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等到家门口, 莲衣问:“你出来的时候,我娘她们醒了吗?”
慕容澄道:“没有。”
莲衣伏在他肩头小声说:“那我们悄悄进去,不要叫她们发现了。”
此时天光大亮, 周围院落也传来说话、泼水的动静,莲衣得快些进房梳洗,换身干净衣裳。她定然是不能回小妹的厢房了,好在慕容澄的屋里还有几身她的衣裳。
他们在屋里面面相觑, 慕容澄会意背过身去, “噢,我不看。”
莲衣抓着衣襟问:“那你…那你就不能出去吗?”
慕容澄掩饰慌乱往外走,“差点忘了,你换, 我出去。”他不忘叮嘱,“看看身上还有哪里磕碰到了,我去找药油。”
莲衣提醒, “在厅堂左边第三个柜子的第二个抽屉。”
门关上,她环视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屋子, 看到床尾挂着慕容澄的衣物,地上还躺着他的长靴, 整间屋子充斥着属于慕容澄的气息, 奇怪的是这样的布局并不会令她感到局促, 反而十分安全。
为防止家人发现,她快快地脱了衣服对镜检查, 除却胳膊有些淤伤, 好像就看不出什么了, 看到门外剪影,莲衣飞快拿了一身干净衣服换上, 替慕容澄开门。
慕容澄瞥见地上一摊她褪下来的衣物,忽然病入膏肓似的咳嗽起来。
“你怎么了?”
“…你过来,咳咳,上药油……”
莲衣以为他只是替自己拿来药油,不成想他在塌上一坐,弯腰抬了她的腿到自己膝头。
“干什么!”
慕容澄觑她一眼,“叫什么,你想把她们都叫起来?”他倒了点药油在手掌搓开,“你自己下不去手,不够用力淤血就散不开。”
“啊?要多用力?”
“这么用力。”他一手托住莲衣后跟,一手捂着她脚踝重重揉了下去。
莲衣疼得差点厥过去,眼泪汪汪忍着不喊,慕容澄握着手中纤细的脚腕,真担心将她给挫骨扬灰了,“你放心,这么揉完不会有淤清,要是不管用,你就来砸我的招牌。”
莲衣委屈巴巴,他有什么招牌……
又揉了会儿,他问:“以后还敢不敢了?”
莲衣光顾着忍痛,冷汗涔涔问:“什么敢不敢?”
“敢不敢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男的私会?”
莲衣觉得他说的好难听,撇嘴,“我又不知道他的目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以前才十岁出头你能看出什么?”慕容澄没好气,“你以为谁都跟我似的?”
莲衣听罢拿大眼睛瞧着他,没有接茬,担心要是问了“跟你什么似的”,他就会说他放着母妃送来的婢女不同房,还给她做布偶娃娃,带她出去玩,准她放良回家。
她想着想着都忘了疼,眼神飘忽,落在慕容澄给她按脚的手背。
“你的手…”莲衣总算留意到慕容澄四个指骨全都又红又肿,错愕道,“你怎么下手这么狠呀?”
慕容澄就差没瞪她,“你还心疼他?”
莲衣赶忙解释,“不是!我是心疼——”
慕容澄目光灼灼,“心疼谁?”
“…心疼钱,他没准要上门找我报销诊金。”
“你是貔貅变的吧?”慕容澄冷哼,撇开她的腿,“算了,你自己揉去。”
“不揉了,我出去了。”莲衣趁这会儿院里没人,不忘拿上桌案的小萝卜花,一瘸一拐走出去,回头看他一眼,见他板着脸还在生气,在心里望他原谅。
其实她是心疼他的手,可是这说不得,说了惹他误会。
莲衣只是迟钝,不是真傻,她发觉了慕容澄待她有些特别。就是她不知道这份特别有多特别,她担心他会劝她回蜀王府,担心他只是心血来潮,担心等他新鲜劲过了就将她抛诸脑后,那样她一辈子都不会快乐了。
沈良霜最先抱着宝姐儿从屋里出来,见莲衣走路不利索,问她怎么弄的,莲衣说自己早上起来打水,扭到脚踝,今天只怕不能出摊。
这倒没什么,家里人都会谅解,沈良霜叫她好好休息,“那下晌就先不去看那铺位了,你好好休息。
莲衣哪肯,“城南寸土寸金,那儿的铺位去晚了只怕被人抢先。下晌我说什么都要去,爬也要爬去!”
沈良霜摇摇头,无可奈何,“你呀。”
下晌除了沈末要去学堂,几乎全家出动,连宝姐儿都被带着一起上城南。
莲衣和沈良霜手挽手,慢慢走在后头,边走边看,发觉城南是好,这儿店多,有胭脂铺子边上就有香粉店制香,有成衣铺子边上就有打金店做首饰,开得是环环相扣。
再往前就都是饭馆和酒家,还有茶楼歌舞坊,当真热闹。
莲衣走到这儿其实就在心里定下,不管这间铺面合不合心意,她都要买地在城南开饭馆。
先前的饭馆在城西住宅附近,周遭也挺多人的,只是不如城南繁闹,因此王谦开了这么些年,虽扩大了经营,客流却总没什么变化。
莲衣要做就做大生意,开大酒楼!她们沈家有这个本事,能开起一个饭馆,就同样可以东山再起!
这间铺面果真不叫莲衣失望,店子里头虽小,却四四方方十分正气,因此走进去也不觉拥挤,要是好好规划,没准能同时容纳二十位客人。
“不错不错。”莲衣又去看看柜台,“是好木头,敲起来很结实。”
慕容澄长指抚过台面,看了看,“这是榉木,倒也算不得什么好木头。”
那房东始终笑呵呵的,这会儿一听不乐意了,“榉木还不好?那松木就好了?榉木纹理漂亮,结实又耐用,这柜台用榉木做,还瞧着金灿灿的,招财!”
莲衣听到招财,越发满意,“榉木好,榉木颜色漂亮!”
慕容澄哼了声,不和这店家一般见识,真是好赖不分。
“哎呀,榉木很好的。”莲衣揪揪他袖口,她晓得世子所里连脸盆架子都是红酸枝的,可这是民间,而且现在是她要租店,他尽挑剔些没用的。
房东道:“来来来,诸位再来后院瞧瞧吧,有水井有库房,还有后厨,你们看这后厨多干净,多大!”
后厨宽敞,简直有世子所的小厨房那么大,莲衣在里头直转圈圈,心生欢喜,和母亲姐姐小声商量。
“娘,大姐,过了这村没这店,不然就定下这间吧。”
沈良霜也很满意,“就是月租七十两,又两个月起租,咱们得一口气得拿出一百四十两。”
沈母道:“还是得再好好想想。”
的确叫沈家人有些犯愁,一口气拿出一百四十两,出了这些钱未必还有充足的余钱招聘人手、打造用具、采购食材。
一旦经营失败,那就是血本无归。
莲衣对那房东道:“这样,我们回去再考虑考虑,明日过来给你答复。”
房东道:“那你们可要尽快了,看中这间店子的人很多,光是今天来看的就有三家,你们趁早决定,别错过机会。其实要是你们今日拿出五十两作为定金,咱们就算谈成了,二十天后一手交钱一手交店,也省得我再带人来看。”
莲衣知道这是房东话术,但又担心真的被人抢先,毕竟这间店,这个地段真的非常不错。
慕容澄见她如此犹豫,替她拍板,“好,那我们现在回去拿钱。”
莲衣错愕看向他,“什么呀,没有决定呢!”
他道:“我给你的那五十两不是你计划之外的吗?可以随时拿出来调度。定钱给了,心也不用再悬着,剩下的银子从哪挤出来你也还能慢慢规划。”
“…嗯,说是这么说。”
沈母比莲衣先被说动,“容成说的对,好地段难求,咱们先把定钱交了,其他的还有时间筹备。”
长辈发话,大家都不再有异议,他们留莲衣这个腿脚不便的在店里再多看看,其他人多走一趟,回去取钱。
取了钱,交了定金,事情也就落听了。
要是临时反悔改变主意,这用作定金的五十两也拿不回来。
傍晚沈末下值回家,走在巷子里就闻见香气扑鼻,光闻就知道大姐的手艺!
她晓得今天姐姐们看铺子去了,这会儿一定是付了租金,预备好好庆祝。这便是亲姐妹的默契,沈末一拍掌,转身出了拐子巷,到街上打几两酒回家庆祝。
半个时辰后,沈宅传出爽朗笑声,“干杯!”
五只酒杯相碰,众人一齐干了杯中酒。
起初因为莲衣脚上有伤,沈母勒令禁止她饮酒,慕容澄见莲衣失落,便说淤伤可以适当喝一点活血,她这才得以开心地和大家碰杯。
就连宝姐儿都有自己的一小碗鲜牛乳。
沈末买的是杨梅酒,甜津津非常好入口,大家也因此放松警惕,放任莲衣喝了一杯又一杯,还是她最后自觉晕乎了,才摇摇头不再喝了。
今夜大家都高兴,喝得有些多了。
晕乎乎进房休息,最后只剩下沈母和慕容澄在桌边收拾。起初慕容澄没打算帮忙,但热闹散去,看着沈母孤零零在正堂收拾碗筷,不知为何令他想到了远在蜀地的母妃。
自己走后,母妃应当很生气吧,会不会因他胸闷气堵睡不着觉?他可真是个不孝子啊,当年不听劝阻要去战场逞英雄,而今也算尝到了当年种下的因果,被迫和家人分离。
他接过沈母手中碗碟,“我来吧,大娘你也喝多了,进屋睡下吧。”
沈母只是有些上脸罢了,她反而在意另一件事,思忖着不知如何开口,“容成啊,你来了也有一段日子,不见莲衣带你去找大夫,我看你怎么好像也不着急?”
慕容澄一愣,“是不急,我没病。”
他这么答倒也没错,就像喝醉了的人不会承认自己喝醉一样。
沈母笑问:“那你还那么大老远跑来?”
“都是家母的意思。”
“你娘既然对莲衣有所嘱托,我们也不能白收你的银子,明日我出去问询问询,看看江淮哪里有出色的大夫擅长看这方面的毛病,容成,你也不要讳疾忌医呀。”
“…多谢大娘,但我真的没病。”
沈母笑了笑,“好了好了,容成你也别收拾了,今晚高兴,都各自回房早点休息吧,明早起来再收拾也不迟。”
慕容澄颔首,从堂屋走出去回到厢房。外头月亮澄明,屋里却是乌漆嘛黑的,他喝得微醺也懒得点灯,坐到床沿竟感到身后渡过来些许温度。
他警觉起身,到桌前点起油灯,却见床榻上歪七扭八躺的不是别人,正是这间房原本的主人。
莲衣被扰了清梦,哼哼唧唧抱着被子缩成一团,“…小妹,不要吵……”倒是还记得自己该和谁睡在一起。
她爱干净地蹬掉了鞋袜,月光透过窗棂为她遮罩了一层朦胧的轻纱,一双白净的脚丫并拢着随她侧躺,脚面白皙透着淡紫色经络,十个指头微微蜷起,不时伴随着哼唧声动上一动。
慕容澄老僧入定般站在原地,只余下耳根一点点攀红。
他蹲下去,推推她,“…你进错房间了,你睡这儿我睡哪儿?”
莲衣吃力地睁开眼,虽然眼下醺红令她看起来有些木讷,但眼珠却滴溜溜一转,认清这就是自己的屋子。
这就是她的床,不睡在这里还能睡到哪去?不过她也不是小气的人,于是拍拍身侧,示意他可以睡在自己身边。
慕容澄看她一气呵成,觉得好笑,“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莲衣忽地抽出手来,伸了一根手指点着他,“…你…你呀……”
慕容澄问:“你什么你?”
她的手指“咻”地戳中他眉心,从眉心滑到鼻尖,再从鼻尖滑到下巴,无意间轻轻拨动他的薄唇,一并在他胸中荡漾开去阵阵波纹。
“你是…慕容澄。”
隔了许久,慕容澄哑然开口,“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不要随便摸男子的脸,很危险。”
莲衣不以为意,扭扭身子打起瞌睡,没有理他。她眼皮越来越沉,眨一下,眨两下,总算阖上睁不开了。慕容澄轻轻一笑,觉得自己这一年真是过得荒谬,怎么就为这么一根小酱萝卜来到了这里。
“沈莲衣。”他很少有机会这样毫无顾忌地与她独处,和她“交心”。
“我是蜀王世子,总有一天要回蜀地,亦或进京被长久的幽禁。”慕容澄借月色注视她娇憨的睡颜,轻声问,“到时候你会想我,为我担心吗?”
他以为她不会有任何反应,谁知她非但赏脸睁开了眼睛,还拧眉瞪他,他来不及惊慌,就被一巴掌糊在面门。
“唔…你好烦。”
第 32 章
第二天天光乍亮, 响起一声鸡鸣。
莲衣哼哼唧唧翻了个身,抱到一件凉丝丝的衣袍,闭着眼嗅一嗅, 非常稀薄的薄荷脑外加龙涎香,是世子的味道。
上好的香料就跟能将人腌渍入味似的,慕容澄来到民间这么久都用皂角也猪胰皂洗澡,身上气味竟仍残留着世子所里熏的香。
莲衣并没有陷入惊慌太久, 因为她怀里抱着的不过是一身衣裳。
一定是昨晚喝了酒的缘故, 害她跑错屋子睡到慕容澄的房里来了,哎…猪脑子,再也不贪杯了。不过这床让她给占了,那他睡在哪呢?
莲衣从床上蹭下来, 瞥见窗纸外边有个活动的影儿,她打开一条窗缝,看到慕容澄站在灰蒙蒙的院里, 赤着上身,抬了一桶冰凉的井水往身上淋。
喔, 好赏心悦目的男色……
莲衣小嘴撅成个圈,发出由衷赞叹。此前至多见识见识他中衣下的结实胸肌, 这样一览无余地欣赏他体态匀称的身材还是头一回。他腰侧有疤痕, 应该是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 很疼吧,两年了还有印记。
慕容澄早就发觉窗户后边的眼睛, 这会儿要穿衣服了, 套着袖子扭头看她一眼, “起了?”
莲衣差点一口唾沫给自己呛死,咳嗽个不停, 连忙推开房门走出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我,我不是看你,我是看风景呢。”
“好看吗?”
“…还行。”见慕容澄唇角上扬,莲衣嘟着嘴扯开话题,“你昨晚睡在哪啊?”
“堂屋。”
“噢…”
慕容澄忽然神神秘秘凑上来说:“你还记得你昨晚喝多了酒,对我说了什么话吗?”
莲衣警觉万分,“什么?”
“你说你想跟我回蜀地。”
“不可能!”莲衣就差跳起来了,大抵是刚才偷看他被抓包,叫她感到羞赧,因此格外出言不逊,“我不可能说这种话,我为什么想和你回蜀地?你不要故意说这种话捉弄我!”
慕容澄淡淡应了声,“我就是故意说这种话捉弄你又怎么样?”
