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长乐的话语一出, 殿内先前的鸦雀无声,随即转为暗流汹涌。
朝内外谁不知景辰跟太后的关系,还有临川郡主……
如今居然,连公主也牵扯了进去!
御座之上, 永徽帝气急败坏, 咳得说不出话来。
太后倒是一脸镇定, 命人扶起长乐,看了眼皇帝:
“下去再说罢。”
说着便起了身,移驾偏殿。
皇帝亦无颜面再待下去,拂袖而出。
少顷,奉了懿旨的侍官,将公主和景辰也带去偏殿。
景辰面色如常,仿佛早有心理准备,上前携了长乐,与她一同离殿。
殿内余下的宾客们个个面面相窥,目怔口呆,彷徨之意竟不压于万寿节遇袭那晚。
洛溦亦僵坐案后, 耳中嗡嗡鸣响,好半天都似乎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视线落到对面, 见临川郡主正对着面色泫然欲泣的闵琳说着什么,随即又沉着脸, 让人将她扶了出去。
左侧一直端庄而坐的王琬音, 此时微转过身,矜持地朝洛溦斜视了一瞥,想起之前登楼所见, 神色中不掩揣度与奚落。
洛溦感受到王琬音的注视,可身体却如冰凝冷塑般的使不出半点力气, 动都没法动上分毫,更懒得理会她的那点鄙夷。
模糊的视线瞥见案上的酒壶,艰难伸手,取了过来,斟满盏,仰头饮下,又斟满,再饮下,借着腹间涌起的暖意,总算回过些神来。
内侍官传来圣谕,让宾客们都散了去。
宫娥上前引领贵女们出殿,洛溦也站了起来,视线迷茫地随着引领的宫人,朝外走去。
耳畔传来女眷压低的议论声——
“不会吧,公主说的是真的?”
“我看假不了!没看刚才景侍郎面不改色,扶着公主出去吗?”
“也是够厉害的,从太后到公主……将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洛溦神思恍惚地走出了殿,殿外宫人捧来裘衣为她披上,带子尚未系好,她人已继续朝前走去。
脑海里,想起登楼时景辰的话音。
“我已经脏了,绵绵。”
“忘了我吧,即便只是朋友,也没有再惦念的必要了。”
洛溦脚下一趔,踩在积雪的台阶上扭了下,差点儿踉跄滑倒。
追过来的宫人急声惊呼:“宋监副!”
身后男子略带冷意地伸出手,扶到了洛溦的肘下,将她稳稳托住。
她头晕眼花,只听见旁边宫人行礼唤了声“太史令”,随即就感觉自己整个身子被人从后揽住,踉跄下了殿阶。
仿佛是嫌她走得太慢,下了阶她便觉身体一轻,被他打横抱进了怀中,大步穿过通往宫道的庭园,再到了宫门处的马车前,半托半扔地被送了进去。
洛溦身体失衡,伏倒在厚绒毯上,腹间一阵翻江倒海,弓起身,捂着胃。
沈逍一语不发地坐了进来,视线撇去一边,冷声吩咐启行。
马车辚辚驶出宫道。
腹间的不适散去,酒气醉意却彻底涌了上来,洛溦扶着厢壁旁软榻的边沿,撑起身,望向眉眼隐在阴影中的男子:
“我不要出宫,放我下车。”
说着就要往车门的方向挪去。
沈逍伸手将她拽到身前,语气抑得冷漠:“就这么舍不得?”
洛溦被捏得手腕生疼,伏跪在他面前,被迫仰起了头,视线氤氲朦胧:
“是,就是舍不得。”
“十二年,我认识他十二年……”
“若是你认识一个人十二年,不离不弃地陪过你,让你动心喜欢过,你能舍得吗?”
她扭动着手腕,极力试图挣脱。
沈逍垂眸静静看着她,良久沉默。
马车出了皇城,驶进灯火璀璨的朱雀大街,两侧明烁的光亮在窗缝间不断闪过。
洛溦被晃动的光影逼得愈加头晕目眩,闭上眼,眼角坠下两行泪珠。
她其实也有些辨不清,自己到底在伤心些什么。
“我真的,好讨厌长安。”
“讨厌这里把人变成鬼的权谋算计。”
“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都非要活得这么累?”
沈逍凝视着面前落泪的少女,缓缓伸出手指,拭过她眼角泪滴。
“因为命运使然,无从选择。”
他低低开口,“因为是人,就有所求……”
指尖滑过她颊畔,“求索无厌,欲壑难填。”
洛溦抬手摁住沈逍滑动的指尖,仰起头,试图在醉意与晦暗光影间看清他的面容,却只能窥见晃闪灯火中他的一段下颌曲线。
她恍惚想起什么,朝他靠近:
“你能……笑一笑吗?”
沈逍沉默住。
洛溦伸出手,触到他唇边:
“这里,笑一笑,好吗?”
沈逍定定注视着少女眸中的殷切,顺着她手指的牵引,良久,极缓极淡地抬了抬唇角。
洛溦怔忡片刻,仿佛不满足似的,又凑近了些,指尖再次触过:
“再笑一下。”
沈逍抚上她指尖,缓缓拉开:“你醉了。”
十多年了,他几乎早已忘了该如何笑。
尤其,在这时时都能牵扯出他噩梦般回忆的马车里。
可下一瞬,女孩浸湿的面庞倏然靠近过来。
颤着泪珠的唇,吻上了他的嘴角。
一点清凉,如露珠坠落,漾开层层涟漪,撩动起伏。
沈逍脑中轰的一声,仿佛被夺了魂一般,意识空茫,周身的血液却又陡然沸腾灼烧。
他怔怔垂下眼眸,瞥见女孩两排濡湿的羽睫低阖颤抖着。
每一次的颤抖,牵动着他的心也开始不断战栗。
洛溦合着眼,任由泪水滑落腮边。
从今往后,她就真的放下了。
从今往后,再不牵挂,再无不舍。
泪珠顺着颌沿滴落下去,她抿紧唇,撑开身,却感觉后脑被男子有力的手掌一下子紧紧扣住,再动弹不得。
她仓皇抬眼,撞进一双寒潭似的墨眸。
意识一瞬清明,本能地想要逃开,却猛然被他拉入了怀中,坐到他的腿上。
带着灼烫湿意的唇压了下来,来势汹汹的,急促的喘息中又透着遏抑隐忍,一点点探索着,吮着她的唇瓣,扣在她脑后的手指也用了力,滑入她乌发之间,不容一丝抗拒。
洛溦挣扎起来,可再怎么顽强,也敌不多他因此变得更强势的力度。
人被紧拥着,贴得那么近,很快连呼吸都被掠夺得一干二净。
醉意迷蒙间,她一时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谁。
一时,又似乎知道他是谁。
绝望中生出一丝近乎叛逆的情绪,什么都不想再顾,什么也都不想再管了。
人人都可以无所顾忌,为什么,她就不能?
马车转过街角,在路沿上轻磕一下,摇晃起来。
沈逍唇间的攻城略地,不受控制地顿了下来。
可下一刹,却感觉怀中女孩推抵在自己胸前的手撤了力,沿着锦袍裘领,一点点攀上了他肩头。
柔软的指尖,抚上他颈间滚烫的皮肤,摩挲出彼此的汗意,紧紧攀附着。
沈逍脑中似有什么东西,啪的猛然绷断。
记忆中那些心魔般的陈旧影像也随之断裂了开来,碎成齑粉,飘散无踪。
他抬起眼,静静看她许久,就在女孩睫毛颤动,快要掀开眼帘的霎那,又忽地俯低靠近。
强硬地加了力度,分开了她的唇瓣,撬开齿关,如同浴火之人寻觅一缕清凉般的,找到那柔软的绵湿,咬着,含住,抵死纠缠。
马车的辚辚声,渐渐缓了下来。
不多时,车外护卫停了马,出声禀道:
“太史令,到玄天宫了。”
车厢之中,沈逍的嗓音隔了许久才传出,哑的不像话:
“让璇玑阁备升轮。”
护卫领了命,传了信,又将马车停去了璇玑阁门外。
等了半晌,方才见太史令踢门而出,怀里抱着被雪裘裹得严严实实的宋监副。
护卫们一个个连忙屏息垂眼,不敢多看。
之前上车时太史令虽也抱了宋监副进去,但那时的姿态动作,显然与此刻相差甚远……
洛溦一路昏昏噩噩,待稍回过神来,升轮暗室的门已经被咣地一声用力关上。
四周一片漆黑,脚下机括转动,屋子震动着徐徐上升。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人却已被抵到了厢壁上。
滚烫的唇,再次贴了上来。
这一回,再没了之前略带青涩探索的研摸,舌尖径直长驱直入,一下子就封住了她的呼吸。
铺天盖地的男子气息,填塞满满,令她措手不及,低咛出声。
细灼的电流猛地传遍全身,两个人皆忍不住浑身一颤。
她嘴里的酒味,早已染进了他的口中,又从他口中辗转渡回,醉意醺然,意识沉溺在交融的清浅水声中,俱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脚下的机轮发出吱咔响声,升轮缓缓停止了转动。
屋门被踢开,洛溦在一片头晕目眩中被抱了出去。
殿宇空旷明净,千万只燃亮的灯烛,金锃锃地投映在白石地砖上。
穹顶微微开启,露出静谧夜空与一轮皎洁圆月。
洛溦感觉自己被放到了什么台座之上,先前放天灯时燎到的指尖,被谁的唇,吮了住,温柔舐过,又在耳畔轻询:“还疼吗?”
她意识迷茫地摇了摇头,抬起眼,视线掠过穹顶的圆月,看清了头顶巨大的青铜浑仪和布满古老凹痕的玉环玉框。
洛溦意识到什么,想要直起身,脸颊却被男子修长有力的手指捧了住,人被压到玉衡的基座之上。
古老的青铜器被振得簌簌而动,玉环击打在铜框上,发出一连串丁啷的脆音。
月色烛影中,洛溦望见沈逍朝自己俯近,精致的面容仍似往日般笼着清冷疏漠,一双眼眸中却盈满着欲念充斥的血色。
她彻底清醒过来,偏开头,挣扎着从玉衡下逃离。
沈逍的手,从身后捉住了她。
“你要去哪儿?”
他的嗓音暗哑,听着更像卫延。
可她清楚地知道他是谁。
洛溦背对着他,盯着案桌后璀璨铮亮的铜枝灯盏,半晌,颤着声:
“你放我走吧。”
沈逍握在她腕间的手指微微收紧,曲肘,拢臂,将她一点点拉至身前:
“都这样了,你还要走?”
洛溦闭上眼,又旋即慢慢睁开,感受着他言语间那种仿若与生俱来般的,志在必得的傲倨。
“不然呢?”
她转过身来,眼角泪意湿红,却又打定了主意不愿退让:
“太史令是想要我留下来看你们皇族相残,让自己也随时随地都可能被牵连受死吗?”
这么久了,她第一次站在明光之中,直视向他,借着残存的醉意:
“太史令要做的那些事,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每天看着你们这些人尔虞我诈,阴谋算计,心里厌恶至极。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商户女,只想清清静静,简简单单地活着,长安根本不是我该待的地方,你放我走吧!”
沈逍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面前女孩:
“若我不放呢?”
他既留她,必是能护她周全,只要……她别再又为了谁,从他身边逃离。
洛溦怔怔良久,却抽出了手,解开裘衣系带。
雪色的轻裘,从肩头滑落下去。
“太史令是舍不得我这副皮囊对吗?”
她再次抬手,去解衣襟。
沈逍领悟过来她的用意,心脏骤然一缩,攥住她的手,胸腔中搅动着掺杂着血腥的戾气:
“你在做什么?”
洛溦仰头看着他:
“太史令非要留我,不就是为这个吗?难不成,还是真心喜欢我。”
沈逍声音暗沉,“你又怎知我不是……”
“我当然知道!”
洛溦截断道,仿佛容不得他真说出那样的字眼。
“因为我知道……不该是你对我那样的……”
“太史令,不是还送过灯给长乐公主吗?”
“从前明明喜欢公主,那样地讨厌我,从来对我都是避之不及。后来公主不要你了,太史令退而求其次,我也好,王家姑娘也好,不都是你失去公主之后的慰藉替代吗?”
沈逍怒极反笑,可想起她的质问,却又好似茫茫然不知从何解释。
正如她所言,他生在了那样尔虞我诈、阴谋算计的家族,从小只知遮掩隐藏,不知表达,所谓的真心说出了口,听上去也显得那么苍白简单:
“我不喜欢长乐,更不喜欢王家的谁……”
“那太史令又为何送灯给公主?”
洛溦盯着他,“不要说太史令不知道上元节送花灯,就表示心悦想要求娶的意思。”
沈逍再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送灯。
可那样的答案说出来,注定,只会让她更加厌恶。
夹杂着雪沫的夜风,自头顶穹隆呼啸着灌入,拂鼓起两人交缠在一处的衣袖。
先前因为充斥喜悦而沸腾的血,早已凉透。
此刻的一颗心,也仿佛失了跳动的力量。
沈逍缓缓松开了手,任由她刚被自己眷恋吻过的指尖,从掌心挣脱撤离。
第 102 章
偏殿之中。
永徽帝抑住咳嗽, 盯着被内侍官带到面前的长乐:
“说!到底怎么回事?”
长乐眼眶泛着红,瞄了眼端坐在侧的太后,转向皇帝:
“就是父皇看见的这么回事!女儿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孩子是景侍郎的!”
说话间, 又瞥了下静立在旁的景辰, 暗暗掐着手心, 纵明知荒谬无稽,但心中旁的委屈却是不假。
想着想着,眼角就当真滚下泪来。
永徽帝气不可遏,朝着长乐就扬起了手,可到底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心里又有亏欠,高举的手颤了半天,终又收回,吩咐一旁的御医道:
“给公主诊脉!”
御医哆哆嗦嗦上前,探完长乐的脉,战战兢兢地向皇帝禀道:
“回……回陛下, 公主殿下确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永徽帝胸膛起伏,竭力平复了下情绪, 抬手挥退御医与宫侍。
他移过视线,看向一直缄默不语的景辰。
温润清俊的相貌, 芝兰玉树的姿仪, 不卑不亢的气度,倒是不曾想过……还藏得这一手的好本事!
皇帝朝景辰伸出手指,指尖虚点, 目光落在他眉眼间,又有些游移怔忡。
半晌, 仿佛骤然领悟到什么,转向太后,语气尽量抑得平静:
“这件事,母后想要如何处理?”
他了解自己的女儿,从小失了亲生母亲的管教,被贵妃一味娇宠放纵地带大,养出一副刁蛮任性的脾气。但再如何刁蛮任性,却也是要脸面的。
当着满殿宾客说出未婚先孕这般的话,决计,不可能是她自己的主意。
“还能如何?”
太后端坐在紫金石檀案后,扫了眼长乐的腰身,缓缓转着手里的佛珠,淡声道:
“既然事情已经人尽皆知,总不能欲盖弥彰地逼着长乐把孩子拿掉。既然他俩彼此能看对眼,不如早日把亲事定下,赶在孩子出生前把婚成了便是。”
永徽帝定定地盯着太后。
自听过虞钦之言,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琢磨景辰的身份,亦派了查探的人去往各地,等候回音。
可现下,或许再不用听人回禀,他心中就已能七八成确定下来。
“所以母后……”
皇帝开了口,胸口却禁不住麻痹疼痛的厉害,呼吸急促起来,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太后。
“所以母后,是打算,拿朕的女儿,为景侍郎博一个名正言顺的皇族身份吗?”
抬起手,指向景辰,颤着声:
“他……到底是谁!”
永徽帝遽然提声,却因此牵动心底隐秘畏惧,喉间忽地一窒,呛咳出大口鲜血。
~
皇帝原就咳疾久缠,这一下子气火攻心,顿时身体瘫软,失了大半意识,被急送回了寝宫。
郗隐也被召了来,为永徽帝施针治疾。
过得两日,症状方才稍缓。
一同侍疾的鄞况返回玄天宫,补炼药剂。
顺便也去探望洛溦,想跟她解释一下没法说服郗隐、让她入宫替换的事。
谁知到了洛溦居所,却见外厢箱匣杂放,似在收拾行装。
鄞况讶然,“你要出门?”
不是前些天还缠着要跟他换班吗?
洛溦蹲在箱边整理书籍衣物,抬头看了眼鄞况,“去商州。”
上元夜醉后荒唐,不该说的不该做的,都说了,也做了。
彻底酒醒之后,再不敢面对沈逍,只想逃得远远的!
刚好上次在洛南记下的地方星志也编得差不多了,她以监副身份正式写了份公函,向太史令请命去嵯峨山修纂隐曜记录。
沈逍,也批了请函。
洛溦忙不迭地就开始收拾行装,恨不得即刻就走。
此时见到鄞况,又想起什么,站起身:
“你来得正好。”
问道:“上次不是说,年后我就得最后一次换血吗?大概……是什么时候?”
若不是考虑到换血这件事,她直接就请调安南、回纥那种几年都不用回长安的地方,走得越远越好。
鄞况如实回答道:“年后一两个月内都行。”
“你真要走?”
他觑着洛溦神色,隐有所悟。
跟在沈逍身边这么久,又被师父点了下,大概也猜出些端倪,斟酌片刻后又道:
“上次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当时可能答得有些片面,单纯只是从治病的角度在分析,其实太史令对你……”
“太史令对我……”
洛溦猜到鄞况要说什么,截断道,“反正,不是你想说的那样。”
这几晚她一直睡不好,夜里梦中光怪陆离的,时而是那人身为卫延的强势与温情,时而是他身为沈逍的冷漠与回避,一片缭乱不堪……
实话实说,那夜她醉着酒,却也不是神智尽失。
一开始,是她想把沈逍当作景辰,可耻可鄙……
可后来,沈逍也没解释他和长乐的事,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把她也想成了长乐。
总之她和他,都不是什么好人,都坏的透顶!
洛溦垂下头,盖上箱盖,半晌,道:
“鄞医师不用操心我跟太史令的事,两个月后,我自会回来为他解最后的毒。”
~
皇宫,纯熙殿。
永徽帝在床上休养了两日,总算恢复了些气色。
郗隐为其号完脉,抬起眼,四下打量了一番床帐中的陈设,询问旁边的内侍官:
“这座寝宫里,没人用郁金颜香和阁中香吧?”
内侍官听到香名,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皇帝,回禀道:
“宫里禁郁金颜香和阁中香已有十数年,无人敢用的。”
那两种香都是从前殊月长公主喜欢用的,长公主仙逝之后,圣上就禁了宫中诸人使用。
榻上的永徽帝听到香名,亦是心头微动,看向郗隐:
“神医何以提及这两种香?”
