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皇陵祭祀遇袭后, 太后掩下了永徽帝生死不明的消息,对外只宣称主君受伤禅位、退居渭山行宫,在长安另扶了五皇子萧詹继位。
朝堂震荡,宗亲贵胄私底下议论纷纷, 但苦于王氏在朝中一家独大, 皇室旁系的子弟亦寥寥可数, 无人敢真翻出什么风浪。继位典礼在仓促间匆匆举行,之后又按照萧氏先祖传下的习俗,拥新帝前往京郊东林苑春猎。
春猎的前一晚,齐王随部将悄悄离开了长公主府,临行前叮嘱洛溦:
“明日皇祖母出长安城,禁军和神策军都将随行,届时我会领骁骑营攻打皇城,你切记一直跟在沈逍身边,若遇变故,至少皇祖母的人不敢动他。”
在大事上,萧元胤还是拎得很清的。
洛溦亦知轻重, 翌日午后,跟着沈逍出了长公主府, 坐上前往庆典的马车。
自从那日密室一别,两人就没再怎么碰过面。
上次齐王耍性子时说起的六年前旧事, 她其实, 早就不记得了,更不知道自己那时说过什么,可看沈逍的反应, 倒似乎……是晓得这件事的。
该不会,自己真说过要杀他那样的话吧?
她看了眼对面的沈逍, 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他一直低头审阅玄天宫呈上的继位卜辞,显然并不想搭理人。
因仍在热孝之中,他今日穿着一身雪白孝袍,无冠无簪,髻间只系一根素白发带,掠在肩头,衬得眉目愈加冰冷蕴霜。
洛溦缓缓移开眼,望向马车的车窗外。
窗外的朱雀大街上行人如织,茶坊酒肆前雕车竞驻,然芸芸百姓尚不知今日之后,长安又要历经一场变劫。
若是齐王顺利登基,周旌略和阿兰他们自是能得偿所愿,平反正名,而自己,也能向齐王求一份恩德,到时候就算仍顶着玄天宫监副的头衔,请调安南、回纥那样的偏远之地,亦是能办得到吧?
只是周旌略要平反,必然需要公开永徽帝的遗诏。
那样的话,遗诏上皇帝强迫长公主的事也会随之公诸于众。
太史令,就真的一点儿不介意吗?
她想起那日他语气幽微地说,“反正那时,我或许也不在了”,禁不住又再度抬起眼,瞥了下对面的男子。
沈逍的目光落在手里的卜辞上,眼帘未掀,淡声开口:
“看够了吗?”
洛溦惊觉回神,忙挪开了视线,讪讪不语。
沈逍也沉默了会儿。
末了,问道:“你把庆老六交给齐王了?”
洛溦有些紧绷,转念想到自己住在长公主府,去过哪里自然瞒不过他。他又那么聪明,一听说她去了怀宁坊,想必就猜出来了。
“庆老六是洛水案的证人,交给齐王最为合适。”
既然都问了,洛溦也没有隐瞒,犹豫一瞬,反问道:“总不会当初太史令留着庆老六,也想用他来对付太后娘娘?”
沈逍终于抬起了眼,看向洛溦: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洛溦也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犯傻。
他是太后抚养长大的,感情不同旁人,就算有些怨,却终归没有恨。
马车行到了东林苑。
宫苑依山而建,连通园林,园林又外接东江山谷。
因大乾的开国太祖为将之时,曾有在东山徒手猎杀熊罴的传奇,历代君主继位都会举行猎赛,以示不忘先祖之勇。
东林苑谷中驯养的兽禽繁多,既有虎、熊之类的猛兽,也有体型较小的狼、鹿、狍、禽鸟。逢皇室行猎,禁卫和宫苑的猎手,就会提前将猎物驱赶进包围圈中,缩小可奔跑移动的范围,供执弓的贵人们逐一慢慢猎杀。
眼下时值季春,正是猎熊的绝佳时间。
沈逍和洛溦出府略晚,抵达之际,萧詹已跟着王敏显等人去了狩猎场。太后与上了年纪的宗亲重臣以及女眷,则留在了苑殿,闲聊着等待猎场传回的消息。
苑殿建于山腰之上,阶外开阔,如同居高的观礼台一般,能依稀眺望到狩猎场那边烟尘翻滚,随行的上百猎手呼犬御鹰,外围跟着装备精锐的骑兵,确保整个射猎过程不会出现任何危险。
女官引领沈逍去垂帘后的主位觐见太后。
洛溦知道太后不待见自己,也不想去献什么殷勤,留在了殿阶上,远望猎场,听旁边的几个武将女眷讨论围猎技巧。
不多时,一队禁卫护送着从猎场返回的贵人,纵马而归。
寿阳县主闵琳骑马在前,后面的舆车上则坐着长乐公主与鲁王。
鲁王靠着郗隐的医治捡回一条命,却到底尚未痊愈,刚去狩猎场待了会儿就面色发白,长乐虽然百般不乐意,还是决定先将弟弟送回来。
旁边的那几名武将女眷,皆随夫君升迁入长安不久,对京中的八卦甚是感兴趣,聚在一起,操着凉州口音压声议论道:
“要不是听人说,我都不知道长乐公主怀孕了。”
“你仔细看就能看出来!那腰身,估摸着至少三个月以上了吧?”
“听说要尚公主的那位景侍郎在洛下被叛军所袭,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也亏得公主心大,还出来玩围猎!”
“嗐,听说那位景侍郎,从前也就是太后的玩物,靠着色相上位的,能得什么真心?你们看他现在出了事,生死未卜的,太后和公主也没怎么伤心过,更没派人去搜过救过,也就那样吧。”
几人唏嘘着评论。
洛溦默然不语,转过身,视线循着进殿的鲁王和公主,望向珠色鲛绡帘后主位。
太后不知何时也唤了王琬音过来,安置坐在沈逍旁边,自己则正与沈逍说着话,矍铄的目光时刻停留在外孙身上,笑容慈爱喜悦。
同样是血脉相连,景辰得到的,却只有洗不掉的污名。
如今他和永徽帝都不在了,那件事,也再没有了任何人证,再无从证明。
洛溦收回视线。
闵琳喝完水,走出苑殿,见到洛溦:
“宋姑娘?”
自上次一别,不过两月时间,闵琳稚气未退的面孔上少了几分天真,多了几分惆怅。
两人彼此见礼,闲聊了数句。
闵琳邀请道:“我现在要去狩猎场那边看围猎,宋姑娘也跟我一起去吧。”
洛溦又扭头看了眼主位,见沈逍在和太后以及王琬音一起喝茶,沉默一瞬,对闵琳点头:
“好啊。”
闵琳吩咐侍从备了马,带着洛溦去了狩猎场。
猎场旁,颍川王萧佑,王敏显与另几名王氏子弟,以及前兵部尚书耿荣的长子、新任神策军指挥使耿锐,簇拥着新帝策马候于外围。
场内上百猎手打着呼哨,驱策猎犬将狍群压入包围圈中,令其奔跑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直至缩成了草甸上紧聚的一团。
王敏显等人皆出身贵胄,自小就熟悉了这样的围猎,见状忙举弓拉弦,锁定目标,再松指放箭。
奔跑在最外面的一只雄狍应声倒地,余下众狍惊惶窜起,撒蹄试图四下狂奔冲撞,守在外围的兵卫则打马追出,将逃散的狍群再围堵回来。
王敏显如今升任了禁军统领,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一面放箭,一面大声传令部属:
“往南压,往南压!”
闵琳和洛溦刚到,就被迅速移动过来的包围圈挤到了一边。
萧佑最是怜香惜玉,见状收了弓,将闵琳和洛溦护退至旁边的林间:
“王敏显他们玩疯了,你们别靠近过去。”
闵琳刚才被一阵冲撞,也吓得不轻,不再着急靠拢猎场,跟着萧佑翻身下马。
萧佑让人取来短弓,教闵琳和洛溦射猎雀鸟。
他哄女孩子惯有一套,时不时玩笑逗趣,时间过得飞快。
洛溦也渐渐投入起来,学着装箭上弦,练习拉弦指法。
狩猎场的方向,响起密集的马蹄声。
耿锐带着一队人马急驰离去。
萧佑循声望去,却见林边阴影中,沈逍端坐马背之上,不知到了有多久,一语不发地朝这边望来。
萧佑迎了过去:“你什么时候来的?”
沈逍收回视线,看向萧佑:
“王敏显没跟着你?”
“跟啊,就差没贴到我身上了!”
萧佑朝旁边外围的几名禁卫努了下嘴:“那边,还有那边,你别看那小子在围猎,眼睛可一直盯着我呢。”
最近的那些传闻,他也都听说了。
“你说我一个浪荡纨绔子弟,就算我父王旧部真来了,还能把我扶上墙不成?”
又问:“啊对了,刚才外面乱糟糟的,出什么事了?”
这时,东南方的天空中,一枚鸣镝呼啸划过。
王敏显策马奔了过来,脸色激动,“发现熊罴了!走,快过去!”
今日太后交给他两个任务,一是帮新帝猎熊,坐实帝王之兆,二则是盯死萧佑。
相比之下,他对猎熊要感兴趣得多。
只不过就算去,也得带着萧佑一起。
又转向沈逍,“太史令要不也一起去?”
沈逍道:“不必了,我不擅骑射。”
王敏显也不再多客套,催促萧佑上马,掉头离开。
闵琳走了过来,向沈逍行礼,“太史令哥哥。”
沈逍对她说道:“时间不早了,你回苑殿吧。”
闵琳看了下天色,没觉得时间有多晚,转头又看了眼还在专心练箭的洛溦,依稀明白过来什么。
“哦,那好吧。”
她偷抿了下嘴角,“太史令哥哥跟宋姑娘好好玩。”
说完吩咐马夫牵了坐骑过来,告辞离去。
洛溦听到闵琳告辞的声音,手里的弦不觉拉紧了些,松指,歪歪斜斜地射出了一箭。
身后马蹄声缓缓靠近。
洛溦握着弓,准备转身。
沈逍却已俯身将她揽上了马,挽缰在手,随即驱策坐骑,疾弛而出。
林苑地势起伏,沿山路直攀河谷畔的峦顶,遥遥可望山下平原处大队兵马集结,旌旗飞展着朝西行进。
峰峦另一侧,一队劲装结束的精锐骑兵纵马而至。
沈逍勒缰停驻。
洛溦抬起眼,见当前一人拉下蒙巾,正是扶荧。
扶荧催马上前,向沈逍禀道:“已经发鸣镝把五皇子他们引过去了,那边猎手里七八成都是我们的人,事先准备的陷阱里有兽夹,足够折损大半禁卫。”
扫了眼山下的行军,“现在神策军也撤了,以我们的兵力,控制住整个东林苑易如反掌!”
沈逍面色平静,望向兵马集结的平原处,吩咐道:
“鲁王现在在耿锐手里,你以萧元胤部属的名义把他劫走,余下的人,务必把萧佑带出来。”
“是!”
扶荧应声领命,带着人纵马飞驰下山。
山风猎猎,雷点般的马蹄声很快消失在峦坡尽头。
洛溦尚没有回过神来,却听身后沈逍隔了这么久,第一次对自己开了口。
“我知道你如今厌我至深,一心想要避开。”
他挽着缰,素白孝带在风中飞扬掠动,看也没看她一眼,语气冷凝:
“我对你也别无所求,只需你别动不动就远离我的视线,让我至少知道该去哪儿找你。”
洛溦想起自己之前从苑殿不辞而别,没作声,默然望向山下。
平原上的大队兵马,已经消失在了苑林尽头。
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想起刚才扶荧的话,扭头问沈逍:
“神策军,撤去哪儿了?”
“回皇城了。”
沈逍淡声道:“我告诉外祖母,萧元胤正准备攻打皇城,让她叫耿锐把神策军都撤回去了。”
洛溦愣了一瞬,方才回过神。
“你说什么?”
她不可置信:“你……你为什么要告诉太后?你这不是让齐王去送死吗?”
沈逍目视前方,语气漠然,“他死不死,与我何干?”
洛溦嘴唇轻颤,“那你们的盟约,你想要借他公诸于众的罪己诏呢?你都不顾了?”
沈逍道:“没有他,还有萧佑,还有南启的豫王世子,那个位子,不是只有萧元胤一个人能坐。”
“可他是因为相信了我,才会跟你、跟周旌略合作!”
洛溦只觉热血冲上了天灵盖,整个人都在发抖:“我就不该帮你们,不该信你!”
沈逍终于垂眼望向了她,墨眸深幽无波:
“你有信过我吗?”
若真信他,又何必事事都去求萧元胤?
洛溦悲愤填膺,眼角溢泪,“可我敬重过你,太史令,从小到大,我都敬慕你仰视你!为了说服圣上答应你们的要求,我许诺过,要……”
沈逍定定凝视着她,“要什么?”
洛溦却再不想跟他多说一个字。
她被他抱上马,侧坐在前,此时挣脱跳了下去,径直就往山下跑。
她从小在药庐长大,知道山里什么样的路走不了马,于是专挑灌木密集的地方往下跑。
如果够快的话,也许,还有机会通知齐王!
灌木林的下方,是紧临着江崖的蜿蜒山道。
洛溦扶着树木,趔趄奔下林坡。
刚踏上山道,便听见兵刃相交的厮杀声自不远处传来。
洛溦瞥见缠斗中的人影杀进,闪身躲去了江崖边的岩石背后。
奔近的队伍最前方,是已经弃了坐骑的王敏显,此刻正被几名禁军部属护卫着,拽着萧佑,急撤过来。
他适才兴致勃勃带着人去猎熊,谁知刚到谷口就遭了伏击,随行的禁卫落入预先布置过的陷阱,顷刻就折损大半,鸣镝求救亦无人回应。
王敏显谨记太后的吩咐,擒了萧佑退撤开来。
眼下见伏击的敌手逼近,忙将萧佑拉到身前,举刀横在他脖颈上:
“尔等若是为颍川王而来,就赶紧退下!否则我立刻让他身首异处!”
这时,山道尽头又有马蹄声传来。
长乐带着几名亲卫匆匆赶至,“表哥!”
她适才看到王敏显发出的求救鸣镝,便急忙找了过来,此刻翻身下马,吩咐亲卫:
“快点去把我表哥救出来!”
亲卫们得令拔出兵刃,围了过去。
王敏显见己方人数骤增,立刻振奋起来,正要下令,突听得夹杂着巨大劲力的箭矢骤然破风袭来。
尚来不及反应,人已被一箭洞穿了脑门。
意识溃散的前一刻,依稀瞥见灌木林坡上,一向“不擅骑射”的太史令手持长弓,雪白衣袖飘扬当风,臂间再度力张满弦,“嗖”“嗖”又射出两支铁箭,锐啸着从耳边弛过,身边两名亲卫应声倒地。
长乐目睹王敏显惨状,一口气哽在喉间,失声抽气。
身边亲卫纷纷倒下,她扭过头,望向朝这边走过来的沈逍,封印在脑海里的某些记忆遽然间破壳而出。
“啊!你……你不要过来!”
长乐满脸惊恐扭曲,疯魔般的惊叫起来,转过身就往山道另一侧的江崖跑去。
岩石后的洛溦见长乐发疯奔至,起身拦住她:
“公主!”
长乐此时却已神智尽失,不管不顾地掐打着洛溦:
“你放开我!放开!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怕!”
洛溦顾念着景辰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血,哪里肯放手,长乐因此挣扎得愈加厉害,一瞬间失衡踉跄,拽住洛溦滚倒在地,“嗵”的一声,与她齐齐跌入了湍急江水。
刚刚追到近前的沈逍,想也没想,便已跟着纵身跃了下去。
第 112 章
洛溦感觉身体坠入江水之中, 嗵地下沉,又随即浮起,湍涌的波浪迎头覆来,再次将她击进了水里。
好容易挣扎着探了下头, 还来不及呼吸, 慌乱扑水的长乐就猛地攀附过来, 拽着洛溦越沉越深。
江水奔腾,须臾间就将两人带出了半里远的距离。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洛溦的鼻腔和喉咙,胸口窒息得发痛,只觉得越来越脱力。
浑身被冰冷裹挟侵袭,意识也很快抽离而去,眼前一片漆黑。
恍惚间,像是觉得从嗓子里呛出了一口气,又随即被谁堵住了嘴,送入了另一口气。
就这般浮浮沉沉,昏昏噩噩。
再有感觉时, 身体终于停躺在坚实的陆地上,耳畔似有暴雨如注, 噼啪打落。
洛溦意识混沌,过得半晌方才彻底清醒, 艰难掀开眼皮, 见天色已然全暗,四下黑漆漆的一片。
她撑了撑身,这才发觉自己身后还有个人, 转过头,借着雨夜微弱的光线看了许久, 怔怔愣住:
“太史令?”
沈逍双目紧闭,意识昏迷,右手依旧十指紧扣地握着洛溦的手,左手揽在她的腰间,像是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拥着她。
洛溦费力扭转身,伸手去摸他的脉像,只觉紊乱异常,指下的皮肤更是烫的吓人。
她坐起身,环视瓢泼大雨中的四周环境,见两人此刻躺在一处岸屿之上,岸坡的高处,像是有座黑漆漆的屋舍。
洛溦起身想去屋舍看一看,手却还被沈逍死死握着,怎么掰都掰不开。
她低头望着他,想起落水前与他的那些争执,又抬头看了眼漆黑的天色,根本不敢去想齐王此时的处境,只觉心中愁肠百结,滋味万千。
半晌,用力吸了口气,也不再试图掰沈逍的手指,俯身拖拽着他,一点点往坡上的小屋挪去。
到了屋舍门前,这才看清原来是座年代已久的小庙,庙门失修凋敝,不似有人看守。
洛溦艰难地将沈逍拖进殿中,越过门槛时手在他后背扶了一把,感觉那里的衣衫破裂,浸满温热滑腻的湿意,再抬手凑近鼻边,闻到一股血腥的气息,顿觉不妙,视线在庙殿内逡巡一瞬,瞥见神像后依稀有光亮闪烁,忙拽着沈逍又挪近过去。
正殿的神像背后,又有一尊神龛,龛前点着一盏豆粒大小的长明油灯。
洛溦取过灯盏,蹲身查看沈逍的情况,这才看清他后背上的一片血肉模糊。
她依稀想起之前落入江水中漂浮,好几次身体被浪头击撞到礁石上,硌得发疼,后来被人渡了气,便好像没再撞过什么石头了,醒来之后,浑身上下也并没哪里有伤口。
再忆起醒来时被沈逍紧紧揽护住的情形,不觉沉默下来,盯着昏迷中的男子看了会儿,垂低眼,将他仍紧握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慢慢地掰了开。
夜风夹杂着雨水,从破损的庙门卷入,激出湿衣下的一阵寒栗。
他那样的伤,继续在冰冷水气中熬下去,必是只会更加恶化。
洛溦思忖片刻,将沈逍浸湿的外袍脱了下来,自己也褪了衣衫,起身举灯走到神龛前,先合掌拜祈恕罪,然后把龛前的供桌拖了回去。
木桌年岁已久,朽朽欲坠,拽踩了几下就四分五裂开来。
洛溦堆好木块,用油灯引火点燃,绞干了衣物搭在一旁,方又才慢慢坐下。
橙色的火光,徐徐腾烧起来。
她望着那火焰,不禁又有些心口揪紧,猛地闭了眼,抱着曲起的双腿,把头埋进了膝盖间。
脑海里,纷杂的影像飞驰陆离,一会儿是与景辰的离别,一会儿是对齐王的许诺,一会儿又是些陈旧断续的记忆……
浑浑噩噩的,忽又想起沈逍身上的赤灭毒一旦遇到伤损心脉就会容易发作,忍不住抬起头,朝身畔的男子望去。
火光摇曳之中,不知何时已经苏醒过来的沈逍,也正凝望着她。
黑眸阒幽,脸色苍白,俊美的五官黏着水气,几缕浸湿的墨发垂在肩头。
两人静静对视良久,眼中俱是情绪暗涌。
沈逍撤开视线,看了眼腾烧的火堆,哑声道:
“把火灭了吧。”
洛溦垂了眼:“可你在发烧。”
总不能也让他像上次她那样,靠在人身上取暖吧?