“这里是民间,我才不会屈服在你的淫威之下!”莲衣两手叉腰,“你…你不要这样……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为什么?”说到此处,二人都有言外之意,慕容澄威逼不行开始利诱,“回去好吃好喝,有人伺候你,给你很多银子,你可以寄回来,也可以囤起来,那样有什么不好?”
“…不好。”
他不依不饶,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哪里不好?”
“我不喜欢。”她不喜欢为奴为婢,不喜欢做侍妾。
慕容澄却有别的见解,不喜欢可以是不喜欢蜀地,不喜欢蜀王府,更可以是不喜欢他。
初次告白遭拒,他面子挂不住,掣过外袍就走,“随便你,我也不是真的要带你回去。”
莲衣瞧他毫不拖泥带水的背影,便知道他并非真心实意,也因此松了口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见他就这么改口了,又有些空落落的,甚至想冲上去挠他两下。
小声嘟囔:“哼,说我是萝卜,不知道谁才是花心大萝卜。”
*
之后两日莲衣都歇摊在家,毕竟定钱付了,阖家就该好好商议开店事宜。
若按照原来规划,店子开起来做扬州菜,大姐虽拿手,可菜色单一,许多菜别家也在做,而且王谦那厮在沈家偷师多年,叫他学去了不少沈父的独门绝学。
还是得有所创新,于是这两日绣品都由沈母包揽,沈良霜忙着试验新菜,沈家总是炊烟袅袅,厨房里也总是“叮叮哐哐”热闹非凡。
他们决定从江淮名菜,“拆烩鲢鱼头”入手,鱼比肉便宜,还能做出花样,作为新店招牌菜再合适不过。
这道菜原是沈父的看家本领之一,讲究在将鱼头煮熟之后,要先拆去它的大小鱼骨,且将鱼肉保留完整,然后再入浓汤炖煮。
最后呈现的菜品汤鲜味美,鱼肉嫩滑。
沈良霜和莲衣商量,“这菜太耗时,又费功夫,咱们小店新开,也没有那精致的装潢和气派的门脸,没必要将这菜一五一十搬上餐桌。”
莲衣点点头,“大姐说得对,咱们现在手头能调度的银子不多,因此定价不能贵,鱼骨头耗费人工是一定不必拆的,但没了这个噱头,可就全凭口味了。”
“我先做出来你们尝一尝,告诉我怎么改。”沈良霜对莲衣寄予厚望,“你是咱们家唯一见过大世面的人,蜀王府里吃得一定很好,我可就指着你了。”
莲衣抓抓手臂,看向窗外一晃而过的慕容澄,心想还是得靠他,连忙追出去,请他下晌尝菜。
他却轻描淡写撂下两字,“没空。
莲衣想不通,他在江都上哪没空,“你能有什么事?”
慕容澄觑她,“托你的福,你娘替我找了看癔症的大夫,下晌还要亲自带我去。”
“啊?”莲衣皱起小脸,认真嘱托,“这样啊,那好吧,你可配合一点,千万别露出马脚。”
慕容澄一想到是她给自己平白招惹了这些麻烦上身,当然要借她当个小受气包,拿手指戳戳她脑门,威胁她道,自己要是被庸医乱开药乱扎针,就把这些账都算到莲衣头上。
“到时一样的药你要吃,一样的针你也要扎。”
莲衣吓得赶紧跑了。
下晌见沈母领慕容澄出门,她担惊受怕地待在厨房里打下手。
也不知道没病当有病来治会不会出事,那大夫要是给慕容澄扎成了面瘫,那她是不是就担上了谋害皇亲的大罪?
莲衣心神不宁地帮沈良霜看宝姐儿,眼看宝姐儿有了些许困意,正要领她回房睡午觉,家门外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动静。
“都来看一看啊!沈家母女纵容贼人伤我儿子陈恭!你们看都将人打成什么样了?昏迷一日方才苏醒!昏迷一日方才苏醒啊!”
外头说话的正是日前登门造访的陈父,那也是个读书人,此时却在沈家门口撒泼打滚。
陈恭今早刚刚苏醒,此时鼻青脸肿像个猪头,死气沉沉靠坐在沈家门前,任凭陈父大喊大叫,丢弃颜面为自己讨回“公道”。
那日挨打之后,他被发现在土地庙,好心人将他送回家中,陈父大抵是知情的,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有宣扬,给了那人一些钱,按下此事从长计议。
今早陈恭醒过来,恨得眼睛淌血。父子两个一商议,觉得婚事黄了,他们也就什么都捞不着了,心有不甘,决定登门闹事,怎么着都要沈家吐出一百两来!
“都来!都来看!沈家是如何纵容贼汉子打我儿子的!”
陈父越说越起劲,“本来说好了过几日就要给沈良花和我儿子说亲,她们倒好,家里养个贼汉果真别有用心!被我儿子陈恭发现沈良花和他不清不楚,便被带到土地庙一顿好打!今天不交出那贼汉送官,我就不走!”
莲衣在门内听了个一清二楚,外头围拢的人也多起来,沈良霜想问莲衣发生了什么,却见向来好脾气的小花妹妹红了眼眶,牙根嚼得“咯吱”作响。
“他还敢来。”莲衣一把推开家门,恶狠狠看向陈家父子,“你们颠倒黑白,别想当着街坊四邻的面搬弄是非!”
陈父见门开了,对莲衣视若无睹,一个劲朝里边叫骂,要慕容澄出来随他见官。
莲衣走出来,梗着脖子壮胆,“他不在家,我随你们去!”
沈良霜见状连忙回到厨房熄灭炉火,抱起宝姐儿追了出去。
一行人来在县衙外,可县衙哪是说进就能进的,即便要打官司,也要先找状师写了诉状才能静待官老爷审到自己的案子。
拐子巷一行人声势浩大,除了当事人还有不少凑热闹的一起赶过来,围在县衙外七嘴八舌,都想知道陈秀才和沈家怎么一夜间就从“亲家”变成了“仇敌”。
人越聚越多,衙役们不得不向刘少庭禀告此事,刘少庭此时刚好得闲,听说这就是起感情纠纷引起的斗殴,便大手一挥,示意衙役们将人带进来。
沈末本来站在刘少庭边上打哈欠,看到外头乌泱泱走进来一帮人,揉了揉眼睛,在看清的一瞬浑身一震,连忙躬下身去。
陈父一进来先给刘少庭行大礼,声泪俱下地控诉,“我陈家在江都那也算小有名气,别看我而今不中用了,可我当年也教出过不少学生,我儿陈恭还是咱们江都十年里第一个秀才,我这一家读书人,还能叫他们两个王府奴婢给欺负了?”
荒谬得莲衣直想笑,王府奴婢?多亏慕容澄不在这,要是在这,还不把脸气歪了。
她道:“恶人先告状,还是问问你儿子干了什么好事吧,不过我猜你也知道,你们打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的积蓄来的,少颠倒黑白了!”
底下吵得不可开交,刘少庭按按太阳穴,侧身对沈末道:“你带他们下去将呈词记下来,我晚些时候再看,还有,叫他们下回来的时候带上人证物证。”
沈末在他边上躬得像个虾子,“不行啊大人…卑职吃坏肚子了。”
刘少庭猛然看向她,“什么?”
“卑职吃坏肚子了,做不了笔录,您自己做吧,我先去茅厕了!”她走了两步又退回来,“不过我看这个陈家父子贼眉鼠眼不是好人!大人千万要明察秋毫,不要听信谗言啊!”
她说完抱着肚子就跑了,根本不给刘少庭反应的时间,刘少庭一头雾水,迟疑看向堂下。
文吏跑了,刘少庭便耐着性子拍了拍惊堂木,拿起笔杆自己记录。
“肃静。”他指向莲衣,“先把事情来龙去脉讲清楚。”
莲衣见机会给到自己,忙不迭将整件事从描述一遍,从自己回乡开始,说到那天陈恭父子登门求娶,又说到这对父子包藏祸心,实际是为了她的钱财。
刘少庭淡淡问:“陈秀才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还没说。”
“…三天前他骗我到土地庙,说有事与我商议,可等到了那里,他见我拒不肯拿百两银子做嫁妆,便要图谋不轨,随后容成赶过来,气不过就,不对,为民除害就打了他。”
说到这,莲衣看向面目全非,站不起来的陈恭,“我不知道他被打得这么狠,但他也是活该啊刘大人。”
虽说她仍为那日的事感到失望,可慕容澄已经对陈恭动完了私刑,他眼下像个破布口袋,她看到他,心中已经没有情绪了,连愤怒也没有。
唯有一点,她担心衙门传唤慕容澄,查他户籍,从而顺藤摸瓜发觉他是逃跑抗旨的世子。
瘫坐堂上的陈恭费劲地张嘴,“谁看到了?有谁看到我骗你到土地庙了?”
卑鄙!慕容澄看到了,可是莲衣不能再将矛头指向他,因此没有出声。
“我…”人群中举起一只手,张婆子小心翼翼探出头来,“我看到了,那天陈秀才拿了糕饼去找沈小二,说和她老地方见。”
见莲衣错愕看向自己,张婆子嘿嘿笑起来,“我不是有意听壁角的,就是刚好看到,我就听了一耳朵。”
这倒无妨,莲衣只是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好事邻居,还能因为听墙角站出来为自己作证。
她道:“张婆子说的没错,陈恭口中的老地方就是土地庙,这个我家里几个姐妹还有拐子巷长大的孩子都知道。”
刘少庭看向陈父,问他莲衣说的是否属实,陈父嘴硬了几句,想替陈恭赖掉那些有损名誉的龌龊指控,但有张婆子出来作证,再看刘少庭的反应,应当是翻不了盘了。
刘少庭道:“陈家老翁,这件事能私了不能?”
他果真偏心沈家,不预备大张旗鼓地提审,陈父见好就收,“能,但是要沈家拿出一百两来为我儿疗伤!”
莲衣本来都漠然了,一下又怒不可遏,慕容澄还说她是财迷,这对父子才是真的掉钱眼里了,现在都想着那一百两银子。
“拿不出来。”她冷冷道。
陈父说:“那就叫那贼汉来受刑!看刘大人怎么判!伤人至此,若不能狠狠杖责,那简直就是视大豊律法为无物!”
莲衣嘴一瘪,有点想哭,“一百两也太多了。”
周遭也窸窸窣窣传来议论,“一百两是太多了,狮子大开口,掏人家家底啊。”
陈父道:“我儿被打成这样!少说三月不能外出!瞧他,眼睛都睁不开,视物不清读不了书!秋闱迫在眉睫,他还怎么参加乡试?!”
嘶,这么一说,周遭又纷纷倒戈,虽说秋闱尚未开始,大家却都觉得陈恭胜券在握,甚至有望冲击榜首。
这都是得益于陈秀才平日在大家面前对自己的吹嘘,若能夺魁到时长得可不光是陈家的脸,更是江都的脸面,因此大家都开始为这远在天边的名誉感到可惜。
有人对莲衣说:“一百两是多,减一点吧,将人打成这样,是该给点补偿。”
刘少庭调停,拍下惊堂木道:“那便赔偿陈家五十两纹银,日后陈秀才若是落下后遗症,再贴补二十两,沈良花,你还有异议吗?”
莲衣揪着衣角,“没有了…”
五十两,整整五十两!店子的定钱已经付了,运转店面的资金却一下子被砍了五十两。
莲衣脑瓜子嗡嗡,买桌椅板凳要钱,食材成本要钱,招聘人工也要钱,这下还改良什么拆烩鲢鱼头,直接改开早餐铺卖窝窝头吧……
第 33 章
慕容澄扎完针浑身不痛快, 阴着脸和沈母回到家,结果见家中人去楼空不说,整个拐子巷都空空荡荡, 就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有回音。
慕容澄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担心是陈家登门去找莲衣的麻烦。
沈母凭借对街坊四邻的了解,一看便知,“不好了, 这定然是谁家遇上事了。”再看自己家连宝姐儿都被抱走, 分外担心是自己家出了事。
慕容澄犹豫片刻,将那天清晨莲衣受骗随陈恭到土地庙的事告诉了沈母,沈母听后神色大变,“天杀的陈恭!我就知道他家里头目的不纯, 哪里是想娶我家小花,不过是看中了她这些年积攒下的积蓄!”
慕容澄道:“我打了他一顿,避开了命门, 料想他是好利索了,敢上门滋事了。”
本以为沈母要说他冲动行事, 谁知她道:“就该打死他!丧良心的,我苦命的小花, 我的小花…”
慕容澄本来已经打完出气, 听沈母如此说, 又后悔没有将陈恭打死。
谁家腿脚不便的老奶奶听见动静,颤巍巍走出来, 含糊不清和沈母讲明了来龙去脉, “你家小花, 没事,跟陈家人到县衙去了, 你们也快去看看吧。”
慕容澄一听人在县衙,随即夺门而出。
他到时县衙门口的热闹已经散了,只有莲衣垂着手和沈良霜解释细节。宝姐儿忽而伸出手往远处指,两个大人跟着看过去,就看到慕容澄气喘吁吁站在路口。
莲衣惊讶,“容成?你怎么来了?”
他上前来,因为是在街上,所以不像那日表现得那么紧张,“陈家还敢找你麻烦?”
莲衣摇摇头,“不会找我麻烦了,我答应给他们五十两。”她嘴角一点点向下,越说越含糊,眼泪也噼啪乱掉,“…铺子租早了,我没钱开店了,我没钱开店了。”
慕容澄问:“他们凭什么要你五十两?那条贱命值这些钱吗?”
莲衣抽噎,“可是县衙就是这样判的,陈家说…”抽噎两下,“陈家说,不给钱就押你见官。”
慕容澄听到这里明白莲衣是为了替他掩藏身份,这才吃了这个大亏。五十两,放以前他花出去未必眨一下眼,和她待久了,竟也觉得肉疼。
真是难为她这貔貅了,一口气为他豪掷五十两。
莲衣说:“月末了倒是可以从王谦那得一笔钱,可在那之前我们就得交租了,也得做最坏打算,他未必老老实实拿钱。”
慕容澄沉吟片刻,拔腿便走,莲衣担心他又要用拳头说话,去把县令给揍一顿,连忙跟上他,回头道:“大姐,你带宝姐儿先回家,我看看容成干什么去!”
慕容澄不是去揍谁,他走出去两条街,径直进了一间当铺,莲衣冲进去,见他从腰间摸出一只水头碧绿的玄青扳指,放在了台面上。
“当这只扳指,估个价。”
那老掌柜眼前一亮,刚要伸手去拿,被莲衣一把夺下,“不当!我们不当!”
慕容澄道:“我不差这一个扳指。”
莲衣义正言辞,“我差。你当了我赎不回来。”
“谁要你赎了?”
“不赎就更不能当了!”莲衣捂着那扳指走出去,一板一眼像个小学究,“这是你的东西,即便你不缺,也不能这样无缘无故地…施舍。”
她两手护着那扳指,绝不能让慕容澄再掺和进她的家事。
他越来…越像是她身边的亲近之人……
莲衣害怕和他纠葛太多,将来不好收场。
慕容澄一把将人拉进街边小巷,手抱胸摆出身在世子所的姿态,“我没说这是赏你的,虽不要你赎回来,但你也得还我。”
莲衣抬眼瞧他,吞了口唾沫,“怎么还?”
