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闵琳也似乎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 有些结巴起来:
“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听母亲说过,如今朝中大小事实际上都是沈逍说了算,既然关于景侍郎身世的诏书能发出来,足见太史令哥哥是赞成的。
既然他肯接受景侍郎是他表弟的事实, 那旁人说一句模样相像, 也没什么不对吧?
洛溦望着沈逍, 想要解释些什么,可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逍等了片刻,从她的缄默中得出了答案,缓缓松开手,转向闵琳:
“我还有事要处理,你们自便。”
语毕,旋身离去。
闵琳愈加无措,看着洛溦:
“宋姑娘……”
洛溦回过神,费力安抚笑道:“没事,太史令可能是想起公务了。”
闵琳并不知道她与景辰的过往。而她,也没法当着闵琳的面, 向沈逍解释清楚。
她望向沈逍背影消失的水榭尽头,想要跟过去, 新帝身边的内侍官却从正殿匆匆而至。
“县主,宋监副。”
内侍官躬身行礼, 对洛溦说道:“夜宴要开始了, 陛下催监副过去。”
洛溦想起自己今日来含章台,是以玄天宫监副的身份、领了继位大典典仪官的任务,还真不能随意离开。
只得随了内侍官, 去了朝元正殿。
正殿之内,金银焕彩, 百合焚香,丝竹乐绕,金翠罗绮的宫娥执盏捧斛,莲步穿行。
换下冠冕的萧元胤,坐在主位之上,握盏与上前祝拜的几名朝臣说着话。他原就是实权亲王出身,从少时起就是永徽帝属意的储君人选,如今坐在这样的位置上,倒也应对从容。
主位旁的侧座,原是留给了张贵妃,然张贵妃被太后囚去泾阳时吃了不少苦楚,身体虚微,适才在高台上吹了点风便又病倒,如今这侧座之位,便让萧元胤赐给了洛溦。
洛溦自觉僭越,心里又装着事,坐立难安。
萧元胤此时已听说了沈逍离开之事,知那人向来孤僻,倒也不计较,见洛溦坐在帝侧似有些心神不宁,坚持道:
“你就坐在这儿,跟从前在战船上那样,帮我助助声势,不然沈逍也走了,我这个‘天命所归’的新君没人护持怎么办?”
夜宴开启,莺莺燕燕的舞姬美人升至殿中,歌舞助兴,亦又有更多朝臣亲贵上前向萧元胤祝拜,说些或阿谀或寒暄的场面话。
诚如沈逍所言,萧元胤性情豁达,并不记仇,除了昔日张家新党的人,王氏老族、晋王旧部的军将朝臣,也位列宴中。周旌略和赵三溪等人,从前都与洛溦相熟,到主位前敬酒时,也与她交谈片刻,颍川王、鲁王等更是熟人,直接把酒敬到了她面前。
洛溦不便推拒,陪着喝了几口酒。
萧元胤跟朝臣聊了几句,转向洛溦:
“刚才礼部的人问我,说如今景辰被皇祖母认作了外孙,要不要按制在洛下为他修陵。父皇在洛下的陵寝二十多年前就建好了,周围随葬的空处倒还剩不少,我在想,要是你也觉得合适的话……”
洛溦摇了摇头,“景辰他,不会想留在皇陵的。”
沈逍对外瞒下了太后易子之事,萧元胤不知永徽帝真正身世,也就想不到他的父皇曾那样处心积虑地除掉景辰一家。
景辰又怎么能,跟自己的仇人葬在一处?
萧元胤虽不知始末,却也明白当初景辰和沈国公死在皇陵、跟自己父皇脱不了干系,闻言颌首,对洛溦道:
“行,那你另挑个地方。”
洛溦以前就想过这件事,垂眸道:
“如果可以的话,想请陛下恩赐武州城外的一片林地。”
夜宴持续到夜深。
洛溦回到玄天宫时,已过子时。
她在璇玑阁前下了马车,就匆匆上楼,径直去了观星殿。
这些日子,沈逍白天再忙,晚上也会回玄天宫,陪她在观星殿处理文书。然而今夜走到殿门口,却见里面烛光昏暗。
扶禹正抱着一摞公文书册从里面出来,转身准备关殿门,闻声扭头见到洛溦,微微诧异:
“宋姑娘怎么回来了?之前扶荧过来传话,说太史令今晚不会过来,我还以为你们会在朝元宫待到天亮呢。”
见她神情怔怔,有些拿不准,“那要不我……再去把殿里的灯点上?”