沈逍缓缓撑坐起身。
洛溦低垂的目光,瞥见他刚才躺过的地面血迹斑斑,想起他的伤势,抑住情绪,挪近过去。
伤原就不轻,后来又被她不知情地拖拽一路,俨然就是让这些已经裂开的皮肉再磨了一次。伤口里还有残留的江水泥沙,必须尽快清理干净。
洛溦四下巡视片刻。
末了,背转过身,脱了中衣,再撕开亵衣的衣角,把最里面的衬布抽了出来。
人在江水里泡过,身上衣物里也满是泥沙,唯独就这块布还算干净。
洛溦转回身,小心翼翼的,用衬布轻轻清理起沈逍伤口周围的细沙:
“你忍着些痛,很快的。”
火光将少女的一举一动,投映在斜对面的墙壁上。
沈逍定定凝视着那道婀娜倩影,感受着她清凉的呼吸拂撩在自己的皮肤上。
屋外的雨夜中划过一道微弱的闪电。
洛溦顿下手中动作,朝外望了眼,迟疑着站起身:
“我想出去一下。”
沈逍回过神,“做什么?”
洛溦道:“我想出去看看,公主是不是也被冲到这附近。”
她记不太清沈逍是怎么在江水里找到自己的,但既然他们最后被水流带到了这里,那长乐也有可能被带过来。
之前雨大,点不了火把照明,现在有了闪电,或许能看清岸边的情形。
沈逍听懂了洛溦的意思,道:“这里是老君滩,不在东江下游,除非她自己游水,否则不可能过来。”
洛溦整理过长安知汛署的文书,大概知道老君滩的位置。从东江支流拐弯向北,水势稍缓,想必,是沈逍也清楚这里水波较平,特意带她逆流游了过来。
“那……公主怎么办?”
她看向沈逍,“就完全不管了吗?”
沈逍神色淡漠,“为何要管?”
洛溦听他语气冷淡,“可她是你亲妹妹,太史令就一点儿不顾念手足情?”
话出了口,又意识到自己可笑。
竟然跟沈逍提什么手足情。
豫王也是他亲兄长,他下令杀那人的时候,连半刻的犹豫都没有。
还有齐王,眼下,连生死都未卜……
遽然而至的沉默寂静中,唯有腾烧的木柴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沈逍低声道:“你早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又或者,你从前尚不知,所以竟还会天真地敬慕我仰视我,觉得我真是什么执掌天机的谪仙神官……”
他望着摇曳火光映出的人影,唇畔自嘲浮泛。
“如今你清楚了,我其实,不过是阴沟暗渠里生出的孽障,就如萧元胤说的那般,不懂常人情感,更不知如何爱人哄人。世间所有人对我而言,实则都无足轻重,只如刍狗,随时随地都可以舍弃。长乐也好,萧元胤也好,甚至萧佑,周旌略,都不过是我棋盘上的棋子。他们是生,是死,又与我何干?”
洛溦咬唇盯着沈逍,想要开口,却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当然知道,他是怎样冷心冷性的一个人。
从前那样地待她,避她、厌恶她。
可既然都已经那样冷了,那样狠了,又为何偏要突然救她护她,偏要时不时说些话、做些事,让她觉得他对她或许有些与众不同?
既然连他都承认自己是怎样无情的一个人,她也早就习惯了他的厌恶疏离和避之不及,为什么……
就不能一直继续那样下去呢?
洛溦移开眼,扯过先前脱下的中衣,撕开:
“是,我早就知道太史令是怎样的人,现在更是清楚,背信弃义,欺骗齐王,让他去送死。”
沈逍沉默一瞬,声音愈冷,“我又不曾发过什么誓,要对他句句实言,永不撒谎。”
洛溦再不想同他说话,低着头,把手里撕好的布条结成绷带的长度。
他是坏的透顶。
但她不想让他毒发。
还剩最后一次解毒了,只要一切顺利,她就再跟他没什么纠葛了。
在那之前,她不想他身体出什么状况。
洛溦在心里开解着自己,跪低身,拉开沈逍的上衣,开始往他伤口上缠裹绷带。
可想到齐王,想到他因为相信自己才陷入了险境,又忍不住有些眼角发酸,悄悄抬起手,拭去了那一点湿意。
沈逍盯着墙上的人影,将女孩的动作尽收眼底,心中苦涩淡淡。
“萧元胤死不了。”
良久,他缓缓开口:
“他虽不懂政治,却从没输过战局,我又杀了王敏显,断了神策军的后援,萧元胤若不能活着逃出来,那他这十多年的仗就都白打了。”
洛溦停顿住,心下骤宽,语气却仍旧怨怼:
“可太史令还是算计了他。”
沈逍道:“我若不引走神策军,就救不了萧佑。”
这些年周旌略为掩身份,在外一直借用栖山教的名义行事。然万寿节之后纳入了豫王在东三州的兵力,为稳军心,不能再继续以山匪盗贼自居,真实身份也渐为人所知。
皇陵一战后,便再隐瞒不住。
消息传到京城,太后自是不会放过晋王的遗孀与独子。
“外祖母精于政术,事事谨慎。今日你也看到了,即使在她不知道萧元胤计划的情况下,也会时时刻刻把病弱的鲁王带在身边,为得就是遇到变故时能手握钳制对手的筹码。还有萧佑的母妃和张贵妃,如今都不知被关去了哪儿。萧元胤自己也想救他母妃和弟弟,我若此时与外祖母彻底翻脸,他便再没了机会。”
“治国与治军到底不同,大乾朝堂数百年都是依靠士族和文人来撑起行政架构,门阀世家看上去文弱,实际上力量盘根错节,足以倾覆皇权。王氏十朝名门,传袭至今能屹立不倒,就是因为京官之中的族人、子弟、门生实在太多,真要连根拔起,整个三省六部就一下子要革除至少一半的人。没有了这些官员,朝廷的机构无法运转,京畿随时便会陷入瘫痪状态,萧元胤想单靠武力推行新政,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那太史令为什么不早些跟齐王说?”
洛溦捏着绷带,“太史令若好好跟他计划,未必不能有万全之策。”
沈逍一语不发。
他凭什么要跟萧元胤好好计划?
那人何德何能,竟然能让满口谎话的她立下那种誓言。
心里那点苦涩又漾开了些,喉间渐有了丝血腥味,垂眼看见她绕来的绷带,冷着声:
“既这么介怀我算计了萧元胤,又何必管我的伤?”
洛溦手里的绷带,已经缠到了沈逍肋下。
她低着眼,视线掠过他胸口处的交错旧伤,想起那晚在屋顶上刺他的几刀,寂然一瞬。
“我答应过冥默先生,一定会帮太史令解毒。”
她飞快地将绷带绕过,遮住那些伤口,“太史令现在身上有伤,鄞况讲过,赤灭毒走心脉,你身上有其他伤病的时候,一旦乱动情绪就容易毒发,我自然不能坐视不顾。”
一面说着,一面捏着绷带末端,打着结。
指尖触过他肩头的皮肤,清凉似水。
沈逍慢慢侧首抬眼,见女孩低垂着眼,手中动作小心翼翼,纤细柔软的指尖拽着绷带末端,仿佛是怕勒疼他,不敢扯得太紧,打出的结有些松松垮垮,不觉便蹙了眉,解开重新又来。
觉察到他的目光,她扬眸朝他望来,清澈的眼映着跃动的火光,熠熠动人。
他突然,想跟她说些什么。
“你刚才说,长乐是我的亲妹妹。”
他看着她,轻声开口,“那晚你问我,为什么送灯给长乐……”
洛溦手指顿滞,垂了眼,打断道:
“太史令跟公主的事,我其实并不关心。我……我刚才提到公主,关心她的安危,只是因为她怀着景辰的骨肉。”
她飞快打好结,将沈逍的衣服拉了回去,退开了距离。
庙外的大雨,泼洒得愈发滂沱,夹杂着夜风,击打在门窗墙檐上。
屋内却忽而寂静的异样。
沈逍长久的沉默着。
脑海里浮现出她在江崖边阻拦长乐的一幕,那么的坚决,坚决的连命都不要了。
他早该猜到为什么。
又或许是早猜到了为什么,却不敢直面罢了。
喉间的血腥味,再次涌了上来。
胸口一紧,霎时便有些透不过气来。
洛溦正在整理余下的绷带,忽听见沈逍呼吸沉重起来,心头一揪,忙直起身去摸他的额头,只觉冰冷汗湿,顿知不妙。
这是赤灭毒发前的症状。
摸着冷,可一旦任由毒发,过不了多久就会血液灼烧,经脉喷张!
“太史令?”
洛溦再顾不得自己身上只剩一件亵衣,移到沈逍面前,见他身体发颤,呼吸沉重,眼底泛着猩色。
“太史令!”
沈逍闭上眼,推开她:“走开,不用你管。”
洛溦哪里肯走开,“可我答应过冥默先生……”
“他早就死了,你履不履行承诺,他都不会在意。”
“但我还活着!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记得。”
沈逍竭力抑着身体的战栗与痛楚,意识被浓重的讥诮阴霾笼罩着。
她为什么,就这么在意死人呢?
洛溦想起沈逍腰带上的匕首,伸手从火堆边拽了过来,抽出,想也不想地就朝自己手腕上割去。
沈逍却在这时睁开了眼,将匕首劈手夺过。
“太史令!”
洛溦试图争抢,手刚抓到刀刃,人却已被沈逍翻身压到了地上。
“怕我毒发是吗?”
他俯低身,将手里的匕首反转,塞进她手里,握紧,对准自己的脖颈:
“我告诉你怎么做,待会儿我身上的毒发作了,你就对着我脖子刺下去。”
那么的在意死人。
等他死了,她会不会,也能在意一点他?
洛溦仰头望着沈逍,见那双阒暗黑眸中波澜暗颤,禁不住也抖了声:
“你疯了吗,太史令……”
沈逍却恍若未闻,修长遒劲的手指紧握着她执刀的手,苍白手背上青筋突现:
“下不了手吗?”
他再度俯身凑低,喉结抵到了刀尖上。
洛溦惊惶失声,无奈双手被他压制得牢牢的,根本动弹不得。
想起上次在山寨相似的一幕,挣扎着曲起膝,朝他腰侧狠狠撞去。
沈逍只觉腰间骤紧,整个人僵了僵,身体里一股激流冲得理智几欲溃散。
洛溦趁机挣脱开来,举起手腕,将刚才争抢匕首时划破的掌心向他嘴唇上送去:
“你先抑毒吧,太史令,求你了!”
沈逍看着身下的女孩,眼眸中是自小熟悉的殷切,仿佛担忧的到了极致,蕴着氤氲湿意,濡嫣宛转,哀求涟涟。
他想起从很早的时候起,他就一直想弄哭她。
让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索取极乐,也尝他尝过的苦。
“你最好别对我心软,宋洛溦。”
沈逍哑着声,“你不知道我到底是怎样的人。”
洛溦凄惶无助。
一时觉得他大概是毒发了,以至于癫狂失智。
一时,又仿佛很清楚,他为何会如此。
“我知道的。”
她颤着声,“我知道太史令是怎样的人。”
这世上,大概不会有人比她更知道。
不是真的不在意任何人,而是最开始给出的那些爱,从没得到过回应,久而久之,心也就封死了。
“再喜欢一个人,再如何讨好,可他却一直对你冷,一直厌恶,一直躲……”
洛溦定定望着沈逍,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落:
“再怎么喜欢,时间久了,也就放弃了。”
沈逍凝视着女孩的泪眼,脑中仿佛有什么炸裂了开来,白茫茫,混沌沌。
继而猛地压下身,吻住了她的唇。
第 113 章
庙外的夜雨, 下得瓢泼滂沱。
火堆旁的两个人,却似乎什么也听不见。
洛溦被来势汹汹地堵住了唇,一霎那仿佛呼吸也被掠夺了去。
喘不过气,铺天盖地的都是从沈逍身上传来的灼炙热意。
他的唇, 也是烫的。
一开始就那么的强势, 分开, 探入,缠搅,不管她如何逃如何躲,都还是瞬间就让他得了逞,逐获到粉软的舌尖,猎物般的吮在唇间细细驯服。
她从前,也被他吻过。
可那时穿着冬衣雪裘,两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眼下身上就只剩一件亵衣,他亦比她好不到哪儿。
彼此身体的每一寸温度、每一点反应,都感受得清清楚楚。
洛溦泪眼迷蒙, 仓皇间,瞥见男子鸦羽般漆黑浓密的睫毛震颤了下, 撑在她身侧的手臂朝上挪了挪,似在调整姿态。
她忙趁机推开他, 却又被他擒住了手, 不费吹灰之力地就重新压回了原处。
她恼怒起来,故技重施地又想去踢他,可刚抬了下腿, 便觉察到什么,整个人顿时石化住。
待回过神来, 拼了命地想往上缩躲,却又被他制了住,拖回来,肩头差点撞到扔在一旁的匕首。
沈逍停住动作,伸手扯过旁边已经烘干的外袍,裹到了洛溦身下。
再将她又拥回进了怀中,低头吻住。
洛溦挣扎开。
“太史令,你的毒……”
她试图跟他讲道理:“我手都已经割了,你不解毒的话,就浪费了!”
沈逍抬起头,拉过她被自己扣住的左手,翻开掌心。
先前争抢时被刀尖划破的伤口,还在渗着血。
洛溦往后挪开了些,将手掌朝他压近,“你解毒吧。”
她想,他一定是毒发了。
肯定,是毒发了。
所以才会如此。
只要他愿意解毒,解完毒,一切就好了。
沈逍抬起泛着猩色的墨眸,凝视着身下轻颤的女孩。
一头柔软的长发还浸着水气,湿润润地散在肩头,泪眼嫣红,蕴着几许委屈与怨怼。嘴唇,像是还没缓过气似的微微启着,见他望来,下意识地咬了住。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十指慢慢扣进她指间,将翻开的掌心举到近前,然后张开唇,缓缓舐过渗血的伤口,用力吮了上去。
洛溦偏过头,不去看他。
可那样灼灼的视线就像是带着温度,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热意难捱起来。
避,无可避。
她咬紧了唇,闭上了眼,想起那次在山寨,他也是这般存了心的故意欺负她,解个毒,都能缠绵的像是在亲吻似的。
她闭着眼,视线漆黑,别的感官就又变得敏锐起来。
原以为他因为解毒就会渐渐平复下来的身躯,依旧滚烫。
刚刚挪身避开了的那处,并无收敛。
洛溦咬着牙,朝后缩了缩身。
沈逍停了下来,从女孩脸上收回视线,垂目看了眼她掌心的伤口:
“疼?”
洛溦睁开眼,一双明眸像蕴满了水,迷惘惶恐中胡乱地应了声,“噢。”
沈逍抚按住她手掌穴道,将血慢慢止住。
洛溦见状,觉得他的毒应是暂时被抑了住,抽出手,去探他的额头,可才刚触到一点,就又被他重捉进掌中,十指相扣着,摁到了头侧。
滚烫的吻,再度落回到她的唇上。
少了先前攻城掠地般的强势,柔软轻啄着,像是要细细摩挲描绘那里的每一道轮廓。
洛溦偏开头,向他确认:“你……你的毒抑住了吗?”
沈逍低着声,“嗯。”
洛溦忙就要抽手,“那你放开我。”
沈逍岿然不动,摁住她,抬起眼:
“你就只在意给我解毒?”
洛溦道:“那你还要怎样?”
沈逍想了想,伸指抚过女孩泪湿的眼角,道:
“你发个誓,以后,也永不对我撒谎。”
洛溦怔然盯着他,反应过来他为什么提这样的要求,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太史令是小孩子吗,这种事也非要跟齐王殿下争个高下?”
“我跟他争什么?”
沈逍目光灼灼,微微牵了下唇角,声音绻柔:
“你刚才都对我说那样的话了,我还介意萧元胤做什么?”
洛溦望着他唇畔的笑意,刹时间有些思绪缭乱,移开眼,视线迷惘不知该落向何处。
庙外的夜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潮湿的水气弥散开来,让人的心,也仿佛变得模糊不清。
“我刚才,说什么了?”
洛溦低低道:“是因为……说了太史令小时候的事,僭越冒犯了你吗?”
她垂着眼,“我其实,也只是猜测,觉得太史令如今自认对人冷漠,对谁都无法亲近,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得不到国公大人喜爱的缘故。之前在卫邸的时候,我曾看见过国公大人挂在正堂的天元图,在观星殿的书阁里,又见过太史令幼时的天元术笔记,齐王殿下也曾提过,说太史令小时候做完课业,想拿去给国公看,可他却直接掉头就走了。”
“太史令从前怀着子女天性,亲近讨好国公,可他却一直对你冷,一直回避,久而久之,太史令的心也就变冷了,再不想亲近人了。”
洛溦慢慢扬起眼睫,看向沈逍:
“我刚才,就是想说这样的意思。太史令,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身侧的火堆,烧得明亮温暖。
可沈逍的心,却一寸一寸凉了下来。
他一语不发的,定定盯着身下的女孩。
身旁的火光像是也映进了眼睛里,灼烧起来,声音却抑得极为平静。
“那你,也回答我几个问题。”
良久,他缓声道:“那夜在流金楼,那个叫玉荷的女子问你对我的看法,你是如何答的?”
洛溦愣了愣。
记起他扮作卫延的时候,被自己带去了流金楼,陪着她跟玉荷闲聊了会儿。
那时的问题……
还有她的回答……
洛溦记了起来,脸色顿时一红,垂了视线,轻声道:
“我……我不记得了。”
沈逍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又问道:
“那夜在观星殿,你反复质问我送灯给长乐之事,如此在意,又是何故?”
洛溦依旧垂着眉眼,半晌,道:
“我只是以为太史令喜欢公主,想拿此事佐证,没什么在不在意的……”
沈逍怒极反笑,“好。”
“六年前,你遇到萧元胤那天。”
他继续再问,“为什么会哭?”
洛溦移目看向他,随即道:“那个……我不记得了。”
那件事,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沈逍却没给她解释的机会,冷声质问:
“不记得,不在意,不记得。这就是你的回答?”
“我……”
洛溦点了下头,又彷徨地想要摇头,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才启了唇,就被沈逍俯身堵了住。
她的这张嘴,就该时时刻刻被狠狠堵住!
明明这么的软,这么的甜,他连吻得用力了些都舍不得,却偏偏就总能吐出些骗人的鬼话,伤人的狠话。
转过头对着旁人,倒是能句句实言,用不欺骗。
他真是恨极了她!
恨不得就这样咬碎了,嚼烂了,吞进腹间。
沈逍吻得狠戾,霸道,强势,不容抗拒,仿佛是闷着声地想要惩戒。
洛溦透不过气来,憋得眼角泪珠莹莹。
心中亦是满腹怨恨。
他怎么,就能这么的坏?