郗隐道:“前些日子拿回去的那颗丹丸,老夫研究了一下,虽确实没什么问题、也与药剂不相冲,但却忌与郁金颜香和阁中香同用,若用,必迟早致心脏麻痹,症状初始就跟陛下现在的情况有些像。”
“但既然宫中不用此类香,想来不是因为此因,老夫再回去换几味药剂试试。”
他急着研配新方,收拾好药箱便起身告辞,由内侍官引领着退出内寝。
寝帐内,独留永徽帝一人怔坐在榻上,好半天,彻底领悟过来郗隐所言,蜷了蜷发僵的手指,方觉指尖抖得厉害。
他艰难转身,挪开枕头,从床头暗屉的密钥匣里取出一件女子小衣,凑近鼻前。
曾经馥郁的香气,如今只剩淡淡的一抹。
细细如丝线般的,绕上心肉,一呼一吸,都似能拉扯出渗血的痛意。
午后,太后亲自来探视皇帝。
询问完内侍最近皇帝用药的情况,太后转向永徽帝:
“长乐怀孕之事如今整个长安满城皆知,压也压不住,陛下还要坚持不允婚事吗?”
永徽帝牵了下嘴角,却因此带出一串咳嗽,在坐榻上俯着身,用力平复气息。
皇室的丑闻向来那么多,真有心要压,怎会压不下去?何况如今大半个朝堂都是王家的人,只需一句醉后胡言,佐以铁腕严惩,谁敢多说些什么?
永徽帝止住咳嗽,抬起充血的眼,望向太后,半晌,气息微弱地开口道:
“朕现在,只想知道景辰到底是谁,能让母后如此为他筹谋?”
太后转着腕间的佛珠,默然盯了皇帝一瞬:
“哀家若答了,陛下就会允他与长乐的婚事吗?”
永徽帝与母亲对望着,脸上的神色时而紧绷、时而纠结,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开口。
坐榻旁,鎏金兽首的焚香炉,静静吐着袅袅烟气。
太后的目光移到那鎏金兽首夸张的面容上,想起昔日抱着年幼儿子坐在此处、以此兽面逗弄玩笑的情形,亦是良久沉默。
末了,缓缓开口道:
“哀家,只有陛下这一个儿子。”
“自有了陛下,哀家事事皆为陛下打算,不敢说完美无缺,但也不输给天底下绝大多数的母亲。”
“陛下十五岁登基继位,朝中世家拥戴晋王者甚多,对陛下这位小儿郎多有不服。为固皇权,哀家不惜手染鲜血,连亲舅舅和亲表兄都肯为陛下除掉。”
太后想起往事,抑着情绪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半晌,继续道:
“可陛下呢?重用张竦,扶持新党,在前朝与哀家争权,在后宫纵容张贵妃无法无天。哀家的亲侄女许给陛下做皇后,陛下却亲手要了她的性命。陛下如今对着长乐连巴掌都扇不下去,不就是因为心中有愧吗?”
“还有哀家的阿月,陛下对她做的那些事……”
太后指尖掐紧手里佛珠,“陛下,逼得那孩子在渭山行宫走上绝路,可哀家为了陛下,还是忍了下去,处处替陛下遮掩,以至于逍儿与我生分,十多年都不曾原谅过我这个外祖母……”
永徽帝原本强抑淡然的神情,在听到母亲提及妹妹的刹那,终是碎出一道裂痕。
他面色灰白,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抬眼看着太后:
“母后当真是为了朕,才隐忍不发吗?母后难道,不是怕朕这颗棋子丢了御座,保不住王氏千秋万代的基业,才替朕遮掩的吗?”
他想到景辰,想到心底呼之欲出的那个答案,再想到郗隐的话,想到殊月……
时至今日,又还有什么遮掩的必要?
“朕一直都在等,等母后告诉阿月……”
“只要母后那时肯开口,只要母后说一句话,阿月她就不会死!”
母子之间最后的一道遮羞布,终于被扯了下来。
太后纵是早就知晓始末,此刻听见儿子亲口承认,仍禁不住惶怒震栗,攥着佛珠,颤声道:
“你可真是好谋算啊,珣儿,瞒着我二十多年!”
若不是遇到景辰,或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竟陪着儿子演了这么多年的戏。
永徽帝被母亲的一声“珣儿”击得心头一颤。
幼时与母亲相处的那些温情点滴,那些源自儿女天性的依恋、崇敬,全然亦非虚妄。
他禁不住眼眶微湿,“母亲何尝不也是好谋算?”
“从一开始,大昭寺里的密室……”
皇帝艰难顿住,握了握拳:
“所以母后自见到了景辰,知道了真相,就再不顾忌对朕出手,连从小承欢膝下的孙儿们也不放过了,对吗?”
太后阖目抑住情绪,半晌,缓缓睁开:
“哀家,曾经无数次想过杀掉景辰,把这件事彻底埋下去。”
“是陛下,太让哀家失望了。”
永徽帝望着母亲,嘴唇翕合着,良久,一字一句:
“母后,灭了朕的至亲全族。”
“可陛下也杀了哀家的两个女儿!”
太后目光怨戾,泪光隐泛。
窗外的庭院里雪色莹莹,映着午后灿绚的阳光。
许多年前,年轻的大乾皇后亦曾含笑坐在庭院亭中的围帐中,静观一双儿女于雪地中奔跑嬉戏。
男孩漂亮,女孩柔婉,母亲的心中,充溢着对美好未来的无限畅望。
可时光总不能为人停住脚步,须臾之间,人生,已近尽头。
寂静的内室之中,永徽帝怔坐良久:
“母后,是想让朕传位给逍儿吗?”
做了快三十年的皇帝,他早不是从前天真无知的少年。
豫王谋逆,东三州兵权尽失,如今整个朝堂都是旧党的天下,母亲筹谋了这么多,必不只是为了一己私怨。
太后的心,也彻底冷了下来。
她既生作了门阀王氏的嫡长女,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一身性命就属于家族,再由不得自己。
“逍儿志不在此,哀家也掌控不住他。”
她要的,是能听话的傀儡,是愿护王氏千秋万代的人。
永徽帝的视线,移向隔架存放丹药的药匣上,半晌,点了点头。
“那就五郎吧。”
“他年纪小,肯听话,开春朕去皇陵祭祀,就直接昭告天下,禅位给他。”
太后原只想让皇帝应下储君之位,却不料他竟直接提了禅位。惊疑之下,瞥见皇帝面如死灰的神色,又不禁有些滋味复杂。
可到底,还是没有拒绝。
“好。”
她平静说道:“到时哀家让景辰领神策军,护送陛下前去。”
~
天子春季祭祀皇陵的习俗早有,消息传出,倒也没在朝中引起什么波澜。
只是今年的时间提了早,赶在了寒食节之前,各处官署亟亟准备,不敢懈怠。
长公主府内的密室之中,从南启赶回的周旌略和焦丰几名将领,亦是全神贯注,蓄势待发,肃立于沙盘四周,推演军阵。
“皇陵地处商州,离咱们带走的那三万精兵不远,眼下是最好不过的机会!”
周旌略移动着沙盘上的几枚军棋,“届时提前从此处北渡洛水,伏于洛下,足以牵制住神策军主力,围住整座皇陵!”
他推演完数步,望向案首的沈逍:
“公子意下如何?”
沈逍凝视沙盘,沉吟片刻,伸指将两枚棋子略略移动了一下方位。
周旌略反应过来,哂然笑道:“西守长安,北拒齐王,万无一失!”
随即又想到什么,瞄了眼沙盘:
“不过宋姑娘去的嵯峨山也在洛下附近,要不要……”
沈逍缓缓收回移棋的手指,想起那人离开时的决绝,眉目清冷地沉默片刻,淡声道:
“御驾五日后才出发,扶荧会赶在那之前,护她离开商州。”
第 103 章
洛溦离开长安时, 没有让扶荧或者扶禹随行,只带了一队玄天宫的护卫。
扶荧上次被她骗哄过,自是记仇,扶禹则是个大嘴巴, 在她面前十句话里有八句都是提太史令如何如何。
洛溦现在最怕听到的, 就是太史令三个字。
好在同行的护卫皆寡言少语, 一路出了长安州府,诸事还算顺利,直到进到商州孚山地界,气候开始变得阴冷多雨,再往东行,山道越渐泥泞。
一行人上了通往嵯峨山的道路,雨势愈发瓢泼。
护卫谏言道:“监副,进嵯峨山必须走山路,马车是上不去了,就算骑马也很危险,不如暂且转去洛下休歇, 待雨势稍缓再作打算。”
洛溦看了看天色,也知强行登山是不成的, 迟疑思索,吩咐道:
“那就去皇陵卫署吧。”
洛下是大乾皇陵所在, 方圆数十里除了皇陵, 便只有皇陵卫的官署。
到了皇陵卫署方知,署内刚收到天子不日就要来祭祀的消息,正在准备祭祀所需的太牢六牲等物, 忙得一团遭乱,署内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署员见洛溦一行到来,虽敬畏玄天宫之名、不敢怠慢,却也实在没法接待,只得报去了卫邸。
过得一会儿,一名卫邸的小僮打伞前来,将洛溦请去了皇陵卫邸。
自殊月长公主离世后,沈国公便一直居于卫邸,陪伴亡妻,表面上虽担着皇陵卫的职务,实则官署事务皆交予旁人在管,自己只炼丹修道,不问世事。
洛溦上次拜见沈国公,还是被齐王强拉着去的,过程颇为尴尬,此番也没想过要前去打扰。
她不好推辞,随了小僮前去拜见。
国公依旧在上次接待她和齐王的厅堂等候,一袭宽袖鹤氅,神态随和,颌首道:
“宋监副。”
洛溦闻言,忙执官礼请安道:“国公大人。”
齐王曾言国公“出身世家名门,言谈举止皆令人如沐春风”,洛溦心中也甚感如斯,莫约是怕她觉得不自在,一见面便以官职相称,又命人打开的花厅门扇,支起挡雨竹排,引雨水自檐外倾泻而下,借水风拂送窗下熏炉的幽然清香,既致有意境,又敞亮开阔、不悖礼俗。
洛溦接过小僮奉上的热茶,向沈国公致谢:“谢国公大人。”
沈国公道:“洛下多山,逢雨便道路难行,卫邸空闲的宅院不少,监副与随行可稍作停留,待雨彻底停了再行不迟。”
又与洛溦闲聊了几句天气和路上见闻,间或也提及京中之事,态度和蔼平和,只是由始至终,哪怕时刻以监副的身份称呼洛溦,都不曾提到过玄天宫或太史令。
洛溦一路上都有些害怕听见沈逍的名字,此刻对着他的父亲,见其只字不提儿子,反倒有些异样,想起齐王说沈逍从小不受父亲喜爱,又思及皇帝与长公主的那些旧事,一时心绪飘忽。
接下来连着两日,雨势仍未减退,甚至渐转滂沱。
洛溦只得暂留在卫邸的客居院落,闲时晾晒受潮的文书,又听闻每逢祭祀沈国公便会闭关清修,帮忙做了些冶炼黄白的水石材料,以示谢意。
到了第三日晚,夜里暴雨又添电闪雷鸣。
洛溦被雷声惊醒,在榻上辗转反侧,聆听着如注雨声,隐隐约约的,又觉得似有金石击打之音夹杂其间。
屋外突然有人冲过来大力拍门:
“宋监副!”
“何事?”
洛溦认出护卫的声音,起身匆匆穿好衣物,推开门。
护卫显是刚经历恶战,浑身被大雨淋透,拎着剑急声道:
“有贼人夜袭卫邸!监副得赶紧离开!”
洛溦震惊惶然,跟着护卫沿廊奔向客院的院门。
雨夜中闪电划过,对面通往沈国公院门的石阶之上,几名黑衣人正联手攻向两名卫邸的护卫,刀锋劈下,鲜血横溅,人头闷声落地。
雨水冲刷出暗红的血色,顺着一节节台阶,如水瀑连跌般的层层涌下。
洛溦禁不住抬手捂住了嘴。
皇陵一带戍卫不弱,何至于让贼人闯了进来?
护卫此时也看清那些黑衣人的招式狠辣,出手皆是玉石俱焚一般的必杀之技,不像寻常贼人,倒像是被从小专门豢养的死士,心中亦是骇然,忙护了洛溦疾步下阶。
闪电劈过,一名死士瞥见洛溦的身影,纵身跃来,手中钢刀横扫纵劈,被旁边的护卫举剑架住。
死士稳住身形,手腕骤旋,翻转刀锋,在护卫肩头拉出一道血口,同时左手凝气成掌,拍向其胸前大穴。护卫踉跄数步,稳住身形,剑锋自侧面劈出,击向死士肋骨。
对面院门处传来一声厉喝:
“都停手!”
两名蒙面死士以刀架颈,将沈国公推攘出了院,望将过来:“再不停手,今日就是此人死期!”
护卫手中动作一瞬犹豫,当即被敌手抓住破绽,一刀没入后背。
死士顺势将滴血的刀压到洛溦颈上,问沈国公:
“她是什么人?”
雨水噼啪落下,溅起尚有温度的血珠,空气中弥散出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皇陵卫邸防御周密,这些人却能如此顺利地潜入偷袭,沈国公此刻已在心里猜出了大概始末,沉默一瞬,道:
“她是我儿媳,尔等若伤了她,怕是无法交差。”
领头的两名死士彼此交换了个眼神,传令下去:
“这两人先带走!余下的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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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荧赶到嵯峨山时,遍寻山上观星台与山下驿馆,皆言未曾见过洛溦。
他又沿着官道往回搜索打听,怀疑洛溦中途去了皇陵,前往卫邸询问,守门的侍从却道沈国公闭门修道已有数日,未曾留有外客。
扶荧连着在附近寻了数日,终是无果。
他这下有些慌了,准备掉头南下去向沈逍禀报,刚出洛下,却遇到了官军封城封道。
原来此时永徽帝的御驾,也已抵达商州。
神策军先至一步,封禁道路城池,部署防御,在洛下周围数十里都增设了关卡,不再允许寻常百姓通行。
两日之后,由九骏牵引的天子金辂,镶金嵌玉、玄纁帘垂,在浩浩荡荡的随祭官员护送下,亦缓缓驶至了洛下。
祭祀当日,天阴微雨。
负责祭祀典礼的礼部官员,早一步便在皇陵准备好一应事务,金石钟鼓,肃肃煌煌。
盛装冕服的永徽帝在吉时前下了车辇,挥退了遮雨的华芝伞盖,携宗亲近臣,踏上通往祭祀的正殿。
皇帝的身后,紧随着五皇子萧詹,和中书侍郎景辰。
五皇子还是头一回来皇陵祭拜,心中既忐忑又好奇,抬手挡了挡落下的飘雨,四下张望,扭头瞥见旁边的景辰。
见他明明也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却闲适从容,不卑不惧。
五皇子不觉有些自愧,忙放下了挡在额前的手。
祭祀的正殿之外,礼部与太常寺官员分列两侧,跪地恭迎。赤金祭台上置满牲、犊、酒、醴等祭品,典仪官捧帛上前,吟诵祭词,引领皇帝与宗室贵人行祭帛拜礼。
拜礼繁复,诵完祭词,又随即要行敷土礼和大飨礼。
礼部尚书王之垣躬身上前,小声提醒皇帝:
“陛下,要不此时就宣诏书?”
此番奉太后之命而来,祭祀事小,传位为大,半点也不敢含糊。
永徽帝默然盯了王之垣一眼,又环视阶上,见周围俱是太后亲信,显然都在等着他宣诏禅位。
他既已做了决定,倒也没什么不舍,淡色道:
“先让景侍郎随朕去拜一下祖庙。马上就要做驸马了,也算是你们王家的半个女婿。”
说完,转向景辰,“跟来吧。”
祭祀所在的大殿之内,便是萧氏皇族的祖庙。
景辰随永徽帝进到殿内,抬起眼,见摆放着酒樽祭食的祭案之后,长明灯映照着层层排放的高大先祖牌位。
永徽帝亦抬起了头,望向那一排排名字与庙号,既觉无比熟悉,又觉无比陌生。
大乾萧氏,圣灵英豪,子孙蕃盛,万世不绝。
年少时第一次以帝王身份踏入此间时,心中亦曾洋溢过激越与骄傲,也曾暗暗立下宏图伟志,要成为一代明君,名垂千古。
谁知到头来,不过只是一介跳梁小丑,傻的可笑。
永徽帝摒退军卫,示意景辰:
“跪下磕头吧,从今往后,他们也是你的先祖了。”
景辰回头看了眼被挥退至殿侧的神策军卫,沉吟一瞬,缓缓跪倒。
他此番奉太后之令,名为护驾,实为监视,手里握着皇帝的禅位诏书,时刻皆知自己性命悬于一线。
此刻暗摁袖中薄刃,俯身,叩拜,仰头望向牌位上的一个个名号,心中不知该想些什么。
皇帝站在祭案旁,静静注视景辰的一举一动。
半晌,视线转向殿外,最后望了眼灰云遮蔽的阴沉天空,伸出手,遽然扣动了案下机关。
“轰”的一声巨响。
整座大殿的半边地面,连带着祭案与案后的层层牌位,陡然塌陷下去!
景辰骤觉眼前一黑,身体在撞击中不断下坠,再下坠,直至“嗵”的一声响,跌入一条幽黑的暗河之中。
人很快又被从水中拖出,冰冷的刀刃架到了脖子上。
两名黑衣死士从暗河中又扶起另一人,唤了声:
“主上。”
景辰循声望去,见永徽帝竟也跟自己一同跌落下来,抬头再看头顶,只见漆黑一片。
皇帝冷声道:“不必看了,大殿下的机关修了十三年,你的神策军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过来。”
景辰收回视线,想起刚才坠落过程中那些撞击,显然经过了繁复的机关暗道,并非直接坠落。
此番东行,他一直处处提防,却万料不到金尊玉贵的皇帝竟不惜以身为饵,与自己同坠暗渊。
“陛下要杀我,大可在长安动手,又何必费此周章?”
皇帝冷笑,“你不是一直苦心积虑想做萧家人吗?朕让你死在皇陵,岂不正合你意?”
一名死士头目上前禀道:
“主上要的人带来了。还有名女子,说是他的儿媳,因主上吩咐过,凡与其子有关之人之物皆需谨慎,所以属下留了性命,把人也带来了地宫。”
永徽帝道:“先过去吧。”
一行人上到暗河的河岸上,死士打开一扇由黑曜石所筑的石门机关,引永徽帝进到暗道之中。
暗道壁上镶嵌着成排的长明灯,一路光影摇曳,姿态鬼魅。道路尽头,是三道高大的阙门,再往内走,眼前骤然现出一座开阔华丽的地宫。
地宫的中央,摆放着一口宽大的红漆棺木。
棺木旁,几名死士押持着两名从别处带来的人,景辰一眼认出洛溦,再顾不得架在颈间的钢刀,抬手压刃推开,疾步过去。
“绵绵!”
他神色忧惶,“你怎么会在这儿?”
