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莲衣没敢再去想那只布偶, 没准在她搬进去之前就有呢?
谁知道是不是掉在床缝里了,那没准还是失主钟爱的娃娃,丢了也难过。毕竟现在回想, 那娃娃除了丑得厉害,也不像有别的本领。
房里张妈妈正带着潇哥儿,云棋那丫头也被调过来,是她自己要求的, 为了和莲衣在一块儿。
“莲衣姐姐, 我好想你呀。”
“滑头,想我不见你来找我,都是我跑去康平宫里找你们。”
云棋挨着莲衣,坐在一起说亲道热, 张妈则带着潇哥儿在塌上午睡。
“莲衣姐姐,我小声告诉你。”云棋挽着莲衣的胳膊,歪过去和她咬耳朵, “我瞧见梁嬷嬷与长史商量放良的事了,就在昨天。”
莲衣好不惊喜, 反握起云棋的手,“真的?我等这消息等得掉头发!你要不告诉我, 我还不敢去问。”
她这下哪还记得那“巫蛊娃娃”, 所有烦心事都就此抛诸脑后, 任何事不能侵扰,如此日子一晃来到年关。
年三十这一天, 因为有潇哥儿穿着红裳到处乱窜, 整个蜀王府都热闹非凡。红灯笼都挂起来, 又设荤牲酒醴,杀鸡炖肉祭敬天地祖先。
莲衣已经有一阵没见到慕容澄了, 今天府里摆酒祭祖,他一袭华服站在几个兄弟姐妹之间,冷着脸目不斜视,玉绦带,千金裘,一眼看去便是当中最夺目的那个。
边上琼光郡王捂着手炉,身披氅衣眉目低垂,莲衣看向他,刚好遇上他抬眼对她微微一笑。莲衣便也回之一礼,刚站起身,就见慕容澄冷飕飕的目光射过来,比结了冰的树枝子还扎人。
奇了,就这么行个礼,怎么什么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听闻他这阵子为着皇帝还未下达的旨意,被蜀王妃一顿数落,脾气也陡然间变差了,眼睛里整天没有光彩,瞧着杀气腾腾的。
待依次拜过先祖,花厅开席,蜀王府的除夕夜宴这便开始了。
仆役们也有自己的席面,轮番吃几口,到花厅待命。
莲衣是一等婢女,除夕夜自始至终都在桌边陪着主人们其乐融融,本来的确是热闹的美差,可莲衣想回家的心思一日比一日强烈,也因此心中越看越落寞。
她找借口让云棋顶替自己,出了花厅,院里梅花飘香,身后欢声笑语,她抬头望,月亮亮堂堂的,催出她两枚红红的眼圈。
莲衣找了个僻静处,坐到台阶上,又从怀里摸出张厨房顺的肉饼,一口一口填进肚子。
“莲衣。”
廊下还是有些嘈杂,莲衣不知道身后人是何时来的,转身无比错愕,连忙就要起身,“琼光郡王。”
慕容汛今日也做盛装打扮,因此衣着厚重,瞧着像极北之地昆仑之巅的出世仙者,“不必拘礼。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吃东西?小厅里不是摆了席,我见那几个平日和你关系亲近的小丫头都在吃席,只有你在这里。”
他话音轻柔,伴着梅香浑然一体,风过吹散了树影,慕容汛看清莲衣眼下泪水,微微一愣,“你哭了?”
莲衣赶忙抹了抹眼睛,摇摇头,“是风吹的。”
今夜的风的确很冷,吹在脸上不多时便会在鼻尖、耳廓留下淡粉印记。
可是莲衣在撒谎,她是真的不快乐。
慕容汛在她身边坐下,并肩坐在了石阶上,温声问:“你的委屈不可以告诉我吗?”
其实莲衣早就尴尬得蜷起了脚指头,打从慕容汛出现,她就想到他曾向世子开口讨要自己,实在难以大大方方与他独处。
“我没什么好委屈的,我…我就是有点想家了。”莲衣故作洒脱,笑道,“以前不这样,其实也是因为一件高兴的事,等开年放良名录下来,我就能回家了,只是触景生情有些鼻酸罢了。”
慕容汛问:“放良?”
莲衣颔首,想到什么似的,用余光小心打量他,旁敲侧击道:“我等过了年就回乡了,家里还有婚事等着。”
慕容汛稍显讶然,“…你定过亲?”
“对呀,他还是个读书人呢。”其实莲衣还没正式定亲,只是突如其来成了香饽饽,担心慕容汛留她,所以才这么说。
说罢,莲衣看向他,眼珠亮晶晶在黑夜里闪烁光泽。
瞧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慕容汛笑了笑,看来世子还没有那么小气,到底替他把话带到了。
只可惜,她谁也没看上,务实地只想着老家的读书人。既然心有所属,他也不会强人所难。
“别动。”慕容汛叫住莲衣,将她吓得够呛,真就一动不动,慕容汛忍俊不禁,“你头发上有花瓣。”
莲衣正要伸手去掸,却见他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她心跳突突,眼看那只手就要落到脑袋顶上,不远处响起个比刀尖还锋利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慕容汛的手悬停半空,莲衣更是做贼心虚,整个跳起来。
只见慕容澄站在回廊深处,头顶悬着只红灯笼,照得他上半个人明晃晃的,眉眼拢在轻薄的阴影下,宛如一条冬日结冰的小河,平静地流淌。
“你们在干什么?”他又问了一遍,语调缓和了很多,缓步朝他们走过去。
慕容汛道:“厅里地龙烧得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偶遇莲衣在这里。世子也出来透气?”
莲衣怪尴尬的,想到世子所那来历不明的布偶,手都攥紧了,横竖这场合轮不到她说话,便欠欠身,“厅里还等着,婢子先行告退。”
“嗯,你去吧。”
得慕容汛应允,她脚底拌蒜走出老远,没来由地心慌,总觉得世子看自己的眼神不大对劲。
他莫名其妙又在生什么气?总是喜怒无常,难怪府里仆役最吃不消他!那布偶就是他派人放的吧?
莲衣骂骂咧咧刚绕过回廊,身后一只手搭在她肩膀,她心下大惊,猛扭转身,果真是慕容澄跟上来了。他今日装束隆重,颇具世子威仪,面颊两侧簇拥玄狐皮子做的毛领,气势逼人。
“世,世子爷…什么事啊?”
慕容澄瞧着她,只是冷笑,随后说起了她听不懂的话,“是因为听到我大难临头就要被幽禁京中,所以你才调转枪头,想看看琼光收不收你?”
莲衣懵了,心想即便他真被皇帝弄去京城,也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吧,“…没有啊,这从何说起?”
“没有?”慕容澄忽地上前两步,目光咄咄,“刚才我都亲眼看到了!”
莲衣吓得直缩脖,退无可退,背靠廊柱动弹不得。
慕容澄忽地嗤笑,是他太过轻信她了,难怪母妃当初阻挠,这些仆役出身的女子,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哪里有半分真心。
莲衣弱弱发问:“您笑什么?”
慕容澄瞪她,“你管我笑什么。”
“噢…”莲衣往边上蹭蹭,可爱讨喜的面庞换上逗趣的微笑,试图将人安抚,“除夕快乐世子爷,新年新气象,不要生闷气呀。”
她随口一句话一个笑脸,杀得慕容澄片甲不留,泄气地哼笑,“闷气?我生的哪门子闷气?”
莲衣答:“您现在就是一脸生闷气的样子。”
“好。”慕容澄摆出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拳头攮到她脸边的柱子上,“那你让我出气。”
“啊?”莲衣不禁举起两条胳膊把脸护住,把头低下去,“不好吧,您是上过战场的人,我就是个小侍婢,您要是打我,还不把我给打散了?”
这滑稽的反应果真将他逗笑,莲衣松一口气。
慕容澄觉得自己见了她真像个被踢憋的蹴鞠,憋屈死了,浑身的骨头和皮肉都发紧,非但想自己松松筋骨,还想将她揉散了再拼起来,拼成个喜欢他的样子。
他想捧起她的脑袋,透过她的双眼看透她的所思所想,看看这颗气人的脑袋里究竟装得什么。
随后他就真的这样做了。
莲衣被捏着下颌抬起脑袋,眼神由担惊受怕变为难以置信。慕容澄望着她闪烁的双眼,喉头艰涩一滚,清隽桀骜的面容随即浮现可疑红晕。
离得太近了,不亲下去很难收场,慕容澄耳边有个声音正如此催促。
他实在不堪其扰,情急之下俯身用额头重重磕向莲衣脑门,磕得她“嗷嗷”直叫。
慕容澄别扭又恶劣地问:“看什么?谁许你用这种眼神盯着我?”
什么眼神啊?她哪有什么眼神?
莲衣稀里糊涂疼得直搓脑袋,“呜呜呜,世子爷我错了。”
不远处平安赶来,目睹一切的他猛地倒吸口气,直呼:“磕到了磕到了。”
*
如果说年前莲衣还偶尔见到过慕容澄,年后他便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碰过面。
就连偶遇也是没有的。
不过莲衣也没空去想背后的原因,她忙死了,开年府里都是事务,升任一等的坏处就是那些大事小情都要经手,琐碎得叫人身心俱疲。
今天叫来宫里的丫头小子量体,请裁缝制春装,明天就要准备起到万露寺里听祈福法会的事宜。
蜀王崇尚佛法,每年大年初十都要借万露寺的大雄宝殿,为蜀地百姓分发米面粮食。僧人是忙不过来的,王府的仆役们便要顶上。
此事由蜀王妃和慕容明惠操办,因此莲衣也跟着闲不下来,潇哥儿全靠她和张妈看顾着,这小皮猴,没有一刻是闲得住的,这会儿又闹着要去书房找爹。
书房不是随便能去的地方,这会儿蜀王正和几个儿子还有姑爷谈事,莲衣领着潇哥儿远远在亭子里候着,张妈给他喂些剥好的橘子。
那厢书房里正闲谈,长史从屋外叩门,推门而入。
长史来在蜀王身侧,说这是拟定好的仆役放良名录,“请您过目。”
本就是走个过场,这些小事从来不用蜀王操心,他随手翻阅,颔首遣退了长史,“说得也差不多了,澄儿,你今日分外寡言,可是有什么心事?”
慕容澄早就走神,在慕容潜的提醒下抬起头,“无碍,怕是要下雨了,腿有些疼。”
蜀王问:“澄儿的腿还在疼?可瞧你走路已看不出了。”
慕容澄道:“回父王,还未大好,若要痊愈还需要些时日。”
慕容潜哈哈大笑,“世子这腿倒比气象图还灵。”
慕容汛想到雨后山路难行,道:“那要是三日后万露寺布施那天下雨,山路泥泞,可就麻烦了。”
到底说蜀王仁德,他想了想,“无妨,若当日下雨,便将布施延长一天,免得山路拥堵出什么岔子,好事成坏事。”
几人从书房出来,站在廊檐下相互道别,老远望见高处的亭子坐着三人,是张妈和莲衣带着潇哥儿,潇哥儿见魏延年走出来,急忙跑下来,一头撞进爹爹袍子里,叽叽喳喳说着适才来的路上看到了什么。
“那么直的一根树枝,张妈不许我玩。”
魏延年抱起潇哥儿,“张妈怕你戳到眼睛。”
“不会呢!我可小心了。”
一行人便这么说着话走远了,人都没了影,慕容澄还往那方向看着。
慕容汛缓步朝他走去,淡淡道:“名录下来了,她就要走了,想不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说什么?”慕容澄猛然回身看向他,“什么名录?”
“世子不知道?”这下轮到慕容汛惊讶了,“就是适才长史拿给父王过目的名录,仆役的放良名录。”
慕容澄大惊,“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在上面?”
“除夕那晚她亲口说的。”慕容汛诧异世子不知道此事,“她本就是活契,做满年限就要放良。”
慕容澄强作镇定,冷笑,“她舍得么?等我入了京,她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到安宁宫去了?届时上位郡王媵妾,哪个还舍得归乡?”
慕容汛闻到好大一股醋味,不得不说有些受用,笑道:“可惜她在老家已有婚约,拒我时小心翼翼又义正言辞。我以为世子后来追上去就已经问清楚了,原来没有吗?”
这每个字慕容澄都听得懂,可变成一句话,却叫他反应了许久。
他眼看长史揣着册子走远,一掀衣袍随即追赶上去,慕容汛不知道他去干什么,拢着手炉唤了他一声,没叫住。
那厢慕容澄追赶上去,命长史将莲衣的名字从名录划去,长史本来是该弄清缘由,但见慕容澄气喘吁吁,眼神坚定,便迟疑着照做了。
当天夜里慕容澄辗转反侧,前半夜睡了半个时辰,被噩梦惊醒,随后就点着灯再也睡不着了。他快被自己烦死,思绪纷杂,一颗脑袋都要炸开,完全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她放良就算了,哪来的婚约?
难不成这是计中计,套中套?
翌日他小睡起来改变主意,又叫平安去请长史,让他把莲衣的名字写回去。
既然她要走,他也不留她。
两个时辰前,莲衣得知放良名录下来了,颠颠去寻梁嬷嬷,翻遍簿子总算找到自己的名字,却见自己名字被划掉过,是重新写上去的。
莲衣不禁后怕,“这是何意?我怎么还被除名过一回?”
梁嬷嬷指着上头的一抹墨迹道:“你的名字我交给长史了,他也写上去了,昨日世子爷忽然开口将你除名,今早怎么写回去了我也不知道,应当是世子改口了。”
莲衣小脸板着,倏地冷下来,“难说,没准是王妃过目了,这才将我名字写回去。”
有道理,梁嬷嬷叫她宽心,“左右结果是好的,别去想了。话又说回来,你到世子所去的那段日子里都做什么了?莫不是开罪世子爷了?怎偏将你给划了?”
莲衣也想知道,她比谁都想知道是为什么!
本来梁嬷嬷还想劝慰她,是不是世子爷器重她喜欢她才要将她留下,转念一想哪有这么喜欢人的。他是世子,喜欢就收用了,谁有二话?干什么作难人家,又不是三岁小孩,喜欢谁就欺负谁。
罢了,结果是好的,这就值得烧柱高香了。
今岁仆役放良赶上了万露寺法会布施,既是两件善事,长史提议就合在一起办了。
将那些放良的丫头小子一车拉去万露寺,待听完法会用过斋饭,挨个领了户籍,再一车拉下山,若家在本地就回家,不在本地的就多给些盘缠,送到渡口去。
莲衣得知后一扫胸中阴霾,高兴得很,夜里和云棋两个钻在被窝说了许多话,担心吵醒里间的张妈和潇哥儿,几乎是用气声在讲。云棋是家生子,这辈子出不了蜀王府,但她也不想着出府,王府管吃管住还有月钱可以拿,一辈子待在这儿也是好的。
云棋捏着莲衣的手,“你出去后要过得好好的,我在这儿时刻想你,念你的好。”
莲衣陪着她畅想,“你也要好好的,我回去要赚大钱,等有了钱我就回来找你,到时你也成家了,若是搬去庄子上,我们便想什么时候见面就什么时候见面了。”
其实她们谁也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见,但不妨碍她们说好相互念着。
“莲衣姐姐,我当你是亲姐姐。”
“你也是我的亲妹妹。”
翌日清早,天不亮莲衣随车去了万露寺。
到山上时天也才只有蒙蒙亮,草叶都沾着晨露,山里石块湿滑,枯叶下暗藏春的嫩芽。
慕容澄也起了早,其实昨夜他就想到慕容明惠的宫里见莲衣一面,问清楚她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先前那些投怀送抱都是假的?都是他自作多情?
可去得晚了,魏潇那小子白日里玩得太累,早早睡下,张妈和莲衣也就都陪着他早早进了屋。
于是慕容澄便打算今早去见她,谁知到万露寺布施的粮食车去这么早,天不亮便走了,慕容澄又走了空。
“平安,备马。”慕容澄半句废话没有,提袍便追出去,咬牙道:“明明是我宫里的人,怎么见一面比登天还难。”
平安想说写到放良名录上就不是世子所的人了,但看慕容澄这副神情,终是没敢开口。
慕容澄翻身上马,平安也跟着叫人备车,没等马车来呢,慕容澄的那匹大白马已经一溜烟窜没了影,平安急得跳脚,“世子爷!世子爷你等等我啊!”