洛溦回过神,对扶禹笑笑:
“不用,我就过来看一眼,忙了好些天,一想着观星什么的就头疼,你赶紧关门吧。”
说完,告辞下了楼,回了自己的居所。
夜里在榻上辗转许久,一直迟迟没法入眠。
盯着帐顶的绣纹发了会儿呆,索性起了身,点了灯,取过最近在读的算学书,一页页地翻着。
翻过大半本,也不知自己到底看了些什么。
扶禹也从观星殿回了自己住所。
刚入梦乡不久,就被扶荧给薅了起来:
“宋姑娘回来了?”
扶禹从小就习惯了扶荧的神出鬼没,倒也没惊着,顶着惺忪睡眼:
“回来了啊。”
“她说什么没?”
“没说什么,就让我赶紧给观星殿关门。”
“别的什么都没说?也没问?”
“没啊,哦,就觉得不用再忙着观星写谶语,还挺高兴的。”
扶荧把扶禹塞回进被子里,推窗跃出,出了玄天宫。
宫门外,沈逍素氅迤然,清冷伫立。
扶荧快步上前,将刚才扶禹的话,低声禀述一遍。
沈逍面色寂然,沉默片刻,一语不发,视线凝在璇玑阁六楼的那点光亮处。
随即转身离开。
过了龙首渠,静静行出很远,听到扶荧低声出言提醒,才反应过来自己连回长公主府还是紫微台,都没想明白。
一连数日,沈逍都再没去过玄天宫。
登基大典的各种事宜皆已忙完,司天监和五行署的吏员们得以喘一口气,洛溦也骤然空闲了下来。
几日后,萧元胤派人来了玄天宫,传口谕道之前她要的那块武州城的地,已经办妥了。
被派来传话之人,是萧元胤从前麾下的部将褚修,去岁曾在宣城救过跳车的洛溦,与她彼此熟稔。
“武州离圣上以前的驻军地不远,圣上许了宋监副的请奏之后,就立即派人八百里加急地去了那边一趟,把那块地划了出来。因是城外乱葬岗荒原,也不需要迁民补偿,随时都能开始清理,就是那一带无名坟茔众多,民间都传这种地方有阴煞气,招人招工匠比较费时。”
褚修道:“恰巧最近突厥人又在边境闹事,末将奉旨带兵前去雍州布防,要经过武州城,圣上的意思是,让末将顺路领人去把那片地给清了,宋监副若是不放心的话,也可以随行同去,顺便确认一下位置。”
洛溦没想到萧元胤办事这般迅速,问道:“马上吗?”
“对,就今日午后。”
萧元胤如今承继了帝位,但十多年的军将习惯一直没变,一遇军情就雷厉风行的,雍州军报刚到,就调了人立刻出京。
褚修看着洛溦,“监副同行的话,末将行路自是不会太赶,凡事以监副安危为重。”
洛溦听他语气殷切,想起萧元胤一向讨厌神鬼邪说,但他手下的兵将却都有些迷信。
虽然迫于无奈领了清理乱葬岗的任务,心里必然也是会怕触了阴煞之气,所以褚修才巴望着她这个监副能够同行,借玄天宫的神气压压邪什么的。
说到底,也是因为她的请奏才有了这件事。且武州那边的位置,也确实需要亲自确认一下。
只是若为了这件事现在离京,那是不是以后……更难跟太史令解释?
“武州那边的事……”
她洛溦垂眸沉吟片刻,问褚修:“是需要礼部和中书省出文书对吗?”