洛溦自那夜被从卫邸带走,关进地宫石室已有数日,此刻见到景辰,亦是惊讶。
旁边死士知他们必然逃不掉,倒也没阻拦两人守到一处,互述经历。
景辰简单交代一番始末,又瞧见洛溦脖子上的伤痕,撕下一截中衣细布给她包扎,却被洛溦看到他刚才推开刀刃而伤到的手,反扯过来绕到了他的掌心。
永徽帝进殿后便去一旁换下湿衣,抠群吧八散令期其勿叁溜日更完姐文还有开车小视频此刻穿着一身形制极似婚服的玄纁衣袍,走了过来。
见到洛溦在此,他亦有些惊讶,却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有出言相询,先转向了旁边一直闭目静坐的沈国公。
“少瞻,”
永徽帝唤出国公表字,打量他片刻,“十多年未见,你也老了。”
沈国公缓缓睁开眼,抬起头,语气平静:
“等了这么多年,陛下终于要杀我了?”
永徽帝望着少时一同长大的伙伴,似笑非笑,“你放心,朕一定死在你前面,比你早一步见到她。”
他回首示意,一名死士送来纸页笔墨,递到沈国公面前。
永徽帝道:“朕本来可以直接废了你驸马头衔,但阿月总是那么心软,定是会怪朕又欺负你,所以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把这张和离书签了。”
沈国公垂下眼,盯着面前写满文字的纸页。
从前过往种种,陡然间纷至沓来,一幕幕在心中闪过。
他扭头望了眼不远处的红漆棺木,寂然良久,伸手拿过笔,低头在和离书上迅速画押,咬破指尖,印上了手印。
永徽帝俯身将和离书一把扯过,转身走去了棺木前。
继而“哗”的一声,推开了棺盖。
他俯身凝视棺中之人,伸出手,拉出尸体手指,在自己坠落时脸上划破的伤口处轻轻抚过,再将指尖血印摁在了和离书上。
“阿月,”
永徽帝对着棺内说道:“从今往后,你就跟他没关系了。你与朕,生不能同衾,死却会同棺,永远都不再分离。”
说话间,脸上笑意浮显。
一旁沈国公端坐原处,哂然淡漠开口:
“阿月都死了十多年了,陛下现在才想着与她死同棺,未免也太虚伪了些。若那般舍不得,早在十三年前,就该随她去了。”
永徽帝并不理会沈国公的讥讽,只凝视棺中之人,唇边笑意渐转惨淡。
“是,少瞻说得不错,朕虚伪,朕懦弱,朕为了自己,瞒下了你的死因,朕为了自己,枉杀无辜,朕为了报复母后,直到你死都不曾向你吐露过半句真言,让你那么的伤心……”
“所以朕如今也得报应了,母后不要朕了,逍儿,也想杀了朕。”
他俯身凑近棺内,伸出手,喃喃低语,“阿月,你信吗?我们的儿子,竟然想要杀我。”
他对母亲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瞒不住了。
他最疼爱的儿子,亲手送了盒致命的丹药给他。
人生,似乎再没了存在的意义……
永徽帝在棺前默然良久,慢慢站直身,转回头看了眼彼此相扶的洛溦与景辰,问洛溦:
“逍儿知道你去了卫邸吗?”
洛溦早已被眼前景象惊得思绪紊乱,胸中翻涌着说不出的恶心感,闻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景辰却听懂了皇帝的言下之意,将洛溦护到身后:
“太史令需要她的血解毒,还请陛下慎重。”
永徽帝的目光转到景辰脸上,“她能不能活,朕还没决定。但你今日,必须要死。”
景辰笑一笑,“无妨,死便是。”
从在玄天宫门口偶遇太后的那日起,他就做好了随时引颈就戮的准备。
洛溦幡然回神,虽不知具体缘由,但猜测多半是与朝争有关,忙拦到景辰面前:
“陛下不可!”
永徽帝的目光在洛溦与景辰之间游移片刻,终是看出些什么。
“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盯向洛溦,“你是逍儿的女人,若是与旁人有私,败坏纲常,朕绝不轻饶。”
洛溦看着皇帝,又扫了眼旁边的沈国公和棺木,心中只觉被他如此质问简直荒谬可笑,但面上到底不想触怒,跪地求道:
“陛下,景辰和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如今有孕在身,陛下就不为公主想想吗?”
永徽帝道:“朕想要为长乐着想,但朕也要为三郎五郎着想。”
他转向景辰,“只要你活着一天,帝座之上就永远会有隐患。你姨母心肠软,朕怕下了九泉被她埋怨,今日便带你一起去见她,也好跟她解释。”
说完转头,看了眼死士。
死士会意,铿然抽出钢刀,朝景辰大步走去。
洛溦拔下发簪抵在颈间:“谁敢动他!”
手里的簪子用了力,压进伤口,鲜血蜿蜒,一面看向永徽帝:
“我死了,太史令也活不了。”
永徽帝泠然朝她望来。
正要开口,地宫的殿顶突然传来一波声势巨大的震荡,摇晃得高大殿柱前后不停抖动。
众人连忙围护住皇帝,靠向壁前。
一名死士从暗道疾奔而入,“禀主上,皇陵里杀进来好多自称晋王旧部的兵将!现在整座皇陵都被他们控制住,开始在祭殿内掘地了!”
说话间,殿顶又有碎裂的石块咚隆着砸下。
永徽帝唯恐碎石落到棺中,忙上前拉好棺盖,转身吩咐:
“封宫!”
今日索性就一起死在此处好了!
逍儿既要他死,那也就……休怪他狠心不顾了。
景辰瞥见死士领命奔向阙门,忙拉起洛溦,追了过去。
身后的地宫再度震晃起来,死士奔至地宫入口的三重阙前,用力拉动了封宫的机括。
机关一落,所有通往地宫的暗道都会塌落掩埋,再无踪迹可循!
景辰藏在袖中的薄刃挥出,贯入死士后颈。
然而连接机括的铁锁已被拉到了极限。
身后暗道中的长明灯晃动起来,紧接着无数石块尘土从道顶纷杂落下。
“走!”
景辰拉住洛溦,奔入天崩地摇的暗道。
一旦暗道封闭,他们必死无疑,还不如濒死一博。
两人双手紧握,在一片昏杂坠坍的光亮中狂跑了不知多久,终于看见尽头处摇摇欲坠的黑曜石门。
景辰松开手,将洛溦揽到身前,用力推出了石门。
第 104 章
洛溦跌出石门, 身后沉重的黑石石块坍塌下来,溅起呛鼻的尘土。
她爬起身,转过头,“景辰?”
四周漆黑一片, 什么也看不见。
“景辰?”
洛溦提高了些声, 又喊了一下。
依旧没有回音。
她意识到什么, 开始挪移坍塌的石块,“景辰!景辰你在哪儿?”
小一点儿的碎砾,直接拿手扒拉开来,大一点儿的石块,用力搬起,扔到一旁。
如此反复许多次,终于隐约听见一丝回音——
“绵绵!”
洛溦忙俯低身,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继续挖挪石块:
“景辰!”
断裂成两截的黑曜石门下,一道细小的缝隙,只容得人的话音传过。
洛溦试图推开石门,只觉纹丝不动, “这个门还能打开吗?”
黑曜石比寻常岩石更为沉重,如此整块巨大的石门, 即便断成了两截,也绝非数人之力就能撼动的。
景辰摸索着研究片刻, 明白没什么希望, 对洛溦道:
“先别浪费力气。你后面有条暗河,水很清,能入口, 去喝点水,保持体力。”
洛溦站起身, 在黑暗中摸寻着,慢慢找去暗河,喝了些水。又想到景辰也必定口渴,撕下一截干净衣料,浸湿,带回洞口,试图塞过去。
可缝隙又窄又细,衣料里的水都压挤干了,还是送不过去。
洛溦百般尝试,沮丧的有些想哭。
景辰宽慰她道:“我不渴的,而且上面的人既然在掘地,一定会找到这里,你不用急。”
不管是神策军还是晋王旧部,都会不惜一切找到皇帝,总会慢慢寻来的。
洛溦心力交瘁,伏在洞口,平复着心绪,只觉整个人虚脱的厉害。
“绵绵?”
景辰长时间听不到洛溦的声音,意识到什么,“是不是觉得冷?”
时值初春,寻常屋舍中都难免春寒料峭,更何况在这阴冷的地宫之中。
洛溦从卫邸被掳来时身上的衣物就不多,之前关押的石室里尚有毡毯可用,此刻置身空旷地宫,人一旦静止下来,就觉得寒气直往皮肤下钻,牙关都忍不住有些打颤。
“我没事。”
她不想景辰担心,调转话题:“刚才圣上说的那些话……”
还有对棺木里尸体做的那些事,“他……是疯了吗?太史令……太史令不会真的是他和长公主的……”
洞口的另一端,景辰沉默下来。
良久,缓缓道:“如果是真的,你会介意吗?”
“我介意什么?”
洛溦仍尚有些怔然,领悟着景辰的言下之意,低垂了眉眼,“我能介意什么,又……不是他的错。”
她只觉得皇帝恶心,只会可怜长公主,可怜……沈逍。
景辰靠着石壁,牵了下唇,抑下无言的苦涩。
“我就不该问你这个问题。你从来,都是这么的好,总是……喜欢可怜人。”
那夜黑船暗舱,她不就是因为心疼可怜自己,怕他自卑难受,才颤着声,倚到了他的肩头?
洛溦想起这些日子困扰自己的心魔,额头抵着石门:
“我哪里好了?我这个人,坏的很。”
景辰声音幽微,“我才坏。”
让她,那么的难过。
两个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先前土石摇坠的声音,渐渐消失殆尽。
四周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变得格外突兀。
过了不知多久,头顶残余的一丝响动,也彻底安静了下来。
景辰想起之前坠落时触碰过的机关,想起永徽帝说过的话,心中猛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他站起身,往来时的方向搬开落石砾块,细细摸索。
石缝间碎掉的长明灯,有几盏的灯芯尚还燃着。
他吹燃点亮,再环顾四周,见岩石质地坚实紧密,全然不像是皇陵丘土下的地貌。
难怪之前皇帝语气笃定,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过来。
因为这座地宫,根本,就不在皇陵的正下方。
长明灯的灯芯,连着石壁内的一条封闭油道,是以能持久不灭。景辰用碎石将油道挖开了一点,混杂着火油与黄磷的液体立刻滴落下来,沾到火星,腾亮烧灼起来。
洛溦透过石门缝隙,隐约瞧见一点光亮,哑着声唤道:
“景辰?”
景辰掐下一截灯芯,引了火,回到石门处,“我在。”
他试着把手里的火芯送出去,可刚塞了一点,火芯就被石缝摩擦熄灭,不断重复尝试,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没有明火取暖,没有食物,人根本无法在这样的环境里待太久。
景辰的心绪沉重起来,靠近石缝,对洛溦道:“千万别睡着,搓一下手脚。”
洛溦的四肢早已开始发麻,心慌气促,知道这种时候若睡了过去,多半再醒不过来。
她“嗯”了声,隔着缝隙,“你也别睡着。”
景辰听她声音发颤。
“你坐过来些。”
他起身取了些火油过来,挨着石门燃起,期冀着热度能快些传过去,又道:
“别离石缝太近,靠着门就好。”
黄磷的焰火带毒,因能自燃,才被用在墓室中供火长明,断不能吸入太多。
景辰凝视着燃烧摇曳的火苗,倚到石壁上。
听不见门外洛溦的声音,沉默半晌,缓缓开口道:
“要不要,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洛溦靠着石门,“嗯。”
“还记得,上次我在船上讲我小时候的事吗?”
景辰道:“我和父母,刚到武州不久,就遇到了追兵。”
洛溦点了点头,“我记得。”
“那晚,我父亲骑马带着我们一路逃出城,却还是在城外的乱葬岗被官兵追上了。”
景辰缓缓道:“追杀我们的官兵,一共有四个,都是功夫十分厉害的高手,我父亲拼死护着我与母亲,却终是只手单拳,寡不敌众。”
“官兵一上来,就砍死了我母亲,父亲把我藏到一旁,自己与他们殊死搏斗,杀掉了其中的三人。最后的那名官兵,用刀捅进了我父亲后背,自己却也被我父亲拿住了命门。我父亲做过多年匪贼,知道不少让人开口的法子,提着最后一口气,逼问那官兵是受何人指使。那官兵却也是条硬汉,被折磨许久,只隐约说了‘京中’二字,就断了气。”
“之后,父亲让我去旁边的乱葬岗里,拖了具跟我差不多大的孩童尸体出来。他把那孩子的尸体抱在怀里,嘱咐我……嘱咐我等他咽完气,一定把他们全都烧掉。”
洛溦听到此处,有些不愿再让景辰继续,启了启冻得发僵的唇,转念想起自己一直思而不解的那些疑惑,又终是抿了住。
“我按照父亲的嘱咐,烧了他们的尸体,没有掩埋,任由着他们暴尸荒野。”
景辰仰靠在石壁上,静默了会儿。
“我失了父母,孤身一人,想着那官兵死前曾说过‘京中’,也不知抱着怎样的念头,便跟着一群进京乞讨的流民,辗转去了长安。那时,殊月长公主刚在渭山去世,整个京城都在行丧,我跟着几个乞儿去隆福寺寻找吃食,偶然看见了祭殿里挂着的长公主画像。”
他顿了顿,微微吸了口气,“我看见画像里的殊月长公主,竟然……跟我母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洛溦听到这里,禁不住攥住了胸口的衣襟。
她想起之前永徽帝曾对景辰说过什么“姨母”,彼时只道景辰马上要尚公主,皇帝错把“姑母”说成了“姨母”,又或者皇帝已疯,说的话也不过是癫狂乱语。
可岂未知……也许,也许本就还有另一种可能!
景辰重新往火苗里添了些火油,撑着身,靠回到石壁上:
“遇到这样的事,我心里不可能没有疑问。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怀疑过我母亲的身世,武州城外的那些官兵,若是因为我父亲曾落草为寇而追杀我们,为什么,第一个杀掉的却是我母亲?就算朝廷追贼,也断没有先对妇孺出手的道理。
我想要再打听一下长公主的事,于是找去了她的府邸。但义宁坊那样的地方,我一个小叫花子,多待一会儿都会被巡兵驱赶,更遑论找人打听。我甚至,连府门都靠近不了,只能躲在府门对面的街巷徘徊,也幸而当时年纪小,只要不嫌脏,总是能找到藏身的地方……
那时长公主已经去世,来往出入府邸的人本就很少,而且一看对方的车驾衣饰,就知道都是高门贵人。我稍微走近些就会被轰赶驱逐,更不要提跟人说上一句话。但我那时到底年幼,一根筋就死死攥住了那个执念,想着反正也无处可去、孑然一身,就继续日日夜夜地守在了附近。
等了许久,终于有一日,我看见有辆不怎么起眼的马车,停在了长公主府的门口。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红衣,被她的父亲抱下了车。”
石门外,洛溦禁不住抬起手捂在了嘴上。
景辰的声音,也变得有些低微:
“出入长公主府的客人,大多都是当日进,当日就会离开,偏那小姑娘进了府,连她父亲都离开了,她却一直没有再出来过。我那时便知道,她与这府里的人,一定关系非常,或许,甚至认得长公主本人,知道许多我想知道的事。
于是我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终于有一天,她又出了府,坐上了那辆并不华丽的马车,出了义宁坊。
我跟了过去,跟着马车出了长安,上了灞桥……
那个小姑娘像是生着病,所以马车行路的速度一直很慢,时常走走停停,我也因此能一路跟了下去。过了不久,小姑娘的父亲发现了我,试着驱赶我,但他们到底与长安的贵人不同,没有府兵护卫,气急了也不会要我性命,我便也无所惧,任他怎么骂也不离开。最后他被我缠得烦了,不再驱赶,时不时的,还让人扔几个馒头给我。
我就这样一直跟着他们,先往南,再往东。走到淮南的时候,有一晚下着很大的雨,我躲在客栈外的马厩里,第一次,见到我跟了一路的那个小姑娘,她……”
景辰仰起头,抑下眼角泛起的酸意,笑了笑:
“她,给了我一颗糖,说我……长得很像她的沈哥哥。”
“那颗糖,我揣了一路,直到化得不成样子,都没舍得吃。”
石门外,洛溦的嗓子早已哽咽的发疼。
原来,梦境里那些模糊荒诞的片段,竟都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
若早知他那么苦,若早知他都经历过什么,她一定会求父亲,无论如何也会带他同行!可旋即想到自己父亲的种种,又再说不下去,只能默默忍泪不语。
景辰继续道:“我跟着他们,一路到了越州的青石镇,后来,又想办法投去了镇外的佛寺。”
“我长年流落在外,很懂得怎么讨人喜欢,别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我都不介意,夜里还能帮忙写字抄经,佛寺的住持渐渐也觉得让我多读些书有益无弊,将来还能帮寺院结识贵主,便出了举荐,送我进了镇里的书塾。
到了镇上,我便又能再见到那个小姑娘。
我费了些心思,跟她的表舅成了朋友,下了学跟他一起,带着小姑娘在石桥柳岸玩耍。
她年纪那么小,从前见过我,却也似乎不记得了。
我留意到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一次长安,回来之后,就总会说我长得像她的沈哥哥。我一心想向她打听长公主府的事,可她翻来覆去的,好像……就只惦记着那位沈哥哥。
她告诉我说,她的沈哥哥,是天底下最漂亮最聪明的人,会辨星星,会算数,会下棋……
我既懂得讨大人欢心,自然,更懂得讨小孩子欢心。她喜欢那人能辨星算数下棋,那我,也能学着辨星算数下棋,也就能……让她喜欢。”
门外,洛溦泪如雨下。
“你能别说了吗,景辰?”
她虚弱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根本就不记得这些……”
“你当然不记得。”
景辰苦涩牵唇,“你那时那么小,每次从长安回来不久,就会去郗隐的药庐待一阵,然后,就什么都忘了。”
洛溦抑着哽咽,“我既然都忘了,你为什么还要提?你是想告诉我当初你接近我,跟我做朋友,全是精心设计,全是有目的,是吗?”
“可我不信。”
她声音颤抖,“我不会信的。”
她不蠢,她也有感觉,十多年的陪伴,不可能都是虚情假意。
景辰靠在石壁上,嗓子堵得发窒,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一开始,是那样吧。
精心设计,满怀目的。
可后来,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小姑娘啊。
她那么的好,谁又能不喜欢呢?