坏了,这叫他一个人去追,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岔子。
那厢莲衣已经到了万露寺,王府的仆役们正将粮食一麻袋一麻袋卸车,她提着不大的包袱皮站在放良的队伍里,等待法师开坛讲经。
同时慕容澄快马加鞭出城,除了上山时被僧人拦下,没有耽误任何功夫,他没工夫掰扯,下马便跟着陆陆续续的人潮往山上赶,赶到时天色大亮,百姓们正排队挨个在大雄宝殿外领粮食。
慕容澄微微有些气喘,叫住清扫落叶的僧人,“今天上山的蜀王府的人现在何处?”
那僧人听他话音急迫以为是来领粮食的,抬眼却见他衣着靡丽,通身华贵,不免多看了他几眼,担心他别有目的。
“施主是?”
“蜀王世子!”慕容澄干脆利落,“还不带路?”
“…世子请随我来。”
此时听完高僧传道的莲衣已经快速扒完了斋饭,眼巴巴排到队伍第一个,到长史跟前领自己的户籍。
“莲衣。”长史点到她的名字颇有些意味深长,“你原是在康平宫,后来又到世子所提拔为一等,倒没见过一等婢女还想着出府的。”
莲衣笑一笑,眼睛跟长在户籍上了似的,“这也不是我想不想的,到日子了便要放良,这是规矩嘛。”
“昨日世子可是为你改了两次规矩。”
一次划掉她的名字,一次又添上去。
莲衣一愣,却不打算细问,因为长史话中暗含深意,她担心问得多了旁生枝节,只想快点拿到户籍,拿到户籍便能回家。
她双手接过那薄薄一纸文书,对折揣进怀里,“有劳长史了。”
“这是蜀王王妃赏的盘缠,你收好了。”长史将一只小钱袋交给莲衣,又叮嘱了她几句,莲衣拿着白来的钱财都没心思打开看看,连声应下,已然归心似箭。
腰上的钱袋子坠得腰带都往下沉,里头是她四年积蓄,叫她无比心安。
她前脚刚走,后脚慕容澄就来到吃斋的禅房,门里排着队伍,他横冲直撞进去挨个查看,长史将他认出来,惊愕道:“世子爷?…您这是?您怎么会来?”
“莲衣呢?”慕容澄没有在队伍里看到她,随即气喘吁吁地问,“莲衣在哪?”
长史迟疑道:“她领了户籍已经下山去了。”
下山了?来时山路上那么多人,她要是出了山门,可就如同泥牛入海,难寻踪迹了。
屋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大约都叫世子的怪异举止吓到,全体默不作声。慕容澄作为蜀王世子的面子拖累了他片刻,片刻后他提膝迈过门槛,往山下追。
“哼哼哼~”而此时此刻,莲衣正轻快哼着小曲,揣着沉甸甸的银子往山下走,她要去渡口坐船,走长江水道,越早越好,早点去就能早点到扬州雇车去江都了。
说的容易,可路途遥远,还有艰难的水路要走,许多人怕水都会避开水路,而选择走山路出蜀,但莲衣从小长在水边,姐妹三个时常下河泅水,因此并不畏水,当然选择走更快的长江水道。
眼看山门近在眼前,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莲衣回头一看,惊掉下巴,“世子爷?”
不过她并没有停下太久,慕容澄凝重的神情吓得莲衣拔腿就跑,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追来,但莲衣有一种预感,那就是她要不跑,或许就走不成了!
可她那细胳膊细腿的,如何跑得过慕容澄?才跑出去几步远就被掣住了胳膊。
“啊——”莲衣危难之际挥舞王八拳,“松手!松手!我已经不是蜀王府的下人了!强抢民女?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慕容澄措手不及被她的王八拳打中下巴,脑袋一昂,差点咬到舌头,“你干什么!又要袭击世子?”
“我就是个寻常百姓,怎可能袭击世子?是世子爷您先上来抓我!”莲衣四下一指,“这周围的人都……”这周围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目击。
“嘿嘿。”她倏地放软态度,“别这样世子爷,影响怪不好的,要是被人看见还以为您在做什么不好的事呢。”
“什么不好的事?”慕容澄揪住她腕子,也算是心安了,还有心情和她闲扯。
“还能有什么不好的…额!”莲衣猛一抽手,没挣扎开,“还不就是…额!”又试一次,仍旧没挣扎开,莲衣眼神立马就变了,满满的气愤和不耐,“世子爷不要闹了!还要欺负我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我都不是蜀王府的下人了!”
慕容澄皱起眉毛,“我欺负你?”
莲衣会错了意,点点头,“是,都是我为奴为婢该受的,绝不是您欺负我。”她顿了顿,想起个萦绕心中多日的疑问,“我屋里的娃娃也是您派人放的吧?”
慕容澄见她知道娃娃的事,困惑的同时,眼底也燃起一丝光亮,“你知道?”
莲衣整张脸都皱起来,眼圈紧跟着便红了,可怜又委屈。
这么多天她都没敢问,这下真相大白,果真是慕容澄做的,“为什么呀?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为什么还要欺负我……?”
“你在说什么?”慕容澄听她滑稽哽咽,本来还觉得挺有趣,听到后来这才发觉十分不对劲。
莲衣趁他这狐疑的功夫,抬腿照他那条还未痊愈的伤腿狠狠一踹,慕容澄闷哼一声,躬下身去捂腿。莲衣挣脱后撒丫子逃跑,跑远了才敢扭头看一眼,山路湿滑,慕容澄拖着伤腿又追了两步,还是站住了。
她有些胆怯地吞了口唾沫,对远处已然辨不清面目的慕容澄行了一礼,背上包袱皮飞快跑出山门,汇入了汹涌人潮。
慕容澄在山风里站了会儿,回了蜀王府。
出门时两条腿好好的,回来就一瘸一拐的,还板着脸孔,下巴多出一块可疑的淤青,靴底也满是泥泞。
平安总算在门房将他给蹲守到,见他一个人回来,心知莲衣的名字是不论如何都不能提的,随即笑着凑上前,“世子爷您回来了。”
慕容澄没出声。
平安怒斥旁侧哥儿,“都愣着干什么?世子爷回来了,怎么连一个牵马的也没有?”
说罢他连忙捂住了嘴,惊骇地看向慕容澄,坏了坏了,“连一”这样的谐音也是说不得的!
慕容澄果真飞来冷酷眼刀,平安一路追,一路轻飘飘给自己掌嘴,“我该死,我真该死啊世子爷。”
另一边莲衣跑着来在渡口,心跳如鼓,好在来得凑巧,清晨第一班船正要离港,莲衣挥手招来船夫,询价之后大大方方给了二十文,一头钻进船舱。
船舱里还有其他六人,间错开坐着,仍旧有些拥挤,夜里睡觉也只能维持抱膝的姿势。
如此坚持几天就好了,莲衣对自己说道。
大姐、小妹、娘亲……我终于要回家了……
莲衣坐的是走货的货船,因此船身大,航行还算平稳,她小时候坐渔船,不怎么晕,船舱里有几人晕得七荤八素,将船舱吐得脏兮兮的,莲衣不得不到甲板上去,刚好撞见船老大正给大家煮饭。
船老大烧热了锅子,往里抖进一麻袋香料,随后倒油翻炒,加入大量清水。莲衣瞧得直皱眉,心说这可不叫个汤。
船老大见状笑起来,“不是蜀地人吧?船上潮湿,锅里多下些香料可以祛湿散寒!你们要是病死在我的船上,我可不会替你们收殓,随手就丢下去喂鱼了!”
“我知道这种温炉,在锅里涮煮便能吃了,我还在主人家做工的时候,见过厨房有人这么吃。”莲衣想了想道,“边煮边吃,还挺热闹的。”
船老大挺喜欢这个丫头,前面说过,莲衣是个十足讨喜的小姑娘。有的人就是这样,只要笑一笑,或是做几个表情,就足够博得旁人青睐。
“我有个女儿和你一般大。”船老大打开话匣,莲衣也抱着膝头坐下来,陪着说两句。
之后的几天里渐渐熟稔,船老大便偏心照顾起莲衣,让她睡小隔层,吃新鲜水果。
如此半月过去,莲衣虽然不习惯船上生活,但对比那几个整日吐得天昏地暗的人,她也已经知足了。
船尾水波指向渐行渐远的蜀地,蜀王府这几日也如同泛舟江河,并不太平。
过完年没多久,也就是初十后的第二天,郭藩台携子登门道贺,同时给蜀王府带去了一个预料之中的消息。
“其实我年前得到了京中来信,圣上心中入京供职的宗室子人选,就是蜀王世子。思前想后,还是等这个年安安稳稳地过完了,再将此事与蜀王蜀王妃言明。”
郭藩台坐在书桌对过,两手交握,他小儿子郭耀今日也是头一次听说,反应比慕容澄都大,“爹,这消息真作准么?世子要进京?”
郭藩台睨他一眼,都懒得出声,不做准的消息他怎可能带来蜀王府。
郭耀皱眉,“但圣旨还没下不是么?”
“也就只差一道圣旨了。”蜀王的嗓音有些哑然,这位子侄他是十分了解的,在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十分睿智果断,可以说他的每一个决策,都是深思熟虑且不留后路的。
书房里除了郭藩台、郭耀和蜀王,就只有有慕容澄。
这是场关于他的秘密谈话,他却沉默得像尊石头,几天了,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德行,被蜀王妃戏谑称为腌菜缸里的那块臭石头。
但这是有失偏颇的,慕容澄即便臭着脸,也是一尊肃穆的白玉石相。
“先别告诉母妃。”慕容澄放下二郎腿,整个人靠在圈椅里,显得圈椅异常狭小,“之后就等圣旨吧。”
“澄儿…”蜀王话音低沉,像是在驳斥他的消极,可是除此之外,的确没有别的办法。
又过几日,荣德郡主该回京城婆家,一家人再度聚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饭桌上除却蜀王父子两个,没人知道皇帝已经内定了世本闻由鹅君羊八吧三凌七其武三留整理上传子进京,只当消息空穴来风,全家人都难免懈怠起来。
只是在饭后轻描淡写提起,也都默契地一笑置之。
慕容□□道:“难道真是我想多了?”
蜀王妃道:“想多了才是对的,事情没发生的时候就该警醒着。”她斜睨一眼蜀王,“否则日子久了,真当自己生在什么兄友弟恭的寻常人家。”
蒋侧妃笑道:“好了好了,就别夹枪带棒的了,依我看咱们府上有人担忧有人宽心,不至于终日紧张乱了阵脚,也不至于安心落意掉以轻心。”
蜀王妃被逗笑,“还有人专门负责调停,我就知道你要出来说话了。”
众人都笑起来,只有慕容汛觉察今夜谈及此事,蜀王与慕容澄格外沉默。
他带着些微担心地问:“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这宗室子真出在蜀王府,可有什么法子躲过这一劫?”
“这有何难?”慕容潜正往嘴里丢葡萄,漫不经心道,“咱们家和郭藩台关系近,京中一有消息他就知道了,只怕进京事宜都要由他操办,届时通个气,找个别的由头先躲出去避着。”
他母亲许夫人听后道他聪明,“是个办法,就是连累了郭家。”
王妃刚高兴一会儿,音调一转,“躲?能躲哪去?”
慕容潜摆手坦然道:“那再说呗,又不是真选定世子了。退一万步说,母妃,躲起来总比关起来强啊。父王,你说呢?”
慕容澄坐在旁侧转拇指扳指,听到此处,缓缓抬眼,眼神不约而同与蜀王交汇。
蜀王面色异常,没回过神来,“…啊,是,是。潜儿说得不假。”
眼下除了慕容澄和蜀王这父子俩,家中没有第三人知道京中已经定下人选,择日就要降旨请蜀王世子进京。
慕容澄早就在劫难逃了。
虽然慕容潜出了个馊主意,但比这更可怕的却是,当下没有比这馊主意更能解燃眉之急的办法。
第 23 章
草长莺飞二月天, 拂堤杨柳醉春烟。
莲衣灰头土脸,身背藏蓝色小包袱皮,拿出来之不易的户籍, 迎着柔曼的春风进了扬州城。
近乡情怯,她在街上越走越慢,眼看大姐开的饭馆就在眼前,那气派的门面!那加盖的小楼!莲衣热血沸腾, 紧紧攥着包袱, 她就知道,大姐一直是很有能力的,即便没有她外出务工,家中产业也可以在大姐和姐夫的共同努力下发扬光大。
莲衣快步来在酒楼门外, 这时辰正是午间吃饭最繁忙的时候,莲衣仰头看着面前的两层小楼,只感到热泪盈眶。
正要抬腿往上走, 边上伸出只手将她拦住,“哎哎哎, 干什么的?”
独身的小丫头片子,衣服皱皱巴巴, 鞋底也踩得薄薄一片, 别是来要饭的。
莲衣本想说“找人”, 见这伙计狗眼看人低,亮出腰间满满登登的钱袋, “到饭馆当然是来吃饭的。”
伙计将信将疑把她领进去, 找了个角落坐下, 饭馆翻新过,现在称之为酒楼都不为过, 来来往往都是些衣冠靓丽的小富之家,莲衣在心中暗喜,自己这次回来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
不一会儿菜牌送上来,莲衣点了两个菜,吃着味道却有些不对,说不上难吃,却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难道她认错了?这不是家里的饭馆?
忽然瞧见楼梯上下来一人,端的是衣冠楚楚仪表堂堂,身穿锦衣头戴巾帻,不正是她姐夫王谦。
王谦是个面相风流的老实男人,踏实孝顺,细瞧还有几分书卷气,当年大姐就是看中了他这点才将他招赘,否则以他家里积蓄,三十之前没指望讨上媳妇。
莲衣正要站起来朝他挥手,却见楼梯又下来一人,挽住了王谦胳膊,那是个盛装浓饰的女人,瞧着比莲衣大不了多少。
此前从未听说王谦有个妹妹,他是家里独子,那这个女人是谁?
“姐夫。”
就在王谦携那女子离开时,莲衣小声将他叫住,王谦转过身来瞧见她,怔愣了好一会儿,“良花?你回来了…你从蜀地回来的?”
他身侧女子将莲衣简单打量,蹙眉问道:“相公,这是谁啊?”
莲衣的神情在那一刻起便十分严峻了,王谦是招赘进他们家的,哪里来的平妻?
王谦无法维持局面,急着带那女子离开,局促道:“良花,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叫人送你回家去。”
“噢,也行。”莲衣离家四年,深知何为物是人非,但未知全貌她只好暂时将心中疑问压下。
等了没一会儿,来了个赶车的伙计招呼莲衣上车,她坐上去,马车便将她拉去了一条熟悉的巷口。这便是城南拐子巷,莲衣长大的地方。
她捧着包袱皮往巷里走,有些惴惴不安,又有些隐隐期待。
走到家门前,她看见家里的老房子翻新了,盖起了带院子的小宅,院墙粉刷得并不精致,却看起来坚不可摧,牢牢圈起了生她养她的小家,让她永远有家可回。
“吱呀”一声,门扉从内推开,一个清丽的女孩从门里快步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字画。
“小妹。”莲衣轻声唤她。
沈末大抵是有急事赶着出门,以为是街坊家的亲戚,与她点了点头,没看清脸就要走,莲衣又叫了一声,“小妹!”
沈末这才被人施展了定身咒似的站住,猛然转过身来,“二姐?!”
手上的字画都跌到地上,沈末瞧着面前这张在水上漂泊半月的蜡黄小脸,激动得声音打颤,“二姐…是二姐,是二姐回来了,娘!大姐!你们快来!你们快来!”
沈末的变化很大,她比莲衣小一岁,莲衣走时她才十二,长身体的几年姐妹两个互不相见,这要不是一对爹妈生的,谁还认得出来?
二人一面相认,一面进了内院。
老房子只留了几根柱子,其余全都翻新了,瞧着就是这两年新建的,前院的桃子树李子树还是一样葱郁,莲衣瞧着那满目的生机,眼泪倏地充满眼眶。
门里沈母伴着沈良霜小跑出来,莲衣瞧见她们,眼泪再也屯不住了,“娘!大姐…”
“小花…我不是在做梦吧?”沈母老泪纵横,本以为去往蜀地再回不来的女儿凭空出现,怎不叫人怀疑这是一场梦境?