慕容澄强作镇定,因此看起来面不改色,甚至有些盛气凌人,“你亲我一下。”
巷子里静悄悄的,瓦片落下一滴积水,“叮咚”一声,轻盈落进地上水坑。
莲衣望着他,眨巴眨巴,反应了好一会儿。
“啊,不要脸!”
她短促地叫唤了一声,第一反应便是抬腿踹他,也不管踹没踹到,旋即捂着脸跑出去,心跳得跟揣了八百只兔子似的,蹦得她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最初还跑着,后来跑不动了,就慢慢在街上走,可是走在路上又觉得行人都在看自己,简直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好像哪哪都不对劲,等回到家,她脸朝下将自己闷在塌上,两条腿不断踢踢打打。
啊啊啊,怎么,怎么突然对她说这种话,这是好人会说的话吗?谁家好人…谁家好人会说…会说“你亲我一下。”
慕容澄的嗓音毫无征兆出现在她脑海,简直跟用凿子篆刻在她耳朵里似的这么清晰。
莲衣失神片刻,立即又在塌上打起了滚,沈母和沈良霜早就回来,见她在屋里拍拍打打地抓狂,还以为是因为受了陈家的气。
“小花,你没事吧?”沈良霜走进屋里,坐到她边上来,“嗯?别吓我,五十两罢了,咱们家当初生意好的时候,一日就赚得来五十两,等店子开起来就能回本了,你要实在担心,我去找王谦,叫他拿钱出来。”
莲衣连忙坐起身,“不用,大姐你别为这个去找他,叫他和那姘头看了咱们家笑话。且等月底看他肯拿出多少,要是他连宝姐儿都——”
说着,她发觉沈良霜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伸手摸了摸脸,“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沈良霜惊慌失措拿手探她额头,“天爷,小花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沈母也走进来,“小花生病了?哎唷怎么这么红?红得像颗枣。”
“真有这么红吗?”莲衣也慌了,“我说怎么还有点头昏呢…”
恰逢此时慕容澄从外头回来,透过大开的房门,看到屋里手忙脚乱的一幕,信口问发生什么事了,要不要帮忙。
沈母连忙道:“容成,你们刚才上哪去了?怎么小花一回来就不对劲,你瞧,脸红成什么了。”
莲衣面朝下将自己藏进被子里,拱来拱去,“娘…别说了……”
这大概耗费了莲衣两个时辰重整旗鼓,沈末傍晚从县衙回家,揣着明白装糊涂地陪她同仇敌忾,晚饭时全家坐在一起,看着桌上一大盆闷烂了的鲢鱼头。
沈良霜叹口气,“在锅里放久了,盛出来都烂了,鲜味也都跑到汤里去了,这鱼肉柴得很,今晚上就将就吃吧。”
“没有素菜吗?”沈末问。
沈母道:“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吃饱就早点睡吧,小妹别挑拣了。”
莲衣想起什么,提议,“我端去给鱼汤里烫点菜,这是我从蜀地学来的吃法。小妹也累一天了,就想吃口素的,这点小事我还是可以满足她的,稍等我一下。”
莲衣将鱼肉从汤盆里盛出来,叫大家先吃,自己端着鱼汤回进厨房,煮沸以后往里下入了一些新鲜蔬菜,又在厨房转转悠悠,往里下了一把粉条、几块豆腐。
她担心大家久等,便将烫菜连着小泥炉一起端上桌,“蜀地盛行这种吃法,边烫边吃,吃个热乎劲。”
温炉里,汤色浓白香气扑鼻,豆腐被“咕嘟”得堆在一起打颤,时蔬汇聚一处被莲衣摆出了一朵花型,她临时往里下入了做鲢鱼头多出来的鱼片,此时鱼片正快速变色,完成跃身美味的最后一道工序。
蜀地之外并非没有这样边煮边吃的菜式,因此大家并不觉得过分稀奇,起初都只当这是一锅杂烩,待尝过一口纷纷睁大双眼。
他们没料到烫菜里的鱼片如此嫩滑,豆腐如此鲜美,粉条如此入味,就连菜蔬都有了上汤风味。又因为只是简单烫汆,每一种食材都保留了原有的口味,所以并不像炖汤那样吃起来只剩主料的味道。
而早在大渡河战场上就吃厌了大锅烫菜的慕容澄,则惊讶于这种因地制宜的新吃法。
比起蜀地的温炉,这种鲜美的鱼汤锅也别有一番风味。
桌上大家吃得一片寂静,慕容澄便也默不作声,只是探手往自己汤碗里撒了一点胡椒。
沈良霜随即受到启发:“加胡椒是个好主意,既可以压住鲢鱼的土腥味,又可以丰富汤头口感。”
“是么。”慕容澄倒没想那么多,他只是习惯给碗里加点辣。
沈末笑起来,“加了胡椒又烫又辣,那还怎么吃呀?”
莲衣随即抓起胡椒罐子给沈末来了一勺,“胆敢质疑大姐!你尝尝就知道了。娘,你加一点吗?”
沈母好奇颔首,“我尝一尝,试试容成的吃法。”
几人碗里都加了些许胡椒,整个鱼汤的风味又再上一层楼,不同于番椒的辛辣,胡椒有种独特的清香,和此类浓白的汤头搭配最为得宜。
一口下去,汤鲜味美,回味甘醇,待舌尖的滚烫散去,一阵阵酥麻作祟,将回味取而代之,叫人迫不及待再喝上第二口。
“好喝!”沈末大赞,“本来只是菜好吃,这下汤也好喝!和以前喝的鱼汤完全不一样。”
莲衣见家里人对这碗又烫又辣的鱼汤烫菜赞誉颇高,心里浮现一个不成熟的小念头。
她左看右看不知该不该讲,却正好对上沈良霜的目光,沈良霜道:“我有个想法,既然咱们手头紧张,食材和人工都比不过人家,不如就别开什么正统的扬州菜馆了。”
淮扬菜耗时耗力,还特别费人工,不外聘人手定忙不过来,但要是做这种可以提前熬制汤底的温炉,所有食材都只需要简单处理,且烫熟即可食用,厨子就是食客自己,能省出一大笔费用!
而且形式新颖,一经推出少说要引起周遭讨论,届时名头便可一炮打响,何愁没有食客来试试这间新店?
莲衣忙不迭颔首,“我也正想说,城南遍地扬州菜馆,咱们开得晚,要想做出名气会很困难,但要是咱们不和他们比,做江都独一份,没准真能赚到大钱!”
不愧是她,张口闭口就是赚大钱。慕容澄笑了笑,端碗喝一口鱼汤。
莲衣见他笑得意味深长,哪还顾得上两人在巷子里的小插曲,连忙咨询世子意见,“世…你觉得呢?这个好吃吗?”
“你说这道似温炉不是温炉,似鱼汤不是鱼汤的烫菜?”慕容澄勉为其难点了点头,给予她肯定,“味道不错,姑且能上蜀王世子的餐桌。”
沈家人早就习惯了他这间歇发病的死相,大家眼神相互肯定,莲衣腾地站起来拍板。
“好!那咱们就做川蜀和淮扬的融合菜!”
她信心满满,环视一圈与慕容澄眼神相交,被他眼中那疑似欣赏的神色烫到,双颊旋即浮现可疑绯红,不再去看他。
莲衣道:“明天起我重新到街上摆摊,除了馄饨,也卖这种温炉烫菜,叫食客都熟悉熟悉这种吃法。大姐,你再试试其他几种汤底,食材也可以效仿蜀地,买些易煮的便宜下水,成本低味道好。”
说着,怀里的扳指硌她肋下,她坐回凳子上,抿着唇心想得找个机会把这东西交还给慕容澄。
要还东西就得背着家里人,否则叫她们看见这枚成色绝佳的玉扳指,还不以为她转行当窃贼了?
待大家吃了饭,又齐心协力准备起明日出摊的食材,一个个都格外有干劲,连宝姐儿也在边上骑着摇摇马卖力地晃。
结果忙起来又忘了,没找到机会还扳指。
莲衣揣着那扳指入睡,后果就是在梦里遭遇了趾高气昂的慕容澄,他不依不饶追着她,莲衣被撵地满世界跑,他分明什么也没说,可她就是知道他在索吻,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只好让步。
“好,那就亲一下下。”
可等她亲下去,没尝出个咸淡,一睁开眼,慕容澄变成个腰缠万贯的大蟾蜍,嘴里衔着金元宝,喊她“娘子”要和她成亲。
跑着跑着,又跳出来一只母蟾蜍,拼死拼活追着她,说本蟾蜍妃不死,尔等终究是妾。
莲衣在梦里跑得汗如雨下,早上起来双眼无神,竟像是虚脱了。
沈末赶着去当值,一边穿衣一边笑话她,“二姐,你思春啦,我昨晚听见你说什么亲一下,亲谁呀?”
莲衣哀嚎一声,倒回床榻。
第 34 章
事实证明莲衣的想法是正确的, 在馄饨摊加卖这种温炉,果真大受欢迎。
最开始食客们还都只是观望,莲衣卖力吆喝, 说汤是鱼头高汤,任选三素两荤只要三文,就能吃得肚皮饱饱!
那原先冲着小馄饨来的食客,闻着高汤, 碗里的小馄饨一下都不香了。抱着试试的态度要了一碗, 这一吃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分明是大酒楼的口味,却能在街边小摊品尝,要价便宜,食材鲜亮, 这简直是奇闻一桩!
可惜条件有限,莲衣只能让食客选好菜色,交由自己在锅里汆熟, 再投入高汤,好在这样一碗一碗地卖, 吃完之前都是热乎乎的,并不影响什么。
食客们好评如潮, “这太好吃了, 这叫什么?”
莲衣一边忙活一边道:“这原叫温炉, 是我从蜀地学来的吃法,人家都是围着炉子边煮边吃, 我这小摊摆不下那么些陶炉, 等店子开起来了再上炉子, 你们可都要来尝尝正宗的吃法啊!”
食客们惊讶,“恭喜恭喜, 你要开店做生意了?”
“是呀,就在城南杏林街,我可就在那等你们了。”
“好好好,小老板娘,我一定去!”那食客又走过去拍拍慕容澄的肩,“小老板,好福气啊,家里有这么一个漂亮能干的贤内助,可千万要好好待小老板娘,你就指着她发家致富吧!她有这本事!”
莲衣人都僵了,却听得慕容澄极其自然地收拾着碗筷道:“我会的。”
莲衣觉得自己“嗝”一下已经死过去了,人家堂堂蜀王世子,指着她发什么家。
不对,不是发家的事,是成家的事。士族和庶民不能通婚,这是常识!
可是这么胡思乱想一通,莲衣竟也忘了和那人解释,像是默认了自己和慕容澄是小夫妻俩。等到收摊,小馄饨还剩了些,莲衣煮了两碗,叫来收拾桌椅的慕容澄,和他面对面坐在小桌前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她根本不敢抬头,只顾着往嘴里灌小馄饨,吃得像个嚼草的兔子。
慕容澄心里不比她宁静,因为她适才一没否认那食客说的话,二没还给他那枚“意义特殊”的扳指,他不信这次还是自己自作多情,于是先按兵不动,喝着馄饨观察她反应。
等吃完了,她伸手进荷包掏掏,将扳指塞到他手掌心,“差点忘了,这个还你。”
慕容澄一看,这不对啊,难不成她要赖账?又这样,叫他刚找着一点头绪就又开始怀疑自我。
她扭扭捏捏,两手抠得发白,总算说,“昨天你说的话我不会当真的,我知道你只是逗我好玩,但是以后你别再说了,我不觉得有趣。”
慕容澄没听明白,怎么叫她不觉得有趣,“谁告诉你只是逗你好玩?你擅自揣度什么?”
莲衣沉下小脸,“你跑到民间来,就真觉得自己是容成了吗?你知道自己有朝一日要回去,还对我说这种话,怎么不是逗我好玩?”
“是你自己非要回来,你要是不回来——”
“我要是不回来,你入京,我也跟着入京,圣上许你个世子妃,我便当牛做马每天好声好气伺候你们两个。”
慕容澄听得直皱眉,“你在说什么?”这些都是他从未想过的。
莲衣想想都觉得委屈,“真当世子就是香饽饽了?我当初连琼光郡王的宫里都不愿意去。”
慕容澄拍桌,“琼光怎么了?琼光有什么好?我不香他就香了?”
莲衣随即说:“琼光郡王不会娶妻。”
慕容澄倏地噤声,被她噎死了,琼光久病,一直对外宣称不会娶妻。
可他不是也没有娶妻吗?但这辩驳太苍白,他还是不张嘴讨嫌了。
耽误的这几个弹指的功夫,莲衣早就起身收拾东西走了。
慕容澄追上去,跟在摊车后边,想说些什么来证明自己,又想到自己的确是身不由己的,眼下他可以不负责任地随意许下承诺,但当他回到蜀王府,亦或者去往京城,就会有大把的人跳出来告诉他该怎么做。
皇帝甚至会为了制衡蜀王府,下旨为他赐婚。这些都是意料之中,不难想象的事,他没办法抛弃世子的身份,把自己当成容成。
想不到她那脑袋瓜看着圆滚滚卡在钱眼儿里,竟还有如此长远的考虑。
那是不是说明,她其实也好好考虑过?他人都跨过千难万险在这了,自然也不会完全地畏首畏尾。
“小花。”
莲衣不理他。
“萝卜花!酱萝卜,沈良花,沈莲衣!好,装听不见,那我也不和你废话了。”
莲衣还是埋着头,其实她不是赌气,只是后知后觉有些心惊,她适才说什么?因为琼光郡王没有娶妻?
难不成她还肖想做世子妃吗?得亏慕容澄没转过这个弯来,否则他要这样反问,她可就哑口无言了。
其实要问她有什么所求,她自己也是不知道的。爹曾经说过,人一生中会遇到许多条岔路,没必要一条道走到黑,莲衣前十年想着赚钱,后十年应当就是守着眼前还未开起来的饭馆了。
钱和饭馆是自家的,她才不要听信慕容澄此时的鬼话,骗去给他当牛做马,伺候他的世子妃。
之后的一段日子全家忙着开业,莲衣忙着给新店当牛做马,也没精力再去为别的事分心。
眼下店铺里什么都缺,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就连牌匾都没有一块,大家分工合作,沈母、沈良霜管厨房里的事,沈末忙着女学的那份工,便只叫她想个响亮的店名,再书写下来,好送去木工师傅那订块匾额。
这可难坏了沈末,她书看得多,却从未亲自命名过什么。除了县衙附近那几只流浪猫。
还是有天无意瞧见刘少庭在县衙后门喂猫,她才知道这几日县衙附近的几只猫是哪来的。
刘少庭起身见她站在不远处,还叫她以后也倒剩饭剩菜在这。
沈末拱手拍马屁,“它们原来是被刘大人收编了,我说这几天怎么总有野猫在这附近转悠。”
“收编”二字说不上多巧妙,逗笑刘少庭这古板县令是够了,但也只有一瞬,他便招手叫沈末随他出去巡视。
沈末跟着刘少庭走在城西街道,兜了一上午,他这段日子走完城南走城北,走完城东走城西,沈末看他就是打着体察民情的幌子出来逛大街。
可怜她作为文吏一心三用,点头哈腰边走边记录,顺道观察这些店面,在心里学习它们的起名技巧。
她念念有词道:“汇芳…福聚…友来……”一抬头赫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集贤居。”
刘少庭微微侧目。
这便是沈家当年开起来的饭馆,而今被王谦那个白眼狼借扬州通判的势力据为己有,和那个名叫徐盼的姘头一起经营。
沈末恨得咬牙切齿,“我呸。”
刘少庭愕然,“你呸什么?”