那么的暖,让他都渐渐都忘了自己无处可去、孑然一身,什么都给不了她……
他开始讨厌被被她唤做沈哥哥。
甚至因为知道自己只要板着脸就会有些像那个人,便永远对她带着笑。
时间久了,她终于也不再惦念长安城的那人了,也会像他教的那样,唤他辰哥哥,和他玩耍,依恋着他,眼睛里,只有他……
庐岭溪畔,他教她下棋画画,她教他识草辨药,永远,都盼着太阳晚些下山。
景辰用力吸了口气,抑住情绪:
“后来,我去了鹭山书院,有了些见识,也不想再攥着心底的执念不放。毕竟天底下长相相似的人那么多,也许,我母亲未必跟长公主有什么联系,否则她何至于一生困苦,身无所凭?我那时想着,自己只需好好读书,将来京考成功,进刑部、进大理寺,再想办法去查当年父母遇害的真相。
可那天晚上,在那艘黑船上,我听到了陈虎讲的故事。
我在书院学过宫制,知道甪端的含义,也就知道故事里的人是皇帝,一开始,只觉荒唐恶心,后来再想,却又觉得哪里不对。皇帝强迫长公主,是何等灭伦之事,可偏偏他能那么云淡风轻地说出一句‘没什么不可以’。旁人或许只道他是疯魔成狂,但我心中因为一直揣着母亲旧事,知道她与殊月长公主容貌酷似,便又自然多了一层想法。
大乾百姓皆知,圣上,是建德七年冬月出生的。而我母亲虽是佛庵收养的孤儿,不知确切出生日期,却听收留的师太讲过,是建德七年的冬天拣到的她。
于是我那时便想到了一种可能,也许圣上和殊月长公主,原本就不是亲兄妹。”
洛溦听到此处,心中亦是彻底明了。
难怪,皇帝一定要杀景辰。
难怪,太后留景辰在身边,那样的恩宠重用,却始终没法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这样的秘密,足以毁天灭地,足以倾覆整座萧氏江山。
她噙泪道:“所以后来,你被我父兄陷害,没法考试,就去……求了太后?”
景辰没有答话。
玄天宫前,太后看清他模样的一瞬,当即便生了杀意。
也是在那一瞬,他才最终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测原来不假。
景辰伸出手,触向被火苗烤了许久、却仍旧冰冷的石门。
意识,因为吸入太久的黄磷焰气,变得越来越昏沉起来。
如若可能,他很想开口,问问门后面的那个女孩,若是重来一次,他一无所有,穷途末路,她可还会愿意跟他远走天涯,长厢厮守。
可他又怎么舍得,让她一无所有,穷途末路?
“绵绵,现在你知道了真相,也知道了关系大乾社稷的秘密,这些事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对旁人吐露,否则必会惹杀身之祸。”
景辰轻声道:“还有庆老六,他藏在怀宁坊宅院的书房密室,你留下他,将来若是太后想伤害你,你可以此作胁,足以自保。“
洛溦忽而意识到什么,在石门上撑起身:
“你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从前她求了他那么多次,他都不肯开口。
景辰阖了阖眼,“太后一直不想你跟太史令在一起,如今不伤你,只因为还需你解毒。太后她,远比你想的更心狠。”
“我又不会一直跟太史令在一起!等给他解完毒,我就再不会见他了。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景辰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模糊。
意识,也逐渐恍惚起来,就连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话,亦禁不住脱口而出:
“你,喜欢太史令吗?”
洛溦的心口仿佛被什么击中。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她摇头,“我不喜欢。”
景辰微弱地笑了笑,“若他一开始,也像我从前刻意讨好你一般地对你好,陪着你,你也……不喜欢他吗?”
“可他并没有!”
洛溦下意识地辩驳,然而话出了口,又不禁怔怔愣住。
景辰靠着石壁,弯起唇角,泪水潸然而下。
地宫之中,皇帝说了那么多疯话,她最在意,也最先问出口的,是沈逍。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曾留意,她有多在意那人的态度。
若当真视之陌路,又何须总因他怒而忧,因他悦而喜?
洛溦浑身僵的发麻,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心力交瘁的彻底脱了力。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她费力挪动身体,试图靠近石缝,吸到一股缝隙里的刺鼻烟味,顿时头晕目眩,直起身,虚弱地拍着门:
“景辰,你回答我,为什么要突然跟我说这些?”
“我既知道了前因后果,自是理解你从前做的事。”
“我不怪你……”
石门内,景辰凝视着再度黯然下去的火苗。
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因为呼吸太多的磷气而失去意识。
他注定,是没法护她走到最后的。
“绵绵,你既知晓了我身世的真相,就该明白,我一定得杀了皇帝,为我父母报仇。”
洛溦的手撑在石门上,“他不是自己也想死吗,不用你去涉险,你想想公主,想想你们的孩子……你也不想孩子同你一样,从小失了父母的疼爱,对吧?”
景辰“嗯”了声,“你说得对。”
洛溦见他愿意听劝,总算松了口气,到底,总是会顾念孩子的。
景辰沉默了会儿,“我有些渴了,脑子都不清楚了,你能再去拿点水,试着送过来吗?”
“好,你等着我。”
洛溦忙应了一声,靠着门,撑起发僵的身体,慢慢找去了暗河打水。
石门内,景辰慢慢跪低身,将泥土塞进石门上的缝隙,紧紧填堵住。
转过身,摸索拾起地上的一块尖利石片,扶着石壁寻找到封闭油道的壁砖。
石片嵌入砖缝,用尽残余的力气,撬开了壁砖。
一块,两块……
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液体,先是滴答坠落,继而开始涌泻而出。
地宫远离祭殿,上面的人就算掘地三尺,也不可能很快找过来。
除非,这里的烟火顺着暗道机关传出去,为掘寻的人指引方向。
火,明腾灼烧起来。
景辰靠着石壁缓缓坐下,满眼模糊橙红。
跃动的焰色中,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还有十三年前,那场原本也该让他灰飞烟灭的焚尸烈火。
一生中的回忆,在脑海中一幕幕涌现,幸福的时光,好像……总是短暂的可怜。
或许,很小的时候,也曾快乐过吧?
父亲耕田种地,母亲带着他在窗下读书,笑得那么温柔。
还有后来读书考试,也曾有过,让他志足意满的瞬间吧?
可所有的影像,演绎到最后,又都逐渐变得苍白混沌起来。
唯一剩下的,清晰而生动的,牵扯得他一呼一吸都微微窒痛的,只有那个在船上不顾一切握住了他手的姑娘。
她的额角,微微贴近他的肩头,声音那么轻,却又是那么的清晰而郑重 ——
“你永远,都是我的辰哥哥。”
景辰含泪而笑,弯起的嘴角轻轻叹喟一声,幽微的分不清是无奈还是悲伤。
岁月流逝,流年回转。
从开始到现在,也曾以为有过一点点的希望。
可终究,还是错过了。
第 105 章
洛溦颤巍巍从河岸回来, 手里捧着湿布,浸骨的寒意从指尖传进了心里。
“景辰?”
她俯低身,摸到石缝,冻僵的指头感觉到里面传出的一丝热意, 却半点光亮也看不见。
“景辰?”
“景辰!”
洛溦一遍又一遍地伸手抠挖石缝, 呼唤着。
可由始至终, 都没有任何的回音。
她想起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心底涌出一股绝望,早已虚脱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景辰……”
洛溦滑靠着石门坐到地上,眼泪簌簌而下。
恍惚的意识里,全是过往的种种记忆,浮泛闪现 ——
幼时的嬉戏,年少的陪伴,渡口船上的生死相依,他的许诺,他的放弃, 他的秘密……
泪水如断线一般,纠绞着空气里的冰寒, 渗进了皮肤血液,心脏肺腑都变得麻痹。
颤抖的身体, 也渐渐失去了知觉。
四周黑黢黢一片, 空茫茫,混沌沌。
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其实……早就是被剩下的那个人了。
皇陵的祭殿之外, 此刻厮杀已近尾声。
群龙无首的神策军节节败退,护送着随祭官员和五皇子, 退下了殿阶。
五皇子仍旧有些懵然,抓住身边的礼部尚书王之垣,问道:
“父皇呢?我们不管父皇了吗?”
王之垣忙着逃离杀戮场,“殿下别管了!圣上今日原就要禅位给殿下,等回了长安,太后娘娘自有决断!”
五皇子又道:“那景侍郎呢?也不管吗?皇祖母……不是很喜欢他吗?”
“不用管了,赶紧走!”
离京之前,太后娘娘曾叮嘱过,若遇变故,以保住五皇子为重,余下之人皆可为弃。
王之垣护着五皇子在陵道上了马车,扭头瞥了眼远处仍在持续的激战,疾声吩咐官兵立刻护驾回京。
这些突如其来的“晋王旧部”,显然布局缜密,急行突袭,三面夹攻,转瞬就将整座皇陵围得水泄不通!偏这时神策军又失了发号施令的景侍郎,根本无力相抗。
王之垣指挥着近卫官军,带着五皇子匆匆出了皇陵,向长安的方向急逃而去。
祭殿之中,焦丰奔至周旌略面前,禀道:
“周头儿,下面暗道里有烟雾升起来,像是从西北面过来的!”
周旌略的黑脸上露出一丝振奋。
“挖,赶紧挖!顺着烟雾的方向挖!一定把皇帝老儿找出来!”
这一回,绝不能再失手!
又问道:“公子呢?”
焦丰道:“公子已经下暗道了。”
扶荧在洛下搜了数日,都没能找到宋姑娘的下落,直到公子赶至皇陵,闯进卫邸,才在客院发现宋姑娘的衣物,知道她与沈国公一同失了踪。
周旌略闻言,叮嘱了焦丰几句,自己也带着人匆匆下去暗道。
祭殿坍塌之后,暴露出下面的机关暗口,早在周旌略等人杀到之前,神策军就曾试图顺着暗道向下找寻过。但那暗道中的设置十分复杂巧妙,初次开启过后便自毁机关,除非将整块地面全部揭开,否则根本找寻不到入口。
幸而如今有了烟雾的指引,挖掘的速度就立刻快了起来。
几块巨大的紫檀木板被掀了起来,火把光亮探照下去,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
拽着绳索的士兵依稀看见了什么,提声大喊:“这边!”
洛溦倚在石门边,昏昏噩噩的,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抱了起来,拥得很紧。
过得片刻,又似有什么带着苦味的热饮被灌进了口中,激得胃腹一阵难受,僵硬的四肢却因此渐渐恢复了些知觉。
她艰难地抬起眼皮,恍恍惚惚中,好像看见了卫延。
意识慢慢回笼,翕合着唇,“太史令……”
沈逍俯身靠近,手指抚上女孩面庞,却听她促着气急道:
“景辰,景辰在暗道……求求你,救救他……”
周旌略从旁边的暗道走了出来,闻言与沈逍投来的视线交汇一瞬,摇了摇头。
沈逍将洛溦放到裘毯上,盖好,掖紧毯角,起身随周旌略进了暗道。
暗道之中,早已烧成一片灰烬。
“这里有火油,烧得啥都不剩了。”
周旌略瞥了眼沈逍的神色,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压低了些声:
“我看这里面整半条的油道都被挖过,应该是他故意泻油放火,让烟雾传出去给掘地的人指路,若非如此,宋姑娘也决计活不了,所以依我看,这事最好别告诉宋……”
话说了一半,却骤然停住,抬起眼,愕然盯向踉跄倚到了石门边的洛溦。
女孩脸色苍白如纸,虚弱的连喘气都有些费力,靠在门口,大颗的泪珠顺着脸庞往下滚落,望向周旌略:
“别告诉我什么?”
沈逍转过身,见洛溦摇摇欲坠,朝她走去,却被她闪身越过。
洛溦越过沈逍,脚下一软,滑倒在层层灰烬之中,俯低身,手指在地上茫然摸索。
“景辰……”
沈逍扭过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女孩的举动,整个人犹如凝寒到极致的冰塑,随时,都会碎掉。
周旌略看了眼沈逍,又看了眼洛溦,欲言又止,走上前,朝洛溦伸出手。
这时一名部属从暗道的另一头匆匆奔来,禀道:
“周头儿,地宫打开了!”
周旌略闻言忙直起身,面露喜色,余光却瞥见洛溦撑着石壁站了起来,也不知哪里突然来的力气,发疯似的就朝暗道尽头跑去。
“宋姑娘!”
洛溦发足狂奔,越过被重新打开的阙门,一路跑进了地宫大殿。
四周的长明灯,将空旷殿宇照得犹如白昼。
先前的那些死士,已尽数自戕死去多时,沈国公仍旧坐在原先的地方,背靠石台,双目紧阖,面如死灰,不知生死。
几名部属站在殿中央的红漆棺木周围,不敢擅自开棺,正等着周旌略来给指示,却见洛溦跑了过来,禁不住俱是愕然。
尚来不及出声相询,却见洛溦已扑到棺前,用力推开了棺盖,反手从旁边一名部属的腰间抽出了剑,便朝内刺去!
部属们皆大惊失色,不知所措,仓惶间瞥见棺内并排躺着一男一女,女的凤冠霞帔,面容栩栩如生,男子一身玄纁衣袍,龙纹暗绣。
洛溦泪眼迷蒙,看清棺中之人的刹那,手中长剑不管不顾地就直抵永徽帝咽喉刺下。
她知道他要寻死,可他就算死了,她也容不得他死有全尸!
眼看剑尖就要刺入皇帝颈间,一只手劈空伸了过来,修长的手指攥住剑刃。
“你在做什么?”
沈逍捉住了剑,殷红的鲜血顿时顺着刃尖蜿蜒而下,另一只手去握洛溦的手腕。
周旌略也赶了过来,看清楚棺内情形,先是一怔,随即探手触了下永徽帝的鼻息:
“还有气!”
另一边查看沈国公情况的部属也提声道:“这边也还活着!”
洛溦浑身颤抖,狠命提着的一口气,听到周旌略的话,更是拼了全力不肯松手。
“我要他死,要他死在我手里!”
她抬起泪湿氤氲的眼,看向沈逍,一字一句:“我要给景辰报仇。”
沈逍望着她,心中如被冰棱扎刺,许久,方才艰难开口:
“你先放手。”
他试图移开她的手腕,却被她前所未有地抗拒着。
他都不知道,因为那个人,她竟能生出这样大的力气,整个人整条命都似压到了剑上。
洛溦感觉到手被一点点地抬起,满心绝望。
想杀之人,是重重高台之上的九五至尊,一旦让他活着离开,便会有无尽的变数与可能。
就算世上想要他性命的人不计其数,但她能笃定亲手杀他、亲手为景辰报仇的机会,就只有眼前的这一次!
“太史令不也想要取他性命吗?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动手?”
洛溦望着剑尖上越聚越多的血,泪珠簌簌,朝沈逍抬起眼,双唇颤抖:
“还是说太史令,到底舍不下父子亲情?”
沈逍握着剑刃的手,陡然一顿。
抬起眼,瞳仁轻颤地看向洛溦。
眸色,黯的吓人,翻涌着那样复杂错综的情绪……
彷徨,无措,绝望。
周旌略拉过洛溦,掐住她臂间麻穴,逼得她松了剑,将人拽到一旁,靠着石台滑坐到地上。
木棺旁,沈逍依旧怔怔默立。
指间血流如注,却恍然早已失去了痛意,茫茫然的什么也感觉不到。
视线游移着,落在了棺中母亲的脸上,胸口陡窒,死死抑在喉间的一股血腥,也终于涌了上来。
随军而来的大夫检查完沈国公的情况,又被带来查看永徽帝。
禀道:“两人应该都服了鸩毒,皇帝服的毒多些,国公少些,都救不活,只是早晚的问题,最多……能拖上一阵。”
周旌略问道:“能拖多久?
大夫有些为难,“咱们带在身边的解毒药不多,如果全都用到一个人身上,或许能熬到再寻到其他的药材,至多……也就十天半月吧。”
周旌略略松了口气,却忽又想到什么,扭头看了眼沈国公,又转向沈逍:
“公子……”
被灌下药汤的沈国公,此时已幽幽转醒。
沈逍默立了片刻,抬手揭了易容的面皮,拭净唇角血痕,转身走到沈国公身边,单膝跪地,将他扶起:
“父亲。”
沈国公睁开眼,看清沈逍模样,仿佛陷入了什么怔忡之中。
半晌,淡淡开口道:“别这么叫我。”
“我与你母亲已经和离,你从此,跟我再没什么关系了。”
沈逍寂然无声,扶着沈国公的手依旧揽在他肩头,目光惘然没有焦点。
沈国公靠在沈逍的臂间,混混沌沌中亦不知想到了什么,凄然地笑了笑。
“我一生自诩端正,待人接物皆豁然大度,唯独对你,是有些不公平。”
“其实……你出生时,我也曾欢喜过,哪怕后来知道了真相,也因为你母亲的缘故,试着去接受你。”
“可每次看到你的脸,就又禁不住想起他,心中只觉厌恶至极。”
他长叹一声,颤巍巍抬起手,似是想抚上沈逍扶在自己肩头的手,可最后,却也只是用力推开。
“大夫的话,我都听到了,那药,拿去救你亲爹吧。”
沈国公缓缓靠到石台上,理了理衣襟,端坐直身:
“总归,我也还是死在了他前面。”
他淡然一笑,抽出髻簪,贯入颈间,气绝身亡。
沈逍望着在自己面前咽了气的沈国公,好半晌,都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伸出手,抱住国公的尸体,动了动唇,像是想唤一声什么。
可那样的称呼逸到了嘴边,偏又怎么都吐不出来。
他茫然抬起眼,目光触见石台旁倚坐着的洛溦。
她也正定定地望着他。
眼角溢满泪水,无声滑落。
第 106 章
洛溦被带去了孚山的临时营地。
她在地宫冻了很长时间, 加之心力交瘁,出了地宫不久就昏了过去,直到翌日傍晚方才转醒。
大夫将消息禀奏了上去,周旌略领命来营帐探望。
洛溦撑起身, “景辰他……”
周旌略想起之前带她出地宫, 意识几近模糊都还在念叨着这人, 不觉沉默了片刻。
“我让人把暗道里的灰烬都收了,暂且放在皇陵。”
顿了顿,又道:“现在局势未定,可能还要打仗,你看看是想去嵯峨山还是卧龙涧,我安排人护送你去。”
洛溦的意识空茫懵然,眼中蕴泪,半晌,回过神来:
“我哪儿也不去。”
她从榻上起身,“皇帝呢?”
虽然后来在地宫听大夫说,皇帝中毒必死无疑, 但一日没见到他咽气,她就一日没法安宁!
周旌略把洛溦摁坐回去, “我也想他死!但他现在还不能死。”
“为什么?” 洛溦撇开周旌略的手,仰起头, “因为太史令舍不得杀他吗?”
周旌略想起棺前的那一幕, 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叹了口气。
“因为我需要皇帝活着,给我们翻案!当年给我们定下逆党罪名的人是他, 自然也得由他亲自翻案。还有渭山行宫的事,冤死的宫人, 阿兰的家人,那些错误如果不是皇帝亲口承认,谁又能信?”