她又不欠他什么,凭什么就要这般被他欺负?
可挣也挣不过,唇也被封缄了住,连说些狠话、诛他心的法子都使不出。
仓皇中张了口,诱他探入,再狠狠咬下,可到底又有些心软,临到头撤了些力,倒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沈逍身体微微绷紧,抬起眼,眸色沉沉地看了她片刻,又再埋下了头。
颈窝锁骨处的皮肤,一瞬烧灼,蔓延向下。
洛溦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抽了口气,忙抬手去推,却又顷刻被捉了住,压去了身侧。
她这下彻底害怕了,颤着声:
“太史令……”
沈逍毫不理会。
他就是想让她哭。
让她战栗,让她失控,让她也尝他尝过的苦!
疗伤时用的里衬早被抽了去,只剩下薄薄的两层丝面,浸了汗,轻渺的像秋日淡雾。
雪色间,樱果艳艳。
洛溦只觉一股激流猛冲而下,浑身的血液霎时凝固,声音发抖:
“你……”
逸出口的声音,连自己听了都觉得羞愧难当。
脑中空茫茫的一片,恍惚中,又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双手感觉到重获自由,慌忙想要撑起身。
可下一刹那,人就死死僵住。
待回过神来,惊恐睁眼,往后缩退,却根本撼不过握在脚踝上的气力,顷刻又被拖了回去。
泪眼迷蒙间,看不见沈逍的脸,只感觉被他吻了住,用了力,舐着,轻咬着。
洛溦终于哭了起来,身上激流过电般的战栗,令得眼泪簌簌滚落。
身畔火堆里的柴,渐渐快要燃尽。
洛溦也哭得快没了力气,只剩足尖还时时紧绷,感觉自己又像是沉进了江水里,就快要窒息沉溺。
好容易得一口喘息,又被俯身吮住了唇,撬了齿。
她尝到味道,羞愤的想要死掉,呜咽抗拒。
挣扎得太厉害,散开的裙裾差点儿被火堆烧到。
沈逍停了动作,伸手将那片裙布捞回来,低下头,看向身下的女孩。
风鬟雾鬓,玉软花碎,一双泪眼就如梦里一样,连睫毛都沾了水珠,轻轻颤抖。
他眸色阒幽,轻抚过她眼角泪痕,嗓音暗哑:
“我说过,别对我心软。”
洛溦哭得眼睛都肿了,“是,我是不该心软,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救你!不该跟你换血!不该认识你!你怎么……就能这么坏?这么恶心?”
沈逍凝视着她,缄默无声。
他早就知道,自己让她觉得恶心。
纵然理智溃堤,欲念席卷,他也始终记得那些印在骨血里的肮脏,无法改变,令她厌恶。
他取过地上的匕首,握进她的手里。
“那再给你一次机会。”
扶引着刀尖,慢慢抵至自己颈下,“这一次,别再心软。”
洛溦颤巍巍抬起眼,视线掠过他衣襟下的那些旧伤,烫手般的挣脱。
她又没疯,为什么要跟着他做这种疯事?
沈逍盯着她,“不刺是吗?”
“那你别后悔。”
他扔了匕首,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朝下拉近。
洛溦简直不敢置信,仿佛攥入了烙铁似的,慌忙缩手,却他紧紧握住,不容逃脱。
“握着。”
他居高临下,眼底欲念熏染,语气却凛然自若。
洛溦呼吸都要停止了。
手被他握得那么紧,挣也挣不掉。
沈逍看着她,开始重复之前的问题:
“那夜在流金楼,那个叫玉荷的女子问你对我的看法,你是如何答的?”
洛溦泣着声,不敢看他。
掌心烫的吓人。
再这样下去,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死掉。
羞死掉。
不就是,想听她说吗?
她咬着唇,怨忿嗫嚅:“我……我说太史令,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她承认,他是长得好看。
即便此时此刻,做着这样的事,都还能一脸的清冷出尘,仿佛就是在摆弄算筹,推演程式,描画星图,如圭如璋。
可那又怎样呢?
还不是坏的透顶。
沈逍继续道:“那夜在观星殿,你反复质问我送灯给长乐之事,如此在意,又是何故?”
洛溦唇瓣翕合了下,欲言又止,看了他一眼,又飞快移开:
“我只是,想让太史令看清楚自己的心。”
“为何要我看清楚自己的心?”
洛溦觉得手都疼了,只想让他赶紧松开:
“这个问题刚才没问过,我不用答。”
沈逍不肯放过,“让你答就答。”
洛溦泪眼盈盈,看向他:“那上回在大理寺,太史令又为什么……为什么宁可自宫也不碰我?”
沈逍沉默住。
洛溦挣着手,“你放开我吧,我手疼。”
明明割破的是左手,可如今右手的掌心却更像遭了肆虐。
“六年前那晚,”
沈逍到底没肯放过最后的问题:
“为什么会哭?”
“那件事我真不记得了!那时用了散毒的药,什么都不记得了,不信你去问鄞况。”
洛溦抬眸看他,氤氲哀求:
“现在可以放开了吗?”
沈逍凝视着她,半晌,终于撤了开。
可另一只手随即抬起,蒙住了她的双眼。
洛溦眼前一暗,只听得男子气息逐渐急促,灼热的呼吸伏进了自己颈间,又过得半晌,骤然绷紧了全身,在她耳边低低闷哼出声。
她脑中一片炸裂。
被他伸臂抱了住,依旧浑浑噩噩的,长时间回不过神。
庙外的夜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她哭了大半夜,早已累极,此时被身后温暖的身体拥进怀中,恍惚许久,终是缴械投降的合上了眼,昏昏睡去。
第 114 章
洛溦再次醒来时, 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起来。
雨还在下,变小了些,绵绵细细的。
入睡前已经快熄灭的火,此刻倒是烧得明亮, 暖暖的, 烘得人又生晕懒。
沈逍不知何时已起了身, 坐在她与火堆之间,正俯身往里添着柴。
察觉到动静,他停了动作,转头望来,俊美的五官映着火光,镀着一层淡淡金晕。
洛溦怔怔与他对视了一瞬,一时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幻。
待昨夜的种种记忆如潮水般回溯,不觉顿时脸颊滚烫,又羞又恼,背转过身,慢慢撑坐起来。
身上, 还裹着他的外袍。
她脱了下来,取过自己烤干了的外衫, 穿好。
可裙子连着腰带被撕成了两片,却是再穿不得了。
洛溦低头研究着破损处, 试图找出修补的办法。
沈逍的手从她身后伸来, 扯过裙子,扔进了火堆。
洛溦骤觉腰间一空,又窘又恼, 越过身试图抢回来:
“你干嘛?”
沈逍背对着她,眼也不抬就制住了她伸出的手, 另一只手拾起散开的裙角,丢进火里,语气澹然:
“脏了。”
洛溦被沈逍拽住了手,人伏到他背上,忙撑开身,挣脱起来。
他后背的衣料早被礁石划破,露出缠裹的绷带,上面血痕新旧交替,显然昨晚不止一次地撑裂了伤口。
洛溦移开视线,望向逐渐被火舌吞没的裙布,狠咬唇角。
过得片刻,目光捕捉到火里残漆剥落的木柴,愣了住,随即抬眼朝神龛的方向望去。
果不其然,就只剩下了一尊灰扑扑的泥塑。
洛溦简直不敢相信,重新裹了沈逍的外袍,起身走去了泥塑前。
昨夜为了生火,她迫于无奈拆了供桌,岂知沈逍更甚,竟是连龛笼都给拆了!
洛溦暗道罪过,合拢双掌,朝泥塑拜了拜。
沈逍从火堆旁望来,沉默一瞬:
“知道是什么神吗,就乱拜。”
洛溦不想接他的话,但还是忍不住掀起眼帘,觑了片刻面前的泥塑。
年代久远,斑驳的漆色早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但不管是什么神,拆了人家的龛笼,总是该赔罪的。
她又不像他,恣无忌惮,肆意妄为。
洛溦继续合掌祷拜。
沈逍站起身,走了过来。
“这是高禖,源自上古时的句芒神,主管繁衍生息。”
他伸出手,将泥塑侧转,现出腹部微凸的轮廓:
“在佛教传入中土之前,高禖一直是百姓求子所拜之神,如今见得少了。”
洛溦还保持着拜神的姿态,双掌却蓦然有些失力,一时不知是该继续虔诚合十,还是赶紧撤开。
僵立良久,倔强嗫嚅道:
“那反正……总之也是神,不能冒犯……”
感觉到沈逍的视线一直凝在自己身上,终是有些坚持不下去,慢慢交叉了手指,合拢收到胸前。
沈逍望着神色局促、始终不肯朝自己看上一眼的女孩,靠近,伸手,将她额前垂落的发丝捋到耳后,拇指指腹在她红肿的眼角处停留住。
良久,轻声开口道:“昨晚……”
“昨晚的事,”
洛溦抢先截断了他:“我都明白。”
她低垂着眼眸,“我知道,昨晚是太史令毒发了,又还发着烧,所以才失了神智……从前我在郗隐先生的药庐里,见过各种病症的病人,早就习惯了,比如那种得了癔症的……
洛溦攥着裹身的袍边,开始讲起各种病例,絮叨完毕,不见沈逍有什么反应,踯躅了片刻,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
沈逍一语不发,静幽幽地看着她,似在等着看她还能再编出怎样的鬼话。
洛溦垂了视线,再编不下去。
他诚然可恨可恶,但一开始,是她……说了那样的话。
纵然事后找补,但以他的聪明,又岂能不辨真假?
而且,他也没说错,是她软了心肠,刀都握在了手里,却终究刺不下去。
活该如今自怨自艾。
洛溦低头看着脚尖,沉默片刻。
“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跟大部分的寻常女子没什么不同。”
她轻声道:“太史令,不一样的。”
她跟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也厌嫌过她,鄙夷过她家人的市侩,应该明白她除了一点点皮相之姿,再无可取之处。
沈逍默不作声。
半晌,目光移向那尊曾被万千女子拜求过的高禖神像。
他跟她,是不一样。
血脉肮脏,终此一生,连子嗣天伦都无从肖想,又何敢言许人世俗寻常?
他不过,也就只能跟他所憎恶之人一样,做个阴沟烂渠里不肯放手的觊觎者罢了。
窗外细雨微斜,送入一阵带着湿气的风,吹得火堆里柴木噼啪轻响。
洛溦缓缓抬起头。
就在这时,庙门口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与人声。
一身蓑衣的扶荧快步奔进,转过前殿佛像,扬首看见沈逍,当即大喜:
“太史令!”
身后几名部属也匆匆跟了进来。
转瞬看见洛溦以及两人的装束,又立刻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了出去。
扶荧也退到了门外,请罪道:
“太史令入水后,闻七他们也跟着跳下去了,只是搜错了了方向,昨夜又一直大雨,燃不了火把,费了不少时间,现下才找到这里!”
老君滩这一带的地势奇特,这座高禖庙更是位于一处丘岛之上,进出的石桥因为修造时久,只有在枯水季节才会露出水面,现下根本没有陆路可走。
扶荧昨晚让人举着防雨的琉璃灯,沿东江一路找寻,今早又往支流调了舟艇,方才寻到了这里。
洛溦见扶荧找来,顾不得许多,拢着身上沈逍的衣袍,走去前殿:
“长乐公主呢?有找到她吗?”
扶荧道:“公主被闻七救上来了,没什么大碍。”
洛溦松了口气。
扶荧因为知道沈逍和洛溦都落了水,事先就准备了更换的衣物,眼下叫人从船上送了过来。
洛溦在后殿穿好衣物,简单挽了个发髻,走出来。
沈逍一面换衣,一面聆听扶荧的禀奏。
扶荧道:“昨日酉初,齐王先带兵控制住了务本坊,然后与骁骑旧部里应外合,攻入了朱雀门。戌时三刻,耿锐带着神策军赶回皇城,在神武门跟齐王的人拼杀了半个时辰。齐王在人数上吃亏,耿锐又下令关闭长安九座城门,想要瓮中捉鳖。估计齐王也权衡过利弊,最后弃了皇城,从启夏门退去了万年县,现下应该已经拿下了县府,踞在那边等金云关的援兵。”
沈逍系上袍带,“东林苑那边呢?”
扶荧禀道:“鲁王是我亲自去劫的,颍川王也平安无事,亏得太史令调走了耿锐和神策军,带颍川王出苑的时候没遇到太大阻碍,只不过禁卫大部分的兵力都留在了五皇子身边,我们不敢贸然行事,就没动他。”
沈逍又问:“周穆呢?”
扶荧闻言迟疑了下,看了眼洛溦。
沈逍淡声道:“无妨,以后这些事都无需瞒着她。”
扶荧应了声“是”,奏道:
“周大人的名单今晚就能送来,大部分都是前年太史令牵出中郎将府案之后就开始培植拉拢的人,三省六部皆有,也都受过新旧两党排除异己的牵连,想要支持新政变革。皇帝禅位给齐王的消息,也由御史台传出去了,今早紫微台肯定要乱成一锅粥。”
沈逍斟酌片刻,吩咐道:
“告诉周穆,新旧两党的势力既互为掣肘,亦能掎角成援,让他权衡行事,切记木强则折,外祖母那边我会想办法斡旋。”
“是!”
扶荧领了命,出去安排传话。
洛溦看着沈逍,心中错愕交织。
她知道周穆是谁,当朝御史,有名的硬骨头,当初在朝元宫宴上连皇帝都敢当众面刺。
没想到,竟然也是沈逍的人,而且还隐藏了这么久。
这些年他不在观星殿画星图的时候,大概……就都在忙这些阴谋诡计吧?
沈逍取过扶荧送来的奁盒,撩袍坐到壁角断旧的石像墩上,抬眼朝洛溦的方向看了眼,见她正怔怔地望着自己。
他默然一瞬,缓缓启唇:
“过来。”
洛溦回过神,朝他走近了些。
沈逍把手里的奁盒递给她,“我背上有伤,绾不了发,你帮我。”
洛溦接过奁盒,打开,见里面放着不同样式的男子发簪。
“怎么不让扶荧他们帮忙?”
“他们梳得太丑。”
沈逍伸出手,把洛溦拉到跟前,取出奁盒里的梳子,放进她手里握住:
“我待会儿要进宫,不能失仪。”
洛溦被他握着手塞进东西,某些不怎么好的回忆涌上心头,顿时掌心灼烫。
但听到他要进宫,踟蹰片刻,终是握了梳子,抬手帮他绾拢头发,一面道:
“太史令是要去见太后吗?齐王殿下的事,太史令打算怎么办?是要……让五皇子让位给齐王吗?”
沈逍感受着女孩柔软的手拢住了自己的头发,时不时的,小心翼翼用指尖拂去昨日在江水里粘上的沙粒,呼吸清凉,撩在额角。
他静默了会儿,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为什么就这么想要萧元胤做皇帝?”
想起那日在金云关听到的两人对话,心底涌起些许艰涩,“你想要他为景辰正什么名?赐谥?荫封他的遗腹子?”
洛溦手里的动作,缓了下来。
半晌,未置可否,只轻声道:
“我……我只是觉得齐王殿下很好,适合坐那个位子。”
沈逍良久未言。
萧元胤很好。
景辰或许更好。
好到人都已经死了,她还要不顾一切地为他博虚名尊荣。
“他们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沈逍缓缓抬起眼,将洛溦拢在自己发间的手握住,拉近,看着她:
“你是我玄天宫的人,这辈子都只能留在玄天宫做观星修历之事,顾不得别的。”
洛溦被突然捉住了手,失措扬眸,对上沈逍阒暗的视线:
“可是……”
“可是什么?”
沈逍漠声道:“你是玄天宫的监副,终身不得致仕。当初我给过你选择,你为得好处,信誓旦旦地应下,还说什么会全心全意,难道如今就想反悔了?”
他握紧了手,拉她靠得那么近,几乎快要跌坐到他腿上,逼视着:
“总不能,你都已经满口谎话了,还要再对我言而无信?”
洛溦被这样的目光看着,一时心绪紊乱,移开眼,想再开口,却又好像一个字也辩不出来。
沈逍亦是一语不发,默然从她手里取过梳子,迅速绾了发,站起身,走了出去。
~
乘船离开老君滩之后,洛溦被扶荧护送返回玄天宫,而沈逍则直接去了皇城。
经过昨日一番浩劫的皇城,栖惶狼藉,暗流涌动。
沈逍跟着宫侍进到宁寿宫时,见外殿乌泱泱跪着好些官员,再往内走,又有王颛、王之垣等王氏贵戚,一个个俱是面色凝重。
见到沈逍到来,太后挥退了其他人等,召了外孙坐到近前:
“昨日你去哪儿了?”
看着他,目光微露矍铄锐利,“哀家让耿锐派了人出去寻,到处都找不到你。”
沈逍亦未掩饰,“我送萧佑离开长安了。”
太后心中其实早有定论,却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接,反倒因此有些猝不及防,转了会儿腕间佛珠,方才道:
“你明知道萧佑身份特殊,哀家扣住他也是为大乾社稷着想!为何还要处心积虑把他带出去?”
沈逍抬起眼,不疾不徐:
“外祖母特意把萧佑带去东林苑,不就是想要试探我吗?既然给了机会,我自是却之不恭。”
叛军突袭商州,他却恰在那时自洛下扶灵而归,任何人都会起疑。太后当日召他进宫,表面试探得漫不经心,反倒表明疑虑未消。
“所以你一开始就是故意……”
宫人们奉来茶点,太后住了口,盯着案上的碟盘,半点儿胃口也无,阖目片刻,睁开眼:
“那齐王呢?你能提前知道他的计划,难不成……与他也有往来?”
沈逍取过茶盏,“外祖母觉得我会与萧元胤有所勾连?”
太后道:“你们两个自幼就合不来,小一点儿的时候没少打架,长大了亦彼此看不顺眼,当初洛水案之后,也是你背后谏言,帮哀家除了他的兵权。”
语气暗蕴几分意味深长,“若他掌了天下,定是不会让你过得舒心。”
沈逍道:“那刚才外祖母又何必问我是不是与他有往来?
“我能提前知道他的计划,只因晋王的旧部知晓我与萧佑交好,暗中求到了我面前,让我帮忙救人。他们应是与萧元胤有过接洽,知其安排,所以故意选在了那一天动手,若我真有心做些什么,又何必告诉外祖母萧元胤的计划?”
他指尖轻抚盏沿,“且此时放走萧佑,对外祖母利大于弊,若晋王旧部无主,难保不会投了萧元胤,倒不如眼下他们各为其主,鹬蚌相争。”
太后转着佛珠,良久沉吟。
沈逍说得不错,眼下如何稳住京畿的局势,才确实最为紧要。
一开始到底是她顾虑太多,没能一早杀了萧佑。
晋王案原就经不起推敲,萧佑若再横死,难免引人猜疑,若非如此,她何至于留着这个祸根这么多年?
所幸那人的母妃还在自己手里,量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太后看向沈逍,“你就只想让萧佑活命,不求其他?”
沈逍沉默了会儿,抬起眼,“上回外祖母说,想让我执权摄政?”
太后脸色微怔,“你不是不愿意吗?”