褚修道:“监副放心,文书一早就备好了。”
洛溦闻言静默住,半晌,对褚修笑笑:
“那好,我稍作收拾,就跟将军上路。”
洛溦回居所简单收拾一番,又交代完署内公务,便随褚修去了城外驻军地,一同出发去了武州。
褚修领了一队骑兵精锐,护送洛溦先行出发,数日后抵至武州城外。收到消息的州尹忙领着大小官员前来拜见,又引路去了奉旨圈护的那片林地。
武州一带地势尽显北境风貌,山脉绵延,平原尽头起伏的地平线纤长隐现,仿佛展开来的巨大舆图,囊括万物。
州尹向洛溦介绍道:
“这座源清山,原是武州有名的风景秀丽之处,山上视野也开阔,顺帝在位的时候,西北边的山峦上还修过一座观星台。后来晋王殿下在突厥薨逝,大乾边防松懈,我们武州因为靠近边境,时常被南下的突厥兵滋扰,边境北冗一带的百姓更是不堪战乱,很多都逃难到此。”
“我们官府虽然一直尽力安置这些流民,但他们毕竟在本地无根无基,遇到灾情瘟疫,成家成户地倒下,没有族人亲朋料理后事,便就都埋到了这一带,时间久了,无主孤坟越来越多,就成了乱葬岗。”
洛溦与褚修等将领,随州尹沿山道徐行,俯瞰谷间,只见处处荒草,尽是埋骨地。
褚修叹道:“突厥一日不灭,我大乾百姓就难得安宁,这些北冗来的流民,连归葬故土都做不到。”
洛溦亦感伤怀,“但好在最后也都是与亲人在一起。哪里有亲人,哪里便是故土吧。”
从前看守源清山的老吏,被州尹派人带了过来。
洛溦问他道:“十四年前,这附近可曾有过一家三口遗体烧毁,之后又一直曝尸荒野的事?”
老吏还真记得这件事,“对,对,是有这么回事。”
时人皆兴土葬,就算遇到瘟疫必须火焚,事后也要加了石灰掩埋,偏那一家三口,既然有人放火焚烧,却又不曾掩埋,属实古怪,是以多年过去,老吏依旧还有印象。
“就在东边的松林坡上,后来还是我帮他们埋的!”
老吏带着洛溦找去了所言之地,指着一株老松后的坟茔,“就是这里。”
洛溦望向那萋草深处,静默良久,转向褚修:
“就从这里开始吧。”
确定下来要清理的范围,褚修便让人在附近扎了营,带着州尹派来的工匠,开始讨论具体方案。
原本军士们多多少少都对这桩任务有些犯怵,可得知此处葬着受突厥滋扰的流民后,感受又有不同。一方面想起昔日死于戍边的同袍,另一方面又意识到戎敌不灭、家国难安,对这些牵连逃亡的同胞,同情又愧疚。
加之还有玄天宫的宋监副在此坐镇,众人行动起来,又多了些干劲。
洛溦与褚修等人商量,决定奏请朝廷,将谷中向北的那块地划为北冗的外辖属地,修整为墓园,全了这些流民归葬故里的心愿。
州尹找来的一位当地风水师傅,却表示不赞同,指着舆图:
“此处动土或有不宜,东西两边两山相护,挡邪风入侵,原是藏风聚气之所,修墓园断了生气,形如仰刀,就成了不蓄之穴。”
军将们都听得一头雾水,转身齐齐望向洛溦。
洛溦也听得不太懂。
她在玄天宫主修的是星宗命理,虽也有跟着五行署的人学一些风水知识,却只限皮毛而已。
这次来武州,倒是特意带着几本书,但总不能现在当着这么多人拿出来翻吧。
众人还在望着她,等候示下。
那风水师傅素闻玄天宫圣名,也想听一下慈主娘娘的看法,朝洛溦揖礼道:
“请监副大人指正。”
洛溦踌躇了会儿,举棋不定该如何回答。
若是直接说不懂,会不会……有点丢玄天宫的脸?
“山势仰刀,南北却有合水化龙,负阴抱阳,鬼神易辟,有何不宜?”
轻淡疏漠的声音,从营帐门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逍缓步而入:
“建左行于天,厌右行于地,单凭山势,尚不足断天地之道。”
褚修一时来不及思考太史令突然驾临的原因,忙携部属问安行礼。
风水师傅听闻太史令亲临,亦激动跪拜,“谢太史令指点!”
众将退出帐外,独留洛溦仍旧站在舆图前,踯躅一瞬,上前行礼:
“太史令。”
一段时日不见,两人都瘦了许多。
洛溦瞥了眼沈逍,见他素氅风尘仆仆,转身倒了杯热茶过来,低着声:
“太史令怎么突然来了?”
眼下皇权交替,朝中的事那么多。
他不是……连玄天宫都不回的吗?
沈逍垂目看着案上舆图,语气抑得澹然:
“我若不来,刚才你又打算如何作答?”