周旌略看着洛溦,“你实不该……对公子说那样的话。”
那件事对于沈逍而言是何等锥心腐骨之痛,一辈子都抹不掉的污点,被心里装着的姑娘知道了,还在那般情形下质问而出,周旌略根本都不敢去想当时沈逍的心情。
洛溦缓缓坐回到行军榻上,低垂了眸,半晌,也慢慢回过味来。
“可你们那时又没解释。”
她那时丧魂失魄,一心只想取皇帝性命,全然忘了沈逍并不知道景辰的身世,也并不知皇帝与长公主不是亲兄妹。
所以他一直……
都以为自己是那样不堪的身份吗?
那他和长乐公主……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纷杂不清的思绪飞驰闪过,却又无力去想,不敢去想。
“当时你那副模样,能听进什么解释?而且皇帝虽中了毒,却未必没有意识,我哪儿能当着他的面跟你解释我们的打算?”
周旌略抑了下情绪,“至于公子对皇帝到底什么态度,我一个外人,确实没法断言。但我知道,他从小到大都是想为长公主讨回公道的,甚至在我们最初的计划里,他是宁可在万寿节宫宴暴露自己的身世,也要逼皇帝当众认罪的。”
“你应该明白,那件事一旦暴出来,对公子意味着什么。”
他顿了顿,“不过现在局势不同了,我们也还有别的事情要应付。总之你好好想想,打算暂时住去哪儿,我到时派人送你过去。”
周旌略说完,告辞出了营帐。
洛溦心绪惘然,兀自在榻上默坐许久。
转念想到景辰,又禁不住再次泪湿眼眶,胸口一片空茫茫。
周旌略回了中军帐,见众将仍围在沙盘前讨论方案。
他走到沈逍身边,低声禀道:“好多了,公子不用担心。”
沈逍此时已恢复了卫延的模样装扮,戴着斗笠立在沙盘前,听完周旌略所言,将手中军棋缓缓放到沙盘之中,示意赵三溪:
“继续。”
赵三溪拿箭矢在沙盘上指划着,继续奏述各地的兵力分布与调配。
箭头移到沙盘的左侧,道:“皇帝多半是因为与太后争权,提前传了密令去雍州调兵勤王,此刻齐王筹集了三万骑兵赶来,马上就要抵达金云关。我们若是从洛水这边北上迎敌,兵力方面问题不大,算是旗鼓相当,但就是地利上吃亏,怕是要拖延很长时间。”
一旁的焦丰,点头附和,“咱们的兵力虽足以与齐王相抗,但现下长安的局势更重要。皇帝失势,太后旧党独大,一旦我们与齐王战得两败俱伤,将来就再无力与京畿皇廷抗衡,就算拿了天子的罪己诏,也没法政行令通!”
周旌略对着沙盘研究了一番。
“硬打的话,咱们确实吃亏。”
看向沈逍,“公子要不要,试着跟齐王说和说和?反正当初公子在豫阳留下他性命,不就是想着有朝一日或许能用得上他?我看齐王上次在三司会审上,肯以一己之力抗下罪责、而不是拿部将顶罪,倒也像位明主,肯定也不会愿意让手下将士白白牺牲的。”
赵三溪亦道:“若能与齐王和谈停战,那对局势而言再好不过!”
挪动沙盘上的军棋,“咱们这几处的兵力,就能马上调去长安附近,控制住京畿。”
沈逍凝视沙盘,沉吟不语。
一旁扶荧抱着剑,撇嘴接话:
“你们对齐王的了解,就跟街头巷尾的百姓差不多,什么大乾战神,光风霁月。不拿部将顶罪,就是明主了?你们是没见过那位私底下的脾气,骄傲固执,油盐不进。”
而且还尤其与自家这位主子不对付!
“除非去见齐王之前能让皇帝开口认罪,给你们都平了反,不然他铁定只把你们看做挟持天子、必诛的反贼,直接就开打,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可能!但是皇帝现在人还没醒,雍州军已经到了金云关,等皇帝开口,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周旌略几人面面相觑,皆有些拿不准主意了,只能将视线投向沈逍,静候他的决策。
沈逍的目光从沙盘上抬起,正要开口,却听帐门口传来女子的声音 ——
“我可以去跟他说。”
众人循声望去,见洛溦从帐门踏入,面色苍白,眼眶泛红,难掩病弱神态,然眼神却是极其坚定郑重:
“我可以去见齐王,让他答应跟你们议和。”
她原想再找周旌略问一下景辰的事,于是寻来了中军帐外,守帐的亲卫都知她身份特殊,也不曾阻拦,便让她恰听见了后半段的议论。
周旌略回过神,看了眼沈逍,清了下喉咙,示意部属全部出帐,又见扶荧还抱剑傻站在原地,攀着肩把人给架了出去。
偌大的中军帐内,一瞬间,就只剩下了洛溦和沈逍。
洛溦原本坚定郑重的眼神,刹时变得有些闪躲,转而盯着沙盘,继续道:
“我曾在三司会审上为齐王作证,也跟他有些交情,应该能想办法说服他的。”
沙盘的对面,沈逍也收回了视线,低了头,面上神情掩在斗笠的阴影中。
跟他有些交情?
可萧元胤对她,何止只是讲交情。
“这些事,不用你管。”
洛溦听沈逍语气冷淡,想起地宫中持剑与他相抗的一幕,不觉沉默住。
过了会儿,道:“我只是自己想去,不会以此提什么条件的。”
她缓缓抬起眼,望向沈逍,“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然皇帝已经服了毒,必死无疑,我不会死缠着非要自己亲手杀他。”
想起之前周旌略的那些话,她顿了顿,垂了眸。
“还有地宫里对太史令说了那样的话,是我不好,我……”
她抬起眼,见沈逍仍旧默然盯着沙盘,咬了下嘴角,把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总之,我是愿意去见齐王的,太史令自己决定吧。”
说完,行礼,转过身,撩开帘就要出帐。
手臂,却被人从后面拉了住。
洛溦身形微僵,转回身,抬起头。
离得这么近,她这才看清沈逍衣袍下的斩衰服,髻间的白色孝带掠过脸侧,衬得一双墨眸愈发暗沉。
她想起昨日他半跪在石台下,眼神比怀中父亲的尸体还要冷,也像是这般的深邃茫然,溢满了悲怆与痛苦……
沈逍也在回望着她,凝濯的视线落在她髻边的两朵小白绒花上。
“为什么……”
半晌,他低低问道:“是两朵?”
洛溦循着他的视线,沉默一瞬。
“在卫邸的时候,国公大人救过我,我也把他当长辈敬重的。”
若不是沈国公那句是他儿媳,她在卫邸就死在了那帮死士手中。
“国公大人他……”
她看着沈逍,轻声道:“其实也是顾念太史令的,否则也不会救我。”
沈逍有些惘然地牵了下唇,“你不懂他,他谁都会顾念,唯独除了我。”
洛溦望向他唇边的那抹笑,人却不觉陡然有些怔住,霎时眼眶泛了红。
沈逍凝视着洛溦。
女孩眼中弥散开的氤氲,如盈盈秋水般的,淌过他此刻纷乱纠绞的心头。
他有些恍惚地伸出手,抚向她的泪眼。
可她却又像是骤然惊醒过来了似的,偏开头,仓皇躲开。
缠裹着绷带的手,无措地僵在半空,指尖失力地微微蜷起。
她躲得那么急,急的像是……在躲避着什么极肮脏的触碰。
他想到了什么,眼中的一点期冀化为自嘲,寂然站开身,走回到沙盘前。
良久,声音已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回去吧,金云关不用你去。”
洛溦亦彻底平复了下来,抬起头:
“为什么?太史令现在不是很需要跟齐王议和吗?”
沈逍眼也没抬,“我的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那夜观星殿内,她口口声声地说,厌恶他要做的事,厌恶他们的尔虞我诈,阴谋算计,迫不及待地想要远远逃离。
她那样地求他,求他放她离开。
洛溦道:“从前没有关系,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微微吸了口气,“太史令想要为母亲讨还公道,我也想要为景辰讨还公道,我……”
沈逍陡然阖目,似不想再听她说下去,朝外唤道:
“扶荧。”
扶荧一直候在中军帐外不远处,此时闻声走了进来,“太史令。”
沈逍看着沙盘,静默片刻,声平无波:
“送她去金云关。”
扶荧看了眼沈逍,又瞄了洛溦。
“我不去!”
他刚才在外面被周旌略一顿狠狠揍损,说他没眼力见,现下正满脑子反思呢。
沈逍抬起眼,目光锐冷。
扶荧梗着脖子,“太史令难道没发觉我跟宋姑娘的八字特别犯冲?但凡我跟她同行同路,不是我倒霉就是她倒霉!我也是冥默先生养大的,笃信神力玄学,断不敢再犯险了!”
嘴上强硬,心里到底还是害怕沈逍,抓住冥默这尊靠山不敢放,又道:
“冥默先生从前算过,说宋姑娘和太史令是天作之合,最旺彼此,眼下情况紧急,好几万人的性命皆系于此,依我看要想诸事顺利,就最好听从冥默先生的卦辞,由太史令亲自送宋姑娘,万事大吉,事半功倍,造福将士!”
说完抱拳行礼,麻溜退出了帐。
沈逍盯着落下的帐帘,收回时,目光掠过旁边的洛溦。
两人视线紧绞一瞬,又旋即分开。
四周静谧无声,只有垂落的帐帘在风中被吹得微微鼓起,颤动出层层波纹,一如此刻人的心境,起起伏伏,无从平静。
良久,他垂了眼,将手里军棋扔进沙盘,放弃似的开口:
“去准备吧,我送你去。”
~
从洛下到金云关,坐马车要七日左右的时间,快马则只要两日。
洛溦主动提议骑马前行。
时值初春,孚山一带又刚经历了连绵的阴雨天,山林路泥泞难行。
洛溦的身体刚恢复了些力气,纵马驰行其实很是艰难,却一路咬牙跟上沈逍和护卫的行速,不曾抱怨。
进入金云山脉后,地势逐渐险峻。入夜时分,前行打探的护卫寻到适合落脚之地,将队伍引领了上去。
落脚处位于山峰之间,避风,洞穴干燥,护卫们在洞外点燃篝火,煮了些简单膳食。
洛溦没什么用膳的心情,喝了点热汤便进了洞。
她将裘衣铺到地上,慢慢靠坐到石壁前,低头捶着因骑马而僵疼的腿。
沈逍走了进来。
他这一路上,仍旧是卫延的装扮,卫延的模样,笠沿拉得很低,此时沉默着,将手里的一盏药递了过来。
洛溦闻到药味,抬起眼,伸手接过,“谢谢。”
她端起药,慢慢喝完,起身想去洗盏,却被沈逍又接了回去:
“躺下休息。”
他语气有些冷,说完,便拿着药盏出了洞。
洛溦望向夜色中他离开的背影,一时有些思绪恍惚。
他的模样,分明还是卫延。可卫延话再少,也不似这般冰冷疏离。
他是太史令,可太史令,又怎么会做端茶送药这样的事?
药力的作用,让头脑愈加昏沉起来。
她慢慢伏倒在裘衣上,累了整日的疲倦沉沉袭来,人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半梦半醒之间,恍恍惚惚的,感觉像是有人在揉自己的腿。
胀痛的酸麻感传来,洛溦迷迷糊糊地嘤咛了下。
腿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男子的手,也挪了开。
洛溦慢慢转醒,睁开眼。
入目之处,是烧得正旺的火堆,橙红色的温暖火光炙烤周身,烘得人暖洋洋的。
洛溦盯着那跳动的火苗,意识渐渐回复,紧接着却是心脏骤然一缩。
胸腔中快要缓不过气,挣扎着撑起身,扭过头,身体剧颤:
“我……我不想看到火……”
身畔穿来沈逍的声音,透着一丝压抑,“你在发烧。”
洛溦却只摇头,蜷坐在石壁旁,发着抖,“我没事,求你……把那火灭掉……”
沈逍望着石壁边颤抖的少女,半晌,一语不发,取过身边水囊,打开,浇熄了火堆。
四周顷刻黯了下去。
洛溦慢慢平复住气息,转过身,盯着火堆里的残余火星,良久怔然。
没了火光,洞外的夜光便渐渐清晰起来。
洞口露出一段深蓝色的夜幕,繁星璀璨,一轮弯月皎洁似玉。
人间美景如斯,可有的人,却再也看不见了。
夜风,吹得洛溦眼角一凉。
她抬手去拭,触到滚烫的额角,这才意识到沈逍说的不假,自己真的在发烧。
身体抖得厉害,呼吸都带着颤。
带着男子体温的雪裘,裹到了她的身上。
“明日还想上马吗?”
沈逍寒着声,伸臂将她拥进怀中,揉搓着她发僵的胳膊,“带你出来,不是让你拖延行程的。”
洛溦遽然被他拥住,一抬眼,见他或许因为先前生火,揭去了卫延的面具,此刻那张清冷漂亮的脸映在稀疏的星月光下,眸色沉沉,也正低头朝她望来。
她忙移开了视线,下意识地用了些力,想要挣脱。
“点火,还是靠着我,自己选吧。”
沈逍声音仿佛不带什么情绪。
感受到怀中少女不愿妥协的挣扎,又似是想到了什么,缓缓松开了手,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我不碰你,你靠着取暖便好,我再脏,衣物却也是干净的。”
洛溦挣脱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
四周静谧无声,只有不知是谁的心跳和呼吸声,缓慢,艰涩,无望。
她翕合了下嘴唇。
良久,欲言又止:
“圣上和长公主……其实你……”
“其实我,就是你想的那样。”
沈逍冷着声,漠然打断她,仿若没什么情绪似的,强抑住那不易觉察的一丝颤:
“觉得……恶心是吗?”
洛溦靠在他胸前,模糊的视线怔望着洞外的璨璨星空。
继而,又慢慢垂低,落到了火堆残余的光点上。
无数的话,涌到嘴边,却终又咽了回去。
她阖上眼,任由泪水悄然滑落,轻声道:
“嗯。”
第 107 章
四周光影晦暗, 寂静无声。
洛溦感觉身畔男子沉默如冰,仿佛连带着胸膛中的温度都抽离了去。
她心绪纷杂,一时有些愧疚,一时又有些无措。
从长安逃到了商州, 她如今根本不敢去想, 若是自己刚才说出真相, 他会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而她,又该如何去应对。
还有她想要做的那些事。
他可……又愿意帮她?
“我……”
洛溦靠在沈逍胸前,沉默良久,低声开口道:
“那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并不是太史令有什么错,我……”
“你不必解释了。”
沈逍声音沉沉。
他懂她的意思。
他并没有什么错,只是她接受不了。
“你什么想法,我并不在意,既然执意要去金云关, 就把身体护好,否则明日难行。”
他伸出手, 把从她肩头滑落的雪裘往上拉了拉,掖好, 淡声无波:
“睡吧。”
夜幕中繁星徐转, 启明即将冉冉东升。
洛溦被沈逍的话提点了尚有大事在前,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合着眼, 终是慢慢地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再睁眼时, 已是天光大亮。
她抬起头,见沈逍似早就醒了过去,正垂眸朝自己望来,眉眼映照在金色的曦光之中。
洞外传来护卫的禀报声:
“公子,斥候传回消息,齐王已经抵至金云关。”
沈逍移开视线,裹紧洛溦身上的雪裘,将她扶靠到毡毯上,自己站起身,出了山洞,聆听护卫奏报。
洛溦也慢慢回过神。
摸了摸额头和脉搏,觉得身体不再那么发沉,撑起身,收拾整理,出了洞。
从此处到金云关,快马加鞭,能赶在入夜前抵达。
沈逍没再让洛溦独自策马,带了她共乘一骑,加快行速,下了金云山。
一路之上,两个人俱是沉默无言。
到了金云关外,见城关紧闭,戍卫森严。
洛溦让护卫上前提声报了姓名,不多时,一身军甲戎装的齐王萧元胤出现在城楼垛堞之后。
“洛溦?”
萧元胤朝下看清洛溦容貌,当即吩咐开启城门,自己亦疾步下阶迎出:
“你怎么来了?”
他自去年秋天的曲江宴后,便离开京城去了从前驻军的雍州。
冬月万寿节长安宫变,萧元胤得知消息后在雍州心急如焚,无奈皇帝一直没有下旨传他归京,他无法擅离职守,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坐镇边境。
半个月前,永徽帝突然派人送去密诏和兵符,召齐王调兵往商州勤王。
萧元胤当即明白,父皇必是遇到了棘手的难题,所以才会选择在这种关头与自己冰释前嫌,急召前往。
他不敢耽搁,集结三万精兵撤离雍州,赶往东行。刚到泾阳,便听说了叛军在祭祀之日攻打洛下皇陵的事,赶忙又加快了行军的速度。
此时萧元胤将洛溦领至瓮城的休憩处,道:
“我在金云关只是暂歇,明日天一亮就要发兵洛下。”
洛溦进到堂屋,向齐王行礼:
“我就是从洛下过来的。”
萧元胤顿时神色一凛,又见她髻边的两朵白花,“这花……”
洛溦眉目低垂一瞬,“沈国公和景辰,死在了洛下皇陵。”
她抬起眼,“是圣上,害了他们。”
她将所发生之事,挑能讲的,简单叙述一番。
萧元胤闻言怔住,踱到案边,表情犹疑难信:
“可父皇为什么要杀姑父?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你确定?”
洛溦道:“我亲眼所见,沈国公被圣上下了鸩毒。”
萧元胤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沉默半晌,又想到什么,看向洛溦,“景辰也……那你……”
洛溦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只道:
“我来,是想请殿下停止行军,不要再浪费时间去洛下。圣上给沈国公下毒之后,自己也服了鸩毒,他之前让殿下赶去洛下,应该只是不想向太后妥协,禅位给五皇子。”
景辰进到地宫之初,曾向洛溦讲述祭殿中变故始末,那道禅位的诏书,也一直都在他的身上。
萧元胤撑着案沿,胸膛用力起伏两下,抬起手,扯开了铠甲的系带。
从小父皇就偏爱沈逍,与他这个儿子更像君臣,上次洛水一案之后,父子间关系更是一度降到冰点。
但到底血脉相连,想到父亲服下鸩毒,必是性命难保,萧元胤难免情绪起伏。
洛溦见齐王脸色泛白,禁不住走近了些,“殿下?”
萧元胤撑着案沿坐下,见洛溦走近,拉住她的手,将前额贴到她胳膊上,深吸了口气,平复住情绪。
抬起眼道:“这些话,若是旁人来跟我说,我决计不信。但因为是你,你对我发过誓,永不骗我,我只信你。”
此番随御驾前往皇陵祭祀的朝臣,全是太后的亲信。太后向来视张贵妃和齐王为眼中钉,齐王屡次派斥候去京中打探,却什么消息都没从宫里接到,只知逆党攻打皇陵,要他前去平叛。
如今再细想,只怕皇祖母是巴不得自己与逆党打个两败俱伤,好成全她老人家的谋算!