沈末忙清清嗓子,装无事发生,“大人,卑职…嘴里有毛。”
刘少庭提膝迈上台阶,“我有一位表妹姓徐,也在江都,她今日在此地设宴请我,本来说好只有我和她两人,但你既然也在,便也一道跟来吧。”
沈末心想他果真和徐盼有勾连!在这一瞬脑袋里闪过千百个念头,譬如当街殴打刘少庭,为全家出一口恶气,又譬如按兵不动跟上去,等徐盼一进来,将这二人一起打!
但也只能想想,即便她扮成了男装,也不是刘少庭的对手,别看他文绉绉像个老古板,有回沈末看见他在房里更衣,那官服底下的身板还是十分结实的。
想着,脚已经迈上了台阶,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祈祷没怎么见过自己的徐盼根本认不出她。
徐盼今日将刘少庭当座上宾来宴请,毕竟二人十分生疏,拢共也就见过寥寥几面,还都是逢年过节在京城刘府,当着一众亲戚的面。
“表哥!”徐盼见刘少庭到了,连忙从楼梯上下来,“表哥快随我来,菜都上齐了,久等表哥你了。”
她一眼看到刘少庭身边的沈末,愣了愣,“这位是?”
刘少庭道:“这是我身边文吏,姓沈。”
一听姓沈,徐盼脸色微变,随后上前来请二人入座,“原来是小沈大人,您请入座。”
沈末最开始畏畏缩缩,一听她管自己叫“大人”,没认出自己,登时来了底气,挺起腰板入座。一旁刘少庭还以为他是被人抬高身价自鸣得意,笑了笑,倒也没有拆台。
虽说最开始只打算请刘少庭一人吃饭,桌上好菜却是不少,沈末看了一圈,都是从前沈父和大姐打响名头的拿手好菜,如今这些菜都被王谦请的厨子学去,再也不是沈家独一份的秘方。
沈末气得拿起筷子就去叨鱼眼睛,好家伙,刘少庭都还没动筷,她就先吃上了。
她自己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筷子插在鱼眼里,紧张地环视一圈,多亏她机灵,将鱼眼睛夹进刘少庭的碗里。
“大人,您用。”
刘少庭不由皱眉,“多谢。”
徐盼上来给二人倒酒,大约是见气氛尴尬,调笑道:“表哥,我今日请你来,不是为了旁的事,是为了表妹我的私事。因此你不必拘束,我是绝不会为难你的,来,都动筷,沈大人,你也动筷。”
上来就表哥表妹的车轱辘话,沈末都听出来她这是在攀关系,还要刘少庭不必拘束,以她对刘少庭的了解,他要是真和徐盼不熟,此刻只怕脚趾头都蜷起来了。
沈末默默挟菜,并拿眼梢悄悄观察这对表兄妹。
吃得差不多,徐盼一直和刘少庭闲扯家常,一点点便说到了她和京城家里闹僵的事,道:“你也知道我为了自己的亲事,和家里大吵一架搬来江都,为如今这个男人背负骂名,日子过得艰辛。”
沈末本来在吃麻团溜缝,听到这里眯起眼来,恶狠狠撕咬口中的糯米团子。
很显然宽慰情感私事并不是刘少庭的专长,他想了想道:“你的私事我只听说过,并不清楚,但既然是你自己选的,即便再艰辛也甘之如饴吧。”
沈末险些被麻团呛住,不知道刘少庭这是在真心安慰,还是在话里藏锋。
徐盼的脸上也挂不住,“是,表哥说的不错,只是这阵子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店里生意不好,我心想当是这几年商铺都搬到了城南去,城西这一带越来越萧条,便想着叫外子卖了城西这块地,搬到城南去再开一间酒楼。”
沈末惊愕抬首,错愕万分。这对贼夫妻,竟盘算着要卖了沈家的地?
她算是看明白了,今日徐盼请刘少庭来此,就是为了让他吃人嘴短行个方便,王谦虽占着这间店不放,手里却没有沈家地契,而今他真当自己是主人了,竟想让县衙同流合污,帮他们卖地?
刘少庭并不清楚当中细节,以为徐盼只是和自己打探城南消息,“城西这边我看过了,最初是这里最大的一间歌楼搬到了城南,因此带动起周边几间,但这都是暂时的。”
说到最后刘少庭又给出建设意见,“如果店里生意持续变差,你实在担心,可以看看是不是菜品还有价格的原因,又或者,店里是不是换了庖厨?”
沈末揪着自己手背皮肤,逼自己别笑,很显然饭馆的生意就是从王谦徐盼彻底接手之后变差的,可刘少庭不知道,他多体贴,还给人出主意呢。
沈末跟着道:“是啊,这店我以前来吃过,口味比现在好些,大人说得对,是不是换了庖厨的原因?不妨开个高价将人请回来?”
徐盼的脸彻底黑了,强颜欢笑,“有理,表哥和沈大人说的有理。”
这顿饭总算是吃完了,但沈末知道徐盼不会善罢甘休,只怕日后还要纠缠刘少庭帮着迫害沈家,沈末心里盘算,觉得刘少庭并不偏袒向徐盼,因此自己家里并非毫无胜算。
她如今也是刘大人身边的亲信,要是她和刘大人的关系更好,那哪还有徐盼插嘴的份?
沈末提着剩菜剩饭走在刘少庭身后,一道回县衙。路上她试探着问刘少庭,是否知道徐盼口中“外子”是有个正妻的,且为了霸占这间饭馆,死活不肯与那位妻子和离。
刘少庭虽然并不想要谈论别人家事,但还是说自己知道。
“大人,你不会帮着你表妹,欺负那个可怜的正妻吧?”
刘少庭瞄了沈末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沈末道:“据卑职所知,饭馆的地是那正妻家的,今日她请您吃饭,就是要您帮着伪造地契,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们欺负那正妻一家。”
刘少庭沉默片刻,“我知道,所以才带你去。”
沈末一惊,随后反应过来他没有言外之意,并未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于是小声问:“大人,你该不会是怕和你那表妹同桌尴尬,专程带我来活跃气氛的吧?”
刘少庭鞋面动了动,“嗯。”
第 35 章
往蜀地颁布圣旨的队伍回到了京城, 却没将本该随行的蜀王世子给带回来。
少监将蜀王府的原话交代给了掌印,掌印一抬首,半信半疑, “大渡河一战之后,他便一蹶不振了?这话几分可信?”
少监道:“一人说谎尚且漏洞百出,我瞧蜀王府上下气氛沉重,不像是假的。况且在我到那之前蜀王世子便已离家月余, 其实也算不得有多巧合。”
“你是真昏了头了!”
“干爹…”少监幡然惊悟, 但也为时已晚,最重要的是他也无法逼着蜀王府交人,“那干爹,还要儿子再派人去一趟蜀地吗?”
掌印瞪他一眼, 径直进殿与皇帝回禀。殿内清香萦绕,慕容恒宇并未置身繁琐公文,而是伏案手执一柄木工刻刀, 一下一下凿刻着手中的小小木马。
掌印走进来时,他正专注于马鬃那一丝丝一缕缕的精细纹路, 因此并未抬头。
“陛下,派往蜀地的人回来了。”
“哦?是吗?”他勉强提起些兴致, “蜀王世子呢?怎么不带他一并来见朕。”
掌印沉吟片刻, 行至慕容恒宇身侧, 躬下身轻声与他说明,“章衡那孩子已经从蜀地回来了, 却并未带来蜀王世子觐见, 他说蜀王世子早在二月初三便离了蜀地, 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自从与西番一战, 自己便落下顽疾,夜不能寐寝食难安,又因为身边亲近之人因自己而死,从此灰心短气萎靡不振。”
“还有此事?”慕容恒宇听到这里才停下手中刻刀,“所以他人根本不在蜀地?”
“是啊陛下,他以求医为名擅自离家,据蜀王所说,就连他都不知道亲生儿子所在何地,只知道他去了江淮。”
“你觉得这属实吗?”
“章衡那孩子说他瞧着是真的,只是奴才以为,蜀王世子未必真的是去江淮求医,事出反常必有妖,蜀地那边必然提前听到了风声,他们这是在欺君抗旨啊陛下。”
慕容恒宇扬眉,“嗯?”
“陛下,若蜀王世子真如他自己所说一蹶不振心灰意冷,一个战后失意的人,又如何在秋狩打虎?”
谁知慕容恒宇只是笑,“这倒也不能说明什么,人比猛兽可怖多了,杀一头老虎和杀一个人,是不一样的。”
掌印还要说些什么,被慕容恒宇抬手制止,“你说他未必真的是去江淮求医,朕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朕倒不急着治他一个欺君之罪,既然说他去了江淮,不妨就叫人去找找,待找到了让朕亲自问问这位堂弟,不就知道他有没有欺君了吗?”
静了片刻,台面响起慕容恒宇刀削木头的响动,掌印缓步退了出去。
“是,奴才这就派人去查。”
要问这位天子堂弟在做什么?巧了,也在做木工活,不过不是手持镂花金刻刀做细致活,而是脚踩长凳一下一下拉扯着大锯。
沈家拿不出余钱采买店铺里的桌椅板凳,只得便宜收了些旧家具和木材,拉回家来自己动手。
最开始这活是沈母请来的一个年轻人在做,那也是和沈家三姐妹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没读过什么书,有一身力气,现在是个铁匠。
他早上来晚上走,莲衣出门前给他煮糖水和饮子,回家又给他做大碗大碗的烫菜,慕容澄在边上抱着胳膊嚼牙根,羡慕妒忌,眼里直飞小刀子。
堂堂蜀王世子,只能喝他剩下的吃他剩下的,还有天理吗?
于是看了两天,也学了两天,慕容澄拿起了锯子。
他那两条胳膊莫说锯木头,就连一石弓都能拉开,小铁匠见他细皮嫩肉还想派他点轻活,谁知道慕容澄脱下外袍,仅着中衣在院里“哼哧哼哧”就锯完了原定两天才能完成的量。
小铁匠临走,沈母要给他算钱,他都没好意思拿走全部,“还是给容兄弟吧,我做的这点活,和他相比起来真是不够看的。”
最后还是沈母坚持,叫小铁匠拿了钱明日再来,做家具还有些敲敲打打的工序,一个人完不成。
小铁匠道谢拿着钱走了,不忘回头道:“容兄弟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和你一起干活!小花,谢谢你的糖水,好喝!我明天还来喝!”
一听他明天还来,气得慕容澄敲敲酸胀的胳膊就进屋去了。
莲衣在院里洗明日出摊要用的菜,不可避免就要和慕容澄频繁眼神接触,见他从头至尾忙得不可开交挥汗如雨,多少也有些于心不忍,送走小铁匠,她走过去敲敲慕容澄的门。
慕容澄早就看到门外剪影,他一段时间缺乏锻炼,突然一展示,有些用力过猛,这会儿后背、肩膀、手臂牵拉着疼。
因此莲衣来的时候,他正衣衫半褪往肩上贴膏药,本来将中衣穿回去也只是捎带手的事,可他就是任凭半边袖子挂在腰间,大喇喇打开了房门。
“你找我?”
莲衣端着饮子都没手捂眼睛,眼神飘忽道:“我见你一个人偷偷捏胳膊转肩膀,好像累到了,给你送点喝的。是红豆蜜水,我刚才还搓了几个小元子煮进去,你吃吗?”
“吃啊。”慕容澄侧身往门里让,“是只煮给我吃的,为何不吃?”
莲衣本来没想进屋,见他这么一让,迟疑了,端着碗走进去放在桌上,“你吃吧,我先出去了,明天早上你要是起不来,就不必跟我出摊了。”
慕容澄往桌前一坐,端碗喝起甜汤,的确很甜,“站住。”
莲衣皱起眉,“干什么?”
慕容澄扬眉咂舌看向她,莲衣这才想起他是世子,嘟嘟囔囔站住脚步,听候吩咐。
这一招果真屡试不爽,慕容澄惬意地嚼着口中小元子,“我肩酸,还不给我按按。”
莲衣蹭步过去,在心里骂了他八百句,果真不出所料,他先前说的话哪有几分真情实意,喜欢她也不过是消遣她。
她两只手都在按他穿着衣裳的左肩,软绵绵没什么力道,慕容澄道:“我酸的是右肩,再用点力。”
“噢…”莲衣斟酌了一下,想伸手去揪他另外半件衣裳,帮他穿好,奈何袖子被他给坐住了,只得战巍巍将手搭上他右肩,试图隔着膏药揉捏两下交差。
她的手掌自然是宽过膏药贴的,慕容澄感觉得到她凉飕飕的指尖在自己肩头掐捏,微凉的触感时隐时现,很难不去在意。
他只好装作对她的力道不满意,“还是太轻了,你没吃晚饭吗?”
他以为莲衣会两只手一起用力,谁知她又“噢”了声,抬起手肘就往他肩窝里怼,怼在他最酸疼的那处,又痒又痛。
慕容澄一把握住她的手,将人拉到面前来质问,“和我使坏是吧。”
莲衣的手被他按在身前,她手底下触感光洁软弹,如同按着一块温温热的凉粉。
“没有…”她眼睛发直盯着那块男色做成的“凉粉”,脑袋不可避免又红成了一颗枣。
若放以前,慕容澄此时定然跟着羞赧,可这也是要看时机的,这时候不出手,下次就不知道何时还有机会,慕容澄问:“你脸红什么?”
“热得。”莲衣别开眼矢口否认,“你只穿这么一点,当然不热了。”
“我没说不热,我也很热。”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
“你热什么热。”莲衣抽不出手,整个人往后使劲,“说了不要捉弄我,你不要这样!我要叫人了,你再不松手我真的要叫人了!”
她一下一下地扥,寸劲儿掣到了慕容澄右肩,掣得他直吸凉气。
她倏地不动了,怯生生打量,“你没事吧?”
慕容澄见她还是关心自己的,越发得寸进尺,叫着疼,仍握着她不撒手,演过了头,一下被莲衣看穿,“你别这样。”
慕容澄总有得理不饶人的本事,“什么别这样?我怎么样了?给你打白工,不能给我捏会儿肩?”
