望向阶外。
殿外月色如水,映照在覆雪的白玉石阶上。
洛溦系着裘衣,盯向沈逍背影。
她得罪他的事,那么多。
真要一笔一笔地算,还不知,怎么算得清……
这时,一名永徽帝身边的内侍官,躬身匆匆而至,对沈逍行礼道:
“太史令,圣上请您过去。”
沈逍转过身,朝洛溦看了眼。
洛溦忙垂了视线,心中暗暗涌着逃出生天的欣喜。
谁知那内侍官却又道:
“圣上说,太史令若要带宋监副出宫的话,也请宋监副过去一趟。”
洛溦闻言扬眸,神色微诧。
内侍官在前领路,引着两人下了殿阶。
月色明净,除过雪的宫道上映着一层薄薄水光。
行至殿侧廊桥,沈逍蓦然放慢了步速,驻足,静待洛溦走近自己身边,朝她转过了身。
洛溦懵然停步,却见沈逍伸出手,触向她鬓边的一缕碎发,似想帮她捋至耳后。
她身形陡然一僵,感觉到男子的俯身靠近,下意识地后退开来。
沈逍感受着指间的发丝的飞快滑出,寂然片刻,却没说话,随即站直身,转过头,继续往廊桥下走去。
洛溦立在原处,怔愣望向沈逍离去的背影,一时感觉他刚才,并非只是想帮她捋头发那么简单。
是……
想跟她说些什么吗?
她其实琢磨不清皇帝宣召的原因,也一直想向他开口,却又不知为何,那般下意识地就躲开了。
引路的侍官回首望来,洛溦回过神,快步追了上去。
万寿节承极宫外的宫阶被伏火雷引炸,永徽帝暂且搬去了少时所居的纯熙宫。
寝宫毗邻太液池,四周清幽,玉阶之上灯火明耀,熏香袅绕。
拾阶踏入寝殿之内,洛溦很快在熏蒸的香气中,又分辨出夹杂其间的浓郁药味。
永徽帝坐在内间靠窗的错金紫檀榻上,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抬眼见内侍官领着沈逍与洛溦入内。
“逍儿来了。”
皇帝示意沈逍坐到对案,又看了眼洛溦,吩咐宫人:“添张壶门凳,放太史令身边。”
说完,随即握拳掩嘴地剧烈咳嗽起来。
洛溦行完礼,坐到沈逍旁边,见永徽帝咳嗽时满面赤红、颈筋突起,像是入肺已深的实症,可听气喘声却又不像。
沈逍取过案上琉璃盏,加水,递至皇帝面前。
永徽帝接过,目光停在沈逍脸上,眼角细纹中漾出悦意。
“刚从蒲州回来的?”
他喝了水,放下琉璃盏,道:“路上可还顺利?”
沈逍道:“遇到雪崩,耽搁了些时日。”
永徽帝道:“耽搁了也好,幸而此番你不在长安,也算逃过一劫,要是万寿节那晚你也在,朕不知会如何担心。”
说话间,收了棋盘上的棋子,示意沈逍与自己重启一局。
沈逍面色沉静,取棋落子,“就算臣在长安,或也不会谒扰寿宴,陛下知道,臣一向不喜太热闹的场合。”
永徽帝在棋盘上缓缓落下一子,“可前些日子的曲江宴,你倒是肯去,听说还被豫王罚了酒,没喝醉吧?”
沈逍神色淡淡,“外祖母有意撮合我与王家表妹,想看看人,便去了。”
永徽帝闻言愣了下,看了眼洛溦,又转向沈逍,似有些无奈莞尔,“你这孩子。”
他将注意力转到洛溦身上,问道:
“京兆府的人说,万寿节那晚你去了西市附近,阻止豫王推攘百姓,后来还被他的人掳走了?”
洛溦一直思索着皇帝宣召自己的原因,又在旁聆听他与沈逍的一番对答,明明似属寻常,可或许因为她如今知晓了当年隐事、亦知沈逍暗中所谋,再在心中分辨,便不自觉多了些警醒防备。
此刻听皇帝向自己发问,她行礼答道:“回陛下,是有此事。”
目光下意识朝沈逍瞥去,见他垂眸捻起一枚棋子,看也没看自己。
永徽帝仍旧看着洛溦,问道:“豫王,为何要掳走你?”
洛溦将视线从沈逍身上收回,沉默一瞬:
“回陛下,臣听豫王与其妻弟对话,好像……好像因为臣是玄天宫的人,又曾是太史令的未婚妻,所以他们想以臣胁迫太史令,让太史令帮他出道天命所归的谶语。”
沈逍捻着棋子的手,在半空微微顿住。
永徽帝听完洛溦的回答,又道:“豫王将你掳去哪儿了?”
洛溦轻轻抬了下眼帘。
都说外甥肖舅。
近看之下,皇帝的眉眼跟沈逍有六七分的相似,不笑的时候,也都是冷冷的。
她既然已经编出了第一句的假话,便没有道理不再继续往下编 ——
“回陛下,刚出城门不久,玄天宫的侍卫扶荧就将臣救了下来。”
皇帝道:“既在城外获救,怎么没回长安,反倒南下出了州府,之后才与郗隐同归?”
“回陛下,臣原本奉命南下核查观星台纪录,因不放心署内公务,想中途返京巡查,谁知刚回来就碰到豫王的事……”
“在城外获救后,臣想着京城里一片混乱,心里怕的慌,就……就让侍卫将臣送出州府了。”
洛溦起身跪地,“臣贪生怕死,还请陛下降罪!”