洛溦道:“我对殿下所言,句句属实,攻打洛下的也不是什么逆党,而是当年被诬陷定罪的晋王旧部,他们对殿下并无敌意,只想讨回公道。圣上如今也在他们那里,若殿下此刻停止行军,我或许……还能带殿下去见他一面,听他亲口供述当年晋王案的真相。”
萧元胤十几岁就征战沙场,见惯了生死,一旦接受事实,倒也没什么好矫情的,伸手取过案上酒壶,斟了盏缓缓饮下,理清心绪。
“父皇害了景辰,你定是恨毒了他吧?以你这小野猫的性子,必是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他盯着洛溦看了会儿,“连那什么晋王旧部,都被你勾连上了?”
“这件事……”
洛溦开口解释,却见萧元胤的目光忽然越过了自己,移向门口。
刚才在城楼的时候,萧元胤就留意到了这名骑马带着洛溦的斗笠男子。
到了瓮城,那人一直守在门口,姿态冷凝,也不行礼。先前也倒罢了,后来萧元胤拉了洛溦的手,开始靠近说话,那斗笠男子便从门框畔转过身来,如今更是抬起眼直视过来。
笠沿下的眼神虽看不分明,但萧元胤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一丝寒意。
“那是你护卫?”
他问洛溦。
洛溦循着他的目光看了眼,没说话。
萧元胤越瞧越觉得碍眼,皱了眉,站起身,“你到了我这儿,还需要什么护卫?让他下去行了。”
说着,就要朝门口走去。
洛溦拦住他,“我去跟他说。”
沈逍现在虽戴着卫延的面具,但离得近了,未必不会让齐王看出破绽。
她撇了萧元胤,走到门口,眉眼微垂地对沈逍说道:
“你能……先站远一点吗?”
沈逍盯着她。
洛溦低着声,“大事要紧。”
沈逍扫了眼屋内的萧元胤,一语不发地转过身,走去了门外。
洛溦注视他离开,回到屋内:
“殿下要立刻跟我走吗?”
萧元胤已坐去了案边,抬头望门外看了眼,仍旧觉得那护卫看着嫌烦。
也不知怎的……
竟让他想到了沈逍。
萧元胤取过纸笔,一面书写函令,一面道:“你这趟既是来跟我提条件的,那我其实也该趁机跟你提个条件。”
洛溦疑惑,“什么条件?”
萧元胤抬起眼,视线灼灼,“比方说,让你嫁给我。”
洛溦愣了下,“这种时候,殿下别乱开玩笑。”
萧元胤道:“这种时候,就该认真讨论这样的事。我从十三四岁起就混迹沙场,见惯了朝生暮死,人生须臾,曲江宴一别,短短才几月,就有多少人丢了性命?谁都猜不到明日会遇到什么,碰上机会,就得好好把握。”
“从前你看上了景辰,我无话可说,但他跟长乐的事我也听说了,就算你从前跟他好过,如今也早该放下了。我心悦你,你一早就知道,即便到了现在,也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我虽不懂才子佳人的那套风花雪月,但许你一世安稳宠爱却是办得到的。”
洛溦垂眸看着脚尖,“我也一早说过,我对殿下,没有那种想法。”
萧元胤停下手中运笔,抬起头,看了洛溦一会儿。
“你总不会,想跟沈逍吧?”
曲江宴的画舫上,他多少也瞧出了些微妙。
“我可提醒你,那家伙阴的很,最擅阴谋诡计,为达目的什么招术都使得出来。当初我为什么会被迫跟王五娘订婚?不就是拜他所赐,故意设计除掉我这个竞争对手吗?”
“从小姑父姑母都不喜欢他,晾着他养出个孤僻的古怪性子,根本不懂怎么跟人相处,更遑论哄女人,跟了他,只会让你伤心。”
洛溦没有说话。
她当然知道,沈逍是怎么样的人。
是从八岁起就筹谋远虑,戴着面具潜藏了十多年的人。
是敢弑父杀兄,明知她心系景辰、却能毫不迟疑在朱雀门将其射落下马的人。
她害怕他。
打心底的,害怕他。
“殿下,是跟太史令不一样的人吗?”
洛溦沉默半晌,抬眼看向萧元胤。
萧元胤闻言道:“你觉得我能跟他一样?”
洛溦摇了摇头。
虽然如今知道他们是亲兄弟,身上都有种骨子里带着的骄傲,但还是……不一样的。
萧元胤再骄傲,也会在山林沼泽救下濒死的景辰,会在画舫棋局上帮她解围、暗助景辰,换作太史令……
洛溦压下心中杂思,看着齐王,神色凝肃:
“殿下曾经说过,想要涤尽朝堂的门阀之争,只叫人人皆拿实力做事,以实绩作评,不再讲出身之别。这话,如今还作数吗?”
萧元胤道:“当然作数。”
洛溦又道:“三司会审上,殿下宁可自己认罪,交出兵权,也不愿说违心之言。他日我若寻求真相,为逝者正名,殿下,可也会愿意帮我?”
萧元胤抬起眼,凝视洛溦,神色中透着丝探究,却只是点了点头:
“会。”
洛溦郑重道:“那我,也会全心全意地帮助殿下的。”-
萧元胤发下几道军令,命大军暂驻金云关,自己率了一千精兵,随洛溦前往孚山。
到了孚山的驻兵地,周旌略迎了齐王入营。
洛溦跟着沈逍,去了中军帐。
赵三溪等人前来向沈逍禀奏过去几日的军情,又道:
“太后已在长安拥立了五皇子,属下把消息也送去了皇帝那里。”
永徽帝前日醒来,自知必死无疑,任凭周旌略如何威逼,一直不肯认罪,提出要求,要与殊月长公主同棺而葬。
周旌略清楚,这样的要求,公子断不会答应。
但若不答应,又拿不到皇帝的罪己诏。
多年的筹谋,无数袍泽家人的期盼,全等着皇帝认罪平反。
赵三溪道:“大夫用了猛剂,皇帝大概率活不过今晚,若是他一直不下诏书……”
他看向沈逍,“要不要……考虑让齐王继位,由他来下诏?”
沈逍坐在案后,阅完数日的密函军报。
“皇帝若不亲口认罪,萧元胤未必愿意配合。”
他淡声吩咐道:“先传令下去,封住下山路径,另派两千甲卫在外围伏兵,一旦齐王带来的兵马有异动,格杀勿论。”
一旁正在喝药的洛溦,闻声弹起:
“太史令。”
沈逍看也没看她,挥退赵三溪,继续批阅军报。
洛溦走到他面前,“我已经跟齐王殿下说好了,他愿意相信,也愿意议和的。”
“你何以笃定?”
沈逍执笔而书,沉默片刻,“因为你对他发过誓,永不骗他,他就必然信你?还是因为你们谈好了婚嫁正名的条件,他也并非擅专阴谋诡计之人,就必然会信守承诺?”
洛溦张了张口,意识到自己跟萧元胤的所有谈话,都被沈逍听了去。
“你……”
他真的是诚如齐王所言,阴险狡诈,坏的透顶!
“我去跟他说。”
洛溦出了中军帐,找去了关押永徽帝的营帐。
帐内药味弥散,齐王坐在榻前,四周还跪着几名周旌略从商州各处“请”来的官员,充当罪己诏的见证人。
皇帝躺在榻上,面如金纸。
萧元胤不知与皇帝说了些什么,此时双眼充血发红,见洛溦进来,起身撩开榻前的垂帘,走了出来。
“父皇,想要……与殊月姑母同葬。”
他初闻此事,愕然失措,转念想起父皇毒杀沈国公一事,愈发心慌意乱。
洛溦道:“殿下先出去休息下,我来同圣上说。”
她劝退齐王,又令其余人等暂且退下,自己走到了皇帝榻前。
皇帝认出了洛溦。
“你没死?”
他从枕上抬起头,视线游移,“景辰呢?”
洛溦想到景辰,压抑许久的情绪又禁不住浮泛上来。
她克制住,缓缓开口:“陛下找景辰,无非,是想把那件事隐瞒下去。”
皇帝的目光,定在了洛溦脸上。
“在地宫里,陛下想要杀景辰,说必须为齐王和五皇子考虑。”
洛溦吸了口气,继续道:“所以陛下,也是期望能让自己的血脉承继皇位的吧?”
“如今太后已经在长安扶持了五皇子登基,陛下跟太后斗了二十多年,一定不想让她得偿所愿,用五皇子作傀儡,操控大乾皇廷。相比起五皇子,陛下更属意的人一直都是齐王,所以才会在生死存亡关头,召他来勤王。”
她顿了一顿,“而我,也希望齐王殿下能登基继位。”
永徽帝盯着洛溦,神色犹疑,“你……跟三郎……”
“我跟齐王殿下,没有传闻里的那些不堪关系。我只是知道,他虽有些固执、玩不来朝堂上的阴谋诡诈,却光明磊落,志在革新。太后把持朝堂数十年,任由门阀贿赂公行、凌压百姓,陛下为与太后争权,纵容党争,坐视官衙包庇隐瞒,颠倒黑白。淮州之祸,我亲眼目睹,洛水惨案,我亦亲临其间。”
她朝前走近了些,眼中泪光隐泛:
“我想为景辰报仇,不仅仅是死一两个人那么简单。因为推他入深渊的,不只是陛下,也不只是太后,而是整个大乾朝堂和这烂透了的朝堂背后的权欲私心!我救不了他,但我还可以救千千万万像他和他父亲一样的人,让他们不再因为出身门第而被区别对待,不再因为天灾人祸而无路可走、落草为寇,就算生来贫苦,也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地活着!”
“所以陛下,”
洛溦抑住情绪,“我会守住那个秘密,让齐王殿下登上帝位,绝不让他因为那样的事,失去继承天下、改变朝堂的权力。”
“陛下与其死守着与长公主同棺而葬的要求,不如为继续活在世上的人多打算些,说句难听的,他们现在可以答应让你同葬,葬完了还能把你挖出来鞭尸,只有你自己的亲生儿子坐稳了帝位,你才能真正万世不殆。”
永徽帝浑浊的目光,凝视在面前女孩的身上。
看上去那么的娇弱,一双眼,却坚韧倔强的让人心惊。
他久久凝视,仿佛记起了什么久远的事,牵了下唇,带出一串渗血的咳嗽。
“朕想起来了,”
皇帝气息艰难地说道:“你从小,就是这样,做什么都倔强的很,逍儿不肯解毒,也是你半逼着他……”
“朕之前,怎么……会觉得你傻呢?你一点都不傻,朝元宫夜宴那晚,就是你为你父亲解的围……”
他顿了顿,竭力平复住喘息:
“你跟逍儿一样,都是,都是很会隐藏心思的孩子……”
皇帝望着帐顶,怔怔然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得许久,缓缓开口:
“让那些人,都进来吧。”
第 108 章
大帐之中, 齐王与部将亲随,以及商州的官员,跪了满地。
永徽帝躺在榻上,徐徐陈述 ——
“永徽八年, 朕的庶长兄晋王征战突厥, 是朕, 下令断了粮草供应,又让虞钦和耿荣捏造通敌书函,给他们定下了逆党之名。”
“永徽十五年,晋王旧部欲向朕寻仇,寻至了渭山行宫。那时,在朕马车里的,是朕的皇妹殊月,她……她因被朕所逼,不愿屈服,自饮毒药而亡。朕为掩盖事实,坑杀了随行的百命宫人, 污蔑他们串通栖山教……”
齐王的脸色,随着父亲的讲述, 越来越发白,牙关紧咬, 身形剧颤。
皇帝阖上眼, 对负责对承旨记录的文吏宣诏道:
“朕,自知罪孽深重,德行有亏, 自今日起,祗承天序, 率循训典,禅位予齐王萧元胤。”
夕阳渐渐西斜,光影暗淡下去,周旌略与麾下几名将领,携同齐王出了大帐。
诏书拿到了手,剩下来的,就是两方的和谈。
眼下太后已在长安拥立了五皇子,一朝不能有二君,若是太后垂帘当政,周旌略拿到的平反诏书无法政行令通、正式生效。而且晋王的遗腹子萧佑还在长安,晋王旧部虽听从了周旌略的判断,没有坚持主张拥立萧佑,但也还是会竭尽全力护其周全。此时与齐王结盟,合力拔除太后一党,有百利而无一弊。
而萧元胤,也需要周旌略的助力。
京中王家拥有的兵力不多,但如今通过掌控皇权,便有了能调动南三州与北三州十万兵马的权力,实力不容小觑。
齐王要入主长安,必须速战速决,也就急需周旌略麾下的三万兵马助力。
萧元胤此行,身边带着褚奉等幕僚,从旁铺谋定计。而周旌略也领了沈逍的吩咐,关键之处决算方略,自是要将条件谈妥。
两方博弈,少不了一番推拉。
远远等候在营地边缘峰崖处的洛溦,此时越过重重营帐间的空隙,望着军将们逐一离开,又等了片刻,才又缓步回到了看押皇帝的大帐前。
守帐的亲卫认出她,行礼禀道:
“皇帝用完药昏睡过去了,大夫说,莫约……也就是这一个时辰的事了。宋姑娘还要进去吗?”
洛溦盯着帐中透出的淡薄烛光,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算了。”
她对亲卫颌了下首,准备离去,抬起眼,却见沈逍从营地的另一边走了过来。
帐外诸卫皆抱拳行礼,“公子。”
洛溦也跟着众人的动作,低头飞快裣衽一礼,随即就想越身离开。
沈逍唤住她,语气似是平静淡然:
“不进去吗?”
洛溦一想起自己跟齐王的谈话都被他听了去,哪里肯再跟他多相处,闻言只摇了摇头,就想要继续离开。
沈逍却已走近到了她跟前,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面无波澜地,拉着她进了大帐。
洛溦试图挣脱,“太史令?”
沈逍却毫不理会,径直走到榻前,撇开了垂帘。
榻上的永徽帝已近弥留,双目紧闭,面色灰败,气息沉重。
沈逍将洛溦拽揽到身前,漠声道:
“不是想亲手杀了他,给景辰报仇吗?”
他将一把匕首放到她手中,“现在,可以动手了。”
洛溦感觉到刀柄被塞入了掌心,仿佛被什么烫到,说什么也不想握住:
“他马上就要死了,用不着我动手。”
在地宫的时候,她确实是想不顾一起地将皇帝扎得死无全尸。
可眼下,没这个必要了。
但身后的人,却不容她抗拒似的,修长的手指滑进了她的指间,跟她一起握住了匕柄,匕尖抵上了皇帝的脖颈。
刀尖刺到了皇帝的颈侧,瞬间拉划出一道鲜红的血迹。
弥留之际的永徽帝,仿佛被这样的痛苦惊动,嗬嗬地喘起了粗气。
洛溦挣扎起来,扭身想逃,却撞进了沈逍的胸前,被他收臂拦住。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冰冷:
“你让萧元胤为逝者正名,不就是想洗掉景辰身上的那些污名吗?既然那么在意他,不惜去求萧元胤帮你,眼下能亲手为他报仇的机会,又为何不要?”
重新把刀塞到她手里,“拿着。”
洛溦被他半逼着转过身,情绪紊乱,用力挣脱:
“我现在不想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太史令?”
她仰头看着他,眸光因为乱腾的情绪而不觉发颤:
“哪有人像你这样逼着别人杀自己的亲生父亲?”
话窜出了口,又立刻有些后悔,望着沈逍,唇瓣翕合。
沈逍也正凝视着她,半晌,松开了手。
榻上的永徽帝,却像是被两人的争执彻底惊醒,这时意识恍惚地掀开了眼皮。
他盯向垂帘旁的沈逍,声音颓哑,带着些不敢置信。
“逍儿?”
“是你吗,逍儿?”
永徽帝视线浑浊,早已看不清人脸,却似乎笃定地认出面前戴着卫延面具的人是谁:
“你肯……来见朕了?”
沈逍垂下眼,看了永徽帝片刻,缓缓坐到榻沿上。
皇帝艰难地探起身,伸出手,指尖却碰到了沈逍手里的匕首。
他意识到什么,嗬嗬喘息着,像是在笑,眼角却滚出连串的泪滴:
“你是……来杀朕的?”
拼命攒出的力气一瞬褪去,皇帝跌躺回榻上,胸口剧烈起伏地喘着气。
“你要杀朕?是,朕想起来了,你送朕那盒丹药,就是想要朕的性命……”
“那年你送花灯给长乐,想看朕的反应,从那时起,你……你就该确定,朕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你既都知道了,为何……为何还要杀朕?”
“从小到大,朕对你……朕对你不够好吗……”
他自认,给了这孩子作为父亲和帝王能予以的一切恩宠。
僭越礼制的尊荣、权职、封号……宠爱他,超过其他任何一个儿子。
沈逍一语不发,面无表情,低头看着手里的匕首。
指尖摩挲锋刃,徐徐抚到匕尖,食指的白玉指环硌在刀锋上,压出一道血痕。
“陛下还记得,臣小时候喜欢吃的桃露酥吗?”
他轻声开口,语气疏漠:
“臣与母亲,每到宫中,陛下总会喂臣吃掺了助眠药的桃露酥,然后,将臣的母亲带进内寝。”
“臣八岁那年,才知道原来自己吃过每一颗糖里都掺着毒,以至于后来遇到任何的甜,任何的好,都唯恐是毒,避之不及。”
沈逍抬起眼,一双眼阒如幽潭:
“但臣,还是要谢谢陛下因为愧疚而赏赐的权力,让臣暗谋十数年,终于,有能力为母亲讨回公道。”
说话间,手里的匕首已抵上了永徽帝的胸前,缓缓用力。
永徽帝挣扎起来,无奈身体僵硬,无数情绪卡在喉间,只能嗬嗬喘着粗气:
“你……你……”
沈逍合了眼,手腕蓄力,往下压去。
可紧绷的腕,却被少女温软的手倏然握了住,紧紧拉拽着。
他睁开眼,侧过头,见洛溦眼眶微湿,嘴唇轻颤:
“他马上就要死了,马上……”
“太史令,不用亲手杀他。”
她在药庐见过太多濒死之人,光听皇帝此刻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呼吸,就知道他大限已至。
洛溦敌不过沈逍的力气,放弃拉拽,转而缓缓握进他执刀的手,十指扣进他指间,试图夺过刀:
“太史令要真想他马上死,我可以动手!把刀给我。”
女孩夺过刀柄,握在了掌心。
沈逍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洛溦,被抠开的手指微微用力,反拢住了她的手。
随即站起身,拉着她,大步出了营帐。
帐外夜色已至,营地里灯火阑珊。
沈逍吩咐亲卫:“去叫齐王过来。”
自己拉了洛溦,走到营外峰崖边,松开手。
瞑薄的夜色中,远处山峦起伏只余下绰绰的阴影。
沈逍望向峰外,开口问道:
“为什么要拦我?”
洛溦站稳身,平复住气息,思绪依旧有些混乱:
“我把齐王请来议和,现在周将军他们还在谈正事,这种时候太史令在皇帝身上捅几个窟窿,齐王看到了被激怒,不肯再议和了怎么办?”