莲衣真的很为难,“你一个世子,干嘛那么卖力,也没人催你的工期。”
慕容澄举目道:“还不是因为你不肯给世子当牛做马,所以只能让世子给你当牛做马了。”
莲衣一怔,想起这是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她说她不要给他和他的世子妃当牛做马,却不想时隔多日会从他的嘴里再度听到相同的句式,还换了一种叫人面红耳赤的说法。
手掌下的心跳“噗通噗通”稳健有力,莲衣猛然抽手,像被烫到,“什么叫给我当牛做马,我消受不起。”
慕容澄睨她,“哦,消受不起,那你给我开薪水了吗?”
莲衣旋即警惕地望向他,被他弹了个脑瓜崩,“算盘打得真精啊沈小花,不给我开钱,又不承认我这是在为你当牛做马,这下荷包和心里都没有负担了,要不说你能回来做生意,发财致富,舍你其谁。”
“我不是这样想的!”莲衣捂着脑门想了想,“那给你开点钱吧,从开业再算行不行?”
“那我现在都白干了?”
莲衣没招了,睁着个眼睛瞧他,见他又要上手,就偏脸躲了一下,不料亮出半边细白的颈子,还有颈子往上被染成粉红的耳朵,暴露了自己同样心旌摇曳的事实。
慕容澄看到这一幕志得意满会心微笑,也不再捉弄她了,放她快快逃离了这里。
欲擒故纵嘛,他最擅长。要是逼得太紧,反而揠“花”助长,扼杀了萌芽的小苗,要散而后擒,方可兵不血刃!
难得柔情,慕容澄觉得自己颇有长进。
*
过了立夏,送春归去,总觉得春日暧昧的面纱也随之被慢慢揭去。
夏季代表收获,不光收获汁水充盈的果实,也收获宝姐儿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饭饭”。
紧接着沈家交付了赁房尾款,定下了店名——小满居。
这是沈末临时找到的灵感,小满是夏季第一个节气,这时节雨水小满,稻谷小满,沈家的果树结出碧绿小果,万物苍翠生机勃勃。
沈末说:“这是儒家之道,‘小满者,满而不损也,满而不盈也,满而不溢也’。”
沈母不甚明白,只是女儿说什么都觉得有道理,都觉得好,便没有异议。沈良霜也没有意见,唯独莲衣问:“这是不是叫得太雅了呀?我以为你会从什么‘宾至如归’里找感悟呢。”
沈末笑起来,“二姐你就放心,这个名字好,将来等咱们家的小满居有了名气,人家光是冲这名字都要来一探究竟。”
说罢沈末大笔一挥,在纸上落下“小满居”三个字,拿给了老木匠。
工期两日,全家翘首以盼,将一件件崭新的桌椅往店子里填,又买了爆竹炮仗和红绸,挨家挨户送喜报,静待小满居开业。
第 36 章
说巧也巧, 取匾额回家这日,正好是王谦派人来送钱的日子。
那人带着银两来,就看到沈家人正往家里抬一块匾, 依稀看见上面写着什么居,应当是开了间新店。
莲衣留意到家门口站着陌生人,便扬声问他找谁,那人道:“是王大爷叫我来送钱的, 你是这家的女儿么?拢共六十两, 你拿进去称称。”
“怎么只有六十两?”莲衣当时就不乐意了,“我和你家王大爷谈妥了八十两,少二十两还有什么好称的?”
“那我也只有这些,你不收我可就拿回去了。”
“谁说我不收!你放下!”
莲衣想撸袖子去找王谦理论, 被沈良霜从屋里赶出来拉住,“别去,小花别去。咱们要开业了, 不要在这个节骨眼生事。”
同行是冤家,亘古不变的道理, 眼下王谦应当还不知道沈家开业在即,若知道了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后果不堪设想, 即便真气坏了也得等小满居开业再做清算。
沈良霜说:“六十两就六十两, 往好处想, 采买食材的钱一下多出这么多,全是花得王谦的钱, 咱们家一分钱成本没出。”
“哪有这么想的呀, 那本来就是咱们家的钱。”虽然不甘, 但莲衣也分得清利害,“我知道, 眼下没什么比开业更重要。”
可即便沈家想着忍气吞声,那小厮将消息带回给了王谦和徐盼,仍要惹出一番事端。
徐盼气得七窍生烟,将头面首饰脱下来往桌上拍,“我叫你不许拿钱给她,你不听,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下好了,送钱去给人家开店。”
王谦坐在后头喝酒吃花生米,闷闷不乐没有接话。
徐盼转过身瞧他,“说话呀,怎么不说话了?我在外头帮你应酬,你一回到家就跟我扮哑巴,怎么?要我跟镜子说话,好啊,那我就跟镜子去过了,你和你店里的生意我都不管了。”
“那你别管了。”
王谦说得轻,却也带着情绪,因此听着格外扎耳,徐盼一下子火起,“你这负心汉,我为了你从京城搬到江都,和家里决裂,就为了听你说这种话?”
王谦噤声不语,徐盼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酒盏,“借酒消愁是不是?店里生意差,你还敢拿六十两给那黄脸婆,说什么心疼孩子,我看要不了多久你就要将那小拖油瓶给接来,你接呀,你只管接,看我会不会管她的死活。”
“徐盼!”
一说到宝姐儿,王谦再也忍不了,当年他和沈良霜感情不睦,沈良霜便瞒着他怀孕的事实,直到后来孩子呱呱坠地,他才最后一个知道自己当了爹。
之后他想见宝姐儿一面比登天还难,而今宝姐儿根本不认得他,一想到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奶娃娃根本不认得他,午夜梦回他几多悔恨。
徐盼见他大声呵斥自己,登时抬手掀翻了他面前碗碟,“好啊,你就这个态度。店里亏钱是谁在替你想方设法卖地?你倒好,大手一挥六十两给出去了,当我是什么?来给你王谦当老妈子的么?”
王谦头疼欲裂,“我没说过要卖地,那都是你自己在张罗。”
徐盼乜目,“你没说,你当然不说,你还想着将来有一日和她重修旧好,让那小拖油瓶管你叫一声爹,是不是?你真当自己是皇帝可以三宫六院?在沈家你是赘婿,在我这儿你不过是个吃软饭的,我告诉你,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自己掂量着吧!”
王谦被她骂得狠了,也来了脾气,起身要走。门刚一打开,徐盼就跟恍惚梦醒似的,连忙上前将他从身后抱住。
“王郎,我错了王郎,你不要听信我的气话,你知道我这个人一生起气就什么都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徐盼绕到他身前去,捧着他的脸与他哭诉,“我不是那么想的,刚才我说的都是气话,你不要相信,王郎,你知道我为了你什么都没有了,你可不能负了我呀……”
王谦面无表情,门外的光打在麻木的脸孔,活像个行尸走肉,任凭徐盼抱着自己。
他后悔,他后悔入赘沈家,后悔喜欢上徐盼,更后悔为了徐盼和沈良霜分家。
王谦虽家境贫寒,但在父母离世前也一直对他寄予厚望,盼着望子成龙,没少在他身上下功夫。因此在那之后他一直难以接受自己沈家赘婿的身份,沈良霜平日在家虽然给足他面子,可出门在外,总有那看不起他的人要在背后议论。
他就是那时认识了徐盼,徐盼起初是店里食客,她对王谦这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一见钟情,老板娘又总在后厨,她便有机会与王谦眉来眼去,日久天长二人就勾搭到了一起,
后来王谦发现,自己虽不爱沈良霜,可徐盼比之沈良霜,还要令他感到窒息。
最开始他只是预备和沈良霜摊牌养徐盼做外室,谁知徐盼胃口远比他想得大,竟借家中势力踢了沈良霜出局,将他也一并逼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王谦本就不是个能够忍气吞声的人,和徐盼在一起久了,也会心生怨恨,只是那怨恨距离撕破脸还有一步之遥。
而小满居开业,没准便会是使王徐二人撕破脸的导火索。
开业当日是个大晴天,鞭炮一放,伴着热火朝天的火药味,整条街都知道这里开了间新店。
沈家人捂着耳朵,看鞭炮“噼里啪啦”炸了一地,像是红色飞絮漫天起舞。
拐子巷的邻居们被邀请免费进店品尝,这是莲衣的主意,想到这样既可以拉近邻里关系,又可以叫邻居做免费宣传充充门面,这会儿围得店门前水泄不通,乍一看还以为全都是慕名而来的食客。
“大家不要急,我来引大家入座。”
邻居们食客们蜂拥而入,莲衣领着他们入座,慕容澄随后手持铁钳一桌一桌送来陶炉和炭火。店外见状围上来几个路人,对这吃法十分好奇,你一句我一句,推搡着进来想试试新鲜花样。
这当中便有徐盼派去的人,进店不动声色要来菜牌,入座先四处打量。莲衣远远看到他就觉得不对劲,心想这人不是同行也是别有用心,她走过去。
“这位客官,您看看您要点什么?”莲衣招呼得热切,“您是一个人?”
那人颔首,“就只有我。”
“只有一个人我推荐您点烫菜,温炉分量大,适合跟家人朋友一起来吃,烫菜和温炉口味不变,咱们会在后厨替您煮好了一起上上来。”
“什么价?”
“都是按汤底和食材收费,烫菜量小,汤底也便宜许多,您一个人吃个三四文应当就差不多。”
“你这菜牌可真难懂,从没见过这样写菜牌的。”
莲衣打从心眼觉得这人就是来找茬的,于是拿出更多叫人挑不出错处的耐心,笑得比花灿烂。
“不难懂,您就在汤底选一种汤,再在食材选上几种想吃的菜,大概三素三荤就是一人份的量,可以酌情加减,我推荐您试试这个鸭血豆腐,可好吃了。等烫菜上来,您要是想加番椒酱、胡椒粉,都在桌上的小罐子里。”
那人将信将疑点了猪骨汤和几样食材,莲衣飞快记下,将小单送去后厨窗户。
等烫菜端上去,她又默默观察那人神情,见他尝了一口便迫不及待吃第二口,这才心满意足地招待其他客人,期间又关注那人动向,担心同行使绊子,往汤里丢苍蝇腿栽赃陷害。
大抵是那人年纪较轻,长得也算端正,莲衣和他多说了几句,表现得过于殷勤,引得忙着“当牛做马”的慕容澄有些不虞。
下晌生意淡下来一些,莲衣正往后院端空盘,被慕容澄叫到一边。
“干什么?”她问。
慕容澄抬手给她看,手背上一道淡淡的红痕,莲衣当然认得这是烫伤,连忙问他是怎么弄的,“哎呀,可是被炉子烫到了?我就说不叫你干这个吧,要是我来端炉子,就不会有人被烫伤了,你可别烫到客人呀。”
慕容澄越听越不对劲,最后把手一抽,不给她看了,“忙你的去吧,最好多来几个年轻男人,你一边招呼一边择婿,记得问清楚人家将来讨不讨小老婆,当心将来被他宠妾灭妻。”
莲衣狐疑看向他怒气冲冲走开的背影,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抓抓胳膊忙自己的去了。
这还只是一段小插曲,更叫慕容澄抓狂的还在后边。
到了晚上,邻居们吃饱喝足早早走了,店里也稍显清闲,此时来了一桌特别的客人,鱼贯而入七八个,全是衣着艳丽的漂亮女人,一进来便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莲衣正在柜台给上一桌结账,连忙迎上去,那几个女人却笑着说要店里那个身高八尺,相貌不凡的小哥儿来招待。
“上午我们打这儿过,瞧见他就想进来,他这会儿人呢?叫他出来。”
这一听说的就是慕容澄。
莲衣眼睛虽然在店内找了一圈,心里却想他要是来了,就是肉骨头掉进狼窝里,还是自己顶上吧,“他好像不在,应当是上哪偷懒了,不然还是由我来招待列位吧?”
为首的大美女道:“小妹妹,我们今天就是冲着他来的,他要是来了,我们姐几个就将你这最贵的菜都点一遍,回去也叫春香楼的姐妹们多来光顾你们小店,他要是不来——”
莲衣睁圆了眼睛,担心她们说什么要砸店之类的话。
但美女姐姐们并不心怀恶意,只是道:“他不来,姐几个这就走了。”
莲衣的心被这么一悬一放,体验了一把春香楼恩客的待遇,笑盈盈道:“哪有来了就走的道理,那就成了小店招待不周。我这就去找他,姐姐们都坐,我帮姐姐拼桌。”
见她们都入了座,莲衣放下菜牌这才小跑到院里找人。
慕容澄正在院里拨炭火,她攥紧了两手在身侧,小心翼翼走过去,拿出求人的姿态,小小声道:“世子爷。”
慕容澄多日不曾听她这么叫自己,手拿铁钳都恍惚,心说真窝囊啊,世上还有他这样的世子吗?
他还带点上午的不愉快,转回去接着干活,故作生疏问:“有何贵干?”
莲衣绕到他左手边,弯下腰去仰头看着他,抛出请求,“有一桌八个人的客人,我有点招呼不过来,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慕容澄拨炭火的手顿了顿,怎么拒绝得了呢?一天了,她肯定是最忙碌的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小陀螺似的被抽得不停转。
他道:“那你在这儿休息吧,我替你去。”
莲衣笑起来,“那怎么好意思?”
慕容澄到水井边洗洗手,掀帘到了前店。
莲衣没敢跟过去看,只敢站在门边等,生怕隔着老远被慕容澄用眼神杀死,等了一刻钟没见他回来,这才掀起一点门帘,往店里张望。
不看还好,这一看,莲衣在心中连声“阿弥陀佛”,不是为求神拜佛,只是为求慕容澄等会儿回来千万别给她脑袋弹开瓢。
堂上慕容澄如同唐玄奘掉进了盘丝洞,被那几个春香楼的姐姐围得是里里外外水泄不通,他那为干活挽起袖子露出的小臂,这会儿已成了那些姐姐五指流连的欢乐场。
“哎唷小哥儿好紧致的皮肤~”“好阔的背,姐姐我可真想躺一躺~”“你们别吓着他,人家可还未及冠呢!”
慕容澄一眼逮住了帘后的莲衣,两眼阴恻恻冒着寒光,就差将手上的菜牌朝她飞过去。
他咬牙切齿,“还看?还不过来帮忙?”
莲衣颠颠小跑过去,好在那几个春香楼的姐姐并不只是为他而来,吃饭才是头等大事,调戏他不过是用餐之余顺便取乐。
见人家小哥儿不乐意了,便也收敛地点了菜,八个人点了两口炉子,一口鱼头汤一口羊肉汤,正好凑了个“鲜”,吃得热热闹闹。
这帮春香楼的女子吃到关门才走,临走对小满居大加赞赏,一个个都喝得微醺,拢着披帛左摇右晃,笑得风情万种,还说要介绍自己认识的各路大人物来赏光。
莲衣点头哈腰,笑意吟吟,“那就谢谢几位姐姐啦!以后也要来多多照顾小满居的生意!小心台阶,慢点走!”