永徽帝不动声色地盯了会儿洛溦,又瞥了眼沈逍的反应,示意宫人扶起洛溦,见女孩吓得神情紧绷,想起上回她述职时也是这般神不守舍,叹笑了下:
“行了,你一个女孩家,害怕也是人之常情。逍儿也是,寒冬天的,让她一个姑娘外出审查,也不知怜香惜玉。”
洛溦被宫人扶起,闻言又跪了下去:
“陛下,外出之事,其实……是臣自己请来的。那日曲江宴后,臣见太史令与王姑娘……相处亲密,心里难受,就自请出了京。”
沈逍移目看来,视线落在女孩那两片撒谎如信手拈来的翕合嫣唇上,定定良久。
永徽帝在心里默想了一番时间节点,又见洛溦眼中委屈,投向沈逍的目光含嗔带怨,全然没有破绽。
他示意宫人:“带宋监副去外殿,煮些甜酪浆给她暖暖身。”
宫人扶着洛溦退了下去。
永徽帝重新执了棋子,半晌,“是个美人,对你也情真意挚的,就是胆子小了点儿。”
沈逍沉默片刻,道:“陛下有意试探,不怒而威,她自然怕了。”
永徽帝手中动作微滞,看了眼沈逍,却见他神色澹然。
皇帝是起了疑。
万寿节之变,透着太多的蹊跷。
永徽帝虽不是什么励精图治的贤君,但二十多年以平衡牵制之术左右朝堂,该有的洞察力亦是不缺。身为父亲,他更是了解豫王的才智,知道单凭那逆子头脑,绝对掀不起什么风浪,所以当初才愿意用他这颗棋子,分张家的权。
豫王的背后,肯定有聪明人在出谋划策。至于那人会是谁,沈逍,绝对是皇帝最不愿去想的那一个。
只不过,太多的巧合,又让他不得不去想。
豫王进京之后就与沈逍走得近,宫变之前,沈逍又恰将宋洛溦送出了京,就像是提前知晓了什么,刻意让她避祸一般。
可刚才听了那姑娘一番话,皇帝显然打消了这样的疑虑。
说到底,他心底那点儿疑虑的根源,无非也是因为有愧。
“你母亲……”
永徽帝欲言又止。
移开视线,看了眼殿壁坠着宝石的壁带,有些突兀地说道:
“这座纯熙宫,从前是朕的寝宫。小时候,朕常与你母亲一起在此玩耍来着,你母亲……”
说到这里,又似乎失去了继续的力气,止了住。
良久,看了眼沈逍,目光扫过他指间的白玉指环:
“年初时,你让朕下罪己诏,朕应允了。你当知,那并非真是因为什么日蚀田旱。”
“今日之事,你也莫怪朕多心,二郎和四郎中箭都能牵扯到母后,朕只觉得谁也不敢再信,心里实在孤单的可怕。”
“且这身体,也愈发不好。身边的孩子叛的叛,死的死,五郎尚不成器,三郎……又因为上次的事,跟朕有了隔阂。”
“朕如今,只剩你了。”
“也只想,对你笃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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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皇城,洛溦跟着沈逍返回玄天宫。
一路上,两人都似乎异常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数月不曾归来,璇玑阁的阁檐上都积满了白雪。
提前回来传信的护卫知会了扶禹,开了穹顶,启了升轮。
洛溦随沈逍进了主厅后的暗室,乘升轮上楼。
屋门关闭,四周一片漆黑。
随着地面一震,升轮缓缓向上移动。
狭窄的空间里,两人咫尺相依,彼此气息可闻。
洛溦还在回想着先前被皇帝审问之事,此时眼前骤然一团黑暗,嗅到身畔之人身上淡淡的迦南香,脑中一白,随即又浮现出那日被蒙了眼,无力挣扎,亦无力抗拒的情形。
禁不住呼吸一乱,心跳如鼓,撇开头,靠去室壁角落,竭力拉开了些距离。
沈逍觉察到她的举动,低低开口:
“怕了?”
洛溦抵着壁角,一语不发。
怕什么?
怕升轮吗?
她又不是他,怎会怕这个?
那天听完周旌略讲述长公主死时情形,她就依稀琢磨过来,沈逍为何会不喜欢坐马车。
亲眼目睹母亲死在车里,死在眼前,谁都难以接受。
洛溦沉默了会儿,缓缓开口:
“太史令,是……那种恩怨必两清,一定会为亲人报仇的人吗?”
沈逍没有答话。
洛溦等待片刻,不见他回答,又道:
“若是以怨报怨,揭露真相,必会另亲人声名受损,你也不会介意吗?”
“不会。”
“那万一,你的亲人介意呢?”
以长公主的身份地位,当日若真要反抗,未必没有机会。之所以选择以死解脱,或许,就是不想那样的事被揭出来。
黑暗中,沈逍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介不介意,与我无关。”
洛溦闻言一怔,纵知他向来心肠冷漠,但这样的话也未免太……
正要说话,却听沈逍又重新开了口,极低极轻的:
“反正那时,我或许也不在了。”
地板之下,巨大的机轮缓缓运转,发出沉闷的咔喀声响。
洛溦嘴唇翕合,好几次想说话,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良久,沈逍语气平静地开口:
“以后与你无关的事,不要再管,无关的话,也不要再说。前日圣上召京兆尹问话,便已对你起了疑。”
圣上起疑之事,洛溦在纯熙宫就已经觉察出了,只是此时听沈逍的意思,倒像是……他更早就知晓了皇帝起疑,要审自己似的。
难怪……
去纯熙宫的路上,他那么古怪地突然在廊桥上停步,朝自己俯身靠近。
是想……提醒她吗?