母女四人在院中相拥而泣,哭着哭着又都笑起来,沈母用粗糙的指肚抹去莲衣眼下泪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小花,你到外头受苦了,娘对不起你。”
莲衣抹去眼泪,笑露八颗牙,她卸下包袱皮用手拍了拍,里头发出碎银相撞的脆响,“不苦!我是到蜀王府享福去了,你们听,这都是我随手攒的,每个月大吃大喝都还有这么多富余!”
“小骗子。”沈良霜轻搡妹妹,难过极了,“大吃大喝你会瘦成这样?快进来,我做你喜欢吃的狮子头。哎呀没肉,家里没肉,快,小妹,去肉铺割三两肉回来,要前腿,你盯着那屠户,别叫他拿后腿糊弄你。”
“我知道!我这就去!”沈末连忙进家拿了几枚钱,一阵风似的跑了。
沈良霜说她瘦了,可在莲衣看来,家里的变化更大,娘亲长出了白头发,大姐形容憔悴,只有小妹看上去好好长大了。
莲衣抿抿唇,被大姐和娘亲迎进家门。
吃了一杯粗茶,莲衣开始侃侃而谈,说一路回来的经历,说蜀地的见闻,就是不说回来路上一次在水上遇到急流险些翻船,还有一次在山路被人盯上差点被抢了盘缠。
沈母一个劲擦泪,“傻姑娘,为什么不留在蜀王府算了?你留在那儿一辈子不愁吃穿,回来反倒带累你。”
“娘,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回来。”莲衣帮着擦泪,面上笑笑的,“要是一辈子留在蜀王府,那我才是真的再也不会快乐了。”
沈母颔首欣慰道:“好姑娘,你瞧,家里也盖了大房子,这几根柱子都是你爹当年搭起来的,我没有拆,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你回来了,咱们一家五口人还能在这房檐下团聚。”
“我看见了,这房子真好,我本来还想着这些钱拿去加建饭馆就没有多的盖房子了,这下好了,省出来的还能给小妹做嫁妆。”
说起家里饭馆,场面冷下来。
莲衣大抵也猜到了一些,姐姐姐夫应当是分开了,但饭馆还在一起经管。毕竟那虽是用沈父生前积蓄盖起来的,生意却是姐夫在做,若全权交给大姐,未必开得下去。
谁知沈良霜泫然道:“那饭馆已不是沈家的了。”
莲衣大惊,“这叫什么话?地契上写的可是爹的名字!”
沈良霜道:“就因为地契写的是爹的名字,他才那么有恃无恐。”
沈父过世多年,家中唯一的顶梁柱便是外姓的女婿,若拿到官府分家,只是块地还好说,偏偏上头还盖着一间盈利的饭馆,这是瓜分不清楚的,要想明明白白的分钱,就得将馆子变卖。
紧接着莲衣得知了另一件叫她倍感震撼的事,生母道出内情:
“你姐姐告到官府要与他合离,可他为保饭馆死活不肯,只给你姐姐留下这翻新老房子的钱便分家了。起初饭馆还有你姐姐一份,只是两年下来,就渐渐插不上手了,他每月也只给你大姐送来十两银子。”
莲衣气不打一处来,“可他是入赘进咱们家的啊。”
沈母摇头,“这种事怎么说得清呢,人家要做白眼狼,你还想和他讲道理不成?”
沈良霜脸色惨淡,可见早已在这件事上吃够了苦头,“这么好的日子,别提他。”
两年过去,她最初的气愤和不甘也都淡了。只是莲衣想不明白,这算什么,一个入赘的穷男人,发达了倒养起外室来了。正要替大姐鸣不平,房门里探出个小脑袋,目不转睛盯着莲衣瞧。
那小脑袋扎着一根冲天辫,两颗眼珠圆不愣登,十分可爱。
莲衣大惊,“这是…?”
沈良霜扭身擦干泪,朝那小家伙招手,“宝姐儿,来,快来见过你花小姨。”
这真是个小家伙,瞧着不过三岁,连话都说不利索,穿着开裆裤,两条小腿像两截胖莲藕,外八字“啪啪”几步跑到沈良霜腿边,要娘亲抱着。
“大姐…”莲衣看到这小娃娃只觉得心痛,“王谦真不是个东西!我这就去官府告他!”
“别,别去了,白忙活一场。”沈母站起身,满目憔悴,俨然能做的都做了,“那女人是扬州通判的外甥女,咱们家斗不过的。”
沈母忽然想起了什么,“听说扬州通判的儿子就要到咱们江都来走任县令,这下子还不叫他们只手遮天了…”
听着听着,莲衣发觉蜀王府这个地方,虽然处处都是规矩,但相比民间还是有秩序多了。在蜀王府待久了,当真有些不习惯外头这些蝇营狗苟的腌臜事。
大姐孤儿寡母,被丈夫背叛,家里除了年迈的母亲就只有一个小妹,一家四口被抢走了赖以生存的生计,哪有精力和渣男贱女斗法。
还好,还好自己回来了。
“宝姐儿。”莲衣硬扯个笑去逗逗小娃娃,看向桌上沈末留下的字画,“这是小妹写的?”
“她替人家写的。”沈母颔首,“家里宝姐儿离不开人,我和你大姐轮番照料,闲下来就做点针线,其他时候全靠你小妹帮人写字赚钱。”
“小妹真有本事…”
说到这外出买肉的沈末也回来了,提着肉跑在日头下,迈过门槛迭声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快,宝姐儿我抱着,大姐你快去做狮子头吧,这个花时间呢,晚了吃不上。”
小妹一回来,搅活了一屋子死水,莲衣也笑起来,心想那些气家里人都已经受过了,自己回来就不要让她们陪着再动一次肝火。她们的好日子在后头,还是先给家里人来上一颗定心丸。
“大姐先别忙。”莲衣将人叫住,“我外出四年,难道你们就不好奇我究竟攒下多少银子?”
沈良霜笑问:“多少?”
说不好奇是假的,莲衣将包袱皮展开在桌上,扒拉开几件旧衣裳,她将一只沉甸甸的布口袋倾倒在桌,里头“哗啦啦”滚出一座小银山来,里头有足足九十两,当中不光有她每月月钱,还有一些将赏赐的小玩意变卖的得来的钱。
回程路上她省之又省,但为了确保安全,还是在官道雇了马车,满打满算一共花出去五两。
不过路费该是要另当别论的,穷苦百姓家里一年开销不过二十两,莲衣带回来的这些钱,足够一家子省吃俭用过五年呢!
她却是不希望家里节俭,计划赶不上变化,带回来银子有了更紧要的用处。
莲衣想了想道:“娘大姐小妹,家里的钱你们不必省,就用我带回来的银子租个门面,重新把饭馆开起来,等凡事有保障了,我们就是把爹留下的地给卖了,也绝不能让王谦继续吸咱们家的血。”
“对!”沈末也跟着斗志昂扬,她也不想沈良霜在这件事上总为家人着想处处忍让,“我这几日正物色到女学找份工来做,要是能当上教习,一年也有五两呢。”
两姐妹壮志酬筹,很快被现实抽了个响亮的耳刮。要是真有这么顺利,沈良霜早就将王谦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事实上,三个月过去,沈末没当上女学教习,莲衣也没找到价位合适的商铺。
姐妹两个只好在市集支起小摊,将前一晚做好的馄饨现煮现卖。
但谁也没有气馁,有钱就有底气,莲衣才不稀得和旁人解释什么。也没那个精力。
街坊四邻也都晓得了沈家二女儿回来的消息,私下里都说她傻,放着王府不待,回来吃苦头。
这天出摊,莲衣在前边拉馄饨车,沈末在后边帮着推,姐妹两个听街巷里有人在说:“没准她在蜀王府就是个杂工,否则谁舍得回来?”
“可我听她家老幺说她在蜀王府伺候过王妃和世子,一个月就有二两,这粗略算算,她拿回来得有近百两银子啊。”
“百两?听她瞎说,她家老幺最不老实,姑娘家读书,谁敢娶她?”
听她们说沈末坏话,莲衣正想出声,又听她们嗑着瓜子道:“嗳,沈家小二回来这么些日子,陈秀才一次没来过。”
另一人道:“人家现如今是秀才,见了知县都不必跪拜,还来见她做什么?”
莲衣闷声不吭拉着板车从那两人身前走过,沈末回头瞪了一眼,“嚼嚼嚼!当心把舌头根子嚼下来!”
这陈秀才说的是陈恭,他现今已是江都红人,这事莲衣知道,她回来也三个月了,进进出出遇到陈家老父也会聊聊,得知陈恭人在私塾读书,正筹备来年乡试,应当很忙。
沈末见莲衣沉默地拉车,追上前宽解,“二姐,你别听她们瞎说,陈秀才会来的。这几个婆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咱爹一走,恨不能将娘编排成那种女人,后来见娘守着咱们姐仨,又开始给她说亲,她们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总想折腾点什么!”
“没事,本来那会儿我和陈恭都小,说的都不作数。”连衣笑了笑,赶她到后边推车。
她的确不是在为陈恭感到低落,只是觉得自己才走了四年,却什么都变了,明明她是怀着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心情回来的呀。
那些本该给家里锦上添花的积蓄也未能大放异彩,反而成了扶持全家共渡难关的独木桥……
三月来她偶尔也会想起在蜀王府的日子,令她惊讶的是欢声笑语的回忆还真不少,只是当时一心想着走,没有停下来开怀大笑。
莲衣拖着馄饨车,和小妹走在清晨静待苏醒的街道,其实她心中安宁,已经很满足了。
唯有一个遗憾。
她直起身敲敲腰杆,哎,要是有个壮劳力就好了!
第 24 章
这天早晨起来推开门, 天蓝得像是染了色,一抹云彩都找不见。
莲衣伸懒腰深吸气,望着这天, 平白得个好心情,清早起床就让她赚了。
大姐和沈母为方便照顾孩子,带着宝姐儿睡主屋,于是莲衣和小妹得以各占一间厢房。莲衣醒得最早, 也不用担心吵醒她们, 天不亮就悄悄到院里打水洗漱。
然后到厨房生火煮粥,在锅上架起笼屉,热了昨夜吃剩的残羹,就当是下粥菜。
莲衣听见东屋传来宝姐儿的哼唧声, 随后便看到沈良霜衣衫单薄抱着即将哭闹的小娃娃从屋里走出来。
二人相视一笑,沈良霜问:“小妹还没有起?”
“她昨晚上肯定又看书来着,我今天就一个人去了, 不带她。”莲衣朝宝姐儿抬抬下巴,“是不是?带着她还要偷吃小姨煮的馄饨。”
宝姐儿被逗笑, 露出两排小米牙,沈良霜动动孩子小臂, “瞧, 宝姐儿笑了。叫花小姨, 跟娘学,花—小—姨。”
宝姐儿开口晚, 三岁了还只会叫娘, 沈良霜着急, 每天教她说话,不过效果甚微。
逗了会儿奶娃娃, 莲衣拉上馄饨车就走了。
她边走边盘算,想着计划赶不上变化,自己带回来的钱成了租店的资金,她一家有手艺倒是不怕赔本,只是担心要不回爹的那块地。
那是沈父生前所有积蓄,他是扬州酒楼大厨,四十几岁攒够了钱出来闯荡,要开自己的饭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饭馆刚建起来,人便病故了。
之后饭馆便由长女沈良霜和女婿王谦接手,经营两年声名大噪,紧接着王谦就借外出酬酢为由,渐渐疏远了沈良霜。
莲衣想想都牙根发痒,可是官府不作为,沈家只能自认倒霉,这阵子倒是上任了新县令,却是扬州通判的儿子,王谦那姘头的表兄弟。
她今日仍旧到河边摆摊,卖馄饨给上学路上的读书人,也卖给清早从秦楼楚馆、赌坊窑子里出来的男人,这些人喝得七荤八素,回家路上便会点一碗小馄饨醒醒酒垫垫肚子。
莲衣为了方便,出来做生意都做妇人打扮。
但出来做生意总是难免摩擦,今天她给个醉汉端馄饨,梳着妇人头仍被言语轻薄了两句,她没搭理,结果那人蹬鼻子上脸想吃霸王餐,虽说就是两文钱的事,可有一有二就有三,她若是态度不够强硬,将来只会受人欺负。
二人在摊位拉扯,莲衣被推了一把,差点撞到滚烫的汤锅,她抄起漏勺站起来,正要理论,身后响起个男声。
“大清早就在这里闹事,孔三,上个月你才和家里保证不出来赌,怎么又叫我在这儿遇见你了。”
被叫做孔三的男人倏地泄了气,“陈秀才,我这不是早上起来散散心,到街上吃碗馄饨。”
莲衣一听陈秀才,兀的转身,瞧见了一张与记忆中那个稚气少年重叠的脸,就是更有棱有角些,多了几分成熟气质。
“陈恭!”
陈恭朝她粲然一笑,“沈小花。你不用管了,我帮你把钱要回来。”
莲衣感动得就差掉眼泪了,高兴地点点头。那孔三见陈秀才替她出头,赶紧将钱给了,灰溜溜地沿河跑走。
莲衣连忙下了一碗馄饨,笑盈盈道:“陈秀才快坐,我请你吃早饭做谢礼。”
“你就别臊我了。”陈恭提着衣摆落座,姿态端正。
他是真正的读书人,不像王谦,分明是个生意人,却做书生打扮,显得矫揉做作。陈恭甚至未曾头戴巾帻,只是简单束发,灰蓝的道袍洗得褪了色,一看就是个节俭度日的人。
莲衣多给他煮了一两馄饨,临时盖上锅盖,不招待客人了。她将陶碗端过去,“快趁热吃,不要客气。”
“我正好没吃早饭呢,这是几两馄饨?瞧着有三两了,多少钱?我现在给你。”
“不收你钱!”
“你不收那我可不吃了。”
莲衣会心一笑,收了他两文,又给他汤里多加半勺猪油。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半点不喜欢亏欠别人。”陈恭喝了一口馄饨汤,赞了声鲜美,“手艺却是精进了,看来在蜀王府学到了不少。”
莲衣坐在一旁,用汗巾子擦擦脸,整个面庞红润有光泽,像颗鲜嫩的桃,“哪里是在蜀王府学到的。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而今是秀才了,真有出息。”
陈恭缓慢咀嚼,看向她道:“我没想到你还愿意回来。”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大约是儿时约定好回来要成婚的缘故,莲衣有些不好意思直视他的目光。
陈恭笑着说:“小花,你变漂亮了。”
莲衣红了脸,“没有吧。”
“真的变漂亮了,你而今一定是咱们江都最有见识,最漂亮的姑娘。”陈恭放下汤勺,转而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一回来我就忙着私塾里的事,没空回家更没空登门,这阵子我就忙完了,你等我,我会去的。”
…去哪呀……莲衣眼睛里放烟花一样熠熠生辉,她没敢问出来,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要登门,就是要提亲的意思吧。她的青梅竹马果然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陈恭又坐了会儿,二人有的没的说了几句,莲衣就目送他到学里去了。四年不见,当初黑黑瘦瘦的陈恭长成了戏台上的唐三藏,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瞧着也是个可靠的男人了。
至于旁的她倒是没想过,只是觉得陈恭考上秀才还能将当年的话记在心里,已经十分难得。二人又是一条巷子里长大,知根知底,要真能成就一场婚姻,当然是件好事。
等回了家,她只和沈良霜说起此事,沈良霜听后替她高兴。
“我就说叫你再等等吧,陈恭这些年在外头也有些成就,秀才是乡绅,在江都有头有脸,我听闻还有人找他一起合伙办学堂,还听闻新来的县令正招纳贤才,许多人推举他去。”
莲衣一听,美滋滋的,“真的么?那要是咱们家在官府里有人了,是不是将来在江都也好办事,能把饭馆那块地收回来。”
说到那块地,沈良霜轻叹一声,拉过莲衣的手,“你当真要去找他?”
莲衣颔首,“那还有假?”