他是她在世间唯一剩下的骨血。
莫说摄政之权,就算是皇位,也是能给的。
但前提是他要肯听自己的话,答应她提的诸多条件,包括跟王琬音的婚事。
而眼下,决计不是谈这些条件的好时机。
沈逍当然清楚,眼下不是外祖母谈条件的好时机。
王家子弟再无人可用,唯一稍稍能有些能力的王敏显也被自己射杀在了东林苑。
萧元胤被他引来京畿,此刻就盘踞在万年县。
晋王旧部势力未除,御史台又开始在朝中推波助澜。
整个长安,内忧外患。
他如今想要什么,根本无需再屈服于任何条件。
所以才会步步筹谋,一直等到现在。
沈逍眉眼轻垂,看向指尖摩挲着的茶盏。
雨过天晴的瓷色,又让他想起昨夜的雨,昨夜的人。
若那人此刻在此,知晓了他的种种谋算,大概,会更厌恶,更觉恶心吧?
~
洛溦被扶荧送回到了玄天宫。
路上得知长乐得救后也被送来了玄天宫,尚在病中。
洛溦有些放心不下,前去探望。
长乐之前亲睹沈逍射杀王敏显的一幕,其后又落了水,惊吓过度,服过几次药仍有些精神恍惚。
此刻郗隐和鄞况都在屋内,讨论着施针用药的方案。
长乐坐在美人榻上,意识迷茫地喃喃低语,看到洛溦走进来的一瞬,遽然惊声尖叫起来。
“是你!”
她仿佛记起了什么,抖着手指,指着洛溦,“我记得你,你是宋洛溦!因为你,若存哥哥才会跟我说那些可怕的话!”
说着,就起身朝洛溦冲了过来。
鄞况忙拦住长乐,往她后颈扎了一针。
长乐瘫软下来。
洛溦问鄞况:“她怎么样了?是有些糊涂了吗?”
鄞况把长乐扶回到榻上,若有所思:
“好像她看到你,倒是神智清明了些。”
转身与郗隐商量了几句,又重新讨论起治疗方案。
洛溦在旁边听他师徒二人对话,大致明白过来长乐如今怀有身孕,无法随意用药,是以病情一直起伏不定。
然郗隐最喜拿疑难杂症试药,重新又把了脉,琢磨一番,添了几味猛药,把剂量减少,频率增多。
洛溦有些担心他试过了头,留在一旁瞧着,一面帮忙给长乐喂药。
入了夜,鄞况回药房熬药,洛溦独自守在榻边,喂长乐服下新一轮的药剂,又探查她的腕脉。
长乐徐徐睁开了眼,盯着洛溦。
洛溦见她醒来,问道:“公主好些了吗?”
长乐盯了她片刻,眼神似又清明几分,过得半晌,突兀开口道:
“你是因为景辰的孩子,才肯照顾我吧?”
洛溦怔了怔,没说话。
长乐竟会知道她与景辰的事。
是景辰……告诉她的吗?
长乐慢慢坐直起身来,突然挥手而出,一巴掌扇在了洛溦脸上。
洛溦耳中嗡鸣,刚转回头,长乐的第二个巴掌又已挥了下来。
她抬手挡住,握住长乐的手腕,“公主!”
长乐扬起下巴,挑衅地看着洛溦,“你松开,你要是不松开,我就再不吃药,直到弄死肚子里这个孩子。”
洛溦攥着她的腕,踯躅半晌,缓缓松了开。
长乐猛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直流,情绪疯癫:
“知道我为什么笃定你放不下景辰的孩子吗?因为他对你,也是痴心的很,被皇祖母下了那么重的药,都能忍着不碰我,人都快没意识了,还在叫你的名字……”
长乐慢慢站起身,揪住洛溦,“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先是迷住了若存哥哥,让他那样地对我,转身又勾搭上景辰……”
“你就是个贱人!”
说着,一巴掌又狠狠甩到了洛溦的脸上。
洛溦趔趄踉跄,后退的身体,恍惚像是撞进了谁的怀里。
意识,一片飘忽流离。
第 115 章
洛溦思绪惘乱, 仓皇间只觉自己被身后的人揽扶住,胀痛的脸颊贴到了他胸前,微微浸着湿意。
长乐已经再度扬起的巴掌,滞在了半空, 先前狠戾的面容变得扭曲恐惧起来:
“若存哥哥……”
她定定盯了沈逍片刻, 脑中时而是过往对他种种迷恋的情绪, 时而又是那日在璇玑阁里的可怕一幕,瑟瑟发抖。
“都是因为宋洛溦,都是因为宋洛溦……”
长乐捂住头,喃喃自语,一会儿又想到被沈逍射杀了的王敏显,失声惊叫起来。
鄞况端着药从屋外进来,见状忙上前施针制住长乐。
沈逍道:“不用留了。”
鄞况捏着银针,确认道:“马上吗?”
洛溦清醒过来,忙道:
“太史令,公主什么也没说,你别……别伤她!”
沈逍松开手, 将揽在怀中的洛溦扶转过来,低头看着她红肿的脸和泪湿的眸。
半晌, 揽着她走到长乐跟前:
“那好,你打回去。”
洛溦心绪惘徨, 看了眼被鄞况施针制住、无声发抖的长乐, 摇了摇头。
“我不……”
转身扬首去看沈逍,“我不能……”
沈逍注视她片刻,眼中怜惜渐转幽冷, 拽着她出了屋。
看押长乐的这间密室,毗邻后院的药房。
沈逍拉着洛溦进了药房, 让小僮寻来了消肿的药膏,伸指托住她下颌,扳过面庞,俯身亲自上药。
洛溦适才听了长乐的一席话,心中紊乱如麻,只想找个地方独自待着静一静。
可又害怕,沈逍会回去伤害长乐。
她抬起眼,看着他,“公主她,其实也没细讲太史令跟她说过什么……”
她不知道沈逍从前到底跟长乐说过什么,让她那般的害怕,也不敢问,只能劝慰道:
“太史令别对她生气了。”
沈逍擦药的动作顿住,掀起眼帘:
“你觉得,我是因为这个在生气?”
洛溦回望着他,动了动唇,又旋即抿住。
沈逍道:“假如她此刻没有怀着景辰的骨肉,你会打回去吗?”
“那我……也不会。”
洛溦垂了眼,“她生着病,我俩又都是女孩,没必要打来打去的。”
都是女孩,所以没必要?
沈逍默然注视洛溦。
当初在含章台给何蕊的跪垫放驼花粉,分明没半点的手软。
她是什么样的性情,他再清楚不过。
哪怕对着明知不是对手的匪贼,手里的刀说刺就刺下去了。
如今无非,只是为了那人的缘故。
沈逍的指尖,还扶在洛溦的下颌上,感觉到她面颊的撤避,缓缓松了开。
洛溦沉默一瞬,拿起案上的药盒。
“那我先回去了。”
她低着头,收起药盒,转身退了出去。
沈逍独自静立在药案旁,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怔忡良久。
回过神,准备出屋,却见郗隐背着手走了进来。
“咳。”
郗隐睨了眼沈逍,咂巴着嘴,没打算遮掩自己偷听了壁角,啧啧叹道:
“听你俩说话,简直要把我这条老命搭进去。”
他在案边坐下,取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喝了口。
半晌,重新看向沈逍,踟蹰片刻,问道:“师兄有没有跟你说过,当年我为什么会把那颗血灵丹给了绵绵丫头的娘亲?”
沈逍道:“说过。”
他那时年纪还小,却也听明白了大概,知道洛溦的母亲是郗隐从前的意中人。
郗隐又问:“那你可知道,阿萝后来为啥选了宋行全,没选我?”
沈逍摇了摇头。
郗隐捏着茶杯,“论才华人品,我甩那姓宋的五千里!但可惜,论起哄姑娘家开心,他确实又远胜过我。我这人,性子要强,从不肯低声下气,更说不来什么甜言蜜语,而宋行全那厮,你也见过,说话惯会伏低卖惨,动不动就能为她生为她死,没她活不下去。”
“当年我只顾着自己清高傲世,又觉得以阿萝的心智,断不会被那等不要脸的招数所惑,可俗语说得好,烈女怕缠郎,千百年传下来的话,绝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
郗隐不想再多说自己当年的憾事,转向沈逍:
“你知道从前景辰是怎么待绵绵的吗?但凡学堂休学,不论刮风下雨,必走四五十里山路来我的药庐陪她,从不说一句重话,从不露一次冷脸,我若是个姑娘,也宁可选择跟他……”
沈逍默然聆听郗隐讲述洛溦少时之事,神色疏漠,末了,问道:
“师叔说这些话,是想让我学景辰吗?”
郗隐看着他,“你不该学学吗?”
沈逍不置可否,反问道:
“倘若师叔重活一次,又可会学宋行全的伏低卖惨?”
郗隐沉默住。
沈逍眉目清冷,替他答道:
“师叔定然不会,否则让对方动心的就不再是你,而是你刻意模仿习来的影子,终究见不得光,到最后又有何意义?”
他转过身,出了药房。
屋外夜色正沉,一轮明月谧然映在繁星之间。
沈逍抬头凝望月色半晌,重新回了看押长乐的密室。
此时长乐已在鄞况的施针下渐转安静,看到沈逍进来,又有些紧绷,缩躲到鄞况身后。
沈逍开口问道:
“之前你说外祖母给景辰下了重药,是怎么回事?”
长乐不敢看他,“就……就是那么回事,想让我跟他……”
沈逍俊眉微蹙,“他不是自己愿意的吗?”
他一直以为景辰是因仕途不顺,自荐到太后跟前,后来与长乐有了苟且,也是因为想要再择高枝,谋求名份。
太后身边可用之人不多,看中景辰才干、想留由己用,因此愿意有所退让,也并非不可理解之事。
但若说亲手将面首送至孙女榻上,则实乃匪夷所思,毫无道理。
长乐摇了下头,“他都没……”
话说了一半,又吞了回去,看着沈逍:
“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宫?我想回宫!”
沈逍没理会她,转向鄞况,“师叔是不是有种药,能让人开口说实话?”
~
洛溦拿了药,回到自己在璇玑阁的住所。
一直苦抑着的情绪,蜂拥而至。
太后,竟是用那样的法子逼迫景辰……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景辰他,又到底曾遭过多少的罪?
洛溦坐到窗边,伏着头默默流泪。
拭完了泪,取过案上的一个铜匣,摸着匣面上的金属格。
这个铜匣,是当初去景辰宅院提走庆老六时,护卫奉命转交给她的。
匣面上封着六十四格卦锁,据说想要打开,必须按照准确无误的顺序调整卦块,否则匣内机关就会渗出酸液,毁掉里面所放之物。
洛溦研究了许久,也没看出这些金属格排列的玄机。
她想起景辰身世的秘密,猜测着这里面的东西会不会与此有关。
如今皇帝和景辰都不在了,太后自己,是绝不可能承认当年调换婴孩之事。
倘若太后不肯出面解释前因后果,那景辰的身上就会永远留着以色事人、巧立名目的烙印,千秋万载都洗不干净。
她想要为景辰正名,想要与造就了他不幸命运的权力相抗,所以真心希望着齐王能得登极位,改变时局。
可眼下齐王被太史令设计,蛰退一隅,前途未卜,将来何去何从,亦未可知。
洛溦伏在案边,摩挲着匣面,一夜寂寂辗转。
翌日起身,便上了观星殿,查找殿内古籍,寻找与卦锁有关的记录。
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玄天宫,身为监副需要审核的文书也积攒了不少,五行署和司天监一直将需要她用印的书函送往观星殿,由扶禹暂理,如今她既然回来了,扶禹便把东西整理出来,送了过来。
厚厚的一摞,堆到案上。
洛溦一面查书,一面审着文档,两日下来,时间须臾飞驰。
这晚入夜后,熬得有些昏昏欲睡,下阁做了些薄荷糕端回来,却见沈逍不知何时来了殿中,正坐在了自己堆放文书的案后,素袍胜雪,垂目执笔。
她踯躅了下,慢慢走了过去。
沈逍眉眼沉静,翻阅着案上文书,手中朱笔在数值间轻走而过,圈画出需要修改的地方。
他的速度很快,不像她,审定几道推演还得摆弄半天算筹,不多时,便阅过好几份录函。
洛溦旁观他笔下演算,愕羡中渐渐淡忘了两人上次不欢而散的尴尬,见砚中朱砂就快用尽,忙取了新的砂石捣碾。
夜风从穹顶灌入,拂动琉璃灯盏里烛火轻颤了一瞬。
沈逍伸笔入砚,视线触到女孩研砂的纤白指尖,再又缓缓抬起,定格在她低垂专注的眉眼间。
洛溦感受到他的注视,也下意识地掀起眼帘。
两人的目光,静静纠绞一瞬。
洛溦垂了眸,调着砂粉,轻声道:
“太史令怎么过来了?”
她听扶禹说过,沈逍如今以同平章事之职,领了执宰三省之权,位同摄政,连着两天都待在了紫微台。
沈逍没有答话,蘸了笔尖,继续审阅文书,过得许久,反问她道:
“脸还疼吗?”
洛溦摇头。
郗隐的药膏都是极有效的,用过一次基本便消了肿,没留什么痕迹。
想到因为挨了长乐巴掌、跟沈逍起的争执,她沉默了会儿,斟酌开口:“前日的事……”
沈逍却眼也没抬,“长乐的孩子,不是景辰的。”
洛溦怔住。
好半天,回过神来,“什么?”
沈逍翻过一页历算,面无情绪地勾出错处,“上回你让师叔用在扶荧身上的那种药,长乐也用了,说了实话。”
“孩子,是王敏显的。”
万寿节宫变那晚,长乐被困在承极宫内,目睹肃王鲁王中箭,惊慌失措之际自己也跌下宫阶,被赶来的王敏显救护住。
彼时整座宫中杀戮四起,禁卫都守去了皇帝和太后身边,长乐又怕又惧,抓着王敏显不肯放手。
两人是表兄妹,自幼相熟,王敏显本就对长乐存了点心思,送她回寝宫后,又被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拉着不放,顿时便有些心猿意马。且那晚他奉太后密令暗中射杀肃王和鲁王,情绪亦有些紧绷焦虑,哄着长乐陪自己喝了些酒,之后便鸳鸯帐落,珠胎暗结。
长乐怀孕之事,自是没能瞒过在后宫耳目众多的太后。
然而出乎沈逍意料之外的是,本该遂了侄孙心意、趁机将公主下降王家的外祖母,竟然会选择以此作胁,让长乐在上元夜当众禀述与景辰有私。
显然,是有意要助景辰上位,成为皇室驸马。
以沈逍对太后的了解,景辰不可能只是一介面首那么简单,否则无论再如何才华出众,也不可能让太后舍弃王氏本族利益,做出如此抉择。
他抬眼看向洛溦,缄默一瞬,开口问道:
“景辰可曾对你说过些什么?”
第 116 章
琉璃灯下, 洛溦的神情有些恍惚。
长乐腹中的孩子不是景辰的?
可为何他由始至终,都不曾解释过一句?
是宁可让她,鄙夷怨恨他吗?
“他什么也没说过,我一直以为, 他和公主……”
洛溦抬起眼, 神色微惘。
沈逍望着女孩眸中隐隐泛起的水雾, 移开了视线。
他早就知道,她听说此事后,会有怎样反应。
欢喜,释然,相比起自己的那些肮脏不堪、强诸于她的欲念与禁锢,她心中的皎皎君子仍旧不染尘埃。
高山仰止,令她心折。
或许他没有必要告诉她真相。
然而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沈逍垂目,演算着笔下的朔望月周,朱砂字迹略有顿滞:
“我不是问这个。他还有跟你说过别的事吗?”
别的事……
洛溦回过神,脑海中不知为何, 又浮响起了景辰那些苦涩的话语 ——
“她告诉我说,她的沈哥哥, 是天底下最漂亮最聪明的人……”
“你,喜欢太史令吗?”
“若他一开始, 也像我从前一般地对你好, 陪着你,你也……不喜欢他吗?”
穹顶处涌入的夜风,吹拂案边两人的衣袖轻触交缠。
洛溦思绪缭乱, 缓缓扬起眼眸,望向身畔执笔的男子。
素袖当风, 眉目如画,神姿高彻。
面前厚厚一摞原本需要她审定的文书,转眼已被他阅完了大半。
沈逍良久未等到洛溦的回答,停了笔,朝她看来。
女孩却在这时垂了眼,神色微惶,面颊上透出一抹淡淡的嫣色。
是……想到景辰说过的什么话了吗?
沈逍撤回了视线。
半晌,冷着声:“我是问有没有什么跟外祖母相关的话?”
洛溦听他提到太后,心弦霎时绷紧。
抬起眼,去看沈逍,却除了他眉宇间惯有的疏离冷漠,瞧不出有什么情绪。
他那么的聪明。
该不会,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洛溦暗咬了下唇,摇了摇头:“没有。”
她心中因此,对他一直存着些愧疚。
现下又怕他继续这个话题,想到刚才带来的点心,试探问道:
“太史令,要吃点薄荷糕吗?”
她站起身,从旁边的桌案上取过食盒,端出自己做的薄荷糕。
“我以前做的点心太史令都不太喜欢,但这种是我上次在嵯峨山做过,太史令说还不错的。”
她把盛着点心的碟子放到案上,看向沈逍,本文由疼训裙八扒三另期七雾散六整理上传“要尝尝吗?”
沈逍朝她望来,又垂眼看了看糕点,视线在碟子旁的餐箸上轻扫而过。
漠声道:“手没空。”
随即重新垂了眼,继续批阅奏册。
洛溦看着他执笔书写,另一只手伸指压过册角纸页,依稀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那……
到底是想吃,还是不想吃呢?
她踌躇了片刻,取过玉箸,夹起一小块糕点,小心翼翼送到他嘴边:
“太史令?”
沈逍眼也没抬,启唇,一脸平静地咬进了嘴里。
原来是要吃。
洛溦忙又夹了一块,送过去。
沈逍吃着洛溦喂来的点心,默默审阅文书,直到阅完了最后一册,合起,放到一旁。
洛溦正想着这下不用自己投喂了,却见沈逍留意到自己压在函册下的画纸,伸手揭了过来。
“这是……六十四卦算式?”
画纸之上,绘着六十四个分别以纵、横、斜方位排列的数字方框。
洛溦没想到沈逍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什么,不由得放下餐箸,靠近过来:
“太史令认得这个?”
她在藏书阁里找了两天,什么相关的书籍都不曾找到。
沈逍“嗯”了声,“这是按照伏羲六十四卦排列的算式。”
看向洛溦,“怎么想起要解这种题?”
以她的水平,解这样的题根本毫无可能。
洛溦含糊道:“就……就偶然有次在古籍里翻到,觉得看着很有意思。太史令,能教我怎么解吗?”
沈逍望着女孩眼中莹莹的殷切,犹豫片刻,从筹盒里取出算筹。
“伏羲六十四卦,又叫方圆四分四层卦。”
他将算筹在案面上摆开,“这道算式里的数字,都是依照四分四层来排列。每三个纵列为一道同余程式,从左上第一道开始解,解出的数值,再按六十四卦方位重组。”
洛溦刚听了个规则,就已经感觉有些头晕,打起精神,认真观摩解题步骤。
沈逍一边讲解推演,一边运筹,修长的手指,轻轻摁拨着算筹,在紫金石案面上抚挪移动。
洛溦竭力跟上他的运算,目不转睛。
但没过多久,就委实跟不上了。
程式一直是她最不擅长的题目,更何况这种同余程式,开头几步勉强能听懂,后面就又渐渐稀里糊涂了。
反正,也不可能真学会,不如就等着让他把整个答案全算出来好了。
太史令的答案,肯定是不会错的。
等她拿到最后重组的数字,应该就能打开那个铜匣了吧?