可最后,还是放任她躲开,一个字也没吐。
“既然一早知道,为何不再早些告诉我?”
那些事,但凡她答错半句,便是万劫不复!
沈逍没说话。
前日收到密报,不顾雪崩便赶了回来。
一回京,便来找她。
廊桥上朝她靠近,话已涌到唇边,她的发丝却又从指间滑走。
也许,他原也就不想提醒她。
想看她凭着自己的心意,到底,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那你,又为何撒谎?”
字字句句,都在帮他遮掩。
他低低问道:“既然那般恨我伤了你的景辰,刚才只需一句话,就可以让我死在纯熙宫。”
洛溦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这人,怎么这样的疯?拿这样不要命的事来做试探。
“你死了,我又能活吗?”
话出了口,又旋即反应过来这样的表达听着充满了歧义,忙开口解释道:
“我是想说……”
黑暗中,男子高挺的身躯却已靠近到了她跟前,逼得她在原本退无可退的厢壁角遽然转了身。
四周一片的漆黑,沈逍的手,像是轻轻抬起,伸出,掠过了她的发边。
两人的身体,靠得那么近,近到,彼此微促的气息都清晰可闻。
洛溦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猛地闭上了眼,感觉着他呼吸的变化。
似乎……
是想开口说些什么。
可就在这时,升轮下面的机括发出吱呀一声,缓缓停了下来。
观星殿里金锃明璨的灯火,透过屋门中的缝隙,投映进来。
第 99 章
薄淡的金色烛光, 将狭窄的暗室朦胧照亮。
洛溦看清身边男子五官轮廓的刹那,先前那逐渐有些混乱的错觉一瞬溃散。
偏过头,低声道:“我对太史令所谋之事,不关心, 也无意干涉, 之前给神策军传信的事, 全因我当时并不知道真相,只当周旌略是祸国殃民的贼子,如今既知晓了缘由,那以后,便绝不会再坏你们的事。”
她不是不分是非对错的人。
既然听过了周旌略的故事,听过阿兰的故事,当初在洛水渡口亦亲睹过平民百姓于皇权争斗下如蝼蚁般无法左右命运,她心里便明白,周旌略他们的所为,至少在她看来,是没有任何可鄙夷指摘的。
也因此, 纯熙宫里,她满口谎言, 甘冒杀头之罪也会为他们遮掩。
“但,也请太史令……今后熟思深处, 不再连累像鲁王那样无辜之人受难。”
暗室里, 光影晦暗,门缝间透进的一缕金色,勾勒得男子侧面线条影影绰绰。
“连累无辜?”
沈逍撑着女孩身侧的厢壁, 缓缓站直身,垂低眸:
“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景侍郎, 要杀肃王和鲁王的到底是谁?”
洛溦仰起头,又随即移开视线:
“这跟景辰有什么关系?他行事一向清白……”
“他若行事清白,又为何肯让你把庆老六交给他?”
“不是那样的!”
洛溦听懂了他的意思,想要开口辩驳,可忆起那时景辰对自己说过的话,却又再开不了口。
沈逍看着她,“你究竟是在维护景辰,还是只因为他曾护你懂你,就要永远无条件维护自己笃信的选择?”
洛溦抬头回望向他,“这跟太史令有什么关系?”
两人的视线,在朦胧迷离的光影中纠绞一瞬。
她随即后悔起来。
心快跳着,唯恐他真要给什么答案。
她合该记得,他在这样的环境里,就总是会下意识地多说话。
多余的话,莫名的话……
“太史令藏着庆老六,不也是为了自己的谋算?”
洛溦迅速地开了口,意识到自己语气的强硬,又不觉低垂了眼。
他又不是卫延。
光线再暗,她也知道面前的人,不是她能不计后果流露情绪的对象,再出口的话,便下意识地少了咄咄:
“太史令谋算了那么多,就……不觉得辛苦吗?”
沈逍一语不发地注视着面前少女。
光线再暗,她也能看清他到底是谁。
所以也只剩下了闪躲回避,再不似那日从姜兴手里救下她时,盈盈泪眼中溢满欣喜、委屈、依赖,诸般情绪,俱无遮掩。
“我辛苦与否,”
他冷冷道:“又与你何干?”
他辛苦了,难受了,伤了,痛了,她,就会多看他一眼吗?
沈逍自嘲地牵起唇角,伸出手,推开了暗室的门。
殿堂中万千灯烛的光亮一瞬倾入,拂过身上广袖素袍。
他漠然踏足而出,寂寂背影,隐入昙然金雾之中。
纯熙宫。
丞相虞钦跟着引路的内侍官进到殿内,颤巍巍地向御案后的永徽帝行礼:
“陛下。”
永徽帝抑住咳嗽,示意虞钦起身,问:“查得怎么样了?”
虞钦将带来的名册奉给内侍官,由其呈递御前,禀道:
“骁骑营那边没查到什么问题,当夜负责统领的几个人都是豫王心腹,事后全都逃窜出京。名册上是自豫王掌权后,营内的官职变动,还请陛下亲自过目。”
顿了顿,“承极宫附近的伏火雷,也是骁骑营趁戍卫宫城时布下的。所幸当时为了回避禁卫,所布之伏火雷皆远离正殿,不曾上过丹墀。”
永徽帝翻看了一下名册,半晌,道:
“神策军那边呢,有查到什么吗?”