她早就计划到饭馆去找王谦要钱,虽说每月他给的钱够一家人用度,可一千文钱也不过十两,那酒楼每日进账就不止十两。
占了人家的地还只给这一点,叫花子都不该被这么打发。
于是在过去的三个月里,莲衣按兵不动做了一番调查,就是为了今日专程去找王谦要钱。她目的明确,为此甚至带上了宝姐儿。
莲衣来到饭馆,抱着宝姐儿进去点一桌菜,菜上来后她指名点姓要找王谦,大约因为她拍了银子在桌上,伙计不敢怠慢,立刻跑到后边替她传话。
王谦得知后,在暗处看了看,见她是抱着宝姐儿来的,稍加迟疑便走了出来。这就是莲衣为见他设置的圈套,因为素日里大姐根本不许他见宝姐儿,他那姘头就更不许了。
莲衣见他在对过落座,没什么好叙旧的,当日那几声姐夫都叫得她后悔。
她吃一粒酥炸花生,与他开门见山,“我回来这么久没来找你,不是不打算追究,是因为我跑遍了江都大小菜市和田庄,要和你算清一笔账。”
王谦清楚这二妹的脾气,韧得像后厨的牛板筋,否则当初小小年纪也不敢出去赚钱养家,“要说什么你就说吧,我挺忙的。”
莲衣道:“好,那我就直说了。这饭馆在江都也不算大,就是个吃饭的地方,寻常一个客人能来消费一两银子就不错了。楼下七桌楼上五桌,除却饭点能坐满,其他时候都有空位,粗略算算,假设一天招待三十桌,店里日营额度也有五六十,扣除成本,下雨客少,姑且算你每日净赚十两。”
说到这莲衣心里有气,不禁摇头,让伙计拿来个算盘,当场拨给他看,“一个月三十天,你每月赚三百两,就给姐姐十两?就算这地是租给你的,按市价你也该给我们每月房租八千文,合八十两银子!”
王谦听完笑了,“我知道你今天是来管我要钱的。”
莲衣哼了声,“这是你该给的,你四年前靠我家,四年后靠扬州通判的外甥女。你为了留着这间店不与我姐姐和离,她竟也愿意给你做外室和你狼狈为奸。”
这番话说得就戳人肺管子了,实际上王谦就是个小白脸,哪是他养外室,分明是他被养在外室里。
莲衣见他脸色不好了,说:“八十两,只当是给宝姐儿。”
“不是我不给。”王谦撇了下嘴角,不愿意再商量,“这样,每月七十两,你也别再来找我了。”
“八十两,少一文都不行。”莲衣抱起宝姐儿要走,“我不会来找你,日后自有官府来找。”
说到这,她不忘将饭桌上的饭钱一把揣回兜里,抱着宝姐儿走了。
宝姐儿全程嘬指头,压根不认人,对这个爹早就没有印象,莲衣带她回到家将战果汇报,被姐妹围在院里,像个凯旋归来的将军。
沈良霜说:“想不到你前阵子每天早出晚归地算账,也是为了这件事。”
沈末拍掌,“二姐你可真有办法!我就知道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一定可以逢凶化吉。”
莲衣被夸得怪不好意思,“你说得对。馄饨都包好了吗?因为这事耽误一上午,我这就出摊去了。”
她到厨房收拾了馄饨车,沈末不大好意思地说自己下晌有事去不了,莲衣便摆摆手大度地叫她忙自己的去。
早晨河边的生意是做不成了,莲衣索性将车拉到城门口人流密集处。
她把摊子支起来,摆上小桌和小凳,蹲下身生火煮水,“小馄饨——鲜肉小馄饨——一”
来了个客人,“你这小馄饨怎么卖?”
莲衣说:“一两馄饨一文钱,来一碗吗?”
客人看了看,又走了。
莲衣不着急,蹲在地上扇着火又叫卖两声,这一叫,被她叫来一双脏兮兮的男靴,稳扎稳打行至她跟前。
照理说莲衣应当招呼他落座,可是这靴子实在眼熟,叫她一时语塞,只顾盯着看。
这是双鞋面绣着银丝云纹的男靴,按理说主人非富即贵,可是鞋面却脏得不堪入眼,满是泥泞不说,走得还变了形。
谁啊?莲衣木然抬首,从下往上打量身前的男子,就像在用视线丈量一株参天乔木。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张足以令她沿街尖叫的脸,那张俊美的脸孔生着一双骄傲的眼睛,而那双骄傲的眼睛里,此刻盛放着满满的幽怨。
莲衣揉了揉眼睛,确保自己没有眼花。
不错,这真是慕容澄,衣衫脏乱、发梢沾着草叶的慕容澄。
他怎么会在这里?时间在这一刻都像是静止了,连锅里的水都和灶上的火都静止不动。
莲衣搜肠刮肚,满脑子都是放良当日她踹他的那一脚,难不成他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专程杀到扬州来找她泄愤?
堂堂蜀王世子,未免太记仇了吧!
莲衣弹起来见礼,“婢…”婢什么婢,早都不是蜀王府的仆役了!她随即噤声,稍显警惕地注视着慕容澄,直到被他弹了个脑瓜崩。
“你成婚了?”他这样问。
慕容澄看着眼前这颗盘头的脑袋,胸中十分郁结。可不就是郁结?自己累死累活越过艰难险阻来到扬州,结果她回来不到半年就嫁为人妇了。
莲衣还在发愣,慕容澄在意地又问一遍,“问你话呢,你成婚了?”
莲衣回过神来,搓搓脑门,“…没有。”
“那你盘什么发?”
“…出来做生意,总是要乔装一下。”她四下寻找熟悉的王府护卫,但却一无所获,于是皱着脸问:“您为何会到扬州来?平安呢?”
慕容澄鼻腔出气,一副说来话长的模样,径直在莲衣搭起来的小凉棚里坐下,板凳太矮小,令他看起来像是屈膝坐在了地上。
他看向煮沸的汤锅,“你卖的是什么?”
莲衣瞧着与这江都街道格格不入慕容澄,还有些恍惚,像在梦里,“…鲜肉小馄饨。”
“煮一碗。”
“…是。”
这刻在骨子里的服从啊,莲衣真想勇敢说不,起码先问问他带没带钱。毕竟他眼下看起来…挺穷的。
慕容澄是真的饿了,到扬州之后他全靠走着来到江都,鞋底子都矮了一截,本想靠着线索多跑几间饭馆,将她从茫茫人海之中给揪出来,想不到她就在城门口等着自己。
要不说他这样的人是天之骄子,是上天眷顾的宠儿,并不是谁都能心想事成,要找谁就能找到。
不多时,他三碗馄饨下肚,莲衣弱弱发问:“世子爷是顺路到扬州来的?可是要往京城去?”
慕容澄将陶碗往桌板上一搁,理所当然道:“你住在哪?我累了,有什么容我睡上一觉,等我醒了再说。”
此时莲衣的脸色已经十分难言,她看着慕容澄,如同看着一张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您是走丢了吗?怎么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替您报官吧。”
“咚”的一声闷响,慕容澄摸出一锭白惨惨的元宝砸在桌上,亮得扎眼。
莲衣眼疾手快将那锭银子用胳膊盖住,就差一个侧卧躺到桌上。虽然动静大了点,但好歹是没有第三个人看见。否则真说不清了,这巴掌大的馄饨摊,哪来五十两银子的流水。
慕容澄一见她这财迷样就想笑,辛苦跋涉多月,刚进城就听见她的吆喝声,他管这个叫缘分。
他问:“能走了吗?”
“走!马上就走!”
小姑娘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天降五十两银子,还出什么摊?伺候好这天降的财神爷才是要紧事!
第 25 章
莲衣拉着馄饨车, 小心翼翼回头看,后头这闲庭信步跟着自己的,真是慕容澄啊?
又回了两次头, 确认这不是做梦,她总算开始后怕。蜀王世子为何会孤身一人跑到江都来,别是摊上事了吧……
先头还在蜀王府的时候,莲衣就听说过皇帝忌惮蜀王府, 要将慕容澄弄到京城去, 想来是圣旨下来了,他假意进京,却在去往京城的路上弃车逃跑了?
莲衣在心里演了一出朝堂大戏,怕得直吸气, 担心窝藏他会惹祸上身。再度小心回看,却发觉慕容澄悄无声息绕到了自己身侧,自己一抬头正好撞进他眼底。
慕容澄扶着车, 款步向前,“知道你想问什么, 放心,不会害了你。”他忽地俯下身来, 在她耳边道, “只要你乖乖听话, 别去衙门报官。”
莲衣起了满背鸡皮疙瘩,只觉得自己像捡了个通缉犯, 她小声道:“前头就是我家了, 我家虽然也有一进院子, 但比起世子所,那就太小了, 不知道您要来做客也没收拾,您不要见怪。”
“无妨。”
“世子爷给这五十两,我一定尽地主之谊,只是等到了家里我就不能叫您世子了,我怕吓坏我家里人。”
“这也无妨,到了你家,我就不是蜀王世子了。”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您要去哪呀?明早我送您出城?”
慕容澄陡然停下脚步,难以置信,“你是什么奸商吗?五十两只够你尽一天地主之谊?”
一个世子何时如此节俭了,莲衣还以为他五十两当五十文来花呢,“那…那您要在这儿待多久?”
慕容澄想了想,道:“先住一阵子再说。”
二人一前一后来在拐子巷,这时辰那帮平日里无所事事,最爱说三道四的姑婆都在巷口嗑瓜子晒太阳,老远见莲衣拉着馄饨车回来,身边还跟着个陌生的男子。
这人她们当然是不曾见过的,如此出挑的相貌,要是见过一次,整条街都该传遍了。
慕容澄做了些乔装,仅凭衣着看不出身份,可那通身的贵气骗不了人,他养尊处优,光是牙口都比寻常百姓更整洁,更别提自小读进去的一肚子墨水,就算只是在肚皮里晃荡一圈就倒出去,也足够将他滋养得风骨峻峭。
一众姑婆簇拥上来,七嘴八舌问莲衣这是何人。
莲衣鲜少这个时候回家,不晓得这个点姑婆扎堆,没来得及想好说辞。
“沈家小二,这是谁呀?”
“你领什么人到咱们这拐子巷来?”
“脏兮兮的,人长得倒白净。”她问莲衣,“这是你捡来的?”
莲衣随即否认,“不是不是!”
“瞧着个儿倒是真高哎。”说到这儿话风忽然就变了,带头的张婆子看到慕容澄扶着板车的手,“哎唷,这手倒是修得干干净净,平日不干活吧?胳膊真结实真有劲啊小伙子。”
春嫂子走上前来,二话不说先在他小臂捏了两下。
慕容澄跟炸毛的猫似的一激灵,差点没跳起来,“放肆!”
倒把春嫂子给吓坏了,捂着心口直拍,“干什么干什么!想吓死我啊!你还就说对了,我在拐子巷出了名的放肆!就捏你怎么了?就捏你怎么了?”
说着就撸起胳膊,看架势是要对慕容澄上下其手了,莲衣连忙上前调和,“哎哎哎,摸不得摸不得,人家初来乍到,不是本地人,来咱们这一趟不容易,别吓着他。”
王寡妇走出来,笑呵呵的,手绢掩面十分矜持的模样,“小哥儿是打哪来的?和沈家小二是什么关系啊?噢,外地来的,也是蜀地来的?噢,你们…?”
莲衣赶忙摆手,故作坦然,“别误会,这是我…我……”她根本没想好怎么编,打了个哈哈,“我说这是我从蜀地带回来的土产,你们信么?哈哈。”说罢为了避免尴尬,自己先干笑两声。
没人捧场,干看着她,大约都不觉得好笑。
慕容澄就更不觉得好笑了,觑了莲衣一眼。莲衣赶忙递给他一个“这都是为了大计”的眼神,叫他不论如何忍一忍。
这帮姑婆都是人精,察觉这两人之间要么不熟,要么是有点矛盾,总之不会是莲衣带回来的相好。既然不是相好,那就来劲了。
“怎么会是土产呢?”王寡妇笑起来,决意将调戏进行到底,“我瞧他可一点也不土。”
慕容澄有些忍无可忍了,后悔起赌上身家性命来到蜀地的决定。再看向身侧这对自己无情无义的小萝卜干,怎不叫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慕容澄一把揽过莲衣肩头,像是卷饼裹起京葱,牙根痒痒道:“荒谬。又在这儿跟人胡说八道,我分明是你在蜀地欠下的风流债,被你抛下找你讨债来了,难不成你想赖账?”
莲衣瘦瘦小小被他裹着,活像是被绑架,要不是知道这人是蜀王世子,她可真想大喊一声救命将人送官。
他有病吧?来这一套?是怕她不愿意收留他?别是真被皇榜通缉了!怎么如此不择手段?
“我这朋友有病!”莲衣急忙将他推开,编起瞎话来,“他是蜀王府嬷嬷的儿子,生了病,我吹牛说咱们江淮有位名医,想不到她还真将人送来了,这下可好,我也受了人家照顾,不能知恩不报。”
他有病?慕容澄来不及发作,张婆子先眯起眼,显见是对这番话感到不信任,“有病?瞧着可不像。”
莲衣摇摇头,“这要是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娘也就早早放弃了,还治什么呀?”
她走到几个姑婆之间,叫她们凑过来,小声说,“他呀,可惜了,是这儿有毛病。”说着用手点点太阳穴,“一阵一阵的,大约是从小跟着世子和郡王们长大,以为自己也是贵人,有时候说疯话,就会说自己是蜀王世子!”
“哎唷——”春嫂子一惊,“这可是大罪!”
莲衣急忙颔首,“可不是?要不是看在他娘劳苦功高的份上,蜀王妃早就将他给送出府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起来,“那蜀王妃人还怪好。”
“不过我看他是挺像贵人的,难怪要生病呢,换做是我长成这样,每日对镜照着,又在王府里住着,也要痴愚了。”
“瞧给你美的!”
这帮姑婆到底是被糊弄过去了,毕竟没人能想到眼前人会是如假包换的蜀王世子,相比起来,还是他是个傻子比较可信。
“哎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原本围拢一圈窃窃私语的几人忽然齐刷刷抬头,全体向慕容澄行注目礼,看得他后脊发毛。
莲衣爽朗笑道:“姐姐们好奇你叫什么,你自己说。”她可不替他编这个瞎话。
慕容澄不知道她们刚才说了什么,因此脸还没有黑完,只是道:“我叫…容成。”
莲衣神色难辨,“对,容成。”
“还不走?”慕容澄被看得如芒刺背,将莲衣从人堆里揪出来,反客为主抓她进了小巷,边走边质问,“你刚才和她们说什么了?”
莲衣惨兮兮陪个笑,“…我说了您别生气啊,我也是为了帮您掩藏身份。”
她拽拽慕容澄的袖口,要他俯身来听。
这样细节的举动总是叫人浮想联翩的,何况慕容澄风尘仆仆地赶来,就是为了见她。
他们并肩走在这条江淮的小巷,想到她在这里牙牙学语,一点点长大成人,想到这里的水土教会了她弹词和斤斤计较,异乡的柔情便使慕容澄微弯下腰。
莲衣踮起脚,两手拢成小喇叭,对他道:“我对她们说…你是傻子。”
慕容澄兀的直起身,脸色紫一阵青一阵,跟要吃人似的定定看向她,“沈莲衣!”
莲衣是被慕容澄提着走回家的,她挥舞双手拼命解释,但是没什么成效,不可一世的蜀王世子岂能忍受此等折辱。
恰逢沈母牵着宝姐儿出来玩,看见这样一幕还以为莲衣在外头惹到麻烦,被地痞流氓给缠上了。
沈母护女心切,松开宝姐儿就到门边取笤帚,奋力拍打慕容澄,“松开她!你这贼人!还不松开她!”
那笤帚那么老大,少说要误伤莲衣,有两下树枝都快戳到她脸上。兵荒马乱之中,慕容澄侧身护她,每一下都挨得结结实实。
“娘快住手!别打了!误会!是误会!”
莲衣连声解释,三人气喘吁吁面面相觑,她叹一声,小心翼翼又将适才编造的痴愚求医的故事说了一遍,“事情就是这样,他叫容成,是蜀王府一位嬷嬷的儿子,来扬州看病的。”
慕容澄的脸此时已经黑如锅底。
沈母将信将疑,“是这样吗?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起?”