洛溦低着头,“是我学识浅薄……”
“知道学识浅薄还乱跑?”
洛溦闻言抬眼,“我来武州,太史令不是也许了吗?”
她的请奏,萧元胤的赐诏,不都经手过礼部和中书省吗?
如今沈逍坐镇紫微台,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当初褚修拿着文书来玄天宫找她,她便以为沈逍全然知悉,只是生着她的气,不想理会。
沈逍自是想明白了始末。
景辰,始终是扎在他跟洛溦之间的一根刺。
萧元胤心里亦是清楚。
所以自己没本事抢人,就特意让洛溦来为景辰操办身后事,借此往他心里捅刀子,又岂会提前让他知晓这件事?
沈逍冷冷牵唇,没有说话。
洛溦沉默了会儿,试图再说些什么,见他一直盯着舆图,凑近了些。
“噢,这里圈画出来的部分,打算修成北冗流民的墓园,附近还想再修个祀庙,算是北冗人在武州的宗祠,可以用来祭奠祭祀,也算在异乡能有些归属感。”
“就是这一带地势不太方便,修起来会挺费时。”
洛溦指过图中各处,一一说明,最后掠过东面的林坡,顿了顿,声音放轻:”这里,是给景辰和他家人的。”
沈逍的视线,落在女孩的指尖。
那个名字一出口,两个人都忽而有些异常的沉默。
洛溦看向沈逍,鼓起勇气:
“上次闵县主说的那些话……”
沈逍却已移开了目光。”不用解释了。“
他蜷了蜷压在图纸边的手指,直起身,“我来,只是不想你给玄天宫丢脸。”
语毕,收起图纸,一言不发地出了帐。
洛溦独自留在案边,默默呆立良久。
傍晚的时候,扶荧找了过来。
“太史令看完了图纸,说山中建庙不易,可以用之前的观星台旧址直接改建,现在只需把里面残剩的文书和仪器整理出来,就能动工了。”
顿了顿,又道:“景侍郎的棺椁,太史令让人从洛下运来了。”
洛溦讶异,“太史令让人?”
“对。”
扶荧道:“过来的路上,专门让人快马去办的。”
他蠕动了下嘴唇,拿不准有些话该不该说,到底有些害怕触怒沈逍,最后只道:
“眼下京中的重要事很多,太史令特意过来武州,别的事都没顾了。”
洛溦问清沈逍此刻人在观星台,找了过去。
源清山的旧观星台,在西北的山峦之上。
洛溦沿着山道走上去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远只见被夜色勾勒出的台楼轮廓,透出一点昏黄光亮。
年代已久的木门缺了一片,微微开启着,她伸手推开,走了进去。
室内一片凋敝,四周架子上的书册凌乱,积满灰尘,桌案上和地上也零散摊落着帛卷等物。
沈逍站在铜灯前翻看着旧时的星图,闻言抬头望来,一身素袍和俊美面容镀着层淡淡金晕,似令得满间陋室也霎时明亮起来。
洛溦与他对视了一瞬,握着手里的食盒,走了过去:
“武州的面食很有名,我学着做了些,太史令要尝尝吗?“
揭开盒盖,端出瓷碟,上面整整齐齐放着一排小面卷,裹着肥嫩味美的羊肉,烙得热气蒸腾。
洛溦将碟子奉到沈逍面前,见他一动不动,道:”味道真的不错,我给褚将军和扶荧他们也送了些,都说好吃的。“
取箸夹了一块,送到沈逍嘴边。
沈逍却偏头避开,走去一旁,手里的星图慢慢收起:”扶荧告诉你了,景辰的棺椁到了,不去看看吗?”