虞钦摇了摇头,又似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地环视了下左右。
永徽帝抬起头,循着虞钦的视线看了眼,挥手摒退殿内侍从:
“说吧。”
虞钦道:“神策军那边,暂时还没查到与肃王鲁王两位殿下有关的证据,但老臣心中有个猜疑……”
他停顿了下,斟酌出言道:
“宫变之日,死伤者多为禁军,且都是正常战亡,唯独兵部尚书耿荣,死状惨烈,腹部搅裂,身首分离,像是杀人者有意泄愤所为。所以臣怀疑,杀他的人,应是与耿荣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怨,所以才会出手那般狠毒。”
“当日勾连豫王的匪贼自称栖山教,但当年清剿栖山教的事,耿荣并没有参与,反倒是二十年前……”
虞钦说到此处,又顿了下来,暗觑了眼皇帝神色。
永徽帝听明白了虞钦的意思,神色暗沉下来,默然片刻,声音略转低微:
“你是说晋王?”
他缓缓合起手里的名册,“不是一直有人盯着萧佑吗?”
虞钦道:“颍川王殿下确实废物一个,但……老臣近日心里有个猜想。”
他朝皇帝抬起眼,“太后娘娘的那位新宠景侍郎,陛下有没有发现,长得很像先帝年轻时?”
永徽帝沉吟住。
他能记事时,父皇的身体已然不好,又因常年沉溺酒色,眼下浮肿、形容枯槁,与如今那位时常出入宁寿宫的翩翩少年郎,相差甚远。
虞钦看出皇帝迟疑。
“先帝早逝,宫内外记得他少时模样的人并不多,但陛下只需去朝元宫调几名昔日侍奉过先帝的老人,就能知臣所言不虚。”
他顿了顿,“臣一开始见到景辰,就觉察到他长得酷似先帝,以为是太后娘娘思慕先帝,特意寻了个相似之人……在身边陪伴,可如今越想越觉得蹊跷,观其年岁,臣怀疑他会不会……”压低了些声,“是当年晋王在北境留下的遗孤?”
永徽帝仍旧面无表情地坐在御案之后。
他几个月前便知晓了景辰入宁寿宫侍奉之事,虽亦觉有些失皇家颜面,但彼时正因新党之事与母后闹得僵持,无意再加剧矛盾,只在后来殿试时,将实有状元之才的景辰点作了探花,算是略作警示。
之后太后一力保举景辰入中书,他也未再说些什么。
心底深处,还是希望能跟自己的母亲和缓关系,且那人不过只是个无根无基的俊秀青年,母后若真喜欢,他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虞钦的这种猜测……
那怎么可能?
当年想要晋王死在突厥的人,不也包括母后自己吗?
景辰相貌上的相似,若真是基于血缘上什么的牵连……
那也许是……
永徽帝的脑中,突然闪过一种可能。
顿时禁不住心脏骤然绷紧,拉扯出剧烈的冰冷不安,意乱如麻。
虞钦瞧着皇帝的脸色越来越白,惶然担忧:
“陛下?”
御案后,永徽帝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几缕鲜红血液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殿侧的帘栊下,一名宫人在咳嗽声与虞钦的惊呼声中,迅速从隐身的阴影中转出,躬身出了殿,匆匆往宁寿宫而去。
宁寿宫内,太后刚召了景辰入宫,宣其进到内殿。
“过来吧。”
太后对景辰抬了下手,示意其坐在身侧的美人榻上:
“御医说你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但哀家还是有些不放心,刚好最近宫中来了神医,便让他也替你看看。”
宫变之夜,景辰被贼首射落下马,箭矢擦着肩骨没入,几乎穿透后背,如今将养了多日,方才勉强行动自如。
景辰行礼落座,正要开口,却见郗隐拎着药箱走了进来,神色顿时微凝。
郗隐看见景辰,也愣了住,回过神:
“怎么是你小子?”
他被太后派人求了数日,说是要为什么朝廷重臣看病,原是并不想来,后来实在被磨得烦了,才勉为其难答应来看一眼。
没想到,竟是故人。
“你小子生了病,怎么不让绵绵丫头跟我说?”
郗隐放了药箱,径直拉凳坐到景辰旁边,大马金刀地拉了他的手查看脉象,一面道:
“看你从前在药庐帮我干了那么多活的份上,老夫也不至于一直推三阻四。”
景辰面色沉固,移目看了下太后,见她也正盯着自己,纹路严厉的嘴角紧抿。
郗隐查完脉,“受了外伤是吧?”
问明白伤处,扒拉看了眼,“还算你小子运气好,但凡那箭偏上一分一毫,你就得必死无疑!眼下没什么大碍了,只往后托举重物,或感疼痛,以前绵绵不是教过你用葵花叶加蜂蜜止痛吗?用那个就行。”
郗隐又再摸了下景辰脉象,觉得外伤之余,忧思亦是极重,正想多问几句他离开越州之后的际遇,却见王喜瑞匆匆走了进来,对太后低声耳语了数句。
太后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抬手摒退殿内诸人,将郗隐亦请了下去,只留景辰在侧。
香炉中焚声幽微,细烟袅袅。
偌大的殿室,空荡旷寥。
景辰缓缓站起身,向太后行礼:
“娘娘恕罪。”
太后冷笑道:
“难怪哀家让你去警告宋洛溦,半点儿成效也没有,原来你跟她竟这般相熟,竟连郗隐都识得你。”
景辰动了动唇,又明白此时任何解释俱显苍白,没有吭声,垂首不语。
太后矍铄锐利的目光盯着他,静默片刻,似有所悟:
“你喜欢那丫头?”
景辰摇头,“不是,只是从小相识。”
太后勾了下嘴角。
若只是相识,又何需刻意隐瞒?