莲衣咂舌,“我以为她说笑呢!娘,谁想得到她真把人给送来了。”
沈母虽然觉得有些说不通,可女儿未归的四年里母女俩毫无交集,根本分不清莲衣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何况她这辈子没出过江都,女儿又已经大了,便也没有理由去怀疑她。
纵使身份需要隐瞒,慕容澄也忍不了这么被人编排,“我没病,我不是——”
“嗳!”担心慕容澄出言搅局,莲衣一把将他关到自己房里,“你先到里边待着,等我处理好了叫你出来。娘,你跟我来。”
莲衣一手牵上嘬手指的宝姐儿,一手拉过沈母,来在堂屋里,她将怀里的五十两掏出来,放在桌上,说这是那位嬷嬷送来给儿子看病求医的钱。
果然,没了慕容澄在边上打岔,她说起瞎话都顺畅许多。
“这么多?”沈母问:“那位嬷嬷呢?她没有一并跟过来?”
莲衣道:“人家在蜀王府有头有脸,蜀王妃哪能轻易放人?说来也巧,偏我今日到城门口摆摊,看到送他进城的马车,是他在蜀地的亲戚送他来的,那人本身也在长江一带跑跑货船,行船多日也嫌他累赘,丢给我就走了。”
“那你将来还要将他送回去?”
“不用,他不是脑子坏了,就是有些癔症,总觉得自己是贵人,等治好了,那么大个人了,叫他自己回去。”
这就是莲衣瞎说的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请走这尊大佛,事实上她眼下甚至不知道慕容澄是为什么来的。
沈母皱起眉,“人家都拿出五十两叫你照看了,咱们家不能亏待。看病可用不了五十两,这钱既然都收了,就得帮人把事办好,何况那也是位有身份的嬷嬷。”
“我知道我知道,但娘你不用操心,交给我就是了。”
见沈母彻底相信,莲衣心里好大的内疚,蹲下去逗逗宝姐儿,站起身叹了口气,“我上屋里看看,起码天黑前要把人送去客舍。”
沈母往厨房走过去,看有什么菜,“唉,人家舟车劳顿的,留下洗个澡吃顿饭吧。”
也行,莲衣也想问问清楚他究竟是怎么从天而降的。
第 26 章
好在家里还有王谦留下的旧衣裳, 莲衣挑了套新一点的,防止被慕容澄百般挑剔。
敲敲门,“世…是不是在屋里呢?我进来了。”
沈母就在院里, 听她这么问,笑了笑,“问得什么话,人家从头到尾没出来过。”
莲衣只好不尴不尬地笑笑, 做好了被慕容澄揪起来诘问的准备, 闭眼闪身进门,却见慕容澄安安稳稳侧身睡在塌上,面朝外,腿微微弯曲, 看起来十分憋屈。
这间厢房拢共就一张榻,就是莲衣晚上睡的那张,不过穷人家的床榻用处多着, 譬如这会儿天还没黑,被褥都收在角落, 硬榻上摆张小桌,就是莲衣的平日点点钱, 算算账的地方。
日头不似正午那么热烈, 初夏了, 回想踹他一脚夺路而逃已是初春的事,不算路程, 慕容澄应当是在她离蜀的一个月后动身的。
圣旨有这么快吗?
莲衣将干净衣裳放下, 实在看不下去了, 他这鞋也太脏了,就这么穿着躺在她塌上。莲衣不假思索上去给他脱鞋, 轻手轻脚,脱了鞋再脱袜,见床上的人这么折腾都睡得毫无动静,莲衣决定先出去烧洗澡水。
门一关,慕容澄眼睫微动,会心地笑了笑。
他是走水路坐船来的,来时整个王府只有蜀王与他共享这个秘密,也不知道现在王府里是怎么一番光景。
他只带了平安出来,本来不想带,蜀王要他“平安出行”,说什么都要他把平安带上。
他们父子商量好了让慕容澄到万露寺,万露寺的住持是浙江人士,曾在灵隐寺修行,找他代为引荐,往杭州灵隐寺去。
刚到船上半月,慕容澄就带着平安趁夜下船,留下书信一封将那领路的沙弥甩了,他不去杭州,他要去扬州。
去扬州的路上不是被这个骗就是被那个骗,带出来的盘缠都快耗尽,好在最后还是到了。
慕容澄让平安到京城夏国公府报个信,免得家里真以为他生死不明,自己则孤身来到江都寻找莲衣。
莲衣最早在夏国公府,所以王府没有关于她的过多登记,就连户籍也都还给了她,除了知道她姓沈,别的他全都一无所知。他所了解的唯一线索,就是她的家里人在扬州开饭馆,就这还是她亲口说的。
他做好了竹篮打水的准备,就听见那个曾经喊着“世子爷”的声音,正叫卖着鲜肉小馄饨,如同做梦一般。
其实他早已经回过味来,之前该不会都是自己在一厢情愿,其实她根本从未有过示好。
不过他是不愿承认的,即便慕容汛说她有个未婚夫,即便她走得如此决绝顺带揣了自己一脚。
他在来的路上还想找她问个明白,可一见到她,他就问不出口了。一来怕答案真如自己所想,二来怕她惶恐防备,不肯收留自己。
想到这儿,睁眼看看这屋子,志得意满。躺都躺上了,就别想将他赶出去。
于是这一整个傍晚,他都在莲衣屋里装睡,装到后来还真沉沉睡过去,外头土灶翻炒饭菜飘香都没能将他叫醒,莲衣去喊他吃饭还被他在睡梦里训了两句。
挨训的莲衣嘟嘟囔囔回到饭桌上,又被沈良霜逮住问话,大姐到底是大姐,没有沈母那么好糊弄。
沈良霜抱着宝姐儿喂饭,抽空看莲衣一眼,“你说的是真的?我怎么觉着这么像搪塞我们的话?”
莲衣只顾着低头扒饭,“那还有假?人都在这了,等他醒了你们自己问他嘛。”
沈良霜又问:“他真是王府嬷嬷的儿子?”
“当然。”莲衣颔首,“难道他还能真是世子啊。”
这倒也是。
沈末虽说书读得最多的,却也是家里最不谙世事的一个,她早就信了,还笑着打趣,“大姐别是在担心二姐从蜀地给我带了个二姐夫回来,刚回家路上我遇到春嫂子她们,说二姐夫长得可好了,又高又俊,和那画像上撕下来的人一样。”
莲衣听后震惊,手上拿的哪里是筷子,简直是上刑用的夹板,“这些话你也敢讲?哎呀!小妹你快别乱说!”
这下大姐也要帮着莲衣了,“小妹,这话是不能乱讲,坏你二姐声誉。”她意有所指,“传出去别人都不敢来提亲了。”
沈母和沈末一同问道:“谁要来提亲?”
莲衣脸都臊红,慌张道:“小妹你今天干什么去了?回来就这么高兴。”
沈末被这么一问,安静下来,自顾自挟菜吃饭,“没干什么,就是到女学去了。”她也像是急着将话岔开,“二姐你今早不是去找王谦了么?他怎么说的?”
莲衣一拍脑袋,“今天真是过得乱糟糟的,差点把这事忘了,大姐,娘,王谦那个臭不要脸的每月只拿十两出来打发咱们家,我今天和他来硬的,让他每月拿八十两出来,权当是把地租给他了。”
“什么?”
“真的?他答应了?”
莲衣挠挠脸,“应当是吧,且看月底他做何表现。”
应当,那就是八字没一撇了。几人叹口气,晓得这是场硬仗,不可急于求成。
饭后莲衣收拾了碗筷,到厨房将提前给慕容澄盛出来的饭菜热一热,又给他端了进去。
“容成,你醒了么?”莲衣这回长了心眼,索性叫他假名,推门进去,看到他正活动肩胛坐起身来。
碍于沈良霜坐在堂上朝厢房里望,莲衣将门打开着,想故意营造些轻松氛围给她看。
她将饭菜端到炕桌上,扬手对着慕容澄肩膀打了一下,“好懒呀你,睡了两个时辰,饭也不吃,夜里还睡不睡了?快起来吃饭。”
慕容澄叫她打得一愣,毛都炸开,“你——”
莲衣背对门口,双手合十朝慕容澄叫苦,一副可怜兮兮夹缝求生的模样,“世子爷别生气,是做给我家里人看的,你就配合配合。”
这可太受用了,慕容澄清清嗓子,挺喜欢这种感觉,像是和她有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才懒得和你动气。”他看向炕桌上清汤寡水的吃食,两地饮食差距太大,叫他皱起眉头,“怎么都这么轻淡?”
莲衣早料到了,得意一笑,变戏法似的揭开一只碗盖,里头盛着冒热气的辣椒油,香喷喷的,直冲脑门。
她捏着鼻子说:“您快用吧。我刚熬的,一定好吃,是把干花椒和红番椒碾成末,用热油泼,刺啦一下等那香味上来,再趁余温撒上白芝麻……”
话没说完慕容澄就拿起了筷子,再听她说下去人可就要馋死了。
还不错,他吃得出来这不是莲衣的手艺,调味和火候都把控得当,应当是她那开饭馆的姐姐做的。因为是家常便饭,吃不出什么特别,只觉镬气扑鼻,颇具市井的热闹烟火气。
莲衣趁这时候坐到他对面,笑着说:“世子爷,等吃饱了我就带您去客舍,虽说那五十两是挺诱人的,但您也看到了,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要是官府追查下来,我这全家人都要跟着遭殃——”
“谁跟你说官府在追查我?”
“在王府的时候,有过耳闻,说圣上或要选您入京。”
慕容澄扬眉瞧她,哼了声,“知道的倒不少。你以为圣旨下来传我进京了?”
“难道不是吗?”莲衣出府前的那阵,王府上下人心惶惶,都在为这事操心。
“还没,不过也快了。”慕容澄既然想留下来,也要适当与她托底,“我就是赶在旨意下来之前,先出来避风头的。”
“避风头…”莲衣小声嘟囔,“怎么就躲到我这儿来了。”
“因为出来之后我身边不能没人伺候。”慕容澄放下筷子,瞎话编得坦坦荡荡,“既不能兴师动众地带着仆从走,又不能在外置办宅邸打草惊蛇,躲到你这不是正好吗?你让我去客舍,一两日还行,但我可不想一直住在那种地方。”
莲衣听明白脸都绿了,可碍于世子淫威,又只能忍气吞声。
委屈巴巴道:“世子爷,这样不好吧?虽说您不缺钱不会短了我们什么,可要是让我这一家老小都腾出屋子来伺候您,这,这也太残忍了吧。”
慕容澄用筷子粗的那头在她脑袋一敲,“什么乱七八糟的!”
莲衣忍无可忍,捂着脑门怒气冲冲地瞧他,却听他说:“平安现在人在京城打探消息,等他来了我也就不叨扰了。而且你不必将我特殊对待,你对外是怎么说的来着?”
莲衣倏地噤声。
他冷笑了声,“你不是说我有病来托你照顾,找名医问药吗?”
莲衣想了想,想到她那未上门的竹马,还是不答应,“不行啊,这家里全是女人,您住在这儿不合适。我家会被街坊四邻戳脊梁骨的,要是我自己一个人倒也罢了,家里还有大姐和小妹,不能害她们被人议论。”
这倒是真的,不过不难解决,慕容澄道:“我不是早就对那帮街坊四邻说了?我是冲着你来的。所以你家里人不会被人议论。他们只会议论我和你。”
莲衣警惕地盯着他,感到十分生气,话的确是她自己说出口的,也不知道对世子出尔反尔会是什么罪名。
可他要真赖在这不走,陈家误会了不来提亲怎么办?
心里想这一通,莲衣态度强硬,“不行,您要是留在这,我就去报官。”
慕容澄被她的话镇住,皱眉问:“你可知道报官会有什么后果?”
很显然她知道报官的后果,藩王世子流落民间,自然要将他送回藩地。但要是圣上的旨意已经下了,官府就会直接将他送往京城,之后是幽禁还是真给个官职,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么一想的确有点狠,可是他先不拿她的名誉当一回事的,那就别怪她软硬兼施了。
慕容澄觉得自己这赤诚一片喂了狗,他一个世子,皇亲国戚,为了婢女背井离乡离家出走,结果就换来她如此冷酷对待?
“我不走。”他说。
莲衣和他四目相对了会儿,想说点什么强硬的,眼泪却不争气地先行一步,顺面颊聚到了下巴尖上。
明晃晃一滴清澈的水珠,一并悬在了慕容澄的心上。
见她抹泪,他又生气又无计可施,再不想与她废话,赌气似的重重搁下碗筷,走出厢房,径直离开了沈宅。
等走出巷子他才想起,自己那五十两没要回来。
全身上下摸了一遍,也只有十文钱。
屋漏偏逢连夜雨。罢了,先到客舍过完今夜再说。
*
与此同时远在蜀地,圣旨刚刚抵达,蜀王府上下如临大敌。
首要原因当然是这道圣旨,次要原因则是世子慕容澄已经失踪两个多月了。
最开始蜀王还十分放心,毕竟这是父子俩私下的密谋,让他称病去灵隐寺,等传旨的人回京上奏,又是两月,届时圣上要是看不明白蜀王府的示弱,执意还要慕容澄进京,那就是真的躲不过去了。
父子俩先斩后奏,等船开走了,蜀王才将此计告知蜀王妃,独自挨了一顿好打。
等蜀王妃冷静下来,还是谅解了他们的做法,一并对王府其他人声称慕容澄生了病,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他生了什么病?
最开始蜀王定下的是头风,可是王府上下谁见过世子头疼?他不叫别人头疼就不错了。
直到世子离家刚满一月的时候,随行的万露寺沙弥回来了,抱歉地说:“王爷,世子不见了。他趁船夜泊,带着平安小施主上了岸,只留下这一封书信。”
蜀王很快挨了王妃的第二顿好打。
信上写:
“父王,母妃,儿不孝,两年来一直有所隐瞒。自击退西番,儿便落下顽疾,白日恍惚入夜难寐,闭上眼便是大渡河的尸山血海,还有康健舍身相救的景象。
儿的确病了,还是种懦弱的病,只怕此生都不能再披甲上阵。此去江淮,儿想到康健的家乡,替他走一走看一看,这应当比去灵隐寺管用多了。即便好不了,也增长见闻,叫人释怀些许。
儿无恙,请释悬念,甚歉。”
此时此刻,蜀王想着那信纸上的内容,对京城来传旨的宦官道:“少监,事情原委你也知道了。澄儿病了,自从大渡河一战,他便一蹶不振,这次只身去往江淮,不管是散心也好,寻医问药也罢,他都一个人顽抗了太久,我这当爹的后知后觉,实在惭愧。”
那少监见蜀王府众人各个面露愧色,气氛凝重,不像临时找的托词,只好道:“杂家会回京如实上禀,其实世子这病症在军中并不罕见,要是杂家来得早些就好了,若能请世子进京,广南候久在军中或许会有对策。”
蜀王妃听这阉人还在说“进京进京”,难免气恼,“少监,澄儿自幼心愿就是当大将军,即便进京谋职他也难当大任,他志在疆场,从未想过入仕。”
少监道:“世子是宗室子弟之中最得圣上赏识的一位,未曾想过不等同做不好。何况这是何等殊荣,蜀王妃怎能断定世子不愿入仕?”
蜀王妃音调高亢,“少监谬赞!可他眼下身体抱恙,我只希望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回到身边。至于我怎能断定,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为娘的再清楚不过,澄儿十七岁便上阵杀敌,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若他贪恋权势,必将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做不到如此坦荡!”
蜀王听得心潮澎湃,眼含热泪看向王妃,“对…对!若澄儿贪恋权势,绝不敢拿性命出征!”
“对你个大头鬼!”蜀王妃在眼泪掉下来之前转过身去,“送客!”
第 27 章
五十两没带走。
夜里莲衣坐在塌上, 望着手里的五十两银锭犯愁。
本来还想尽地主之谊招待一番,这下好了,无功不受禄, 五十两收得实在烫手,也不知上哪还他。那就…不还了吧?他会缺这五十两吗?