莲衣将门板掩上,示意打烊。一回头,店里空空荡荡,只剩慕容澄面目阴沉地注视着自己。
沈良霜先陪着沈母回家哄宝姐儿睡觉,过会儿才回来帮莲衣盘账,因此现在店里只有慕容澄莲衣两个人。
莲衣干笑两声,“怎么了?干什么这么看着我,这里留给我收拾就行,你先走吧,不用等——”
刚要擦肩而过,就被慕容澄拉住了胳膊,莲衣没来得及谄媚就被他一把抱到了柜台上,惊呼过后瞬间高出他一个头。
她愕然,“你做什么呀!”
慕容澄两手撑着柜台,将她圈得严严实实无处可躲,他扬眉冷嗤,“我发觉你真是越来越能耐了。”
莲衣适当示弱,笑着说:“世子爷谬赞。”
“谬你个头。”这火他可憋一天了,长这么大几时候被人这么使唤过?使唤就算了,还敢摆他一道,送他去出卖色相!
“沈小花,你是不是因为知道我喜欢你,所以开始觉得我好拿捏了?”
第 37 章
莲衣局促地动了动腿, “我哪敢拿捏你。”
而且她从来不觉得他对她的所谓喜欢,能让主仆的从属关系发生逆转。
“那好。”慕容澄不过是连轴转了一天想要她的关注,这会儿气已消了一半, 但还有另一半,趁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个在店里,他是不论如何都要为自己争取一点好处的。
“我累了,手也烫伤了, 小花老板, 你说怎么办?”
莲衣慌了,这场面叫她想起那天小巷,慕容澄叫她亲他一下,“我…我不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慕容澄心想自己都明示“烫伤”了,不过是想叫她帮自己上点药,她紧张什么?于是催促道:“小花老板, 发薪水了,日结。”
莲衣根本无暇他想, 满心以为他说的是亲他一下,“…什么薪水?”
“世子给你跑堂还不给发薪水?不是你说的吗?从开业开始给, 今天是第一天, 给我吧。”
莲衣往前蹭蹭, 从柜台上蹭下去,慕容澄见她想溜, 手臂将人围得严严实实, “往哪跑?”
莲衣失策了, 本来视野高一些还没有那么强的压迫感,这下不抬头都看不见他脸, “我不是跑,我去拿钱。”
“我今天又是烫伤,又是被人上下其手,你预备给我拿多少钱?”慕容澄大约是低着头在说话,微弱的气流扫在莲衣前额,痒痒的,像是一片羽毛落在她发顶。
她心跳得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脸也红扑扑,究竟是羞是恼不言而喻,“五文…”
“五文?”慕容澄捏捏她面颊,“小气鬼,五两还差不多。”
“别人干一个月都没有五两。”
“所以啊。”慕容澄俯下身去,再度明示,亮出手背烫伤,“左右我也不缺钱,你看看怎么样能抵五两?”
莲衣根本无暇留意他的举动,满心想着他连日来的示好,心中十分动容,只是出于那些显而易见的理由才没有越界,大抵是今天特殊的日子给了她勇气,让她斗胆肖想起世子。
今天是小满居开业第一天,食客盈门,好评如潮,莲衣仿佛看到了即便一辈子独自守着小店也忙碌充实的未来。
而且只是亲一下下,日后就是他走了,她想再请人说媒,夫家也是挑不出错处的。
莲衣小小声,说出那句在梦里说过一遍的话,“那就亲一下下。”
女孩声若蚊吟,慕容澄微微一愣,面颊两侧已经被她温热的手掌捧住,他不由惊愕回过头去,导致莲衣“吧唧”一口亲在了他的唇角。
唇角和面颊的口感是截然不同的,脸是光的,唇角却有一条缝!这跟亲在嘴唇有什么分别!
莲衣愕然撒嘴,一把将他的脸推开,“流氓!臭流氓!”
慕容澄被她推开时还是懵的,她挥过来的那巴掌打得有点响,但嘴角的柔软触感仍在作祟,亲得慕容澄晕头转向。
他覆着左脸,呆滞问:“…是你亲我,怎么我成流氓了……”
莲衣正掀帘往后院跑,听他这么说以为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扭头瞪他一眼,连忙逃了。
这晚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过第二句话,莲衣躲在柜台后边和姗姗来迟的沈良霜盘账,沈末下了值也一道跟着沈良霜从家里过来。
姐妹三人肩并肩窝在一处打算盘,算了三遍,完全不敢相信今天赚了两千二百文,即便扣除当日成本也十分可观。
沈末抱着算盘发怔,“这比以前开扬州菜馆的时候生意还好,我记得以前刚开业,是绝对赚不了这么多的!”
沈良霜同样惊讶,她知道这新做法好吃又稀奇,却没想到这对顾客们会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这做生意还是要看小花,小花一回来,咱们家真是不一样了。”
“是呀,二姐真有本事,这个钱别人想赚还赚不到呢,只有二姐能想到。”
莲衣被夸得脸红,“只有我可不行,要不是有大姐掌厨,容成帮忙打理杂事,这间店可没有那么轻易能开起来。”她看向沈末,“没有你起的名字就更不行了。”
沈良霜跟着打趣,“你是大师,你起了名字就是给咱们家的店开了光。”
“哎呀!你们好坏!欺负我是老小!”几句话给沈末说得直往姐姐怀里钻,撒娇求她们别打趣自己。
慕容澄掀开门帘,从后院探进头来,敲敲门框,“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那我先带小花回家?”
沈末是个榆木脑袋,第一个举手,“还有我!我也一起回去!”
只有沈良霜讶然于慕容澄称谓的变化,目光在他和莲衣之间游走,留意到莲衣忽然缩起的肩膀和微红的耳根,她笑了笑,“小妹,我还要准备明日的汤,你留下帮我打打下手吧,小花和容成又是洗碗又是打扫的,就让他们先回家休息。”
沈末当然答应,说是打下手,其实就是陪大姐一起走夜路回家,这么分工刚刚好。
她和沈良霜两个目送了莲衣和慕容澄走出去,瞧着这两个背影,沈末忽然有感而发,“容成真不赖,要样貌有样貌,要体魄有体魄,就是将来要回蜀地这点不好,否则我一定要哄二姐把他拿下,给我做二姐夫。”
沈良霜笑了笑,合上门板,“人家要是真有心,自己就会留下,何况,你二姐也未必不能再嫁到蜀地。”
沈末后知后觉挠了挠脸,追着大姐问:“不是吧?难道又有什么我没看出来的吗?二姐和容成怎么了?在一起了?我要改口叫二姐夫了?可是二姐夫有癔症啊,不过我见他跟着娘去见了那老大夫几回,好像是好了许多,那他是不是就要走了啊……”
小店灯火昏黄,她碎碎念着,沈良霜也在厨房忙忙碌碌地转悠,“这就不是咱们操心的事了,快来,帮我搬一下汤锅。”
“哦哦,来了。大姐,我有点饿了,回家之前给我下碗鸡汤面嘛。”
“好,给你下,在学堂吃得不好吗?”
“还行,嘿嘿,就是想吃大姐做的面了。”
回家已是两个时辰后,路上沈末摸着吃得滚圆的肚子,欲言又止。
想告诉沈良霜王谦那杀千刀的正琢磨卖地,可是说了改变不了什么,自己女扮男装到县衙当文吏的事也要藏不住。
她权衡一通,决定当个无名英雄,独自解决王谦徐盼这对奸夫淫.妇。
徐盼是扬州通判的外甥女又怎么样?她顶头上司刘少庭还是扬州通判的亲儿子呢,谁的话分量更重不言而喻!
要摆平刘少庭,首先要先喂饱他散养的那几只猫。
沈末此后常拿店里汤渣带去喂猫,经过一段日子坚持不懈地投喂,事情不太妙,那一帮猫衙役已经只认她不认刘少庭了。
乃至于两人同时走过县衙附近时,小猫全都喵喵叫着过来蹭沈末的腿,对刘少庭视若无睹。
沈末假装不熟,“大人您瞧,这帮小家伙一见你来,就都倾巢出动了。”
事实上小猫全都竖着尾巴在沈末腿边蹭来蹭去,刘少庭并不计较,见状道:“看样子你没少喂它们。这些猫有了吃的,最近也不再有百姓投诉野猫入室偷吃了。”
那是,店里熬汤剩的汤渣几乎全都被沈末拿来喂猫,这要是还喂不熟,那就太伤人心了。等等,他说什么?
沈末连忙溜须拍马道:“大人忧国爱民,要不是大人吩咐在先,我也想不到要来喂这些小猫,都是在大人的英名领导下,咱们县衙才能诏安这帮野猫大盗,让百姓免遭毒手。”
刘少庭皱眉看向沈末,见他一脸笑意,晓得他是故意这么说逗自己开心,本来不觉得多滑稽,但见他笑得憨态可掬,便也没忍住跟着笑了起来。
“少拍马屁。”
正要走,墙头忽然跃上一只狮子猫,体型硕大威风凛凛,一看便是猫中老大。
这只猫在整条街都恶贯满盈,它原是家猫,原主喝醉了便打老婆,一日打得妻子跑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从此这猫竟也离家出走,成了野猫霸主。
大抵是太喜欢原先的女主人了,它一见到男子靠近便要哈气,整条街都知道它向来无差别袭击男子。
沈末是城西人,她不知道,她就是觉得这只白色狮子猫挺霸道的,它每次一来,她都要单独投喂,因此歪打正着建立了深厚友谊。
这会儿见它来了,她伸手去抓抓狮子猫下巴,狮子猫也顺从地将小脑袋贴在她掌心蹭蹭。
路过个街坊错愕地说:“我没看错吧,这猫什么时候和男人也这么亲了?最近有个男的每天来喂,喂了大半个月了,这猫见他就哈气,怎么你才来喂了几次,它就认你?”
沈末费解,“怎么?难不成它还专挑男人凶啊?”
街坊道:“是啊,五年了,从来没有哪个男的近过它的身。”
她多这个嘴干什么,沈末后背已经开始冒冷汗了。怎么还有这种事?自己在衙门里百般提防,靠着自己高挑瘦削的身材和精湛的演技,从没被人发现破绽,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因一只猫陷入身份危机。
她尴尬地笑了两声,转头对刘少庭说:“大人您不会信吧?猫懂什么呀。”
刘少庭本来也不觉得猫有这么神,根本没往深处想,但沈末后来的一番话叫他变了脸色。
她说:“谁知道那个之前每天来喂它的男人安得什么心,没准是觉得这附近野猫多,想药死它呢?它多聪明,一定是觉察了那人的用心。”
刘少庭额角突突,看向她道:“之前来喂它的男人,是我。”
沈末出师未捷,马屁拍在马腿上。
好在刘少庭不是小心眼的人,并未就此记恨上沈末。二人回到县衙,她又格外卖力地协助刘少庭料理当日事务。
整理案卷时叫她发现一纸有意思的内容,上头居然下来文书,要江淮各地县衙彻查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外地男子,特征是身高八尺,样貌端正,籍贯川蜀。
也不说是为了什么,就说找到了通报上去,会有人来领走。
沈末想到了容成,随后在心里摇摇头,样貌端正?容成可不是样貌端正而已,说他生得端正和说他生得丑有什么区别?
因此沈末很快将他从嫌疑人中剔除,即便他完美符合了其他几项特征。
几个衙役从外头走进来,嘴里谈论着城南新开的烫菜馆。
沈末瞬间竖起耳朵,有个衙役走过来在她肩上一拍,“沈兄弟!你不是就住在城南?那店开业有几天了,听说天天生意好得吓人,你去过没有?”
沈末正整理公文,头不敢抬,干笑两声,“平日都这么忙了,我哪还有空下馆子,下值回家恨不得长在塌上不起来。”
那几个衙役笑了笑,道了两声“辛苦了”便走开去。
刘少庭从案卷当中抬起头,淡淡道:“平时很忙吗?我似乎并没有那么多公务可以派给你。”
沈末连忙改口,“大人别误会,我那是说给他们听的,省得被拉去一起吃饭,大人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大合群,被他们拉去喝酒可就惨了。”
是吗?
刘少庭缓缓抬眸,“可是据我所知,你有一件事始终瞒着我。”他叫了一声沈末的全名,“趁现在堂上无人,我还是劝你从实招来,不要等我亲自问你。”
沈末膝盖一软,根本分不清他叫的是“沈末”还是“沈墨”。
刘少庭见状冷哼,“那日从集贤居回来我就觉得你不对劲,所以特意找人调了你的户籍来看。”
坏了,沈末紧张不已,双手直冒冷汗,“大,大人…其实我……其实我是——”
“其实你是王谦妻子的表弟!”刘少庭乜目看向她,“我就说你为何格外在意集贤居老板的正妻一家,原来你和她家同宗,你是那家人的表亲。”
悬着的心总算彻底放下,沈末长吁一口气,抓抓后脖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嗳对,是,大人明察。”
第 38 章
危机解除, 沈末稍作解释:“我和她家上上一辈是亲兄妹,只是后来因为迁祖坟的事闹了点小矛盾,就不走动了, 哎,所以他们适才问我城南烫菜馆,我也是怕他们喊我去,见面尴尬才说假话的。”
这是真话, 两家的确是这样不走动的, 这是后来沈宏死在外地,留下家中年迈老母,还是沈良霜去收殓了他,也因此重修旧好。
沈末说完看向刘少庭, 见他并未流露怀疑的神色,上前半步道:“虽说两家人是不走动了,但那也是长辈间的矛盾, 我见徐盼王谦的所作所为,还是十分气愤的。”
刘少庭问:“她家为何不报官?”
“报过呀大人, 沈家想与王谦和离拿回饭馆,可是徐盼她…您也知道她是谁的外甥女, 上一任江都县令因此非但没有为沈家主持公道, 还倒打一耙, 说沈家长女沈良霜心胸狭隘不能容人。”
刘少庭缓缓皱起了两条浓黑的眉毛,“你意思是, 上一任县令之所以不作为, 是因为扬州通判?”
这可不好作答, 沈末选择闷声不吭地默认。
她晓得这位刘大人是有些不一样的,上任以来从未见他动用士族子弟的特权, 每天就是一身官服,脱了官服也只穿款式单一的道袍,要不是她知道他的来历,一准以为他也是个陈恭那样的穷酸秀才。
虽不指望他帮着沈家骂自己亲爹多管闲事,但沈末看得出,他是个讲理的人。
刘少庭并未再问下去,只是望着桌案文书陷入沉思。
小满居的生意蒸蒸日上,店里到饭点经常座无虚席,也就是吃温炉不怎么翻台,否则真要将莲衣忙得四脚朝天,但阖家商量过后,还是决定再招一人跑堂。
这样莲衣就能兼顾后厨和前店,不至于关了门连走路回家的力气都没有。
而且这段日子宝姐儿都由邻居照看,沈母放心不下,要是能再招个人,她们不那么忙,也好把宝姐儿带来,放在眼前看着。
招人的告示张贴出去,因为薪水丰厚,很快吸引了几人登门,莲衣趁客人少的时候挨个询问了每个人的情况,让慕容澄用纸笔记录下来,预备拿回家好好挑选。
“我看这个姓方的大娘好,她以前就是做后厨的,往后早上采买食材也可以让她分担。”
“到底上了年纪,采买食材我们都能去,咱们最缺的还是跑堂的劳力。”
“说的也是,那这个人呢?这个男孩我记得,瞧着挺精瘦的,脸长得也白净,适合干跑堂,能帮小花招呼客人。”沈良霜看向洗菜的莲衣,问她意见,“小花你觉得呢?”