烛影下,沈逍移动算筹。
“这里直除完得到的数字,要填到第四十五卦的位置上,对应上兑下坤。”
他看了眼走神的洛溦,修眉轻蹙:
“有在认真看吗?”
洛溦幡然惊醒,忙道:“有啊。”
信誓旦旦,“我一直都追着太史令的手在看呢。”
说着又凑近了些,曲肘支颐,态度严谨,目不转睛地紧紧盯住沈逍执筹的手。
沈逍凝视着她,一语不发。
半晌,将她揽到自己身前,手里的算筹握入她指间:
“你来解。”
惊惶失措的洛溦,懵懵然被拥抵到案沿边,握住了算筹,听见沈逍低醇的声音响在耳边,疏冷不带什么情绪:
“我教你。”
“下一步,解万位,继续直除。”
他伸出手指,引导她运筹的方向:
“这里,对应巽位和坎位。”
洛溦思绪混沌地跟随着,一步步挪动着算筹。
明明听沈逍语气平静漠然,可偏就控制不住让她有些心慌意乱,努力集中注意力思索着,仍旧完全不知每一步是怎么解出来的。
煎熬了许久,实在再熬不下去了,扭头羞愧道:
“我……我真学不会这个。要不,太史令直接帮我解题吧?”
沈逍看着她。
靠得那么近,她的唇,几乎就在他的唇边。
他搭着眼帘,声平无波:
“我只答应教你,没说直接帮你解。”
洛溦嗫嚅道:“可我真的脑子转不过来,太史令这样教我一遍,我估计也听不懂,还浪费时间,所以不如就直接解了,我在旁边看着就好。”
咬了下唇,示好道:“要不,我再喂薄荷糕给太史令?”
谁想吃那薄荷糕?
沈逍微垂着眼,盯着她唇上咬出的浅印,俯低,靠拢,轻轻吮住。
洛溦猝不及防,缩身想躲,后脑却被他的手指扣了住。
然而吻得却并不强势,轻啄了下,便停住,抬眼,判研着她的反应,托在她乌发间的手感觉到了她的抗拒,随即慢慢松了开来。
洛溦绷紧着的呼吸,回复过来。
垂了眼,抑住情绪,好半天,声音低如蚊蚋地开口道:
“太史令,能认真解题吗?”
沈逍一语不发,取过算筹,开始解题。
少了讲解的必要,他运筹的速度就快了起来,抚云拨水般的,过了莫约两三刻,便将数字重组完毕。
洛溦也不再纠结先前之事,忙取了笔,对应着记下。
沈逍注视着女孩专注的模样,静默片刻,淡声道:
“想学的话,我可以从同余程式开始教你。”
洛溦哪里还敢让他教。
收起记录答案的纸,摇了摇头。
扬起眸,对上他定定的目光,心底一点隐秘的期望浮泛上来,斟酌着,调换话题似的问道:
“对了,太史令去见过太后娘娘了,那有没有……决定接下来会怎么做?”
齐王如今被困在万年县,现下何去何从尚不知晓。
“那日太史令曾说,不该一下子连根拔起京官中的世家旧党,是……打算帮着太后娘娘,保下五皇子的帝位,然后再一起对付齐王吗?”
沈逍的视线从洛溦的脸上收回,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外祖母想要说服萧元胤退兵称臣,我也希望他能以退为进。”
洛溦问:“要是齐王不答应呢?”
“他现在,没有太多选择。”
沈逍将案上的算筹收拣回筹盒,“你也用不着为他太操心。”
“可他是因为信了我,才……”
沈逍收拣算筹的动作顿住,捏在手里的竹筹似不知该放去何处。
“谁让他要信你?”
他将手里的竹筹啪地扔进筹盒,眉目蕴寒,寂然起身离去。
~
洛溦回到居所,心情沉甸甸的。
好在那个六十四卦锁的答案是有了。
她定了定情绪,重新拿出那个铜匣,按照沈逍算出的答案,将匣面上的卦块移动重组。
铜盖下,发出一声脆响,机括打了开来。
洛溦揭开匣盖,见里面放着一叠书纸样的东西,最上面的是一封信。
她展开信,读道 ——
“绵绵,见字如晤。此番东行洛下,自知或难身返。匣中之物,若得启用,必因太史令相伴相助之故,吾心安矣。汝当知,逝者似水,未尝亡也,于吾而言,更谓解脱。从此一别,望勿念,万勿疚。吾平生之所愿,唯汝喜乐无忧。”
洛溦看着信纸上熟悉的字迹,心头百般滋味。
景辰故意用了这样的卦锁,明知只有太史令才能解开,是笃定了……她会去找沈逍帮忙吗?
又或者,是觉得她会把里面的东西转交给沈逍,得其相助,因此才会觉得心安?
可他都不知道,那个人有多冷多坏。
又怎么能,让人心安呢?
洛溦默默将信纸折起,收好,开始整理铜匣中的其他文书。
文书的内容很杂,有几道太后亲笔所写的密诏、密信,还有一些王家子弟贿赂公行、戕害人命的记录和罪证。
另又有一张发黄泛旧的纸,被仔细地叠存在鲤封之中,展开来,见上面绘着一座建筑内里的结构图。
建筑的外形看上去有些像座佛寺,屋顶造型却又有些许不同,空白处写着一个“昭”字,寺庙最底部几间甬道连通的暗室,旁边写着一个“母”字。
洛溦将图仔细看了几遍,一时摸不清头脑。
但既然这张纸被如此谨慎地保存着,想必意义重大。
太后软禁了萧佑的母亲和张贵妃,会不会……跟这个”母“字有关?可纸张颜色泛黄,显然又不是新近之物。
那到底,会是什么意思呢?
~
齐王夜袭皇城之后,原就人心惶惶的长安城中,更是暗流汹涌。
又有不知何处流出的传言,开始在京中广为散播,说永徽帝在洛下禅位之事不实,传位诏书皆系伪造,暗指太后牝鸡司晨,挟幼主垂帘干政。
所幸在百姓间声望极高的太史令,此时愿意入主紫微台统理政事,总算令得人心稍定。
三省六部的晨会之后,穿着各色官袍的朝臣寒暄退离,唯独御史周穆留了下来,转去了正堂后的偏室。
偏室内,沈逍身穿一品紫色官袍,袖口襟前微露雪色孝衣,立在铺陈在玉石地砖上的巨大舆图前,聆听几名心腹部属的禀奏。
周穆静待诸人奏完事宜,退了出去,方才上前道:
“神策军并入中军监后,王之垣举荐子侄接任统领权,今早御史台以之前王敏显失职之罪弹劾,未令其得逞。”
沈逍的视线从舆图上收回,走到书案后,提笔撰写公函,一面道:
“让何岐将神策军的兵力疏入京兆府,另设军营,推举你名单上的人接管过去,等南北六州的兵权交接之后,再做清理。”
周穆应道:“下官遵命。”
他昔日曾是晋王伴读,后被沈逍招揽,暗中助其谋划,选拔受党争打压的忠直纯臣,为革新吏治做准备。此番自沈逍执掌三省,借朝局动荡之机,周穆培植的心腹皆被不动声色地安插至要职,扼住了旧党动摇朝纲的枢要处,一步步牵制平衡,蚕食其势。
“眼下朝政局势趋缓,太后年事已高,王家亦再无可掌舵之人。”
周穆继续道:“太史令摄领六部,摈除党争乃是迟早之事,只是眼下齐王尚且盘踞万年,储君之事需得早做定夺。”
沈逍神色澹然,“不急。”
萧元胤一直盘踞在京城附近,他才有足够的理由将南北六州的兵权收拢到自己手中。
“等何岐交接完兵权,再将皇帝禅位给齐王的诏书内容传出去,帮萧元胤造些势。”
周穆闻言略有些迟疑,问道:“太史令是决定要扶齐王继位了吗?”
沈逍合起函册,想起那晚在观星殿与洛溦的争执,沉默住。
论私情,他决计不愿让萧元胤得偿所愿。
但以大局论,萧元胤又确实是皇子之中最适合坐那个位子的人。
大乾想要彻底革新吏治,任重道远,除了削弱门阀世家的势力,还要彻底更改底层官职的选拔,摈除党派攀附。萧元胤的强硬不折,反倒让他拥有了推行新政的决心与毅力,比起皇室中的任何人都更为称意。
否则当年豫阳兵变,他也不会特意传令让周旌略留下了萧元胤的性命。
沈逍沉吟片刻,吩咐道:
“帮我约萧元胤在岐川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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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溦拿着铜匣里的那页纸,反复研究了几日,一直找不出什么头绪。
大乾管理寺庙的监院,恰也隶属玄天宫,洛溦让扶禹找来与寺庙有关的名册和书籍,逐一翻阅。
她从书中了解到,“昭”字,原来是吐蕃佛教的寺院名。
可自四五十年前大乾与吐蕃交恶,朝廷便断了与吐蕃的往来。洛溦长这么大,都不记得在哪儿听说过有吐蕃佛寺,送来的名册里,也始终查不到任何这样的寺院。
苦思了多日,突然想到曾与沈逍待过的高禖庙,心中有了念头,匆匆下了璇玑阁,去了司天监。
司天监里,存放着历朝历代的舆图,除了描绘地貌的山河形图,亦有城池地舆,标注着其间建筑的名称。
如今不为人知的庙宇,或许也像那座高禖庙一样,只是废弃了。
洛溦埋头找寻了一个下午,终于在一幅五十年前的长安舆图上,找到了标记为大昭寺的一座建筑,就紧临在宫城之西。
据载两百年前,吐蕃公主和亲中原,皇室为示礼迎,在毗邻宫城之处修建了这座佛寺。自此大昭寺屹立长安一百多年,直到四十多年前,因为与吐蕃交战的缘故,被朝廷下令拆毁,于其原址上重建了一座无量寺。
这座无量寺里面,又能有什么秘密呢?
洛溦心事重重地走出存放舆图的书斋,远远望见一名有些眼熟的文吏,缩在廊角处朝自己悄悄示意。
她走了过去。
文吏提心吊胆地等了半个下午,此时见洛溦出来,忙上前躬身行礼,压低了声道:
“宋监副,齐王殿下想见你一面。”
齐王?
洛溦不敢置信,“殿下在哪儿?”
“监副请随小人来。”
文吏从前与鲁王一起师从曹学士,受过不少恩惠,昨日被齐王殿下派人找到,原以为根本没机会把话送进璇玑阁,谁知阴差阳错的运气好,宋监副今天竟自己来了司天监。
他领着洛溦去隔室换了身小吏的冠袍,带着人出了监院,过桥,引至渠对岸的一处算命店铺前。
龙首渠因靠近玄天宫,一直是长安善男信女积聚之处,沿渠各式算命看卦的店铺摊位亦是鳞次栉比,围满了求问姻缘功名的百姓。
易了容的萧元胤,黑着张脸,抱臂站在一排写着“小诸葛”、“赛神仙”、“不准不收钱”的招牌前。
见到洛溦过来,他神色稍霁,拉了她退进算命铺子的后院。
洛溦自知晓沈逍借自己利用齐王之后,就一直心存愧疚,此时见到萧元胤,忙想解释:
“上次的事……”
“上次的事,我知道与你无关。”
萧元胤截断她,“是沈逍那厮阴私,也怪我自己没留够后手!”
他时间有限,长话短说,“你如今既也看清那厮的真面目,定也不想再留在他身边,索性就跟我走吧。”
洛溦回望齐王,欲言又止,半晌,问道:
“殿下怎么突然来长安?”
现在到处风声鹤唳,齐王进京,必定危险重重。
萧元胤道:“我母妃还在皇祖母的手里,我不能不管。”
张贵妃与太后素来不和,如今落入其手中,不知会受何等折磨。
“皇祖母应是知道我曾与晋王旧部有过来往,前些日子派人送了密信给我,让我想办法截阻萧佑,用他来交换我母妃。”
萧元胤虽不知太后何以对萧佑如此在意,但却不能放过这个解救母亲的机会。
“我应允了下来,此次入京就是为了带走我母妃。”
他看向洛溦,“特意选在今日,也是因为沈逍约了我去岐川行宫见面,他此刻不在京中,我要带你离开,能有七八成的把握!你先跟我的人去婆娑林暂待,等我换回母亲,再去接你同行。”
洛溦想到萧佑,“颍川王他……”
萧元胤道:”我自不会像沈逍那般阴私,拿自己的亲堂弟去做棋子,且萧佑如今身在何处,我也确实不知晓。但我有其他的筹码跟皇祖母交易,等见了面,自能让她答应。”
他握住洛溦手臂,带她走到院子侧门:
“时间紧迫,我先送你去婆娑林。”
洛溦一时回不过神来,脚步迟疑,彷徨间想起铜匣里的那幅图,问齐王:
“太后,约殿下在哪里交易?”
萧元胤道:
“无量寺。”
第 117 章
沈逍赶在日暮之前, 抵达了岐川行宫。
此处是隶属万年县的离宫宫苑,宫苑不远处的临水地,如今被萧元胤暂据为了屯兵之所,河流沿岸的旷野之上扎着营帐, 招展着印有皇室徽记的各色旌旗。
随行诸人在山岗上勒缰驻马, 遥遥可见营地外围的骑兵步卒齐整操习。
扶荧撇嘴道:“齐王这是知道太史令要来, 故意把家底都搬出来示威吧?”
一旁的中军监何岐,向沈逍谏言道:
“太史令,不如让末将趁机去探一下这里的兵马数目?”
养兵不易,士卒军马每日的口粮消耗都不是一笔小数,齐王既然要显摆,他们便索性却之不恭,以便将来掐着时间断他的粮草供给!
沈逍颌首,“谨慎些。”
语毕率余下诸人,纵马驰入了宫苑。
候在此处的齐王副将,领了萧元胤的命令,出苑迎了沈逍, 又请罪道:
“齐王殿下还在操练士兵,末将这就去传话, 烦请太史令稍等!”
然而这一去,过得快小半个时辰, 还没返回。
何岐潜去了营地查探消息, 沈逍倒也不着急离开。
扶荧一向不喜齐王,抱着剑,忿忿道:“齐王这谱儿摆得太大了吧!他如今困在此处, 金云关的援军也打不进来,不赶紧来求人, 还想怎地?”
屋外的天色,已渐渐暗沉。
沈逍在檐下抬首,望向深蓝夜幕中渐显的星辰。
西北方一抹极淡的赤方气,若隐若现。
参宿之伐。
大凶之兆。
身后的扶荧,还在絮絮叨叨地悻然抱怨:
“总不能,齐王还能有比议和脱困更在意的事吧……”
沈逍却陡然想到了什么,倏地转身,下令道:
“回长安。”
~
洛溦跟着齐王上了马,往皇城的方向行去。
齐王此番入京,为安全起见,并没有以真实身份和容貌示人,而是扮作了副将林谅的部属,由林谅出面与太后交易。
萧元胤对洛溦道:“皇祖母好像对萧佑格外在意,竟愿意暗地里跟我做交易。可我就想不通了,若是萧佑真投了晋王旧部,皇祖母大可名正言顺地发榜文通缉他,直接给他安个逆党的罪名,不比这样背着人行事来得有利?”
洛溦缄默不语,心中却是能猜到太后如此行事的原因。
永徽帝不是太后亲子,那么原本应该继承帝位之人,就该是萧佑的父亲晋王。
晋王二十一年前被永徽帝暗害,惨死突厥,如今萧氏皇族剩下的男丁、最能顺理成章继位的皇子,就只有晋王的遗腹子萧佑。
出于这样的原因,太后必须不择手段地除掉他。
但萧佑得了沈逍的庇护,太后不愿明面上与外孙翻脸,加之晋王之死本就疑点重重,她不可能再堂而皇之地对萧佑动手、坐实当年暗害庶子的罪名,自然只能私底下另想办法。
所以甚至不惜找到了齐王,跟他做交换。
萧元胤继续道:“皇祖母为了跟我交易,按我的要求提供了出入京畿的凭信,一会儿你拿好凭信,要是我过完亥时还没到婆娑林,你就自己先走!”
洛溦回过神,对齐王道:“可我没打算要离开长安。”
“为什么?”
萧元胤看着洛溦,“难不成你还真打算留在沈逍那种人的身边?”
洛溦垂了垂眼,不置可否地略过这个话题,沉默了会儿,又抬头望向夜幕中渐转明亮的星斗。
“我跟殿下一起去无量寺吧。”
她开口道:“景辰留下了一张图,上面有一些关于无量寺的线索。图我没带在身边,却能记得大概,如果贵妃娘娘一直被囚在那里,或者殿下此行遇到什么变故,也许能帮得上忙。”
齐王如今陷入这样的处境,皆因之前相信了她的谏言,继而被太史令利用。
她心中一直有愧,也想借机弄明白景辰留下那张图的用意,执意同行。
萧元胤却是不愿。
虽然太后是暗中相约,亦有顾忌,不会把阵仗闹得太大,且他此番随行诸人也俱是身经百战的沙场精锐,但毕竟是涉险,不敢让洛溦跟着担风险。
但转念想起她刚才那句“没打算要离开长安”,又不觉有些心头堵涩。
是不是,他若此刻放她离开,她就又要回玄天宫,守回沈逍那厮的身边了?
萧元胤沉默不语。
洛溦一直等不到齐王的答复,斟酌了下:
“殿下是因为介怀上次轻信了我,不愿再相信了吗?”
萧元胤回过神,“什么话!”
说得好像不带她去,就是不信她似的。
“那行,让你跟着。”
他犹豫片刻,叮嘱道:“切记时刻待在我身边。”
洛溦出司天监的时候就换了小吏的服饰,扮作了男装,此刻稍作修整,涂暗面容,跟在同样易容成随从的萧元胤身边,并不太起眼。
一行人在夜色掩护中,抵至宫城外的无量寺。
如齐王所料,太后没有动用官军,而是让心腹王喜瑞领了王氏的内府兵,提前清走了寺内僧众,隐秘行事。
宦官出身的王喜瑞如今沾了旧党得势的光,进封了殿中监和内府将军,此时戎装轻甲,带着一队亲卫,在山门殿外接应了林谅等人。
“颍川王呢?”
他目光锐利地扫视随行诸人,质问林谅。
林谅事先得过萧元胤的吩咐,道:“等见到了贵妃娘娘,自会让人将颍川王送来。”
王喜瑞也不纠缠,冷笑了下,“跟我来吧。”
洛溦也随在队伍的后面,跟着踏上山门殿的石阶,行过飞拱桥,到了寺院的正殿之前。
借着殿中微黯的灯烛光亮,她四下环顾,寻找着从前大昭寺的痕迹。
按照那张图纸所示,正殿外的天井东侧,原来有座双鹿拱金轮屋顶的经室,正对着佛塔,室内底部盘阶一直往下,引向那几间密室。
可四十多年过去了,昔日的大昭寺已被拆毁,从前那座金轮屋顶的经室早不复存在,佛塔也已变作了诵经的侧殿。
也不知那些密室,还在不在原本的位置?
正殿之内,太后已亲自等候在此,捻着佛珠,坐在主位软榻之上。
四周侍卫环绕,太后面前跪着一名被绑缚住的华服妇人,身形衣饰皆是张贵妃的形容,被黑布罩着头,颈间架着钢刀。
王喜瑞躬身上前,向太后附耳禀报一番。
太后脸色寒沉,抬目望向林谅:
“谁给你的胆子,敢同哀家讨价还价。”
林谅扫了眼跪地的妇人,上前向太后抱拳一礼,道:
“娘娘恕罪,只需先让末将确认贵妃无碍,便去提颍川王来换人!”