越是在意,越想好好护住。
越是想护,就越会让人看出端倪。
但她也懒得戳破,移开眼,淡淡道:
“当初你为宋行全求情,说你流落越州曾受过宋家恩惠,哀家为了这个缘故,才答应帮你保全了他性命。”
景辰道:“娘娘恩德,臣铭感肺腑。”
太后继续道:“刚才纯熙宫的人送来消息,说皇帝开始疑心你的身份了。若是他要拿你的软肋开刀,哀家可没把握再替你保住。”
景辰呼吸一窒,抬起眼。
太后盯着他看了片刻。
心中清楚,皇帝既对这孩子起了疑,必然也会怀疑到她这个母亲身上。
而自己连番对齐王、肃王、鲁王出手,怎样的借口与解释都于事无补。
或许,
她该当机立断,取了景辰的性命,借此与皇帝缓和关系。
但那之后呢?
王家子弟里没一个靠得住的,侄孙王敏显已经算是最出类拔萃的,却蠢的连向肃王鲁王放冷箭这种事都留下了证据。要不是景辰当机立断,强撑着病体起来善后,此刻王家怕是难逃被三司会审的下场!
太后握着榻角的扶手,竭力平复了一下心绪。
“哀家要从圣上手里保住你,必是要使些非常的手段。”
她看向景辰,沉吟良久:
“你跪下,以你的性命,还有宋洛溦的性命起誓,接下来无论如何,都会依照哀家的安排行事。将来哀家不在了,你也会一生一世,捍卫我王家利益。”
~
季冬下旬,宋行全携家人离京前往涿州,赶在新年之前上任。
鄞况奉了郗隐之命去看宋昀厚,顺便回了趟玄天宫,让洛溦也一同前往。
洛溦搬回了玄天宫,虽沈逍常居长公主府、不曾再碰过面,但每每思及处境,亦是忧思难解。
她有心找鄞况帮忙,又备了裘衣冬装想要拿给继母孙氏,遂随他一同乘马车去了城外灞桥。
宋行全如今气势颓败,见女儿人虽来了,却只顾与孙氏说话,显然不肯搭理自己。
他几番欲言又止,又自知理亏,只得讪讪不言。
宋昀厚到底比父亲能拉下脸些,扯了洛溦到旁边,叹气道:
“如今再说歉疚的话,也于事无补,你气也撒了,景辰眼下也做了大官,说句难听的,你俩当时若成了,他未必能混到现在这样的地位。”
洛溦一言不发,撇开头。
宋昀厚又道:
“小时候,我是说了伤你的话,你若不肯原谅,我也认了。但景辰那件事,我不后悔。”
他扭头看了眼灞桥的茫茫雪原,“你知不知道,十三年前,景辰就是从这儿,一路跟着咱家的马车去的越州。南下的马车那么多,他偏偏选中了我们家的,一路都不肯放弃,后来到了青石镇,又偏偏跟你成了朋友,说话做事皆格外讨你喜欢。我虽想不通缘由,却也觉得邪门的很!如今再瞧他选的路,你不觉得那小子从小就……就有点像吃软饭的吗?”
洛溦看也不看宋昀厚,眉眼冷冷:
“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赶紧走吧。”
语毕,扭头就往自己的马车走。
“绵绵!”
宋昀厚拦住妹妹,神色愧疚,“哥对不起你,那晚被你那个……那个朋友说了一通,我后来也琢磨透彻了。”
“兴许就是因为我从小往你身上撒气,让你总容易自责,总容易觉得对人亏欠。哥只是想告诉你,你不用总惦记着景辰那小子对你的好,不用觉得他对你好过、你就得拿感情回报他,感激和同情,那都不是喜欢!以后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了,你一个人,一定记得多为自己打算,找个真心对你好的,知道吗?”
洛溦默不作声,从宋昀厚手里抽出胳膊,径直走回了马车。
离开灞桥,她靠在车厢壁上恹了许久。
末了,想起要问鄞况的正事,强打起精神。
“郗隐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让我进宫去帮忙?他不是不想我学星宗术吗?”
洛溦坐直身,看着鄞况,“你帮我跟他说说,让我收我当弟子,以后我跟他回药庐,做饭采药,什么都行。”
鄞况简直无法理解,“玄天宫有什么不好的,让你宁可回药庐受老头子的气?你知不知道我在他身边待了这些时日,天天都想给他下毒?”
洛溦靠回到车厢壁上,垂目摆弄着袖口的绣纹:
“反正我就想去药庐。”
她的任状无法更改,能让她离开玄天宫的,只有郗隐这位玄天教的师叔。
马车过了城门,进到市坊,鄞况想起什么,对洛溦道:
“啊对了,等过完年,差不多就能安排你跟太史令的最后一次换血了。刚好师父也在,之后帮你调理身体,或者你想恢复记忆什么的,都能找他。”
洛溦抠着绣纹的动作顿了顿,忆起上次为那人解毒的情形,咬住嘴角。
过得半晌,蓦而低声开口,语气迟疑:
“之前,你让我配合太史令,治他那个不喜被触碰的毛病,说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跟他亲近相处过的女子,他才能循序渐进地接受。”
鄞况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洛溦依旧低着头:“那我现在单纯从治病的角度跟你讨论病情。”
鄞况道:“嗯,你说。”
洛溦摩挲着衣袖,“既然病人就只跟我一个人亲近相处过,那他是不是就容易产生错觉,觉得……觉得他对我的感情不一般?”
鄞况思索了一下,心里觉察到什么,但还是认真分析道:
“那你既然是他唯一能接触的,那肯定,他会觉得对你的感情不一般吧?”
洛溦“噢”了声,“也就是说,他因为跟我身体接触过,就可能产生自以为感情不一般的错觉?”