莲衣本以为自己今晚上要睡不好了,可攥着这沉甸甸的银子实难失眠,一觉醒来险些错过出摊的时辰, 还是沈末来叫她, 她才恋恋不舍地爬起来。
今早出巷子,那几个姑婆都在看热闹。
“我昨日看那小哥儿独自走了,沈家小二,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你要是不愿意招待, 叫他到我家来。”
“小哥儿人生地不熟,你不是将他赶去住客舍了吧?哎唷我们又不会说你什么。”
莲衣拉着车埋头走出去,想着该出摊出摊, 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昨日慕容澄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和她说了, 她不看僧面也该看佛面,蜀王妃那么好的主子, 自己受了她多少赏赐, 就这么将世子给气走了, 身边也没个仆役跟着。
他不会就此流落街头吧?
说不担心是假的,莲衣整个上午都心不在焉。沈末辰时便说有事外出, 下午才过来帮手, 姐妹两个坐在小凳上吃馄饨, 嚼隔壁摊子卖的油炸粿子。
沈末吃着馄饨说:“二姐,我有个好消息跟你说, 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莲衣回过神来发问:“是找着教书的地方了?有女学请你去做教习?”
“你怎么猜到的?”沈末高兴地点点头,“对,就是远了一点,在城东,城东的知慧女学。”
莲衣笑道:“这可不难猜,现在对你来说除了这个,还有什么算得上好消息?远点没事,起早点就是了,嗳,那你可就要朝九晚五去学堂了?”
“我还不是教习呢,还只是助教,等当上教习一个月就有二千文。”
莲衣嘴巴微张,“二千文,那就是二两银子啊。读书可真有用,我在蜀王府累死累活做到一等婢女,也是二两银子一个月……”
沈末笑起来,“二姐还是这么可爱,那不好比,你在蜀王府管食宿不用开支,还是你赚得多。”她从板车底下抽出本书,“下晌我看着摊子,二姐你就回去休息吧,我看你这几日忙忙碌碌早出晚归,今天就早点回去休息。”
莲衣本想说不碍事,一张嘴却变成个哈欠,便也不推辞了。
吃完收拾收拾,莲衣便先回了家,沈良霜和沈母都在家赶制织坊拿来的绣品,宝姐儿正午睡,莲衣坐在炕上看了会儿刺绣便也进屋午睡去了。
睡梦正酣,忽地听见几声巨响,像是有人砸门。
莲衣惊坐而起,瞌睡全吓跑了,她推开房门出去,就见沈母和沈良霜也都抱着宝姐儿跑出来,三个大人瞧着晃动的家门,不约而同没有做声。
“谁啊?”还是莲衣卯着胆子先问。
家门外像是已聚集了不少人,吵吵嚷嚷的,那帮砸门的人还在不依不饶,张婆子虽然长舌,但这时候却有胆子对沈家大喊她家被强盗硬闯。
光天化日哪来的强盗?其实莲衣心里大概有数,是王谦不满那日她开出的条件,找人来吓唬她们了。
为什么说是吓唬,因为宝姐儿是他亲闺女,他不会叫人动手的。
“别怕,我去看看。”莲衣来不及穿外袍,仅着中衣中裤便去到门边,拿扁担和长凳抵住了门,“别砸了!我不会开的!回去告诉王谦别欺人太甚,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门外那人还真不是王谦叫来的,而是他那姘头。
他姘头名叫徐盼,得知王谦向沈家低了头,每月要拿八十两出来给她们,登时不乐意了,又说服不了王谦,越想越气便叫人给沈家一点颜色。
门外的人还在继续,事情却发生了转机。
只听张婆子一声惊呼,外头旋即传来了打斗的动静,霹雳乓啷的,混合身体挨打的闷响。
张婆子叫道:“容成当心啊!他们人多势众!”
春嫂子跟着大叫:“啊——打人啦!!打起来了这怎么办呐!!”
莲衣一愣,想开门看看,可是听门外打得激烈,她又担心他们进来伤到宝姐儿。也就迟疑了一刻钟,外头传来王寡妇的娇呼:“小哥儿好身手!”
紧接着便是雷鸣般的掌声。
沈母问:“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沈良霜也想上前来一探究竟,无奈抱着宝姐儿,只好站在远处。
莲衣透过门缝张望,依稀看见家门前的杂物倒了,还有几个地痞流氓正抱着肚子满地打滚,慕容澄站在他们之间,手持一根烧火棍,轻轻松松转过身来,脸不红气不喘,颇具大将之风。
他将烧火棍丢开,拍拍掌心,看向门缝里的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还不开门?”
莲衣吞口唾沫,连忙帮他开门,“世…是你啊。”
姑婆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描述着适才慕容澄的矫健身姿。莲衣眼神躲闪地捧场了几句,匆匆将门关上。
“不用报官吗?”慕容澄问。
莲衣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外面的那些流氓,而不是昨日自己放下的狠话,“不用报,官府也不会管的。”
“官府怎会不管?”慕容澄皱起眉,“你一回来就惹事上身了?”
沈母不知道慕容澄昨日是被气走的,这会儿热切地上来招呼,“小容兄弟快请到屋里来。”她叹口气,“不是小花惹了事,是我们家里本来就摊上事了。谢谢小兄弟了,今日多亏有你。你先进来,我烧茶你吃,小花,招呼好容成小兄弟。”
小花?慕容澄看向莲衣,见她不大好意思地抓抓脖子,就知道这叫的是她了。
他屈膝弯腰小声问:“你叫小花啊?”
气流扑簌簌落在莲衣耳根,叫她抬起一侧肩膀躲避,“嗯。我叫沈良花,在夏国公府的时候,夫人觉得良花拗口,就赐名莲衣了。”
丫头小子到府里第一件事就是改名,有时换个主子就改一次名。
良花,莲花,嗯,慕容澄大概知道慕容明惠是如何想到这个名字的了。
几人进了堂屋,沈良霜也牵着哭哭啼啼的宝姐儿走出来,小孩儿被吓坏了,见着屋里的生人,还以为适才是他在外头砸门,便哭得更大声了。
沈良霜不得已只好抱歉地带孩子回到屋内,但她见了慕容澄心里直犯嘀咕,实在没想到如此意气飞扬的少年,竟然会得那种自欺欺人的病,臆想自己是亲王世子。
屋外,沈母沏茶给慕容澄,三人坐下后说了说招来流氓的前因后果。
慕容澄听后蹙眉,“既然这个王谦知道你们住址,你们何不搬家?”
沈母愣了愣,随后想起他算病人,便拿出耐心回答这个荒谬的问题,“搬不了,搬哪儿去,也没钱也没地,在这儿住了几十年,根儿就在这。”
慕容澄没察觉什么,道:“不过这样实在不太安全,难说他们明日不会再来。”
莲衣道:“宝姐儿在,料王谦不敢动真格的。”
沈母却不这样想,“那是要是动不动就上门闹事,我们也招架不住啊。而且要是有下次,你如何担保他们真的还会手下留情?”
“噢…”
沈母转而问:“小容兄弟的身手怎么这么好?”
莲衣正欲接话,被慕容澄抢了先机,只见他面不改色道:“世子英勇神武驰骋疆场,有每日在演武场操练的习惯。”他看一眼莲衣,“我跟着他,久而久之看也看会了。”
沈母听他这样讲,心说他不发病的时候和常人没有分别,起码分得清自己和蜀王世子。
莲衣却撇下嘴角,哪有人自己说自己英勇神武的,不过见他配合自己圆谎,她还是很欣慰的,“你今日…怎么刚好会来?”
慕容澄冷飕飕抬眼,“我那五十两银子还在你这。”不收留他,总要把钱还他。不过,这只小貔貅未必舍得把到手的钱再吐出去,那就看她愿不愿意做出让步了。
这件事还轮不到莲衣做主,沈母将她拉到一边,小声问:“你说我要是请小容兄弟住在我们家里,他能不能答应?”
莲衣猛地回头,沈母拉住她,“别反应这么大,叫人家看出来,你替我问问,就说咱们好歹还能管他三餐,屋子就住你那间厢房,委屈你和小妹挤一挤,总好过再被人欺负到家门口的时候无能为力,吓坏了宝姐儿。”
莲衣觉得不妥,“可是他住在这儿定惹人闲话,叫他多来做客就是了。”
沈母不以为然,“今天发生的事,那几个最爱说闲话的也都看到了,要还是乱说就是她们心眼儿坏,何必去管那些心眼儿坏的人的人怎么想呢?”沈母轻轻推莲衣,“好姑娘,你去问问。”
莲衣撇下嘴角,“不用问了,他愿意。”
他愿意得不得了!偏她这么可怜,回了家都躲不开世子的奴役!
慕容澄大抵知道沈母在和莲衣商量什么,因此形容得意,慢条斯理地饮用着杯中粗茶。
不多时莲衣便扭扭捏捏朝他走过去,“你随我来,我有事和你说。”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去,莲衣领他到厢房门口,伸手指了指,“以后你就睡这儿,那五十两…我就收着了。”
这角度堂屋里只能大概看到二人谈话,看不见慕容澄伸手掐莲衣脸蛋,“还‘你’?叫上瘾了?”
莲衣被他捏着脸,面颊牛皮糖似的高起一块,瞧着有些沮丧,“您要住在这,往后我就得这么叫,否则哪天说漏嘴,连带我全家一起遭殃。”
慕容澄扬眉答应,“好,那我就准许你私下里也这么叫我。”
莲衣被揪着脸,说话含糊,“圣旨真躲得掉么?那我这下就是你的共犯了?”
慕容澄松开手,将捏过她面颊的手背在身后,空握成拳,弯下腰拉近了二人距离,煞有介事道:“那你可要小心点,把我给藏好了。”
莲衣是真的会认真考虑这件事。
该如何将慕容澄给藏好?首先他就不能在她家里享福。
她攥起拳头给自己壮胆,小声建议,“小妹要去女学做工,我正好缺个帮手。过几天,不对,明天,就从明天开始,你跟我去练摊吧?”她为了让提议听起来合理,话末还叫了一声“容成”。
慕容澄不料她能提出如此要求,不禁后撤半步,拧眉将她注视。
她别是逮着了机会想折腾他……
不过这倒也是个掩人耳目的办法……
“嗯?”莲衣有商有量,眼睛眨巴眨巴闪烁亮光,两手合十在身前拜拜,“可以吗?可不可以?”
第 28 章
傍晚沈末拉着馄饨车回家, 就看到莲衣将自己的家当都搬到了她房里,待了解了缘由,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为了家里多了个生人, 而是为了下晌王谦派人来找麻烦。
沈末是个嫉恶如仇不大懂得变通的脾气,“臭不要脸的,世风日下做得出这种事来,不行, 明天我说什么都要找他去!”
莲衣就知道她要冲动, “找他做什么?”
“找他理论!”
“还以为你要去将他打一顿呢。”
“打又打不过。”
“那你讲理难道他就听了?”莲衣坐到她边上去,拿肩膀碰碰她,“你明天不用去学堂了?可别因为这些事耽误了咱们赚钱的大业,只有手头宽裕才能选到好铺位, 你看大姐没日没夜做绣品,等将来我们租了店,还要请大姐出山掌勺呢, 可不能让她为家里生计先累坏了眼睛。”
沈末想想也是,自己又冲动了, “嗯,二姐说得对, 小不忍则乱大谋, 将来有的是王谦哭的时候。”
莲衣笑起来, “而且不用担心,你是没看到世…容成多厉害, 有他在, 那帮流氓不会再来了。”
沈末叹口气, “家里多个人还是有些怪怪的,不过他今日真是帮了大忙, 我们是该知恩图报。”
二人窸窸窣窣脱了衣裳睡下,挨得紧紧的,在被窝里直笑,“好挤呀,你往里面去一点。”
睡到早上一个醒了,起来穿衣,便将另一个也吵醒了。
莲衣出去准备出摊的东西,现在天热起来,馄饨隔夜包好会坏,她便每天早上剁新鲜肉馅,再和提前擀好的馄饨皮一起装车,边做边卖,人家要几两就包几两。
剁肉的动静很大,慕容澄悠悠转醒。他昨夜睡得不大好,这炕睡一次有新鲜感,睡久了真是浑身疼,论软硬程度,跟当年行军时候睡草席都没什么两样。
他起来想找地方洗漱,屋里却连个水盆都无人准备,他只得走到院里的水井旁自己打水。
偏首见莲衣在粗陋的厨房里忙碌,长长的襻膊从身后交叉着绕到身前,固定起宽松的袖子,大大方方露出两条洁白细瘦的胳膊。
她瞧见他,招招手,“你起来了,早上有肉包子,你吃完我们就走。”
慕容澄瞌睡半醒,朝她走过去,掣下了她捆在身上的襻膊,她身上宽松的袖子顷刻滑下,盖住了两条细胳膊。
莲衣一惊,“哎?你这是做什么?”
慕容澄一言不发将那条蓝花绳从中间剪开,分成两段,然后抓起莲衣的胳膊,用绳子将她的宽松的袖口贴合手腕缠绕,一圈一圈贴紧小臂,俨然是军营里行军的样式。
他道:“你要是在外头也这么露胳膊干活,任凭你梳什么头都有人来找你麻烦。”说着看她一眼,“还妇人头?梳男人头都不管用。”
他替她缠胳膊,就要捏到她的手,莲衣隐隐觉得有些不自在,把手抽回来,狐疑抬眼瞧他。
慕容澄还以为自己总算点化了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灵童,清清嗓子,“怎么?”
莲衣踮脚小声说:“不用帮我做这些的,演得有点过了。”
怕他不明白,她解释道:“就算不是世子,只是个仆役出身的家生子,也不会无缘无故帮人做这些琐事。你可以演得再自然一点的。”
“好心当成驴肝肺。”慕容澄真叫懒得言语,撇下她就走,出去推车。
莲衣赶忙揣上两个肉包子,“等等我!你走慢点!”
今天出摊卖馄饨也是两个人,不过不是姐妹两个,而是莲衣带着慕容澄。莲衣在前面拉车带路,慕容澄在后边推。
他才出来就不耐烦了,声音飘过来,“还以为你急着回来享福,结果就是每天起早贪黑摆摊卖馄饨。”
莲衣头也没回,清脆地说:“我也以为我是回来享福的呢,但一家人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为防止慕容澄问她当初为何又要离家,她说,“我走的时候爹刚过世,家里的积蓄都被拿去买地盖饭馆,穷得揭不开锅,我走了家里少一张嘴,就能好过些。不过我也的确盼着回来的时候饭馆已经生意红火,可以借姐姐姐夫的光,享享福。”
她扭脸看他,“可惜心愿只成了一半,饭馆开起来了,姐夫却翻脸不认人了。”
慕容澄听到这哼了声,“你们江都的官府怎么连这种人都保,不过是个开饭馆的小老板。”
“他那姘头厉害呀,扬州通判的外甥女。”
“扬州通判算什么。”
莲衣没出声,瞧他一眼,心说扬州通判在亲王世子面前的确不够看,可眼下慕容澄也无法亮出他那的尊崇身份。
莲衣手握这个秘密,就像是手握一把绝世好兵刃,却只能用它来打鱼鳞。
所谓“打鱼鳞”,大概是指有慕容澄陪着出摊,即便是到河边做那些嫖客的生意,也没有好事之徒再对她出言不逊了。
但他也就只有这点用处,包馄饨、煮馄饨、端馄饨收钱都靠莲衣,他就抱着胳膊站在边上,像个木头。有时候莲衣忙不过来了,客人喊他,他就看人家一眼,带着点“你是什么身份,也敢使唤世子”的蔑视。
莲衣最初无所谓,后来忙起来看着他实在碍眼,“你就帮忙收钱嘛,来都来了。”
慕容澄抱着胳膊别开脸,“我才不会做那些和我身份不符的事。”
莲衣手叉腰瞧他,还是那句话,“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
接下来的一刻钟里,慕容澄被这四个字魔音灌耳,再看莲衣忙忙碌碌抬手擦汗,实在不堪其扰,总算放下了世子爷的臭架子,走到食桌边上,干巴巴朝食客要钱。
“你,三文。你两文。”
那两个食客刚刚坐下,凳子都还没坐热呢,差点没站起来和慕容澄理论。
莲衣连忙上前赔礼,将慕容澄拉到边上,教育道:“哎呀人家还没吃完呢!你得看眼色行事,人家吃完擦嘴了,你再上去要钱。说什么不打紧,态度好一些。”
慕容澄鼻腔出气,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吗?他那是拉不下脸。
莲衣叹口气,拍拍他结实的臂膀,为他鼓劲,“努努力,忍一忍。回去给你炖大鸡腿,加多多的辣!”