沈逍看向她,“换作你捅,齐王就不会被激怒?”
晦暗夜色下,他的神情难辨。
洛溦只听得他语气淡淡,好似漠无情绪,道:
“我若好生跟他解释,他应该……能明白的。”
反正齐王自己也说过,觉得她会想杀了皇帝。
沈逍一语不发,转身离开。
“太史令!”
洛溦怕他又要回去动刀,忙伸手去拦,谁知脚下的山石嶙峋,人一下子踉跄,说是阻拦,更像是跌扑到了他的身上。
沈逍扶住洛溦手臂,垂目看着她,托在她肘下的手微微撤了些力,由着身形失衡的她仓皇靠到自己身上。
半晌,寒声道:“你觉得,我会在意萧元胤怒与不怒?”
洛溦窘迫交加,觉察到自己像是崴到了脚,一面咬牙抑痛,一面拽着沈逍腰侧的衣物稳住身形,摇了摇头。
“不是。”
“太史令……”
她此刻的姿态,就如同抱着他的腰,拿身体阻挡着他似的:
“可太史令,就不怕……不怕遭天谴吗?”
洛溦艰难启唇,“圣上他到底是你的亲……”
沈逍低头看向怀中女孩,呼吸间,全是她发间的香气。
“不杀他,”
他缓缓开口:“我就不用遭天谴了吗?”
洛溦听着他胸腔中孤寂的心跳声,脑中忽而有些空茫。
半晌,轻声道:“太史令是大乾神官,一辈子,都会得玉衡保佑的。”
她慢慢抬起眼,眼里透着亮,猫儿似的,定定的。
沈逍亦正凝视着她。
洛溦移开了视线,却觉身体被他一把横抱而起。
“我若是你,”
沈逍声音沉沉,“不喜欢天谴那样的事,以后就少提玉衡。”
他抱起女孩,将她送回了营帐,吩咐军士打来山泉水,自己净了手,再又坐到榻沿上,查看她的脚伤。
军帐里没有点灯,沈逍也没开口吩咐,借着帐外透入的幽微火把光亮,用素帕浸了沁凉的泉水,捂到洛溦脚踝伤处,再一面细细摸查,确认没有伤到骨头。
洛溦感受到他的触碰,窘迫难堪,幸而四下光影晦暗,看不清彼此。
她坐起了些身,想要去扯帕子,“我……我自己也可以处理的。”
伸出的手,碰到沈逍的指尖,又忙蜷了回来。
沈逍的动作,也因此停顿了下来,隔得良久,方又才重新继续。
洛溦亦有些沉默。
转念想起他之前的话,调转话题问道:
“刚才太史令说我不想遭天谴,就要少提玉衡,是为什么?”
沈逍没有答话。
洛溦斟酌又问:“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冒犯到了神器?”
沈逍移目看了她一眼,见女孩殷切地睁大着眼,既想看着他,又似躲闪着不敢看他。
他记得这样的眼神,心中蓦而有些苦涩,又想起她向来迷信,逢山过河都不忘跟风烧香拜神,显然,是不会放弃这个问题。
他压着手里湿帕,淡着声,不紧不慢地“嗯”了声。
洛溦忙追问:“什么时候?我做什么了?”
“上元节。”
上元节?
上元节……不是去乾阳楼放天灯了吗?
有用过玉衡吗?
洛溦在脑中切切搜寻,突然间,仿佛被热血冲上了天灵盖,一张脸滚烫通红。
视线里的穹顶圆月,振得簌簌作响的青铜器,被压倒在了玉衡基座上的自己……
她禁不住一下子收腿坐直身,脚从沈逍的指间抽了回来。
那……算是她的错吗?
明明是他……
沈逍手中一空,残余一缕柔软滑腻。
他蜷了手指,将巾帕扔回到盥盆沿上,转身看向缩去了榻角的女孩。
躲得那么快,如避洪水猛兽一般。
可他……
不就是那么的不堪吗?
“你坐过来,别收脚。”
他低低开口:“我不碰你。”
洛溦看着晦暗中他的侧影,没有动。
这时,帐外传来军士的禀报声:
“公子,圣上驾崩了。”
夜风吹得帐帘上光影交错,起伏不平。
沈逍沉默了会儿,声平无波地应了声:
“知道了。”
军士退了下去。
洛溦盯着帐帘上远去的影子,怔了片刻,缓缓开口问道:
“太史令……要过去吗?”
沈逍的声音,却仿佛泛着微微的嘲意,“急着想让我走,是吗?”
“不是的。”
洛溦解释的话出了口,又旋即有些后悔。
但或许,因为对他瞒下了那样的秘密,终是难免愧疚。
“我只是想说……”
她斟酌着,“不管太史令心里有怎样的情绪,都是……没有错的。”
她想起刚才他握刀抵在皇帝胸前的一幕。
那么的恨,那么的冷,却终究,还是禁不住闭上了眼。
到底,是曾依恋过的人。
在那些不知实情的懵懂年岁里,被那人抱过,搂在膝头读过书写过字,或许,还曾软糯糯的、带着几许崇拜地唤他“舅父”。
若当真毫不在意,又何需,不忘让齐王去见那人最后一面?
“太史令可还记得那晚,你跟着我,去了我哥哥在光德坊的宅院。出来以后,你笑话我总劝旁人,说人无法选择父母、无需为父母的罪过受责,却不懂得劝一下自己。”
洛溦低着头,徐徐说道:“因为好多时候,劝别人只需说道理,轮到自己,内心有了实实在在的感受,就不一样了。”
“就像我和我父兄,太史令作为旁观者,一定觉得我父亲就是个谄媚小人,跟我兄长一样,死了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在他们身边长大,小时候我爹也抱过我,哄过我,带我逛过庙会、买过糖买过新衣,在外面被人欺负时,哥哥也会帮我出头,替我打架。我恨他们,怨他们,可若哪天他们真不在了,我想我一定还是会很伤心的。”
她抬起眼,“太史令,不用原谅圣上。但也一定,不要怨恨自己的情绪。”
“不管是庆幸,还是难过,太史令,都没有错。”
幽微的暗色中,沈逍身形纹丝未动。
洛溦伸了伸手,似想试探着靠近,又不敢真的碰到。
收回的刹那,却被沈逍猛地抬手攥住。
不管怎样的情绪,都没有错吗?
还是说夜色深重,什么样的肮脏瑕疵,也都能隐藏得再无所顾忌。
沈逍收臂,曲肘,不容抗拒地,将洛溦拉近到身前。
声音响在她耳畔,一字一句问道:
“上元夜,为什么要亲我?”
洛溦满腔哑然。
她苦口婆心地开解他,他却突然提这样的事。
她千方百计地从长安逃到商州,不就是……为了躲开这个问题。
“我,我那时喝醉了。”
她偏开头,试图挣开手腕,“我什么都不知道。”
“醉了还能质问我?”
沈逍遒劲修长的手指握在她腕间,撼动不了丝毫:
“醉了,还知道求我放你走?”
洛溦说不出话,微启着唇,又旋即咬住,心跳如鼓,眼角泛泪。
榻边盥盆上搭着的湿帕,嗒嗒地溅落着水珠。
像极了那晚升轮暗室里,带着酒味的濡湿亲吻,吮搅出的水声……
或是挣扎抗拒地久了,两人的呼吸,都有些紊乱急促。
沈逍松开洛溦的手腕,抚上了她的面颊,指腹托住下颌,抬起,缓缓靠近。
可女孩却在这时挣脱了开来。
“景辰……”
她从榻上逃起身,受伤的脚微微踉跄,扭头望向帐外昏黄的火把光亮。
“我把太史令,当作景辰了。”
洛溦怔怔盯着那一圈圈的光晕,任由着它们在视线中氤氲开来:
“是我不好,我坏的无耻,我……”
身后,良久的寂静无声。
久到她恍然以为是梦一场,忍不住就要回身望去,却终是听见沈逍慢慢站起了身。
帐帘撩起,又沉沉地落下。
再回首时,榻上已是空无一人。
第 109 章
皇帝驾崩, 齐王手握禅位圣旨,但人也必须能顺利回到京城,方能彻底控制住朝堂。
周旌略与一众武将围聚在中军帐的舆图前,向齐王分析局势道:
“殿下在金云关的兵马回撤北上, 而我们则在洛水守住南面防线, 届时进可攻长安, 退可以御南北六州,只待京中指令。”
齐王麾下的幕僚褚奉问道:“京中何人指令?”
周旌略尚不确定沈逍打算何时挑明身份,不敢说得太清楚,只道:
“我等在京中自有内应,届时殿下返京,与其汇合,便可一同商议决策。殿下放心,我们也需要把颍川王顺利带出来,因此早有布局,不敢大意。”
褚奉沉吟片刻,与另几名幕僚稍作商议, 低声向萧元胤谏言:
“金云关调兵可交由褚修等人去做,殿下还需尽快返京, 召集骁骑旧部,控制住皇城的戍卫, 方为上策。”
萧元胤常年运筹帷幄, 自然也明白褚奉的言下之意。
虽然他们暂且与周旌略达成合作,但对方是晋王旧部,难保不会在最后关头倒戈扶持堂弟萧佑。
朝权争斗之下, 从来就没有永久的信任,此番若非洛溦从中斡旋, 自己也颇欣赏周旌略的豁达坦荡,结盟之事断不会进行得这般顺利。
萧元胤赞同褚奉的建议,负责京城戍卫的骁骑营曾是他的旧部,若能早一步招降启用,必是百利无弊。
简而言之,他必须想办法尽早回到长安。
但时下太后严控州府边境,以他的身份,想要堂而皇之地返回京中,实不容易。
周旌略却早有计划,“眼下入京,必须要有合适的理由,我们打算借护送沈国公灵柩之由,送一部分人进到京城,殿下可随之同行。”
沈氏的祖坟就在京郊,国公灵柩归京,有充足的理由,且随行的人数不会太受限制。
双方很快达成一致,周旌略做下安排,调派人手,齐王与众幕僚亦部署诸事,挑选精兵,混入送柩队伍。
天明之际,一切准备就绪。
萧元胤想起洛溦,让人将她接了来。
“你一个姑娘家,跟这群当兵的待在军营到底不妥。”
他对洛溦说道:“不如你先与我同行,等下了孚山,再跟褚奉去金云关,暂且留在那边。”
等京中诸事已定,他再接她去长安,到时候有的是时间软磨硬泡,总能有机会让她对自己改变心意。
洛溦也不想继续留在孚山。
一则,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沈逍,二则,也确实有正事要做,遂点头应允,上了齐王准备的马车。
一行人朝山下行进,次日夜里到了临近山脉谷底之处,又与从洛下皇陵护送沈国公灵柩而来的队伍汇合。
褚奉吩咐部属,在谷间扎了营。
萧元胤来接洛溦下马车,“明日天亮,你就跟褚奉他们去金云关,到时再好好休息。”
洛溦此时也不便再瞒,“我答应跟殿下同行,其实是想跟着一起回长安的。”
萧元胤皱眉,“你回长安干嘛?”
他们这次进京,之后少不了会有一场恶战。
洛溦道:“之前我说过,想要全心全意地帮助殿下,自然是要跟随左右的。”
“你一个姑娘家,能帮我什么?”
“总之殿下信我便是。”
景辰留给她的那个秘密,还有被他藏在长安的庆老六,都是能对付太后的利器。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营前的空地处,部属点燃篝火,烹制夜膳。
洛溦脚踝的伤原就还没好全,此时乍见那火光灼烈,心头一紧,脚下不觉踩了个空,差点儿歪倒。
萧元胤忙伸手扶住她:“小心!”
揽着她,越过火堆,走到营帐边的食案旁坐下。
两人刚坐定,一抬头,瞧见斜对面的案后,沈逍一身玄衣,映着火光寂然静坐。
他仍旧还是卫延的打扮,戴着斗笠,眉眼隐在笠沿的阴影中,姿态冷凝。
洛溦入座的动作,遽然僵滞起来。
萧元胤面露不悦,侧头看了眼跟过来的褚奉。
褚奉跪坐到近前,低声禀道:
“他是周旌略派来护送国公灵柩的,姓卫。臣观其地位不低,随行之人皆以他为主,当敬奉之。”
萧元胤嗤声冷笑。
竟还是个小头目?
当初从金云关去孚山的路上,他其实就觉察到这姓卫的并不是什么护卫,只不过后来看他鲜少出没,亦没参与决策,便没工夫再去研判其身份。此刻再度碰到,见其仍旧态度冷漠,亦不行礼,心中淡忘的火气又忍不住有些回窜。
褚奉深谙齐王傲气,忙苦口劝谏道:
“眼下殿下与他们结盟,依仗之处不少,千万别为小事动怒!殿下身为主君,懂得御下乃必备之资,世间但凡有才华之人,大多也比普通人的自尊心更强,其中更不乏傲慢古怪、难以相处之士!殿下要笼络才俊,就必须学会与不同性格的人打交道,观其长、容其短,恩威并施,胸怀大度,方能令天下归心!”
萧元胤从小到大,对褚奉的这些话早已听得耳朵起茧。
然自经历三司会审、母族失势,他尝尽人情淡薄,蛰伏雍州之际,亦曾反思自省,下决心想要改变往日的疏狂性子,学着周旋人情世故。
可偏只是,瞧着这戴斗笠的怎么就不顺眼!
他心里,其实也大概明白缘由,下意识地朝洛溦瞟了一眼,见女孩眉眼低垂,并没有要搭理那姓卫的意图,心下稍宽,决定干脆全当这厮并不存在,容他吃些酒菜便是。
军士捧着烹制好的菜肴,送了过来。
齐王取箸选了些菜肴,夹到洛溦面前的碟中,又把盛着炙虾的盘子推到她面前:
“上次乘船东行时,我记得你喜欢吃这种炙虾,专门又让人做了,你尝尝味道如何。”
布完菜,伸手取过杯盏,给自己倒了杯酒。
褚奉见状,忙又劝谏道:“殿下如今在重孝之中,就算没法断食丧祭,也万不能饮酒食肉!”
按照大乾丧仪,父母丧,子女应断食哀悼。
就算眼下情况特殊,不可能真的水米不进,但也至少要戒了酒肉,只食素汤粥汁方可。
齐王端起酒盏,仰头饮下一满杯,盯着褚奉:
“父皇自己都不守规矩,我又何必为他拘泥?”
永徽帝临死前一番罪己,不但认下了当年谋害庶兄晋王之事,还提到了殊月长公主身亡的旧案。
虽然父皇只用了“逼迫”的字眼,没有明说到底逼迫了什么,但萧元胤联想到之前他同棺合葬的要求、还有被喂下鸩毒的沈国公,心里不免有了猜测,一时只觉如恶心异常,实难接受。
他从小备受姑母疼爱,敬重她更甚于敬重自己的母亲,若心中那点猜疑真是事实,那他……根本无法原谅自己的父亲!
萧元胤抑住情绪,仰起头,又喝下了一盏酒。
褚奉见劝不动齐王,只能放弃,转而跟洛溦聊起天:
“宋姑娘明日就跟在下去金云关了,衣食住行上若有什么需求,只管吩咐。”
洛溦回过神,看了眼齐王,对褚奉说道:
“我其实刚跟殿下说不打算去金云关,想直接跟他去长安。”
萧元胤移来视线,“我没同意,你少胡闹。”
洛溦道:“殿下不同意,我也会回去。”
萧元胤睨着她,“还真是个野猫儿性子……”
褚奉打着圆场:“以老臣看,宋姑娘跟着殿下一起回京,也是有好处的。”
他分析道:“如今太后拥立五皇子,定不肯让殿下在这种时候回京,所以殿下这次虽护送沈国公的灵柩北上,却不能亮明身份为姑父扶灵。”
“按照习俗,这护送柩车之人,必是得与沈家沾亲带故,方才能说得过去,不然一帮毫不相干的人,押送着柩车,只会让人觉得奇怪,盘问得愈加严苛。”
“而宋姑娘与太史令有婚约在身,算得上是半个沈家人,由她出面送灵归京,就显得合情合理的多,遇到盘查也能有个说辞。”
萧元胤盯着褚奉,“她跟沈逍的婚事早就退了。”
褚奉一心沉浸在谋略正事中,丝毫没留意到自家主公的脸色,据理解释道:
“礼部并没下过旨意,所以按制来讲,宋姑娘还是太史令的未婚妻。官署都是以礼部文书为准的,比如殿下与王家五娘的婚事,虽还没过礼,但礼部下过旨,就算是定下了!”
萧元胤就差没在褚奉脸上盯出两个洞来,咣地放下酒盏:
“行了,你明日不是要去金云关吗?赶紧下去准备。”
褚奉惊疑抬眼,看清齐王面色,依稀反应过来什么,不觉脑门冒汗,讪讪起身,告辞离去。
萧元胤转向洛溦,看了她一眼,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瞧见她碟子里的食物几乎没怎么动过,道:
“怎么,不好吃?”
他把装炙虾的盘子扯到自己面前,挑了只肥的,剥了虾壳,再放进洛溦的碟中。
洛溦循着褚奉离去的背影,飞快地瞥了眼对面的沈逍,却见他目光落在旁处,神情阒冷,仿佛全然没留意这边发生的事。
她收回视线,面前的餐碟里,已经堆放了四五只炙虾。
萧元胤剥完虾,拭了手,重新斟酒,语气抑得若无其事:
“你跟沈逍的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拖了这么久还没解?”
洛溦回过神,“噢,退婚的谶语还没写出来。”
“沈逍故意拖着你是吧?”
萧元胤喝了口酒,“那小子生性阴险,一边怕是还惦记外祖母的恩惠,想要娶王琬音,另一边又拖着你不放,实乃卑鄙。”
洛溦忙道:“不是那样的。”
沈逍就坐在旁边,齐王眼下还要仰仗他和周旌略的助力,骂得这么难听,是想盟约土崩瓦解吗?
“那道谶语,其实……是要由我来写的。”
洛溦垂首,“是我一直没写出来,跟太史令没关系的。”
萧元胤看向洛溦,沉默片刻,“什么意思,你不想跟沈逍退婚?”