鄞况脑子有些混乱,但又好像一时找不到辩驳的点,半晌,犹豫着答道:
“有可能……是吧。”
洛溦终于微微抬起了些头,侧首望向窗外。
窗外不远处是即将开业的长安夜市,此时人潮如织,各色的货摊,正闹热地接踵排摆开来。
她默然望向那些交错闪晃的灯火光亮,许久,都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第 100 章
洛溦央了鄞况, 想办法帮自己说服郗隐。
至少,暂且让她进宫照顾病人,不用再继续待在玄天宫。
监副的职责虽以文书为主,但她时常也需进观星殿、上穹顶, 有时余光瞥见素帘拂动, 以为沈逍突然出现, 一颗心便会霎时提到嗓子眼,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静下心来,又自嘲自己杯弓蛇影,胡思乱想。
沈逍其实,都没对她说过什么。
甚至她回玄天宫一个月了,再没见过他。
他留她在玄天宫,从前是因为需要她的血,如今是怕她泄露他的秘密,就连从前他以卫延身份对她做过的那些事、说过的那些话,或是一时为皮相所惑,又或者是怕她郁结死掉, 无人再为他解毒吧?
心里这样宽慰着自己,却还是, 盼着郗隐能早日给自己答复。
万寿节宫变之后,朝堂之内, 风声鹤唳。
上至君王, 下至朝臣,俱无庆贺新年的心思,加之肃王薨逝, 礼部传出圣谕,取消了今岁的除夕宫宴, 只依太后懿旨,保留了上元节的庆典,且出于稳定民心的考虑,皇室仍旧会携宗亲重臣登临乾阳楼,与民同庆。
鄞况赶在庆典前,一大早回玄天宫的药房炼制几味辅药,被一直等他回音的洛溦拦了个正着:
“你到底跟郗隐先生说没有,什么时候让我去换你?”
鄞况自是跟郗隐提过,但郗隐却道:
“他俩拉拉扯扯,你瞎掺合个屁?我看你在长安住的时间长了,越发蠢笨如牛!”
鄞况才起了个头,就被师父劈头骂了一通,哪里敢再多提?
眼下洛溦急巴巴来求自己,他亦有些招架不住,遂道:
“今晚圣上要登乾阳楼,我需要炼几味提神的药剂,至少要花三四个时辰,反正入宫的马车和通行令都在,要不,你自己进宫去跟师父说一下?”
他包了些药给洛溦,又吩咐随行回来的禁卫以送药为名,带洛溦去见郗隐。
郗隐此刻正在纯熙宫,为皇帝探查脉象。
永徽帝咳疾愈重,用了各种药剂皆无起效。郗隐探完脉,又查看近日药方,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问道:
“所有的药,都在这儿了?”
内侍官想了想,又端出一盒丹丸。
郗隐凑近闻了闻,神色专注起来。
永徽帝靠在榻上,将郗隐的反应尽收眼底,迟疑开口:
“神医是觉得这丹丸有问题?朕让御医看过,与药剂并不相冲。”
郗隐又闻了闻,“倒不像有什么问题,老夫可否拿一颗回去研究一下?”
永徽帝点了点头,示意内侍取出一丸,包好奉给郗隐。
这时,禁卫领着“送药”的洛溦走了进来。
洛溦没想到郗隐会在皇帝这里,但人既然已来了,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向永徽帝拜行大礼。
再转向郗隐:“先生。”
郗隐收拾药箱,“你来干嘛?鄞况呢?”
洛溦原本一路上准备好了各种说辞,如今当着皇帝的面却无法发挥,只能道:
“鄞况还在炼药,怕先生忙不过来,让我先来帮忙。”
郗隐道:“不用你帮忙,回去吧!”
洛溦欲言又止,“我……”
一旁皇帝止住咳嗽,朝郗隐摆了摆手:
“算了,既然都来了,就让她多待会儿,今日过节,多些年轻人在身边,朕看着也舒心。”
皇室枝叶凋零,如今皇帝膝下五个皇子,叛的叛,死的死,贬的贬,今年能陪在身边过节的,竟也只剩下五皇子一人。
永徽帝示意侍官将洛溦带到近前,“会下棋吗?坐,陪朕手谈一局。”
他上回既已试探过洛溦,如今疑心更是转去了别处,语气便随和了许多。
洛溦一百二十个不想靠近皇帝。
她知道的秘密太多,对着皇帝,很难不去想他从前做过的恶事。
但若要推脱说不会,郗隐就在旁边,一开口就能戳破她撒谎。
洛溦踯躅着坐到皇帝对案,取了棋子,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地陪着下了几手。
永徽帝目光渐露赞许,“布石不错,以前学过?”