洛溦手里的筷箸,滞在半空,缓缓撤回。
良久:“他已经不在了。”
沈逍心中如被冰棱钻搅着,面上只冷声道:
“他不在了,也不妨碍你费心为他操办身后事。”
洛溦紧咬唇角,“不是我操办,是朝廷,是圣上,这是大乾皇室欠他的。“”欠他什么了?“
沈逍眸色疏漠,”他自己无能,狠不下心,才有此结局,怨得了谁?“
洛溦望着沈逍,唇角颤抖,眼眶逸出湿意:”太史令!“”我说错了吗?“
沈逍朝她逼近,”你当初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不是也看得明白吗?就算他有无数的苦衷、无数的理由,到底还是舍弃了你。他根本就不懂你,不懂你是那样坚韧不放弃的人,以你的性格,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会选择跟他同生共死。他为什么怕旁人伤害你,无非只是他自己懦弱,没有能力,没法在旁人伤你之前就护住你……“”他不是你!“
洛溦截断沈逍,”他不是你,生下来就拥有权利和地位,拥有能改变命运的能力。“”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
沈逍眼中似有痛色,”你知道我走到今天,做过什么,又失去过什么?他若是跟我一样,一早就怀疑自己的身份,就合该未雨绸缪,而不是等着被命运擒住喉咙,引颈待戮。“
洛溦目光莹闪,”你……太冷血了。“”我若不冷血,就像他一样死了。“
沈逍讥诮牵唇,”或者,你宁可死掉的那个人是我,不是他。“
洛溦定定望他片刻,泪水簌簌滚落,放了食碟,转身就走。
刚跑出门,就听见屋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撒落到地上。
人踏上了山道,身后脚步声跟了过来,随即便被沈逍一把拉住,拽进了怀中,紧紧抱住。
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仿佛压抑着太多情绪,那般的艰难痛苦。
“你想去哪儿?”
他一字一句清晰,惯有的傲倨,却又微微带着颤:
“你答应过的,永远要留在玄天宫。”
毒解完了,她与他再无羁绊,等葬完她在意的人,她是不是……就打算走了?
洛溦抑着泪意,“太史令还想我继续留在玄天宫吗?”
她等了那么多天,他都没回去。
好容易来了,又不肯听她解释。
可她,其实也怕向他解释……
沈逍拥着洛溦,下颌蹭在她乌发间,嗅着熟悉的清香,半晌,哑着声:
“嗯,我要你留下,哪怕……一直将我当成他的替身。”
这些日子不敢见她,就是害怕从她嘴里听见这句话。
可如今,是或不是,已经不重要了。
“我说那些话,只是因为嫉妒。”
嫉妒的,快要疯掉。
“师叔曾经跟我说过,从前景辰待你有多好。而我却知自己,待你有多不好。”
“我自作自受,自知有愧,愧疚到想问你如今看着我这张脸、会想到谁,都没有勇气。”
“就算你想的不是我,我又有什么理由去争呢?”
月色清凉如水,静静洒落。
四周一片宁谧,连虫鸣声都似隐了去。
洛溦抬起眼,望着沈逍泛着苍白的面容,心口揪紧发疼。
她从不敢想象,有朝一日竟能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他是那样骄傲的人啊。
永远高高在上的,让她仰视着。
“我从来没有,把太史令当作过景辰。”
洛溦蕴着泪,轻声道。
他们笑起来,形似,而神不似。
景辰的笑,温和坦然,而沈逍的,却有种近乎卑怯的腼腆,漾在那样一张清冷出尘的面容中,迷离而矛盾。
上元夜那晚她亲过去的一瞬,心里其实就清楚地知道他到底是谁。
若说有过纠结,也不过是在他和卫延之间摇摆迷茫,看不清自己的心罢了。
“太史令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恢复记忆吗?”