莲衣想了想,“好像是可以,我记得他说他以前是生药铺的,知道怎么招待客人。”
慕容澄将提上来的井水放下,发表他的宝贵意见,“还是方大娘更合适,她其实也不过四十,又有经验,待人接物十分和善,是我我就选她。”
莲衣抬起脑袋瞧他,没想到他也会参与讨论,真像是一家人了。
沈良霜轻轻掩唇,抱起宝姐儿逗了两句掩饰笑容,她一个过来人,如何看不明白?年轻人真有意思,喜欢一个人就想蛮不讲理地霸占着,好在大多时候这种蛮不讲理还是挺可爱的。
入夜莲衣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慕容澄该不会是打翻醋缸了吧?
翌日清早天不亮,她特意敲敲慕容澄的房门,想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买菜。
慕容澄自小满居开业,每天睡得昏天黑地横七竖八,若放以前他被人吵醒定会劈头盖脸一顿骂,但在这里不知为何醒来也觉得神清气爽,没有半点睡不饱的烦闷焦躁之感。
“找我何事?”
门一开,莲衣被眼前明晃晃的男色闪得睁不开眼,蜷着脚趾问:“你就不能把衣服穿上再开门吗?”
慕容澄靠着门框对她笑,“大热的天,这么睡觉很稀奇吗?你又不是没看过。”
莲衣懒得说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早市?”
“去。”他长臂一伸,将莲衣“咻”地一下捞进房里,“进来等我。”
莲衣被他拦腰带进门,脸登时就红了,故作老练才没有表现得大惊小怪。其实从那天之后,莲衣明显感觉到他得寸进尺了起来,但那“吧唧”一口是她主动,因此她也不好拒绝,只得默许。
离了家,莲衣和他走在清早没什么人的街道,倒也没有负担,抛开杂念道:“昨天晚上你说你觉得方大娘好,但我觉得那个生药铺的男孩子更合适,而且他来了你就彻底轻松了,不用再给店里帮手。”
慕容澄看向她,“他怎么合适了?我瞧他干不了半月就会走,你没听他说在生药铺是为何请辞的?”
“因为生药铺的店家待他不好。”
“他说不好就不好?你听信他一面之词?出来打工无非就是做工拿钱,既然人家店家没有拖欠他工钱,他说的不好又是哪种不好?”
莲衣听后觉得不无道理,那男孩子待人接物不如方大娘圆融,倒不是担心他和食客发生冲突,但要是有更好的当然还是选更好的。
原来他昨晚不是因为吃醋才选方大娘,是她小人之心了。
莲衣叹口气,“哎,要是能有个任劳任怨,还总是毕恭毕敬笑脸相迎的人就好了,要有这么个人来应聘,我立刻聘用他!”
慕容澄道:“这世上哪有这种傻子,噢,我眼前就有一个。”
莲衣想到了还在世子所的自己,好像的确就是这么个“傻子”,总是不明不白受他欺负,撇撇嘴,“这么就傻了?平安不就是任劳任怨笑脸相迎?他可聪明着,笨人可不懂谄媚。”
“我不是吗?”
“你当然不是了!”
“我还不够任劳任怨啊,那下回你别喊我出来买菜。”
莲衣听出来慕容澄又在戏弄她,懒得搭腔,晨光熹微,她偏首看向他,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和慕容澄拉车走在街上,有说有笑,就像一对市井小夫妻,想到这不自觉抬手掐了自己一下,是疼的。
慕容澄也在想,想什么时候能再哄她亲自己一口,上回太仓促了,比猪八戒吃人参果都仓促,他还没来得及尝出个滋味,她就赏他一巴掌跑了。
二人各自怀揣心事,在菜市拉上订好的菜,往小满居去。
有时候说曹操曹操到,还真不只是一句俗语。
大清早街面上的流浪猫狗都没醒呢,小满居店门外居然就迎来了今天第一位客人。可等莲衣定睛细瞧,这哪是客人,这是平安啊!
平安也才到,他是昨夜刚到江都的,和慕容澄一样,根本没有寻人的头绪,于是就想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问客舍小二哪儿有好吃的店子,小二说了几间,忽然想起小满居,和平安强烈推荐。
平安一听,温炉烫菜?随即跑到城南来打听,只是去得晚了已经打烊,询问得知店家姓沈,便心里有底了。
看,这不就被他等到了!坐在菜车上的这个不就是莲衣?拉着菜车的这个…等等,平安揉揉眼睛,睁开,又揉一揉。
他这揉眼睛的功夫,慕容澄已经走到他面前了,这段日子虽说得益于平安不在,他才能缠着莲衣住在沈家,可他也因为身边一个仆役没带,干了不少脏活累活。
因此见平安总算赶来,慕容澄也是怨气颇深,“你还知道来,来几天了,怎么找到这里的?”
平安赔个笑脸,“世子爷,世子爷请息怒。”他叹口气,“说来话长,我到了夏国公府便和郡主阐明缘由,谁知隔天就被关起来了,郡主听说您没带多少钱,便想如此逼您去京城找她。这么关了我大半个月,总算被我找到机会跑出来。”
慕容澄眉梢一动,心想这的确是慕容明惠办得出的事,又问:“你带了多少钱出来?”
平安忙道:“我带了些银票出来,能去银号换三百两。”他见慕容澄这身打扮,小声问:“我在这儿最好的客舍定了房,您要不要跟我去洗洗换身衣裳?”
慕容澄本想答应,见莲衣默默拉着菜车往后门走,他随即压低声量警告平安,“我哪都不去,你也别背着我给夏国公府报信。银票拿来。”
平安连忙照做,追着慕容澄到小满居后门,他算是看出来了,世子爷战无不胜,这就已经将莲衣拿下!
不愧是世子爷!
这么久不见,莲衣变化不大,瞧着比在世子所的时候稳重了些,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她如今也是个小老板了。
那厢莲衣已经将菜车拉进院里,慕容澄见她要卸货,先拉她到一边,献宝似的将银票塞给她。
“三百两,你拿好。”
“我不要!”
莲衣吓坏了,手里的票子烧起来一样烫手,三百两?买她命都不要三百两!
慕容澄微微错愕,随后笑道:“你怎么不要?有了这些钱,这间店还有你家里人今后都再也不必仰人鼻息,你拿些钱去打点县衙,管他什么扬州通判,有钱能使鬼推磨,马上就叫王谦把你家的地交出来。”
困扰了沈家许多年的难题,竟然就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早晨被慕容澄化解了。
莲衣感到一阵难受,这个世界上果真没有容成,只有她跨越千山万水都触不可及的蜀王世子。他迟早都是要走的,这一天真的来了,她又觉得想哭。
莲衣将银票还到他手中,“多谢世子爷好意,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
慕容澄不明白,“怎么就无功不受禄?我在你这儿受了多少照顾?”
莲衣摆手,“不是有那五十两?那都给多了,更别说你给店里帮了多少忙。”
慕容澄咂舌,不喜欢她这楚河汉界你是你我是我的划分,“那这三百两是往后的。”他也急了,“叫你收你就收下!”
往后?他要是在江都待到三百两花完,还不头发花白走不动路了?
“不行。”莲衣就差给他行大礼了,“三百两,就是把我卖了都不值这个价,我不收,你就别拉扯了,我娘她们快来了,我不想叫她们知道你是世子。她们知道了我一直在撒谎骗人肯定不高兴,你要走就趁现在吧,我会自己想个理由。”
慕容澄一口气堵在嗓子眼,觉着她这是在赶人,“谁说我要走了?”
莲衣愣住,帮他搜罗记忆,“是你说平安来了就走的,你刚到江都的那天,在城门那亲口和我说的。”
他这下又有钱又有人伺候,还有什么理由留在沈家做苦力?即便不离开江都,舒舒服服去住大客舍不好吗?
慕容澄语塞,环视一周,板着脸走到棚子底下,抄起火钳道:“活没干完,我还不能走。”
第 39 章
几句话的功夫, 沈母和沈良霜已经到了,她们瞧见店里多了个人,都有些诧异。
“这是?”
慕容澄赶在莲衣之前道:“这是看到告示来应聘跑堂的, 叫平安,他说他是蜀地人,以前就在蜀地的饭馆跑堂。”
“啊?”莲衣比平安的反应还大,眼珠还水盈盈带着分别前夕的泪意, 以为慕容澄就要跟平安走了, 结果平安这就成来店里跑堂的了?
难以置信之余,她觉得这么打掩护早晚有一天被戳穿,半点不赞成他这么做,可平安自然是唯慕容澄的话马首是瞻, 早就已经演戏演上了。
平安道:“啊对,我是来应聘的。”
可事先也没对过口供,这会儿更是摸不着头脑, 唯一有用的信息就是,他以前在蜀地的饭馆跑堂。
这倒也没说错, 在世子所的时候到了饭点他可不就是个跑堂的,平安换上个笑脸, 来到沈母和沈良霜的面前, “我以前在蜀地就是干这个的, 做得可好了,特别受掌柜的器重。”
沈良霜想了想问:“那你为何还要到江都来?”
一不小心把话说满, 平安紧张之下把实话说出来了, “找人。”
沈良霜追问:“找谁?”
平安吸气道:“找…找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他五年前跟着一伙商人到扬州来,说是要卖香料, 卖着卖着就音讯全无了。去年家里老人重病,没别的心愿就想见他一面,今年年初我送走了老人,就收拾收拾过来了。”
沈良霜听后错愕,“那你家里就没人了?也没有妻儿?”
平安摇摇头,“现在我到江都来了,今后在这儿安个家,即便找不到我这兄弟,也算对老人有个交代。人活一世,总得有个念想。”
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大老远从蜀地过来,就是为了一个念想。
果然会哭的孩子有奶喝,沈良霜听后触动,破例准许平安试工,要是今日表现真如他自己说得那样好,应当就会直接录用了。
莲衣在旁看着,心里怪不是滋味,像是帮着外人来骗自己家里人,一想到将来或许有一天要坦白,且那时应当只剩自己打扫残局,便觉得鼻酸。
她没说什么,转身去了前店,慕容澄见她一言不发地走了,便跟了过去。掀帘只看到她趴在柜台上,应当是哭了,她难过的时候总是缩成小小一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来不曾放声大哭。
他走过去碰碰她的肩膀,叫了她一声。
莲衣早就从臂弯底下的空隙看到他的鞋了,因此头也不抬,“…做什么?”
“你哭了?”这问得真叫多此一举。
莲衣泪眼婆娑抬起头来瞪他,“没有哭。”答得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慕容澄叫她逗笑了,捧过她脸蛋在掌心搓搓,像捧起颗连汤带水的汤团,她拂开他的手,背过身去擦眼泪。
慕容澄问:“你是因为平安来了我要走了哭的,还是因为别的?”
一说“要走了”,莲衣刚把眼泪憋回去,眼眶旋即又盛满泪水,因为刻意忍着不哭,下巴颏都憋出了细细纹路,瞧着叫人忍俊不禁。
慕容澄绕到她跟前去,实在忍不住想笑,“怎么了?你怎么还生气了?”
莲衣总算忍不住抱怨,“你都要一走了之了…还要骗我家里人,将来这些烂摊子都要我一个人收。”
“谁说我就要一走了之了?”慕容澄不解,刮刮她眼下泪珠,“怎么就是你一个人收烂摊子,你在说气话?”
又哄了几句,后院传来脚步,莲衣自己就好了,擦干泪去揭门板。后院平安身为蜀地人上手极快,根本不用讲解就熟悉了温炉上菜流程,这会儿已经顶替下慕容澄在扒拉煤堆了。
沈良霜进厨房炖煮高汤,沈母也打水洗菜备菜,莲衣钻到后厨去帮忙,为中午饭点做准备。
眼下小满居已步入开业后的平稳期,现在的日营业额是可信的,莲衣粗略算了算,要不了四个月就能回本,把投入的资金都赚回来,开始正式盈利。
这得益于她们初始投入便不高,要是再开一间集贤居,只怕开业半年都回不了本,能不能支持下去都难说。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沈家自身的名气,江都就那么大,沈父早前在扬州酒楼掌勺,沈良霜开起了集贤居,那都是名气,外加莲衣在开业前先出摊积累客源,能成功绝非偶然。
平安那笑脸迎人的模样果真俘获了沈家芳心,他有个灵活的脑筋,跑堂打杂交给他再合适不过,平安就这样被收入了小满居麾下。
沈母的活计轻松起来,便将宝姐儿白日里也带到店里,上午蹲在小院看洗菜,中午在小库房里午睡,下午跑到前店抠手手,有时候莲衣看着她,有时候慕容澄看着她。
慕容澄的确是最合适的看孩子人选,他只拿微薄薪资,和沈母说好了自己不要钱给沈家帮忙,还是沈母非要给,他这才拿一点点,因此平时在店里也没人支使他,全靠他自己眼里有活。
因此平安一来,有人接替,看孩子这最轻最省力的差事,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慕容澄头上。
要是不下雨,他就在后院一边看宝姐儿,一边捅炉子烧炭。
宝姐儿现在会说的话多了,追着慕容澄要“高高”,他通常嫌烦,就会立马把她单手抱起来,息事宁人。也不知宝姐儿伏在他肩头都看到了什么,总是登高望远入了迷,歪着小脑袋昏昏欲睡。
沈母和沈良霜这时候就会相视一笑,道他可靠。她们早就觉察他和莲衣间的微妙氛围,因此观察他良久,心想要是这能成就好事,还是要早些过问小花。
结果这不观察不要紧,一观察吓一跳。
她们无意发现,在平安和容成独处的时候,容成格外颐指气使,平安格外低声下气。
这种事当然是不允许的!怎么好如此霸道?是什么原因?平安又为何不敢声张?
于是沈母专门找到两人,想问问清楚,因为并不质疑慕容澄的为人,她问得婉转,谁知平安反应巨大,就差跳起来。
“没有没有!这没有的事!世…是误会,容成那是教我做事呢,我感谢他还来不及。”
慕容澄也道:“嗯,大娘,是误会。”
平安急得跳脚,边上慕容澄黑着脸,看起来更可疑了。
沈母又问:“可我听见他说你笨、多嘴、添麻烦,是我听错了?”
都精确到复述了,怎么会是听错,不过是当面留着点余地罢了,平安随即点头,说的确是沈母听错了。
沈母这下蹙起眉头,更加担心起平安的处境,特别是沈良霜说过容成是个醋罐子,平安这一来又总是帮着莲衣干活,殷勤得活像个仆役,叫人很难不怀疑容成欺负他是出于某些没由来的妒火。
慕容澄还不知道自己给沈母留下了这样的印象,然而沈母和沈良霜已经开始对他重新考量,毕竟这样的人看起来专情,可要是真娶了小花,总感觉他情绪不是特别稳定,脾气也不会太好。
动不动就醋,这可受不了。今天还是和别的男人生气,那要是明天和小花生气呢?