太后默不作声地盯了林谅片刻,转过头,朝押着张贵妃的侍卫抬了抬下巴。
侍卫领悟到示意,一把拽过地上被缚住的贵妃,遽然抽出匕首,割下了她一根手指,扔到了地上。
黑布之下,张贵妃显然是被塞住了嘴,但突如其来的痛苦仍旧让她发出凄厉的呜咽声,蜷在了地上挣扎颤动。
被割断的手指滚到青石地砖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叮”响。
萧元胤循声望去,看清断指上母妃素日常带的翡翠戒指,忍不住霎时目眦欲裂,作势就想要冲出去,却被被洛溦拉住了衣袖:
“殿下别冲动。”
若让太后认出了齐王,必是不肯轻易放他离开。
主位上,太后转着腕珠,语气冷锐:
“即刻把萧佑送来,否则哀家每隔半炷香,就断她一根手指。手指断完了,就轮到手脚,再往后,还有耳鼻、眼睛、舌头……”
被罩着头的贵妃听到此处,愈加挣扎起来,被旁边的侍卫摁住,狠狠按到了地上。林谅等武将驰骋疆场多年,见惯血腥杀戮,却也不曾见过如太后这般冷血残忍的妇人,禁不住一时无措,暗中朝齐王看去。
萧元胤此刻也再忍受不住,甩开洛溦的手,出列道:
“这大乾王朝姓萧不姓王!太后有何权力对帝妃滥施酷刑?”
深吸了口气,“且齐王手中还握着圣上的禅位诏书,另又有洛水案的人证,足以证明太后构陷皇子,勾结逆党,篡改圣旨,罪不可恕!”
他此时虽易了容,压着嗓音,但气势间自有一股常年领军所磨砺出的锋利,一开口,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太后也不觉微微眯起了眼,一面判研打量,神色喜怒不显,一面缓缓开口道:
“大乾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说的话作数。单凭齐王的那些罪证,想要扳倒哀家,纯属痴人说梦!那些所谓的人证物证,连紫微台都送不进去,更遑论掀起什么风浪。”
满朝上下,大半都是她王家的人,谁能逆流而行?
萧元胤道:“那倘若能送进紫微台呢?倘若如今紫微台的主人,早已生了异心呢?太后有没有想过,当初我们是如何潜入京城、召集骁骑营旧部的?京畿重地,处处盘查缜密,何以齐王就能瞒过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长安?”
他被沈逍摆了一道,这次冒险进京,就是打算也要还对方一刀,也是往太后心口插上一刀!
“你什么意思?”
太后的神色果然起了变化,捻转佛珠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萧元胤道:“太后就不觉得奇怪,沈国公的灵柩刚回京,齐王就出现了,这难道不是巧合的有些过分?或许太后现在就可以派人去一趟玄天宫和长公主府,看看太史令是不是还在长安,又或者直接出城去一趟岐川军营,看看他是不是约了齐王共谋大计。”
太后脸上的神情几经变化,心中那许多长久以来都想不太明白的事,渐渐串到了一起。
她审视着面前的萧元胤。
从小在身边看着长大的孩子,就算不喜,也是万分熟悉的。
这身型,这语气,还有一提到沈逍就禁不住激越起来的情绪……
“你是三郎吧?”
太后开口问道,口气笃定。
萧元胤被看破身份,也懒得再装了,一把扯下易容的胡须,露出真容,道:
“谢祖母还认得我这个孙儿。”
太后冷笑了下。
她今晚之所以会亲自过来,就是猜到以萧元胤的性子,多半会忍不住亲自来救母亲。
只要他来,不管怎么隐藏,都躲不过她这个做祖母的眼睛。
今日拿不拿得到萧佑,实为其次,能除掉齐王这个心腹大患,才是重中之重。
既然费心设了这个局,那总而言之齐王和萧佑,今天必须死上一个!
她转头看了眼王喜瑞:
“不必跟他们啰嗦了,送贵妃上路吧。”
萧元胤闻言疾声道:
“皇祖母不顾念我这个孙儿,那父皇呢?你如今尚不知他到底是生是死,就不怕他还活着?还有你那个宝贝景侍郎,万一他在我手里,你就不怕我的人将他碎尸万段?”
太后默然一瞬,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冷声道:
“与大乾社稷相比,谁都能死,就算他们活着,哀家也不会受任何人拿捏。”
语毕,站起身来,在侍卫的拥簇下便往外走。
殿梁上埋伏着的弓弩手,骤然现身,引弓拉弦,将羽箭似急雨地朝殿内齐王部属射出。
林谅等人拔出兵刃,轮动挥舞,挡下箭矢,又与殿中余下的内府军战到了一处。
他们皆是身经百战的军中精锐,手中刀剑横开六合,对付毫无沙场经验的内府军不在话下,赢胜只是时间问题。
但张贵妃还在对方的手里。
萧元胤将洛溦拽到殿边的铜钟下藏好,自己则拔出长剑,追上被王喜瑞拖走的张贵妃。
王喜瑞是王家的家生子,少时被特意培养武艺,之后净身入宫,侍奉太后身边,名为宦仆,实为死士,身手灵敏,招式狠辣,但毕竟年岁已大,与齐王缠斗了莫约六七回合,力渐不敌,拽过张贵妃,将她当作盾牌般推向齐王,自己趁机逃出了殿去。
萧元胤顾及母亲安危,没有继续追赶王喜瑞,只抱住贵妃道:
“母妃!”
他伸手揭开了罩头的黑布,却看清对方是个容貌完全陌生的妇人。
那妇人趁着齐王失神的刹那,手中白刃一闪,匕尖已狠狠刺进了他的胸膛!
周围部属围聚过来,惊恐大喊:
“殿下!”
太后跟着护卫匆匆离开,出了大殿,上到通往拱桥的回廊。
王喜瑞追了过来,禀道:
“娘娘,齐王应该已经着道儿了,那女死士功夫不弱,必能一刀毙命!”
太后点了点头,吩咐道:
“现在可以调人了,去给耿荣传话,就说齐王夜袭皇宫,图谋不轨,让京兆府守住城门,一个也别放出去。”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女子的喝声:
“太后娘娘。”
太后闻声停住脚步。
其余诸人也循声回首,只见正殿外的阶顶之上,一人手持灯烛,盈盈而立,虽着男子服冠,烛火映照下却似容颜殊丽,姿态中透着一种傲然的倔强。
王喜瑞率先认了出来,“好像……是那个姓宋的丫头!”
先前殿内光线昏暗,洛溦又站在人群后方,并不起眼,此刻手持灯烛,五官便清晰起来。
太后眯起眼,眸中顿时杀意浮泛。
洛溦的身后,林谅等人护送着重伤的齐王疾奔而出。
萧元胤伤了要害,若不能及时就医,必死无疑。
王喜瑞忙朝护卫下令:“把人拦下,能拖多久拖多久!”
洛溦提声道:“谁敢!”
她转向太后,“娘娘此刻若要拦人,明日景辰母亲的秘密就会传遍长安!”
太后遽然变色。
洛溦继续道:“放齐王离开,否则我必有办法让那件事传得天下皆知。”
太后牙根紧咬,盯着洛溦的视线似想将她就地凌迟。
但那样的秘密,她实不敢冒险。
“放他们走。”
她吩咐左右,继而看向洛溦,“但你得留下。”
洛溦扭头示意林谅等人,“带殿下走!”
林谅虽知齐王看重宋姑娘,但眼下到底主上的性命更要紧,点了下头,护着萧元胤朝外急去。
一行人匆匆穿过回廊,过了拱桥。
谁知刚走到山门殿的庭院内,就被一大队突然而至的重甲士兵阻住了去路。
士兵们手持火把,簇拥着为首一人,整齐不乱地涌了进来。
摇曳的火光中,沈逍一袭素袍镀着淡淡金晕,神色却冰寒似水,视线扫过被林谅等人扶住、失血昏迷的萧元胤,冷声问道:
“她在哪儿?”
~
正殿外的石阶上,洛溦目送齐王被部属顺利带出,一回头,王喜瑞的剑已架到了她脖子上。
太后唯恐洛溦再喊出些什么,恨不得即刻就取了这丫头的性命,但又不能不审个明白,吩咐道:
“带她过来!”
王喜瑞拽着洛溦,跟着太后一起进到了廊侧的诵经堂,关上了门。
太后极力抑住情绪,盯着洛溦问道:
“你知道些什么?”
那些事她苦苦瞒了四十多年,杀了无数的人,如今也就只剩身边的王喜瑞稍知一二。
洛溦看向太后,缓缓道:“我都知道,比如,圣上不是娘娘的儿子。”
太后沉默一瞬,又问:“除了你以外,还有谁知道?”
洛溦反问道:“我为何要告诉你,好让你灭口吗?”
太后神情狠戾地看了洛溦一会儿,移开眼,“是景辰告诉你的?你这个无耻的小贱妇,勾得逍儿失了理智,转过头又去勾搭景辰,哀家要不是顾及给逍儿解毒,早就取了你的性命!”
如果齐王所言属实,逍儿真的背叛了自己,那这个小贱妇也终于可以不用留了,必是要让她死得痛不欲生!
洛溦看着太后:“像娘娘这样的人,自是不懂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我与景辰清清白白,没什么不能与人道的关系。倒是娘娘与他的关系,敢拿出来向天下人明说吗?”
她想起景辰信中的那句“此番东行洛下,自知或难身返”,想起他遭受过的种种苦难,禁不住恨怨伤怀,继续质问道:
“太后当初让景辰去洛下时,明知道圣上会想要杀他,仍旧执意为之,就是想让他送死吗?”
“他是你的亲人,你为什么就能这么心狠?”
太后冷笑道:“你一个商户女,能懂什么?门阀天家之中,宗庙为大,谈什么亲情?”
“那太史令呢?”
洛溦道:“你对太史令也没有亲情吗?”
偏爱得那么明显。
同样都是外孙,为什么,就要对景辰那样不公平?
太后沉默住。
脑海中浮现出初闻女儿怀孕时的情形。
“逍儿,是哀家期盼出生的孩子,也是出生之际,唯一一个让哀家由衷感到过喜悦的孩子。”
她背负着那样足以毁天灭地的秘密,杀掉了所有能杀的人,却还是忍不住害怕,有朝一日真相泄露,自己与家族死无葬身之地。
“圣上是哀家千挑万选得来的,什么都好,唯独长得不像先帝,也不像哀家……”
孩子长相不似父母这样的事,换作发生在寻常人身上,也许并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
可一旦人心里有了鬼,就难免格外敏感,有时只是旁人无意间一句调侃之言,也足以让她心惊恐惧。
她那样急切地需要一个证明,证明她的儿子与先帝的血脉羁绊,所以即便是明知女儿不愿,还是半逼着她留下了这个孩子。
洛溦听懂了太后的意思,一时不敢置信,又忍不住悲从中来:
“所以在太后的眼里,就连太史令也只是一个工具吗?所以你宁可让他那么的痛苦,都不肯说出真相?”
太后神色冷漠。
“知道真相的又不止哀家一个,为何非得是哀家内疚?”
她转向洛溦,“你,不也没告诉他吗?”
经殿的门扉,传来一声轻微的扣响声。
紧接着,被人从外面猛地推了开来。
沈逍脸色苍白,袖袍在夜风中寂寂飞鼓,望过来的阒眸暗不见底。
第 118 章
王喜瑞见沈逍突然出现, 忙将剑压紧到洛溦的脖子上,挡在了太后面前,嘴上朝沈逍问礼道:
“太史令。”
之前齐王揭露沈逍的那些话,王喜瑞也听得清楚。他麾下的内府军刚才在齐王手里折损了大半, 但还剩下至少七八名的好手, 如今就这般无声无息地被解决在了殿外, 一点儿警示都没发出,足见太史令心存异志、有备而来,间接坐实了齐王的指控。
太后被王喜瑞挡去了身后,心绪亦是复杂,盯向外孙:
“逍儿。”
她不确定自己刚才与宋洛溦的对话,被沈逍听去了多少,又因此会生出怎样的打算。
沈逍的目光在洛溦脸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开口时,语气已抑得平静听不出情绪:
“外祖母把她带到这里,是有什么事要谈吗?”
太后判研地回望着外孙, 见他没提先前之事,足见不准备追究, 心下稍宽。
到底是在自己身边养大的孩子,不可能没有一点的感情。
“这姓宋的丫头勾结齐王生事, 企图暗害哀家, 还胡编乱造了些谎言企图离间你我祖孙情分。他们居然跟哀家说,是你帮齐王回长安,助他召集旧部, 与哀家为敌。可哀家怎么会信那样的话?你是哀家带大的,不管怎样, 都不可能帮着齐王来害哀家,对吧?”
她要赌,赌这孩子就算什么都知道了,也不会愿意跟自己翻脸。
沈逍神色疏漠。
“自是不会。”
他淡声开口:“孙儿少时不得父母喜爱,时常被留在宫中,全仗外祖母照料,八岁失恃后,又搬入宁寿宫住了四五年,与外祖母朝夕相处。纵然曾有过怨,却并无恨。”
太后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沈逍又继续道:“宋洛溦是玄天宫的人,若她勾结齐王谋逆,我必会严惩,不劳外祖母费心。”
洛溦被王喜瑞持剑挟住,不敢动弹,此时闻言抬眼,朝沈逍望去。
见他也正向她投来一瞥,目光冰冷,不带温度。
她确实瞒着他,与齐王私下有了谋算。
齐王当众揭露他时,她亦没有制止过。
洛溦的唇微微翕合了下,又旋即紧咬住。
王喜瑞见太后似有松动之意,忙将手中剑刃向下加力,侧首谏言道:
“娘娘万不能心软,这丫头留不得!”
那样的秘密,牵系着王家满门兴亡,绝不能轻易将人交出!
说话间,压在洛溦颈间的剑刃愈加用力。
太后举棋不定,心中各种权衡思量,百般纠结。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自梁间跃下,手中软剑在半空弹出,电光火石的霎那,已挑开王喜瑞手中兵刃,再反手拉回,寒芒夺目,“噗”的一声割断了王喜瑞的脖颈。
鲜红的热血,猛地喷涌而出,溅到了太后的脸上。
扶荧在沈逍身边站稳,甩干净剑上残血,收剑入鞘,“太史令。”
太后望向倒地抽搐的王喜瑞,反应过来什么,不由得牙关咬得发颤。
“逍儿……”
她死死盯向沈逍,“你竟是要算计我?”
故意拖延时间,伺机而动。
在自己与这个贱丫头之间,还是选了后者!
“好,好,不愧是哀家养大的孩子……”
她猛地拽过身畔的洛溦,狠狠推到了殿壁的石像上,自己则退到对面的侧壁前,攥住了嵌在壁上的灯盏。
洛溦刚稳住身形,便听得“咔”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身侧的石像轰然震动起来,似有一股巨大的咆哮之力,由下至上地窜起,冲击得石像自内炸裂,无数的碎块从头顶坠落下来!
殿室对面的太后,抠拽住铜灯下的机关,眼神冷戾。
这座诵经殿下,埋着她毕生想要隐藏的秘密。
当年大昭寺被毁,工部奉旨重修,她费尽了心力人脉,将从天竺偷运来的石脂炸药掺入到了修缮所用的石料里。可彼时她只是先帝的皇后,不敢肆意,更不敢让人怀疑动机,中途几番出现差池,不得不灭口毁迹,精心设计的机关也只完成了一半,能不能炸到最下面的密室并无把握,三十余年中屡次犹豫,都一直没敢轻易动用。
但今天,就算毁不掉想毁的证物,也必须除掉宋洛溦这个贱丫头!
诵经殿靠内的一半,皆被炸药所撼,成排的石像连带着烛台倾倒,夜色中的佛殿光影覆灭,随即又有青蓝色的火焰从石像下方的青石地砖中窜起。
一片晦暗中,洛溦只觉地面抖动、塌陷,掀翻而起的青石板被高高抛起,击打在身上,铺天盖地的烧灼感自脚下冲涌而上。身体被巨力抛起,两股力量交汇碰撞而出的另一波的震荡,将她狠狠推倒、再反弹,视野眩晕,意识混沌,鼻息间尽是硫磺的气息。
脚下的地面亦被青蓝的火焰撕裂开,人开始不受控制地下坠。
下坠。
混乱间,像是听见扶荧大喊了声“太史令”,随即感觉身体被拥入了男子有力的臂膀间,紧紧护在了怀中,鼻息间的硫磺气息,也被熟悉的迦南香所覆盖。
纵然神智迷惘,一颗心却骤觉安稳,身体依旧不断坠落,亦再不是彷徨无依。
沈逍揽住洛溦,手中长剑没入裂开的石像基座,借力跃落到塌陷深处的碎石堆上。
堪堪稳住了身形,头顶上方的轰隆声再度爆响,整片的石基被掀翻裂开,铺天盖地地倾斜下来。
沈逍来不及细想,紧紧抱着洛溦,俯身挡住飞落的砾石。
咣咚的坠落时持续许久,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洛溦在一片混沌中回复了意识,反应过来刚发生了什么,忙撑起身:
“太史令?”
她伸手摸索,指尖触到沈逍的脸上,语气渐转急切,“太史令!”
四周一片寂静漆黑。
洛溦的心如坠冰窟,颤着手指摸向他的颈脉,感受到脉搏跳动的刹那,凝窒着的一口气遽然卸下,连带着眼角也涌出了热意。
沈逍幽幽转醒,低低呛咳了声。
洛溦摁在他颈间的手连忙缩回,僵着身,满腔的话语堵塞在心间。
黑暗中觉察到他撑起了身,呼吸急促,朝自己伸出手,略带迫切地检查她的身体,又沿着脖颈摸到了脸上,指腹触到她睁开颤动的眼睫时,陡然顿住,踟蹰片刻,撤了开去。
两个人都陷入情绪翻滚的沉默中,彼此良久无言。
末了,洛溦斟酌开口,“扶荧他们,会很快找过来吧?”
爆炸伊始她仓皇失措,不及细想,现下再回忆,记起殿中炸裂的地方只集中在自己所靠的石像周围,而当时沈逍和扶荧在殿门口一侧,离得远,又都会武功,自己逃生根本不是问题,若非因为她……
身畔的沈逍寂然片刻,漠声道:
“想急着出去查看萧元胤的伤势?”
洛溦原想再说出口的话,又滞在了嘴边,忆起先前沈逍在经殿看自己的眼神,解释道:
“我跟齐王来这儿,只是想帮他救回母亲,毕竟他眼下这般处境,也是因为轻信了我。”
沈逍语气似平淡无波,“你心里其实更想说,不是因为轻信了你,而是因为我心思狠毒,算计了他,坏的让你生恨,是不是?”