“不是我不想……”
洛溦下意识地抬眸,又朝对面望了眼。
摇曳的火光中,沈逍也正朝她看来,眸色隐在笠沿下的阴影里,深幽难辨。
洛溦说了一半的话,凝在口中,再说不出来。
“不想说就算了。”
萧元胤亦有些不想听答案,见洛溦还是没怎么动筷子,显然胃口不好,另取了酒杯,斟了一盏酒给她:
“喝点酒,暖暖身子,也能开胃。”
洛溦推辞道:“我不大能喝酒的,殿下留着自己用吧,别浪费了。”
“不大能喝酒?你的酒量,我可清楚的很。”
萧元胤挑眉,“就这种寻常暖胃的酒,怎么都不可能让你真喝醉了。”
洛溦眼眸微睁,望了眼齐王,又忽而意识到什么,瞥向对面。
“我,我有些不舒服……”
她站起身,“我想去休息一下,殿下恕罪。”
说着便离了座,低着头匆匆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到了车旁,又怕有人找过来,绕到车厢背后,沿着山谷间的石径,走下了临水的松坡。
~
寂静的松林中,针叶稀疏,月明当空。
水泽间的夜鹭被靠近的声响惊动,飞起,展翅隐入了暗夜深处。
洛溦寻到一株老松,扶着树干,慢慢靠了上去,思绪紊乱纷杂。
兜兜转转的,又想起今天其实是景辰的头七。
可好像,谁都不记得了,就仿佛,他从未在世上存在过一般。
她也想过给他烧纸,却连靠近火堆的勇气都没有。
洛溦抬起头,望向夜空,努力将眼角的湿意抑回。
耳畔,又响起那人苦涩的声音——
“我一心想向她打听长公主府的事,可她翻来覆去的,好像就只惦记着那位沈哥哥……”
“她喜欢那人能辨星算数下棋,那我,也能学着辨星算数下棋,也就能……让她喜欢。”
“你,喜欢太史令吗?”
……
洛溦猛地阖上眼,转身离开。
可旋身抬眼,竟见沈逍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正定定望着自己。
她心跳陡然停滞,随即又狂跳起来,忙转回身,却不知该看向何处。
身后的脚步声,缓缓踩在落叶上,朝她慢慢靠近过来。
“在做什么?”
他语气疏漠,仿佛没什么情绪。
洛溦彷徨中想起刚才一直抬着头,举目重新望向夜空,颤声道:
“在……看星星呢。”
沈逍在她身侧后停住脚步,“什么星星?”
“就是……”
洛溦视线游移,望着树影间的点点繁星,“就是……以前听太史令说过,皇权迭替的时候会出现隐曜紫气,所以我想,今晚说不定能找到赤方气……”
沈逍抬起眼,朝夜空中看了一瞬:
“五九,去极八十三度。”
八十三度?
洛溦从前在穹顶跟他学观星,方位区度记得烂熟于心,下意识地就循着提示望去。
五九的八十三度……
刚好被松枝挡住了。
她偏着头,往旁边挪动了几步,寻着能看清的位置,却猛不丁的,一下子撞到了沈逍的身上。
后背靠到了他怀中,仓皇转身,脚下差点儿趔趄。
沈逍伸出手,扶住她,目光居高临下:
“看到了吗?”
洛溦望着他,狼狈窘迫。
心里有种笃定,他就是故意的。
总是那么的坏,那么的,让她害怕……
她站直身,想寻理由离开。
沈逍却在这时开了口:
“今日去皇陵接国公灵柩,我也给景辰烧了纸。”
洛溦不敢置信,怔怔抬眼。
月色松影中,男子斗笠下的目光幽暗难辨。
她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这时,林畔突然传来了齐王的喊声:“洛溦?”
洛溦幡然回神,侧身望去,见萧元胤大步朝这边走来。
她忙撇了沈逍,迎上去,“殿下怎么找过来了?”
萧元胤视线越过她,扫了眼松林间的斗笠男子,沉声问道:
“他怎么跟你在一起?”
洛溦唯恐齐王与沈逍在这种时候生出龃龉,拉住萧元胤,“先回去吧。”
萧元胤反手握住洛溦的手臂。
扬头盯向沈逍,拉了女孩,慢慢朝外离去。
~
翌日下了孚山,褚奉等人转向金云关西行。
洛溦坚持要回京,萧元胤也没再反对,只觉得那戴斗笠的实在太过碍眼,让褚奉临行前对其传了话,让他带人先行探路。
那人,竟也没有拒绝。
萧元胤心情稍霁,纵马上路,再往北走不久,每日更稳文群扒八三凌弃七五三六正理本文便是长安州府的第一道关口,奉元。
守城县吏得知是沈国公灵柩从洛下入京,不敢阻拦,亦不敢对上隐瞒,快马加鞭地将消息报了上去。
再往前走,盘查便立刻变得严苛起来,甚至有临时被调派来的州府兵,逐一逐人核对身份。
萧元胤曾执掌过长安州的驻兵,亦曾去军营巡查过,认得他模样的人不少,不敢大意,粘了些假胡须易改容貌,一路还算有惊无险。
谁知行到万年县近郊,前方派出去查探消息的人回禀,说神策军上了官道,正往此处而来。
柩车沉重,此时要掉头已是不可能。
洛溦让齐王上到自己马车,学着从前阿兰帮周旌略易容的手法,帮他描画眼圈,又重新贴了下胡子。
萧元胤在沙场历经生死险境,面对眼下情况,自是泰然无惧。
但如今带着洛溦,不能不考虑她的安危,叮嘱道:
“一会儿若动了手,你只管骑马逃命,我来断后。”
洛溦一面黏着胡须,一面谏言道:“殿下入京,关系数万将士前程,可别动不动就想着出手。”
萧元胤睨着她,正想要说些什么,忽听见道路前方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
送灵的车队也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高声提问:“谁人护送国公灵柩?”
洛溦与萧元胤对视一眼,皆认出了那人的声音。
太后的侄孙,王敏显。
萧元胤深知此人不好对付,手摁住腰间短刀,凑到窗前,微微拉开了些帘子。
洛溦担心齐王冲动,扯住他衣袖,压着声:
“我也认识他,我去跟他说。”
车外又一阵马蹄声,急响而至。
王敏显再度开口,语气却是陡转恭敬:
“太史令?怎么太史令回京,也没让人知会传话?”
洛溦从帘缝间望出去。
恢复了本来容貌的沈逍,一身素袍斩衰,在随从的簇拥下,徐徐策马上前,挽缰停驻,丝毫并不理会王敏显,只漠声道:
“让开。”
王敏显实不敢得罪沈逍,忙示意左右,让开了道。
车队顺利过关,又前行数里,停去了道边的山林间。
萧元胤此时已隐有所悟,却仍不敢相信,推门下了车,径直走向沈逍,拧眉提声道:
“周旌略在京城的内应,是你?”
沈逍看也没看他,目光落向跟着他从马车里出来的洛溦。
身后部属从车队后面拉来一辆板车,车上载着一口新棺,盖子掀开,其内空空。
沈逍的视线移向萧元胤,冷冷道:
“躺进去。”
第 110 章
萧元胤愣了一下, 随即勃然大怒:
“沈逍!”
他如今手握禅位诏书,就算尚不能以新帝自居,但至少也是妥妥的大乾储君,哪能被如此羞辱!
队伍中的齐王部属见主上动怒, 当即警戒起来。
洛溦走上前, 安抚住齐王:“殿下稍安。”
她看了眼沈逍, 又看向那口棺材,“太史令……是想让齐王殿下藏身在里面吗?”
跟着沈逍身后的扶荧,接过话道:
“马上要到长安了,神策军又被惊动,谁知道还会碰见谁来搜?为防万一,齐王殿下最好就待在棺材里,到时我们只说是国公的随葬品,必然万无一失!”
萧元胤胸膛起伏,半晌,突然想到什么,侧首看向洛溦:
“你, 一早就知道是他?”
看见沈逍出现,她一点儿惊讶也没有, 显然就是早有心理准备。
再想起那个让自己莫名厌烦的斗笠男子,隐有所悟, 比之受辱还更心情难受:
“你帮他瞒着我?”
洛溦也有些愧疚。
她曾发过誓, 不对齐王撒谎,虽然这不包括主动向他坦白真相。
“那要不我……”
她看了眼那棺材的尺寸,斟酌着折中的方案, “要不我陪殿下一起躺在里面?”
萧元胤愣住,拧紧的眉头随即舒展开了些, 有些不敢确信:
“你认真的?”
藏身棺内确实屈辱,但若能与喜欢的姑娘相伴同卧,且还是当着沈逍那厮的面,那他……也不是不能忍。
洛溦点头,“嗯。”
眼下正事紧要,哪能容他们斗气争执?她虽向来有些小迷信,却也认同用棺材打掩护的法子很有效,既然非得要有人让步,那就由她来好了。
她走到板车前,扶着棺沿,踩上了车。
萧元胤见状,大步跟了过来。
姑娘家都不介意,他一个大男人,岂有脸再计较什么?
他扶住洛溦,自己先跨步踏进棺材内,再转身朝她伸出手:
“小心点。”
棺板高度不低,洛溦低头拢住长裙,寻找着适合跨越的角度。
一旁的沈逍仍旧端坐在马背之上,视线在两人身上一晃而过。
“扶荧。”
他撇开眼,淡声示意。
扶荧颌首领命,拔剑的同时已自马上纵身而起,稳稳跃上板车。
萧元胤骤觉眼前黑影袭来,手还扶着洛溦,来不及拔刀,后臂和腿弯的两处大穴即已遽麻,身形趔趄霎那,便被击入了棺内。
扶荧抬脚踢起棺盖,收剑出掌,“咣”的一声拍合上去,盖住棺材,自己一屁股坐到了上面。
“殿下!”
周围齐王部属见状惊喝出声,纷纷拔出暗藏的兵刃。
沈逍冷冷移目望去,“收起来。”
神策军还在附近,若起冲突,必会将人引过来。
萧元胤被偷袭关进棺里,捶壁怒吼,却也明白轻重,骂了片刻,强抑住情绪,令部属退下,隔着棺板道:
“沈逍,你给本王等着!有种就一辈子别让本王出去!”
沈逍面无表情,纵马上前,伸出手,将板车上茫然失措的洛溦抱上马背。
吩咐左右:“走。”
护送棺木柩车的队伍调转方向,重新向官道行去。
洛溦被沈逍抱到了马背上,回过神,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存了心的,就是要故意羞辱齐王。
明明她刚才都已经调停好了,双方大可以相安无事,和平上路,他就非得这么使坏……
感觉到此刻沈逍握缰的双臂拢在自己身侧,洛溦缩了下胳膊,跟他拉开了距离。
沈逍臂间骤然一空,意识到了女孩的躲避。
无可避免的,又想到了别的什么,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攥紧。
待队伍重新上了官道,便把她重新送回了马车,再无交谈。
有了沈逍出面护送灵柩,接下来一路过关入城,都没再遇到过什么太棘手的麻烦。
进了长安,车队直接驶至长公主府。
沈氏在长安虽亦有府宅,但如今族人大多都居住在洛阳,唯独祖坟还留在长安近郊。永徽帝逼迫国公签下的和离书并不为外人所知,所以明面上沈国公还是大乾的驸马,灵堂设在长公主府无可厚非。
府中仆人迎了车驾,搭建灵堂,安置灵柩,对外只说国公是因急病而亡。
京中听闻此事的故交亲朋,自是少不了登门吊唁,太后亦召了沈逍入宫觐见,询问始末。
自去年打压完张氏新党,旧党重掌朝堂,如今更是风头正盛,皇陵事变之后,太后以皇帝病重禅位为由,接了五皇子回京登基,朝中亦无人敢置喙。
只是叛军突袭商州,皇帝生死不明,太后到底不是十足安稳。
此刻忽闻外孙从洛下扶灵而归,心中难免有疑。
“不是说你前些日子去了安庆的知汛署处理公务吗?怎么突然从洛下回来了?”
太后让沈逍在身边坐下,示意女官奉茶。
沈逍道:“我每年春天都会去洛下探望国公,既已出京,就顺路过去。”
太后记起是有此事,也不再多问。
缓缓靠到凭几上,叹了口气,“少瞻的年纪也不大,竟走得这般突然。”
忽又意识到什么,抬眼看着沈逍:“你如今,怎地那般称呼他?”
沈逍目光从茶盏上抬起,眉目疏淡:
“不然我该如何称呼他?”
太后沉默下来,转着手里的佛珠,良久无言。
半晌,缓缓开口:
“其实这皇位,哀家一直就想着由你来坐最为合适,可惜你志不在此。”
沈逍道:“外祖母是可惜我志不在此,还是可惜我不肯与王家联姻?”
太后盯着他,抑着情绪呼出一口气:
“哀家知道你心里有怨。”
“当年你亲眼看见你母亲死在马车里,自己也丢了半条命,可哀家顾及社稷与颜面,没肯为你母亲作主。”
“哀家实话跟你说,此番叛军偷袭洛下的时候,皇帝他……多半已经死在了皇陵里,你也算出了气,不该再有什么怨恨了。”
太后看着沈逍,恍然间,想到了或许也已命丧皇陵的景辰,心绪一瞬复杂。
“其实这么多孩子里,只有你,是哀家亲自抚养长大,真心的疼爱。”
“现下继位的虽是小五郎,但将来,哀家还是想着能由你执权摄政。”
“过几日在东林苑的庆典,你也记得要去。朝内外都把你的谶语奉如圭臬,你肯去,小五郎的这个帝位也坐得稳些。”
沈逍垂目抚着盏沿,“萧佑会去吗?”
归京之后,潜在颍川王府的暗卫便送来消息,说萧佑三日前被召去了宫中,自此再未返回。
太后转着佛珠的动作顿了顿:
“你问他做什么?”
沈逍神色淡淡,“我一向不喜人多的场合,萧佑若在,能挡下不少人,我便也自在些。”
太后想起外孙一向与那遗腹子交好,沉默半晌:
“那便也让他去吧。”
~
沈逍告辞离宫,回了长公主府。
扶荧上前禀报:“宋姑娘上午让齐王的人送她去了趟怀宁坊,现在已经回来了,在密室里。”
密室里,萧元胤正与几名部属商议军情。洛溦则坐在旁边的桌案后,执笔帮他们补画皇城舆图上的几处变更。
此番被齐王召来的几名部将,皆是他从前执掌骁骑营时培植的心腹。后来骁骑营转交到了豫王手中,齐王的旧部全都多多少少受到了些打压,但在军中的影响力仍在。
部将们商议完军情,又谏言道:
“骁骑营自万寿节后,半数叛逃,半数受责,此时正如一盘散沙,以殿下威望,重整召集并非难事。只是王家把持朝堂多年,拥趸甚多,如今又手握神策军兵力,或许殿下可以考虑与新党的人接触一下,也能多一份助力?”
萧元胤负手正色道:
“新党虽因本王母族而生,却绝非本王所求之果。诸位出身寒门军旅,当知大乾治军治国的方式腐朽已久,本王既然志在鼎故革新,就是要打破世家当政的陈旧鄙习,因此宁可背水一战,也绝不会再扶植任何党羽派系!诸位若有所惧,此刻便即可退出,本王必不追究责备。”
几位将领,都是靠着军功实打实起家的寒门子弟,闻言既惭愧又激动,忙跪地请罪,齐声道:
“末将等誓死追随殿下,绝无异志!”
这时,密室的屋门开启,沈逍缓步踏入。
众将起身向太史令行礼,随即躬身退了出去。
萧元胤一看到沈逍,脸色就难看起来,撩袍坐到洛溦的案侧,把玩着手里的军棋,一幅爱搭不理的模样。
入京途中受了莫大的侮辱,他自是咽不下气。
但静下心来后,想起父皇毒杀沈国公、以及之前要求与姑母合葬的荒唐要求,又有些心情复杂。
想要暴揍沈逍一顿的打算,也开始岌岌动摇。
洛溦抬头看见沈逍进来,踯躅一瞬,放下笔,想要起身行礼,却被萧元胤扯住衣袖制止住。
萧元胤睨向走到密室另一边、拆看密函的沈逍,开口道:
“兵部已经下了调令,让南三州的驻军北上,时间紧迫,过几日皇室准备继位庆典,要去东林苑春猎,我打算趁那时动手。神策军定会跟着皇祖母和五郎去东林苑,我手上有足够兵力控制住皇城,周旌略和褚修也会同时分两路进京。”
他抛玩着手里的军棋,乜着沈逍,“你怎么看?”
沈逍垂目读着手里的密函:
“控制住皇城,你也未必坐得稳,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外祖母自己放弃。”
萧元胤冷笑,“她老人家恨不得我早死,能为我放弃?”
沈逍眼也没抬,“你早点跟王五娘完婚,或有可能。”
萧元胤下颌线紧绷,想也没想,手里的军棋就朝沈逍砸了过去。
“咣”的一声!
沈逍面无表情地侧身避开,任由军棋落到一旁,抬起眼,眸色幽冷,却见对面洛溦似吓了一跳,望着萧元胤道:“殿下。”
从他的角度看去,竟有几分眉眼含嗔的意味。
沈逍垂了眼,盯着手里的密函。
萧元胤被洛溦唤了声,移目向她:
“怎么,被某人的无耻阴险震惊到了?”
洛溦满腔无语。
也不知这两人是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每次碰面就跟小孩掐架似的,眼下再看齐王,哪儿还有半点刚才正义凛然、挥斥方遒的主君模样?
她低声劝道:“殿下,眼下关心大事要紧。”
洛溦上午去了趟怀宁坊,按照景辰的交代,找到他藏人的宅院。
看守的护卫曾在万寿节那晚护送过她,也领过景辰的吩咐,没有隐瞒,把庆老六和一些证物都交给了洛溦。
庆老六是当初给齐王定罪的洛水案人证,洛溦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把人交给萧元胤。只因先前担心景辰身世被泄露,必须自己先接了人,叮嘱一番,方才转交齐王。
此刻萧元胤被洛溦提醒大事要紧,有了种与她共享秘密的得意感,也懒得再理会沈逍,坐直了些身,对洛溦道:
“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沈逍合起手里密函,扔进了旁边的香炉里,击起腾飞的烟尘。
“密室门口有机关。”
他转身离去,视线往萧元胤的方向轻扫了一下,“若想要出去,记得提前摇铃通知扶荧,撤去门口机关。”
萧元胤循着沈逍的目光斜了一眼,靠到身后的墙壁上,似笑非笑:
“提醒我?那就不必了,姑母的这座长公主府,本王小时候就逛过无数次,没必要再出去参观,待在这密室里就挺好,我俩都挺习惯的。”
扭头看向洛溦,“咱们六年前第一次见面,不就是在这长公主府,对吧?”
洛溦手里握着的笔,在纸面上顿了一顿。
萧元胤以前就跟她提过,六年前在长公主府里见过她,可那时她刚换用了雾药,解毒剂量大,之后散药发烧,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是听萧元胤的意思,自己那时应是跟他说了些话,且态度还不怎么好,所以才被他误以为是沈国公的私生女。
现在又翻出来讲……
洛溦下意识抬起头,朝沈逍看了一眼。
他也正看着她,眼神沉沉,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瞳仁里郁色一闪而过。
一旁的萧元胤还在继续,朝着洛溦的方向微垂着眼,勾起嘴角:
“那晚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害你哭得那么伤心,连后来我说要替你杀了他,你也没介意,是吧?”
洛溦回过神,扭头看向萧元胤,反应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差点儿想拿舆图去堵他的嘴。
沈逍却已转身离开,启开密室门口的机括,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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