慕容澄瞧她那样,笑了声,“知道了,本世子会忍的。”
这头总算如火如荼步上正轨,那头沈末也忙得不可开交。
她早晨离家去往城东,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到知慧女学当助教,而是在未抵达女学的街口就往左拐,然后在隐蔽无人的死巷子里扒开木板,换上了一身男装,鬼鬼祟祟去往江都县衙。
沈末冲进县衙,气喘吁吁,险些点卯迟到。
“到了到了,沈墨到了!”
她扶着小帽去往正堂,只见新来的刘知县已经坐在堂上办公。刘知县名叫刘少庭,便是那扬州通判的家中幼子,刚来江都走马上任。
日前他命衙役在镇上张贴告示,招揽贤才。
他是京城人士,新官上任,对江都没什么了解,也没有自己的亲信,急于培养可造之材,衙门里的又都是些相互熟识的老油条,刘少庭不想被人糊弄,便招了沈墨这个县衙编外人员,作为自己的文吏。
沈墨自称是个穷书生,土生土长的江都人,墨是他的字,本名沈宏。
然而这沈宏,根本就是沈家的表亲,早年死在外地,户籍一直没来得及到官府吊销。
沈末此次易名沈墨,不光是为了县衙这份文吏的工作,还是为了接近刘少庭,看看这公子哥出身的县令有什么把柄能被她捏在手里,从而帮沈家一举夺回饭馆。
她在心中称赞自己神机妙算,家中老小也总算能替姐姐分担。
刘少庭道:“沈墨。”
沈末抬头,“在!”
刘少庭虽为刘家幼子,却也二十有六,为人古板,说话做事十分有威严,“你今日是第一天上值,便迟到了一刻钟,没关系,事不过三,明日别再犯同样的错误。现在我需要你帮我整理这几日百姓递上来的诉状,午时之前拿给我。”
“是,大人。”
沈末虽是老小,身长却高,瘦瘦窄窄面庞清丽,做男子打扮时就像个瘦弱秀气的小书生,难以引起旁人过多注意。
她坐到下首坐席,安安静静埋头翻阅起面前的厚厚一沓状书。
旭日东升,一晃来到晌午。
沈家两个妹妹都在外头鸡飞狗跳地讨生活,家里岁月静好,只剩母亲和大姐,一个带孩子的时候另一个就去做绣品,如此轮换,不至于久坐乏累。
“沈家大娘。”屋外有人敲门,是陈恭的声音。
他带着老父登门沈宅,目的却不是提亲。
沈家凭空来了个俊后生,还是从莲衣老东家蜀王府来的,消息到底要传到陈父耳朵里。陈家本该直接上门提亲,却因为这个容成,临时决定先来一探究竟。
见有访客,还是陈恭父子,沈母与沈良霜相视一笑,都知道对方是为儿女亲事来的。
沈母走出来道:“陈翁快请进。陈秀才,许久不见,你如今是大忙人了,在拐子巷总也见不着你。”
陈恭连忙自谦,“大娘千万别这样唤我,只管叫我陈恭就是了。”
沈良霜笑道:“说起来你小时候也不管你大娘叫大娘,而是叫小花的娘,你和小花呀,真是拐子巷的金童玉女。”
陈恭都叫她说面热了,“大姐…”
“脸红什么?快进屋来,小花出摊去了,就快回来。”
陈父问:“那个姓容的小哥儿,今早我见他帮良花推车,可是也随良花到街上去了?”
沈母微微一愣,笑道:“是,小容兄弟也去了。前阵子家里被人上门找麻烦,小花独自做生意也总遇着那些不着调的人。小容兄弟蜀王府的嬷嬷的儿子,那位嬷嬷出手阔绰拿了五十两来,我心想要是能留他在家,我既能事无巨细地照顾他,也能借他吓吓那些泼皮无赖,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沈母说罢叹气,的确说的都是实话。
陈恭是晓得莲衣遇上麻烦的,因此表现得十分谅解,“我也都听说了,既然这是大娘的主意,想来也是因为信得过那小哥的为人。”
沈母点评慕容澄,“信得过,是实诚人,就是不大会说话。就是偶尔会犯犯病,说些我们听不明白的怪话。”
陈恭便也附和,“噢,对,他是病人。”那是不该一般见识。
几人说着,走到屋内,话茬也渐渐扯远,从慕容澄的身上,说回了莲衣和陈恭的亲事。
陈父说道:“其实按照陈恭的意思,今日造访便该带上媒人,是我多心,这才先来问问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母尴尬笑笑,给他倒茶,“是,这的确是我欠考虑,但这都是我的意思,和小花是没关系的。”
陈父颔首,“我现在知道了。”他沉吟片刻,“还有一事,有关礼金。其实别看陈恭这孩子表面风光,是咱们江都的秀才,实际每月里拿到手的那点钱也才够家里开销。”
沈母连连笑道:“这你放心,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大户,彩礼只求心意,两个孩子在一起了幸福和美才最重要。”
陈父一听,来了劲头,“那我陈家也不会亏待了良花,陈恭的亲娘临走留下一套头面首饰,还有两只臂钏,那将来都是良花的。”说到这儿忽然变了味,“良花这丫头不一般啊,她有远见。她当年临去夏国公府便和陈恭约定,等她回来要拿银子供他读书,当时她才多大,便有如此魄力,听说她这次带了近百两银子回来,真叫人不服不行。”
陈父说着,捋捋须子,那三角吊梢眼瞄了沈家母女一眼。
沈良霜默默看向沈母,二人都有些回过味来。头面首饰和臂钏算什么玩意?这陈家老父铺垫那么老些,只怕是来空手套白狼的!
什么儿女亲事,他要的哪是儿媳妇?根本就是看上了小花的嫁妆!
恰逢此时莲衣收摊回家,和慕容澄一前一后往家拉板车,门槛太高,便要合力往上抬,莲衣在前头没抬起来,慕容澄在后头抬起来,差点没给她撅个跟头。
“哎呀,吓死我了。”面前就是台阶,莲衣惊魂未定。
慕容澄见她无碍,便毫不掩饰地笑话她,莲衣哪肯?回敬了一小句,二人便就此你强我弱地斗起嘴来。
一抬头,就看到堂屋敞开的大门内,四张神色各异的脸。
莲衣见是陈恭来了,以为他是来提亲的,脸孔‘腾’的通红,“啊…陈恭……你,你来啦。”
慕容澄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是凭他排兵布阵的洞察力,他觉得这个名叫陈恭的,就是慕容汛口中那个莲衣老家的未婚夫。
他皱眉看向身侧莲衣,就见她脸红得像两颗熟透的频婆果。
慕容澄不禁在心中发问,她怎么总是喜欢些能被一拳攮死的文弱书生?她夸自己英勇神武,难不成实际是在说他五大三粗,不讨人喜欢?
好端端一个颀长峻拔的少年郎,看看手,看看脚,陷入了自我怀疑。
第 29 章
厅堂里沈母和沈良霜面色沉凝, 这陈家人说是来谈儿女亲事,实际根本是看中了小花带回来的钱财。
莫说那笔钱现在关系着全家命脉,即便没有这些污糟事, 她真要拿去给陈恭,沈家都要掂量掂量。
沈母本叫陈父那番话气得不轻,看到容成带着小花从外边回来,忽然气就消了, 先头解释那些做什么?最好叫陈家人误会, 她家小花从来也不是愁嫁的姑娘!
她道:“小花才刚回来,和家里都没相处几日,我倒是不急着替她的婚事做主。”
莲衣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沈母送客, 也只得垂手站在边上目送陈家人走远。
沈母无事发生似的,走到水井边捞的甜瓜,“来, 不等小妹了。小花,小容兄弟, 洗洗手咱们切瓜吃,镇了两个时辰, 一定很爽口。”
慕容澄道:“我先回屋换身衣裳。大娘, 你叫我容成就行了。”
沈母十分热切, “那就叫你容成,也是, 叫名字显得亲近。”
莲衣怪不不明所以的, 她拉了沈良霜到边上, “大姐,娘怎么怪怪的?陈恭他是来做什么的呀?怎么就叫人这么走了, 也不多留一会儿?”
沈良霜瞧她这翘首以盼的样子,也不好说得直白,只是问:“小花,你觉着陈恭怎么样?”
莲衣不大好意思,“就那样呗,你们还不知道他?我觉得挺踏实的,还有志向。”
沈良霜见她并不特别了解陈恭,或者说是现如今的陈恭,觉得还是该稍稍提个醒。毕竟自己吃过婚姻的亏,担心妹妹重蹈覆辙,“不着急,你才回来,有的是时间和他相处,多接触接触再告诉我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莲衣狐疑,“大姐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沈良霜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觉得咱们市井人家没那么多规矩,你又刚回来,不必那么着急。”
钱是莲衣带回来的,她要是愿意拿做嫁妆嫁到陈家也无可厚非,因此沈良霜只会简单提醒两句。
莲衣的确不急,点点头说自己心里有数。
大人们围着水井吃甜瓜,宝姐儿手拿小布偶从屋里走出来,以为她是来要瓜吃的,却见她一个劲儿舞动手里布偶,试图引起沈良霜的注意。
沈良霜弯腰一看,发现布偶娃娃的腋下裂了条口子,在往外窜棉花。
“坏了?”她将布偶娃娃接过来,逗逗女儿脸蛋,“知道了,等会儿就替宝姐儿修补。”
“我补吧。”莲衣主动请缨,“你那堆绣品做不完我帮不上忙,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帮的。好不好呀?宝姐儿,让花小姨来补你的小娃娃。”
宝姐儿和莲衣早就熟络了,忙不迭点点小脑袋,举着布偶到花小姨脚边,抱住她的腿贴一贴。
莲衣的心都化了,接过宝姐儿的小布偶来看一看,那是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做得十分精细,还绣了眼睛和小嘴。
沈家三姐妹里手最巧的是大姐,莲衣做布偶的本事都是跟她学的,徒弟修师父做的东西,还是很得心应手的。
“真好看,等花小姨吃了瓜,马上帮你把她补得跟新的一样。”
宝姐儿点点小脑袋,指指桌上的瓜,莲衣抱她起来,叫她自己选了一块。
待吃了瓜,洗了手,莲衣哼着弹词在慕容澄的厢房里翻找针线,她虽然搬去和小妹一间,但小妹屋里的书都快堆到地上去了,没地方腾给她。除了贴身衣物,其余的东西莲衣都放在原来的屋子里。
慕容澄从别处回来,见她蹲在柜子前边找东西,窸窸窣窣像个存冬粮的小耗子,怪可爱的,便倚在门边静静看她。
莲衣拿了针线一转身差点吓死,气鼓鼓站起来,掸掸衣褶要走。
慕容澄晓得她要补布偶,留住她,“就在这儿补好了再走,我想看看你是怎么做布偶的。”
莲衣当然不会忤逆世子,“噢”了声便坐下来,打开针线盒耐心缝补。慕容澄也像他说得一样,真的坐了下来,安静地观摩。
只不过他看得不是针线活,而是做针线活的莲衣。
特别是在她探出朱红的舌尖,抿线头穿针引线的时候,他看得格外认真。
“你喜欢这些小玩意?”慕容澄问。
“喜欢呀。”
喜欢?喜欢还漠视他的心意。慕容澄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耿耿于怀的问题。
“那那个放在你房里的布偶,你为什么不收下?”
莲衣一愣,木然抬起头。她第一下没反应过来,以为说的是这个房,四下看看,倏地想起了什么,“你是说那个巫毒娃娃不成?”
慕容澄的脸在这一瞬精彩纷呈,“巫毒娃娃?”
她说那个他精心制作了一个多月,害他扎得手指千疮百孔的布偶是巫毒娃娃?
“沈莲衣,你给我把话说清楚!那个娃娃哪儿跟巫术沾边了?”
“啊?”莲衣这下是真被他震慑到了,针尖穿过布子扎到手指,冒出个小血珠,她顾不上,怯怯发问:“那不是你派人故意放在那吓唬我的巫毒娃娃吗?”
慕容澄见她出血,顺手抓了巾子丢给她,觉得又可气又可笑,“我吓你做什么,谁告诉你那是巫毒娃娃,那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布偶。”
“不普通。”莲衣据理力争,“它很丑,丑得吓人!没准真是巫毒娃娃呢?”
慕容澄一时语塞,切齿道:“它就不可能是。”
莲衣被绕进去,没去考虑他为何要买个不是“巫毒娃娃”的布偶给她,“怎么不可能?说不定是底下人买错了。”
“那就不是买的!”
慕容澄提高调门这一嗓子,将莲衣给喊停了,她忽地反应过来,既不是放在她床上吓唬她的,那他放个布偶在她床上做什么。
难道就是为了送给她而已?
莲衣狐疑看向他,见慕容澄也正瞧着自己,眼里情绪淡淡的,有条暗河,流淌缓慢。像是失望了。
“对不起呀,我还以为是你放在那吓唬我的。”
“没关系,早就没关系了。”他冷冰冰将巾子丢下,走出了房门。
徒留莲衣低头看向那沾染血点的擦脸巾,回想起那晚在世子寝殿,他的手也在巾子上留下过一模一样的血点……
他说丑娃娃不是买来的,难不成是他动手做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娃娃的丑就说得通了。
可他做这个给她干嘛呀……
莲衣脸孔微红,总算有点反应过来了。
在世子所的时候,他大概是想过要抬举她的,所以才将她从放良名录里除名,后来又良心发现,亦或是觉得她这样的黄毛丫头到底没什么意思,就大手一挥放她回家了。
想来要不是为了躲避皇帝旨意,他也不会再跑到扬州来和她有更多交集。
她当初在世子所,还真像是一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骨啊。
哎,果然有的事不能开诚布公,这么一想真是挺尴尬的,她还是装不知道吧,横竖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怀揣着这份迟来的尴尬,日子一晃又过去几天,莲衣的馄饨摊有了名气,还有人专程来吃。
这天沈末从学堂回到家,又带来个好消息,兴冲冲告诉大家,“城南有一间铺子招租,那原就是一间食铺,我去看过了,单层带个后院和后厨,小是小了点,至多只能摆六张桌。”
莲衣随即问:“城南热闹,那的铺位可贵了吧?”
沈末比个手势,“月租七十两。”
那样的旺铺,七十两的单层,倒也说得过去,租店就是要比赁房贵一些,同样的地要是建了住房,或许只能租四五十两。
莲衣点点头,“看房的事不能耽搁,明天我就去看看,娘,大姐,你们也去吧。”
沈母捧着饭碗答应:“好,这是大事,我们也都去。”
沈良霜反而更在意另一件事,“小妹,你那学堂不是在城东吗?今天怎么跑城南了?”
“啊…”沈末吞咽一口唾沫,其实她今天陪刘大人视察去了,这才跑到城南的,这不能叫家里知道,要是家里人知道了她女扮男装在县衙做文吏,还不叫她赶紧请辞?
“我,我是听学里其他人说的,我告诉她们咱们家看铺子呢,想着人多力量大,这不她们遇到好的就告诉我了。我趁晌午没事就走过去看了一眼。”
沈良霜没有起疑,“那回头要是租下来,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大家都围桌吃饭,唯独慕容澄面前一碟番椒酱,他向来食不言寝不语,在饭桌上十分沉默。
沈母不好意思叫他看家,“容成,你也去吧?”
“好,我去。”
他答应得爽快,爽快得莲衣直偷摸瞟他。
许是在战场风餐露宿过的原因,慕容澄在她家适应得很好,莲衣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世子同桌吃饭,桌上还会有她的娘亲,姐妹,小外甥女,这景象真是太奇怪了。
连日的相处也叫莲衣发觉,其实世子的脾气挺好的……
不情不愿但都有求必应,譬如这次全家出动去看铺位,根本和他没有关系,费时费力,他明明可以拒绝,却还是答应下来。
还有那个被她辜负了的布偶娃娃,真相大白之后,他除了当场发了点火,也没有追究她什么。
想来他也已经不当回事了吧?