洛溦瞥见郗隐终于被侍官引领着出了殿,忙摇头道:
“回陛下,没有,只是以前看别人下过几次,强记下步骤,其实根本不会的。”
皇帝道:“看几次就能记下,也是本事。”
洛溦低头不语。
她的棋艺,是小时候跟景辰学的。
溪边树下,桃李缤纷,落花似雨,她每错一步就赖皮悔棋,他却总是笑得温柔包容,下一步又接着把她往坑里带。
她窘羞成怒,抓起落花扔他满头,又忍不住被他的狼狈逗乐,扑哧直笑……
对案的永徽帝亦沉默了会儿,半晌,缓缓道:
“逍儿的记性也很好,学什么都很快,朕记得他三四岁的时候,有次朕抱他坐在膝上,教他读列国志,没读两遍,他就已经背熟了。”
洛溦回过神,不知该怎么接话,点了点头,“太史令……是很厉害的。”
永徽帝想起沈逍幼时,不觉流露淡淡笑意,道:
“就是不怎么爱说话,有什么心事也都藏着。”
他落下棋子,看了眼洛溦。
“你如今既侍奉在逍儿身边,朕希望你能好好与他相处,别再因为别的女人耍什么性子,逍儿对你,总归是不同的。”
“兴许你没什么印象了,但你第一次来长安时,朕其实也见过你,还跟你说过话。”
他顿了顿,呼吸中有幽微喟叹,“那时逍儿刚失了母亲,谁都不愿理会,除了他师父,也就只有你,能让他肯开口说一两句话了。”
皇帝跟洛溦下了会儿棋,见她越下错误越多,确实不像学过,渐渐也失了兴致,吩咐内侍官带了她下去。
申时过后,宫人奉了御命,为洛溦换衣准备,待到入夜时分,随同御驾一同前往乾阳楼,观上元庆典。
乾阳楼连通着皇城的乾阳门,内里是装点得金银焕彩的皇家庭园,石栏廊檐之上,琉璃灯盏映着雪色,流光争辉。
永徽帝下了御辇,便被候在此处的宗亲重臣,迎入遮封鲛绡的庭厅。洛溦则随宫人转入回廊,穿庭过园,从西侧登楼。
临川郡主的女儿闵琳也随父母前来,远远望见洛溦,上前与她一起同行,闲聊起自上次分别后的诸事。
宫变之后,长安许多官宦人家都受到波及,纵是闵琳性情活泼,亦不禁有些语气沉重。
“宋姑娘还记得茹贞吗?就是肃王哥哥母家的表妹,去年上巳跟我们一起玩过棋的。原本她婚事都定了好多年了,对方是杨国公家的嫡长孙,如今肃王哥哥不在了,杨家就觉得单凭傅家不够资格攀上国公府,硬是寻理由退了这门亲事,太过分了。”
洛溦宽慰道:“既然国公家势利,傅姑娘亲事退了也好,不然嫁过去还是要受气的。”
闵琳想了想,觉得洛溦说得不错,又愈发心生倾慕,亲热地挽了手。
一面走,一面又时不时四下巡望一眼,像是在找什么人。隔了会儿,找着话题:
“宋姑娘是越州人对吧?上次跟我们一起玩双陆的景侍郎,也是越州人来着……”
洛溦看了眼闵琳,见她双颊微有羞色,再回想那日画舫情形,似有所悟,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闵琳原想向洛溦打听几句,可到底不熟,又被她怔怔看了一眼,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她低了头,挽着洛溦继续往前走,一面调转话题:
“哎呀,我其实是想说,上回去看茹贞的时候,她跟我说第一次见到景侍郎的时候,就觉得他长得有些像认识的人,后来回去想了很久,说是觉得他嘴角下颌那儿有些像太史令哥哥,宋姑娘有觉得吗?”
洛溦愣了下,摇了摇头。
闵琳道:“我原先也没觉得,后来想了想,好像景侍郎完全不笑、板着脸的时候,就像上次在画舫上,啊后来你喝醉已经走了,可能没看见,反正他后来就没怎么再笑,那时就真有点儿像太史令哥哥。”
洛溦在脑海中茫然搜寻。
可记忆里,竟似从未见过景辰对自己板着脸的模样。
正思索间,身畔的闵琳突然停住了脚步,目光微赧地盯向侧前方。
洛溦循着她视线望去,见景辰一袭澜袍玄裘,被身侧宫灯映得面净如玉,由几人引领着从侧廊处徐步而来。
看到洛溦与闵琳,他停住脚步,抬手行礼。
闵琳裣衽还礼:“听闻景侍郎受了伤,可大好了?”
景辰道:“有劳县主记挂,已大好了。”
目光移向洛溦,“宋姑娘。”
这时临川郡主的女官匆匆过来,说太后銮驾抵至,让闵琳去随宗亲迎驾。
闵琳告了辞。
留下洛溦与景辰待在原处,默然相顾片刻。
心中似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又一句也说不出口。
洛溦想起他身上的伤,欲言又止。
她至今都没有勇气去问沈逍,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原因射出的那一箭。
若只为立场不同,她无话可说,可若是因为其他,她……不敢细想。
她动了动唇,“你……”
景辰却在这时撇开了视线:
“要登楼了。”
随即出了侧廊,沿着登楼的石阶继续而上。
两侧宫人躬身执着风灯与熏炉,簇拥随行。
洛溦跟了过去,默默随后,见景辰面庞映在染了雪色的宫灯下,异样苍白。
她想起幼时与他去爬佛寺的石塔,也这般一前一后,默然而行。
只那时,他会牵着她的手,一步一回头,她慢了,他便也跟着慢下来。
景辰拾阶而上,始终没有回头,快到阶顶时,方又才缓了步速,抬头望了眼夜空,像是在竭力抑制着什么情绪。
洛溦跟了上来。
引路的宫人退了下去。
景辰迟疑着转过身,看向洛溦,轻声道:
“太史令,可有因为庆老六的事难为你?”
洛溦摇了摇头。
景辰点了下头,牵起嘴角,眼中神色却如死寂:
“那就好。”
洛溦沉默着,纠结片刻,抬眼看他:
“我把庆老六交给你,是想你拿他做交易的筹码,为自己博一回自由,我们……”
“我已经脏了,绵绵。”
景辰迅速打断了她,嘴角还挂着笑,却是苦涩的难以言绘:
“忘了我吧,即便只是朋友,以后,也没有再惦念的必要了。”
洛溦望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眸,一颗心被里面翻涌的痛楚揪紧:
“你是说……肃王和鲁王的事吗?”
那件事,真的,是他做的吗?