为此沈母和沈良霜还和莲衣旁敲侧击,担心她情人眼里出西施,忽视了这些不可小觑的细节。
莲衣听后一愣,惊讶于她们的脑补能力,“没有的事。容成没有针对平安,我看容成也不是西施!”她恼得跺脚,“店里真是还不够热闹,叫你们还有时间瞎想。”
“瞎想?”沈良霜轻轻拽过二妹,“一个人看错还情有可原,我、娘还有小妹都看出你们两个互生好感,怎么就成瞎想了?你别觉得不好意思,快十八的人了,是该想想自己的婚事。”
沈母接茬,“小花,你不必有负担,即便将来远嫁,只要容成人品好,你又真心喜欢,也好过就近找个人将就。”
莲衣本来局促也变得感动,不辩驳了,左右将来事实浮出水面,她们自然也就明白了,于是只笑道:“娘,家里才刚有起色,你们就不要赶我了。”
她这么说也算是默认,因此沈母和沈良霜便也都心里有数了。
这日赶上沈末休沐,一家人趁下午客少,在厅堂自己摆了一桌丰盛的温炉,有鱼有肉,吃得热火朝天。
平安最开始不肯上桌,沈母怎么劝都不行,还是慕容澄咳嗽了两声他才落座,但也全程帮大家涮菜,几乎没怎么吃。其余几人面面相觑,越发笃定平安私底下受容成欺负。
到后半程宝姐儿吃着困了,嘬着鸡翅骨头打盹,直到沈良霜端上一碗面来,沈母才发觉今天是自己生辰。
沈末和莲衣鼓掌庆祝,连声道生辰快乐,沈母感动得不知道怎么好了,沈良霜塞了筷子到她手里,“娘,生辰快乐,快吃面,别等坨了。”
“好,先叫我给把面分一分,大家都吃。”
莲衣已经饱了,却还是塞了满满一大口。
她正幸福得不知道该怎么好呢,沈母端了面碗给慕容澄,同时拿出了训女婿的语气,对慕容澄道:“容成啊,既然今天日子特殊,趁着小花也在,我就倚老卖老,把有些话拿出来和你讲。”
大约是沈母难得摆出长辈架子,慕容澄竟也正襟危坐,“大娘请讲。”
沈母搁下筷子,“那好,我先问你,你对我们家小花是否有意?”
莲衣本就觉察不对,含着一筷子面条警惕地没咽,这下差点没喷出来,呛得脸孔涨红,还好还好,没真喷出来。
“有。”慕容澄正色作答。
“噗——”的一声,莲衣一口长寿面喷回碗里,不住拍打前胸顺气。
众人纷纷看向她,坐在她身侧的沈良霜连忙为她拍背,莲衣摆手道自己无碍,软弱无力问:“娘…你这是做什么……”
沈母抬手制止,“我要说的不是这事,但也和这事有关。”
她看着慕容澄,“容成啊,我也知道你心是好的,就是你这动不动误会人的毛病得改。我家小花是很好,但也不至于谁跟她走近了就是喜欢她,起码平安这孩子,我一看就老实,没有那些心思,他不过是勤快了些,你怎么好总是欺负他呢?”
这吓得平安连忙接口,“没!没有的事,大娘,我——”
慕容澄淡然打断,“大娘,我改。”
沈母会心点头,将酒壶拿过来,“那好,容成你给平安杯子里倒点酒,和他道个歉,以后就别那么和他说话了。”
莲衣尴尬得默默低下头去,不忍再看。
平安魂都快吓飞了,两手一顿推拒,“别!别别别!我不喝酒,我喝不来!”
“喝。”慕容澄已经站起来给平安杯子里倒酒,面无表情。他明明是在道歉,语气也十分寻常,却叫平安和莲衣都听出一种“秋后算账”和“好饭不怕晚”的阴森感。
“平安小兄弟,我不该那么和你说话,叫你受委屈了。”慕容澄拿起酒杯,“当着大家的面,我和你道歉,千万不要记恨我。嗯?”
平安“嗝儿”一下,差点没死过去。
第 40 章
天知道平安在沈家受到了多大的威胁, 他比谁都想早点离开这间店子。
可是他说了不算,慕容澄说了才算。
那日接受了世子“诚挚”的歉意后,平安掏出免死金牌, 这才躲过一劫。不过也是多亏了这免死金牌,慕容澄才从后来衙役的问询当中全身而退。
那“免死金牌”就是平安随行带来的一份假户籍。
这是他出城时无意间发现的,当日出城,他瞧见几个人被衙役押解赶出京城, 便站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听到那几个被赶出城的流民说什么户籍造假, 登时来了精神,卯着胆子凑过去问了问,找到了门路,花钱得到一份假户籍。
这一下, 慕容澄就从土生土长的成都府生人成了西安府生人,即便遇上盘查也不要紧,将伪造的假户籍拿出来便可糊弄过去。
他这户籍来得是时候, 江都县衙正为向上头交差,到处问询、搜查年轻的川蜀男子。
找到沈家时, 街坊四邻说什么的都有,有起先和陈恭家关系好, 给衙役指路的。也有替沈家隐瞒, 说不知道没见过的, 但不论怎么说都会查到她们头上,不过是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一刀。
衙役还挑了个人多的时间段到小满居, 也不知是不是刻意为难, 进门不顾顾客盈门, 扬声便问柜台后的莲衣要人。
“听说你们这儿有个户籍蜀地的男子,二十上下, 叫他出来。”
莲衣正打算盘,被猛然打断,举目一阵心慌,竟忘了言语,还是在旁收拾桌子的平安走过去,“差爷,我是,找我有什么事?”
那衙役将他打量,“你是?好,跟我们出来。”
就见平安从善如流和那帮衙役攀谈起来,边说边往外走。店里食客议论纷纷,一刻钟后平安回来,都朝他看过去。
有个好事的问:“小哥儿,你犯事了?”
平安掸掸肩头浮灰,提膝迈过门槛,笑道:“哪能啊,诸位近几日没听说吗?县衙在找人,说是一个蜀地来的男子,和我一般大。”
食客问:“那是你吗?”
“当然不是了,否则能叫我出去盘问了几句就放我回来了?”平安挠挠脖颈,做得不好意思的样子,“说是那个男的长相端正,我够不上,就叫我回来了。”
食客们哄堂大笑,的确,平安长得不算多好,干干瘦瘦的,面相似猢狲,在常人眼中起码也要中等偏上才能够上“端正”吧。
另有个食客问:“你们这还一个伙计呢?他不也是蜀地的?我好像听谁说他也是川蜀那边来的。”
平安摆手,“他不是,他户籍不在川蜀,衙役找的不是他。”
怎么就不是了?莲衣听后拉过平安细问,这才知道他给慕容澄弄了一份假户籍,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还有一半吊在半空,“那牢靠吗?不会被人拆穿吧?”
“拆不拆穿的,先骗过去再说,真拆穿了又如何?”平安朝她一挑眉毛,“蜀王世子,谁来治罪?”
谁来治罪?当然是皇帝!
莲衣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事到如今县衙都出动寻人了,他还靠着一纸伪造的户籍强留在这儿,纸包不住火,明明早晚都是要走的,他这样图什么呢?
正想着,衙役竟去而复返,大抵是从隔壁同行口中得知她们店里还有一个川蜀来的伙计,于是又回来叫人出去问话。
这次回来衙役们的神情看着就不大一样了,毕竟不主动承认就是可疑,他们怀疑这另一个伙计有蓄意隐匿身份的嫌疑。
那带头的衙役问:“刚才我叫你们这的川蜀伙计出来,你怎么不去叫他?”
莲衣战战兢兢按照平安的说辞道:“差爷,他虽是川蜀来的,户籍却在西安府,不是您要找的人。”
衙役最烦被人指手画脚,于是态度越发强硬,大手一挥,“是不是并非你三言两语能够定夺,去,喊他出来,否则我就叫人进去搜了。”
平安这时候站出来,乐呵呵递水给几位衙役,“差爷息怒,您几位劳累,先喝口水,小的这就去叫他。”
前店闹出的动静太大,引了沈母和慕容澄出来,沈母以为是自家摊上事了,莲衣连忙走过去解释,说这是县衙里在找人,只是刚好找过来,跟她们家没有关系。
“就是他吧?”衙役一眼注意到慕容澄,目光如炬将他扫视,光凭外貌觉得他的确可疑,招手要他跟自己走。
慕容澄云淡风轻地照做,没过多时,他就回进店里来,抠群扒吧散令期其吾叁溜日更,完结文还有开,车小视频莲衣急切凑上去问:“怎么样?”
他形容轻松,像是全然与自己无关,“我得领衙役回去一趟,户籍没带在身上。”
“我跟你去!”莲衣脱口而出,引得跟进来的衙役侧目,她解释,“差爷,他没有家里钥匙,我也得一起回去。”
二人领着衙役一路往拐子巷走,好在江都民风淳朴,路上虽惹行人侧目,却不至于被人指指点点。到了拐子巷,那几个姑婆见他们带着衙役回来,很是有话要说。
春嫂子咂舌道:“就这短短几日,沈家人和官府怎么又牵连上了。”
王婆子探头探脑地说:“都是齐老汉家那个管不住嘴的,我们可什么都没招啊。你说说,怎么就弄成这样了,还招来了官府的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不会是有什么案子在身吧?”
王寡妇瞧慕容澄走在差爷堆里也是鹤立鸡群,早就心神荡漾,“哎唷你们就少说几句吧。”
那厢莲衣和慕容澄领了衙役到家门前,进屋取了户籍出来,这假户籍做得很真,还做了旧,因此衙役们拿到手中并未看出破绽。
带头的衙役问:“你是西安府人,会说那边的话吗?”
莲衣陡然心惊,紧张之情溢于言表,头都不敢抬。
慕容澄在旁用一种陌生的腔调说道:“会说几句,小时候离家早,川蜀话说得更好。”
衙役面面相觑,都没听懂。
其实慕容澄说的根本不是西安府那边的话,两地接壤,对彼此的腔调也熟悉,但慕容澄只能学个语气,见这几个衙役里没有人能听懂,他也就放心了。
慕容澄解释道:“我刚才说,因为小时候离开家早,只会说几句。”
“听着好像是这个意思。”有个小衙役这么说道。
领头那个回身觑他,“你听得懂?”
“听不懂。”
“听不懂你说什么?”领头的再度打量慕容澄一番,最后对那小衙役道,“撤了,要是出什么岔子唯你是问!”
衙役们被糊弄过去,就这么走了。这帮衙役也只是例行公事,上头说要找的人在江淮,江淮这么大,下辖十四个州府,哪有这么巧人就在江都?
慕容澄往门外张望一眼,随后带上门道:“看样子派往蜀地的人已经回京了,这应当是圣上的旨意。你不用担心,按这个查法,查不到我也再正常不过。”
实在是草率了些,究其原因大概是旨意逐层下派,力度减弱,又因为寻人特征含糊,搞得县衙十分懈怠。衙役们都以为只是在替谁家抓逃奴,既然没有半点好处捞,谁肯花心思在这上头?
莲衣小声说:“这样一直藏着也不好吧,即便县衙不当回事,你也不能装作无事发生啊。”
慕容澄走回屋里将假户籍放好,姿态懒散往塌上一坐,“没什么不好的,皇帝是我堂兄,我也不是真的要反,朝野上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能拿我怎么样。”
看得出慕容澄对皇帝也颇有微词,那是自然,他的脑袋也不是泥巴捏的,好端端当着世子,因为堂兄的无端猜忌,成了饭馆跑堂。
可他也不能口无遮拦呀!
“别乱说!”莲衣叫他这句话给吓坏了,连忙探出头去看屋外有没有人。
慕容澄瞧她这惊弓之鸟的样子觉得好笑,遂道:“我有心造反,现在就该在蜀地招兵买马,而不是跑到外地躲躲藏藏,否则错过这次机会,往后他都会对我异常防备,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会不懂吗?”
“你还说!早晚都要走,我看你就是非要生出事端。”莲衣火都上来,点着他气不打一处来,当然更多的是担心,“都是你,店里最忙的时候害我顾不上跑出来,娘和大姐一定忙死了,不跟你说了!随便你,我回去了!”
她急吼吼要走,身后慕容澄不追上去,也不留她,只是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既然我早晚都要走,那等我走了,我就叫人接你进京,你可愿意?”
说罢,他即便胸有成竹,掌心还是出了一层薄汗。
莲衣顿住脚步,一条腿在门槛外边,一条腿留在门槛里边,姿势如同她现下处境一般尴尬。
要说莲衣有没有过一瞬心动想和他走,那是肯定的,可是对她而言,做妾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她不是没有在蜀王府伺候过人,所以也的的确确不想再回去。
见她迟疑,慕容澄自己先给自己垫台阶,笑了声,“也是,要是真被幽禁在京了,我就不来找你了,等我洗清嫌疑回蜀地,再来接你。”
这一回他聪明地没有用疑问句,而是拿出了一些世子爷的架子,因此也就不需要莲衣作答了,只不过有些专断。
莲衣不乐意地回首看向他,眉头微蹙,有个解不开的小疙瘩。不等慕容澄再将台阶堆砌,她先光火了。
“不要!”莲衣严正拒绝,“我不去,我不会再回世子所了。”
慕容澄旋即脸色大变,“腾”地站起来问:“为什么?”
莲衣梗起脖子壮胆,“好不容易才有眼下的安定,我为什么要回蜀王府?”
“那我们那天算什么?”
“什么那天!”
两人一声喊得比一声高,慕容澄到这儿却喊不出来了,眼神看向旁处,别扭地动了动嘴,飞快做了个亲吻的暗示,“就是那天。”
莲衣陡然红了脸,连脖子都是红的,她真是后悔!后悔死了!那天晚上也不知吃错什么药了,怎么就管不住嘴去亲他?
她这个嘴!这个嘴怎么就这么痒呢?!要是没有那一下,她想怎么抵赖都行,现在却被揪住了小辫子。莲衣直想给自己掌嘴,整个人的皮肉都绷紧了,拳头更是攥得紧紧的,活像个绷直的小炮仗。
她见慕容澄重占上风,展露出大获全胜的胜利者姿态,急得大声喊:“要能重来,我才不会再亲你一次!”
“你说什么?”慕容澄俨然被她点着了,那脸再也不是羞红的而是气红的。
“我说我真后悔亲你!”
莲衣说完想跑,人刚一探出房门就被逮回去,慕容澄两臂紧紧圈着她,看她乱锤乱打,实在腾不出手制住她,万般无奈下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个结结实实姑且算吻的触碰。
莲衣懵了。他也被自己的壮举震撼,短暂羞赧片刻,清清嗓子拿出世子的派头问:“你再说一遍?”
“我真后悔——”
又亲一下。
“我…我真……唔!!”
连亲三下都只是点到为止,沾上就分开,明摆着为了堵她的嘴。气得莲衣又想回怼,又怕回怼,红着眼圈仰脸瞧他,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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