正想着,沈母清清嗓子,碰了碰莲衣的手,“小花,吃饭,别总盯着人家容成看。”
莲衣猛然回过神来,低头扒饭,“没有,我没有盯着他看。”
慕容澄淡定挟菜,瞥了她一眼,嘴角若有似乎一点弧度,有点讥硝,像是在笑话她。
横竖吃得差不多了,莲衣拿起碗筷,急着逃离饭桌,“我这就吃好了,你们吃吧,大姐你吃,宝姐儿的饭碗给我,我来喂。”
“好,她吃不完没事,饭可以剩着。”沈良霜将宝姐儿的小木碗递给莲衣,又叉起宝姐儿两腋,将她小墩子似的搁到地上。
宝姐儿听得懂大人说的,自觉牵着莲衣的手,跟她到小院里坐在摇摇马上吃饭。
她背对堂屋坐着,看不见身后,不晓得屋里都看着自己。
沈良霜每日不是刺绣就是带孩子,瞧着总是疲惫,含笑说:“我真是愧对小花,做长姐的没本事,要妹妹替我为这家里操心,一想到她离家时那么小,只有十二岁,我就觉得心酸。”
沈母刚要出言安慰,慕容澄便说:“不用心酸,她在蜀王府时过得很好,王妃待下人和善,世子也…待她很好。”
沈末摆手道:“二姐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蜀王妃是位非常好的贵人。世子可就不怎么样了,总苛待她来着。而且啊,我晓得这个蜀王世子上过战场,十七岁取敌将首级!那是什么天方夜谭?听着就不像善茬。”
沈母听后心惊,“真的?小花怎么都不和我们说起,我还真当她能留在王府享福。”
慕容澄被说得一顿语塞,最后只好道:“我想应该是有什么误会,我觉得世子…是个好人。”
谁知沈末哈哈一笑,拿手肘撞他,“容成,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了。你说的世子就是你自己,其实对我二姐好的人是你,对不对?”
沈母和沈良霜愣了愣,倒没想到这一层,容成竟是犯起癔症,把自己当成世子了。
原来这病是这样子的,母女三人相互看了看,纷纷收拾起碗筷,她们还以为他犯起病会跑到大街上大喊自己是蜀王世子呢。
慕容澄不明就里,顺手帮忙端起菜盘,被沈母按住,“放下吧,你是客人,就该我们招待你的。”
沈末也道:“是啊是啊,碗我会收,你这会儿就好好坐着,别乱走了。”
这是以为他正犯病,怕他摔坏家里碗碟。
慕容澄虽感到疑惑,但也不抢活干,他起身走到屋外,却没有看见莲衣和宝姐儿的踪迹,只有摇摇马还在前后晃动。
第 30 章
院里只剩晃动的摇摇马, 莲衣此时正在大门外。
她适才正喂饭呢,瞧见陈恭的身影在门外一闪而过,不过多时, 他又探头进来朝她招招手,唤她出去。
她出去见陈恭提了一包糕饼,塞到她手里,“小花, 我回来路上看到有卖绿豆糕的, 晓得你喜欢,虽不比你家的手艺,但还是想买给你吃。”
莲衣鲜少被人示好,不由红着脸踢踢脚下石砖, “陈恭,谢谢你。”
“你拿着。”他顿了顿,“我还有一事想和你说。”
“嗯, 你说。”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知道你忙, 辰时便要出摊,夜里回来还要帮你大姐带孩子。你看这样如何?明日卯时你我在小时候常去的老地方碰面, 我在那里把心里话说给你听。”
“不太好吧…”
见莲衣犹豫, 陈恭迫切拉住她的手道:“小花, 我是非你不娶的,你来见我, 我真的有重要的事告诉你。”
莲衣只得点了下头, “是关于你的事吗?”
陈恭见她答应, 多的也不再解释,“不是, 是关于我们的事。小花,那我就先走了,明日辰时你一定要来。”四下看了看便匆匆告辞。
莲衣提着糕点回进门,就见慕容澄黑着脸站在门边,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八叭伞令七弃呜伞流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她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慕容澄下颌角紧了紧,别开脸,下颌瞧着十分凌厉,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刚刚,你怎么到外边去了?这包东西是谁给你的?”
“街坊给的。”莲衣掩饰撒谎,慕容澄也不拆穿,她又反问,“绿豆糕,你要吃吗?”
“不要,你留着自己吃吧。”
满嘴谎话,他懒得再说,转身回了厢房。
绿豆糕是儿时的老味,莲衣捧着糕点和沈末对坐,你一口我一口地说起儿时趣事。
女孩银铃般的笑声传到对面厢房,慕容澄打从回进房里,神情就十分严肃,眉头根本没舒展过。
他都听到了,莲衣和那个陈恭说的话。
她看上去很喜欢那个人,但是慕容澄想不明白,不明白她为何喜欢陈恭,他半点,不对,丁点都比不上自己。不过是个穷酸秀才,长得像个瘦白的冬瓜。
给她拎了一包糕饼来,她便像是受了多大的好处,笑得那么开心。
慕容澄睡倒下去,听着沈家姐妹的笑声,思绪也渐渐从儿女情长,一点点飘远去。
他想起小时候和康健两个人不论雨雪,每天早上都要起来操练。康健那么高的个子,在慕容澄的不懈努力下,长着长着竟也追上了。
他最烦别人说自己漂亮,总觉得漂亮就是软弱无能的,也因此他对“文弱”“漂亮”有偏见,比谁都想当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十七岁那年西番进犯,他看到了建功立业的机会,便想拉着康健一起上战场,康健虽然长了个大个,但胆子却小,他从未想过随军出征,即便跟着世子操练,也只是为了做好仆从的分内事而已。
但胆小老实的康健最终还是被说服,随他去往了大渡河。
之后的一切都远超慕容澄想象,战场上的景象叫人不堪回首,他对康健承诺会活着带他回去,康健也次次选择相信他。
他说他好想念家乡的狮子头和肴肉,慕容澄便答应回去之后请个扬州厨子到世子所,专门给他做菜。
可是康健没能回去,那个胆小怕事的总是念叨着家乡狮子头的少年,在乱箭下护住了自己唯一的玩伴,成了永远的英雄。
这晚上慕容澄又做了战场上的梦境,醒来时天刚蒙蒙亮,他愣愣瞧着房梁,以为自己又从梦中惊醒了,可是他并不感到心慌,很奇怪,相反十分平静。
那他就是被吵醒的了,慕容澄竖起耳朵,果真听见院子里细碎的脚步,他起身打开窗,看到莲衣正推门离家。
他听见了她和陈恭的谈话,知道她去见她了。昨天他们两人在门外的谈话他都听着,酸得拳头发紧,但也无计可施。
“孤男寡女,半点不知检点。谁知道那个陈恭安的什么心?”
他将牢骚说出口,皱了皱眉,随即拿来外袍穿上。
那厢莲衣并未往坏处想,她和陈恭是从小认识的朋友,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两边家里也都认识,又说好要登门提亲了,怎么着都不至于将他想成坏人。
陈恭说的老地方是拐子巷附近的一间土地庙,他们小时候就爱在土地庙门前的空地上玩,饿了就进庙里吃供果。
只是那附近又盖一间寺庙,这小小土地的香火也就慢慢断了,后来荒废,成了乞丐的藏身之所。
莲衣不知道,她十二岁就离了家,这会儿到土地庙一看,门前杂草丛生,触景生情便蹲下来替土地公公拔草。
嘴上念念有词,“您老人家怎么也不知道收拾收拾,神仙也要打扮,干干净净才有人来拜您。”
陈恭也按时来到土地庙,正好听见她这么说,笑道:“这话真奇怪,难道不是有人来拜,才会顺手收拾收拾这土地庙?”
“你来啦。”莲衣回头笑笑,“找我什么事呀?神神秘秘的,还要专程跑到这里来。”
“小花。”陈恭只是叫了她一声,带着些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莲衣品读出了他话语中的局促,起身问:“怎么了?”
“我可能娶不了你了。”
莲衣微微一愣,有些无措,“为什么?可是你遇到了什么难处?还是你遇着喜欢的人了?”
陈恭被她逗笑,“什么叫我遇着喜欢的人了,我喜欢的人不就是你吗?”
莲衣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问出了如此傻气的问题,没好意思接话,只是跟着他往土地庙里走。
陈恭忽然转过身,“小花,你也是喜欢我的,我们小时候在这里过家家,你总说长大了要嫁给我,现在也是作数的,对不对?”
莲衣不明就里点点头,“对呀。”
陈恭问:“那你可还记得走之前咱们在这土地庙里立过什么誓?”
莲衣迟疑,“什么誓?”
陈恭露了相,开始着急,“你说过等你回来,就拿出一半的银子做嫁妆,助我到京城赶考。难道你都忘了?”
莲衣这时候已经觉察出不对劲,可当年那话的确是自己说的,揪不出陈恭的错处,只好道:“我是说过,但那也不是立誓。其实哪怕在回来前我也是这样打算,只是回来发现家里变故,不得不重新打算。”
陈恭言辞恳切,“小花,你也知道我如今是秀才,却为了等你迟迟没有定亲,去年桥东的赵老爷想嫁女儿给我,还要带上百两嫁妆,我也都为你婉拒了。”
莲衣有点想跑了,土地庙的窗子被蛛丝缠得密密匝匝,透不进多少光线,“陈恭,谢谢你,但我看咱们还是回头再说吧,你上我家来,等当着你爹和我娘的面我们再说吧。”
“小花!”陈恭连忙将她的手腕抓住了,半点力道不肯松,“别走,你听我说完,我是想娶你的,只是我爹不让,他非要你们家拿出一百两的嫁妆,我和他说了你有难处,他不肯松口。”
“那…那就等我度过难关再说吧。”
“可你是拿得出一百两的啊小花。”
莲衣愣愣瞧着他,心知他未必真的想娶自己,只是想要钱罢了。
她冷下声调,“拿不出来,我的钱都攒着租铺子开店,若你爹执意要我拿出百两嫁妆,你还是去娶赵老爷的女儿吧,我家小门小户,拿不出这么多。”
其实陈恭早就想娶赵老爷的女儿了,他根本没有在等莲衣,是赵老爷派人打听,得知陈秀才又嫖又赌,这才临时反悔不再嫁女,他见当不成乘龙快婿,便又将主意打到了莲衣身上。
这一百两他没拿到手便觉得亏,因此是不论如何都要从莲衣身上要回来的。
何况他私下里也欠着债款,等将来东窗事发,他就再也找不到能替他还债的倒霉鬼了。
陈恭眼神一暗,沉声说:“小花,我是一定要娶你的,你相信我,乡试我定会榜上有名,不辜负你的期望。”
莲衣吓坏了,刚要嚎一嗓子,就被捂住了嘴巴,土地庙地处偏僻,外头天光乍亮根本没几个行人,她做惯了力气活,用力挣脱,在土地庙里上蹿下跳,左躲右闪地避开接近自己的陈恭。
慌乱之下她从供台摸到半个瓷碗,接连往陈恭身上打了好几下,可这东西轻飘飘没有分量,根本伤不到他分毫。
陈恭趁她挨近,又一把将她按住捂住了她的口鼻,一面说自己一定会娶她,一面要她记着当年立下的誓。
莲衣鼻腔里只剩下男人手心出汗的咸酸味,她没想到陈恭叫自己出来是为了生米煮成熟饭,令她别无他选,只能带着嫁妆进他陈家的门。
她抓紧那瓷碗,不再手下留情,用锋利的边沿扎他胳膊,陈恭吃痛支起身,莲衣趁机将他推开,慌张跑出土地庙,外头的天色又亮了一点,和被骗进土地庙前俨然是两片天。
莲衣大口吸气,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受。
她往外跑去,拐过巷口一头撞上软墙,十万火急还不忘道歉,那人却一把拉住她,吓得她连忙抬头分辨来者何人。
来的是慕容澄。还是一瞬间冷下脸来的慕容澄。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顷刻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抓起她两臂低头检查她衣着。她手上瓷碗忘了扔,豁口沾了血,不像是她的。
还好,不是傻得没救,还知道自保。
再看她身上衣物,豆绿色的比甲被扯开,外裳破了,瞧着狼狈不堪,但好在她机灵果敢,没叫人占到半点便宜。要不是自己跟了一半跟丢了,在这歪七扭八的巷子里迷了路,也不会叫她受人欺负。
慕容澄问:“他还在里面?”
莲衣抽噎着盯着他,点了两下脑袋。见他要往里走,连忙将他拉住,摇了摇头,“不要了。”
慕容澄拂开她,提高了声量,简直火冒三丈,“不要什么不要?”
“…他没得手。”
“我知道他没得手!在这儿等我,别就这样自己跑回家。”慕容澄说罢就往撒开手脚朝土地庙跑去。
那厢陈恭半点没讨着好,被莲衣刺得胳膊直冒血,他呲牙咧嘴收拾衣裳,刚抬起腿迈门槛,门外来了个高大的黑影,一脚将他踹回去。
“哎哟喂——”
他一屁股坐到石砖地上,尾巴骨发出一声脆响。
紧接着就是不由分说地拳打脚踢,陈恭几次觉得自己要看清眼前人了,随即就是一拳,他觉得自己像块破布,被拽来扯去,直到被打得眼前一黑,鼻青脸肿昏倒过去。
慕容澄打得指骨都发肿,甩手走出昏暗的土地庙。
外头阳光大好,一瞬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快步往回走,看到莲衣还等在巷口,蹲在地上像个孤独的小蘑菇。
他走过去破口大骂,“你是怎么想的?脑袋里灌的是红豆汤吗?别人叫你来你就来?就不怕被人杀了裹在草席里?我赶过来给你收尸都来不及!”
小蘑菇的肩膀微微耸动。
他泄了气,“说话啊你!”
“谢谢…”
莲衣向他道谢,带着重重鼻音,还有哭腔。
她低垂脑袋,忽然看到慕容澄在自己身前蹲下来,紧跟着一只宽大的手掌便落在了她脑袋上,沉甸甸的,带着热力,没有动作,没有言语,只是这样将手掌放在她发顶。
不像安慰,倒像是临时找了个放手的地方。
她抬起头,噗嗤一声哭着笑了出来。
莲衣整张脸都湿漉漉的,眼皮是红的,鼻尖是红的,就连脸皮也被胳膊压得发红,这下真彻头彻尾变成了一颗红萝卜。
“笑什么?”大概是知道自己不会安慰人,慕容澄眼神乱飘,“好了,别蹲着了,有什么回家再说。这姓陈的真是个人渣,枉他还是个秀才。”
莲衣捂着脚脖子,试着站起来,“他…怎么样了?”
“不成个死秀才就是他命大。”
“啊?”
“死不了。你走快点。”
莲衣为难,“刚才跑得太急,崴脚了。”
慕容澄多不耐烦似的蹲下身,拿脊背对着她,“上来。”
莲衣迟疑了片刻,他又催促“快点”,像是吃准了她不会忤逆世子,虽然他现在一点不像个高高在上的世子。莲衣张开胳膊吊到他肩上,安安分分趴在他背脊。
等他一站起来,视野高得离谱,莲衣不由得将手臂又圈紧了一点,生怕从他背上掉下去。
慕容澄偏脸问:“你要勒死我啊?”
“不是…”
“那还不放松一点。”他顿了顿,别扭地说,“掉不下来,我托着你。”
莲衣的胳膊抱得更紧,大约是这份安全感释放了她心中软弱,她埋下脸去,哭得伤心,眼泪打湿了慕容澄的肩头,他也说不出话来了,沉默地背着她走在回家路上。
走着走着,看到路边长着成片的洁白小花,一根杆上好几朵,小小的、白白的,有的开了,有的还含苞待放。
他弯腰采下来,手指转着花杆在她眼前晃悠,“这是什么花?怪可爱的。”
莲衣抬脸一瞧,这哪是什么稀奇的花,“这是萝卜开的花。”
“什么?”慕容澄惊讶,笑起来,“我刚想说这花像你。”
莲衣不解,“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萝卜啊,萝卜的名字叫小花,不就是萝卜花?”
“…我什么时候是萝卜了?”
“我在王府第一次看到你,心说怎么有姑娘长得头大身子小——”
莲衣急了,在他背上挺起身来,“那一定是你从上往下看我!不是我长得头大,我才没有那么难看。”她还是知道自己有点小漂亮的。
慕容澄笑了声,把那萝卜花塞到她手里,“别哭了,小花送给你。”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