她嘴唇翕合,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权势,就那么让人着迷,让人能陷得这样的深,如她父亲一般,终其一生地汲汲营营,什么,都不在意了吗?
景辰没有答话,只定定凝视着面前的女孩。
心中清楚,此去经年,他或许,再没有能这样看她的机会。
一阵夜风吹过,檐角的风灯晃了晃。
灯上的雪沫,纷飞地洒落了下来。
景辰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手,遮挡住洛溦的头顶,将她护住。
一生中,做过无数次般的自然而然。
再垂目时,见女孩眼中晶莹颤动。
脑海中,浮现出那晚客栈灯下,月明风清,目光缱绻,依稀宛若昨日。
不由得,亦是红了眼圈。
身后的台阶处,传来沉沉踏雪之声。
洛溦回过神,扭头望去。
沈逍也正看着她,幽冷的视线一掠便隐,随即踏上最后一节台阶,一言不发的,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他的身后,王琬音拢着织锦斗篷跟了上来,朝着洛溦和景辰看了眼,神色矜持,不掩微鄙。
刚才眼看就要登上楼了,却瞧见这两人在落雪中四目相望。太史令驻了足,王琬音也就只能跟着停步。
偏这两人对望还望了许久,她脸都快被吹僵了,还没要分开的势头。
当真……也是不知羞耻了!
不多时,皇室宗亲也登楼而至,整座城楼的灯被全部点燃,照亮缀点着珠光翠羽的卤簿,簇拥銮驾停至城楼中心。
皇帝身边,站着五皇子与其母妃淑妃,太后则先唤了沈逍与长乐公主相伴左右,随即又召了景辰和王琬音过去,余下者,亦俱是与皇室沾亲带故的宗亲重臣。
城楼楼顶与堞垛皆装饰着工匠制作的精致彩灯,祥云瑞鸟,展翅走马,此刻亦逐一燃亮。乾阳楼外早已聚集多时的百姓,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吾皇万岁!”
“天佑大乾!”
“上元安康!”
永徽帝接过内侍官递来的祈福天灯,点燃,放出。
接着由太后放灯。
升起的天灯,照亮旁边之人,人群中再次爆发呼喊:“快看,是太史令!”“太史令!”
洛溦站在远离中心的楼侧,俯瞰着下面激动的百姓,想起自己前年入京时,亦曾见火树银花,光熠霞流,城楼下姑娘们着魔了似的,又哭又笑。
而彼时那人站在万灯璀映之下,将手里的一盏花灯,递给了身边的长乐公主……
这一回,人群的呼喊声中,除了“太史令”,又夹杂着间或的“慈主娘娘”,依稀可辨。
皇帝身边的内侍官找了过来,将洛溦请去了城楼中央。
永徽帝对洛溦笑道:“上回你在西市救护百姓,声名愈盛,既然都在喊你,你便与逍儿同放天灯,为长安百姓祈福吧!”
洛溦懵懵然被推到熠辉璀璨之处,站到了沈逍旁边,城楼下的呼声骤然拔高——
“太史令!”“慈主娘娘!”
宫人奉上天灯,将火引递给沈逍。
洛溦仍有些思绪茫然,在宫人的示意下扶住天灯,抬起眼。
沈逍眉目疏冷,看也没看她,接过火引凑近蜡芯。
塌软的灯纸差点儿燎到火,洛溦忙伸手展开了些,掌缘却因此蹭到了沈逍的手背。
她连忙撤手躲开,指尖碰到他手里的火引,烫得一缩。
灯纸充盈鼓胀起来,两人的手托在灯圈上,同时松开。
明灯冉冉而升,徐徐飘入夜空。
城楼下呼声震天。沈逍由始至终,都没看她一眼。
因皇帝身体抱恙,无法久待,放完天灯便在灯影璀璨与人群欢呼中退下了城楼,前往乾阳殿的宫宴。
洛溦的席位,则被安排在了沈逍的侧后方,左边是王琬音,比起她离沈逍更近一些。斜对面,临川郡主一家的侧后方,坐着景辰。闵琳刚入座不久吗,时不时转过头,与景辰交谈几句。
殿内金翠生辉,宫娥内侍奉杯执盏,鱼贯而入,又有教坊美人伴着丝竹乐音,翩跹起舞,一派流光焕彩。
万寿节宫变之后,再逢庆典,宾客皆不免有些心怀惴惴,好在一番歌舞完毕,觥筹交错,心情渐渐放松。
皇帝也快忘记身体恙疾与朝事烦忧,举杯与宗亲稍作对饮。
这时,坐在下首的公主长乐突然站起身,走到御前。
“父皇。”
公主朝皇帝跪下,提声道:“儿臣想请父皇求赐驸马。”
此言一出,殿内立刻一瞬寂静。
不少宾客的目光,都不觉下意识瞟向沈逍。
御座上,深知女儿任性的永徽帝皱了眉,“你又胡闹什么?”
长乐如今已快满十八,但挑挑拣拣的,对礼部所议之候选一概看不入眼,一直未曾敲定驸马人选。但帝女晚嫁,也并非少见,永徽帝只这一个女儿,并不介意再多留她两年。
此时面对父皇斥责,长乐毫无退意,仰起头:
“女儿没有胡闹。且女儿已经怀了他骨肉,必须马上出嫁。”
先前已安静下来的大殿,此刻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永徽帝不敢置信,抬起手,手指发颤地朝着长乐虚点了几下,气得连话都抖不清晰:
“你……谁,你要嫁谁……”
长乐暗咬牙关,目光从皇帝身上掠向旁边的太后,又慢慢转过头,越过了临川郡主的席位。
一字一句道:
“女儿,要嫁景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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