洛溦咬了咬唇,垂着眼。
过得良久,轻声道:
“今天齐王殿下来找我,原是说要送我出长安的,但我没答应。”
“我其实,一直很感激太史令当初收我进了玄天宫。如果没有那样的机会,我这一辈子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商户女,学不到观星修历的知识,更不会被人叫作什么慈主,有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后来我跟父兄翻脸,无处可去,也是幸得太史令不弃,给了我监副的职位,让我能靠自己谋一份生计,不必倚靠家人而活。”
“我既然……受过太史令的恩惠,就会讲良心,遵循承诺,一辈子都会为玄天宫做事的。”
一片漆黑中,沈逍长久的沉默着。
胸膛中充溢着的某种情绪,让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终是抑了回去。
他抵抑住肩背处的剧痛,坐直身,摸出火折,吹亮。
周围碎石堆积,满目狼藉,万幸上方建筑坍塌之后被地基撑出一个窄小空间,让他们得以安然。
右侧的角落处,有个未被掩埋的通道口。
沈逍熄灭火折,撑着石壁站起身。
这里不能久待。
先前那青蓝色的火焰,他曾在记载外域史料的书籍中读过,源自天竺以西的海岛之国,因时有海战发生,国中术士以硫石与石脂、沥青炼制燃料,其状为黑色膏脂,水浇不灭,遇火则爆,威力惊人。
“走。”
他俯身拉起洛溦,朝右侧的通道口慢慢走去。
石道中幽风阵阵,逆之缓行,又过得片刻,空气中的硫磺味道彻底消失。
沈逍再次吹燃火折,见两人身处一间十步来宽的石室之中,室壁上嵌有锈蚀的灯盏,其中一个尚有余油灯芯。
他点燃灯,查看焰苗飘动的方向,辨认风源。
洛溦的视线,却投向了沈逍的手。
适才被他拉住,就感觉不对,现下借着火光垂眸细看,忍不住惊呼出声:
“你的手……”
想来是之前在经殿救她时,以身相挡,手又护在她脑后,被那蓝色灼焰所烧燎,手背上的整块皮肉连带手指,俱是伤痕累累。
除了右手,衣袖和后背的衣料亦被烧坏,触目惊心。
洛溦再顾不得许多,托起沈逍的手细细察看,见他戴着白玉环的食指上已起了水疱。
“这个玉环得马上摘下来。”
她不敢用手去碰,背转过身,撕出里衣内衬,裹到沈逍手指上,一面轻轻吹着气,一面小心翼翼将玉环挪下来。
指环压过水疱的时候,心都抽了一下,屏着息,定住神,忙又继续柔柔吹送凉气:
“疼不疼?”
沈逍一动不动,垂着眼,静静注视着面前的少女。
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年前相似的一幕。
砸碎了母亲遗物的他,趴在案边不停地给他伤口吹气的她。
仰着的小脸,难过的都快哭了,一个劲儿不停地问:
“疼不疼,沈哥哥?”
洛溦取下了玉环,又用衬布包住手背,系好,抬起眼,撞进了沈逍定定的视线中:
“太史令?”
沈逍移开视线,“我疼不疼,与你何干?”
他收回手,神情冷漠。
洛溦依稀觉察到什么。
齐王的事已经解释过了,他还这般生气的话,只能是因为……
“我之前跟太后说的那些话,太史令都听见吗?”
她欲言又止,心里矛盾错综交复。
沈逍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
“你希望我听见吗?”
她和太后说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门外了。
“你希望我听见哪一句?是外祖母千挑万选得来的儿子,长得不像她和先帝,还是我的出生,让她有了遮掩真相的工具?”
晦暗的光影中,他墨黑的双眸中浮泛起薄雾,蕴着讥诮:
“我也以为我会欢喜,可其实又有什么不同?无非是从背德灭伦,变成了刀弓鹰犬,身边亲近之人,宁可看我痛苦,也不明言,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又有何区别?”
一生之中,唯一的一点亲情偏爱,也不过是因为他的这张脸。
外甥肖舅。
何等荒唐。
洛溦仰头怔怔望着他,眼角不觉泪珠滚落。
“太史令……”
他果然都听到了。
他那般聪明,就算只是只言片语,也能推敲出大概。
沈逍被洛溦眼里的泪意刺到,伸手攥住她肩头衣物,似想将她从身前拽开些,却不知是手疼还是哪里疼,半天都没拽开。
最后,只能自己转过了身。
他不需要她来可怜。
若真觉得他可怜,又何以一直瞒他?
从前以为她避他拒他,是因他血脉肮脏。
如今方知,她不过只是厌弃他这个人罢了。
洛溦怔立原地,情绪翻涌地望着沈逍背影,伸出手碰了下他衣袖,又迟疑着收回。
垂了眼,想斟酌些说辞,目光忽然捕捉到脚边土里的东西,呆了一瞬。
待看清了些,忍不住抽气失声:“啊!”
沈逍听到声响,转回身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洛溦攥住自己衣袖,身体剧颤着地靠了过来。
他抬了抬手,似想把她推开,却终又下意识垂了手臂,将惊恐中的女孩揽住:
“怎么了?”
洛溦双眼紧闭,簌簌直抖,无数思绪影像飞驰急纵。
太后的秘密,那张写着“母”字的密室图……
在脑中渐渐串联成形。
沈逍伸手抚住洛溦的面颊,托着下颌抬起,见她眼中泪意婆娑,蹙起俊眉:
“到底怎么了?”
洛溦用力呼了几口气,平复住心绪,“地里,地里……有尸骨。”
沈逍低头看去,见壁角下的土里露出头骨形状的轮廓,不止一个,且看大小,似乎竟还有婴孩的头骨。
难怪让她哭成如此模样。
沈逍拥着洛溦,带她退出密室,靠坐到门外,抬手捋了捋她沾了泪的乱发:
“尸骨而已,上回不是还想跟萧元胤一起躺棺材吗?那个就不怕了?”
洛溦被沈逍抱在怀里,情绪稍定,低声道:
“可这些,不是寻常尸骨。”
她顿了顿,“这里,应该就是当初太后娘娘藏匿圣上生母的地方……”
她早就该想到,当年太后怀上第一胎孩子,不知男女,而那时先帝已经有了晋王,虽然只是庶子,却聪明果敢,深得圣宠,太后为固王氏地位,因而想尽办法要确保自己“生下”男孩。但孩子是不是刚出生,一眼就能看出来,太后有了那样的打算,就必须确保有妇人跟她在同一天生下婴孩,且还必须是男孩。
这样的话,提前准备一两个替代的孕妇,根本不够。
沈逍也很快领悟过来,语气幽微:
“所以,外祖母会事先囚禁许多待产妇人于此,一旦自己即将临盆,便行催产之事,迫使那些妇人也在同一天生下孩子。”
那些生下的女婴,还有没被选中的男婴,便同他们的母亲一起,永远被埋葬在了此处。
就连他自己的亲祖母,或许,就在其间。
沈逍不觉亦沉默下来,低头看向怀中再度落泪的洛溦,收拢手臂,将她紧紧拥住。
半晌,见她渐渐安静了些,问道:“这些事,你都是如何知晓的?”
洛溦靠在他胸前,踌躇一瞬,不再隐瞒:
“是……景辰告诉我的。他的母亲,就是当初被太后换走的那个女儿。”
沈逍抚在洛溦肩头的手,微微滞住。
她在诵经殿与太后的对话,他听到了后半段,却没听到前面。
此刻得知真相,先前的许多疑惑,霎时豁然明了。
禁不住,又语气艰涩:“所以你费尽心力想让萧元胤继位,就是要为景辰正这个名?”
第 119 章
洛溦说出想法, 感受着沈逍的情绪变化,在他怀中微微抬眸,望向他:
“太史令,觉得呢?”
沈逍的视线落在石道对面晦暗的虚无处, 好半晌, 都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
他能觉得什么?
是该觉得她念念不忘景辰的志向, 凡事为那人考虑得面面俱到,实乃情深,还是该觉得她始终高看萧元胤一眼,把那人视作明君雄主,眼光过人……
他垂低眼,看向洛溦:
“这些事为何从前不跟我说,如今才肯据实相告?是因为之前笃定萧元胤能靠自己坐稳帝位,现下却知道他受制于我,要实现你的愿望,就只能转而求我?”
“不是的。”
洛溦想要解释,回望向他。
视线触到他冰冷的目光, 终又语难成言。
这时,石道尽头的上方传来了铁器挖凿的响动声, 巨大的石板被撬开、吊起,泻入的火光一瞬明朗。
扶荧带着人逐一跃落, 找了过来:“太史令!”
见到相拥着的两人, 忙又退开几步转身回避,请罪道:
“诵经殿下面的石料间掺得有石脂炸药,我们不敢莽撞行事, 只能一点点搬开,因而来得迟了。”
沈逍扶着洛溦站起身来。
近卫奉上氅衣斗篷, 沈逍接过,展开,裹到洛溦身上,淡声询问扶荧:
“上面什么情况?”
扶荧禀道:“太后受了伤,我令人将她暂且囚去了附近的朝元宫,何岐接到太史令的传命后,已调京兆府控制住了长安九门。”
顿了顿,又道,“齐王那边是郗隐先生亲自在照料,据说已经救过来了,伤了肺腑,不会致命。”
洛溦听到此处,方知沈逍竟救下了齐王,忍不住朝他看去。
沈逍却始终面色清冷,眼也未移,吩咐扶荧道:
“让周旌略执遗诏,领三万军马进长安州府,再让京兆府传大行皇帝死讯,以国丧之名封禁长安,无紫微台瑞令,不得通行。”
离开无量寺,洛溦跟着沈逍回了玄天宫。
鄞况闻讯,赶来查看两人的伤势。
洛溦除了被王喜瑞挟持时割破了些颈侧皮肤,倒没什么其他的伤,而沈逍的手、手臂以及肩背处,都被石脂火烧到,另还有坠石击划的裂口,看得鄞况都微微抽了口凉气。
洛溦抑住心中情绪,默默跟在鄞况身旁,帮他一起调配治伤的药膏。
鄞况用不着她帮忙,“你要是有空,就去师父那边搭把手,齐王命大,虽挡得及时、没伤到心脏,不过也够呛的,师父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洛溦应了声,放下手里的药具。
转念却又想到什么,掀起眼帘,觑向沈逍。
沈逍垂首读着商州送来的信函,可视线,却又似没在那信纸上。
洛溦静默一瞬,转身取了鄞况的药杵:
“要不……还是你去帮郗隐先生吧,这里要用的药我都很熟,我留下就好。”
鄞况愣了愣,依稀反应过来什么,扭头看了眼沈逍,又转向洛溦,咧嘴笑了下:
“哦,啊,那也行。”
顿了顿,“那要不干脆,你把太史令的毒也解了!反正也拖这么久了。”
洛溦和沈逍的最后一次换血,原本两个月前就该完成,但因为各种事一直拖延。
沈逍身上有伤时,极易催发赤灭毒,所以刚才鄞况就想建议先解毒,但瞅着两个人自从回来就一句话不说,一个假装读信,一个低头配药,俨然是在冷战,鄞况又总有些怵沈逍,便没敢提这茬儿。
现下既然有机会,他也就大了些胆子。
“这毒一直不解,终归是隐患,太史令最近又总在外面忙,带着伤实在危险,我看不如就现在解了。”
他转向洛溦,“而且之前你不是一直想要恢复从前的记忆吗?等这次解完毒,我就能给你用药了,刚好师父也在,能帮着参考,估摸过几日你就能想起从前的事了。”
一直垂目看信的沈逍,此时终于抬起了眼。
而洛溦这时却低了头,对鄞况道:
“不用了。”
她帮忙收拾了下膏盒,“解毒我可以的,一直拖着确实不好。”
鄞况侧首去看沈逍,见他面色沉凝,但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那行,我现在就去准备!”
鄞况研究了下要用的药材,配好份量,去了璇玑阁下的浴室。
洛溦跟了过去帮忙。
少顷,沈逍也下了楼,进到浴室,见室内雾气已升。鄞况从屏风后转出,向沈逍道:
“我加了些治外伤的药在池水里,换血过程可能会比往日长些,但请一定耐心坚持,这次换完血,太史令体内的赤灭毒就彻底解清,不会再复发了。”
说完,告辞退下。
浴室内,洛溦正伏身测试着水里的药力,听到动静,扭过头,见沈逍走了进来,身上外衫已除,单薄寝袍迤迤。
她忙垂了眼,转回头,继续伸手试着水。
感觉药效差不多了,收回手,轻声道:
“太史令慢慢下去吧,要是伤口觉得疼,就告诉我,我这儿还有药。”
沈逍盯着女孩背影半晌,一语不发,下了水池。
洛溦也站起身,拢了拢薄短衬裙,下水走到了沈逍对面。
蒸腾着雾气的涟漪向四面涌开,两人身上仅有的那点衣物,一瞬便湿了透彻。
洛溦像从前那样,取来池岸药盘里的银管,然后去握沈逍的手。
沈逍搭着眼皮,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被握住的手,微微蜷回。
洛溦抬起头,有些紧张:
“碰到伤口了吗?”
他手背和手指的烧伤严重,就算水里加了药,也是会很疼的。
可若不及时解毒的话,万一又像上次那样毒发……
洛溦想起上回的情形,不敢再看他,低了眼帘,重新托起他的手,小心避开伤口,舒展掌心。
沈逍看着她,兀然淡声开口:
“之前说要遵循承诺,一辈子都会为玄天宫做事,可还记得?”
洛溦抬起眼,对上男子濡湿墨睫下的清幽目光,有些懵然,但还是点头:
“记得。”
沈逍凝视她片刻,没再说话,蜷起的手指不再抗拒坚持。
洛溦展开了他的手掌,将银管刺入了劳宫穴。
两人的掌心,连在了一处。
水中的药效,令得心跳有些不稳,呼吸艰难。洛溦阖上眼,平复着这种熟悉的不适,感受着手掌间的血液流转。
十四年了。
做过无数次的事,早就成了习惯。
这一次之后,再没有下一次。
他也从此,再不需要自己了。
洛溦被这样的念头攫住思绪,犹疑着,缓缓睁开了眼。
沈逍也在看着她,静静的,一瞬不瞬。
池水蒸升出的水汽,黏在他俊美的五官上。
阒幽的眼眸抑得平静,看不见的最深处,却又暗涌着些复杂的情绪。
从今往后,他就再没有能留住她的理由了。
沈逍的手掌,陡然撤了力,像是要后退收回。
洛溦吓了一跳,忙将十指滑入他的指间,紧紧扣住:
“太史令?”
她张开唇,吸进几口药雾,面颊顿时嫣色浓郁。
“是很疼吗?”
她试图劝抚:“你再忍一下好吗?”
知他未必肯理会自己,又拿出他关心的正事,劝谏道:
“现在朝局那么混乱,太史令接下来肯定还有许多事要做,身上又带着伤,所以这毒必须尽快解了,不然万一哪天你在紫微台毒发了怎么办?”
沈逍看着她,半晌,眉目疏漠,冷声开口道:
“怕我突然死了,没法帮萧元胤继位,为景辰正名,是吗?”
洛溦无语凝噎。
他这个人,怎么……
就这般不讲道理。
回想一路上的冷战,她亦有些情绪微涌:
“之前我是因为把太史令当作值得信任的人,才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讲了出来。”
“而且我只是就事论事,齐王继位是对天下有利的事,他也适合那个位子,周旌略他们不也这么想吗?”
“太史令也是秉正之人,否则就不会帮阿兰和卧龙涧的人洗雪沉冤,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护着颍川王殿下。景辰遭受的不公确为事实,为什么就不愿意为他正名呢?”
沈逍一言不发,回视她许久,低声启唇:
“你说呢?”
夹杂着苦涩药味的水汽,静静弥散在两人的眉眼间。
洛溦垂了眸,看着粼粼的水波,想说的话逸到了嘴边,又挣扎着咽下。
沈逍凝望她片刻,眼底悒郁愈涌,语带轻嘲:
“终于明白讨好我也没用了?你早就清楚,我是个多么坏的人,让你那么厌恶,宁可攥着秘密任由我痛苦……所以又何必说些违心之言,装作关心我在意我?”
洛溦满腹情绪,百般滋味,一时确为瞒他而有愧,一时又忍不住气恼生恨,扣着他的手指微微用了力,压到破了皮的伤口上,止不住又是心口一阵抽紧。
眼角,亦泛起了酸意。
“是,太史令那样的坏。”
她偏开头,掩去眼中晶莹,“又坏,又冷,时不时……还会发疯。”
“从前在这间浴室里,就不止一次骂过我,伤过我,让我滚……”
洛溦咬着唇,抑着颤抖:
“可我,却从没怨恨过你。”
“从来,都只希望你能好好的,从来,都只盼着你幸福顺遂,连自己,都总有些瞧不起自己……”
她吸了口气,竭力平复情绪,抬眼看向沈逍:
“太史令又怎么知道,我没有为藏住秘密而愧疚负罪过?”
“我也是有感觉的人,也会……感激你,心疼你,心疼你小时候尝了那么多苦,苦到再不敢奢望甜,即使现在明明知道我催你解毒仅仅只因为关心你,都不愿相信,对吗?”
细碎的涟漪,在雾气下静静地漾着。
炼白的水汽,仿佛散进了人的心里,湿漉,粘腻。
沈逍的胸口,窒疼的厉害。
“你就不该对我心软,宋洛溦。”
他声音暗哑,视线紧绞着她的泪眸:
“你就该一直恨我,手里有刀的时候,就该毫不犹豫地刺下去,或者那晚把我推进河里,让我就那般死了。”
“噢。”
洛溦轻轻应了声,一滴泪滑过眼角:
“你怎么知道我没心狠过?那晚在屋顶,我是真想过要狠狠捅你的……可你那么奸猾,还说什么大事未了,必须惜命……”
沈逍的手指动了动。
洛溦唯恐他又要撤离,连忙扣紧,却是被他收拢握住,抵去了池畔。
“那现在就让你捅。”
他俯身靠近,居高临下,“要吗?”
洛溦后背靠到了池岸,仓皇抬眼,视线掠过他浸湿衣襟下的那些旧伤,低了头:
“不要了,你……又不是卫延。”
沈逍依稀明白过来什么。
“卫延你就能狠下心去捅,我却不能。”
他看着她,“为什么?”
洛溦没说话。
沈逍的手指,抚上她的下颌,托起,“为什么?”
女孩依旧没说话,紧闭着唇,低垂的眼睫坠着水珠,微微扑扇。
他低下头,吻住了那抖动的羽睫,吮去了上面的泪珠。
洛溦身体一颤,惶恐抬头想说些什么,却又被他俯身堵住了唇,轻咬,濡研着。
交握着的手,就快要被压过头顶。
她偏开脸,挣脱出来,“还在解毒呢……”
沈逍松开了些,随即转过头,去看窗棂上的光影。
天色尚早,离解完毒,还有不短的时间。
他转回头,视线重新落到洛溦的唇上。
洛溦觉察到他的企图,忙谏言道:
“要不……要不我们说说话吧?聊些正事什么的……”
沈逍静默一瞬。
“好。”
他看着她,“那你说说,外祖母的那些事,为何要瞒着我。”
洛溦明白这件事迟早躲不过。
不过好歹说到正事,她整理了下思绪,解释道:
“因为那个秘密说出来,就等同揭露太后娘娘的罪责,太史令,毕竟是太后娘娘抚养长大的,感情到底与旁人不同,未必会愿意与太后反目,而齐王殿下却会因此失去名份。我之前,也问过太史令,是不是打算帮着太后扶持五皇子、一起对付齐王,太史令并没有否认。”
沈逍忆起那些情形,面上依旧冷冷:
“所以说,还是萧元胤能继位更重要?之前说什么心疼我,只是一时兴起的逗弄?”
洛溦忙道:“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他靠近过来。
洛溦忙躲,可身后就是池岸,避无可避。
沈逍瞧见女孩仓惶缩躲的模样,又气又怜。
他知道她在怕什么。
“别怕了。”
他退开些距离,放低了声,“上次在高禖庙里那样对你,只是看不惯你满口假话、想要逼你承认而已。如今既知你心意,自不会再强迫什么。”
没有人,比他更讨厌做那样的事。
洛溦眸色惶然,“我……我有什么心意?”