洛溦继续说道:”景辰告诉我,小时候他发现自己母亲长得很像殊月长公主,为了打听长公主的事,故意接近我,处心积虑让我把他当作了你,依恋他、信任他,告诉他想知道的事。“”其实我梦境里面,也曾经有过把他错认成你的片段,只是彼时不知真假,直到他亲口承认,才明白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但……“
她吸了口气,”纵使他欺骗过我,利用过我,可后来他对我的好,也是真真切切的,若说我从未感受过,或者因为小时候的欺骗就能全然抹掉,那只能是自欺欺人,他舍出性命救过我,陪着我度过很多很多艰难的时刻。””所以我宁可不记起从前的细节,忘掉他到底是如何对我满腹算计,一步步地接近……“
她看着沈逍,“这些日子,我既想见到你,跟你解释,可又害怕见到你,听我说这样的话,生我的气,可事实就是这样,我不可能全然忘记景辰的好,但我……也真的早就把他放下了。”
“太史令还记不记得,那天我们被困在诵经殿下面的石道里,后来扶荧带着人来,把我们救了出去?“”那时我看到石道开启的瞬间,心里也曾想过,要是那日我跟景辰在地宫里时,也能有人这样来救我们,该有多好啊!可就算那天我跟他一起活着出去了,我也知晓了他所有的苦衷,同情他、怜悯他,愿意竭尽所能地去帮助他,我也不会再跟他一起了。”
“也许就像太史令说的那样,他并不真正懂我,我也从不真正懂他,我们只是人生路上给过彼此短暂慰藉的两个人。“”在我身陷黑暗、惶然无助的时候,他拉住了我,手里持着光亮,要带着我走出黑暗。可我们怎么走,四周也都还是黑的,不管怎么小心翼翼地呵护手里的那点光亮,它也还是熄了。我又再次陷入了黑暗,彷徨无措,而他却以为那黑暗来自他身边,用力地将我推开,让我愈加身处一片漆黑,惶然无助。”
洛溦用力地呼出一口气,抑制住嗓子里的哽痛,抬起头,看着沈逍:
“那个时候,是太史令握住了我的手。“”太史令那么的冷,手,也是冷的。我被你握住了手,却不敢向你索取任何温暖光亮,可你却告诉我,我其实不需要向任何人索要光亮,因为我自己本身,就是光。“”我可以反抗父兄,而不再只是一味逃避,我可以有处可归、有所作为,站在大乾的最高处,念诵自己的心愿。不管所处之地再如何黑暗,我都不用再害怕了,因为……”
“你点燃了我身上的光。”
夜风清凉,吹拂开遮月的流云。
柔软的星月之光,挥洒在林间,如雾如梦,氤氲了沈逍的眼帘。
唇畔有淡若浮痕的弧度,先是隐隐而现,继而又慢慢加深。
修长的手指缓缓抬起,抑着一份颤意,抚过面前少女的泪眸。
何曾,是他点燃了她?
若非十四年前那个用力握住了他手的小姑娘,燃起了他烬灭心中的一点暖,他应该,早就不在了。
洛溦被沈逍怔怔凝视着,咬了下嘴角:
“我说了这么多,太史令,能……不生气了吗?”
也不知是不是得到了让他安心的答复,沈逍那种惯有的清冷淡然又回到了身上,漠着声:
“说了半天,只是怕我生气?”
“不是的。”
洛溦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对太史令,跟对景辰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他不介意再听她说一遍。
洛溦急了起来,“我刚才说了那么多,太史令都没听明白吗?”
她又重新分析起来,说了一半,留意到沈逍眼中的笑意,方才意识到被骗,忿忿收声。
半晌,垂了垂眼,又扬起,低着声:
“还有,我也只会想对太史令这样。”
沈逍看她,“怎样?”
洛溦飞快地踮起脚,在他的唇上亲了下,撤开,又啄了下,有些笨拙地张了口,想学他从前使坏那样的去咬他。
可什么都还没咬到,便先被他反守为攻地吻堵住,吮含着,细细濡研,掠走了呼吸。
身体被抵到了不知那株树上,稀疏的光影从枝叶的缝隙间透入。
意识迷离中,瞥见男子浓黑睫毛和精致的眉骨鼻梁,恍然间想起了幼时心心念念的漂亮哥哥。
情不自禁的,收拢手臂,朝他攀近。
~
玄天宫要将源清山的观星台旧址改建为北冗祀庙、以及修建流民墓园的消息,传进武州城内,许多迁居附近的北冗人也自发赶来帮忙,使得原本需要数月才能完成的工程,不出两旬,便近尾声。
祀庙东面的松林边,是重新修整过的连氏夫妇合墓,景辰的墓紧临旁边。
沈逍带着洛溦,一同前去拜祭。
洛溦在景辰的墓碑前蹲下,伸手拂了拂刻字上的余尘。
沈逍看着碑上“连氏景辰”四个字,问洛溦:
“这是他原本的名字?”
洛溦摇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本来姓连。”
现在回想,其实景辰的很多事,她都并不了解。
沈逍也没再说话,上了香烛,拜祭姨母与姨父,又起身走到景辰的墓前,沉默许久,伸手握过洛溦的手:
“走吧。”
洛溦回握住沈逍的手,转过身,跟他一起沿着山道往回走。
夏季的山风里,弥散着馥郁的花香。
两人牵着手,静静走出很长一段距离。
“你刚才……”
“你刚才……”
几乎是同一时间,又一起开了口。
沈逍驻足,“你先说。”
洛溦犹豫了下,“你刚才盯了景辰的墓碑那么久,有对他说些什么吗?”