沈逍盯着她,神情逐渐暗沉,眼底幽潭深处的波澜汇聚汹涌,似想顷刻就将她撞得支离破碎。
半晌,转过头,又看了眼窗棂处的光影。
洛溦明白自己这次是真惹到他了。
虽知已是退无可退,还是忍不住再往后缩了缩,手也有些握不住了,想要松开,却被他十指紧扣地攥住,不容逃离。
她闭上眼,不敢再看他。
时间流逝,岸畔的灯烛燃尽大半,水池里的雾气也渐渐稀薄。
明明药力在不断减弱,可洛溦还是能听见自己心跳得越来越快,如雷如鼓。
刻漏的最后一滴水,落了下来。
浴池里的药气,也终于散了去。
洛溦感觉到沈逍抵在自己掌心的手松开一瞬,忙什么也顾不得地撤了开,眼也不敢抬,转身就走。
可下一瞬,人就被他轻而易举地禁锢住,抱起,连怎么上岸的都不清楚,便被扔到了池畔的软榻上。
双手,被重新握住,摁去了头侧。
浸湿的水珠,从他的面庞和身上嘀嗒落下。
洛溦眼中蓄泪,仓皇间又意识到什么,连忙缩身,颤着声:
“你不是……不是说不逼我了吗?”
沈逍不容抗拒,“你就合该被逼。”
洛溦被制了住,强忍许久,终是禁不住哭出了声,红着眼尾的脸藏去湿发间,抽着气。
沈逍松开她,伸臂抱住,拥在怀中。
心里其实清楚,逼她又能如何,逼了她这一刻,以后也难保不会又改口。
他心底泛起浓重的无力感,又纠搅着自作自受的痛楚,低头看着她,艰涩开口:
“六年前那晚,我其实,回去找过你……”
洛溦抽着气儿,唯恐他又使坏,“那些事,我真不记得了。”
沈逍没再说话,伸出手,将她湿乱的长发捋到耳后。
半晌,问道:“为什么不让鄞况给你恢复记忆?”
洛溦见他总算肯好好说话,颤巍巍扬起氤氲湿眸:
“都是以前的事了,恢不恢复,都没什么区别。”
怎么会没区别?
沈逍的手指停在她耳畔,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一点圆润:
“你以前,不叫我太史令。”
洛溦咬着嘴角,“那反正……也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前太史令,又没有官职……”
沈逍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半晌,缓缓撑起了身。
洛溦想起适才的荒唐,忙缩身就想逃,却被他又摁了住。
仓皇间,伸手攥住他肩头的衣料。
“你……你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瞒你吗?”
她泪水簌簌,见他终于肯抬头朝自己看来,忙收腿坐直身,委屈控诉:
“因为,因为我就是怕你会这样……”
一旦没了身世的那道禁锢,就再没什么能阻止他无所顾忌!
被她拽扯开的衣衫,从沈逍肩头滑落,露出矫健胸膛上错横的伤疤。
他一语不发,沉默看着她,寂然冷凝犹如冰塑。
半晌,阒眸沉沉,嗓音暗哑:
“跟我在一起,就那么让你害怕?”
洛溦低着头。
素白的榻衾上,沾着两人掌心留下的血迹,斑驳点点。
她想起生平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
倚着桶壁的小哥哥,白的像是雪做出来,割破的掌心和她交握在一起,血流得到处都是。
她却看他看得出神,忍不住抬起剩下能动的那只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
“嗯,我害怕跟你在一起。”
洛溦抬起眼,大颗的泪珠滚落:
“我害怕……害怕你用尽手段,让我……再离不开你。”
“若你只是卫延,我可以……”
“可你不是卫延,你……是太史令,是我从小到大,都只敢仰视、不敢奢望的人。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愿意跟我在一起。纵使你如今为了我可以不顾性命,我也没有勇气去赌……”
“你,能明白吗?”
池岸边铜枝灯上的蜡烛,燃尽最后一息,黯然了周遭的光影。
沈逍的心,却如同被烙铁炙烤着。
胸口撕扯出的一波波酸楚,蜂拥塞堵着,让他快要窒息。
“我不明白。”
他的声音,压抑了太多的情绪,又干又涩:
“我只知道,你就合该被人逼着,宋洛溦。”
他伸出微颤的指尖,抚去她颊边的泪水,收臂将她拥住。
“你想要赌什么?我就是你的,只是你的,有什么好赌的?”
他抬手揉进她脑后的发间,将她的面颊向自己托起,俯低,额头贴在一处,摩挲着。
满腔情愫层层叠叠,压得沉重,把他的心都塞住了,不知如何宣泄,狠着声:
“我那晚,就该杀了你那蠢兄长,就是他的那些蠢话,让你从小总是心怀愧疚,总为了旁人的事奋不顾身,却从不知为自己去争去求,永远都在退让……”
洛溦尝到了从他唇上传来的泪水咸味,颤声落泪:
“嗯,我……我是有点弱。“
沈逍见她难得肯老实一回,忍不住无声莞尔。
弱就弱吧。
反正,也不用她去争,有他呢。
沈逍伸出手指,将女孩脸上浸泪的碎发轻柔拨开,再度俯身,将她用力吻住。
第 120 章
无量寺的石脂炸药引爆, 太后受伤,随即迁入朝元宫,名为休养,实为软禁。
她伤势虽不重, 但毕竟年事已高, 又担忧从前大昭寺中的秘密被揭出来, 心神难安,在沈逍前来探完一次病后,就彻底病入了膏肓。
朝中门阀旧党原就连番被沈逍扼夺要职,如今又失了太后这座靠山,族中子弟凋零,亦再无可掌舵之人,一时辙乱旗靡,束手无措。
不多日,昔日晋王府翊卫旅帅周旌略,执永徽帝遗诏,领三万军马抵至长安, 彻底控制住了京畿重地。
大行皇帝的遗诏除了为昔日晋王与渭山两案平反,亦包括禅位于齐王萧元胤, 两日后,被囚于朝元宫的太后, 下懿旨罪己, 承认矫诏篡权,还政于正主。
自此,混乱了数月的朝局, 总算渐渐稳定下来。
萧元胤从鬼门关拣回了一条命,幸得郗隐神医妙手, 恢复得十分迅速,离开玄天宫前,特意来观星殿找洛溦。
洛溦一身素衣绯裙,站在玉衡旁,调整着星盘,见齐王进来,上前行礼:
“殿下。”
又斟酌了下,不太确定,“是不是……该改口称陛下了?”
萧元胤负手打量着玉衡,“还早,过几天登基典之后再叫吧。”
醒来后,方知自己竟是被沈逍那厮所救,之后两方拉锯似的几番谈判,终是应下那人诸多条件,也算是尘埃落定。
萧元胤的视线,从巨大的青铜仪器上收回,落到洛溦身上:
“你是真打算跟他了?”
以沈逍如今的权势地位,改朝换代并非难事,却肯将九五之位拱手相让自己,假惺惺说什么是他与未婚妻的“共同心愿”,酸得萧元胤直想动手揍人。
洛溦低头调整手里星盘,“我本来就是玄天宫的人,自是会跟着太史令。”
又调转话题道:“当然也会忠心为殿下办事,就像在金云关说过的那样。”给他看了眼手里的星盘,“这不,眼下就正准备殿下登基所用的天命谶语。”
萧元胤瞥见她面上神色,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难怪那日她不肯离开长安,他问她是不是要跟了沈逍,她却避之不答。
她曾发过誓永不对他撒谎。那样的问题,不答,便是默认了。
齐王扯了下嘴角,扫了眼洛溦手里的星盘:“本王不信这些,你随便编些吉利字句就行。”
洛溦道:“那可不能随便。”
这关系着玄天宫的声名呢。
她知道齐王对沈逍的芥蒂,斟酌着,又道:
“其实太史令也是支持殿下继位的,所以才会叮嘱我们认真准备,之前殿下在无量寺出了意外,也是太史令立刻找了郗隐先生来为殿下疗伤。上回他瞒着殿下,一是为了能从东林苑带走鲁王和颍川王,二则也是必须以此取得太后的信任,稳住朝堂,找出贵妃娘娘和晋王妃的下落。当初在东林苑,太史令事前拿准了以殿下能力、必能顺利脱险,才会用了那样的计划,他也对我解释过。”
萧元胤似笑非笑,“你现在,就是一门心思帮他说话了是吧?”
洛溦道:“我对殿下只说实话。”
萧元胤沉默了会儿,“行,我也只信你。”
他这段时间被从幕僚们也劝了很久,明白今后跟沈逍合作乃是必然。事实上,知晓前因后果后,他也暗自佩服过沈逍的计谋手段,明白将来稳固朝堂缺其不可,亦知对方既能为昔日晋王部将筹谋多年,持中秉正,在大事上和自己的政见并无分歧。
自己既有大丈夫之宏图伟志,就不该拘泥私心,感情用事。
萧元胤心里做了决定,此刻看着洛溦,却又抑不住一缕酸涩,负手道:
“本王对你许诺过,会革新故制、公正治政,以后看在你的份上,也会试着跟那厮好好相处。”
洛溦纠正道:“殿下既讲公正治政,就不该再扯私交,不然岂不自相矛盾?”
萧元胤反应过来,也觉有些好笑,握拳掩嘴咳了声。
洛溦亦忍不住抿了下嘴角,余光瞥见门口阴影掠至,扭头望去,见沈逍眉目清冷,一袭清润水色的宽袍猎猎风动,视线在她嘴角停留一瞬,随即走了过来。
萧元胤也瞧见了沈逍,立刻敛了笑意,板起面孔。
沈逍却看也没看他,径直走到了洛溦身边,抬手把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捋了捋:
“算好了?”
洛溦低了眼帘,“还没。”
沈逍垂目取过她手里的星盘,看了眼,“量天尺的数值可能有错。”
他揽过洛溦,将她带到朝后一些的位置,示意抬头,“你再看一下参宿的位置,度数是不是偏了?”
洛溦循着沈逍的示意,仰首望去,伸出手指,默默重新演算星度。
沈逍握过洛溦的手,将她指尖带到正确的位置。
穹顶涌入的风,吹拂两人衣袖微微鼓动,缠在了一起。
满室灯火,金光摇曳。
萧元胤觉得自己眼睛就快要瞎了,移开了目光,又彷徨不知该落去何处。
末了,倏然转身,大步出了观星殿。
洛溦重新算好度数,回到案前,记好量天尺的数值,再抬眼,方才意识到齐王已经离开了。
她转头看向坐到自己身边的沈逍:
“太史令刚才见到齐王都没问礼,他会不会生气啊?”
沈逍拉开筹盒,取出算筹,淡声道:“你管他做什么。”
语毕,伸臂将洛溦揽过来,拥到怀里,低头,“算星盘吧,错了我要罚的。”
洛溦紧张起来,开始认真推演。
可人被沈逍抱着,后背都是热的,刚想挪开些身,又被他捞了回去:
“这里,算错了。”
修长的手指在算式里点了点,随即便抚上了她的下颌,把脸转朝向他,俯低靠近,吻住唇。
像是真要罚她似的,逐获到柔软,猎物般的缠搅驯服。
洛溦又羞又愤。
自从那天在浴室解完毒,他就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她挣脱开来,脸颊滚烫,重新排好案上的算筹:
“我……我就只剩两天时间了,必须赶在登基典之前算出来。虽说齐王殿下不信这些,但他军中的那些部将可都迷信的很,太史令之前跟他们有些误会,更该好好对待。”
毕竟,以后齐王就是九五至尊,万一记仇什么的……
“萧元胤不是那样的人。”
沈逍神色澹然,帮洛溦挪动算筹,“不然我也不会将那个位子交给他。”
“门阀旧党视他为死敌,没有十多二十年工夫,他还坐不稳帝位,更不敢把我怎么样。”
沈逍垂目凝视洛溦,眼神深深,“所以你,不用为我担心。”
洛溦跟他对视一瞬,颊色愈嫣,亦知他心思缜密,指不定暗中又留了什么手段,遂不再多言,跟着他指下的运筹推算,取笔记录数值。
有了沈逍的帮忙,最终的星运很快算了出来。
洛溦定好星盘,一边翻查典籍,一边在册书上撰写记录,斟酌许久,拿不准最后的谶语用什么最合适。
转头想征求一下沈逍的意见,却见他起身走到旁边的书架前,又取来一个册盒。
沈逍将里面的金册递给洛溦。
“这是为景辰正名的册文,我让外祖母也用了印。”
他缓缓道:“上次你说不愿计较他母亲皇女的身份,但我知道,你心里未必真肯放下。所以我让外祖母认下了这个女儿,言她与圣上乃是同胎双生,只因天命不祥,出生即被舍弃。”
洛溦接过金册,展开,读过,不敢置信。
“真的……可以吗?”
她仰起脸,看向沈逍,“不会有人质疑吗?”
“当初接生的人,早被外祖母杀光了。”
沈逍在洛溦身边缓缓坐下,“天命乃我师父所测,师叔也拿得出当初疑是双生子的请脉记录,谁敢不信?”
他注视着女孩眼中泛起的光亮,心中有淡淡蹇涩,顿了会儿:
“总之景辰也已经不在了,碍不了谁的事,无非是个名份,并不难办。”
洛溦知他虽这般说,但为了让太后及其身后的王氏让步,必是费了许多工夫。
这样的结果,远比她之前所求的更多。
她心中百感交集,又想到什么,“那长公主呢?”
周旌略说过,沈逍一直以来的打算,就是想将母亲之死的真相原原本本地揭出来,甚至不惜暴露自己不堪的身世,也要逼永徽帝当众认罪。如今既知晓了永徽帝并非太后亲子,当年的罪过就算曝出来,也再不至于背负上灭伦之名,可沈逍既选择了让萧元胤承袭皇位,显然是不打算再追究昔日往事了。
沈逍取过洛溦手中金册,合起,放回盒中:
“你曾对我说,我母亲当日之所以选择自尽,实则自己也不愿将这样的事公诸于众。且我若将真相示出,你心心念念想要拥戴的齐王殿下就做不了皇帝,你岂不是,又要怨我?”
洛溦觉察到他用词的古怪,“什么叫我心心念念……”
沈逍将案上的算筹扫去一旁,俯身将她抱坐到案上,靠近:
“刚才,不是跟他处得很愉快吗?”
那相视而笑的模样,看得让人扎眼。
洛溦窘迫起来,解释道:“我跟齐王,一直都是在说正事。”
沈逍双手扶在她身侧两边的案沿上,拢住,垂着眼帘,暗醇的嗓音响在她唇角处:
“说说看,什么正事?”
~
孟夏之初,齐王在长安登基继位,改元正始。
继位大典,选在含章台的祭天坛前举行,玉道两侧的共设九层观礼平台上,宗亲朝臣先行就位,人影憧憧,恭然肃立。
高举着彩带白羽长矟的禁卫仪仗,登至台顶祭天坛,警跸于侧,随后身穿典礼具服的大宗伯,头戴博山远游冠,持龙节亦登阶而至。
待至吉时,缀点着珠光翠羽的卤簿,簇拥御驾登临。
萧元胤盛装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神态肃穆地踏阶而上。
行于他身后左侧的,是身着亲王服饰的同母弟弟鲁王。右后侧,则是位素衣少女,手持麈尾金册,浑身上下无一件耀眼配饰,却仍旧殊色夺目,行动间自有一种山林隐逸所养出的风流蕴藉,令人移不开视线。
两侧乌泱泱跪地的朝官军将中,很快有人认出了这位玄天宫的慈主监副,惊讶间,又不觉愈加虔诚地俯身伏地。
洛溦初次统领祭祀典仪,从择选吉日吉时,推演星运国运,再到眼下奉持自己亲撰的天命谶语,被新帝半劝半逼着随他一同登阶,心中暗自紧张不已,紧紧捏着册书,目不斜视,亦步亦趋。
最高处的祀坛,是皇室中人方可登临的禁地,璃灯焕彩,流光争辉,从泾阳被接回的张贵妃,与临川郡主等皇室女眷,亦侧列于此,一团团玉蝉花钿,衣香鬓影。由坛顶俯瞰而下,四周环廊犹如白浪落九天,波纹徐漾,以其水势与不远处的玄天宫璇玑阁,山水遥相呼应。
玄天宫的主人,此刻也已站在阶顶,一袭素袍猎猎,神色疏漠。
他如今虽还领着神官之名,实则掌控中枢,手握十三万兵马,九阶之上的观礼官员皆心知肚明,若非有太史令一力拥立,齐王的这场登基仪式,绝难顺利。
祀坛上,大宗伯看了沈逍一眼,得其垂目示意,方才展开帛卷,上前朗声宣诵祀文。
祀文之后,便是玄天宫的星命天运。
洛溦捏着金册,望着台下乌泱泱的几层人,到底禁不住有些紧张,扭头朝沈逍看了眼。
沈逍眼神平静淡漠,然嘴角极轻地牵了下。
洛溦飞快垂了眼,心绪稍定,吸了口气,走到玉阶边,展册,提声诵念:
“庚辰孟夏,五星秉行,人君昌吉,亢北四尺,天府中道……”
继位的谶语,最后被她定作了“终则有始”,意为万物归复本位,亦应喻新君年号。
谶语既出,众朝臣俱伏地祈诵:
“天佑大乾!”
“皇恩圣德!”
欢呼之声一时萦绕不绝。
大宗伯上前昭告礼成,萧元胤手扶佩剑,登临主位,正式继承萧氏大统。
随即,便新帝身份连颁数诏。
除了将永徽帝几分遗诏公示之外,另又诵读太后懿旨,恢复了景辰之母的皇女身份。此事虽事先由紫微台提前放出过消息,仍难免引得暗流涌动,那些从前背地里嚼过舌根之人,亦方知当初太后宠爱景侍郎全为舐犊之情,大有恍然彻悟之感。
但终归逝者已矣,纵仍有暗流私议,也再掀不出什么风浪。
冗长的祭祀仪式结束,众人的注意力便很快转到了即将开启的夜宴之上。
洛溦也跟着沈逍下了含章台,沿着回廊往朝元正殿的方向行去。
她刚刚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诵念自己撰写的谶语,心中紧张之情尚不曾散去,依旧有些懵懵然的。
沈逍握觉她手心冒汗,在水榭边驻了足。
洛溦也停了下来,望了会儿榭外银花雪浪、莲灯萦迂的景致,总算心绪稍定,长长地呼了口气。
沈逍摸着她脉搏没那么快了,凝着她,带着些笑:
“胆子不是一向大的很吗?”
洛溦正想开口,瞥见前来赴宴的闵琳与几名贵女同伴,也走到了水榭前。
闵琳远远就看见了沈逍与洛溦,忙上前见礼:
“太史令哥哥,宋姑娘。”
闵琳即将及笄,现下正在与京中几家大族议亲,然既有珠玉在前,余者便再难入其眼。
如今景辰的身世大白,她心中更难免唏嘘,与二人稍作寒暄后,想起适才沈逍蕴笑望向洛溦的情形,忍不住低低叹道:
“宋姑娘可还记得上元夜那晚,我跟你说景侍郎笑起来像太史令哥哥?现在我可总算明白了,原来他俩是表兄弟,也难怪会那么像呢。”
她话音落下,四周空气似有一瞬凝固。
洛溦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霎时变得有些冰凉。
她踟蹰着抬起眼,撞进了沈逍寒潭般幽冷的眸中。
先前嘴角弯存的那一点笑意,早已消逝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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