沈逍目光沉静,“嗯。”
“说什么了?”
沈逍不置可否,反问道:“那你又说了什么?”
洛溦道:“但是是我先问的。”
沈逍神色淡淡,“你问的,我已经答了。”
洛溦睁大眼。
答什么了?
那个“嗯”吗?
哪儿有这样的!
洛溦忿忿不平,不想再理他,想松开手,却又被他十指交握着,扣得紧紧的。
山麓处传来军马疾行的声音,褚修麾下的最后一支骑兵,完成了这里的任务,正在拔营赶去雍州。
洛溦遥遥望去,叹道:“听说突厥人又在边境生事了。我从前不曾来过北境,不知边关民生如此之难,要是玄天宫不需要我的话,我倒愿意跟褚将军他们一起去,帮忙配些药剂什么的也好。”
沈逍握紧手,“想去的话,我陪你一起。”
洛溦摇头,“那怎么行?你在京中的事不是很忙吗,怎么能去那么偏远的地方。”
这些时日,每天都能看见扶荧进进出出的,递送京城来的奏报。
沈逍望向山外苍原,“从前真有考虑过,要去那样的地方过完余生。”
如果,还有余生的话。
洛溦怔怔望着他,想起他曾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来日我身败名裂,不容于世,你若还愿意陪在我身旁,我便一定好好活着,与你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她心中禁不住泛出一股怜爱,踮起脚亲了他一下,肃声道:
“你以后,不许再那么想了。”
他跟景辰,其实真的很不一样。
至少景辰小时候,还感受过父母真切的温暖和爱意,懂得渴望那样的感情,知道怎么去表达。
思忖间,人却已被沈逍拦腰抱起,压倒在了花丛间,俯身亲了过来。
山风习习,花香沁人,转眼黄昏已至,夜幕降临。
洛溦坐起身,抬手拢着头发,重新梳挽。
沈逍从怀中取出栀子花的玉簪,插到了她发髻间。
洛溦摸到簪子,想起一直以来的猜疑,质问道:
“这簪子,其实不是阿兰送我的吧?”
沈逍不置可否,仰头观看夜幕中逐渐明亮起来的星辰:
“上次教你找隐曜,学会了吗?”
洛溦盯着他,“太史令在嵯峨山教我的时候,我每晚都控制不住地想打瞌睡。”
现在再回想……
感觉其中甚有猫腻。
沈逍神色淡淡,伸手将她揽到怀中,轻抚过她柔软的发丝: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两人相依相偎,看着满天星河。
过得许久,沈逍轻轻开口道:
“先前在景辰的墓前,我对他说,以后我会好好照顾绵绵,让她不会再总想起你。”
低下头,“你呢?”
洛溦静默了会儿,撑起身。
“我说,我会出道题,让太史令解。”
她扯过地上的草茎,掰成算筹的形状,在月光下摆出一道算式。
沈逍垂目看去,是一道天元方程。
“又不会了?”
他伸出手指,移动草茎,不出半盏茶时间,便得出了最终答案。
洛溦气得不得了,她从在长安的时候就开始编这道题,一直到武州,琢磨了不知多少时间,他这么快就解完了!
“这不是最后答案!”
“那是什么?”
“不告诉你。”
洛溦伏在他膝上,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星。
沈逍凝视答案许久,又一步步重新往回推,渐渐的,反应过来什么,每推一步,就抬起眼,望向星空。
八个步骤,八组数值,对应着天上的八颗星。
连在一起的话……
“连心环。”
他低头看她,目光熠熠,“是吗?””噢。”
洛溦语气悻悻。
他解得这么快,显得好没意思啊。
但还是握过沈逍修长的手指,看着上面的白玉指环,认真说道:
“小时候,我见过这个白玉环的,原本是个连心环,另外一半被你砸碎了。”
碎的不止是环,也许,亦是他心中对某些情感的期盼。
“我现在,送个新的给你。”
她望着星空下的俊颜,“星星永远在天上,亘古不变,不管如何世事变迁,斗转星移,这两颗心都会一直连在一起的,永不分离。”
沈逍深邃的眼眸中浮泛着熠熠光点,缓缓伸出手指,抚过女孩同样灿若星子的眼睛,俯低身,用力吻住了她。
天长地久,星河璀璨,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心之所归,绵绵若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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